19
格蘭姆緊閉雙眼,等待特羅莫斯把他像布娃娃一樣扔到人群裏,就像他剛剛對那排長椅做的那樣。
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雷鳴般的爆炸聲,整座競技場都晃動起來。現在又是怎麽回事?
觀眾席充斥著尖叫聲。格蘭姆出現耳鳴的感覺,他睜開眼睛,看到灰色的濃煙在頭頂的空氣中盤旋。他喘著氣,感覺自己無法呼吸,他的眼睛也立刻開始流淚。
他聽到了槍聲。不到一秒鍾後,特羅莫斯大吼一聲,他的血濺在了格蘭姆的臉上。馬克裏斯對這個可憐的家夥開槍了。特羅莫斯用右爪緊緊按住左肩,跳回鬥獸場開始撤退。
麥卡都斯推開格蘭姆爬了起來,“守衛!發生了什麽?”
人群還驚慌地堵在出口,有一名看起來很迷惑的年輕守衛從裏麵擠了出來。“抵抗軍!是抵抗軍的攻擊。”
抵抗軍?可他們都已被活埋了。格蘭姆一躍而起,想看得更清楚。他試著透過刺鼻的濃煙往外看,但是根本看不清。煙似乎是從下麵的下水道裏湧出來的。萊恩,一定是萊恩。還有亞茲?突然,格蘭姆感覺內心充滿了希望。
防毒麵具阻擋了煙的氣味,但也讓他們不容易看得清楚。濃煙已經彌漫至競技場的每一個角落,從每一個格柵裏翻湧而出。炸開大門以後,萊恩跟著亞茲、普雷和瑪利亞潛入了鬥獸場。佳雅和忒皮卡負責引爆煙幕彈,戴娜正在幹擾特羅莫斯頸圈的信號。
“博士你在哪兒?”亞茲透過濃煙喊道,“萊恩,我什麽也看不見!”
萊恩很害怕,但他當然不會讓亞茲知道這一點,“別走散了。博士你在哪兒?博士,是我們!”槍聲響了起來,就算在濃煙裏,萊恩也能感覺到有子彈從他身邊嗖嗖地掠過。情況不太妙。
“快跑!”亞茲喊道。她抓住他的手,拉著他一起跑。
快動起來啊我的腳,別出什麽問題,萊恩在心裏說。
在濃煙中,他們快速跑過瑪利亞身邊。瑪利亞拿著槍掩護他們,向人群胡亂地射擊。萊恩隻希望格蘭姆知道找地方掩護自己。
“博士!”萊恩大喊。
“你在喊什麽?”博士突然從濃煙裏出現在他的身邊,“我就在這兒。”
“博士!”他一下子摟住她,“亞茲!我找到她了!”
“我們走!”亞茲回應。
博士微笑,“時機正好!我就知道你們能想出什麽辦法。”她衝普雷和瑪利亞點點頭,“不開玩笑,但你們跟他們說沒說我們平時是怎麽看待用槍的?”
“他們不聽。”
博士聳聳肩,“但總要試試。來吧,我們去找格蘭姆,然後離開……”
又一顆子彈從萊恩的耳旁飛過。“快呀!”他開始朝他們剛才進來的大門跑去。
在萊恩的左邊,有人大叫了一聲。有一瞬間,他以為是亞茲在叫,但他看到她已經跑在自己的前麵,快到通道口了。他轉過身,是瑪利亞倒在了地上。不!他鬆開博士的手,跑回去幫她,“瑪利亞!”
她摘下防毒麵具,“我被擊中了……擊中了……肋部。”她緊緊捂住身體一側,血已經蔓延到了她的腰部,看起來很糟糕。
“天哪!博士!救救她!”
不知道什麽東西擊中了萊恩,就像有一輛十噸重的卡車把他撞倒一樣。上一秒他還在扶瑪利亞站起來,下一秒就雙腿離地了。在濃煙中,他幾乎分不清自己哪邊朝上,有什麽強壯的東西擠壓著他的胸口。
“什麽情——”
博士走到他麵前,對夾著他的人說:“特羅莫斯,把他放下。”
萊恩突然聞到某種濃重的味道,令他想起濕漉漉的狗身上的氣味。他看見毛茸茸的、滿是肌肉的粗壯胳膊環繞著他的胸口。“博士!”
“保持冷靜,萊恩!”博士伸出一隻手,又對特羅莫斯說,“聽我說,特羅莫斯,他是我的朋友,對你並沒有惡意。請……把他放下。”
槍聲更密集了。特羅莫斯轉身就跑,他的胳膊依然夾著萊恩。有一件事萊恩永遠也不想做,那就是當人肉盾牌。“博——士——”他大喊道。當特羅莫斯猛地衝出競技場時,他也跟著上下抖動。萊恩相當高大,但當特羅莫斯夾著他時,他仿佛和嬰兒一樣輕巧。他所能做的隻有無助地踢著雙腿。
更重要的是,等特羅莫斯放下他以後,會對他做什麽?
亞茲拚命地回想自己在培訓的時候學到的內容。她使勁按壓著瑪利亞肋部的傷口,不管她壓得多麽用力,溫熱的血還是從她的指縫間汩汩流出。普雷向守衛們掃射,想要阻止他們前進。人群裏還有孩子,他會不會射中他們?
淚水刺痛了她的眼睛,和漫天的濃煙無關。真是混亂,完全亂成一團了。
博士來到她的身邊。“博士,我止不住血……”亞茲說。
“快,我們得帶她離開這兒。幫我一把。”博士彎腰把瑪利亞的一隻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亞茲搭著她另一隻胳膊,兩人合力把她扶了起來。瑪利亞痛苦地喘著氣。
亞茲看到煙正在消散,很快他們就會成為目標,等著守衛一個接一個把他們擊倒。“普雷!”她叫道,“快走!”
他們以盡可能快的速度,半拖半抬地把瑪利亞帶向出口。有一名聖殿守衛從通道裏朝他們跑過來,普雷一槍擊中了他的腦袋。亞茲向四周看了看,怎麽都找不到萊恩。上一秒他還在旁邊……
“博士,萊恩在哪兒?”博士沒有回答。“博士?”
“特羅莫斯把他當人質帶走了。”
“什麽?”
博士脫下身上的皮製盔甲背心。她看了亞茲一眼,做了個鬼臉,“我現在沒十分鍾之前那麽絕望了。如果我能說服他,那萊恩也一定能做到。我覺得特羅莫斯隻是想逃出去。”
亞茲帶他們走到進來時爬過的下水道,“這邊。”
“等等!”博士幫著亞茲扶瑪利亞靠在牆上休息,然後沿通道朝其中一間囚室飛奔過去。她後退一步,然後朝門用力踹了一腳。門猛地打開,她低頭走了進去。很快,她拿著自己的大衣回來了,還把音速起子塞進內側的口袋,“這樣好多了,沒了它我感覺自己在裸奔。”
普雷跟著她們進入通道,同時朝鬥獸場上的聖殿守衛射出最後幾發子彈。他焦慮地跑去幫助瑪利亞,“瑪利亞!她怎麽了?”
“不是她們的錯。”瑪利亞有氣無力地說,她的臉上流著汗水,“守衛在我的身後,我沒注意。”
“普雷,”亞茲盡可能柔和地說,“我們得從這裏出去。”
普雷點點頭,他先爬下梯子等在下麵。她倆慢慢把瑪利亞放下去,普雷用雙臂接住她。博士跟在後麵爬了下去,亞茲把頭頂的格柵拉回原位。
“你能走嗎?”普雷問他的妻子。
“我試試。”她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好,嘴唇蒼白,渾身汗涔涔的。
“我們得離這兒越遠越好。”博士說著用音速起子封上檢修口,“他們一定會跟著我們,這擋不了他們太久。”她再次扶起瑪利亞,亞茲在前麵帶路。
亞茲找到了連通下水道係統和海蝕洞穴網絡的配電盤。因為瑪利亞幾乎不能行走,所以他們前進的速度很慢,但還是在坎達城下麵越走越深。
“我……我需要休息一下。”瑪利亞氣若遊絲地說。
普雷和博士扶她躺下。“亞茲,給她找點水。”
亞茲立刻照辦。洞穴的冷寂有種令人安心的感覺,亞茲循著水聲找到了地下湖,看起來更像是某種潮水潭。亞茲猜這潭裏要麽是滴下來的雨水,要麽是來自地下的天然泉水。當她蹲下來剛把水罐裝滿,就聽到一陣腳步聲。亞茲嚇了一跳,趕緊躲到石頭後麵,擔心守衛追上來了。
“媽媽!”原來是佳雅和忒皮卡跟上來了。佳雅跪在她媽媽身旁,“發生了什麽?”
“聖殿的渣滓!”普雷怒吼道。
忒皮卡過來幫亞茲,“給你,水還需要淨化一下。”他給了她一片他們似乎都在用的藥片。亞茲把它放到水罐裏搖了搖。
當他們回到瑪利亞身邊的時候,她看起來更糟糕了。亞茲把水罐送到她嘴邊,但她連抬頭的力氣也沒有了。
“瑪利亞?瑪利亞,親愛的,你要堅持住。”普雷將她擁在懷裏。
“普雷……佳雅,你要照顧好他。”
此時,亞茲知道瑪利亞撐不下去了。她以前也目睹過類似的情形。有時候,你好像可以看到生命在一點點流逝。她已經無法挽救了。
“媽媽?”
“不!”普雷說,“你會沒事的。你可以的!”
瑪利亞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而微弱。
博士也看出來了,她牽著亞茲的手走開。“讓他們單獨待一會兒。”她低語道。
亞茲往後退到一旁。瑪利亞在普雷的懷裏逐漸失去生氣。佳雅把自己的頭埋在她的手裏,忒皮卡摟著佳雅的肩膀。
在潮水潭旁邊,博士把亞茲拉入懷抱,“嗨。”
“嗨。”亞茲傷心地說。她聞著博士身上的味道。盡管每次擁抱時,她這位朋友的味道都不太一樣:有時像是焊錫或是機油的氣味,有時又像是薄荷、蜂蠟或伯爵茶的氣味。
“你很了解她嗎?”
“不太了解。但她真的很好,他們救了我的命。”
博士輕輕拍了拍她的胳膊,“我們得幫他們。既然我已經重獲自由,我們就可以開始工作了。先從這裏開始……”她把手伸進大衣口袋,掏出了音速起子。她把它對準潮水潭,開始掃描潭水。
“這是幹什麽?”
“驗證理論。”
“結果呢?”
博士查看了一下結果。她得意揚揚地哼了一聲,“我是對的。通常都是。”
在她們身後,普雷發出一聲咆哮,那是亞茲所聽到過的最強烈最悲痛的聲音。巨大的痛苦撲麵而來。普雷站起來,用力一拳打在洞穴的岩壁上,將一大塊石頭擊得粉碎。“這一切!”他悲號道,“現在就結束這一切!”他向洞穴深處的黑暗走去。
亞茲想跑過去追上他。
“讓他去吧,”博士抓住她的胳膊肘,“他理應憤怒。”
“你不如我那樣了解他。他在發怒之前已經很危險了。”
博士點點頭。她在瑪利亞的屍體旁跪下,輕輕撥開她臉上的頭發。“我很抱歉。”她對佳雅說,“我是博士。”
“美好博士?”佳雅的雙眼充盈著淚水,她抬起頭問。
“想要美好的博士?這兩個詞的意思可不盡相同,對嗎?”
“普雷去哪兒了?”亞茲盡量溫和地問。她曾在某次培訓上學過如何將壞消息告知受害者的家屬,但到了真的要用這些技巧的時候,她卻總是什麽都想不起來。
“我不知道。”佳雅啜泣道,“你了解我爸爸,他會怪罪到別人身上。”佳雅縮進忒皮卡的懷抱,忒皮卡把她緊緊摟住。
“我會試著把事情拉回正軌。”博士小聲地說。
亞茲把博士拉起來。“博士,”她用佳雅和忒皮卡聽不見的音量說,“這不是我們的錯。”
“不是嗎?”
“不是!”亞茲搖搖頭,“我們可沒讓這些人在我們之前一日遊的基礎上創立瘋狂的宗教,對嗎?我們也沒組織一大群抵抗軍和僧侶!”
博士長長地歎了口氣,在潮濕的巨石上坐了下來。幾道自然光透過岩石縫隙照射下來,一切都閃耀著美麗的藍銀色的光。“哦,亞茲,你真是心地善良。”
亞茲笑了起來,“我想,多謝!”
“有時候我在想,我應該用強力膠把後視鏡粘在塔迪斯的頂上。我花了太多時間向前跑,有時候忘了回頭看看。”亞茲坐在她旁邊,她們的大腿靠在一起。博士接著說:“我的族人——時間領主——也有一本完全屬於我們自己的《真理之書》。第一條就是,我們不應該介入其中。我們應當像安靜的幽靈一樣,絕不留下任何足跡。”
亞茲的膝蓋輕輕碰了一下博士的。
“你猜怎麽著?在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我差不多把這本規則手冊撕碎了。”
亞茲笑了,“我怎麽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
“但有時候我忘了,我們做的這些事……在我們離開之後都產生了意義,像是遺產一樣。聽起來很誇張,對嗎?或許有時候我應該堅守優良古老的野營準則:保持原樣。”
她這副樣子真是奇怪。“博士,你確實應該回頭,看看你做了多少好事,你讓事情變得更好。你真的做到了!如果我們曾經……造成了某種改變……我們的出發點總是好的。如果要說在這一年裏我學到了什麽的話,那就是有時候宇宙有一套好與壞的基本原則,而我知道,你一直都站在好的那一邊。”
博士笑了,“你真是太擅長給人打氣了,真的,亞茲,而且你通常也是對的。我們製造了一堆麻煩,雖然不是故意的,但也是我們做的。好消息是當你惹了麻煩,你可以說聲‘抱歉’,然後把爛攤子收拾幹淨。我們可以讓事情回到正軌上去。”
博士一下子站起來,跑回瑪利亞那邊去,忒皮卡已經用他的長袍蓋住了她。“佳雅,抱歉打擾你,但你爸爸說過他要去哪兒嗎?”
佳雅擦了擦眼淚,“沒說。但我猜他是朝西崖的抵抗軍基地去了。”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亞茲說。
“來吧,”博士說,“我們把你媽媽帶回家,等到合適的時間給她辦一場體麵的葬禮。”
佳雅說了一句“謝謝”之後再也沒說話,忒皮卡吻了吻她的頭頂。
“你倆真可愛。”博士說,她從大衣裏抽出一條點狀圖案的手帕遞給佳雅,“這是幹淨的,很可能是。我真的為你的媽媽感到非常非常抱歉。”
佳雅抬頭看她,“我……謝謝你。”
“聽著,這個世界——灰狼星——將屬於你們兩人,我是認真的。你們的付出不是徒勞的,我保證。”
“你是誰?”佳雅的眼睛閃著淚光。
“我隻是路過的仰慕者。”
“仰慕者?”
“我是你倆的仰慕者,仰慕你們的愛。”
忒皮卡握住佳雅的手。
“讓我來告訴你們我不仰慕什麽——”博士說,冷冰冰的神色又回到了她的眼中,“是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