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1序曲》再版導言
生命的邊界從此不再用時間定義。
2088年7月,我剛從冬眠中蘇醒不久,就收到了這本《2181序曲》。我當時以為它是本科幻小說,便沒有翻閱,隻一門心思去適應這個新世界——它才渡過黃石火山噴發的大災,全世界人口僅餘十億,而我所生活的城市,我的小家,也遭受了滅頂之災。後來,等城市恢複秩序,多數人都有了果腹的食物和遮陰的居所,我才知道:全世界三十九座冬眠城中,已有十五座毀於大災引起的核反應堆故障;另有二十座則在災後的大亂中,被暴徒拆毀、炸碎。我所在的長安地下城,是最後幸存的四座冬眠城之一。這些日子,我常常夜不能寐,總會想起早先同我一起簽下“冬眠合約”的人,我們曾約定在未來相見,如今卻永遠地失散了。
大約會有人說:你們把自己冰凍,陷入無知無覺的冬眠,自然是要冒這樣的風險,然而醒著的人,也未必能想到會有火山爆發,灰霾遮天蔽日,多年不散。這看起來是詭辯,可我還是要多說兩句:在那個時候,跨越時間的確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但算不上十分冒險。在這本《2181序曲》的前言中,就詳細介紹了它的起源:起初,是科學家在實驗室裏,成功地冰凍和蘇醒了小鼠和猴子;五年後,瑞士就允許絕症病人用冬眠的方式等待新藥研發,許多人在蘇醒後成功獲救;由此,冬眠開始成為安樂死的替代品,進而逐漸演變為富豪競相追逐的時尚墓葬,吸引了投資人去建設第一座伯爾尼地下城,當城中批量建設的冬眠艙開始售賣時,又降低了售價,引發大眾的購買熱潮;最終,人們開始視冬眠為一種交通工具,認為時間和空間一樣,隻是一段可以跨越的距離——我們可以從北京飛到巴黎,自然也可以從現在冬眠到十年之後。彼時與彼方的差別,隻在於前者不可知,而後者可知,故而冬眠就比移民多了一點點“風險”,同時又多了一點點“機會”,用幾乎同樣的錢購買哪種服務,就看個人的選擇了。
這場改變人類生死觀和時間觀的革命,隻用三十多年就完成了,現在想來真是令人覺得不可思議。其間當然會有種種議論的聲音,反對者、甚至是以恐怖行徑來威脅的人,亦為數不少。尤其是當冬眠技術不再是一個問題,其安全性也不再令人懷疑之後,反對的聲浪卻愈演愈烈,幾乎上升到宗教和哲學層麵。當然如今回頭去看,爭論者不過是在各說各話罷了,To be or not to be ,這是一個問題,卻永遠不會有統一的答案。本書最為可貴之處,就在於作者采用了中立、客觀的立場,在對“冬眠”這一議題進行了長期追蹤後,她找出了那些最關鍵的、足以改變曆史走向的人物,和最特殊的、讓人深入思考的案例,再平和地向讀者展示出來。
這些內容構成了本書的正文,並按照采訪和寫作的時間順序展開。本書的第一章寫於2033年,正是最早的絕症病人“夏娃”蘇醒後不久,那時一些人開始想要突破法律的界限,讓健康人去冬眠。這當然會引起質疑——“健康人為什麽要冬眠?”這篇《自由意誌的邊界》,便記錄了第一位預約伯爾尼地下城艙位的健康人李子萱,與《冬眠法》立法調研組成員鄭一諾之間的數次對話。其中很多問答在今天看來,依然頗有趣味。
在本文之前,所有采訪李子萱的文章,都會提到她的祖母因癌症去世的事情。李子萱的父母在國外工作,她由祖父母撫養長大,是一名留守兒童。2024年,她的祖母不幸罹患鼻咽癌,還在讀中學的子萱聽聞動物冬眠實驗成功的消息,便想到為祖母申請冬眠試驗。然而,當時冬眠在中國尚不合法,李子萱便寫了一封很長的公開信,發表在微博上向公眾求助。這封信引起了一定的關注,但更多的還是諷刺和辱罵,終究沒能挽留祖母的生命。九年後,她賣掉深圳的房子,去伯爾尼支付了地下城艙位的定金。很多人認為,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賭氣。然而,本書作者並沒有給出這樣的評判,她選擇了李子萱的另一段話來闡釋:
大家總想要給我找一個冬眠的“理由”,就好像我還一直沉溺在奶奶去世的悲傷裏,就好像我還是個情緒激動的孩子。我當然不會說我選擇冬眠和奶奶沒有關係,但我認為那最多隻能算是一個“啟發”。奶奶的病讓我意識到,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一種技術,原來人還有這樣一種選擇——原來我們可以冬眠。
為此,我選擇了冬眠醫學專業。在瑞士實習的時候,我親眼見證了“夏娃”的蘇醒和治愈。如果那種程度的重病患者都可以安全醒來,那麽我這樣的健康人更不會有任何問題。
我去伯爾尼訂地下城艙位時,他們要搞清楚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是理智的、冷靜的,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而媒體和輿論最可笑的地方,就是他們不肯相信我是一個正常人。他們不相信科學,不相信心理醫生的判斷,他們隻相信自己的“想法”,並且由此出發,一定要幫我找一個“理由”。
好吧,那就讓他們覺得我有一個理由吧。不過你們等著瞧,再過三十年,也許隻要十年,這都不再會是一個問題。我隻是比他們更早看清楚這條路而已。生而為人,就有自由去選擇生活在哪裏,也有自由去選擇活在哪個時代。
李子萱的言行給了鄭一諾很大的啟發,當時她已經為《冬眠法》的立法工作奔波了數年——要知道,動物冬眠實驗最早是在中國完成的,但由於法律的限製,人類冬眠在國內卻遲遲沒能進行。一些專家擔憂,冬眠技術的落後會讓國家錯失未來,並提議立即開展《冬眠法》的立法工作。鄭一諾從大學畢業起,就在立法小組從事調研工作。
此前我們一直試圖在法律層麵界定:冬眠究竟是一種醫療手段,還是某種意義上的安樂死——它的的確確,讓人從“當下”消失了。冬眠的人沒有意識,自然也失去了相應的政治權利。但李子萱事件讓我們發現,一部適應這個時代的法律,需要界定的可能不是“疾病嚴重到什麽程度”才可以冬眠,而是“誰”在簽署了“什麽條款”之後可以冬眠。而一旦把《冬眠法》的適用範圍擴大到健康人,這部法律涉及的權利就太廣了。我舉幾個例子:一個冬眠的人,是否還有經濟權利?婚姻是否還能算作存續?是否還應該盡撫養義務?是否還能繼承遺產?在什麽樣的情況下,國家、組織或是他人有權喚醒他?問題太多了!
帶著這樣的疑問,鄭一諾找到了李子萱。後者正是她迫切需要的案例:李的父母尚在,她自己是獨生子女,已婚,有一個孩子,同時有一定資產。鄭一諾參與到了李子萱離開中國以及離開這個時代之前的一係列準備工作,包括離婚,放棄撫養權,將一部分財產交給保險機構,用收益支付孩子的撫養費,請父母簽字認可她不再負擔贍養義務等等,這是一項異常繁雜的工作,但涉及的一係列事務,確實為《冬眠法》提供了重要支撐。人們對這篇新聞的印象,更多來自於李子萱簽完所有協議之後說的那句話:“我終於衝開了時間的枷鎖。我自由了。”
然而,本書作者卻隨著鄭一諾的目光,將結尾的筆墨留給了李子萱的女兒。那個孩子當時還不到三歲。
在法庭上,那小女孩兒一直安靜地看著她的母親,我從她的眼神裏讀出來:她知道會發生什麽。
我忽然明白了我幫助李子萱簽下的那些協議意味著什麽:自由是有代價的——一個成年人的自由,意味著她的家人替她負擔了所有的責任。這其實是不公平的。他們肯簽下協議的唯一理由,是因為他們愛她,無法拒絕她。她毫不客氣地利用了這一點,耗盡別人的一生,去塑造她自己,去追尋她特立獨行的自由。
這是一種情感綁架,我們不能鼓勵這樣的未來。
鄭一諾將所有材料提交給立法小組,隨後辭職,成為一名專門為健康人家屬提供法律谘詢的“反冬眠”律師。她在兩年後死於一場交通事故。
《冬眠法》於2035年實施後,吸引了一批冬眠醫療相關專業的醫生、學者回到中國。其中就有本書第二章的采訪對象之一:文馨宜(Cindy Wen)。文馨宜選擇的,正是最初在《自然》雜誌上發表動物冬眠論文的那個實驗室。因為他們沒有隨著冬眠產業的發展,把關注點轉向人類冬眠醫學的應用層麵,而是一直專注於動物冬眠的基礎研究。文馨宜說:
“我想去探索生命的邊界,而不是去研究技術如何變成一個賺錢的產業。”
2041年,文馨宜作為第一作者,發表了一篇重要的論文——它通過對海量實驗數據的總結,提出了冬眠技術的一個重要規律:冬眠不能使人體完全停止衰老,它隻是極大程度上延緩了衰老;冬眠能夠讓動物達到的壽命極限,大約是其正常壽命的兩倍。本書第二章的標題為《√4》,在與本書作者的對話中,文馨宜不再受限於論文的規範表述,而是毫無保留地展現了自己的猜想。
冬眠技術給了我們這樣一種圖景:生命的邊界從此不再用時間定義,我們可以到達任何想去的遠方。然而在科學領域,所有的圖景都是需要證明的。事實上,即便有了冬眠,生命能夠跨越的時間仍然是有限的。這就好比有了冰箱,食物也終有腐壞的一天。
然而這個時間,究竟是多久?
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命題。在冬眠技術誕生伊始,就有人從時空維度的視角,提出了這個猜想:當我們從一維世界出發,一個邊長為1的正方形,想要沿著邊線到達對角,這個距離會是2,而在二維世界裏,“麵”的誕生使得正方形對角線長度縮短為√2;三維世界也是類似的,一個正方體,連接對角線的最短距離,在一維世界是3,在三維世界,我們可以通過“體”,找到長度為√3的捷徑。那麽,當這個模型增加時間的維度,也就在四維世界裏——我們有限的生命,可以通過冬眠到達哪裏?
我們開展了一係列動物冬眠實驗,迄今為止,實驗的結果竟然與√4“猜想”是吻合的。我們發現:一個生物並不會因為冬眠的次數而加速衰老,但一旦它生命的總長度到達正常壽命的兩倍時,死亡仍然是無法避免的結局。我們當然可以把動物冬眠的時間,設計為自身壽命的三倍或者更多,然而令人驚異的是,一旦超過注定的終點,動物在被喚醒之後,會無一例外地發生各種癌變,並迅速死亡——我們目前還無法解釋這種現象。在科學的世界裏,往往是我們知道的越多,就會發現這世界上還有更多的東西我們不知道。
當然,這些結論也不足以讓我們反過來推演出生命的時空四維模型。因為很可能是由於我們目前使用的冬眠技術還不夠完善,所以導致了這樣的結果。或許下一代的冬眠技術,能夠把“冷藏”升級為“冷凍”,甚至把我們帶向真正的永生,和無限的未來。
在人類生命的時間長度上,想要驗證“√4猜想”,尚需百年之久。因此,這份動物實驗的成果為人類冬眠提供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限定條件,並深深影響到與冬眠相關的一切,包括法律條文、協議內容、保險合同,以及深空探索飛船的設計。《√4》一文中,作者采訪的另一個對象,就是太空社會學家陸晴,她為第一艘深空探索飛船提供了社會學支持。
“女媧號”會是人類的第一艘深空探索飛船,其任務是讓兩千人去往遙遠的三體星係。按照原來的方案,全體飛行員會在飛船上冬眠九百年,接近目的地時才逐一蘇醒。但學者在這個時候發表了新的論文,按照他們的理論,即便通過冬眠,人類壽命也很難超過一百五十歲,這就使得所有的設計要推翻重來。
——這艘飛船不再是一座飛行的地下冬眠城,而是一座有人生活在其中的城市。一旦人要在這裏繁衍、生活,就會帶來很多問題。其中大部分問題是可以通過技術來解決的,比如食物、氧氣和能源,而通過冷凍受精卵,我們也能保證基因的多樣性。但我們怎麽才能保證:在這九百年間,飛船上的人彼此之間不會發生戰爭?
我們沒有辦法從任何一段有文字記載的曆史裏找到先例。相應的,也無法無中生有提出任何有說服力的措施,來為太空飛船上的人構建一種新的社會秩序。我沒能完成這個課題。在結題會上,一位專家說,或許隻有科幻作家才能回答這個問題。
有趣的是,他們最終真的采納了科幻作家的建議。在本書正式出版之前,作者對《√4》一文進行補充,采訪了這位名為顧適的作家:
如果我們把飛船上的“戰爭”,定義為人與人之間的大規模械鬥,或是有人動用飛船上的武器,來破壞生存係統——那麽消滅這種戰爭最簡單的辦法,就是隻允許女性登船。
從生殖技術上來說,這個方案也完全沒有難度:把**凍起來,在女性生育的時候,用基因技術篩選受精卵的性別,等到人類即將到達新的星球之時,再讓男孩兒誕生。
“女媧號”在2049年起航,迄今恰好四十年,第三代“深空嬰兒”亦已出生。昨日的新聞中,他們傳回來的最新消息,依然是“一切順利”。
在本書收錄的五篇文稿之中,最著名的一篇,無疑是第三章《二零四八,黎明前的最後抉擇》。在這一年,伯爾尼地下城已成功運行了十四年,艙位早被搶購一空,第一批在此冬眠的人也蘇醒了三成。其中那些患病的人,都因新藥研製成功而被喚醒,且大多都痊愈了。而另一些健康的人,所得的好處也不少:一方麵,他們比原本同齡的友人更年輕,更富有活力;另一方麵,他們在冬眠之前,都把大半財產換成了黃金,存在巴哈馬群島的保險箱裏,恰好躲過了四零年代初的全球金融風暴。這些成功的例子,使得投資者對冬眠技術信心大增,在全世界範圍內同時開始建設十座地下城。而二零四八年,就是這些地下城投入使用的前一年,到處都是“時光移民”的廣告——“向遠方,不如向未來。”
《黎明前的最後選擇》一文,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誕生的。它所關注的對象,是最早提出“時間股”概念的自媒體“巨焦”主筆唐祝。唐祝生於富貴之家,成年後便與丈夫、兒女移民加拿大,然而在四零年代的經濟危機中,她家道中落,父母在破產後鬱鬱而終。唐祝隨後歸國創立“巨焦”,想要“用概念改變世界”,卻一直未得大眾青眼。終於在2048年,她憑借“時間股”,登上了TED和各大冬眠論壇的講台。
是繼續做一具任由時間擺布的傀儡,還是將時間變為改變自己命運的工具?
這是黎明前最後的選擇機會。一旦時間跨入明天,它就會永遠甩開留在過去的人。
唐祝是一位非常優秀的演講者,總用這句話做結束語。比起本書作者采訪的其他人,她思維活躍,顯然十分健談。
我們小時候有個詞流行了很久,叫“詩與遠方”。我最早聽說冬眠,就想到這四個字。“遠方”的含義從此完全可以是時間上的了。這是一種根本的變化,它改變了我們對世界的認知,更會帶來很多新的概念,比如“時光移民”。但“移民”這種概念,是給失敗者的。為什麽?空間上的移民,移了還能回來,但時間是有方向的,回不來。所以肯定是在現實世界過不下去的人,才會逃到未來去——這個概念,做起來客戶群體太小,又消極。真正有生命力的概念,一定是積極的。所以我們才提出來“時間股”。
當我們每個人都明白,生命長度可以延長到一百五十年,但我們能夠清醒地生活的,隻有其中不到八十年,那怎麽過這一輩子,什麽時候冬眠,什麽時候醒來,就是需要規劃的。怎麽規劃?經濟是有周期的。房子漲了三十年,大家都知道接下來要跌十五年,怎麽辦?都賣掉,換成黃金,跟著周期冬眠,十五年後醒過來,再抄底!股票也是,漲得瘋,跌得緩,大趨勢不對的時候,趕緊空倉,跳過這個穀底期。又或者投資一個項目,收益要五年後才能看到,那就直接去五年後嘛——生命最寶貴的是什麽?時間啊!
想想那些最早做遠洋貿易的國家,他們統治了這個世界上百年,而現在,是做時間貿易的時候了,這是一個新的大航海時代。
然而在提出“時間股”的概念後,唐祝卻沒有選擇在2049年冬眠,也沒有踏入其後建設的任何一座地下城。她成立了“時間股”保險公司,來經營那些冬眠者的財富,成為一代巨富。在一次談話中,她對本書作者說:
概念是給別人的,價值在概念背後。隻要我能讓別人相信“時間股”,我就可以拿到他們的錢。
這段文章結尾的話吸引了橫店的注意力,他們以此為藍本,拍攝了電影《概念推手》,並拿到了當年的奧斯卡獎。電影上映後,人們一時對唐祝有諸多批評之聲。但這電影也實實在在地為“時間股”公司做了一次宣傳,使之徹底占有了冬眠者的財產保險市場。而對於電影,唐祝是這樣回應的:
一個概念怎麽產生,背後又有什麽盈利的意圖,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當一個概念能夠為大眾所接收,當一種產品能夠讓大眾買單,就證明了我們的確需要它。
唐祝於2084年黃石火山爆發後去世,享年七十五歲。
隨著冬眠技術在生活中的廣泛應用,人們開始對未來有了更多元的期盼,甚至有學者將五十到六十年代的經濟繁榮,都歸功於這種技術帶來的嶄新生活方式。風靡一時的科普讀物《瞬息萬變》,就描述了這段時期一係列的新生事物:從規劃人生的“時間管理學”,到護膚美容業的“深睡眠凍齡肌”,凡此種種,不一而足。而以冬眠技術為背景的懸疑電影《超時光追擊》係列,則一次又一次地刷新票房紀錄。但在此時,本書作者卻去描寫了另一些被忽略的人——那些堅守故我、拒絕在時間麵前作弊的人,和那些拚盡全力,卻仍然無法追上時代腳步的人。這些人的話語,構成了本書的第四章《剩人》。
我不明白他們在做什麽。
所有媒體,所有網頁,都說冬眠是成功者的標誌;而留在當下的,卻成了“剩下的人”,連所謂的“時間管理”,都變成了“正常人”應該有的能力。可我就是不懂。我活得好好的,很開心,我為什麽要去冬眠?我幹嗎要活得那麽著急,那麽麻煩?
二十九歲的米未,在她的雙胞胎姐姐米末冬眠之後,在腦聯網中發了這樣一條信息,一天內竟被轉發了上百萬次,並由此誕生了一種名為“剩人”的標簽。他們之中,有一些人主動拒絕去冬眠,比如前文提到的米未,以及著名的冬眠技術反對者林可:
我媽三年前醒了一次。她當時的“年齡”隻比我大五歲。剛開始,她興奮得跟神經病似的,“腦芯”也要接,“視域”也要裝,還去了一趟月球,把她這些年保險生的利息基本都花光了。誰知過了半年,她就對我說:她很失望,非常失望——這個世界和以前的世界,沒什麽本質區別,這裏仍然不是她要的“未來”。
那怎麽辦?繼續折騰唄。賣房,抵押,把我的錢也拿走不少,再去冬眠。她這次要去三十年後,等她再醒過來,就跟我孩子差不多大了。我也跟她把協議簽明白了,以後我和她再沒有什麽關係。
這技術是個禍害,讓人變得永不滿足,把希望都擱在別處。我讀了不少曆史書,人不能這麽玩兒。我有錢,但我不會冬眠,我也不會讓我的孩子冬眠。
然而更多的“剩人”,並沒有主動選擇的能力。他們就像鄭一諾曾經擔心的那樣,被冬眠者拋棄在“當下”——冬眠技術拉開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六十年代中期,夫妻關係幾乎完全消失,隨之而來的,是父母與子女的脫離。人們開始從觀念上,認為兒童的撫養和教育是國家和社會的責任,而非家庭的責任。但轉變並非一代人就能完成的,在這過程之中,未成年棄兒作為一種特殊的“剩人”,一度引起人們的廣泛討論。其中,那些在傳統家庭中生活過的孩子,被拋棄之後受到的傷害往往更大。祁蘇然在十九歲時因非法闖入冬眠城而入獄,本書作者形容她“清秀文靜,舉止頗有古風”:
我當時在讀初中。我爸媽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未來?”我說:“好。”在法庭上,法官也問了我同樣的話,我的回答也是:“我想去未來。”
然後他們卻不辭而別。
從那天起,我的未來變成了一個無底深淵。他們什麽都沒留給我,而我還要活下去。
有時候我想,我寧可他們是要離婚,爭先恐後不要我了;而不是他們去往同一個未來,把我留在現在。我去地下城,是想找到他們,喚醒他們,問問他們:這究竟是為什麽,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祁蘇然出獄後不久,再度因製造腦芯病毒入獄。她生命中的大部分時光都在獄中度過,最終也沒能找到她的父母。
如果拋棄孩子還能算作新聞的話,拋棄老人就太常見了,簡直難以激起輿論的漣漪。舒瀾的獨女在三十五歲時,賣掉了母女倆共同居住的房子,換成去往四十年後的冬眠“車票”。一無所有的舒瀾把女兒告上法庭,希望法院能把她強製喚醒:
我供她讀到博士,怕她沒有婚前財產,結了婚吃虧,把自己的房子也轉到她名下。我這輩子工作到退休,也就才還完房貸呀……我現在的退休金連房租都付不起,我可怎麽辦呢?
她的官司應該失敗了,因為第一位被父母強製喚醒的,是太空建築師漫歌。與舒瀾不同的是,被漫歌拋下的那位母親,是一位頗有影響力的政客。她把女兒強製喚醒,但卻沒能與她相互諒解。三年之後,漫歌逃到阿根廷,再度沉沉睡去。
2075年,漫歌按計劃醒來。麵對本書作者,她這樣說道: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感受過“召喚”,那是一種很清晰的使命感:你知道有一件事情你必須去做,而這件事也隻有你能做到。我冬眠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我此生必須完成的使命。
2058年,我所在的工作室用3D打印機將荒原變為城市,我們在月球進行實驗,並且成功了!這就是說,隻要我們把這種新型3D打印機作為一顆“種子”發射到其他固態行星上去,它就能利用那裏的岩石,“打印”出一座自帶核電廠和生命維持係統的城市。
2060年,我們和中國航天簽署了協議,然後我才知道,要等我的“種子”在火星和土衛六上“發芽”,至少還需要十五年的時間。
十五年!人一輩子能工作幾個十五年?冬眠技術的意義,不就是讓能夠改變曆史的人,去見證自己的夢想嗎?很多人說我錯了,錯的是他們。人類的遠行,必然有犧牲。金錢是做什麽用的?隻有把它換成有價值的時間,它才算用在刀刃上!這話雖然很殘酷,但大部分人的生命,就是毫無價值的。
我會向前走,不會回頭去看那些被剩下的人。
漫歌在2079年登上移民船“伏羲號”,去往土衛六。她成功躲過地球上的巨災,於2087年10月抵達目的地,擔任泰坦市的總建築師。
“伏羲號”起飛次年,“精衛號”與“盤古號”先後升空,這三艘飛船所搭載的十萬人,將會是土衛六的第一批居民。而由漫歌他們播下的 “種子”,則會在2081年完成泰坦城主體結構的“打印”。這就意味著,當三艘移民飛船於2087年前後到達土衛六時,他們居住的城市空間已大致成形,但新的居民會如何在這空間裏活動、如何生活,在交往中建構一個新的人類社會,卻充滿了未知與懸念。
2081年,地外探索協會(EEA)開展了一項特殊的研究:他們把三艘飛船上所有乘客的腦芯信息都錄入量子計算雲之中。腦芯不僅記錄了每一個人的健康狀況和職業履曆,更記載了每一個人從出生開始的所見、所聽、所言、所行,幾乎是人類意識的虛擬複製品。而通過量子雲的計算,就可以模擬出這些人在不同的自然環境、社會製度、經濟水平和群體情緒之中的行為模式——也就是說,它能夠計算出在特定模型中,一個人,一座城市,乃至一顆星球的未來。
如何設計這個模型,成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為此,地外探索協會將量子雲裏的乘客信息,共享給世界各地十個不同的機構,請他們基於土衛六和泰坦市的空間以及自然特征設計合理的模型,以此探索在未來的一百年間,這座地外城市會變成什麽樣子。十所機構各自選擇了不同的主題,大到土衛六在太陽係開發和銀河深空探索中所扮演的角色;小到土星夜景和人造環境對個體精神健康的影響。其中,有一項名為《土衛六居民生命周期規劃》的課題,是圍繞冬眠製度設計展開的,本書作者受邀參與到研究工作之中。而這段經曆,構成了這本書的最後一章:《2181序曲》。
收到邀請的那天晚上,我在休斯敦的一家醫院裏,遠遠聽到有人在赫曼公園露天演奏《1812序曲》。眼前的文字與耳邊的音樂交織在一起,忽而變成另一曲從時間和空間的遠方傳來的新樂章。它始於一個堅定的和弦,隨後大提琴揭開序幕,軍鼓敲響,城市在衛星神秘而遼闊的土地上飛速生長,冷灰色的天幕上,小提琴用顫音勾勒出華美的土星環。管樂聲部的加入豐富了旋律的層次,長笛,雙簧管,圓號——那是人類,一代一代傳承著勇敢與希望。炮聲轟鳴,那是他們的生命在星海中燃燒,照亮星路的彼端,照亮我們的未來!
在以罕見的熱情開篇後,作者很快回歸了慣常的克製筆觸,來記錄與時間管理專家赫晶和學生團隊共同完成的研究:
冬眠的製度化設計,起初是在策劃深空探索飛船“女媧號”時提出來的,但最終因為冬眠的壽命極限理論,他們沒有采用這個方案。與深空飛船類似,地外行星也會讓人在特殊的極限環境中生活。我們相信通過政府來引導和規劃每一個人的冬眠行為,會對土衛六的發展起到積極作用。當然,到目前為止,無論是地球、月球還是火星,還沒有一個政權對冬眠做出強製性安排,最多是在某些情況下像“限製出境”那樣,對個別人提出“冬眠禁令”。因此這項研究,也有非常大的創新意義。
確立冬眠製度的根本目的,是高效組織生產。以核聚變電站為例,在托卡馬克裝置的建造和測試期間,工程師們當然都需要保持清醒,而在電站穩定運行期間,則隻需要幾個人進行日常維護即可,其他人都可以安排冬眠。在資源緊缺時,他們冬眠是為了節省食物、氧氣和飲用水;在快速發展期,則是為了更高效地用自己的專業技能服務社會,讓星球快速發展,取得地外行星開發中的競爭優勢。
而根據這種“合理”思路提出的製度化冬眠的模型,在代入量子雲中的虛擬人格數據後,卻發生了奇怪的事情:無論怎麽調整模型、改變機製,都無法引誘量子雲裏的虛擬人類開展“合乎規劃”的冬眠。“人們”拚死反抗冬眠製度,幾乎沒有人肯“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本書作者認為:
如果資源都不夠,人們就更不肯相信他人會喚醒冬眠中的人,來爭奪有限的資源——“冬眠等於死亡”,在那個虛擬的未來中,人們甚至開始有這樣的觀念。
即使我們從一開始,就將模型轉換為資源豐富的場景,讓他們衣食無憂,但大部分人照樣不肯履行“冬眠義務”。
虛擬世界的漫歌再度成為反抗先鋒,隻不過這一次她站在了冬眠的反麵。她說:
我是一名建築師,沒錯,但在不需要蓋新房子的時候,我也可以是一個農民、一位教師、一名廚師,或者一個保姆,我可以去學習新的技能,承擔另一份工作。
冬眠製度的出發點就是錯誤的,冬眠是一種權利,而非義務。冬眠隻能是個人的選擇,我絕不可能同意“被冬眠”——我怎麽知道你們選擇“冬眠者”的真正目的,是為了泰坦城的發展,還是為了鏟除異己?當病人、老人和殘疾人無法繼續工作的時候,他們是否可以為了城市的“發展效率”,被永遠地冰凍起來?
可即便按照她所說的,在模型中剔除冬眠製度,虛擬泰坦市裏會選擇冬眠的人仍然少之又少。這種和地球的反差,讓赫晶十分驚訝:
這些移民中百分之六十的人有過冬眠經曆。但在到達土衛六之後,主動選擇冬眠的人不足百分之三,而且多是因為疾病。
有趣的是,虛擬泰坦城裏的人也開始研究這個問題。馮可可是一名“誕生”於“精衛號”上的心理學家,她在虛擬曆史發展到“2119年”時,提出了一個觀點:
泰坦市民生活在一個純粹的人工環境裏,城市之外的世界沒有氧氣和液態水,也沒有植物和動物。盡管從理論上和理智上說,城市都是安全的,但在潛意識裏,人們仍然認為這裏的生態脆弱不堪。遠離地球這個事實,加劇了這種內在的不安,因為這裏的人無法從故土得到任何幫助。空間的距離,如果再疊加上時間的距離,就會讓人陷入徹底的孤獨。一個人由冬眠醒來時,可能會與所有人都失去聯係,不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身在何處,甚至失去對自我的定義,而這種恐懼,是地球上的冬眠者不需要麵對的。
在遠離地球之後,我們更需要彼此之間的緊密連接,來創造“時間的故鄉”。
“時間的故鄉”成為這份研究交出的成果,同時提交的還有在每一種製度環境下,泰坦城運行到2181年的模型數據。有趣的是,在地外探索協會收集的上百種可能的未來中,大多數模型都沒能將文明維持到2181年:或是戰火撕碎了泰坦城,或是移民逃離了土衛六,而這還是在不考慮自然因素的前提下得到的答卷。就連餘下那幾個繁榮的圖景,看上去也遠不如漫歌計劃的那樣美好。它們總是高牆聳立,階級分明。對於這樣的未來,作者卻依然充滿樂觀,在文章的結尾,她寫道:
毀滅、死亡、暴力、驅逐、貧窮、痛苦……這些我們不願看到的東西,恰恰是未來真實的一麵。當探險家在大海中找尋新大陸的時候,當智者在知識中找尋科學的時候,當冬眠學者在時間之中找尋未來的時候,他們都曾麵對同樣的危險和絕望,但他們並未放棄。如今,我們在星海之中尋找遠方,最重要的不是我們去到哪裏,而是我們不畏起航。
在2181序曲奏響的那一刻,人類已然勝利。
通常的導言,都會先介紹書籍的作者,以及寫導言的人與作者的關聯。我有意將其放於結尾,因為我不想讓作者的生平、讓我與她之間的故事,搶奪她作品的光芒。本書作者方妙是我的獨女,她出生於2009年1月,按照當時的觀點,她是一個性格倔強的摩羯座女孩兒。在小妙十三歲那年,我發表了論文《冷凍休眠通過激活Cryosleep信號通路延長小鼠壽命》,很多媒體把這個生物學上的發現簡化為“冬眠”,不久,我們也習慣了這種更通俗、更簡短的說法;還有一些報道,忽略了論文的其他重要貢獻者,稱我為“冬眠之母”。我雖不敢為此沾沾自喜,卻也沒想到這誇張的讚譽,給我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
在冬眠領域工作的每一個人,都很清楚這項研究的應用方向是人類冬眠,隻是苦於無法用人做試驗。從小鼠到豬、猴子,在短短一年之內,世界各地的學者極快地重複並完善了我們提出的實驗方法。2024年,我收到了瑞士伯爾尼醫院的邀請,他們在信函中,不僅明確提出希望我能與他們共同探索冬眠技術的醫療應用途徑,更提及瑞士正在修訂安樂死相關法律程序,允許醫學意義上的絕症病人自願參與冬眠試驗。
我必須承認,在那個時刻,我感受到了漫歌形容的“召喚”,我開始相信,突破冬眠技術關卡,讓人類走向永生,是我此生的“使命”。我幾乎毫不猶豫地回複了“我很榮幸,也很高興能夠加入你們”,然後才意識到,我的女兒方妙這一年正要參加中考。
我知道她需要我,但我也需要去伯爾尼。我和小妙麵對麵深談了一次,我第一次從頭到尾告訴她,我在研究什麽,我的研究成果會帶來什麽。她很冷靜地回答我說:
在爭取到丈夫和父母的支持後,我收拾行囊出發了。臨行之日,小妙和她爸爸一起去機場送我,女兒笑著揮手,然而笑得很難看,抿著嘴,什麽話都不說。我幾乎不敢看她,草草擁抱,落荒而逃。我相信她把自己當時的思緒,寫在了李子萱女兒的眼睛裏,和鄭一諾的話裏——她肯同意我離開家的唯一理由,是因為她愛我,無法拒絕我。
其後的幾年,我每年在家裏待不到一個月,當然,寒暑假的時候,我會把小妙接到伯爾尼。2028年,她去杭州讀大學,給我發消息說,自己時常咳嗽,從夏天咳到冬天都沒好。我以為她是不適應新環境,隻囑咐了一句去看內科。寒假她來瑞士找我,我見她依舊話說到一半,就捂住嘴說不下去,便安排她去醫院做了個體檢。
在實驗室接到電話的時候,我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然而醫生要求我陪小妙一起去做CT。
我問:“她隻是咳嗽,為什麽要做CT?”
醫生說:“你必須去。”
結果出來了,是肺癌,晚期。她才二十歲。
我們嚐試了所有的辦法,免疫治療給了我們一點時間,但很快就失效了,國內的朋友建議我們去休斯敦求醫,然而我很清楚瑞士的醫療已經是世界頂尖水平。醫生那天下午四點來病房“宣判”,一字一句告訴我們,等待她的隻有死亡。
她不曾說出口,但我知道她不甘心。小妙對自己的期許很高,可誰能想到這樣的慘劇會降臨在她身上?她短暫的生命,隻來得及如饑似渴地學習,卻未能有所表達、有所成就,又怎會不遺憾?她曾對我開玩笑說:“媽媽這麽了不起,以後有人把你寫在書裏,我就來做你人生的注腳。”
然而她又說:“真奇怪,在定義一位女性時,人們隻會從她的家庭和孩子來判斷她。”
我笑了,她多明白,又多可愛啊,都這個時候了,她還在擔心我呢——她說:“你看他們寫那些成功的女科學家,關心的都是她的風流韻事,她不夠圓滿的家庭,她對孩子關愛的缺失。所有人都要為她的成功找一個‘理由’,一定是因為她沒完成好某一項必選的功課。”
那就讓他們找一個“理由”吧。不論有沒有這本書,我都知道我最好的作品從來都不是我的論文,不是冬眠技術,而是我的孩子,是她通透高潔的靈魂,和她對我的愛。
就在小妙轉到臨終關懷病房的第一天,瑞士完成了法律修訂,允許絕症病人申請冬眠試驗。我問她:“你願不願意同我在未來見麵?”
她說:“好。”
於是她成為了“夏娃”。
2032年,新一代細胞療法研製成功,我和學生們一起把方妙喚醒。藥物控製住了腫瘤,她一天天好起來。當時團隊裏有一位名叫李子萱的實習生,和小妙關係很好。我們回國之後,李子萱也經常到家裏來看望小妙,還對我們說,她自己也想要冬眠。後來,鄭一諾為《冬眠法》的事情來找方妙,但我女兒當時還在恢複期,精力有限。倒是鄭一諾在我家等小妙的時候,遇見了李子萱,兩人一拍即合。李子萱說,她不想當著孩子的麵討論離婚和財產,竟時常約鄭一諾在我家見麵,小妙也十分高興,覺得像一出真人秀,在養病過程中時常看著,是件有意思的事情,於是她見證了兩人的許多次對談。晚上我下班回到家,小妙還時常同我聊她們倆,很多法律層麵的細節,是我這個“始作俑者”也從沒想過的。忽然有一天,小妙說:
我一度很後悔當時沒有阻止她。寫作是一件費神的事情,2033年,在《自由意誌的邊界》完稿一個月之後,方妙癌症複發,轉移到腦部。我們又經曆了極為可怕的三個月,最終,她不得不再次冬眠。
在她睡去之後,醫生告訴我,她之前的病已經完全得到了緩解,他們也不明白,為什麽死神這麽快就又一次找到她。這個疑問讓我忽然想起來,在我們最初做冬眠實驗的時候,有一些冷凍時間過長的小鼠,總會在蘇醒之後迅速發生癌變死亡。我們當時沒能確定那個時間點,隻私下把它戲稱為“命數”。於是在五十歲這一年,我決定調整自己的研究方向,在女兒冬眠的同時,嚐試去找出她這一次患病的原因。很快,我就發現了Cindy Wen(文馨宜),她一直在關注這個領域。
我給文馨宜發了郵件,邀請她回國到我的實驗室工作。她爽快地答應了。在我們共同發表論文 的同年,能治療方妙腦癌的基因療法研發成功。我的女兒從死神的搖籃裏再度醒來,開始了新一輪治療。這一次,我和文馨宜都懷疑,雖然小妙的生命還沒有到達人類應有的壽命極限,但她其實“命數已盡”,任何治療都隻是另一次折磨的前奏。
我們什麽都沒有說。我甚至鼓勵小妙寫《√4》,希望她能在有限的生命裏,活得完整,活得快樂。我看她混著中文和英文,與Cindy艱難地討論學科領域最前沿的專業觀點——語言沒能限製交流,她們越聊越興奮,文馨宜對我說,方妙提的很多問題都在點子上,和她聊天真好玩兒。
完成采訪稿之後,小妙不是很滿意,她覺得這隻是一篇淺顯的科普,沒能挖出故事來。幸而我自己就處在冬眠話題的中央,總能聽到各種八卦——太空社會學家陸晴的課題以失敗告終之後,我主動請她到家裏來做客。陸晴讓小妙看到了一個新世界。有一天她寫到一半,忽然拍案而起,對我說:
“媽媽,這世上不止有未來,還有遠方。”
然而,她並沒能去醫院以外的遠方。癌症再次複發之後,我們終於明白,她的生命會是一場科學與癌細胞的賽跑。不幸中的萬幸是,她有冬眠這個作弊器。
小妙在2048年醒來時,我才拿到一個獎項。那些日子,許多人在我家裏來來往往,說是來看望她,也或許是借機來看望我。在這烏泱泱的人裏,小妙注意到當時還在四處推銷自己的唐祝,她對我說:“這個人能成就一番事業。”
她那會兒的目光和語言,是超脫於生死的,所以更廣大,也更清晰。她押對了,用自己的文章,為唐祝的成功推波助瀾。然而,她沒能第一時間看到那部名為《概念推手》的電影,而我也不想再去描述她這一次在骨肉瘤中遭受的痛苦。那時我看著她的睡顏,幾乎覺得冬眠技術本身就是對我的詛咒,如果我沒有打開潘多拉的盒子,也不用一次次承受“希望”對我的淩遲。那時我已然年邁,必須隨著她一起沉睡,便把家裏的大小事務都委托給唐祝的保險公司,並請她在藥品研發有進展時喚醒我們。我們分別在2056年和2068年醒來了兩次,然而每次小妙都隻來得及記錄下一些碎片,就不得不再度睡去。我清楚自己無法用更老邁的身體來照顧她,於是每次都與她一同簽下冬眠合約。她對我說:
她太害怕拋下我了。她知道,自從她病倒之後,“讓她活下去”就成為我生命的唯一意義。我相信這反而是她選擇《剩人》這個題目的原因。她想知道:為什麽這些人能夠拋棄自己的家人,去往不可知的未來?而那些被拋下的人,又會經曆什麽?
讀完《剩人》,我對她說,真是“眾生皆苦”。
她卻問我:“媽媽在研究冬眠技術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會造就今天的世界?沒有人甘心沉淪於苦海,他們都在掙紮,去生活,去選擇,讓自己的人生在‘冬眠’這個繭裏蛻變,創造出你無法想象的未來。這就是人類不可思議的地方。”
她在小小的病房裏,看到了比我的視野更廣闊的世界,聽到了更遼遠的聲音。但我當時還沒有察覺,她已決心跳離苦海,去做出自己的選擇。我沒能見證她奏響的2181序曲。她避開我,自己蘇醒,在休斯敦挺過治療,通過表姐顧適聯係到地外探索協會,參與他們的研究,寫下最後的文字,出版這本書,然後消失不見。
我不知道她在哪裏,是否還活著。我醒來之後四處找尋她,但在心底,我知道,我與她已經永遠地失散了。
而就在陽光扯開火山灰雲,灑落於大地之上的那個早晨,我回過頭,看到床邊的這本書。
翻開扉頁,她的名字就印在裏麵。
她在這兒,在這書裏,在我手裏與心裏。
董璐,2089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