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生命的詩與遠方
創造一個新文明需要負法律責任嗎?
1
2044年,在失業的第四十二天,我見到了莫師姐。
“贏的應該是我們!”
多年未見,她開口便是這句。讀書的時候,莫師姐曾經在學校裏組織過一支跨專業團隊,去參加海洋汙染治理的國際比賽。我是一群人裏最小的,跟著其他人管她叫師姐,到現在也沒改口。
“別提當年啦!”當年我們與大獎失之交臂,“師姐你最近怎麽樣?”
或許錯失那個獎,對我們兩人而言更為特殊:那是我人生中最靠近成功巔峰的時刻,也是莫師姐履曆上唯一一抹失敗的汙漬。後來,她用了十八年創業融資結婚生子成為上市公司老板,我用十八年加班買房離婚負債淪為下崗無業遊民。
“當然要提,不然我找你幹什麽!”她語速還是那麽快,幹脆地忽略了我的寒暄,“你看新聞了嗎?”
“什麽新聞?”
我的視域裏隨即收到一條鏈接:兩天前,一艘即將退役的古董油船在中國南海發生爆炸事故,導致近三十萬噸原油泄露。而今天早上的最新消息是,明火已經熄滅,海麵上的原油也都消失了!專家分析這是因為強台風“劍魚”襲擊越南,帶來了季風和洋流的連鎖反應,導致了原油的快速擴散。
“有人說原油被洋流卷到深海裏了,”莫師姐說,“但我在地圖上量了,事故地點距離台風邊緣至少有一千公裏——怎麽可能這麽快就都不見了?”
我遲疑道:“大海裏嘛,也難說。”
她忽然停下來,很仔細地看我,過了一會兒說:“陳詩遠,你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猜是我這副精疲力竭的模樣讓她覺得陌生。我也在打量她,感歎道:“你還是跟以前一樣。”
“不可能!”她否認完,又接著說起漏油事故,“我早上看到這條消息,就直接飛來找你了。你還記得前年你給我發的那封郵件嗎?你說我們製造的那些機器人,還在大海裏。”
“可你沒回複我!”想起那件事,我依然有些憤怒。
“是我誤會你了——我那陣子在策劃一條海底探險線路,還以為是商業機密被你發現了呢。”
我半信半疑,“你公司主業不是太空貨運嗎?怎麽在做海底旅遊?”
她笑了笑,“開始是貨運,後來也做月球旅遊,現在這條線路太成熟了,去火星的風險和成本又太高,我隻好另辟蹊徑去研究大海了。”
“你發現了什麽嗎?”
她微微一笑,“我記得你那封郵件的第一句話是:它們像是幽靈,我好幾次就要抓住它們了。”
“對!”我屏住呼吸。
“現在我可以回複你了。”她眼睛裏閃著孩童般的火光,“走吧,我們去海底找它們。”
2
莫師姐叫它們“蠶繭”。
——它真的會吐絲!這是2025年我看到蠶繭的第一印象。實驗室裏,那些白色的橢圓球體七零八落地擺在桌上,中央的水缸裏,有一顆打印到一半的小蠶繭,模樣有點像早餐用的蛋杯。我湊上前去,才窺見內裏:在“蛋杯”中央,自下而上有一根可伸縮的金屬立軸,它的頂端是兩根亮閃閃的金屬針,有點像手表上的分針和秒針,正飛快地旋轉著,沿著“杯沿”吐出細細的白色絲線,層層疊疊,不一會兒便把頂上全封起來,那“蛋杯”也就成了一顆完整的“雞蛋”。
“你覺得怎麽樣?”一個聲音問我。
我回過頭,她生了一張精明寡淡的臉,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眯成一條縫,才顯得親切些。“莫曉然。”她自我介紹,“歡迎你加入。”
“就3D打印技術來說,這是一次普通的改裝,價值在於它能做得很小,以及能在水下工作。”我不客氣地說,“憑這個,你們贏不了比賽。”
她皺了一下眉頭,語速飛快,“你觀察得不夠仔細,而且你也沒讀我發給你的文件。”
這倒是事實。見我沒答話,她招呼我,“再來看看。”
我這才發覺水缸裏還有一個大約二十五公分長的梭形器物,頂端與“蛋杯”的底座相連。莫師姐伸出手在水缸裏攪了攪,再給我看她手指的黑色汙漬,“這是海水和原油的混合物,模仿汙染海域。”她又指了指那梭形物,“這是個微縮化工廠,能夠吸收原油,將其轉化為3D打印所需的聚合物。我們還有一個團隊,已經製造出針對廢棄塑料的迷你粉碎機,然後我們就可以用海底的垃圾,打印任意形狀的再生塑料製品。”
我目瞪口呆。
“科技有時候跟魔法差不多,對吧?” 她滿意地看著我的表情,“這是三年攻關的成果,一直對外保密——精彩的還在後麵。”
她說話間,那剛打印出來的雞蛋形蠶繭,忽然自行從底座上脫落,不多時便在水麵上吸附了一身黑色的油汙,它打開尾端的小螺旋槳,奮力遊向莫師姐口中的“化工廠”;待靠上去,蠶繭便由黑轉白,顯然它吸附的原油,已經成功地轉移給了工廠。
“通過親疏水雙麵結構,實現水油吸附和分離,這個蠶繭可以反複利用,幫助化工廠更高效地運轉。”莫師姐說,“材料專業的同學也做了不少工作。”
“這是一個循環?”我終於開始理解她的思路,“一種……可以生長的、以原油和塑料為食的——機器人?”
她看了看我,“這個內容在我發給你的PPT第一頁。”
我隻好承認,“抱歉,我沒看郵件的附件……”
她歎了口氣,無奈地繼續解釋道:“我們定義了三種基本角色:‘收集者’,負責找尋原油和塑料,交給化工廠和粉碎機——這兩個也就是我們說的‘轉化者’,能夠將海洋汙染物轉化為3D打印的原料。最後是‘建造者’3D打印機,用這些原料構築新的個體,比如收集者——蠶繭機器人。”
“一個生物群落?”
“對,是群落,也可以理解為一個機器人。看這兒,”她隨手從桌子上拿起一顆蠶繭,指了指頂端的凹槽,“我們設計了一係列標準接口,讓它們可以彼此結合,這樣收集者的動力裝置就可以推動機器人遊向油汙,而轉化者的能源裝置也可以給收集者和建造者提供續航的能量。當它們彼此散開的時候,就會變成一個機器人群落,各有分工,又能像生物那樣繁衍生息。”
我想找尋她話語中的漏洞,“維持它們運轉的動力是什麽?海裏沒有電啊。”
她像看傻子一樣看著我,“但有油啊。”
好吧。我隻剩下一個問題:“你們的工作都完成了,還要我加入做什麽?”
“這些機器人一直在實驗室裏,在這樣的水缸裏,”莫師姐說,“但大海是不一樣的。那裏有更殘酷的競爭、更複雜的環境。作為生物來說,它們還太基礎了,隻能算是一些攜帶了基本DNA信息的單細胞動物。所以我們需要人工智能專業人士加入團隊,賦予這些生命智慧,給它們前行的方向!”
我聽得熱血沸騰,“好,我加入!需要我做什麽?”
3
2026年,海洋汙染治理獎的獲得者是一個印度材料團隊。莫師姐沒有參加慶祝晚宴,我去了,用蹩腳的英文,攔住評審組的一位教授。
他說:“你們的確做了一個很棒的演示,研究成果也頗有價值。但獲獎團隊的方法更直接、也更有效。”
“他們把一塊布丟到水裏,我們可是種了一粒種子到海洋生態係統裏!”我對他說,“它會長大、繁殖,持續地解決塑料製品汙染問題。你們難道不明白嗎?”
大約是我語氣和用詞不夠禮貌,他收起了微笑。
“你們用了一種非常複雜的方法,卻隻是把海裏的原油汙染和塑料垃圾轉化為另一種有序的塑料生物,而且它們還在海裏,我們依然有可能會在擱淺鯨魚的胃裏發現它們——所以效果怎麽驗證呢?請不要陷入‘造物主情結’裏,要回答問題。”
我才意識到這次失敗應歸結於我。當初莫師姐交給我的任務其實很具體:“時間有限,你主要的工作,是讓機器人像鮭魚一樣,定期洄遊到一個指定的位置,這樣人們就可以直觀地看到成效。”
但我完全被塑料生物群落的想法迷住了。一周的不眠不休之後,我交給她的框架計劃裏,包括對現有機器人的兩個改進要點:
1.從複製到環境適應:
賦予蠶繭演化出多種功能的可能性,將“建造者”升級為“設計師”,搭載人工智能芯片,令其能夠根據海洋中的實際條件,打印出具有環境適應性的新蠶繭,如推進力更強的“螺旋槳蠶繭”,或表麵積更大的“氣球蠶繭”。
2.從監測到信息交互:
導航係統應當安裝在轉化者上,並升級為人與機器人溝通的交互平台。人們根據機器人所處的環境和反饋的情況,提供持續性的軟件更新和導航服務,如傳輸新蠶繭的模型數據,或是用於優化導航路線的氣象數據。
莫師姐看了之後很猶豫,“會不會太複雜了?”
我給她的版本已經是簡化之後的成果。於是,我用了一整天來和她爭吵,試圖讓她理解在人工智能專業裏,硬件是基礎,而軟件本身就是一個生態係統,隻有豐富和混亂、協調和矛盾、新生和淘汰,才能讓一個產品成功。她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這不一定是他們想要的。”
我後來才明白,她話裏的“他們”指的是獎項評委。最終她好像是被我打動了,對我說:“好吧,你放手去做吧。”
“你同意我的觀點?”
她笑了,“我喜歡你的熱情。”
4
剛結婚那幾年,我經常要加班到淩晨。2035年的一天晚上,我忽然想起那個平台——我計劃要和大海中的轉化者進行交流和溝通的平台。
莫師姐是對的,我設計得太複雜了,也沒有經過充分調試。競賽成果演示時,洄遊係統發生故障。比賽結束之後,我也從未在平台上收到過轉化者發來的定位。有一段時間我不願意承認是自己搞砸了一切,於是直到畢業,我都在繼續把各種代碼、數據和草圖模型丟到那個平台上,希望機器人能夠接收到,結果當然石沉大海。
所以那天晚上,當我一字不差地輸入網址,並且發現上麵有數萬條坐標數據時,幾乎以為自己見鬼了。我喝了一杯濃縮咖啡,隨機選了幾個坐標,查了下位置:墨西哥灣,印度洋北部,波斯灣,渤海,挪威西岸,還有……南極?
南極有原油和塑料汙染?
一定是有人在跟我開玩笑。但後來,我還是忍不住對數據進行了分析,追蹤每一個源頭的路線。當我看到那些彩色的線條順著洋流湧動時,忽然感到久違的熱血衝上心頭。興奮過後,問題又回來了:我怎麽才能證明它們還存在呢?
所以當妻子問我休假去哪裏時,我毫不猶豫地說:“去馬來西亞潛水。”我在平台上向附近的轉化者發送了導航計劃。然而當我背著氧氣瓶跳進沙巴 無邊的汪洋之中時,才意識到:海太大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屏幕上的黃色線條與我擦肩而過,卻毫無辦法。如是數年,我拿到了救援潛水員證,卻還是沒能在沉船、洞穴和珊瑚間找到任何蹤跡。四零年代伊始,生物計算機興起,仿生算法逐漸取代了傳統的人工智能語言,我頻頻跳槽,工資卻越來越低,妻子也早已與我分居。收到離婚協議的那天,我忽然意識到,這些年蠅營狗苟、忙忙碌碌,可我竟找不出證據,來證明自己做過一件有意義的事。
我不甘心。
我給莫師姐發了一封郵件,這樣開篇:
它們像是幽靈,我好幾次就要抓住它們了。
5
莫師姐應該看出來我有點緊張,尤其是潛水艇乳白色的外殼逐漸變為全景屏幕的時候。
這艘潛艇幾乎就是一隻放大版的蠶繭。“材料不同,但結構和設計確實參考了蠶繭,畢竟都是為海洋設計的。”她這麽解釋,“話說回來,海底環境和太空還是有點像的,都很險惡,要保證萬無一失。”說著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隻差把“所以我這裏沒有適合你的職位”這話說出來了。
外麵色彩斑斕的熱帶魚逐漸變成了稀奇古怪的深海魚。我很不解,“它們會在這麽深的地方?”
莫師姐說:“我們在這個深度拍到過一些模糊的影子,但沒有拿得出手的證據。”
然而外麵依舊是魚。每一條魚遊過時,全景屏幕上都會顯示出它的品種。莫師姐也開始緊張,她說:“如果有三十萬噸原油泄露,它們一定會聚集過來。”
平台上收集的坐標數據也佐證了她的觀點,彩色的線條正在我們周遭盤旋、匯集又散開。然而處於漩渦中心的我們向外看,卻隻有一片死寂。
“恐怕這次也找不到……”在等了兩個小時之後,我終於開口,“快二十年了,好多次我都覺得它們是我的幻覺,幸虧還有你在關注。”
她看向我,“我非常珍視那次比賽。”
“可那是你唯一一次失敗。”
“從常規的定義來看,我確實一直在取勝。”她毫不謙虛地說,“但這些都是在我能掌控的範圍之內的,我很擅長搞清楚別人想要什麽,我需要付出什麽,雙方會得到什麽。這其實沒意思,沒有驚喜。”
“我不明白。”
她看著我,“陳詩遠,你活在自己的世界裏,這挺好的。記得你給我講工作計劃那天嗎?我知道你的思路與競賽要求不一致,但我看你那麽投入,就忽然想:讓他試試看吧,說不定會發生什麽有趣的事情。”
“但我們輸了。”
“結果雖然令人失望。但我很慶幸,因為終於有一件事情,我從中一無所獲——我的投入沒有回報,這說明我在選擇信任你的時候,我隻是覺得你的想法本身有價值,而不是想得到那份獎金。”
這真是成功人士的思維方式:就算是錯誤的判斷,也能找出正義的解釋。
“就像你的名字。”她繼續說,“詩與遠方,這才是我們創造生命的意義。”
我們被黑暗包裹,不知道是因為原油,還是因為遠離陽光。所以當那個小白點擦過全景屏幕時,格外顯眼。一行細長的字跟著它的影子劃過——收集者·編號203904210106。
它被黑暗吞噬。很快,另一串閃亮如珍珠的蠶繭,從我們頭頂遊過。它們前行的方向是一致的。莫師姐讓智能中樞在屏幕上用顏色區分開海水與原油,於是潛艇開始追逐那些紅色的影子,當紅色占據全景屏幕的一半時,我們看到了第一隻機器人“水母”:梭形的轉化者變身為水母的觸須,十幾個建造者彼此協作,共同編織一把由無數顆蠶繭組成的巨傘。隨著傘狀體邊緣的擺動,“水母”便順著洋流,遊向紅色原油的深處。
“你設計過這個模型嗎?”莫師姐激動得聲音都尖了。
“沒有。”我啞著嗓子說。
我們找到了深海洋流。
這是一條肉眼可見的洪流,一場機器魚群追逐原油的深海大淘金。危險的“鯊魚”撕咬著一條“鮟鱇”,要把它身上浸透原油的蠶繭據為己有。“章魚”吐出原油,試圖阻止來搶奪它手臂的“海鰻”。“龍蝦”拖著自己心愛的塑料袋,吐著泡泡扒在“海龜”身上……
它們模仿自己所見的生物,創造了一個新的世界。
“但是……”我如墜夢境,想找出這畫麵的不真實之處,“哪來的這麽多蠶繭?我們當時做的轉化者和建造者根本不夠用啊。”
莫師姐放大了屏幕上的一隻“螃蟹”,指著它的腿說:“它們自己打印出來了!用醫療廢棄物做的核心結構,真是聰明!”
“這就是說——”我忽然感覺到有些畏懼,“我能收集到坐標的,隻有最老的第一代機器人?”
莫師姐根本顧不上回答我,“看那兒!”
海床露了出來,一片無邊無際的白色海床,表麵崎嶇不平。待靠近了,才看清是一座機器人城市!數十米高的巨型轉化者,猶如圖騰柱一般立在每一個組團中央。每一條歸來的“魚”,都會先把自己身上留存的一部分原油交給這個轉化者。
“它們在做什麽?”莫師姐問,“交稅?你到底給它們發了什麽資料?”
“《稅收學原理》。”我竟然能記起書名,是前女友的專業書,我幫她下載的,可能是存錯了文件夾。
“那裏是市場?”莫師姐又放大了另一個畫麵。“龍蝦”用它保護了一路的塑料袋,換來了“寄居蟹”的一隻鉗子。
我們創造了一個文明。
6
回程路上,莫師姐很久都沒有開口。
最後她問我:“我應該讓遊客來這裏嗎?”
“肯定會賺大錢。”我說。
“我是問應該還是不應該。”
“說起來源頭是我們,創造一個新文明需要負法律責任嗎?”
莫師姐想了想,“看來是不應該。”過了一會兒,她又問我,“你說,這個文明會不會威脅到人類?”
“有可能,它們發展得太快了。”
“那怎麽辦?”
“我們不再製造塑料垃圾就好了。”
“也對。”她終於放心了。
離開潛艇,我和莫師姐就此告別。回到家,我依舊一無所有,負債累累。
但我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