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古玩商

四川的早春慣常是細雨綿綿,這才三月出頭,盆地裏已滿是溫潤的氣息。樹上嫩葉薄黃,浸在清晨乳白的霧色中。

從成都往南不到五十公裏,就到了一個叫江口的小鎮。這鎮小得很,隻有一條兩三公裏長的街,街鎮也是一路破敗,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後就再沒修葺過。滿街都是近百年前建的木梁泥牆房子,因為年久失修的緣故,大約有一半都已經柱斜梁傾。

清晨八點出頭,蜀地還盡是晨霧,公路上的車輛隻得紛紛滿打霧燈,小心翼翼地遲緩前行,遠遠看去,映成一串延綿的昏黃。江口鎮兩車道的狹窄路麵上也堆了不少車輛,路麵失修殘破加上濃霧的緣故,一步一頓,一不小心就連片鳴笛響,司機的咒罵聲不絕於耳。

這些車輛多是過路的,又以超載大車為主,都是為逃避幹道的收費點才選了江口鎮這麽一條崎嶇的村道。遇上濃霧濕滑的天氣,大車都自帶事故高發的危險屬性,為數不多的小車被夾在當間,各自心驚。江口鎮上巡邏的特勤也臨時承擔起交通疏導的責任來,大聲在路邊吆喝著,指揮車左右騰挪,免得出什麽意外。

這時,前方拐彎處傳來激烈的爭吵聲,當街的特勤老李聽著心中就是一緊:想必是有車剮蹭上了。這兩車道的路再堵上一條,交通可就堵死了。老李趕緊上前詢問是怎麽回事兒。

隻見一輛黑色小轎車停在路中,試圖插入對向車流的縫隙,像是想從內側的路邊找地方開進去。對麵的重型卡車本來就一步一挪,卡車司機正是火大的時候,馬上就把喇叭按得山響。小車並沒理會他,司機自然也不敢真撞上去,就搖下車窗,操著四川話粗野地怒罵:“瓜娃子女司機,擠鏟鏟擠,不怕撞死你娃!”

被罵的女司機倒是沒有回嘴,隻是繼續往裏麵挪動,卡車的喇叭就按得更響了。老李讓卡車收聲,上前問了兩句,才知道女司機是要在鎮上停留。這老舊村道臨街都是老木房,哪有臨時停車的位置?老李趕忙指揮小轎車向前,在一個土坡停下,這才使交通得以恢複。

車在坡上停穩,女司機剛剛推開車門,腳還沒著地,就向老李連聲道謝:“實在是不好意思啦,沒想到今天會這麽堵呢。”聲音略帶一絲吳越口音,老李雖過了那個歲數,還是綿軟得讓他一顫。車上下來的姑娘在二十五歲上下,一襲修身黑短裙,襯得一米七的身高格外挺拔,初春寒意也沒妨礙她衣衫單薄,現出玲瓏的曲線來。

老李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由得起了疑心。這姑娘顯然不是本地人,這美目婉轉的模樣加上明顯貴得咬人的衣著,正常情況下,怎麽會來這麽個破敗荒蕪、連像樣的路都沒有的小鎮?

怕是跟老李這群特勤長期駐守小鎮的事情撇不開關係吧?

要說江口這個地方,雖然小,曆史卻很久遠。此處地屬四川眉山市彭山縣。彭山,據傳是彭祖的封地,據先秦起大量典籍所載,彭祖,姓篯名鏗,帝顓頊之玄孫陸終之第三子,壽八百歲。既然彭祖長壽八百歲,自然也就被冠為中國五千年福壽之尊。

雖然彭祖之說不可當信史來看,但小鎮江口卻另有乾坤。長江岷江段的兩大支流府河與南河在這裏相會——小鎮也因此得名。而在交匯之處的河堤岸上,有一整片懸棺。懸棺崖墓開鑿於東漢,共有墓室七十九處,開鑿之法不明。早在新中國成立前,江口崖墓就被中外考古學家大書特書。1972年的時候更是在這裏發現了漢代五銖搖錢樹。這五銖搖錢樹,被定為我國文物等級最高的一級甲等,象征著漢代工藝的巔峰,也被寫進中國義務教育的曆史課本裏。按照常理,這古鎮早該遊客接踵摩肩,但可能是地方政府運作能力太差,附近的黃龍古鎮老早就成了聞名的4A級景區,而江口卻不為人知。

到了二十一世紀初年,已經錯過第一次旅遊開發機遇的小鎮又另起風波。2016年,國家文物局破獲“2014.5.1”特大盜掘倒賣文物案,涉案價值超過三億的近百件文物,全部來自江口鎮江麵下。而這在古董販子口中,還隻是他們在江口鎮所得之物的冰山一角。

這些文物與江口懸棺崖墓沒有絲毫關係,卻是明末流寇張獻忠最後的遺產。傳說張獻忠兵敗之時,搜刮的金銀財寶無法運出川去,運寶船隊不得不將財寶沉入江底,以圖後事。為求有朝一日東山再起能有跡可循,張獻忠在沉銀處留下石龍石虎,以此標記財寶所在。從此,川中留下“石龍對石虎,黃金萬萬五,誰人識得破,買到成都府”的民謠。

文物盜掘案破獲之後,江口小鎮上那些蒙在鼓裏的鎮民才把這民謠跟見熟的石龍石虎重新聯係起來。鎮上一時喧囂,不少人這才恍然大悟,為何挖沙船常年停在江中,卻甚少見販沙。一時間,鎮上居民都等著旅遊建設拆遷,做飽了一夜暴富、日日麻將、不事生產的美夢。

應了“人作孽,不可為”的古話,本來政府已經敲定拆建翻修古鎮,做文化旅遊,但夢飽了的鎮民得知消息之後,個個獅子大開口起來,幾年下來,竟然沒有兩家談妥拆遷。

一怒之下,政府將遺址博物館遷到了臨鎮,理由則是發掘現場的遺址身處長江河道,不便就地保存,江口轉眼又變回了被遺忘的舊街。如今,整個成都旅遊經濟完全繞它而過,鎮民後悔之餘,發現手上的房子竟一錢不值,古鎮很快就更破敗了。

這已經是多年前的事情,如今這古鎮小街沿河已經無人居住,隻剩失修的泥牆木屋。但河岸之下還圍著幾公裏長的河灘,正是張獻忠沉銀遺址的考古挖掘保護區。鎮上製服井然的特勤便是為看守考古現場,防止沉於河床沙下的寶藏再被盜掘。

老街沒了人住,平時自然也就不太會有訪客。前些年,往彭祖山的地方悄悄住下了些成都的古董商,說是彭祖山山靈氣清,這些人在“2014.5.1”特大盜掘倒賣文物案的時候卻是抓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沒有實錘,基本也都搬了出去,隻剩下有數的幾個被文物部門高度監控著。

這南方口音的俏麗女子雖然年輕,也不像常見的文物販子,但這些年隨著盜墓影視和文物收藏熱度的回升,古玩這行也越來越年輕了。“麻煩出示一下證件。”特勤老李伸手攔住她。

話音一出,這姑娘稍稍一愣,調皮地吐了下舌頭,一邊從提包內裏的口袋掏錢夾,一邊說:“我是來看親戚的,幹嗎還要看證件?”

老李接過她遞來的身份證一看,姑娘名叫“雲杉”,身份證倒是四川的證,但證號卻是“35”開頭,說明出生地在福建。雖然如今走私文物的全國都有,但福建一脈接著幾百年走私史不斷,依然人才輩出。

“您福建的,在這兒的親戚,是本地人?”老李問,“住上江口啊?”一邊問,他一邊虛指一下彭祖山。

這位叫雲杉的趕忙應聲答道:“是是,上江口。”她也指著山上,又解釋道,“我老公這邊的親戚。”

上江口、下江口是江口鎮沿江上下之分,府河南河相會之處為下江口,府河往上則為上江口。這叫法是本地鄉名,不入籍冊,而彭祖山本地人則稱為仙女山。雲杉指仙女山又稱上江口,這分明就是胡說了。老李暗點腰間的通信器,呼叫支援,打算將此人帶去派出所詳細盤查。她就算不是倒賣文物的,也怕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這姑娘看起來雖然柔弱,但老李卻不敢掉以輕心,因為她身材長相足有九分往上,如今這樣的人,很有可能改造過基因構架。老李這樣的窮特勤,雖然看起來五大三粗,但真要麵對新人類,實打實不是對手——在格鬥培訓的時候有交過手,不用說力量,隻談肌肉協調能力和神經反應速度,他就根本連邊都摸不到。

這姑娘單薄的衣服下看不出什麽肌肉來,不像是練過的樣子。但老李不太懂生物科技,新人類的身體能力對他來說如同魔法一般,自己高出對方一個頭,卻不敢開口叫她跟自己回去調查,隻能翻來覆去看著手上的身份證,一邊盤算怎麽拖上兩分鍾,等來了支援一起應付這雲杉。證件上,這姑娘剛剛二十三歲。

這時候,耳機裏突然傳來分隊長熟悉的聲音:“老李,你是不是攔了一個叫雲杉的女的?放她過去。”

老李略微一愣。他也是跟過幾個大案的人,知道這話裏的意思。老李把身份證還給雲杉,又打量了她兩眼,帶著半真半假的語氣說道:“以後開車到這種鄉下地方,少看導航,你看這路堵得……”

雲杉趕忙點頭,收回證件,提好提包,迎著霧氣朝山上走去。老李見她走遠,這才狠狠踢了一腳路邊的石頭泄憤。

自己果然是被排除到了隊伍的外圍,連有行動都沒人通知自己一聲,參與行動更他娘的無從談起。

岷江在江口鎮的河道這段,寬約一裏。江口對岸彭山縣城再往內約有四百米,是彭山電視台的樓,幾十年前為了信號廣播的緣故,修得較高,在江邊一眼可見。從電視台塔樓窗口到小車所停的土坡,直線共有一千三百多米,在這樣的距離下,即便是大口徑狙擊步槍也很難保證有效殺傷。

臨江的窗口本是縣電視台的演播大廳,裏麵的設備早被堆到一旁靠牆,空出一個百來平方的空間。房間中央是一個大沙盤台,沙盤上正是小鎮江口的塑形,山形赤黃,林木青綠,河床階梯、車道土坡甚至木房磚樓都分色清晰,尺寸精確。

這沙盤不是高精度的成型模型,而是由磁粉塑形、電壓顯色而成。隻需借助沙盤台超導磁場磁雕便可任意改變形狀,輔助電信號改變不同物體的顯隱色彩,靈活度遠勝成型沙盤,推演時的便利程度又勝過全息投影。隻這一台沙盤,價值就過三百萬。若老李看到這東西,就知道自己怪錯了人——文物局的那點經費,是絕對用不起這東西的。

沙盤上代表人、車、行船的微型雕塑此時高亮,緩緩移動,隻需看此沙盤,江口鎮的情形就實時了然於胸。

監控影像占滿了大廳一整麵牆,畫麵之一正顯示著老李和雲杉的實時音畫:見雲杉收回身份證,轉頭朝山上走去,大廳裏傳來輕聲放鬆的呼吸。

“不吉利。”說話的是一個中年男人,看起來四十歲上下,按這個歲數的標準,算是微胖。他麵前擺著一隻巨大的煙灰缸,裏麵堆滿了煙頭,大多才抽了不到三分之一。煙頭滿滿紮起來的樣子像是某種沒發芽的盆景。

“老秋,給你說過多少遍了,吉利不吉利是迷信,抽煙會**才是科學。”話還沒說完,這人就被煙味兒嗆得悶咳了好幾聲。從身材和相貌上,這人應該比中年人年輕不少,光看臉和體型,是二十多不到三十的樣子,但如果細看他臉上已經開始現形的皺紋,應該已經三十好幾;不過要是看頭發,卻已花白了一大半,連六十歲的老人都比不得。

老秋也沒有回答,聽這話嘿嘿一笑,又把剛點燃的煙摁滅在缸裏。

“布置得怎麽樣?都到位了吧?”年輕人問道,雖然口吻平靜,但說話的時候不自覺地摸著額頭,完全無法掩飾自己的緊張。

“全部到位,等待導演指令。”老秋伸手指向沙盤,山腰一處房屋亮了起來。“蔣奇帶暗組十二人守上山方向;宏偉率紅組十人鎖住水庫方向;橘林區域由三十五名特警隊員布控;下山方向已經在沿途屋內埋伏了白維三和李勤兩個分隊互為接應。”他一邊說明,沙盤一邊把對應人員位置描出了紅點。“隻要信鴿確認劇本,馬上開戲。除非他是超人,否則包管插翅也難飛。”

沙盤上那個老舊的農房被圍得密不透風,看上去頗讓人心安,但包圍都在一公裏開外。房子周圍六百米範圍在沙盤上標記著一個微亮的環,像是防護場似的慢慢呼吸著。年輕人盯著這環默默發呆。

“老大還在擔心暗區的問題?”老秋問,“安啦,以前我們啥準備都沒有,說抓就抓,連地方都沒摸清楚的時候不也多了去了?”

這話並沒有讓端木匯安心。他端木匯三十三歲當上分局長,絕不是憑老秋這樣見招拆招、隨遇而安的路數。在如今隨處都有監控的年月,偏偏這麽巧,這地方就荒涼得一隻監控攝像頭都沒有。之前派偵察兵開視野,靠近那房子五百米左右就發現電磁檢測幹擾,不敢打草驚蛇,隻能放棄接近。花了一周時間幾次定位,小組才在房子周圍畫下了一個暗區,加上百米左右的緩衝帶,就差不多是這麽一個圈了。

任何異常通信設備的信號進入這個圈,都有被識破的危險。也就是說,自己人一旦進了這個圈,就必然失去跟暗線的聯係。到那時,就隻能等信鴿給出“開幕”信號了。

端木匯不知道是擔心信鴿多一些,還是擔心目標逃脫多一些。

“信鴿進入暗區。”老秋報告。

“全體注意,三十秒後進入無線靜默,等待信鴿信號。”端木匯眼中精光一閃,下了指令。

“暗組收到,二十五秒後靜默。”

“紅組明白,二十二秒後靜默。”

“特警組入短鏈通訊,長鏈準備靜默。”

“白組OK,應答暫停,完畢。”

“目視可見信鴿,強攻組消音,不再應答。”

沙盤上明亮的紅點逐次轉為暗紅。白色的信鴿標誌也走入暗區的環內,轉成灰色標記,兩分鍾後標記進入了房間,隨即就在沙盤上徹底消失了。

指揮中心一時間陷入死寂。

大概過了半分鍾,老秋按打火機的聲音打破了寧靜。端木匯瞪了他一眼,他才訕訕地把煙收回匣子。好像是實在忍受不了這等待,老秋開口問道:“老大,你不是最開始不同意這個計劃嗎?”

端木匯歎了口氣,像是要用目光把老秋瞪到牆裏去,“什麽時候了,還在扯這些!有意義嗎?”

這時候,就算是擔心信鴿的安全,也得把私心拋到腦後,當一個冰冷的機器了。信鴿入場已經過去了五分鍾,從現在開始,隨時都可能是開幕時間。

安全部的戰士個個都是身經百戰,而且今天參加行動的超過一半都是新人類,在任何殺場上都是足以扭轉乾坤的撒手鐧,他本來不應該擔心。

但整個行動直到現在,他們了解的情況還是太少,絕不光是暗區這麽簡單。

目標隻有一個人,可在端木匯眼中,他好像是藏在陰影處的一個開關,信鴿按下他,不可名狀的妖魔就會無窮無盡地從黑暗裏噴湧出來。

雲杉推開木門的時候,總覺得這門馬上就要掉下來一樣,嘎吱嘎吱地響。

這種老農戶的房子開間既大,進深又深,唯獨房子矮,全屋也沒兩扇窗戶。雖然是白天,不開燈就陰得瘮人。雲杉人還沒進去,就聽見裏麵傳來小提琴的樂聲,琴聲悠揚,是一曲演奏到下半段的《梁祝》。

縱然雲杉不太懂樂理,可也聽得出這小提琴最多算自娛自樂而已,遠談不上精妙動人。循著聲音望去,隻見堂屋靠裏間院門的地方站著一位男子。他身高一米七左右,眉目俊秀,身材消瘦,看歲數三十出頭,國字臉上卻是一副懶洋洋的表情。他歪著頭拉著小提琴,見到雲杉進來,隻是微微向她點頭示意,並沒有停下手裏的琴弓,也沒有招呼她的意思。

雲杉沒有打斷他。男子把一首曲子拉完,回身將小提琴掛回背後的土牆上,這才出聲跟她說話:“要的東西都收來了?”

“汪先生倒是好興致。貨我收是收來了,就是剛才差那麽一丁點兒就落到警察手裏了。你們這地方巡邏的特警也太多了!”雲杉抱怨道。

“差一點點,那就是沒有嘛。”這位汪先生一笑,讓出桌邊的椅子示意雲杉坐下,“那就請把東西拿出來,讓我瞧瞧吧。”

雲杉手伸進包裏一邊摸索,一邊嬌滴滴地問:“汪先生,這回可是說好了的:貨我給你帶來了,你可得給我講明白了這東西的來曆。這不明不白的,好像是提著腦袋幹活一樣。人家好歹也算個軟妹子吧好端端的買賣搞得倒像是要命的生意。要是今天我被拿著了,回頭法院給我定個倒賣稀世國寶,判個死刑,你說我冤不冤?人家連這是什麽都不知道呢。”

汪先生一笑,“哪有這事兒?我們這兒都是合法經營。你放一百個心。”

雲杉手停下,沒有急著把東西拿上桌,“大哥這樣不好吧。你要人家信你當然可以,但你也得信得過人家啊。就算這個值十個億,我們談了五萬那就是五萬,難不成你以為雲杉年紀小,就連這點兒信用都沒有?大哥你要是不告訴我這是什麽,這活兒我可真就不幹了!”

“行,我說話算數,這次隻要貨沒問題,我保證告訴你。現在可以看貨了嗎?”汪先生倒是不急不躁,伸手示意要東西。雲杉暗暗歎了口氣,一雙纖手從包裏掏出來。她的手本就嬌小,但那“東西”攥在手心裏卻看不出形狀來,直到在桌上把掌心攤開,才露出真容來。

雲杉層層撥開手心的絹帕,露出的是一個純黑的圓片。說是圓片,娟帕上的褶皺卻分明是被一個球體墜著拉扯出來的。無論從左右上下任何方向去看這個東西,人眼都看不出體積感,與其說是圓片,不如說洞更貼切些。

這是一個直徑約兩厘米的渾圓黑球,但這黑卻不同於世間常見的黑,它似乎不反射任何光。所謂黑色,是視覺對無光的判斷,但世上任何一種黑,都還是多多少少會反射一點光線的。而這黑球沒有一絲反光,視覺找不到用來辨識立體感的光影,看起來似乎就是一個幾何圓貼在了現實的空間裂隙裏,隻有下麵絹帕的褶皺暴露出那是個球——眼前的景象對人腦空間認知造成了嚴重衝突,稍微看幾眼,雲杉就覺得頭暈。

汪先生小心翼翼地把這顆珠子捏起來,在掌心輕輕轉動了幾圈。也不知他是怎麽判斷這東西的真假,就點了點頭。

“既然貨沒問題,那麻煩大哥你按約定,先給我開開眼,這到底是個什麽?”雲杉把絹帕疊起來,揣進自己包裏,“這東西非金非玉、非瓷非木的,古玩行裏這麽多門,大哥你可得好好講講到底該歸到哪一門裏了吧?”她略帶吳儂軟語的口音,加上欲說還休的一雙美目,橫生一股嬌媚之氣。

汪先生一笑,“雲老板你倒是有意思得很。東西我收了,你不先跟我清賬算錢,倒是三番五次地問我這東西的底細。要不是我已跟你第二次做這東西的交易,我都懷疑你到底在圖啥了。”

雲杉粉臉唰地一變,扶著椅子站了起來,嗔道:“大哥,你這話怎麽這麽奇怪?我能圖些什麽啊?難不成你疑心我勾兌了你的上家,要自己出貨嗎?都是幹這行的,明人不說暗話,這是不怕貨打眼,就怕不識貨。不說別的,光這鎮上,當年可是抓了小幾十人,這些人有幾個賺了大錢?有的聽說就幾千塊,一判就是十年起步。妹妹我就是個生意人,可是一隻手進,一隻手出,總不能連進出的是什麽都不知道吧?回頭操著賣白粉的心,賺著賣白菜的錢,被拿進去一問,二十年起步,我受得了受不了啊?你好歹得告訴我,這是什麽?要不然我真不敢做,大不了人家洗手不幹了。我連人都還沒嫁呢。”雲杉氣得滿臉緋紅,本就瓷白的膚色染上飛霞。

汪先生卻隻是笑,“好好,我不是疑心你,我是笑你錢都沒拿,要不要這麽心急?來,我先把錢給你點了,再跟你慢慢講。”

雲杉剛想阻攔,又怕這一來二去,他真起了疑心,隻得點頭。見汪先生走進內屋,她這才環顧四周,這房子裏沒什麽陳設,若是強攻,這人即便有三頭六臂,也絕無逃出生天的理由。

就算他也是強化過的新人類,自己也有自信正麵纏鬥絆住他,等到隊伍趕來圍捕。現在就怕兩點: 一,這人生死不說他們到底要幹什麽,這古怪的“貨”絕不是什麽古玩,到時候費了這麽多功夫布的局可就白費了;二,這人見勢不妙自殺,沒了活口,上下線都還沒鎖定,再下手又不知道從哪裏開始了。

就是看在費了這麽大力氣的分上,雲杉也得在這裏想辦法搞清楚這東西的用途,然後確保活捉此人。

從自己進入暗區已經過去了十多分鍾,外麵的隊員恐怕早就等得心急如焚。

汪先生一從裏屋走出來,雲杉趕緊藏起自己的心思,接過那一疊現金,也沒有點就掩著笑意放進了包裏。

“來來來,我來好好給你介紹一下,這到底是什麽東西。”汪先生露出燦爛的笑臉。

“你說這東西非金非玉、非瓷非木的,想知道古玩行裏這麽多門類,它到底歸在哪裏,對吧?

“好,我給你講實話,這東西其實不歸在任何一個門類裏。如果不是問我,你拿著這東西問誰也問不出來。”

這是大實話,這東西到手之後,他們拿去找了各方麵的鑒定專家,做了各種無傷技術鑒定,始終一點眉目也摸不到。

“原因非常簡單,你猜猜是什麽?”

雲杉一愣,倒不是因為這話本身有什麽問題,隻覺得汪先生的語氣有點古怪。

“因為這東西根本就不老,它根本就不是古玩,” 汪先生的笑容突然嚴厲起來,露出一股冰冷的煞氣,“就像姑娘你一樣,根本就不在這行裏!”

不好!雲杉不知自己是怎麽被識破的。無暇多想,她馬上抬腕捏碎了右手的翡翠戒麵,裏麵的發信裝置立刻全功率啟動,發出了突擊信號。就這麽不到半秒,汪先生已經回身走入了天井當間。

不能放走他!這是雲杉的第一反應。她一個箭步欺身向前,想要近身擒拿這汪先生。隻一步,就抓穩了他的手腕。

雲杉一愣。跟嫌犯接觸這兩回,從他的反應來看,神經敏銳反應迅速,就算不是新人類,也是經曆過係統搏擊訓練的。她先前料定這次抓捕會有一場苦戰,萬萬沒想到一伸手就抓個滿準。

不對!這完全是出於直覺的預感,但這時候自己絕不能放手,右手一邊發力箍住對方手腕,猛地一撲,要把汪先生按倒在地,扣上雙手。誰知,她的左手剛搭上對方的肩,就感到地下一陣蒸騰熱浪朝自己襲來。

隻見汪先生鬆開右手,手心一個四五厘米的長柱體脫手,直直墜到天井的地上。農舍天井正中有一片磚圍的菜地,種著些蔥、薄荷之類的調味品。那長柱體也是一樣的純黑無光,剛一沾地,突然就像水滴一樣濺開,全無阻力地化入地下。

“這?”超自然的現象讓雲杉腦子裏頓時一亂,目光無法移開。

“姑娘,作為幫了我這麽多忙的答謝,如果你有什麽親戚朋友還在成都,讓他們出去玩幾天吧!”汪先生連聲音都變了。

伴著話音,腳下這片菜地突然翻騰了起來。一堆不知道是枝葉、藤蔓還是軟體動物,甚至是昆蟲外骨骼的東西,夾雜著黏菌似的生物質從土裏漲了起來,先是掀翻菜地,然後屋子裏薄薄的水泥地麵拱了起來,把雲杉拋翻在地。

“不好!”端木匯心髒驟然一緊,作戰指揮室紅色警報乍起,他伸手抄起指揮麥,用力拍下行動通訊令,大吼道:“B計劃啟動!信鴿已暴露!強攻!快!”

沙盤上靜默的五支分隊瞬間都亮了起來。三人為一組戰鬥單元,各分隊留一組鎮守路口。包圍分隊散開成網,剩下各隊從四個方向朝目標屋子強攻突擊。

老秋在指揮頻道裏急叫道:“主動監控設備呢?現場畫麵!馬上激光測音裝置難道還要我喊嗎?把暗區給我打亮!” 一直沉默的主動監控設備全部啟動,製空雷達和反無人機係統也快速升空,整個江口鎮立刻被電磁幹擾籠罩,力求讓目標無路可逃。

最近的突擊組距目標不到一公裏,兩分鍾的路程。第一隊全副武裝的突擊單位剛趕到院外的鐵門,山上下來的紅組兩個戰鬥單元也逼近了後牆。雙方點頭示意,紅組按預定方案散開包圍,把房子死死鎖住,突擊員仗著動力裝甲直接撞上了鐵門。

巨響之下,鐵門應聲飛入院內,一地乒鈴乓啷亂響還沒停,破門的戰士就大喊道:“屋裏聽好,你已經被包圍!放棄抵抗!”

輔助視鏡上有隊友測距雷達提供的實時地圖,而槍裏上膛的是橡皮子彈。雖然隔著牆,但紅外視野良好,他們隻要強衝進室內,就能剝奪目標的行動能力。

突擊小組在院內稍做停留,互成犄角援護之勢,然後打了進攻手勢。這時候,就在紅外視野裏,室內突然急速升溫。

“踹門!”

戰士一腳下去,那搖搖欲墜的木頭門板早已朽空,被動力裝甲直接捅了個洞,卻沒有撞開。

“該死!”老秋罵道,另外兩名戰士反應迅速,立刻上前撞碎門板,衝入屋內。

此刻,紅外監控上室內本來暗淡的光越來越亮。“不對,不對。”端木匯的心跳越來越快。

沒有聽到槍聲。

那房子中央的天井陡然衝出一道黑霧噴在半空,朝四麵兩三百米的範圍蓋了下去。突擊隊員的頭頂突然一暗,正抬頭,腳下的地麵卻像被巨拳從地底打穿,突然掀開的水泥地直接把屋裏的兩名戰士衝出門去。緊接著,一堆夢魘似的生物質蠕動著,從地下卷了出來。

老秋完全不能相信自己在監控上看到的東西,似乎主體是植物的枝幹,像是膨脹了幾十倍的樹根瘤往外擠著,邊上蔓生著不知哪裏算頭哪裏算尾、沒法界分彼此的蠕蟲樣東西。老秋常年在反恐部隊摸爬滾打,見慣了各種血腥慘狀,但這畫麵還是嚇得他兩腳一軟,差點倒在地上。

“撤回來!”端木匯倒還清醒,大叫,“放棄行動!撤離目標地馬上!越遠越好!”

話音剛落,就看見紅外監控裏,那周圍兩三百米的山地紅外反應越來越強。通訊頻道裏一下就亂了起來:

“地下!地下!”

“噠噠噠……”槍聲四起。

“停火!停!”

“這他媽是什麽東西?!”

即使是最精銳的部隊,麵對這種無法理喻的情況也會陷入混亂。尤其是完全陷入這三百米範圍內的三個分隊,在不斷翻騰的地麵上,就算是新人類也無法站穩,任你如何身經百戰,能以一當百也毫無用處。戰士們隻能恐懼地伏在地上,緊貼著翻騰蠕動的生物質地表,努力讓自己不被掀飛出去,也不被吞到地裏。

這混亂持續了將近五分鍾,那些翻騰的恐怖之物才慢慢停了下來,不再無窮無盡往外長。

一時間,端木匯竟然不知道該下令去搜索雲杉和目標的下落,還是該趕緊執行撤退命令。戰士們沒有一個人在頻道裏發聲,他們親身經曆了不可名狀的異變,無線電裏隻聽見失序而沉重的呼吸聲。

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是什麽東西?生化武器?

靜默中,原來那間屋子的廢墟裏,一隻手撥開倒塌的土牆,爬了出來。

雲杉的黑裙已被磨得稀爛,蓬頭垢麵。她也顧不得全身劇痛,硬是拖著一瘸一拐的傷腿走到門口的戰士身邊,一手搶過他的通信器。

“目標已脫逃。貨物屬性未確認。成都可能有危險。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