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勢力 地穹

THE EARTHVAULT.

羅 夏

Luo Xia

當地球失去了引力,

人類文明將何去何從

作者羅夏,曾用筆名赤膊書生,一個想讓科幻流行起來的創作者。已有數篇科幻小說收錄於《流浪星球》《作品》,《冥王星密室殺人事件》入選《2016年中國懸疑小說精選》。

天空流浪者

“林,你為什麽想回去?”這是林今晚聽到的第一句話,布仁楚古拉毫無征兆地發問。當時林正在牆上行走,巡視整個洞穴。幾十支火把斜插在石縫中,火焰扭曲成直角,像伏倒的金色麥穗。

“不安全感。所有人都飄著的不安全感,我受不了這個。”林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布仁楚古拉,發現他的腰間沒係安全繩。他的心理素質還真是硬,林想。

“難道就沒有讓你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嗎?”布仁蹙眉。

林出神地望向山外的夜空,有些心不在焉,“你有嗎?”

“當然有,我想回去看看草原。”

林輕笑一聲,“連蒙古話都不會說的蒙古人就不要這麽情懷了吧……我敢打賭,真正的草原你一次都沒見過。”

布仁的眼神黯淡下來,“正因為沒見過才想見。”他停頓一下,聲音更低了,仿佛自言自語:“以前在一本書裏看到過真正蒙古人的生活:一個人騎著馬在草原上漫無目的地遊**,什麽也不帶,隻背一條羊腿。黃昏時隨便找一個蒙古包投宿,主人把他背上的羊腿解下來,然後殺自己的羊待客。第二天主人送客時,又給他換一條新的羊腿背上。這人在草原上走一大圈,回家的時候還是背著一條羊腿。 我也想過這樣的生活,不過應該沒機會了吧……”

林愣怔了一會兒,說:“說起來我也算有理由的,我想找到淵龍,算嗎?”

“淵龍……你真的相信那個傳說?”

林說:“總要有希望,我不想大家這輩子都這麽飄來飄去。”

林其實真的沒對淵龍的真實性報以期待。沒人知道淵龍具體是什麽東西,它隻是一個代號,或是一個傳說。有人說淵龍是一種活躍在地層深處的怪獸;有人說淵龍是一種未知的自然現象;還有人說淵龍隻是天空流浪者編出來自我安慰的謊言。不管哪種說法,淵龍都指向那個斥力產生的終極秘密。人們堅信,斥力的出現是因為有個東西在地底深處作祟。

其實像今晚這樣的對談是很少的,林和布仁從不閑聊,連必要的交流也盡量從簡。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點——極力避免被他人看穿。

大多數時候,布仁楚古拉都把真實的自己藏起來,像一塊陰影中的石頭,沉默而堅硬。當他坦誠地和林交流時,或許意味著他真有重要的事情要說。果然,一陣默契的沉默後,布仁收起剛才無意間流露的一絲脆弱,臉上瞬間換上了嚴肅的表情。

他開口了,口吻嚴峻:“情況不容樂觀,我們的瓦斯儲量越來越少。”

林說:“食物也不多了。”

“還有藥品,尤其缺扶他林和嗎啡。生病的人數在增加。”

林搖搖頭,“所有東西都缺。但這不是重點,我們忽略了一個問題。”

林轉過身去,指著洞穴中熟睡的眾人。布仁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所有人都牢牢貼在牆上,像被一隻無形巨手摁住。他們中隻有極少數蓋著棉被,其餘的則像煮熟的蝦一樣蜷縮著。

布仁楚古拉說:“我也感覺到了,氣溫一天比一天低。別說他們,連我這樣的身體到晚上都有些吃不消。”

林說:“我下過命令,隻有老人和孩子可以得到棉被。但作為族長,你也有一床棉被的使用權。”

布仁楚古拉搖搖頭說:“不用。不能讓他們覺得我是個軟弱的人。”

林愣了一下,心裏晃過張禹的身影——那個危險的身影。他明白布仁楚古拉的意思——他說的“他們”,不僅僅指族人。這個膚色黑裏透紅、像棕熊一樣壯碩的蒙古漢子,並不像外表看上去那麽粗糙。

林把心緒收攏,然後輕歎一口氣,繼續討論當前的困境:“其實這是我的失誤,我在製訂戰略時忘了考慮一個重要因素——由於臭氧吸收紫外線的原因,同溫層並不同溫,實際上熱下冷。我們越往下走,氣溫就會越低……如果原計劃不改變的話,可能會發生大幅度減員。畢竟我們部族老人和孩子的比例很大。”

布仁楚古拉說:“要不幹脆停下來。過去五個月我們才往下走了不到三公裏,不急這一時。”

林說:“停下來也不是辦法。根據我測算的曆法,一周以後就要迎來下一次潮汐。目前平衡點的質量太小,不足以抵擋潮汐,它會被潮汐衝到更高的地方。我建議暫時把老人和孩子留在根據地,派遣精銳繼續向下界進發,等找到更穩定的平衡點之後再派人回來接他們。”

正常情況下,物體受到的斥力是均勻的,不同質量的物體擁有不同的懸浮高度,在這個高度上,該物體的斥力和引力達到平衡,因此被稱為平衡點。處在平衡點上的物體,向更低處運動時,將會明顯感受到斥力的阻撓;而向更高處運動時,則會緩慢回落到平衡點,這說明引力仍在起作用,隻是由於地球本身質量減小而變小了。

但平衡點的高度並非是完全固定的,根據林的測算,每七天會有一次斥力大爆發,這被林稱為“潮汐”。斥力潮汐就像從大地彌漫向天空的洪水,會將既有的平衡點抬高。一旦平衡點上升,那他們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林將他的分析告訴了布仁,並提出了權宜之計。布仁楚古拉思考片刻後搖了搖頭,“他們暫時留下後,一旦遭遇其他部族的劫掠,那他們性命難保。”

聽到布仁的回答,林既覺得遺憾,又有些慶幸,在他潛意識裏,這條“棄卒保車”之計,頗有考驗的成分。隻有對夥伴不離不棄的人,才有資格做首領。

林點點頭說:“確實如此,但一周時間根本不夠我們找到擁有更低平衡點的岩體。”

“實在不行,升高就升高吧,又不是沒升高過,大不了重來。”布仁楚古拉有些無奈地說。

林沉默了一會兒,說:“也許還有一個辦法,但成功的可能性很低。”

“什麽辦法?”

“算了,斥候小隊還沒回來,我的推論沒辦法驗證。”

“斥候小隊……”布仁艱難地咀嚼著這四個字,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林知道布仁想說什麽——斥候小隊已經出去太久了,按慣例他們兩天前就該回來。布仁擺了擺手,“你先說辦法,凡事都要驗證就來不及了。”

看著布仁焦灼的樣子,林終於說出了關鍵計劃:“天峽。”

天峽的質量足夠大,抵擋一次潮汐肯定沒問題。布仁的聲音興奮起來:“你是說我們現在身處天峽附近?你找到定位方法了?”

林搖了搖頭,“我們隻有一個溫度計,能大概推算高度就不錯了,怎麽可能做到精確定位?這個定位是別人做的。上次大戰之後,我在洞穴裏找到一張地圖,上麵標注了這個洞穴的位置。”

布仁驚疑道:“你是說上一個在這裏的部落研究出了定位方法?”

林說:“是的,標注顯示我們離天峽不遠。”

兩周之前,這個洞穴還被另一個部落占據著。布仁楚古拉帶領手下的戰士打了一場硬仗,把這個洞穴搶了過來。大戰結束之後,大家都在忙著搶食物、飲用水和瓦斯背包,隻有林拿著敵人留下的地圖詳細研究。

布仁說:“怎麽不早告訴我?具體距離有多遠?”

林說:“據比例尺測算,直線距離大概七十八公裏。”

布仁笑了:“這還叫不遠?瓦斯背包根本就不夠飛七八十公裏。”

林說:“派一個最能飛的人,帶上三個瓦斯背包換著飛。他身上綁一根大號麻繩,等他飛到天峽,用麻繩牽一座橋,我們沿著繩子爬過去。”

“哪怕繩索儲量夠,又有斥力加持,這種長度的繩索重量依然驚人。”布仁苦笑了一下,“而且,明確告訴你沒人能帶著三個背包飛那麽遠,因為我就是最能飛的人。”

林說:“那還是算了,不能讓你去冒這個險。”

沉默再一次降臨,兩人都感覺到了情勢的嚴峻。

布仁突然猛拍一下林的肩膀,說:“放輕鬆,隻要我們不倒下,什麽事兒都能趟過去。你先去睡,今晚我來值夜。”

林沒有跟布仁客氣,他覺得自己確實需要休息了。他走到一塊相對平整的岩壁上躺下,將腰間的安全繩又緊了兩圈。他其實知道安全繩並不安全,在這個地方,沒什麽是真正安全的。

一股寒氣襲來,林強忍著不用棉被禦寒。在閉上眼的一刹那,他看見與月亮反方向的夜空中升起一道彩虹。由月照產生的月虹原本是極為罕見的大氣現象,但現在,在這距離地麵兩萬米的高空中卻並不鮮見。清朗的夜空就像一塊法蘭絨襯布,襯出那道月虹邊緣蒙蒙的白光,顯出一種不屬於人間的美。

對天空流浪者來說,這是一種別樣的安慰。

預 兆

這天晚上,林做了一個夢,夢裏他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曾經的林和現在很不一樣。

那時,他在西南山區的一所學校念書。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智商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他還知道自己終究是要離開那個地方的,所以他選擇用一種極度輕蔑的姿態與周圍的人相處——從不主動與人交談,對別人說的話也漠不關心,隻是一個人默默讀著書,似乎隻有那些孕育思想的人,才能真正與他溝通。久而久之,大家都疏遠他,就像忘了還有這麽一個人,仿佛他隻是跟第一名捆綁在一起的某個名字。

直到那天清晨,天上朧月微明,廣播體操的音樂聲在山間回**。林拒絕做操,坐在單杠上看那些年輕的肢體在風中起伏。隨著那些揚起的手臂,他的目光忽然被西北方向的低空天際所吸引。那裏出現了一條白中帶藍的弧狀光帶,顏色和電焊發出的光差不多。那光帶並不寬廣,但在尚且昏沉的天空中已足夠顯眼。

接著,操場上的很多孩子也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他們也注意到了那條狹長的光帶。這讓他們感到好奇,開始交頭接耳。守操的班主任們卻沒有太在意這些,他們隻顧著訓斥停止做操的學生。那光帶變得越來越清晰,如墳塋上的鬼火,林不禁看得入神。那是什麽?無數學生和林一樣疑惑著。這時,林忽然想起自己曾經在一本書上看到過類似的東西,如同一道閃電在心中炸裂。

地震光!這三個字差點直接從他嘴裏蹦出來。

書中的文字清晰地浮上心頭:地震光是一種地震先兆現象,是岩層在巨大應力作用下積累大量靜電時造成的空氣電離導致的。當以極高的速度將兩側岩層擠壓到一起時,這一過程中釋放的大量電荷將以等離子體放電的形式顯示出來。

地震光的出現意味著強震級、高烈度的特大地震即將到來。

林從單杠上跳下來,一路飛奔到操場。他大吼大叫,聲嘶力竭,告訴所有人地震要來了。但根本沒人願意聽他說什麽,他們本能地厭惡這個讀了很多書的異類,覺得他口中那一大串聽不懂的科學名詞是對自己智力的羞辱。

地震光越來越熾盛,林知道時間不多了。他不想死在這兒,他是要離開這裏去做一番大事的人。

於是,他決定獨自逃跑,為了心中那個說起來很自私的信念。

他用盡自己的全部力氣,朝遠離學校的方向跑。沒跑出多遠,大地就開始劇烈晃動。

最終的結局比他預判的還要慘烈。在地震中,周圍一座山的山體發生整體斷裂,形成一塊比整個學校還要大的巨石。那塊山岩在氣流作用下滑翔了四百米,正好砸在了學校的操場上。林是唯一的幸存者。

之後的許多年裏,那些罹難同學的姓名和模樣他都忘了。唯獨記得某個年輕的班主任,他在逃出校門時跟她偶然的匆匆對視。她看起來剛剛大學畢業,穿著一件土氣的黃色毛衣,但從眼神裏,林看得出來老師跟自己是同一類人,渴望走出大山。

林成功逃了出來,她永遠留在了那裏。

在媒體的采訪裏,林沒有提到他曾預測了地震的發生,卻沒救下哪怕一個人。但他常常想,也許當時換一個人去告訴大家,結局就會不一樣吧。後來的小城生活中,雖然沒人知道當時的真相,但每當別人議論到這件事時,都會將他置於輿論的風暴中。這些議論甚至給他一種錯覺:他應該死在那場地震中,似乎這樣才是正確的。

後來林就變了。特別是在博士畢業後,他放棄了在名牌大學搞物理研究的機會,而是去做了野外求生教練。這是從前的他絕對不會考慮從事的職業,但現在隻有這份職業能給他成就感。在漫長的人生中,他改掉了沉默寡言的習慣,開始學習如何與身邊的人相處,如何在自己的底線內最大限度地滿足他們的需求,進而學習如何控製他們、如何讓他們按自己的意誌行事。

當他下定決心做這件事的時候,發現這其實很簡單。他很快就做到了——無論走到任何地方,他都是人群的中心,對紛繁現實的每一個變量都充滿驚人的控製力。但他做這些不是為了權力欲之類的東西,而是不想重溫那種深入骨髓的無能為力,以及它所帶來的絕望。

那時他交往過一個女孩兒,但女孩兒最終離開了他,理由是他“對身邊的一切有一種病態的保護欲”。

也許那女孩兒說得沒錯,他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如果不想讓悲傷的事情發生,那就學著去主宰一切。

接著,夢裏的場景倏忽變換,他看見自己走在一條熟悉的街道,進入了另一個永生難忘的夜晚:斥力潮汐初次爆發的那一夜。

人潮湧動。麵前是巨大的銀石大廈,霓虹燈發出霧蒙蒙的光。他感覺有點眩暈,身體好像變輕了。一聲地崩山摧般的巨響,眼前的銀石大廈像一棵垂死的樹一樣被連根拔起。他看到了商場和地麵的接駁處被撕裂,鋼筋被拉扯得猙獰虯結,碎石橫飛。當鋼筋承受不住巨大的應力而斷裂時,三十層高的大樓衝天而起,像一枚火箭,射入茫茫夜空。

所有的人造物,連同厚厚的土壤層、植被,但凡地表能看到的一切,都被斥力衝向了天空。當然,還有人類本身。那晚無數人從睡夢中驚醒,發現自己在飛。數不清的沙石、礫岩朝上方噴湧。

痛苦和死亡的交響樂在天空中奏響。

由於人也在高速上升,相對於那些礫石的速度較低,使那些沙石看上去如同靜止了一樣,宛若一堵高牆。林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就像身處一口縱貫天地的深井中。他努力想從這口井爬出去,但每爬一步,井口也隨之升高。他覺得自己永遠也沒辦法爬出去了,一股溺水般的窒息感向他襲來……

這時,林被人推醒了。

隻見布仁的瞳孔布滿血絲,麵容是塵土一樣的顏色,一種極端憤怒的情緒爬滿他的臉,像冰封湖麵上開裂的紋路。林注意到,這種憤怒的情緒下,還夾雜著焦慮,甚至是恐懼。

他說:“出事了,你出來看看。”

林站起身,沿著牆壁走到洞口。布仁遞給他一個瓦斯背包,這種背包有大號籃球包那麽大,底部是個像氧氣罐一樣的圓柱形金屬罐子,上麵布滿斑駁的鐵鏽。布仁將看上去新一點的那個給了林。

林擰開背包底部的紅色安全閥,摁住把手上的開關,一股氣體從背包後部噴出,他跟在布仁後麵飛出山洞。剛一出洞口,林就感受到了明顯來自大地方向的斥力。一股強大的力量將他不斷往天上推,他加大了氣體的噴出量,艱難地穩住身形,懸停在半空中。

布仁的飛行技巧則要嫻熟許多,他已經飛出了些許距離,在前方不斷朝林招手。林趕了上去。

今天陽光很好,晨霧很快散了。放眼望去,空中飄浮著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山巒。在飛離地麵的那一天它們大都解體了,所以看上去有些奇形怪狀。

天空成了大地,大地成了蒼穹,林的心裏閃過這樣的念頭。

大約飛行了二十分鍾,林停了下來。他在心裏精確計算著時間,如果再飛下去,瓦斯的存量就不足以讓他們返回了。布仁也停了下來,他用手指向九點鍾方向。林望過去,看到了布仁想讓他看的東西。

那是一座懸在空中的小山包,似乎是從山脊上斷裂下來的一部分。上麵雜花生樹,幾具屍體掛在空中丫杈的枝條上,像樹上結出的碩大飽滿的果實。由於樹枝的牽絆,他們沒有被斥力吹向更高的地方,但身體中的血液在斥力作用下向外噴出,形成一朵朵煙霧狀的紅霞。

他忽然明白夢中那古怪的窒息感從何而來——那是某種預兆,現在應驗了。

安 安

斥候小隊一共八個人,林飛近一點數了數,隻有七具屍體,還有一具應該沒被樹枝掛住,被斥力衝到更高的地方去了。

他們都是部族的精英。自從上一次出去探路後就沒回來過,現在林找到他們了。布仁楚古拉用冰冷的聲音說:“林,你驗一下屍吧。”

林先確認了死者的身份:小咕嚕、趙煜平、申旭……一張張熟悉的麵孔看過去,不會有錯。他覺得一陣胸悶,因為這群人是他派出去的。

他小心翼翼轉過頭去,不讓布仁看見他的眼睛。

死者致死的原因各有不同,有些身中箭傷,有些則是割喉。那些插在屍體上的箭枝也很奇怪,它們尾部的翎毛是赤紅色的。林熟悉的部落中沒有一個使用這樣的箭。

更奇怪的是,這些屍體出現的位置很蹊蹺,正常情況下他們不應該出現在這裏。因為這裏距離根據地如此之近,沒有任何一支武裝力量可以在這兒無聲無息地殺死八個人。而如果他們是在別處被殺,在空中失去瓦斯推力的他們則會被斥力推到更高的地方,而不是平行移動到這裏。因此,這裏絕對不是他們遇害的第一現場。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他們是在更低處遇害,被斥力推到目前的高度,然後被樹枝掛住。但林清晰地記得自己給他們的命令:隻準在水平方向移動,不許進行沉降操作,“高度”是天空流浪者最敏感的一個參數,隨意向更低處進發是不被允許的——因為不清楚低處的岩體分布狀況,一旦找不到落腳點而又把瓦斯用盡的話,很可能被斥力推到外層空間的無氧區域,因為人體質量對應的平衡點位於外層空間,很多人就是這麽死的。

難道是被風吹過來的?林在心裏考量著這種可能。隨即他否定了這個想法:這裏處於無風帶,他們不可能是被風吹過來的。林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一個詭異的畫麵:一群敵人背著死去的人在大霧中飛行,趁著眾人熟睡之際把屍體掛在樹上。敵人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示威嗎?

林還沒來得及進一步思考,目光忽然被遠處樹枝上影影綽綽的什麽東西吸引住了。他操控背包飛過去扶住樹枝穩住身形,發現樹枝上還掛著一個活人。

那是一個女孩兒,林不認識。看模樣不過十七八歲,她一襲黑色緊身衣,膚色白皙如鹽,幾縷烏黑的耳發微卷,背後的雙刀用綬帶緊緊地綁在身上。她的眼睛大而黑,像蔥蘢的灌木,那雙眼睛盯著林,冷漠又警惕。林注意到女孩兒的側臉沾了些血汙。

林一手抓住樹枝,另一隻手從背後拿到身前,示意自己沒帶武器。然後他控製著瓦斯背包,慢慢向少女靠攏。但那少女還是猛地抽出了雙刀,明晃晃的刀光刺痛了林的眼睛。

還沒等林開口,少女率先說道:“這些人不是我殺的。”

林微微一笑,“我有說是你殺的嗎?”他故意把目光掃到別處,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說,“你可以叫我林。你的名字是什麽?”

眼見林的反應比較淡定,女孩兒緊繃的雙肩也略微放鬆下來,她說:“我叫安安,平安的安。”

林點點頭,說:“這些死去的人是我的朋友,你認識他們嗎?”

安安說:“不認識。”她的語氣顯示出她對這些人的生死毫不關心。

林又問:“你為什麽獨身一人,你的部族呢?”

安安說:“我沒有部族,向來一個人。”

“那你怎麽到這裏來的?”

“我的瓦斯耗盡了,被風吹過來的。”

林知道她在說謊。第一,平流層的流浪者基本都會加入某個部族,單打獨鬥是很難活下來的;第二,這裏是無風帶。但林沒有拆穿她,繼續問道:“你被吹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在這兒了嗎?”

安安點點頭,“對,那時他們已經死了。”

這時林聽到周圍響起了窸窣人聲,很多族人聽說了消息,已經陸續趕到。布仁正指揮他們把屍體運回山洞中。林掃了一眼趕到的眾人,果然有那張他不願見到的麵孔。於是他對安安說:“既然人不是你殺的,就走吧。我把背包給你,待會兒我讓他們來接我。”

根據既有的線索,他基本可以確定人不是安安殺的,如果現在不放她,待會兒她就走不了了。

安安愣了一下,似乎沒反應過來,她沒想到對方會如此輕易放過自己。正當她要攀著樹枝爬過來的時候,卻聽到一個像刀鋒一樣冷冽的聲音:“林,你這是在憐香惜玉嗎?你對得起死去的兄弟嗎?”

林轉過身去,看見那個說話的年輕人。他的肌肉虯結,渾身充滿爆炸般的力量感,一頭火紅的頭發,右臉有一條猩紅的血痕,看不出是文身還是刀疤——

張禹,地位僅次於族長布仁楚古拉的戰士。他在部族中有著很多支持者,如果布仁出現閃失,他將變成新的領袖。

而且,他早就有些迫不及待了。

林語氣平和地說:“人不是她殺的。死去兄弟們身上的傷口尺寸不一,顯然受到不同武器的攻擊,但她隻有兩把長刀。而且一個少女再強,也不可能無聲無息地幹掉全副武裝的斥候小隊。如果她真殺了人,她也沒必要留在這兒等我們來抓。”

“所以你就放她走?”張禹斜覷著安安,誇張地笑著,仿佛林在說一個笑話。天空上的最高生存法則是掠奪。這個少女長得頗有幾分姿色,又孤身一人,任何部族見到都會生出據為己有的欲望,張禹沒理由放過她。他按動瓦斯背包的開關,猛然加速向安安襲來。

林鬆開樹枝,將瓦斯背包功率全開,身體如一柄長槍電射而出,橫在張禹和少女之間。

張禹壓低聲音,顯然在努力克製情緒:“林,你是有頭腦,可你不是戰士,你絕對擋不住我。”

麵對張禹的挑釁,林選擇沉默以對,眼神裏的溫度已經降至冰點。現在,布仁楚古拉已經在往回搬運戰友屍體的路上了。除了布仁,沒人能在空中格鬥中正麵對抗張禹。

所以,他隻能憑權威來限製張禹的行動。

張禹掃視著四周,見大家都在忙著搬運,沒人注意到這邊的情況,於是眼中的凶光肆意地滲了出來。他拔出身後的刀,緩緩朝林飛來。

林雖然掌握了不少空中格鬥技巧,但跟張禹相比還是有明顯的差距,於是想盡量拖延時間。

這時,一隻柔軟而有力的手搭在了林的肩頭,是安安。她不做商量就將林的背包卸下背到自己背上,林都沒有反應過來。她衝著張禹挑釁似的冷笑一聲:“想讓我做你的女奴嗎?那就打贏我!”

噴射功率驟然飆至最大,巨量瓦斯噴出,發出爆炸般的轟鳴。安安衝天而起,雙刀在空中舞出一片雪亮的刀花,皎如明月。

張禹立馬反應過來,這是一場實打實的格鬥。他掉轉噴口,開始朝反方向衝刺。這並不是為了逃走,而是進行“低位反跑”——空中格鬥的基礎操作。這種操作又被稱為“搶占製低點”:借助低位處更大的斥力,在反彈的時候獲得更快的初速度,使殺傷衝擊力變大。

安安也進行了低位反跑,林一眼看出她的噴口角度更刁鑽,雖然比張禹起步得晚,卻反而領先了他小半個身位。林還注意到,她並不是一直開著噴口,而是時開時關,同時還精細地調整著噴出氣流的強弱。毫無疑問,安安是一個有著嫻熟空中格鬥技巧的高手。

張禹向下俯衝了數秒,發現對方比自己更擅長反跑,如果繼續俯衝下去,製低點將被對方占據,於是他改變了策略:立即結束反跑,將瓦斯噴射的功率開到最大。瓦斯是沒有顏色的,但巨大的衝力撕裂了空氣,發出的巨響宛如龍吟。張禹借著微弱的低位優勢向安安衝來,長刀直刺,像一顆流星。

安安懸停在空中,紋絲不動,就像根本沒看見張禹的攻擊一樣。在長刀刺到她姣好麵容前的一刹那,她脖頸後仰,在空中一個漂亮的後空翻,輕盈地避過那一刺。

就算淡定如林,也忍不住在心頭叫一聲好。他從沒見過有人能用瓦斯背包做出這麽細膩花哨的動作,這個女孩兒對於瓦斯動力的精確控製已妙到毫巔。但張禹顯然留有後手,一擊不中,馬上變招,長刀又以一個刁鑽的角度斜劈下來。安安卻像早已知道張禹的招數一樣,雙刀交叉,格住那一劈,隨即整個人**開去。

張禹咬牙怒喝一聲,操控背包突進,接連砍出數十刀,刀刀指向安安要害。剛才他還有些憐香惜玉之心,現在明白對手有多強,於是使出全力。他知道不太可能直接擊中安安,於是開始預判安安的閃避方向,用刀在空中形成一個刃風牢籠,不斷地封鎖著安安的走位。但每次張禹以為安安避無可避的時候,她總能奇跡般地找到一條出路,從那刀的囚籠中逃脫。

空中格鬥拚的不是刀術,而是瓦斯背包操控技術和理解應用斥力。與其說是身體對抗,倒不如說是智力對抗。張禹本來深諳此道,在與其他部族的戰鬥中,他也常常戰績彪炳。但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孩比自己強太多。她甚至不怎麽主動攻擊,隻是不斷以逸待勞,以此消耗張禹的瓦斯儲量。等到他的瓦斯所剩無幾時,就成了一塊砧板上的肉。這幾乎是空中格鬥中最囂張卻也最穩妥的製敵方式——需要對自身的閃避技巧極度自信。

短短時間,張禹已經攻擊了上百次。瓦斯存量越來越少,他暗忖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求勝欲激發了他的陰險本色——他佯裝向安安衝去,等到安安後退的時候,卻突然掉轉方向朝林襲來!

張禹料想林剛才放走安安,她應該會心存感激,不至於置林的死活於不顧。他可以借攻擊林來牽製安安。如果安安真的不管林,他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殺了林,反正他早有篡權之意,而現在又沒人注意到這裏的情況。殺完人之後他還能嫁禍於安安這個陌生人,將一切推得一幹二淨。而布仁失去了林這條左膀右臂,實力大降,也不敢和他撕破臉。

就算看破這一切,林卻毫無辦法——他沒有了瓦斯背包,對這狠辣的一擊根本避無可避。眼見張禹用長刀刺向胸口,林隻能灑然一笑,閉上了眼睛。

咻!

林的耳邊忽然聽到一陣風聲。他睜開眼,隻見張禹的長刀被一支鐵箭硬生生撞開,火花迸濺而出。在斥力作用下射箭是一件難度很高的事,因為箭會產生很大的偏移。就算這樣還能準頭極佳的,隻有一個人——

布仁楚古拉懸浮在空中,手挽一張半人高的大鐵弓,金剛怒目。

第二支箭已經搭在了弦上,直直地瞄準著張禹。“張禹,你要造反?”布仁聲音森寒。

林在心裏長舒一口氣。不愧是多年搭檔,布仁察覺異狀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要快得多。

張禹將長刀回鞘,邪邪一笑說:“這是一種策略,為了抓那個女人,是吧林。”

林看見張禹那幾位隨後趕來的心腹緊緊地攥著刀鞘,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向布仁解釋了為什麽打算放走安安。

“你確定要放她走?”布仁聽完林的陳述,用耐人尋味的目光打量著安安。

“是。”林說。

“她身上有很多謎團,我能感覺到。”布仁說。

“那也是她自己的秘密,與我們無關。”林淡淡地說,他看向安安,用眼神示意她可以走了。

但安安沒有動,她看著林,雙眸更加靈動明亮,她說:“我改主意了,本來我打算繼續一個人的,現在我想加入你們。”

“為什麽?”林問道。

“你們培養了這麽多精良斥候,從裝備來看,除了勘察敵情,還負擔有沉降作業的任務吧。別以為你們繃著一張臉,我就不知道你們是想要回到地麵。”她的嘴角微微上翹,像一隻可愛狡黠的精靈,“正好我的目標也是,可一個人走太難了,也許我該試著加入一個部族。”

“恰好你這人還不錯。”安安說話時略帶調侃,但望著林的眼神裏多了一份信任和欣賞。張禹也是察言觀色的好手,眼見這一幕,把刀柄握得更緊了。

林卻沉吟片刻,搖搖頭說:“如果隻是放你走,我不會過問那麽多。但你要留下來,我就必須弄清你的來曆。”

“我隻是一名普通的流浪者,和你們一樣。”安安狡黠一笑。

“我的部族容不下秘密,如果你不說實話,就別跟著我們。”林說。

“也許你該仔細考慮一下,林。她是一名戰士,比我們都強。我敢說,比布仁還強。”張禹忽然幫腔,伴著不懷好意的笑容。

“他說的是真的?”張禹這句話確實有效,立刻勾起了布仁的好奇心,一個嬌小的女孩竟然會比他強?

林說:“正因為是真的,更要弄清她的來頭。”

“機會多著呢,林,也許有一天我會告訴你的。畢竟,路還很長不是嗎?”

她臉上的血汙並未擦淨,卻在日光的映照下平添一抹鮮妍的英氣。

鬼神之軍

林思考了很久,最終決定帶上安安。事後他努力說服自己:做出這個決定,僅僅是出於部族的需要,而不願意承認,有那麽一瞬間,他曾希望安安留下來。在刀槍箭雨中求生的林,習慣於時刻審查自己的思想,把那些不夠理智的想法通通斬斷。

“留下來可以,但你的一舉一動都要向我報告。”林板著臉,就像家長管教自己的孩子。

“知道啦。”安安輕撫耳發,笑容乖巧得渾然天成。

夕照下,空中群山寂靜無聲,它們大多仍覆蓋著植被,顯出一種幽深的蒼翠與神秘。部族眾人踏上歸途,他們接下來將為死去的同伴舉行天葬——清潔遺體,舉行簡單的入殮儀式,將遺體裝進粗陋的自製棺材,然後任由他們飄到高天之上。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巨大的噪聲。眾人循聲望去,東方的山巒後緩緩飛出一個龐然大物。那是一艘巨大的船,外形很像古代的樓船。它起碼有三層樓房那麽高,一個足球場那麽長,絕大部分船體用木頭製成,船首包裹著烏黑的生鐵。它的左右側翼各有一隻碩大無朋的槳輪,外觀看上去和水車一樣。槳輪飛速旋轉著掀起一陣勁風,它的頂部則有數個水桶大小的噴口,一杆紅色的旌旗插於其上,旗幟在噴口噴出的強風中獵獵飛揚。

“浮空舟……”林愣愣地看著一艘又一艘龐大的木船從山後飛出,喃喃道,“鬼神之軍竟然真的存在……”

進入平流層之後,林時常從其他部族那裏聽到一個說法——平流層存在一支恐怖的“鬼神之軍”。他們不在山洞中定居,也沒有重返大地的願望,而是長期居住在浮空舟中,將劫掠作為唯一的生活手段。他們擁有強大的浮空舟,可以說無往不勝。遭遇過他們的部族沒有一個能逃脫魔爪。最可怕的是,他們不僅搶奪物資,還會強行吞並戰敗的部族。那些不願意加入“鬼神之軍”的俘虜,都會被就地處死。

在槳輪的驅動下,一艘艘浮空舟向眾人駛來。林數了一下,竟然有十七艘之多,這無疑是一支龐大的艦隊。如果他們真的是鬼神之軍,部族的命運就凶多吉少了。

漫天的羽箭將林的擔憂變成了現實。林看清了浮空舟上的舷窗,無數箭矢從舷窗中伸出來,一波密集的攢射之後,天空就像突然下起了血雨。

那是紅色的翎毛!和殺死斥候小隊的箭一樣,他們是被鬼神之軍殺死的!

林大吼一聲:“敵襲!敵襲!尋找掩體!”

眾人沒來得及反應,第一波箭矢就已經到了。林注意到有三名部族成員中箭,幸好不是致命傷。他把目光落到被搬運的屍體身上,大喊道:“用屍體擋箭!”

用死去同伴的屍體阻擋箭矢,即使是在殘酷法則盛行的天空流浪者中,也是很難接受的。但林還是果斷地發布了這條命令。族人強忍不適采納了林的建議,但隻有少數人躲過了大約三波箭矢的攻擊,成功撤離到巨大山體後麵的安全地帶;而很多的人卻沒這麽幸運,他們在密集的攢射下身中數箭,當場喪命。林眼睜睜地看著隊友們的瓦斯背包失去操控,屍體墜入天空中。

但張禹身邊沒有屍體也沒有掩體,於是,他抓住一名已經中箭的同伴去抵擋箭雨。幾聲噗噗悶響,赤紅的箭鏃牢牢陷進了同伴的肉身。替死鬼是梁超,一直是他的跟班,妄圖在他當上首領後分一杯羹,卻沒想到在危急時刻最先被拋棄了。

縱然場麵一派混亂,這一幕發生在電光火石間,但還是被林看到了。

在飛蝗一般的箭雨攻勢下,林很快無暇他顧。他隻能笨拙地操控著蒸汽背包,在空中艱難地閃避著。他正疑惑自己怎麽這麽幸運,一直沒有中箭,恰看見安安擋在自己的正前方,雙刀輪舞形成一道密不透風的盾牆。

為什麽要救我?以她的速度早就可以逃了。林愣愣地看著空中那道明媚的剪影。

“傻愣著幹嗎?快跑。躲到樹林裏去!”安安喝道。

林還是愣著沒動。

“還等什麽?你一走我馬上跟著撤退,你先去樹林等我!”安安沒好氣道。

林不再猶疑,將噴口功率調到最大,飛身向樹林逃去,這期間他一次都沒有回頭。他知道樹林是個很好的藏身地——瓦斯背包是跑不過浮空舟的,逃跑就是死路一條。躲起來或可有一線生機,雖然也十分渺茫。他們原本已經行進了一會兒,離發現屍體的山體有些距離了,暮色四合中,林望見山樹影影綽綽,更覺遙遠。

由於有安安為他擋箭,林很順利地到達了樹林處。透過枝丫密布的樹林縫隙,在昏沉的暮色中,林隱隱看到有什麽東西從他想要藏身的山體後麵出來,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最後一絲求生希望也泯滅了——那也是一艘浮空舟,正從他們逃跑的方向包過來。所有逃跑的方向都埋伏了敵軍,看來鬼神之軍早就盯上了這個部落。這是一場有計劃的包圍殲滅戰!

沒有希望了吧?這裏就是終點?

沉重的沮喪擊中了林,仿佛所有力氣都從身體中漏了出去,軀幹正變得越來越軟,山丘一樣巨大的浮空舟和漫天的箭雨都模糊了,眼前又浮現出那個穿土黃色毛衣的女老師。她的軀體很小,砸下來的石頭很大。

又失敗了嗎?……

又隻有自己落荒而逃了嗎?

西風漂流

要投降嗎?

出於理性,林不會對投降有道德負擔。但是,此刻投降或許可以讓攻擊停止,但投降後,他能夠讓自己的部族免於屠殺嗎?

他能夠保證大家活下去嗎?

他拚命讓自己冷靜下來,分析著周遭的情況,評估著決策的風險。傷亡不算太嚴重,部族成員在聽到林的命令後,第一時刻就散開隊形。畢竟地形空曠,瓦斯背包又具有不錯的機動能力,中箭的人不多。但他們已經徹底被浮空舟包圍了,不存在逃跑的可能。

絕望的境地讓林的舌尖泛出苦澀。

這時,天地間忽然傳來一陣奇異而清晰的怪聲,就像巨人在碎石上拖動步伐。林仔細去聽,覺得那像是海潮的濤聲。他知道那不可能,這裏是距離地表兩萬米的高空。

但他忽然想起了什麽,將隨身攜帶的地圖展開,食指的指腹在地圖上移動著,最終定格在一個點上。

他知道那聲音意味著什麽!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那奇異的巨聲越來越響。一陣狂風倏然而至,懸停在空中的林被猛然吹出好遠。天邊濃重的鉛雲紛紛退散,正東的天際線上出現了一條銀色的絲帶。那條銀色絲帶在眾人的目光中飛速移動著,很快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是什麽——

一條河,在天上奔流不息的巨河。

那條河約有數十米寬,長度則無法估計,因為它延伸到天邊,一眼望不到盡頭。在陽光的照耀下,金色的波浪此起彼伏。河水因為過於澄澈而呈現出一種幽藍色,讓這條河看起來特別深,一眼望去隻能看見很淺的部分。

這條河是怎麽產生的?林有一個大概的猜測:第一次斥力潮汐之後,巨量的物質被衝向天空,這造成了兩個後果。其一是像山脈這樣體積巨大的空中物質阻擋了陽光直射大地,致使太陽輻射減弱。而大氣運動的主要動力來源是地麵吸收的長波輻射。空中的巨型山脈起到了“遮陽天幕”的作用,讓熱力環流發生了改變,進而使氣壓帶所處的緯度也發生改變——無風帶變成了西風帶。除了山脈這樣巨型的物體,還有大量的微粒也被帶到空中,從而產生了第二個後果。這些微粒承載了凝結核的功能,使空氣中的水蒸氣液化,進而產生降水。但這雨卻不是往大地而去,而是在斥力作用下向天空墜落。雨水越積越多,上行到一定高度後匯入西風帶,形成了一條在天上流淌的“西風河”。

這是因為,北極和中緯度地區的巨大溫差讓西風帶中形成了一條狹窄的帶狀“噴射氣流”。這是藏匿在西風中的東風,是細微但無比強勁的亂流。二戰時期,日本軍方就曾利用此噴流神不知鬼不覺地對美國施放過氣球炸彈。

林這才明白,原來安安沒有騙自己,她的確是被噴射氣流吹過來的。這也解釋了那些屍體為什麽沒有被斥力推走——他們是在其他地方被鬼神之軍殺害,之後被強勁氣流吹到了這裏。

天無絕人之路,這條河成了林的救星。

轉瞬之間,西風河就裹挾著大浪衝到麵前,浮空舟組成的包圍圈直接被河水衝亂。一艘浮空舟承受不住巨大的衝擊力,被衝得連續翻轉了幾圈,其中一隻漿輪直接脫落了。它就像一個醉漢,在波浪中晃晃悠悠、浮浮沉沉,最終還是失去了控製,向蒼穹深處墜去。

洶湧的巨浪撞到了林的胸口,他喉頭一甜,險些吐出一口鮮血,還沒反應過來便被另一個浪頭打翻到水下去了。他雖然會遊泳,但水性並不佳。這浪來得太急,他根本不及反應已連續嗆了好幾口水。他在水中奮力撲騰,隻覺得浪越來越大,水像是幾萬噸重的山一樣往他身上壓。許多水性好的人被淹死,大概就是這種情況。林心中剛剛升起的愉悅心情轉瞬被這浪頭拍得粉碎,一股悲戚湧上心頭:沒想到我最後是被淹死的。

一雙溫熱的手抓住了他,將他從水裏撈了起來。

林抹了一把眼睛上的水,模糊地看見那是安安。他想起來了,之前安安在前方為他擋箭,水流一衝他就到了安安麵前。安安的臉上還是掛著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她說:“你放我一次,我救你一次,扯平了。”

林虛弱地笑了笑,拉住了安安的手,如果不這樣做的話,他們很快又會被衝散。此刻,他們跟隨河水高速運動著,正因河水的動能強過斥力,所以他們沒被斥力衝上天,就像自行車依靠前進的速度可以抵抗重力的影響保持不倒一樣。白雲從他們身旁一閃而過,瞬間被甩在身後很遠的距離。林忽然覺得,握住安安的手,有一種莫名的安心。

不知跟隨河水飄了多久,太陽快要完全沉下去了,最後的餘暉鍍在河麵上,將整條河染成了緋紅色。沒過一會兒天就黑了,清朗的夜空中繁星閃爍,它們映照在河流上,就像星星沉在了水裏,星光將整條河都點亮了。林想起曾讀過的一句詩:“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二人不知道在河裏漂行了多久,林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他不知道現在具體處於什麽方位,也不知道這條河還能存在多久。失去了太陽輻射,氣溫越來越低,林感覺到安安的身體已經不由自主開始發抖,她的嘴唇則變成了烏青色。格鬥技術的強大不代表身體的強壯,安安畢竟是個小女孩兒。

這時,他看見頭頂上掠過一團巨大的陰影,那是一塊中等大小的岩體。林眼睛很尖,望見山體上隱隱有火光閃爍,很明顯那裏有一個洞穴。安安也注意到了那個洞穴,二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林說:“裏麵有人,有可能是敵人。”

安安搖了搖頭,“不會,他們從不住山洞。”

林說:“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趕緊上去吧,在水裏待太久我們都受不了。”

兩人靜靜等待了一會兒,讓水流將他們衝得離那座山更近。兩人看好時機啟動了瓦斯背包,搖搖晃晃地飛起來。朗月清輝下,安安濕透了的身軀呈現出曼妙的曲線,林一時有些失神。他搖搖頭,很快讓自己平靜下來。

兩人懸停在和洞口持平的高度,遙遙往裏麵打量,想看清在裏麵生火的到底是誰。洞裏大約聚集了數十人,林看見一人身穿褐色粗布短衣,露出頎長的臂膀,身材勻稱強壯——赫然是布仁楚古拉。林不由心下一喜,加快了飛行速度。

洞穴中的人很快也注意到他們,起初他們還很戒備,直到看清楚是林才放鬆下來。布仁楚古拉率先迎了上來,結結實實給了林一個熊抱,“真是好運氣,大家都沒被衝得太遠。”他說。

林看了一下洞中眾人,發現全是自己部落的成員,雖然少了很多熟悉的麵孔,但部落還能存在,他就已經很高興了。布仁說:“昨天我們被衝散後,我叫身邊的人手挽著手連在一起,絕大多數人通過這種方法沒被衝走。然後我們這條一字長蛇陣就在河裏飄,就像一條攔在河麵的長繩子,正好攔住上遊衝下來的落單成員。後來我們發現了這個山洞,就先轉移了上來。”

林點點頭,說:“你做了正確的選擇。”他自命足智多謀,但這種機智的臨場反應,與布仁相比就有些遜色了。

林又與眾人寒暄了一會兒,令他很不爽的是,張禹還在這裏,並沒有如他期待的那樣被衝走。張禹虛與委蛇地和林打著哈哈,目光卻始終停在林旁邊的安安身上。

不久,大家都感覺到有些疲憊,很快沉沉睡去。第二天眾人醒來時,已經時至正午了。林揉著有些發脹的頭沿著牆壁走到洞口,布仁楚古拉也站在這裏,看來已經站了好久了。林俯視下去,波濤洶湧的西風河水勢不減,滾滾向前。

布仁說:“林,我們去天峽的計劃徹底泡湯了。被這條莫名其妙的河一衝,不要說繼續前往下界,保住目前的高度都困難。按照你之前的推算,三天後又有一次斥力潮汐。我們這半年來的努力,就要白費了。”聽得出來,布仁在努力克製自己的焦慮和憂傷。

布仁的話讓林陷入了沉思,他怔怔地看著山下的河流,一動不動。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麽,兩眼放光,掏出隨身攜帶的那張寶貝地圖。地圖已經被水打濕,林小心翼翼地將它展開,然後趴在地上研究起來。

“怎麽可能?就算把所有瓦斯背包都用上,也飛不過去。”

“不,我們不飛了。”

“那還能怎麽過去?”

林看著奔騰不息的水流,吐出兩個字:“劃船。”

淵 龍

“劃船?”張禹一副懷疑的腔調,仿佛在說:“你別想拿我的命去冒險。”

同時,張禹用別人擋箭的那一幕,也烙進了林的心裏。現在,林已經完全不把他當成同伴,甚至想要在適當時機把他幹掉,不論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布仁。

但現在,他還得維持和平,至少是表麵的和平。

然後,他攤開了一直攥在手裏的地圖,因為這個計劃由它而來。

林有一個習慣,不管身處何地,他首先要判定方向,這對於天空上的生活尤為重要。部落中有人還保留著手表這樣的東西,林利用手表的指針、太陽的位置,以及之前那幅標注了位置的地圖判斷出了目前部落所處的大致方位。利用手表指針定位是很簡單的野外求生技巧,這是林在做野外求生教練時掌握的。

林驚喜地發現,西風河流向和天峽所在的方向居然是相同的,因為西風河的地理位置很好判斷,它與“噴射氣流”是重疊的。所以,隻要沿著西風河漂流,即使不能保證到得了天峽,也能搭上順風車走一大段路程。

至於林說的船,並不是真正的船,而是一種小型的類似舢板的東西。目前,他們也造不出真正的船。林的計劃是搜集那幾艘受西風河衝擊而墜毀的浮空舟的殘骸,絕大部分殘骸都已經墜入天空了,但還是有一些碎木板漂流在河麵上。林派了幾名下屬沿著西風河打撈這些碎木板,打算以此來製造舢板。

打撈漂浮的木板是個很花時間的工程,林和布仁的部落在洞穴中足足待了兩天。食物不是太大的問題,天空流浪者除了在根據地儲藏食物,都有隨身備一些口糧的習慣。因為在洞穴裏也不是安全的,隨時可能發生岩體脫落這樣的意外,備點口糧沒壞處。

終於,在又一次斥力潮汐到來的前一天,他們搜集到了足夠的木板。在斥力條件下漂流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不用考慮浮力。即便很小的一塊碎片也可以承載幾個人的重量,他們更多考慮的不是舢板會不會沉,而是它會不會飛起來。

大家從未有過在天河上漂流的經曆,都有些犯怵,於是,布仁楚古拉給大家做了表率。他抱著一塊木板從洞口飛了出去,在斥力將他往上推之前開啟了瓦斯噴口,然後緩緩向水麵降落。布仁俯臥在木板上,牢牢將木板抱住,剛一接觸水麵,強勁的水流就將木板吸附住了。眼見布仁成功,眾人發出一陣歡呼,一個接一個地抱著木板飛了出去。

林說:“不是巧,我吩咐的,隻找這麽多塊。”

安安愣了一下,用手指輕輕綰著自己的耳發,以略帶挑逗的語氣說:“你就這麽想和我共用一塊舢板?”

林搖搖頭,“不,我是不打算再帶上你。

“我可以接受秘密,但不接受謊言。你並不是一名普通的流浪者,從浮空舟出現到現在,你的種種行為表明你對鬼神之軍很熟悉,比如,你了解他們從不住山洞的習性。再聯係斥候小隊的遇害,以及緊隨其後的浮空舟襲擊,這些事同時發生意味著這不是巧合。很明顯,它們都跟你有關,如果你不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就不能再帶上你了。我要對我的部族負責。”

林說這番話時,表麵上很冷靜,實際上心裏已經有些焦躁。他甚至隱隱期待,安安能夠編一個讓自己無法反駁、天衣無縫的理由。

安安顯出一種無話可說的赧然,她想了一下,似乎下定了決心,說道:“好,我告訴你為什麽我了解鬼神之軍。

“因為我和他們是一夥兒的。”

“那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很簡單,我是從他們那兒逃出來的。那些浮空舟就是來抓我的。在被追殺的情況下,加入另一個部族尋求保護是最好的選擇。”

“你所謂的最好選擇讓我們損失慘重。”林的聲音森寒,顯然對這個理由很不滿意。

“不,沒有我,你們一樣會遭到鬼神之軍的襲擊。殺戮,然後掠奪,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根基。”

林冷哼一聲,不置可否,繼續問道:“鬼神之軍為什麽追殺你?”

“逃兵都要抓回去處死。”安安的語氣不容置疑。

“算個理由。”林沉吟道,“但追殺逃兵犯不著全軍出動,畢竟你隻是個落單的女孩兒。”

“‘落單的女孩兒’。”安安淺淺一笑,玩味著林描述她的字眼,“我是他們中間最強大的女戰士。”

“即使是最強的蚊子,也犯不著用大炮來打。”

安安笑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他們為什麽抓我,我們可以做個交易。”

“交易?”林希望安安可以坦誠相待,“不可能。”然後,他抱著木板佯裝要跳入河中,準備結束這場對話。

“是嗎?如果我說我知道關於‘淵龍’的事,你會不會反過來求我?”安安用一種有恃無恐的語氣說。

林停住了。

他轉過身來,盡量平複自己的語氣:“淵龍……我一直以為那隻是個傳說。”

“大部分傳說都不是空穴來風。”

“你是因為知道淵龍的秘密,所以才被他們追殺的?”

“是的,他們想從我嘴裏得知淵龍的準確位置,我不告訴他們,於是有人就威脅要殺了我。我知道他們是認真的,所以就先動手殺了威脅我的人,然後趁亂從浮空舟裏逃了出來。我本來想隨便找個地方先躲起來,結果就遇到了噴射氣流爆發,後來就被大風刮到了你第一次遇見我的地方。”

“誰說我加入了?”安安看上去有點不高興了,“我原來所在的部落被他們殲滅了,我隻是不想死而已。至於淵龍的秘密,隻有被淵龍選中的人才有資格知曉。”

“誰被選中是由你來決定的?”林挖苦說。

“當然!我是淵龍的使者。”安安的認真裏透露著可愛。

“照你的意思,隻要我與你做一個交易,你就把淵龍的秘密分享給我,所以我就是被淵龍選中的人?”林說。

“你可以這麽理解。”安安說。

“沒猜錯的話,交易的內容就是:帶上你,帶你回到大地上。”林說。

“你很聰明。”

“如果我對淵龍根本不感興趣呢?”林反問道。

安安直勾勾地盯著他,語氣篤定:“不會的,我知道你想要什麽。”

她的眼神讓林有一種被看穿的感覺,林皺眉,想要把什麽東西從腦海裏趕出去。最終他下定了決心,說:“就這樣,我帶你回去,你告訴我淵龍的事。如果到了之後我發現你說謊……”

安安撲哧一笑,做了個鬼臉,“好凶哦。”

林沒有理她,抱著舢板跳出洞口,安安趕緊跟了上去。

“喂,真的隻剩一塊舢板了嗎?兩個人怎麽用?”安安嘟囔道。

林沒說話,默默地走到岩洞深處拿出了他早已藏好的另一塊舢板……

太陽明媚,水波溫柔。林和安安順著西風河一路漂流,為了追上大部隊的節奏,他們用上了瓦斯背包助推,在河麵留下兩道銀亮的尾跡。

天峽·雷海·球形湖

就這麽漂流了一天不到,河流流速漸漸變緩。這說明噴射氣流在這裏已經衰減得很微弱了,林知道這條河就快要到盡頭。他本以為噴射氣流減弱之後,水流將在斥力的作用下揮發,但他想錯了——

河流在盡頭匯成了一片巨大的湖。這湖卻不是平麵的,而是一個球形。

這個大水球的半徑估計有上千米,表麵有一些七彩的暈紋,就像陽光照耀下的一個巨型肥皂泡。球形湖表麵的水時刻都在流動著。

而這座球形湖中,並非空無一物,一個摩天輪般的巨大物體在球形湖的中心緩緩旋轉。從這裏可以看出,球形湖中心顯然是沒有水的。那個“摩天輪”目測有遊樂園中普通摩天輪的十倍大小,通體烏黑,鋼鐵材質。它的旋轉軸心架設在一片條帶狀的岩體上。如果說部落棲居的岩體是海洋中的島嶼,那麽,這一片頎長無比的岩體就是一整塊大陸。這塊大陸的麵積相當於一個小型地級市,其正中央是一條巨大的斷裂峽穀,如裂錦上的豁口。“摩天輪”就架設在這條峽穀上。

“這是什麽?”安安被眼前的壯景驚呆了。

“天峽。”林緩緩地吐出這兩個字,既包含震驚又凝固了喜悅。

“那個旋轉的大鐵輪是什麽?”安安又問。

林沉吟了一下,說:“沒猜錯的話,那是一座城市。”

“城市!一座完全由鋼鐵鑄造的城市?”安安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是的,他們發展出了相當發達的科技,可以用稀缺的鋼鐵鑄造整座城市。最可怕的是,他們用某種類似於力場的東西束縛住了水流,讓它們可以抗衡斥力,從而形成了一個保護整座城市的水屏障。”林顯然看出了安安的震驚。

“那他們為什麽要讓自己的城市不停地旋轉?不會頭暈嗎?”

“很有可能是為了用旋轉產生的表觀重量來抵抗斥力,就像宇宙飛船用船體的旋轉來製造‘重力’一樣。那座城市很可能是天空中唯一感受不到斥力的地方。”林說道。

“真厲害。”安安由衷地歎服道。

“但你沒覺得有什麽地方很奇怪嗎?”林說。

“沒覺得啊。”安安搖搖頭。

“你有溫度計嗎?我的弄丟了。”林忽然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沒有,你要溫度計幹嗎?除了你這種人,誰會隨身帶溫度計啊?”安安有點無語。

林正要解釋,注意力卻被另外的狀況吸引了。他看到那旋轉的輪狀城市上忽然開了一個小口,從中飛出幾個人來。當他們飛到水壁之處時,水幕自然裂開一個豁口,以便讓他們通過。水幕會產生折射,所以林剛才沒看清那幾個人是誰。當他們飛出來時,林才發現領頭的是布仁楚古拉。

他們很快飛近,林和安安也抱著木板從水麵飛到空中。跟著布仁過來的,除了幾名部族成員,還有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中年男子。在一群衣衫襤褸的流浪者中,這位中年男子衣著顯得格外光鮮,穿戴也十分整齊,看上去不過三十來歲,不過實際年齡應該更年長。更讓林驚訝的是,他的手裏有一塊早已絕跡的電子屏,而且正在運行,更顯得他地位非凡。

他衝著林輕輕一抱拳,說:“你好,我是星湖城的長老沈希賢。剛才看到二位到來,特地與貴部落的族長一同來迎接你們。”

他們在那個封閉的大輪子裏麵居然能看到外界情況!林再一次被星湖城的科技實力所震撼。

他們比林早幾個小時到達星湖城,沈希賢長老接待了他們,並帶著他們參觀了整座城市。如林預料的那樣,星湖城用城體的旋轉抵消了斥力,城市中的人可以腳踏實地地行走。他們驚訝地發現,這座城市的科技水平比其他部落高出太多,如果說其他部落還停留在蒸汽文明時代,他們則已經進入了信息社會,城市中的人們住樓房、用電器、開汽車,儼然和斥力潮汐之前的地球城市一樣。這樣一個文明,早就應該像“鬼神之軍”一樣聞名天空世界才對,為什麽一直默默無聞?

布仁的解釋是,他們就像“鬼神之軍”的對立麵,雖然同樣擁有發達的科技,但對稱霸天空並沒有什麽興趣。相反,他們總是竭盡所能幫助其他流浪者,每逢有流浪者部落到達天峽,他們便會熱情接待,並且在他們再次出發之前,為他們提供食宿、補充瓦斯儲量。也因此有很多流浪者貪圖這裏的安逸,想在這裏定居,但都會被星湖城婉拒。因為這裏的資源總量是有限的,隻有當一位居民死亡之後,才會允許另一個外來者入籍。

“就沒有那種強行要求留下來的部落嗎?如果有人提出這樣的要求,他們會怎麽做?”張禹用貪婪的目光掃視著這座繁華的城市。

“你別動歪心思,我感覺這裏水很深。”布仁低聲告誡道。

按照慣例,沈希賢帶部落眾人去中央大殿拜謁城主。布仁楚古拉告訴林,星湖城城主是一個非常神秘的人,他沒有名字,更沒人說得清他的來曆,就連他如何建立星湖城也隻是一個無人得見的傳說。他總是坐在大殿最高處的簾幕後麵,從不見人,就連他最信任的下屬沈希賢,也從來沒見過他本人。每當有要事需要城主定奪,沈希賢都隻能跪在簾幕外麵聽他指示。

“就沒人闖進去看看城主到底長什麽樣嗎?”安安不知輕重地問。

沈希賢一臉惶恐道:“這是對城主最大的冒犯。”

“是嗎?”林饒有興趣地說,似乎在思考著什麽。

不多時,眾人都到了中央大殿。恍然一看,他們猶如來到了巴特農神廟,整個地麵都鋪滿了水晶,眾人跪在地上,能夠清晰看見自己的臉。無數根三人合抱粗的水晶立柱支撐著穹頂,顯出一種濃厚的莊嚴。

“下麵跪的是什麽人?”簾幕後麵傳來城主的聲音,許是由於離得太遠,林覺得那聲音聽起來很空靈縹緲。

“一個普通的流浪者部落,我是族長布仁楚古拉,代表我的族人向您問好。”布仁楚古拉說道,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這大殿森嚴氣氛的壓抑,布仁楚古拉的聲音比平時低一些。

“非常感謝您的慷慨。”

“你們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麽?”城主問道。

“我們想要通過天峽,返回地麵。”

“返回地麵……”城主重複著這幾個字,“起碼有上百個部落族長給我說他要帶領部族返回地麵,但是最後……他們都死了。”城主這兩句話說得平淡至極,但聽者無不心驚。

“為什麽?他們怎麽死的?”林搶先問了出來。

“很多人以為隻要到了天峽,返回地麵的路就會一路暢通了。他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這就是他們為什麽會死的原因。”城主停頓了一下說,“天峽之下,有一片雷海,沒人能穿過去。”

“雷海?”林驚詫道。

“是的,就是一片由雷電組成的海洋。你知道‘向上閃電’嗎?”

林搖了搖頭。

“正常來說,自然界的閃電都是自上而下的,但是極為特殊的情況下,也會產生一種自下而上的閃電。通常是因為一次常規雷擊觸發的‘雷電先導’所致,一股正電荷或者負電荷迅速向上升起,指向暴雨雲團中與其帶有相反電荷的區域,這就是向上閃電。”城主解釋道。

“斥力潮汐爆發之後,空氣中出現了遠超正常數量的富集電荷,這導致天峽附近的空中充滿了這種向上閃電,向上閃電頻繁地發生,甚至形成了一片隔絕上下層天空的雷暴密集層,這就是你說的雷海,是嗎?”林問道。

“是的,隻不過它比你想象得要大得多,就像一片真正的海洋。”城主說。

“你想嚇退我們?”

“我隻是見過太多的失敗者。”

這天夜裏,林和布仁楚古拉來到星湖城的最底層,這裏的一整層地麵都是透明的舷窗,從這裏望出去可以看到雷海。

那真是一片海洋,大得一眼望不到盡頭。烏黑的暴雨雲團連綿不絕,遮蔽了整個天空,從高處望下去,隻有一片漆黑。那漆黑之下又是一種驚心動魄的青白色,如同一個底部裝著白熾燈的水族箱,悠悠的白光從水底洇出來。林知道那青白色就是億萬道雷電,它們一刻不停地向上生長著,像一叢叢矢車菊。

“你有把握穿過去嗎?”布仁楚古拉問道。

“不是把握不把握的問題,直接穿過去就是找死,這一點那個城主倒是說的沒錯。”

“不行的話就退回去吧,看不了草原總比死了強。”布仁楚古拉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可是天空並不安全,總不能讓大家時刻處在危險中。我想找到那個傳說中的淵龍,我相信它就藏在地下很深的地方,就是它讓我們通通飛上了天。”林說。

“原來你真是這樣想的。”布仁楚古拉意識到自己從沒看透過林,“沒想到你這樣的人也會為一些虛無縹緲的事情犯險。”

天空中的雷海翻騰不息,林就一直站在那裏看著,整整一個晚上。

兵臨城下

林和布仁楚古拉決定先在星湖城住上幾天,等潮汐過後再商量進一步計劃。第二天一早,安安就找到林,問他是不是打算放棄地穹行動了?

林搖搖頭說:“不,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既然答應了你,我肯定會去做。”

安安說:“你記得就好,希望我沒看錯人。另外,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

“什麽?”

“張禹不見了。”

“什麽時候的事?”

“昨晚。隻要他在,我總能察覺到他那令人作嘔的目光,但今天早上這種目光消失了。我問了所有人,都說從早上開始就沒見過他。”

林會留意部落裏的每一個人,昨天到達星湖城之後他點過人數,那時候張禹還在,顯然確定是昨晚失蹤的。以張禹的強大戰鬥力,應該沒人能對他的安全造成威脅,他很有可能是自己離開的。這麽一想,林的心裏突然有了不祥的感覺。

這時,星湖城裏突然響起尖銳的警報聲,街道上的人群開始混亂起來。

林和安安一起找到布仁楚古拉時,他正和沈希賢待在中央大殿裏,二人均麵露憂色。沈希賢手裏拿著一塊方形的電子屏,讓林不由得想起曾經使用過的電腦。電子屏幕上播放著這樣的畫麵:一望無垠的湛藍長空裏,數十艘黝黑的浮空舟緩緩行駛著,正是“鬼神之軍”。

沈希賢說:“這是星湖城方圓十裏內的畫麵。剛剛我派出去的斥候回報,很顯然它們是衝著星湖城來的。”

林說:“他們不應該這麽快追上來,西風河的洪水已經把他們的艦隊衝散了。是張禹,肯定是他把鬼神之軍引來的。”

布仁楚古拉說:“他投敵了?”

林說:“他恰好在這個時候失蹤,非常值得懷疑。對於張禹那樣的人,在哪個部落都可以,隻要能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布仁怒道:“混賬!下次見麵我要殺了他!”

高台之上簾幕後麵,城主那虛無縹緲的聲音再次傳來:“這支艦隊是衝著你們來的?”雖然語氣沒有任何起伏,但眾人還是聽出了質問的意味。

林淡淡問道:“如果是衝著我們來的,城主你會怎麽做呢?”

那聲音答道:“冤有頭,債有主。我命令你們馬上離開,不要把災難引向我們。”

林像是洞見了什麽似的,反問一句:“你很怕他們?”

那聲音愣了一下說:“我和他們又沒仇,為什麽要怕?”

林搖搖頭,說:“抱歉,城主大人。這渾水你們恐怕是蹚定了。鬼神之軍征服他們能夠征服的一切。你覺得他們發現這裏藏著一個沒有斥力幹擾的地方之後,會放過你們嗎?桃花源的故事,城主大人應該聽過吧?”

沒等城主答話,長老沈希賢倒是搶先開口了:“閣下所言當真?”

林鄭重地點點頭,“不服從他們的人會被處死。”

沈希賢臉色頓時發青,一種驚懼的神情像蛆蟲一樣爬滿他的臉。林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化,說:“和你的城主大人一樣,你也很怕,是嗎?”

沈希賢急道:“你懂什麽!星湖城沒有有效的防衛力量,一旦讓他們攻入城中,等待我們的將是一場血淋淋的屠殺!”由於這句話說得太快,好幾個音都破了。

布仁說:“你們星湖城的科技實力如此發達,竟然連支像樣的軍隊也沒有?”

沈希賢重重歎了一口氣,說:“城主大人嚴格控製了城中人口的數量,隻有死了一個人,才能新加入一個人,你們想想,長期這樣下去,會發生什麽?”

林說:“這個城市的老年人口將越來越多,因為你們的人口供給是不充分的,主要的更新方式是自然死亡。”

沈希賢點點頭,“是的,而且大家都覺得有那個巨型水球作為天然的屏障護著我們,沒有誰能對這座城市造成威脅,所以一群老年人也就懶得建立軍隊了。我雖正值壯年,但長老會其他人都一把年紀了,他們並不會聽我的。而且,我們感覺城主似乎也不支持我們建立軍隊。”

“城內沒有軍隊,你們就不怕自己好意接待的部落起歹心嗎?”

“這倒是無妨。首先,他們並不知道我們沒有軍隊這件事,越是看不見有形的防衛力量,他們就越不敢造次;其次,我們接待其他部族之前都會對他們進行嚴格考察,然後會收繳他們的兵器和瓦斯背包鎖進武庫,等他們離開時再歸還。不過,還真有部落想對星湖城下手,但城主就像長了千裏眼順風耳,每次都早早就得知了他們的陰謀,未及他們動手,城主就中斷了城市的自旋。黑燈瞎火裏他們都被斥力牢牢摁在天花板上,不費一兵一卒,我們能就收拾掉他們。”

“千裏眼順風耳……你們這個城主,神通廣大啊。”

林有點明白了,這個星湖城就是一個與世隔絕的桃花源。他們某些方麵異常強大,在另一些方麵卻如嬰兒一樣幼稚。從直覺上,林覺得這個城市的古怪和他們的城主肯定脫不了幹係。

“你們這套防禦機製對鬼神之軍沒用,首先他們的浮空舟密閉性很好,涉水不是問題;其次,如果他們攻進來了,就算享受不了這個城市的科技,也會徹底毀滅它。”安安插話說。

布仁楚古拉疑道:“你怎麽知道浮空舟能涉水?”

安安自知在布仁麵前失言,於是用求助的眼神望著林。林說道:“那天我們見到有一艘浮空舟被水衝過之後還能漂浮在水上。”

沈希賢聽了這話顯得有些穩不住了,低聲嘀咕著:“這可怎麽辦?”。看來他雖然身居高位,卻沒有足夠的魄力應對危機。

林看了一眼那高台上的簾幕,將沈希賢拉出中央大殿,問他:“那個球形巨湖,是誰在控製,長老會嗎?”

沈希賢搖搖頭,“不是,長老會對這些一竅不通,巨湖屏障是由城主親自控製的。嚴格來說,城中的所有能源都是由城主一人掌控的。”

林說:“這就是他統治權威的來源吧。在這樣一個艱難的時代,根本不需要什麽暴政,隻要將你們安穩生活的供給權抓在自己手裏,就可以牢牢控製住你們。你們本是一些流浪者,這位城主能給你們提供安逸的生活已是萬幸,所以沒人會想著反抗他。”

“是的,如果有人惹怒了他,他就會斷水斷電,甚至停止城市的自轉,讓我們再次遭受斥力的折磨。”

林接著問道:“你們城市的動力來源是什麽?瓦斯嗎?我實在想象不出從哪裏得到那麽多瓦斯?”

沈希賢說:“你忘了,斥力本身就是一種動力來源。但隻有在天峽大陸這般龐大的土地上,才有利用斥力的條件,因為這塊土地本身是不會運動的。星湖城就像架設在一條河流上的水車,斥力就像那條河流。將星湖城的軸心固定在大陸上,斥力就能像水流一樣衝刷水車,星湖城就是這麽轉動起來的。如果大陸本身會移動的話,這台水車就沒辦法轉動了。所以,整個天空像星湖城這樣的地方,隻會有一個。”

林饒有興趣地問:“那麽,是誰第一次建造了這台巨型水車呢?”

沈希賢說:“沒人知道。據說第一個居民發現這座城市的時候,它就已經建造好了。那個時候城主已在簾幕後麵,他從不露麵,也不宣示自己的權威,但所有人都聽他的話,因為他能掌控城市裏的一切。”

林說:“說白了這裏的所有居民都是外人,隻有城主才是這座城市真正的原住民。”

沈希賢說:“可以這麽說。”

林的臉上又浮現出那種神秘的笑容,讓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麽,“最後一個問題,有人強行闖進那道簾幕後麵去過嗎?”

沈希賢搖頭,“沒人敢這麽做,誰也不知道那會引發什麽樣的後果。”

林臉上的神秘笑容更加明顯。他忽然一轉身進了大殿,三步並兩步踏上台階,朝著高台之上的簾幕衝去。

沈希賢大驚失色,追上去想要阻止這個年輕人。由於跑得太快,他一下跌倒在台階上,電子屏也脫手飛出老遠。趴在台階上的他甚至來不及喊叫,就隻見林站在簾幕前朝他揮揮手,然後掀開簾子竄了進去。

魔 法

沈希賢從台階上爬起來,不敢再往前走,生怕驚擾到簾幕後麵的星湖城主。高台下的眾人一時也摸不著頭腦,林擅闖禁地,究竟想幹什麽?

又過了十分鍾,安安突然驚叫一聲,指著沈希賢手裏的那塊有些碎裂的屏幕說:“艦隊加速了!”果然,屏幕上顯示的浮空舟艦隊加快了行進的速度,它們的艦船排列得非常整齊,顯出一種肅殺之氣。

沈希賢說:“這件事還是要歸咎於你們,要不是你們把鬼神之軍引來,他們根本就不可能發現星湖城。”

安安說:“星湖城被鬼神之軍發現不過是早晚的事,到那時你們還是免不了一場硬仗。”

沈希賢被安安嗆聲,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得冷哼一聲,悶頭不說話。隻有布仁楚古拉最淡定,他拍拍沈希賢的肩膀說:“沈長老,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我們應該趕緊商量一下對策。”

沈希賢說:“對策?我當初就預料到這樣的情況,沒人聽我的,現在我也沒轍。那些老頑固,活該讓他們嚐嚐苦頭!”

布仁耐心道:“這件事情是我們部落引起的,我們自然應該承擔責任。我們部落現在有效戰鬥力雖然不過百人,但都可以聽從沈長老調遣。你再鼓動一下星湖城的居民,多多少少能抵擋一陣子……”

沈希賢掃了一眼屏幕,上麵顯示浮空舟艦隊離星湖城的距離隻剩五公裏,按它們之前的航速推斷,大軍壓境也不過一刻鍾的工夫了。他打斷布仁的話,說:“抵抗一陣子又有什麽用?我都想好了,要是那支艦隊攻不破水障還好,如果攻破了,我就領著大家投降,能少死點人。”

“誰說我們一定會輸?”一個聲音遙遙地從高台上傳來,眾人抬眼望去,隻見一個頎長瘦削的身形,赫然是剛才進去的林。此刻,他臉上仍然掛著那種神秘的笑容,仿佛紛繁萬事已於心中看透。

“你告訴我,靠什麽贏?”沈希賢沒好氣道。一旦林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就準備極盡嘲諷之能事。

“不用一支軍隊,我一個人就能打敗他們。”林雲淡風輕地說。

“胡扯!你用什麽打敗他們?”沈希賢罵道。

“魔法。”林胸有成竹地答道。

“我沒聽錯吧?”沈希賢先是一愣,隨即誇張地笑道。

“我的破敵之策已經得到城主大人認可,至於你相不相信,根本不重要。”

“當真?”沈希賢有些猶豫了。

“我確實已經同意了。”簾幕後又重新傳出城主空靈的聲音。

林緩緩走下高台,邊走邊說:“其實我早就想好對付鬼神之軍艦隊的方法了,剛才隻是用這方法和城主做了一筆交易。城主同意了。”

林點點頭,“我喜歡假想各種突發狀況,然後順便設想一下解決辦法。”

沈希賢仍是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

林接著說:“沈長老,如果你還想保護你的城市,麻煩你幫我做件事。”

沈希賢本來心中不忿已久,此刻語氣也變得有些強硬:“除了城主,沒人可以指揮我。”

簾幕後又傳來城主的聲音:“沈希賢,照林說的做。”

畢竟城主親自下令了,沈希賢不敢違逆,林微笑招手,他隻得湊上前去。林說:“沈長老,你對城中的情況比較熟悉,我要麻煩你幫我找一樣東西。我的魔法能不能奏效,全看你能不能把那東西找來了。”說完,林在沈希賢耳邊低聲交代了幾句。

沈希賢聽完大惑不解:“你要這個幹嗎?”

林笑著說:“你隻管去做就是。”

迫於城主威壓,沈希賢隻得一路小跑出了大殿,領命去辦這件事情。林慢悠悠地走下來,招呼眾人一起“去前線抗敵”,他這幾句話說得輕鬆無比,就像是在開一個玩笑。就連布仁楚古拉問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他也緘口不言。

但安安還是忍不住好奇,扭著他的胳膊不放,林拗不過她,隻好提醒她說:“你還記得我們剛到星湖城的時候我問你要溫度計嗎?”

“記得啊,可你要溫度計幹嗎?”

“因為我覺得很奇怪:這裏氣溫明明很低,為什麽那個球形湖的湖水沒有結冰?進入星湖城後,我在城中找了個溫度計出去一測,發現球形湖周圍的氣溫果然遠遠低於零度。”

安安點頭,“氣溫在冰點以下卻沒有結冰,的確很奇怪。”

林說:“在物理學中,這種0℃以下還保持著液態的水叫過冷水。而那個球形的湖泊,就是一個由過冷水組成的過冷湖。過冷水的存在條件是極為苛刻的,天峽處在一個斥力明顯分界的特殊高度,較輕的物質都被斥力吹到更高的地方了,較重的物質則飄浮在更低的地方,這導致此高度的空氣異常純淨。這也是大量過冷水能夠存在的原因。”

安安說:“這和你所謂的魔法又有什麽關係呢?”

“這要從過冷水的一種特殊性質說起,”林故意賣了個關子,“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說話間沈希賢已經小跑回來,略顯肥胖的身軀跑起來有些吃力,他擦了擦汗,將一塊用黑布包著的東西交到林手中。安安伸手把那東西搶過去,驚叫一聲:“好冷!”險些將它摔在地上。她忍不住打開看了看,原來是一塊還散發著寒氣的冰。

林介紹道:“這可不是普通的冰,是用那個球形湖的湖水製成的。我的魔法能不能奏效,全仰仗沈長老給我找的這塊冰了。”

林笑道:“沈長老不相信我的話,就自己想破敵計策吧。”

沈希賢又不說話了。

這時,沈希賢掌上的那塊電子屏幕閃爍起紅光,緊接著刺耳的警報聲響起,那是最原始的城市防空警報,來自大功率的高音喇叭,其聲音具有極高的穿透力,足以覆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他們到了!”

屏幕顯示,鬼神之軍的艦隊已經到達星湖城外。原本呈楔形的隊列已經完全散開,所有的浮空舟排成一個環,將球形湖團團圍住。借助星湖城的電子監控係統,眾人這才近距離地看清浮空舟的模樣。為首的是一艘比其他浮空舟大兩倍的旗艦,不同於其他浮空舟,它整個艦身都由生鐵製成,最前端是一根數十米長的鐵桅杆,上麵丫杈著數十把金屬尖刀製成的倒刺,而每一根倒刺上,都有一顆腐爛的人頭。

“那是拒絕投降者的頭顱吧?”沈希賢的聲音有些顫抖。

林點點頭。

“如果你的魔法沒有奏效,我會帶領星湖城投降。我可不想我們的頭也被掛在那上麵。”沈希賢再次重申。

“隨你吧,”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想那一切發生的話,你最好現在帶我去出口。”

眾人跟隨沈希賢來到出口處時,鬼神之軍的艦隊已經開始進攻。旗艦發出尖銳的哨音,所有浮空舟圍成一個環在同一時刻進入了水球。進攻很明顯是精心設計過的戰術,同時麵對四麵八方的攻擊,再強的防守都會出現破綻。鬼神之軍明顯高估了星湖城的防守能力,他們沒想到這一城的老弱殘兵根本沒有招架之功。

林凝神注視著天空中的艦隊,它們緩緩進入球形湖,巨大的艦體遮蔽了陽光,整個城市都昏暗了下來,就像處在日全食的陰影中。林忽然有種錯覺,覺得高處的那些艦隊就像當年砸毀他整個學校的巨石,正緩緩壓下來。

沈希賢見林仍然毫無動作,忍不住催促道:“快動手啊。”

林擺了擺手說:“不著急。”

他看向布仁楚古拉,指著他背上背著的那張弓說:“借我用一下。”

布仁楚古拉取下遞過來時,林單手去接,手不禁往下一沉,差點沒接穩。“沒想到這張弓這麽重。”林費力地將它舉起來,試著拉了一下,最多隻能拉到滿弦的三分之一。

布仁楚古拉不無擔憂地說:“你的魔法需要用到這張弓?要不要我幫忙?”

林搖搖頭,“這件事我想自己來。”

那塊冰已經化了不少,體積比剛才小了很多。林慢條斯理地用金屬箭頭穿過那塊冰,又用線繩將冰固定牢靠。他將箭搭在弓上,緩緩拉開了弦,仿佛用盡一生所有力氣,瘦弱的林居然將那張弓拉了個半滿。此刻,艦隊已經完全浸沒到球形湖中,一些速度較快的浮空舟甚至快要從球形湖中衝出來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凝結在林這支古怪的箭上。

那支箭如一道掠過的鬼影,以奔雷之勢射向球形湖,當箭頭的冰塊和湖水接觸的一刹那,它就像撞到一堵牆,牢牢地釘了進去。沒錯,那真的是一堵牆,突然出現的牆。以冰塊為圓心,湖水迅速結冰,看上去就像瞬間形成了一堵白色的牆。結冰的地方迅速擴大,速度比雪崩還快。所有接觸到冰塊邊緣的水在下一秒都變成了冰,就像毛巾被水浸濕的過程。

片刻工夫,直徑數百米的球形湖凝結成一個透明的冰球,這個冰球的球心是空的,裏麵懸浮著一座巨大的城市。

而那些浮空舟,都被凍在了這個冰球中,完全動彈不得,看上去就像琥珀中的爬蟲。

“魔法……真的是魔法!”眾人驚歎道。布仁楚古拉則像看魔鬼一樣看著林,雖然他早就見識過林的手段,但從未想過他真有這樣的通天之能。

“你……怎麽做到的?”安安也驚呆了。

林擺擺手說:“一個小把戲罷了。剛才我告訴你了,那個湖是一個由過冷水組成的過冷湖。過冷水有一個重要的性質:當把一塊由過冷水結晶而成的晶體扔進過冷水中時,就會以極快的速度誘發所有過冷水結晶。我們看到的,就是一種過冷結晶現象。”

毛球定理

星湖保衛戰還未開始就戛然而止——它終結於林的魔法。

為了困死鬼神之軍,林吩咐七天之後才能將冰破開。他下達了兩道命令:先挖出一艘浮空舟作為戰利品,作為接下來的交通工具;同時再開鑿出一條能容納浮空舟通過的通道,他想盡快啟程。

破冰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林讓沈希賢收集了很多城中的鹽用來加速融化冰湖,饒是這樣,部落眾人也挖了整整兩天,才把一艘浮空舟從冰裏挖出來。那是所有浮空舟中體積最大的一艘,而且衝鋒在最前,看來是鬼神之軍的旗艦。

林率眾進入浮空舟時,鬼神之軍因為存糧耗盡已經餓得奄奄一息了,大家發現地上有很多人骨,看來他們已經開始吃自己的同伴。部落戰士不費吹灰之力,就解決了僥幸活下來的殘兵。

林在僥幸活著的敵軍中找出了殺害斥候小隊的凶手,將他們活活塞進棺材,然後將棺材釘死,從城中推了出去,就像當初他為死去的斥候部隊舉行的天葬一樣。

安安還記恨著張禹,但負責清理船艙的族人告訴她,並未發現張禹的屍體。“看來被困在了其他浮空舟裏,這會兒也該被吃掉了,活該!”安安幸災樂禍地說。

接著,林又讓族人在星湖城裏休息了兩天,避過了又一次斥力潮汐,這才開始正式向下界進發。作為守城的回報,沈希賢為部落提供了非常充足的物資,還有繳獲的那艘旗艦浮空舟。林的部落將乘坐這艘浮空舟前往地穹,這比單靠瓦斯背包可是好太多了。

安安站在一旁,看上去懶得動彈,這雙鞋子顯然是為男人設計的,不僅不合腳,走起來也有些費勁。她看著林若無其事地走動,更覺得氣沒打一處來。現在,駕駛艙內隻有他倆,安安決定“拷問”出林的秘密來撫平自己的不滿,“我猜你已經找到穿越雷海的方法了。”

林點點頭,“我那天去簾幕後麵的時候,就已經想到穿越雷海的方法了。”

安安說:“是城主告訴你的嗎?”

林搖搖頭,“其實,城主根本就不存在。”

“不存在?”安安提高了聲音。

“是的,那天我衝進簾幕後麵,你知道我在裏麵發現了什麽嗎?”

“什麽?”

“什麽也沒有,那後麵是空的!”

“那和我們說話的是誰?”安安驚道。

“沒有人。或者說,跟我們說話的,就是那座城市本身。”

“你是說……”

“星湖城本質上是一台超級計算機。從一開始我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兒,一個從來不肯露麵的城主,是怎麽精確控製整座城市的每一處機關的?要完成這樣精密的控製必須要下屬配合,而他從來不肯跟下屬見麵,不可能有這麽高的行政效率。而且他不支持建立軍隊的主張也很奇怪,現在看來,建立軍隊應該在某種程度上和機器人三定律相違背。”

安安點點頭說:“當初我就覺得城主的聲音和語氣很奇怪,卻說不出來奇怪在哪裏,原來是少了那種人味兒。可這座城市是怎麽建造起來的?它自己建造它本身嗎?”

“不,星湖城最初的建造者就是這台超級計算機的使用者。斥力潮汐之後,他幸運地流落到了天峽大陸,智慧如他想到可以利用天峽天然的地理優勢來建造一座城市,這座城市以斥力作為動力,這就為超級計算機提供了電源。

“最初的星湖城甚至算不上城市,隻是一個簡單的輪輻狀機械結構。計算機的使用者找到了更多的同伴,和大家一起完善了這座巨大的城市,使用者則自然成為這座城市的城主。通電後的計算機成了他管理這座城市最好的工具。為避免橫生枝節,他隱瞞了超級計算機的存在,用整座城市作為它的外表進行偽裝。後來城主染疾去世,臨死前他忽然想到:由計算機模擬自己的聲音語氣發號施令,說不定能夠建成一個政治清明、沒有權力鬥爭的完美城邦。於是,城主最終決定隱瞞自己死亡的事實,由計算機接替自己管理這座城市。”

“嚴格來說不算交易吧。起初,我隻是單純想搞清楚城主的真實身份,當我得知它是一台計算機的時候,我很驚訝它為什麽沒有想到利用過冷水抗敵,試探了幾句才知道,使用者給它安裝的數據庫是不全的。於是我趁機提出,可以幫它保衛這座城市。為了表示對我的感謝,它提出可以幫我計算出通過雷海的路徑。要知道,計算這個問題會占用它全部的算力,讓它暫時失去控製星湖城的能力,它本能上是抗拒的,所以它之前從來沒有為其他部落做過這件事。在戰鬥結束後我們在星湖城等待了一段時間,就是在等它的計算結果。

“也算是個好心的老A.I.了。”林打趣道。

安安指著那片翻湧著電浪的死亡之海,用難以置信的語氣說:“真的存在一條通道可以通過這樣的地方嗎?”

“嚴格來說,那不隻是一片海,是一個包住地球表麵的雷電層,已經不能用海來形容了。”

“那更不可能穿過去了。”安安皺眉。

“你聽說過毛球定理嗎?”

安安還沒回答,林就打斷了她:“算了,你肯定沒聽說過。毛球定理是在1912年首先被布勞威爾 證明的,在代數拓撲中,對於任意一個偶數維的球麵,連續的單位向量場都是不存在的。通俗來講,你永遠無法撫平一隻毛球。”

安安錯愕道:“這和雷海有什麽關係?”

林說:“這樣給你解釋吧,如果我們把閃電看作向量,把整個雷電層看作向量場,那麽總是存在一個地方是沒有閃電的。如果我們在計算機中建立了整個向量場的數學模型,根據毛球定理,就能找出那個不存在閃電的地方。那就是我們的通道。”

安安似懂非懂地說:“那你應該找出來了吧?”

林終於露出了一點輕鬆的神色,“我不僅找出來了,而且那條通道就在不遠的地方。不得不說,我們能走到今天,實在好運氣。”

“恐怕,你的好運氣到此為止了。”一個散發著寒氣的聲音從林的身後傳來,光聽聲音他也能辨別出那人是誰。

“張禹,你竟然沒死!”林說。

張禹發出猖狂的笑聲,安安連忙提醒:“小心,他手裏有刀。”

張禹的腳步聲漸漸逼近,他的腳上也穿著一雙鐵靴,看來早就潛伏於控製室內。他緩緩朝林走來,繞到林的身前,林這才看清楚他的樣子。他的整張臉都糊著血汙,眼睛也眯縫著。

“你知道我藏在駕駛室的地板下麵怎麽活下來的嗎?”他陰鷙地笑著,唇角裂開一條縫,鮮血和著殘存的細碎肉糜從嘴裏流出來,像一個鬼。他的上半身忽然前傾,額頭和林差點撞上。四目相對,張禹死死地盯著林,用沉緩的語調說:“你把我逼成一頭野獸,現在我要吃了你,你不會有意見吧?”

張禹繼續狂笑道:“我確實不知道怎麽穿越雷海,可我根本就不需要穿越雷海。我是戰士,是殺戮者,天空才是我的世界,土地我看著都髒。要不是你跟布仁楚古拉串通一氣,部族早就變強大了,甚至比鬼神之軍還要強大!我要回去找到那些浮空舟,建立新的鬼神之軍,再順便滅了星湖城。到時候,整個天空就是我一個人說了算!”

張禹話還沒說完,林的手指迅速朝駕駛台上一個紅色按鈕按去。但張禹似乎早有防備,長刀橫指,林的手指險些碰到刀刃上,隻得悻悻收了回來。那是一個和客艙連通的按鈕,遭遇強勁氣流時向客艙示警用的,現在看來沒機會按了。

張禹越笑越猙獰,忽地暴起發難,趁安安不備將刀橫在了她脖子上,大聲喝道:“林,你再有什麽小動作,小心她血濺當場!”

林伸出一隻手,示意張禹冷靜,說:“你剛才有機會殺我,但你沒這麽做,說明一定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隻要你不動她,我就聽你的。”

張禹點點頭,“你還是這麽聰明,很好。現在,掉轉方向,按原路返回星湖城。”

林一邊費力地扳動駕駛台上複雜的連杆,一邊冷漠地說:“已經按你說的做了。”

通過腳下傳來的觸感,張禹判斷浮空舟的確在轉向。想到這些天吃的苦,再想想重建鬼神之軍稱霸天空後的美好藍圖,張禹不由自主地陷入了片刻的愣神。就在這時,像暹羅貓一樣靈活的安安敏銳地抓住機會,從張禹的刀下鑽了出來。

張禹怒不可遏,提刀要追,但他那抬起的腳卻停在了半空中,這一步終於沒能邁出去。

一支箭將張禹射了個對穿,箭勁之強,讓一半的箭身露在了外麵。

張禹緩緩倒下前,看向門口,用低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你……怎麽……”

布仁楚古拉一手持弓一手扶著門,冷哼一聲說:“當我登上這艘船找不到你的屍體時,我就早有提防。”

林忽然想起,上一次布仁出現救下他,也是因為提前有所察覺。他總是在關鍵的時候出現,犀利而精準。

張禹終於咽了氣,布仁叫來兩個手下把他的屍身抬了出去。叱吒一時的鬼神之軍,真正的全軍覆沒了。

最後的障礙被掃除之後,接下來穿越雷海的過程算得上順利,事實上,如果有任何不順的話,他們早就死無葬身之處了。當浮空舟完全沒入雷海之後,眾人都聚集在舷窗處看著窗外的景象。閃電像潮水一樣漫過來,卻始終碰不到浮空舟。天地之間除了雷電的轟鳴再聽不見別的聲音,仿佛全宇宙的雷都在這裏炸響。

雷海並不深,航行了不到一個小時,浮空舟便從中穿過,一片晴朗的青空襲來。雷海之下再沒有大的障礙阻擋,加上又有浮空舟這樣的工具,行程加快了很多。不到十天的時間,他們已經在垂直方向上下降了接近兩萬米。

鏡像地球

穿過雷海之後的第十三天,安安在駕駛艙找到林。浮空舟主要是由林駕駛的。安安告訴他,浮空舟的航向需要調整。她報出了一個準確的經緯度,巧的是,那裏以前正是布仁楚古拉所牽掛的草原。

林說:“看來淵龍的傳說果然是真的。”

安安說:“那當然,而且我的確是淵龍的使者,這也是真的。”

“淵龍到底是什麽東西?”

“等我們真正找到它的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究竟是什麽,能夠產生這麽大範圍的斥力?林在心裏暗暗揣測著。他沒有追問安安,而是按照她給的經緯度調整了航向。

終於,在穿過雷海的第二十五天,他們觸碰到了地穹。

再次觸碰到大地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和人類第一次進入太空相差無幾。眾人依靠瓦斯背包全功率運行的推力,才勉強能夠在地麵上行走。地麵荒蕪,隻有**的光禿禿的土地,看不到一棵草。林忍不住告訴布仁楚古拉:“草原這東西,現在可能已經完全沒有了。”布仁楚古拉搖頭苦笑,“我早有心理準備。”

跟著安安走了數裏路之後,他們看見了一個巨大的天坑。林曾經見識過不少天坑,但這一個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都要大,直徑有上百公裏。林忽然想起《聖經》中記載的每天吞食一千座山峰的比蒙巨獸,也許它們吃掉山峰之後在地麵上留下的就是這樣的坑洞吧。

安安作為領隊在坑口站定,說:“淵龍就在這下麵。”

眾人正愁怎麽下去的時候,一個眼尖的部落成員突然說:“你看那裏,有一根鐵鏈。”眾人朝所指處看去,果然有一根粗大的鐵鏈連接到天坑深處,下麵能見度太低,一時看不清楚鐵鏈那頭連著什麽。

“沿著這根鐵鏈下去。”安安說道。

眾人一時間都有些遲疑。“你們先回浮空舟上等我吧,我和安安下去。搞清楚淵龍是什麽,我們就上來。”林說道。

布仁楚古拉關切地問道:“沒問題吧?”

林說:“如果我們天黑之前還沒回來,你們就把這根鐵鏈拉上來,但千萬別下去。”

布仁說:“好吧。”遂帶著部眾撤回到浮空舟。

安安和林順著鐵鏈爬下去。大約爬行了二十分鍾,林感覺腳下觸碰到了一個金屬質感的東西。他低頭一看,是一個圓筒形金屬物,大小相當於一架客機,表麵的顏色是電鍍銀,上麵布滿斑駁的鏽跡。

“這就是淵龍?”林的聲音有些顫抖。

安安說:“是的。沒想到吧?”

“這是什麽東西?”

“‘淵龍七號’,一艘地航飛船,如果不是斥力爆發的話,它現在應該在莫霍界麵以下。”

“一艘地航飛船不可能導致那樣的斥力潮汐爆發。”

“你為什麽要編造這樣的謠言?”林有些嚴厲地說。

“隻有這樣,人們才會有動力返回地穹,然後找到‘淵龍七號’。”

“找到它又有什麽用?駛向地心嗎?”林的聲音已經帶上了明顯的怒意。

“不,你想錯了。‘淵龍七號’要去的地方不是地心,而是,恰恰相反……”安安收住聲,用手指向頭頂。

“太空……”林難以置信地脫口而出。用一艘設計來航向地心的地航飛船航向太空,這真是瘋子想出來的方法。但當林稍微冷靜下來之後,他發現這並非不可行。地航飛船的密閉性、氧氣循環係統、動力係統都和宇航飛船相差無幾。而在斥力條件下,“淵龍七號”根本不需要任何燃料就能飛向太空。唯一麻煩的是,要將“淵龍七號”上的製冷係統改造成製熱係統,在大量燃料能夠被節約的前提下,這似乎也有實現的可能。

“這個計劃應該不是你想出來的吧?”林幽幽地說。

“說來話長……我被鬼神之軍俘虜之後,遇到一個同樣被他們俘虜的老科學家,‘淵龍七號’就是他的畢生傑作。我是他在鬼神之軍中唯一信任的人,所以他把自己掌握的最大的秘密告訴了我。”

“就是‘淵龍七號’嗎?”

“不是,是斥力潮汐的真相,或者說,斥力的本質。”

“你還真的知道……”林感覺這一趟自己總算沒有白來。

“是他告訴我的。他說,我們所有人都想錯了,問題根本不是出在大地之下,那下麵沒有任何東西在作祟。當他知道斥力作用和物體本身的質量相關時,他就猜測那根本不是斥力,而是引力!”

“引力……難道……”林驚訝得張不開嘴。

“是的,來自天空方向的引力。科學家循著這個思路,用好不容易搞到的一台簡陋的天文望遠鏡觀察天空,然後他看見了……另一個地球。”

林再也無法淡定,他倒吸一口涼氣,隱約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不過他轉念一想,覺得不太對勁,他說道:“這樣說不通,拉格朗日點在何處與物體的質量無關,因為質量再大的物體和地球比都是小量。不可能出現不同質量的物體擁有不同高度的平衡點的現象。這不符合基本的引力規律。”

安安搖搖頭,指了指頭頂說:“對我們來說是這樣,對於它來說就未必了……”

她繼續說道:“那是一顆和我們一模一樣的地球,至少用天文望遠鏡看上去是這樣的。正是這顆地球的引力,將所有的一切吸引到天空中。沒人能解釋為什麽一顆鏡像地球會出現在那裏。老科學家告訴我,也許這是某種力量在進行自我展示,或者說這是對我們的一種召喚。

“所以我就是你選中的人?”

“我遇見的所有人中,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了。”

通天之路

七個黎明之後,他們上路了。晨昏之交,遠方的地平線幽微難明,龍從深淵中騰飛而起。林站在舷窗邊,即便隔著樹脂的玻璃,也仿佛能感覺到晨風吹拂。

“淵龍七號”隻需任由鏡像地球的引力將它帶到兩個地球間的拉格朗日點,憑借不多的動力損耗,就能被另一個地球的引力所俘獲,這是一條由引力鋪成的通天之路。到達拉格朗日點後,不需要飛船,穿著宇航服,人甚至能夠直接在這條天路上行走。林想象著自己沿著這條路走到另一個地球,前方是鏡像地球反射的太陽的輝光,光很晦暗,如同走進一個黑色的黎明。

從原始人在非洲大陸上邁出第一步,到今天林走到此處,人類已經走了七百萬年。

林感覺到了宇宙的某種深意。

他知道那顆鏡像地球上一定有什麽東西在等著他。

“林,你說那裏會有什麽?”布仁楚古拉問出了同樣的問題。

“誰知道呢?一片草原吧。”林淡然一笑,“很大很大的草原。”

本文為《銀河邊緣》中文版專發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