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龍雷克斯

REX.

[美]大衛·傑羅德 David Gerrold 著

胡永琦 譯

大衛·傑羅德是著名科幻作家,暢銷書作家,也是一名電視劇和電影編劇。他的中短篇小說《火星之子》獲得了1994年的星雲獎和1995年的雨果獎。他為《星際迷航》撰寫的《毛球之災》,被評為該係列劇集中最受歡迎的一集。

難道你不想擁有一頭寵物恐龍嗎?反正我想。恐龍可是很不錯的寵物。它們不僅溫和可愛,還用處多多……

“爹地!霸王龍又跑出來啦!它跳出了圍牆。”

喬納森·菲爾特裏嘴裏蹦出一個他絕不願讓自己八歲女兒聽見的單詞,在鍵盤上的“保存”鍵上猛敲了一下,把椅子踢回原位,滿臉惱怒地向地下室的樓梯走去。他對這些不時打斷他工作的破事兒痛恨至極。

“快點,爹地!”吉爾的喊聲再次從地下室的門口傳來,“它正在追劍龍,它就要抓住史特吉啦!”

“我可警告過你早晚會出這種事的……”菲爾特裏生氣地說著,抓起牆上的長柄獵網,“別動,就在這兒等著!”他厲聲道。

“別怪我嘛!”吉爾喊道,跟著他走下了木樓梯,“我又不知道它會長這麽大!”

“它是吃肉的。劍龍、迷惑龍和其他恐龍在它看來就是午餐。回樓上去,吉爾!”

菲爾特裏在樓梯底部停下來,仔細地打量著這間曾經的地下室——按照他夫人的要求,這兒已被改造成了兩人的寶貝女兒的迷你恐龍王國。悶熱昏黃的燈光使地下室沉浸在一種遠古氛圍裏,所有的東西都彌漫著一股石炭紀般的味道。他厭惡地皺了皺鼻子,出於某種原因,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似乎比平時更為強烈。

眼下的麻煩顯而易見。那些六英寸 高的劍龍,大都退縮到了北牆邊的高坡上,正心驚肉跳、漫無邊際地胡亂打著轉。它們那明黃、橘橙的顏色讓它們顯眼極了。他迅速清點了一下。三頭幼崽和它們的母親都沒事,另外兩隻雌性劍龍也還好,但它們都痛苦地吱哇亂叫著。他找到了弗雷德和西裏爾,但史特吉沒和它們在一起。幸存的兩頭雄性劍龍正焦慮不安地氣喘如雷,不停地擺出猛衝下坡的憤怒姿勢。

菲爾特裏順著它們焦慮的矛頭所指的方向看去。“該死!”他說。隻見那頭足有兩英尺 高的霸王龍雷克斯,正從已經倒地的史泰吉身上撕下一縷縷鮮血淋漓的肉條,貪婪地大口狼吞虎咽著。它渾身染血,一條長尾在身後狂暴地甩動著,為它俯身咬向獵物的動作提供平衡。它拉拽著、撕扯著,然後直起身,迅速環顧四周,用敏捷的、鳥一般的動作察看是否存在危險。它猛地向上揚起頭,將剛撕下來的肉塊送進嘴裏,然後再吞一口,咽了下去。它咕嚕著,咆哮著,又再次俯下整個身體,將血盆大口深深埋進那片模糊的血肉中。

“噢,爹地!它殺掉了史特吉!”

“我讓你在樓上等!一頭霸王龍在進食的時候是非常凶猛的!”

“但它殺了史特吉!……”

“好吧,我深表遺憾。但現在什麽都做不了,隻能等它吃完,等它變遲鈍後再碰碰運氣。”菲爾特裏把網放下,將它靠在桌子邊緣。精心設計的齊腰高的微縮景觀占據了整個房間,為幾乎不可能一同出現的白堊紀和侏羅紀的生物提供了生息之所。桌子邊上的玻璃圍欄至少有三十六英寸高,還稍稍通了些電,這樣既能關住它們,又不會對它們造成什麽傷害。在把雷克斯放進這個巨大的生態培養箱裏之前,他們擁有韋斯特切斯特地區數一數二的收藏——在微型森林裏生活的恐龍超過了一百頭。每年春天,各種食草恐龍往往還能為獸群增加五到十頭可愛的小家夥。

而現在,整個獸群已經銳減得隻剩少許步履輕盈的劍龍、部分身形笨重的迷惑龍、兩頭全副武裝的甲龍、一群好戰的三角龍,以及幾頭嘰嘰喳喳的鴨嘴龍。它們中的絕大部分之所以能夠幸存下來,僅僅是因為它們喜愛的進食場所在巨大U型圍欄的一端,而雷克斯的獸欄在對麵那端。在找到攻擊目標前,雷克斯會一直在食草恐龍的領地上遊**。和大多數迷你恐龍一樣,雷克斯的腦子裏並沒有多少灰質 ,它總是直接攻擊自己見到的第一個移動的物體。自從它被放進這個菲爾特裏曾以為牢不可破的獸欄,在短短六個月間,雷克斯已經給“歡樂大道恐龍園”帶來了滅頂之災。它每周一到兩次的出逃,儼然已成慣例。

菲爾特裏緩緩繞著桌子走到獸欄邊,將所有圍欄仔細檢查了一番,想弄明白霸王龍可能是從什麽地方、以什麽方式突破藩籬的。他曾堅信自己上周安裝的三十英寸高的岩麵泡沫塑料磚可以防止這頭食肉動物潛逃,避免它繼續對溫和的食草恐龍胡作非為,顯然,他錯了。

在仔細研究這厚厚的圍欄時,菲爾特裏皺起了眉頭。圍牆沒有任何地方遭到破壞,這頭暴君蜥蜴也沒有在牆下挖出洞來。石頭沒有被嚼碎,但有幾處被刮得很厲害。菲爾特裏隔著桌子將身體湊過去看了看,“嗯。”他說。

“咋啦,爹地?告訴我呀!”吉爾不耐煩地催問道。

他指了一下。圍欄邊緣和頂上的磚塊都被挖鑿得慘不忍睹。說明雷克斯會從這裏跳上牆頂,將對麵的情況偵察得一清二楚,然後就跳下去大開殺戒。從圍欄表麵數不清的爪痕來判斷,今天顯然不是它第一次如此遠足出征。“你看,雷克斯能跳過圍欄。這可能也就解開了最後那頭腔骨龍神秘失蹤的謎團。這簡直越來越荒謬了,吉爾,我可是再也受不了了。我們必須給雷克斯找一個新家。”

“爹地,不!”吉爾立馬暴跳了起來,“雷克斯是家裏的一員!”

“雷克斯就快把其他恐龍吃光啦,吉爾,這可不是家庭成員的作為。”

“我們可以買新的嘛。”

“不,我們不會。買恐龍可是要花錢的,在擺脫它之前,我不會買任何新動物。不好意思,寶貝兒,但我之前就告訴過你,我們養不了它。”

“爹地,求——你——啦!雷克斯是我的最愛!”

喬納森·菲爾特裏牽著女兒帶著她走回去,雷克斯還在那已經麵目全非的小小劍龍殘體上狼吞虎咽。“看吧,吉爾,這種事隻會源源不斷,寶貝兒。對我們而言,雷克斯已經長得太大了,沒法養了。這可都得歸功於你和媽媽不停地用新鮮牛肉喂它。還記得恐龍醫生怎麽說的嗎?那樣做會讓它加速生長,而你又聽不進去。現在已經沒有哪頭恐龍能夠逃脫它的魔爪,甚至連反擊都做不到了,這對其他恐龍而言太不公平了。再說,把雷克斯困在這個讓它開心不起來的地方,對它也不公平。”

最後那句話完全是信口胡謅的,菲爾特裏自己說的時候就心知肚明。如果雷克斯明白什麽是幸福,那麽它可能會對能待在這樣一個地方而感到樂不可支——它是唯一的掠食者,而獵物們全都小得沒法跟它抗衡。不過,它們的基因已經鐵板釘釘地表明,雷克斯和其他迷你恐龍想要形成任何念頭,必須得去向別人借點必不可少的神經突觸。而說這種生物呆頭傻腦,都是一種恭維。

“可……可是,你不能這麽做!它會想我的!”

菲爾特裏精疲力竭地歎了口氣。他已經知道這番爭論會怎麽收場了:吉爾會去找她的媽咪,然後媽咪向她保證會跟爹地談一談,然後媽咪會生兩周的氣——因為爹地會讓她失信於他們可愛的小女兒,最後,他會為了獲取少許能讓他完成部分工作的和平與寧靜而妥協。但他無論如何仍不得不嚐試一番。他在女兒麵前單膝跪下,雙手放在她的肩上,“我們會為它找到一個好去處的。小吉,我保證。”他說是這麽說,但心裏明白這個承諾他永遠不會兌現。他知道自己沒法賣掉雷克斯。他曾見過回收商的廣告,暴君蜥蜴已沒有任何市場了——無論大小。雷克斯已經超過了兩英尺,很快就要躥到法定限高的三十六英寸了。雷克斯每周要吃十磅 的鮮肉,隻在逼到餓急時才吃幹糧。從把雷克斯買回來至今,家裏都還剩半袋普瑞納恐龍幹糧,那頭恐龍在幾乎一周沒有吃東西之後才屈尊碰了點那玩意兒,即便如此,它也還在食物裏挑挑揀揀。

菲爾特裏也不認為自己能將這個東西送走。動物園再也不收任何霸王龍了,無論大小。喂養它們太燒錢了,況且他們已經有一百多頭這種迷你怪獸了。它們在園裏口沫飛濺、嘶嘶作響、咆哮如雷,偶爾還會拿體型稍小的同類開開葷。曾幾何時,擁有屬於自己的迷你霸王龍簡直風光無限,但這個風尚早就一去不返,暴君蜥蜴已成明日黃花,而肉的價格一漲再漲(因為巴西鬧了旱災)。很多人出於對那些氣味和爛攤子的厭倦,最終把他們的寵物扔進了動物園,或者交給了動物收容所。由於它們受到《人造物種法案》的保護,殺死一頭迷你恐龍的代價幾乎令人望而卻步。有些沒腦子的人試圖將他們饑腸轆轆的恐龍扔在野外,但他們不知道這些動物在基因上是可追蹤的。從新聞報道的消息來看,罰款金額觸目驚心。

“我向你保證,小吉,我們會找一個能讓雷克斯開心待著、我們也能每周去看它的地方,好嗎?”

吉爾甩掉他的手,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扭過了身。“不!”她決心已定,“不許你把雷克斯送走!它是我的恐龍,我選定了它,而你也說過我可以養。”

菲爾特裏放棄了。他轉身回到微縮景觀那裏,雷克斯已經停止了狼吞虎咽,正懶洋洋地站在獵物旁邊。菲爾特裏抓起金屬網,迅速把恐龍罩了進去。雷克斯在網中掙紮著,但並不激烈。菲爾特裏很早之前就學會了這點——等霸王龍吃完再試著把它捉回獸欄。他握住網柄將網掃過桌麵,小心地把恐龍舉得離自己遠遠的,同時越高越好。吉爾想伸手去抓網柄,他本能地用力一揚,讓它高出了她夠得著的範圍——然而,有那麽一瞬,讓她當真抓到雷克斯的**在他腦海裏一閃而過。那時他就能瞧瞧,她到底有多愛這頭小怪獸了。

不過……如果他這麽做了,準會被念叨得再無寧日。況且,迷你恐龍實際上還真有造成嚴重傷害的危險。所以他並不理會吉爾的尖聲抗議,仍把雷克斯送回了它的王國——暫時如此。然後,他回頭鏟起可憐的史特吉血淋淋的遺體,一語不發地將它扔進了雷克斯的地盤。

“我們不為史特吉舉行葬禮了嗎?”

“不了,我們已經舉辦過夠多的葬禮了,葬禮唯一的作用就是激怒霸王龍。讓雷克斯自個兒吃去吧,這能讓它消停上一兩周,不去跳牆。大概吧,但願如此。快點,我明明叫你待在樓上,你就是不聽。因為這個,沒甜點給……”

“我要告訴媽咪!”

“你去吧。”他倦怠地歎了口氣,跟著她上了樓——他忽然意識到,在這所房子裏的所有動物中,他最為痛恨的正是那本該最明白事理的。她都八歲半了——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能夠表現出一些人樣了,不是嗎?他覺得心力交瘁。他知道自己今天不可能再完成任何工作了,在小吉向媽咪哭訴完爹地威脅要拋棄可憐的小雷克斯之後,想都別想了。“雷克斯又不是故意做錯事的,”他暗地裏自導自演著,“它之所以會餓,是因為爹地昨晚忘記喂它了。”

菲爾特裏對雷克斯又嫉又恨。吉爾把她所有的關切和愛意都給了這頭恐龍。隻有當她想為自己的藏品小生物索要東西時,她才會跟爹地說話。媽咪也沒啥區別——她在為小暴君準備食物時投入的精力遠遠超過了留給他的。那霸王龍每周能得到三次新鮮牛肉或羔羊肉投喂,而他隻有大豆漢堡。

在相當長的時間裏,他都有分居的打算——甚至離婚也說不定。一切甚至到了他登錄法律網站用離婚判決模擬器測算離婚花銷的地步。雖然法律網拒絕擔保自家法律軟件的精確性,以免招致沒完沒了的訴訟,但離婚判決模擬器和聯邦離婚法庭用的是同一個司法引擎,據非官方評估,它的推斷準確性高達百分之九十。

他想要的隻是一棟山間小公寓,他可以在裏麵安坐、工作、平和地凝視窗外,而無須顧念小暴君們——無論是兩英尺高的那個,還是三英尺高的那個。暴君蜥蜴,或暴戾小孩——他能看出的唯一區別就是:暴君蜥蜴隻會啃噬你的心一次,然後就一了百了了。

模擬結果表明,他買得起山間小公寓,那倒不成問題。不幸的是,法律網的司法引擎同樣表明,他負擔不起同時供養喬伊絲和吉爾兩人的費用。模擬器給了他幾種選擇,在他看來沒有哪個可行。離婚會帶給他自由,但那代價實在高得離譜。分居能為他帶來和平與寧靜,但無法給他自由——他仍然需要繼續為喬伊絲和吉爾花樣百出的奢侈愛好買單。

他惱火地咕噥著,把沉重的籠子從車庫裏拖出來,笨拙地把它挪下地下室的樓梯。吉爾一直跟著他,不停抱怨、哭哭啼啼。他駕輕就熟地進入了機器爸爸模式,斷開了情感鏈接,對她最具挑釁力的攻擊不予理睬——“我不愛你了!你明明跟我保證過的。我不要當你女兒了。我要告訴媽咪。我不喜歡你了,你可以去死了。”

“別慫恿我了,沒準兒我會喜歡那種變化的。”他喃喃低語,回應著最後那句話。

回到樓下後,菲爾特裏發現雷克斯不僅已經吃完了它的美餐,還又站在了石頭圍欄的頂端,它正狂暴地晃動著尾巴,審視著前方的疆域。看起來它正準備重返獵場。房間的另一端,幸存的劍龍焦慮地哞叫著。

雷克斯隨即發現了他們。它猛地轉過身來,隔著圍欄間隙窺視著他們,它像鳥一般豎起頭來,先用一隻不懷好意的黑眼打量著他們,接著又換成另外一隻。或許那隻是因為它腦袋的形狀生得古怪,但從它的表情來看又像正居心叵測地算計著什麽。這頭生物眼中充滿了對限製它自由的柔軟的粉紅哺乳動物的仇恨,以及對人類血肉滋味的貪婪妄想。菲爾特裏實在想不通他最初究竟為什麽會想要一頭霸王龍。雷克斯挑釁地嘶嘶叫喚著,它拱起脖子,張開大嘴,露出成排的鋒利小牙。

菲爾特裏皺了皺眉,是他的錯覺,還是在過去六分鍾裏小霸王龍又長了六英寸?這家夥看上去似乎比他記憶中又大了很多。當然,他一直在生這個小怪物的氣,倒是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仔細看對方的模樣了。

“它已經大得可怕了,你是不是又喂它了?”他質問著女兒。

“沒有!”吉爾激憤地說,“我們隻是用剩飯剩菜在喂它。媽咪說浪費食物是非常蠢的。”

“在它日常夥食之外還有加餐?”

“但是,爹地,我們不能讓它挨餓呀……”

“它可沒有任何挨餓的風險。難怪它變得這麽貪吃。你們使它胃口和個頭的增長加速了。我告訴過你們不要那麽做。好吧,現在完了。我們早就應該這麽做了。”菲爾特裏撿起了網,慢慢地把它帶過去,從雷克斯看不見的那一側靠近它,小心翼翼地不去驚動那兩英尺高的暴君。那東西已經大得足以造成危險了。

雷克斯嘶嘶叫著,撕咬著網,但沒有試著逃跑。霸王龍不會逃跑,隻會進攻或進食。如果做不到這一樣,它們就會做另一樣,如果兩樣都做不到,它們就會等到能做其中某樣為止。這種生物有著律師般的一根筋思維。

菲爾特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網住了雷克斯,從飼養所的玻璃圍欄裏把它兜了出來。他把恐龍放低,降到籠子裏,迅速翻過網,讓這頭生物跌出去,然後拎起網,一腳踢上了籠子蓋兒,趕在雷克斯用頭撞擊之前飛快地上了鎖。吉爾眼睜睜看著,雙眼圓瞪,憤恨不已。她停止了哭鬧,但仍舊一臉暴躁。

“你要對它做什麽?”她逼問道。

“嗯,它今晚會在陽台度過,那裏比較暖和。明天我會帶它去……恐龍農場,它在那裏會更開心些。”帶它去動物收容所,他們會把它收拾掉,並討要一筆高額費用。

“什麽恐龍農場?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麽恐龍農場。”

“噢,那是新開的,它在……佛羅裏達。它是為雷克斯這樣大得沒法在康涅狄格州待下去的恐龍準備的。我會把它送上飛機直接送到佛羅裏達去。我們明年去迪士尼樂園的時候就可以去探望它,好嗎?”

“你在說謊——”吉爾指責道,但她的語氣中也有一絲不確定,“我們什麽時候去迪士尼樂園?”

“等你學會不再抱怨之後,也許四十或五十歲的時候吧。”菲爾特裏咕噥著從後麵舉起籠子。他可以感覺到籠子的重心隨著雷克斯怏怏不樂地走動而不斷變化。它嘶鳴著、口沫飛濺著,因為受困而高聲號叫著。小暴君雷霆大發,吉爾也齊聲抱怨。兩位小暴君都極不開心。

菲爾特裏不知道怎麽把沉重的箱子弄上樓,放到了陽台上。“它在那兒待到明天沒事的,吉爾。”他一反常態地讓步道,“今晚你想怎麽拿剩飯剩菜喂它都行。反正都木已成舟覆水難收了。你明早上學之前還可以跟它說再見,好嗎?”

吉爾發火了,“你好不公道!”她指責道。她重重跺著腳離開了陽台,上樓回到自己的臥室,生了四個小時的氣。在那段時間裏,她匯集起了作為女兒的所有刁蠻脾氣。直到聽見她砰然作響的關門聲,菲爾特裏才大聲地呼了口氣,用嘴唇發出了一種像馬一樣的聲音。鑒於可能隨之而來的痛苦,他思考著自己是否關對了動物。

晚飯的場麵一如既往令人憎惡。服務機器人滾進來,在桌上放好食物,恭敬地等待著,然後滾回原位,最後再把盤子收走。他的妻子隔著湯盯著他,女兒則對著沙拉噘起了嘴。吃魚的時候根本沒人說話。沒有肉的大豆漢堡也隻有沉默作為佐餐。菲爾特裏決定,能不開口就絕不說話。如果他不給喬伊絲機會,她就不會對他絮絮叨叨。

他漫不經心地想象著,要雷克斯加速生長到六英尺還需要多少肉。雷克斯從喬伊絲的骨頭上撕下血肉並貪婪吞下的畫麵,給他帶來了一種奇特的戰栗快感。

“你在笑什麽?”喬伊絲突然逼問道。

“我沒笑……”他說著,因做白日夢被抓個現行而嚇了一跳。

“別對我撒謊,我看到你笑了!”

“對不起親愛的,那肯定是脹氣痛,你知道我有多不適應大豆漢堡。”

他意識到錯誤時已經晚了。現在,對話的戰書已被擲出、撿起,然後扔了回去,喬伊絲可以毫不受限地把討論範圍拓展到任何她所選擇的領域裏了。

她選好了。“你非常殘忍、極不公道,你自個兒明白。”她指責道,“你的女兒喜愛那頭動物,它是她的最愛。”

菲爾特裏琢磨了一番那顯而易見的事實:“那頭動物得到的漢堡比我還多,而我才是這個家裏養家糊口的經濟支柱,我希望能得到和雷克斯一樣的待遇。”但他最終決定不這麽說,因為那會引發家庭內戰,然後為了和解,再來一趟燒錢的牙買加之旅。起碼如此,上不封頂。因此他轉而點頭讚同她道:“你說得對。的確很殘忍,也確實不公道。對,我知道吉爾有多愛雷克斯。”他嚐了嚐綠豆,它們沒有煮透。喬伊絲又重新調整了服務機器人的設置吧。

“嗯,我反正不明白為什麽我們不能改造那個玻璃容器。”

“不是飼養場的問題,”菲爾特裏平靜地指出,“是雷克斯的問題,它的生長被加速了。無論我們做什麽,那裏都容不下它了。”他扛住了提醒她自己曾警告過她這種可能性的**,“如果它再長大些,注定會變成一個禍害。我認為我們不應該冒這種險,你說呢?”他意味深長地向吉爾的方向偏了偏頭。

喬伊絲看起來頗為挫敗。喬納森給出了一個無法反駁的理由。她假意承認了這一點,同時考慮著下一步——或許隻是關於她新發型的形狀,但她的表情看起來居心叵測,似乎在算計著什麽。菲爾特裏真想知道自己當初為什麽要跟她結婚。

他的妻子撩了一下脖子後麵略微染過的秀發,輕輕一笑,“好吧,我不知道你準備怎麽補償你女兒……但我希望你有合適的解決之道。”她和吉爾都期待地看著他。

菲爾特裏直直迎向她們的目光。他對她假惺惺的微笑回以一個相差無幾的笑容,“哎呀,我想不到任何能夠替代雷克斯的東西。”

喬伊絲非常優雅地抿緊了雙唇,“嗯,我能,而且我保證吉爾也能,對吧,寶貝兒……”喬伊絲看向吉爾,吉爾笑了,她們又一起看向爹地。

所以,就是這樣。菲爾特裏可算看懂了這個策略——誘敵深入,欲擒故縱。牙買加之行看來是逃不掉了。他忖度著自己的選項。其實也就隻有那一個,也就是死胡同。“你已經訂好票了,對吧?”他虛偽的笑容變得更不自然了。

“我明白了,”他的妻子簡單而無禮地說,“你就是這麽想我的……”他馬上聽出了這種語調。如果他敢說任何話——任何話——她都會在三句話內升級為戰術核武器。而他能說的最糟糕的話無非是,“現在,親愛的——”

然而他沒有那麽做,他張嘴後說出的話是:“我們無論如何都去不了。我要到丹佛去做研究。”這次,他甚至讓自己都大吃一驚。丹佛?這主意從哪兒來的?“我要去一個月。也可能兩個月吧,至少。如果這破壞了你的計劃,那我深表歉意。親愛的,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但我一直希望自己不用去。不幸的是……我今天下午剛接到消息,沒有別的人能去做這事兒。”他以一種愛莫能助的姿態攤開了雙手。

喬伊絲的嘴巴抿得幾乎看不見了——然後恢複成了一個從容的微笑。“我明白了。”她用糖化酸一樣的聲音說。她不願意在吉爾麵前情緒失控。那是一個壞榜樣,她向來如此堅持。她八年前就聲稱要這麽做,在過去的五年裏,喬納森·菲爾特裏一而再再而三地通過試探他能把她逼到怎樣的崩潰邊緣來自娛自樂。今晚——丹佛這個點子——他算是打了一個大滿貫的全壘打,把它一路擊打出場,然後帶著三名跑壘員回到壘位。“我們晚點再談這件事。”她決然終止了談話。她這種態度便是承認自己已被迂回包圍,沒了別的選擇隻能撤退,她會養精蓄銳、偵查局勢,最後卷土重來。但不是現在。談話已暫時中止了。

“我會工作到很晚,”菲爾特裏快活地說,“我還要完成一個報告,今晚也得打包行李了。”他大大地咬了一口大豆漢堡,它突然美味極了。

喬伊絲借口說自己得送吉爾上樓讓她準備上床睡覺,便離開了。“但是媽咪,我還沒吃甜點……”那孩子哀號道。

“你爹地都這麽對我們了,還吃什麽甜點——”

喬納森·菲爾特裏當晚剩下的時光是在安靜的工作中度過的,他幾乎有幾分自得其樂了。他設想了一番如果房子裏安安靜靜的,沒有雷克斯那些令人無法忍受的獵食行為的日常幹擾會是什麽樣子。要是他也能輕易擺脫吉爾和喬伊絲就好了。

菲爾特裏考慮了一下今晚是否應該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睡覺,但他最終決定,那樣做就等同於承認:第一,他們之間有過一場爭執;第二,他輸了。他可不會向喬伊絲妥協分毫。上樓之前,他去看了一下雷克斯。

那頭霸王龍正在撕拽籠子的左側內壁,它先用一隻腳抓,然後換成另一隻腳,想要為自己撕開一道口子。它用頭野蠻地衝撞著,複合籠壁的厚實表麵已經有些變形,甚至稍稍裂開了。菲爾特裏蹲下身湊過去察看盒子的狀況,用手摸了摸變形的材料。他認定籠子損害的程度不足以讓人擔心,它還能再堅持一天。而他也隻需要它再堅持一天。

他上樓去睡覺了,還對自己笑了笑。這隻是一場小小的勝利,但無論如何已是一場勝利。他知道未來幾個月裏,他將為此付出代價,但這並沒有削減他認識到自己終於堅守住了底線後獲得的滿足感。今天,是雷克斯,明天,就輪到大豆漢堡了。

他被一陣尖叫吵醒了——那聲音陌生而極度痛苦。什麽東西正在廚房裏橫衝直撞。他聽到鍋碗瓢盆叮當作響。喬伊絲從他身邊坐起來,尖聲叫著,抓住他的手臂。“做點什麽呀!”她喊道。

“待在這兒!”他命令道,“照看好吉爾!”他隻穿著真絲短褲,拿起一根裂開的曲棍球棍作為武器,快步衝下了樓梯。那尖叫聲越來越刺耳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正咆哮著:“該死的!快把它從我身上弄走!救命!救命!有人嗎?!”接著,某人用某物捶打什麽東西的聲音傳來。爬行動物憤怒的尖銳嗥叫間或夾雜在擊打聲中。

菲爾特裏衝進廚房的門,隻見一個男人在地板上滾來滾去——那是一個看上去很年輕的男人,瘦骨嶙峋、邋裏邋遢,T恤和藍色牛仔褲上沾滿了血。雷克斯的嘴巴牢牢咬住了這個夜盜的右臂。哪怕那個闖入者把它往地上、牆上、烤爐上摔打,它都義無反顧地死不鬆口。如此循環往複,尖叫聲不絕於耳。菲爾特裏不知道該打強盜還是恐龍。這名男子的雙腿已被咬得傷痕累累,腹部也慘不忍睹,被撕開了一條鋸齒狀的傷口,上麵的肉懸垂下來。他的T恤浸滿了血。廚房裏到處血肉橫飛,像發生了爆炸一樣。

那個人看到了菲爾特裏。“把你該死的恐龍從我身上弄開!”他生氣地叫道,仿佛他被攻擊是菲爾特裏的過錯。

這讓菲爾特裏做出了決定。他開始用曲棍球棍敲打對方,徒勞地打他的頭和肩。那沒起到什麽作用——他靠得不夠近。他抓起一隻煎鍋,猛地從側麵敲在了倒黴強盜的前額上,那個人驚訝地咕噥了一下,然後呻吟一聲倒在地上,再也無法在雷克斯的攻擊下保護自己。暴君蜥蜴開始用餐,它從倒地不起的盜賊胳膊上撕下了一長條肉。那個人試著反抗,虛弱地胡亂擺動了幾下手臂,但他氣力全無、意識模糊,實在無能為力。那頭恐龍便**,無拘無束地開始大吃特吃。

在他身後傳來喬伊絲的驚叫,吉爾則尖聲道:“做點什麽啊!爹地,他在傷害雷克斯!”

然後,菲爾特裏的人性奪回了主導地位。他必須在這頭野獸殺掉那個倒黴蛋前製止它,但他拿不到網,網還在陽台那邊——而他沒法繞過雷克斯。這頭生物對他嘶嘶叫著,口沫橫飛,它怒氣衝衝地甩動著自己的尾巴,像是在警告菲爾特裏不要鋌而走險,似乎在說:“這個獵物是我的。”

菲爾特裏把煎鍋擋在自己麵前,像盾牌一樣前後揮動。小暴君那雙不懷好意的黑眼睛緊盯著鍋的動向。它不停發出挑釁的咆哮,突然猛地咬住了揮動的煎鍋,然而它的牙齒最終還是無能為力地從光亮的金屬表麵滑開了。菲爾特裏使出吃奶的力氣猛拍這頭野獸,後者眨了眨眼,驚呆了。菲爾特裏不停地揮動著煎鍋,恐龍條件反射地往後退,但等這東西掃過之後,它馬上又竄回來,猛追猛咬。菲爾特裏辨識出了這種行為。這頭野獸就像是在與其他捕食者為爭搶獵物而搏鬥著。

菲爾特裏揮鍋揮得更用力也更直接了,這一次並不是為了把那東西逼退,而在於擊中並重創對方。雷克斯跳了回去,憤怒地咆哮著。菲爾特裏迅速逼近,揮舞著煎鍋,成功地將這頭兩英尺高的恐龍一步一步逼回了陽台。雷克斯剛被逼回陽台,正在籠子的殘骸中間尖叫,菲爾特裏便用力關好門上了鎖——門的那一邊則傳來了重重的撞擊聲。那噪音裏夾雜著一連串憤怒的吼叫。接著,門又被撞了第二次、第三次。菲爾特裏等待著,手裏的煎鍋隨時待命……

最後,雷克斯瘋狂的咆哮逐漸平息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從門的下部傳來的緩慢而穩定的抓撓聲。

當菲爾特裏再次轉身的時候,兩個身著製服的警察正如釋重負地把手槍重新裝回槍套。他甚至沒有聽到他們進來。“那是你的恐龍麽,先生?”

盡管膽戰心驚,菲爾特裏還是努力點了點頭。

“你知道的吧,法律中已明令禁止這麽大的食肉動物自由活動。”年紀較大的那個警察說。

“如果你沒擋著,我們就會開槍打死它。”年輕些的警察說。

有那麽一刻,菲爾特裏直直感到追悔不迭。他看向倒在地上的強盜,血在地板上流得到處都是。那人側躺著,捂著胃,一動不動,臉色極為蒼白。“他挺得過來嗎……”

年長的警察彎腰察看那個盜賊的情況,“這取決於救護車的速度。”

年輕的警察則把菲爾特裏拉到了一邊,她壓低聲音耳語般道:“你應該希望他挺不過來。如果他活下來了,就可以對你提起一場令人發指的訴訟。我們可以讓司機慢一點到急診室……”

他驚訝地看著那個女人,她則心照不宣地點點頭。“你的麻煩已經夠多了。我想我們今晚就可以把這個解決掉。”她環視了一下房間,“在我看來,那個竊賊企圖偷走你的恐龍,但籠子沒有關住,然後那個東西攻擊了他,是不是這樣的?”

菲爾特裏意識到這個女人是在試著幫他。他匆忙點頭表示同意,“對,正是這樣。”

“那是一頭迷你霸王龍,對吧?”她問著,意味深長地盯著那扇門。

“啊,是的。”

“不中用的寵物。但它們是很棒的看家動物。你該為自己著想,如果你想要讓它在晚上亂跑,就申請一個許可去,那不會花你多少錢;但如果還有別人圖謀不軌想要幹點蠢事,它能使你免受訴訟。”

“噢,好的——我明天早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這個了,謝謝你。”

“很好。而你的妻子和孩子都知道要小心的吧?那些雷克斯霸王龍可是敵友不分的,你知道的吧……”

“噢,對,她們都知道要非常小心。”

後來,在警察離開之後,在他使喬伊絲和吉爾平靜下來之後,在他收拾好廚房之後,在他有機會深思熟慮之後,喬納森·菲爾特裏再次若有所思地爬上了樓梯。

“我做了一個決定。”他對瑟瑟發抖的妻子和眼淚汪汪的女兒說道。她們在主臥室裏擠成了一團。“我們要留下雷克斯。如果我要去丹佛待兩個月,那你們就需要盡可能萬全的保護。”

“你是說真的嗎,爹地?”

菲爾特裏點點頭,“我出門在外,你和媽咪沒人保護,這也太不合適了。我會把陽台改造成一個大型恐龍獸欄,專為雷克斯而做,精良又牢固。這樣你就可以隨心所欲地用剩飯剩菜喂它了。”

“真的嗎?”

“這是獎勵,”菲爾特裏解釋道,“因為雷克斯今晚幹得非常漂亮,保護了我們大家。我們還應該給它很多很多的漢堡,因為那是它的最愛。但你需要向我保證,吉爾——”

“我會的。”

“沒有媽媽的允許,你絕對不能打開獸欄的門。你明白嗎?”

“我不會的。”吉爾毫不走心地保證道。

菲爾特裏轉向喬伊絲,補充道:“我保證,我會盡快完成在丹佛的工作。但如果他們需要我待得久些,你沒意見吧?”

喬伊絲搖頭道:“我要你今晚就把那東西弄出這棟房子。”

“不,親愛的……”菲爾特裏堅持道,“雷克斯現在是我們家的一員了。它已經贏得了一席之地。”他爬上床,躺在妻子身邊,溫柔地拍著她的手臂。他腦子裏一直盤算著昂貴的肉價,和這是多麽劃算的一筆交易。

Copyright? 1993 by David Gerro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