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獄之花

THE FLOWERS OF AULIT PRISON.

[美]南希·克雷斯 Nancy Kress 著

denovo 譯

南希·克雷斯出生於1948年1月20日,自1976年開始自己的創作生涯以來,她先後獲得了6次星雲獎、2次雨果獎,以及坎貝爾紀念獎和斯特金獎。本文為1997年西奧多·斯特金紀念獎及1998年星雲獎“最佳短篇小說獎”獲獎作品。

denovo(1978-2017),本名徐海燕,哥倫比亞大學基因學博士,資深潛水員,科普作家,知名科幻譯者,代表譯作有:《出賣月亮的人》

《奇點天空》《神經漫遊者》等。2017年9月,熱愛潛水的她在唐山潘家口水庫參與潛水項目時不幸遇難,年僅39歲。

在2007年成都舉辦國際科幻奇幻大會期間,denovo曾擔任南希·克雷斯的隨身翻譯,二人從此結下了深厚的友情。在得知denovo的悲訊後,南希寫下了這樣一段話:“denovo是個非常優秀的人,她遇難的消息令我非常難過。雖然這不可能了,但我總是覺得,自己還能再見到她。”

在denovo逝世一周年之際,我們特別選登這篇denovo十年前的譯作,以表達我們深切的懷念。

感謝她家人的授權。願生者安康,逝者安息。

妹妹安恬地躺在我對麵的**,手指微微彎曲,筆直的雙腿好似依林德樹。她漂亮精致的小鼻子優雅地翹著,比我的好看多了。她的肌膚如鮮花般光潔,但毫無生機。她已經死了。

我滑下床,晃悠悠地站起來。我早上起床時總會有些頭暈,一個來自地球的醫生曾說我這是血壓過低。地球人常說這類莫名其妙的話,比如“空氣太潮濕了”。空氣就是空氣,我就是我。

我就是我,一個殺人凶手。

昨晚我除了水沒喝別的,可今早還是有些口臭。我跪在妹妹的水晶棺前,險些打了個哈欠,幸好我及時抿住了嘴,這引得我一陣耳鳴,嘴裏的味道也更難聞了,可我總算是沒有在阿諾靈前失禮。她是我僅有的姐妹,也是我最親密的朋友,直到我任憑幻象將她取而代之。

“還有兩年,阿諾,”我說,“差四十二天。然後你就自由了,我也一樣。”

阿諾自然沒有回答,沒那個必要,她和我同樣清楚她何時才能下葬,直到那時,她的屍身才能脫離藥物和水晶棺的拘禁,解放出來,歸於先祖。我認識一些人,他們的親人也在贖罪拘禁當中,他們說那些屍體會怨憤報複,令家人噩夢連連,苦不堪言。體貼的阿諾並不會騷擾我,令我畫地為牢的,從來隻有我自己。

我做完晨禮,跳起身來,暈乎乎地向廁所踉蹌走去。昨晚我似乎並沒有喝佩邇酒,現在卻覺得**快憋炸了。

中午,一個信使騎著從地球進口的自行車來到了我的院子裏。他的斜杠自行車款式優美、曲線流暢,顯然是為本星球市場特地進行了改良。那個麵容陰沉的信使可就沒自行車好看了。那小男孩兒大概今年才開始工作,我向他微笑致意,他卻避開眼光,一副不願待在這裏的樣子。他要是老這麽下去,多半能如願以償。

“鄔莉·本加琳朋友的信。”

“我就是鄔莉·本加琳朋友。”

他皺著眉頭把信遞給我,騎上車走了。我明白他那惡劣的態度並不單單是在針對我。和我的鄰居們一樣,他絕對不知道我的身份,否則我待在這裏也就沒有意義了。在爭取回歸真實的過程中,我首先需要假裝自己是完全真實的。

這封信毫不花哨,隻是公式化地做成了圓形,上麵蓋著一枚政府通用印章。這樣的信可能來自稅務部、民政部或者禮儀部,不過我知道,這些機構在我回歸真實之前不可能發信給我。這是來自真贖部的傳喚令,他們又要給我派任務了。

也差不多是時候了。我完成上個任務後,已經在家待了快六個星期了,整天侍弄花草、擦洗盤碟,還試著畫一幅畫,重現上個月出現的六月同輝的美景。我畫得很爛,是時候接受下一個任務了。

我整理好肩袋,吻過妹妹的水晶棺,鎖上了門。我從車棚裏把自行車推出來,可惜我的車沒有信使的那麽曲線優美,然後沿著塵土飛揚的道路向城裏騎去。

弗拉卜裏特·布瑞米丁朋友看起來很緊張。這讓我覺得很有趣,布瑞米丁朋友通常冷靜自製,屬於那種永遠不會被幻覺影響的人。他之前給我分配任務時,從不會小題大做。可是現在他竟然無法安坐,反而在小辦公室裏走來走去,房間裏堆滿了文件、造型誇張令我看不順眼的石像以及沒有吃完的食物。我對這些殘羹冷炙不予置評,對他的來回走動也沒有意見。我對布瑞米丁朋友除了深深的感激之情,還頗有幾分喜愛。他是真贖部裏唯一願意給我機會、讓我重歸真實的人,另外兩位法官都判我永久死亡,沒留任何贖罪機會。其實,關於自己這案子我本不應知道這麽多,但我就是知道。布瑞米丁朋友是個矮壯的中年人,頸發剛剛開始發黃,灰色的眼睛顯得很和氣。

“本加琳朋友。”他終於開口了,卻又止住了話頭。

“我時刻準備為您效勞。”我輕柔地說著,以免給他緊張的情緒火上澆油。但我的內心卻愈發沉重,這事看起來有點蹊蹺。

“本加琳朋友,”他又頓了一下,“你是個密探。”

“我時刻準備為共享真實效力。”雖然大吃一驚,我還是重複了一遍。我當然是個密探,我幹這行已經兩年零八十二天了。我害死了我的妹妹,所以要一直充當密探,直到完成贖罪,那時我才可以重歸真實,阿諾也終將獲得自由,回歸先祖。布瑞米丁朋友明明是知道這些的。我以前的任務都是他分派的,從最初簡單的偽幣案到最近的嬰兒盜竊案。他也知道我是個很好的密探。他究竟是怎麽了?

布瑞米丁朋友突然挺直了腰,卻沒有與我視線相對,“你是個密探,真贖部有一個新任務給你,地點在渥利特監獄。”

原來如此。我呆住了。渥利特監獄關押的不是普通的盜竊、欺詐、拐賣兒童之類的罪犯,而是那些不真實的家夥,那些屈於幻覺、自以為不屬於共享真實,從而對他人最具體的實體——也就是別人的身體——犯下罪行的人:傷害犯、強奸犯、謀殺犯。

就像我。

我感覺自己的左手顫抖起來,我努力穩住它,不願表現出內心受到的傷害。我曾以為布瑞米丁朋友對我的印象還不錯。世上當然沒有“局部贖清”這種事——一個人要麽真實,要麽不真實——但我心裏總是隱約以為,布瑞米丁朋友能認可這兩年零八十二天裏我為了重歸真實做出的一切努力。畢竟我是那麽嘔心瀝血。

他一定從我臉上看出了什麽,所以很快地說:“朋友,不好意思給你分配了這麽個任務。我希望能給你一個好點兒的,可薩洛城點名要你來幹這個。”原來是首都那邊點名要我啊,我的心情稍稍好了一點兒。“他們還授權我通知你:這個任務有額外補償。如果成功了,你的贖罪期會馬上清零,你可以立即恢複真實。”

立即恢複真實啊。那我就又能問心無愧、完完整整地作為此界的一員而存在了。我有權生活在共享人性的真實世界裏,自豪地昂起頭來。阿諾也可以入土為安了,她那洗去藥水的身體得以重回此界,而她甜美的靈魂則能與我們的先祖團圓。阿諾,她也能夠因此重歸真實了啊。

“我接受。”我告訴布瑞米丁朋友,然後嚴肅地說,“我時刻準備為我們的共享真實效力。”

“本加琳朋友,你同意之前,還需知道另一件事。”布瑞米丁朋友又不安起來,“疑犯是個地球人。”

我從來沒有監視過地球人。當然了,渥利特監獄也關押著那些被判為“不真實”的外星人:地球人,墮星人,還有古怪的小呼呼哈人。問題是,雖然外星飛船陸續進入此界也有三十年了,但外星人究竟真實與否,這個問題還頗有爭議。他們的身體顯然是存在的,因為他們明明白白出現在我們眼前。可是他們的思想太混亂了,幾乎可以斷定,他們無法認知共享的社會真實,簡直跟那些一直不能明白事理、最終必須被銷毀的可憐孩子一樣,毫無真實可言。

除了貿易往來,我們此界人通常並不搭理那些外星人。特別是那些地球人,他們出售的東西非常有趣,比如那些自行車,而他們索要的東西卻並無用處,大都隻是非常淺顯的知識。但是這些外星人到底有沒有靈魂,能不能認知並且遵從一個與其他靈魂共享的真實?學術界的爭論從未停止,這種爭論甚至在集市廣場和佩邇酒館裏也時有耳聞——我就是在那裏聽到的。我個人認為外星人也可能是真實的,我不想做頑固不化之人。

我對布瑞米丁朋友說:“我願意監視地球人。”

他高興得直擺手,“好,好。你會比疑犯早一個卡普月進入渥利特監獄。請使用你的主要偽裝身份。”

我點了點頭,而布瑞米丁朋友心裏明白,這對我來說並不容易。我的主要偽裝身份其實正是事實:我兩年零八十二天前殺死了自己的妹妹阿諾·本加琳朋友,這種行徑不真實的程度已足以判處永久死亡,永遠不能與先祖團聚。唯一偽裝的部分是“我犯罪後潛逃至今”。

“你剛落網,”布瑞米丁朋友接著說,“被送到渥利特監獄服死刑的第一階段。你的檔案上會有相應記錄。”

我避開他的目光,又點了點頭。死刑第一階段在渥利特監獄執行,等時候到了,就會進入死刑的第二階段,也就是被拘禁在浸泡著阿諾的那種藥水中,而且永遠無法獲釋——永遠!這要是真的會怎樣?我會發瘋的,而很多人也的確就這樣瘋掉了。

“疑犯名叫卡瑞·沃特爾斯。他是個地球醫生,為了研究真實之人的大腦功能,殺害了一個此界兒童。他被判永久死亡,但是真贖部相信有一些此界人在與他合作。在此界的某個地方,有那麽一批喪心病狂的人,不惜殺害兒童來研究科學。”

一時間我覺得整個房間都搖晃了起來,連布瑞米丁朋友那些難看的雕像上的誇張曲線也扭動不休。不過我很快控製住了自己。我是個密探,優秀的密探。我能行。我在為自己贖罪,也在解救阿諾。我是個密探。

“我會查出這些人是誰,”我說,“查出他們在做什麽,身在何處。”

布瑞米丁朋友衝我笑了笑,“好。”他的信任正是一份共享真實:在沒有謊言和暴力的情況下,雙方達成了共識。這正是我需要的。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裏,這可能是我能得到的最後一份共享真實了。

那些被判處永久死亡的人,隻能靠孤獨的幻覺度日,他們是怎麽熬過來的?

渥利特監獄裏一定有很多瘋子。

去渥利特監獄要經過兩天艱難的騎行。路上我的車掉了顆螺絲,我隻好把它推到下一座村莊。那個自行車鋪的女老板雖然能幹,卻很刻薄,屬於那種一門心思想要從共享真實裏挑刺兒的人。

“還好這不是一輛地球產的自行車。”

“還好。”我說,不過她沒有聽出我的嘲諷。

“那些卑鄙而沒有靈魂的罪人,他們正在慢慢腐蝕我們呢。我們根本就不應該讓他們進來。政府本該保護我們,不讓那些不真實的渣滓禍害我們,哈,這可真是個笑話。你這螺絲的尺寸可不標準。”

“是嗎?”我問。

“是啊,要另外加錢。”

我點點頭。車店的後門敞著,兩個小姑娘在一叢茂盛的月亮草中玩耍。

“我們就該殺光那些外星人,”她說,“在他們徹底腐蝕我們之前先下手為強,消滅他們,沒什麽好丟人的。”

“唔……”我含糊應著。密探應當低調,不該攪和進政治爭論裏。比那兩個孩子還高的月亮草在風中優雅地伏低了身子。其中一個小姑娘有著長而秀美的棕色頸發,另一個卻沒有。

“好了,這顆螺絲就能固定得穩穩當當了。你從哪裏來?”

“薩洛城。”密探從不會暴露自己真正的家鄉。

她很誇張地抖了抖,“我永遠不會去首都的,那裏外星人太多了。他們隻會毫不猶豫地破壞我們對真實的共享!一共三塊八,謝了。”

我想說“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破壞你對真實的共享”,但沒有說出口,隻是默默地付了錢。

她瞪著我,也瞪著這個世界,“你不相信我說的那些關於地球人的話。可是我心裏門兒清!”

我騎上車離開了,一路穿過鮮花盛開的鄉野。天上隻有月亮卡普,它正從太陽對麵的地平線上升起,那皎潔的白色月光,一如阿諾的肌膚。

我聽說地球人隻有一個月亮。他們那個世界裏的共享真實與我們的相比,大概隻能相形見絀——因為他們的沒有這麽圓潤,這麽飽滿,這麽溫暖。

他們會嫉妒我們嗎?

渥利特監獄位於南海濱內的一處平原。我知道此界裏別的島嶼也有自己的監獄,就像他們都有自己的政府那樣,但隻有渥利特監獄是用來關押不真實的外星人和此界人的。此界的這些政府為此達成了一項特殊協議。外星政府曾對此提出抗議,當然,那不過是在自討沒趣。不真實者畢竟是不真實的,任他們四處遊**的話太危險了。再說,反正那些外星政府都遠在天邊。

渥利特監獄巨大而醜陋,整個兒就是一塊四四方方、毫無光澤的紅色石頭,半點兒曲線也看不見。一個真贖部官員接待了我,並把我轉交給兩個獄卒。我們進入一扇戒備森嚴的大門,我被鎖在自己的自行車上,我的自行車又被鎖在獄卒的車上。他們領著我穿過了一個塵土飛揚的大院子,走向一堵石牆。獄卒們自然是不會跟我說話的,我畢竟是不真實的。

我的牢房是方形的,邊長是我身高的兩倍。裏麵有一張床、一隻尿壺、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門上沒有小窗,其他牢房的門則全都關著。

“犯人什麽時候集體活動?”我問道,不過獄卒當然不會回答。我又不是真實的。

我坐在椅子上幹等著。沒有鍾很難判斷時間,不過我估計自己還是無聊地度過了好幾個小時,才聽見一聲鑼響。我的門向上滑去,收進了屋頂。那些繩子和滑輪都是從上麵控製的,在牢房裏麵是夠不到的。

走道裏擠滿了魑魅魍魎,其中有男有女,有的頸發已經發黃,他們眼眶深陷、老態龍鍾、步履蹣跚。有的卻還年輕,他們大步流星地走著,步伐中透露著頗為危險的憤懣與絕望。此外,還有外星人。

我倒是見過外星人,但從沒一下子見過這麽多。墮星人身量和我們相近,但膚色黝黑,就像被他們那遙遠的太陽烤焦了似的。他們會留很長的頸發,把它們染成古怪的亮色,盡管他們並不是在監獄裏染的。地球人根本沒有頸發,他們的毛發長在腦袋上,有時它們會被修剪成花哨的曲線,看起來還挺漂亮。地球人身材高大,有點嚇人,他們的行動也很緩慢。阿諾在被我殺死前曾經上過一年大學,她告訴過我,在地球人自己的世界上,他們覺得自己要輕一些。我聽不明白,不過阿諾很聰明,所以這多半是對的。她還說墮星人、地球人,和此界人在很久以前是有什麽關係的,不過這也太匪夷所思了。也許她搞錯了吧。

沒人會認為呼呼哈人跟我們有任何關係。他們個子很小、行動迅速、醜陋不堪、心懷不軌,走起路來四肢著地。他們身上長滿了疣子,還臭烘烘的。我很慶幸自己在渥利特監獄的走道裏隻看見了幾個呼呼哈人,他們緊緊地挨在一起。

我們來到一個大房間,裏麵放滿了粗硬的桌椅,在角落裏還有個給呼呼哈人用的食槽。桌上已經放好了食物。麥片、扁麵包、依林德果實——很普通但是有營養。令我吃驚的是這裏完全沒有獄卒,顯然,犯人們可以對食物、房間乃至彼此為所欲為,不會有任何人出麵幹涉。而這又有什麽不對呢?反正我們也不真實。

我需要保護,馬上就要。

我選擇了那個兩女三男的團隊。他們坐在一張桌子旁,背對著牆壁,其他人都與他們保持著一定距離,以示尊重。從他們落座的方式來看,那個年齡最大的女人是他們的頭領。我徑直站到她麵前,直視她的臉。一道長長的傷疤劃過她的左頰,直沒入她那灰色的頸發中。

“我是鄔莉·本加琳朋友。”我的音調平穩,但音量不大,隻有這一群人能夠聽見,“我的罪名是謀殺妹妹。你們用得著我。”

她沒出聲,也沒看我,不過注意力顯然已集中到我身上了。其他犯人則偷偷地看著我們。

“我知道獄卒裏有個密探。他也知道我知道。為了避免我出賣他,他會給我夾帶東西到渥利特監獄裏來。”

她的眼睛還是一動不動,但我看出她相信我了,我話裏的憤慨說服了她。一個因為密報這一行為破壞了共享真實、從而喪失了真實的獄卒,多半會以不太有害的物質好處作為交換。畢竟,真實一旦遭到破壞,傷創隻會與日俱增。出於同樣的原因,她也很容易相信,我可能會違反與那個獄卒的協議。

“什麽樣的東西?”她貌似不經意地問道。她的聲音粗糙厚重,仿佛某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基本音。

“信件、糖果、佩邇酒。”酒精飲料在監獄裏可是禁品,它們會增進共享的歡愉,而不真實者無權享樂。

“有武器嗎?”

“可能吧。”我說。

“那我為什麽不揍得你供出這個獄卒的名字,然後自己與他談條件?”

“他不會和你談的,他是我的堂兄弟。”這是真贖部給我提供的偽裝裏最棘手的部分:它需要讓我未來的保護者相信,這個人保有足夠的真實意識,會尊重家庭關係,但也會在更大的尺度上違反共享真實。我告訴布瑞米丁朋友,連我都懷疑這樣扭曲的思想狀況能否穩定,一個通曉世故的犯人自然就更不會相信了。不過布瑞米丁朋友是對的,而我錯了。那個女人點頭了。

“好。坐下吧。”

她沒有問我想用這個“堂兄弟”提供的好處交換什麽。她心知肚明。我坐在她身旁,從此以後,除了她,渥利特監獄裏任誰都不能再傷害我的身體。

下一步,我就得去和一個地球人交朋友了。

這比我想象的要難。地球人隻和自己人來往,我們也如此。就像渥利特監獄中所有瘋狂無望的靈魂一樣,他們對同類也殘忍得很。這個地方充斥著那些孩子們口耳相傳、用來彼此嚇唬的恐怖事件。不出十天,我已看見兩個此界男人強奸了一個女人,沒有任何人幹涉;我看見一幫地球人毆打一個墮星人;我看見一個此界女人用刀子捅了另一個女人,後者躺在石頭地板上流血至死。這是唯一一次有獄卒出現的情形,他們全副武裝,同來的還有一個牧師,他推來一口裝著藥水的棺材,及時將屍身浸入其中,以免屍身腐爛,令犯人逃脫永久死亡的刑罰。

當晚,在孤獨的牢房中,我夢見了弗拉卜裏特·布瑞米丁朋友,他忽然出現,取消了我臨時的真實身份。中刀死去的人變成了阿諾,而那個凶手變成了我。我哭著從夢中醒來,倒不是因為悲傷,而是由於恐懼。我的生活,阿諾的命運,全都懸在了那個我還沒能認識的罪犯身上。

不過我知道他是誰。我竭盡所能地湊近地球人的集團去偷聽。我當然不會說他們的語言,但是布瑞米丁朋友教了我如何在幾種不同的地球方言中分辨出“卡瑞·沃特爾斯”的音調。卡瑞·沃特爾斯是個老人,一頭灰發剪得方正無趣,棕色皮膚布滿皺紋,眼窩也深深陷了進去。但是他的十個手指頭卻修長敏捷——他們到底是怎麽避免多出來的那些指頭纏在一起的呢?

我隻用了一天,就發現卡瑞·沃特爾斯的同類不僅不會去找他的茬兒,還對他保持著我的保護者也享有的那種無冒犯意味的尊敬。我花了比這長得多的時間來弄明白原因。卡瑞·沃特爾斯看起來並不可怕,既不保護也不懲罰別人。此外,我也不認為他跟獄卒之間有任何私交。直到那個此界女人遇刺,我才明白過來。

事情就發生在院子裏,那天天氣涼爽,我如饑似渴地注視著頭上那一小塊明亮的天空。被刺傷的女人尖叫著,凶手把刀從她的肚子裏拔了出來,鮮血狂噴而出,迅速浸透了地麵。那女人蜷起了身子,除了我,所有人都轉開了目光。卡瑞·沃特爾斯以老人特有的那種蹣跚步伐跑了過去,跪在那女人身邊,徒勞地想要挽救那個本也算是死了的女人。

這其實理所當然啊,他是個醫生嘛。地球人都不找他的麻煩,是因為他們知道,也許下次需要他救助的正是他們自己。

我覺得自己很蠢,竟然沒能馬上明白這個道理,我本該是一個很優秀的密探啊。現在我得迅速展開行動來補救自己的失誤了。問題是:在阿發·法卡爾朋友的保護下,沒有人會來找我的麻煩,而挑釁法卡爾朋友本人又太危險了。

我隻有一個辦法。

我等了幾天。在院子裏,我安靜地靠牆坐著,呼吸輕淺。幾分鍾後我猛地跳起身子,一陣暈眩頓時向我襲來,我屏住呼吸,加劇了這種感覺。然後我用盡全力撞向堅硬的石牆,順著它跌坐在地。我的胳膊和前額一陣劇痛。某個法卡爾朋友的手下大喊了一句什麽。

法卡爾朋友立刻就趕到了。我聽見了她的聲音——也聽見了所有人的聲音——不過在暈眩與疼痛中聽起來十分模糊。

“……直接就衝到牆上,我看見了……”

“……跟我說過她會有這種突發眩暈……”

“……頭撞破了……”

我忍住一陣突如其來的惡心,喘息著說:“醫生。那個地球人……”

“地球人?”法卡爾朋友的聲音冷硬起來,充滿了懷疑。但我繼續氣喘籲籲地擠出了幾句:“……病……一個地球人告訴我的……從小就有……沒有救護我就……”我出乎意料地吐了,汙物落到了她的鞋子上,意外地起到了效果。

“把那個地球人找來!”法卡爾朋友對某個人怒喊道,“再拿條毛巾!”

然後卡瑞·沃特爾斯在我身邊彎下腰來。我抓住他的胳膊,想要微笑,卻暈了過去。

我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了食堂的地板上,那個地球人盤腿坐在我身邊。幾個此界人在對麵的牆邊晃來晃去,對我們怒目而視。卡瑞·沃特爾斯問:“你看見幾根手指?”

“四根。你們不是應該有五根的嗎?”

他展開第五根指頭,說:“你好了。”

“不,我不好。”我說。他的遣詞造句就像個小孩兒,還帶著奇怪的口音,不過還算聽得懂。“我有病。另一個地球醫生告訴我的。”

“誰?”

“她的名字叫安娜·拉科夫朋友。”

“什麽病?”

“我不記得了,是腦袋裏的什麽問題。我會中邪。”

“中什麽邪?你會突然摔倒,跌在地上?”

“不是。對,有時候是。有時候又不這樣。”我看著他的眼睛,它們很奇怪,比我的小,還帶著一種難以想象的藍色。“拉科夫朋友說,如果沒人救護,我可能會在中邪的時候死掉。”

他對我捏造的謊言沒有反應。或許他有反應,隻是我看不出來,我從來沒有監視過地球人。他說了句即使在渥利特監獄裏也算極其下作的話:“你為什麽不真實?你幹了什麽?”

我移開視線,“我殺了自己的妹妹。”如果他再追問細節,我會哭的。我的頭疼得要命。

他說:“抱歉。”

他是為自己問了這個問題,還是為我殺死了阿諾感到抱歉?拉科夫朋友可不會這樣,她比較有禮貌。我說:“那個地球醫生說我應該有人照看,那個人得知道如果我中邪了該怎麽辦。你知道怎麽辦嗎,沃特爾斯朋友?”

“知道。”

“你會照看我嗎?”

“會。”事實上,他正仔仔細細地看著我呢。我摸了摸自己的頭,撞破的地方被綁了一塊布。頭更疼了,我拿開手,上麵沾著血,黏糊糊的。

我說:“那我怎麽報答你?”

“你用什麽報答法卡爾朋友的保護?”

他比我想象的聰明。“我不能告訴你。”她會狠狠懲罰我的。

“那我照看你,你告訴我關於此界的信息。”

我點點頭,地球人通常想要的就是這些。再說,給予信息的同時,我也可以收集。“我會向法卡爾朋友解釋你為何在我身邊。”我趕緊說完,頭痛再次毫無預警地淹沒了我,餐廳裏的一切都模糊起來。

法卡爾朋友很不滿。不過我剛給了她一把我“堂兄弟”偷運進來的槍。我會在自己牢房的床下給監獄管理員留紙條,每天無論天氣如何,犯人們都會在院子裏待一會兒,這時我床下的紙條就會被換成我要的東西。法卡爾朋友要了一件“武器”,不過我們都沒料到來的是一把地球手槍。她是獄中唯一擁有這玩意兒的人。這再次殘酷地提醒了我,沒人在乎我們這些不真實者是否會互相殘殺。反正也沒有別的什麽人可以隨便拿槍打,在這裏的全是已經永久死亡的人。

“沃特爾斯朋友不在的話,我可能會再次中邪,然後死掉。”我對怒容滿麵的法卡爾朋友說,“他有一種特殊的辦法,可以鬆弛我的頭腦,驅除邪魔。”

“他可以把這辦法教給我。”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此界人學會過。他們的腦子和我們長得不一樣。”

她瞪著我。可哪怕不真實者也無法否認,外星人的腦子就是很奇怪。而且我也確實傷勢嚴重:頭上的紗布血跡斑斑,左眼腫得無法睜開,整個左頰都磨破了,胳膊也青腫著。她撫玩著那把毫無光澤、線條僵直的手槍,“好吧。你可以讓那個地球人接近你,隻要他願意。他憑什麽會願意呢?”

我緩緩地對她微笑起來。法卡爾朋友向來不會對阿諛奉承作出反應,因為這樣隻會暴露弱點。但是她明白,或者以為自己明白我的意思——我狐假虎威地唬住了那個地球人,現在整個監獄都知道,她的勢力範圍已經擴張到外星人中了。她仍然瞪著我,但不再不快,那把槍在她手裏閃閃發亮。

於是,我開始了與地球人的交流。

與卡瑞·沃特爾斯朋友交談,既令人困窘也讓人泄氣。他會在餐廳或院子裏坐在我身旁,還會當眾撓頭。他高興時還會從嘴裏發出尖厲可怕的口哨聲。他會談起隻有親人才能觸及的話題:他的皮膚(上麵長著古怪的棕色腫塊)和肺(顯然有**堵塞)的狀況。他不知道兩個人的對話按照慣例應該以花起頭。跟他說話就像在跟一個孩子說話,可這個孩子會突然大談自行車製造或大學法規。

“你們認為個體幾乎沒有意義,而集體才是意義所在。”他說。

我們靠牆坐在院子裏,離其他犯人都有點距離。有的人鬼鬼祟祟地朝這邊偷看,有的則看得正大光明。我很生氣,我經常被沃特爾斯朋友搞得很生氣。這事沒有照我的計劃發展。

“你怎麽能這麽說?在此界裏,個體是非常重要的!我們互相關心,不讓任何一個人被孤立於共有真實之外,除非他自作自受!”

“沒錯,”沃特爾斯朋友說,他剛跟我學會這個詞,“你們關心他人,不孤立任何一個人。形單影隻是錯的,獨來獨往也是錯的。隻有聚在一起才是真實的。”

“當然了。”我說。難道他終究是個蠢貨?“真實的事物始終是共享的。如果一顆星星的光芒隻有一隻眼睛能夠看到,這顆星星能算真的存在嗎?”

他微笑起來,用地球語講了些我聽不懂的話。然後,他用真實的語言重複道:“當森林中有一棵樹倒下,如果沒人聽見,那它發出聲音了嗎?”

“可是……你是想說,在你的星球上,人們相信他們……”相信什麽 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

他說:“人們相信,無論獨行還是共處,他們都是真實的。即使別人說他們已經死了,他們仍是真實的。即使他們幹了壞事,也還是真實的。甚至連謀殺犯也是。”

“可是他們並不真實!怎麽可能呢?他們違背了共享真實!如果我不承認你的存在,不承認你靈魂的真實性,如果我不經你同意就送你去見先祖,那就證明我並不理解真實,也根本看不見真實!隻有不真實者才會這樣!”

“嬰兒就不理解共享真實。嬰兒都是不真實的嗎?”

“當然了。兒童在長到明白事理的歲數前,都是不真實的。”

“那如果我殺害嬰兒,就沒什麽大不了的了,因為我沒殺真實的人?”

“那當然不是!殺死一個嬰兒,就破壞了它成為真實的人的機會,而且它也永遠無法回歸先祖,更不可能成為別人的先祖了!此界裏沒有任何人會殺害嬰孩,連渥利特監獄裏這些已死的魂靈也做不出這種事!你是說地球上的人會殺害嬰孩嗎?”

他望向了我看不見的什麽東西,說:“是的。”

我的機會來了,雖然和我預想的方式頗有出入,但無論如何,我可得幹活兒了。我說:“我聽說地球人會為了科學而殺人,甚至連嬰孩也不會放過,那麽做是為了研究一些事物,比如安娜·拉科夫朋友了解到的關於我腦子的毛病那之類的事。這是真的嗎?”

“是,也不是。”

“怎麽會既是又不是?有孩子被用於科學實驗嗎?”

“有。”

“什麽樣的實驗?”

“你應該問,什麽樣的孩子?瀕死的孩子,還未出世的孩子,生下來就……有問題的孩子。沒有腦子,或者腦子有問題的那類。”

我竭力想要理解這一切。瀕死的孩子……他說的肯定不是已經真正死去的孩子,而是在說那些正要去見先祖的孩子。如果孩子的軀體在之後可以腐爛,靈魂也得以釋放,那倒不算太糟。沒有腦子或者腦子有問題的孩子……也還說得過去,反正這些不真實的孩子早晚會被消滅。可是還沒出世的孩子……還在媽媽肚子裏嗎?我把這事先放到一邊,準備以後再問。我現在要另辟蹊徑了。

“而你們從來不用活著的、真實的兒童做實驗?”

他的表情我看不懂。其實地球人的好多表情在我看來仍然奇怪得很。“不,我們也會用他們做某些實驗,但這些實驗不會傷害孩子。”

“比如?”我問道。此刻我倆互相盯著對方,我突然懷疑這個老頭兒是否已經猜到我是個打探消息的密探,是否因此才接受了我破綻百出的“中邪”故事。如果這樣,倒也不完全是件壞事。你仍是可以和不真實者討價還價的,隻要大家都承認討價還價是既定事實。不過,我不確定這對沃特爾斯朋友是否適用。

他說:“研究大腦怎麽工作的那種實驗,比如說記憶是怎麽運行的,包括共享的記憶。”

“記憶?記憶可不會‘運行’,記憶就是記憶。”

“不對。記憶是會運行的,通過組建記憶的‘蛋-白質’。”他用了一個地球詞匯,然後補充道,“就是那些微小的食物粒。”這簡直是莫名其妙。食物跟記憶有什麽關係?你又不吃記憶,也不會從食物裏得到記憶。不過我已經頗有進展了,而且還可以利用他說的話爭取順藤摸瓜。

“此界人的記憶也和地球人的一樣,要通過同樣的……‘蛋-白質’來運行嗎?”

“是,也不是。有些是一樣的,或者說幾乎完全一樣。但還是有些不一樣。”他很專注地觀察著我。

“你怎麽知道此界人的記憶運行方式一不一樣?地球人在此界做過腦部實驗嗎?”

“是的。”

“用此界兒童?”

“是的。”

我望著院子那頭的一群呼呼哈人,這些臭烘烘的小異種正聚在一起,不知是在搞些什麽儀式,還是在玩什麽遊戲,“那你自己有沒有參與過這些用兒童做的科學實驗呢,沃特爾斯朋友?”

他沒有回答我,卻微笑起來,要是我不清楚他的底細,就會覺得他的微笑充滿悲哀。他說:“本加琳朋友,你為什麽殺死你的妹妹?”

在就快獲得有用信息的關頭,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令我怒不可遏。就連法卡爾朋友都沒有問過我這個。我憤怒地瞪著他。他說:“我知道我不該問,這麽問是錯的。可是我已經跟你說了很多,這答案也非常重要……”

“即使是渥利特監獄裏的這些混球?”他問。雖然我聽不懂他用的某個詞,但是我明白,他已經發現我是個密探,發現我是在收集情報了。沒關係,這樣也許更好。不過我需要一點時間來考慮如何換個方式提問。

為了爭取時間,我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此界人沒有這麽殘忍。”

“那你……”

空氣忽然吱吱作響,一陣焦味傳來。人們開始大聲喊叫。我抬起頭,阿發·法卡爾朋友站在院子中間,拿著那把地球手槍,正朝呼呼哈人開火。他們接二連三被光束擊中,繼而摔倒在地,身上留下燒焦的大洞。這些外星人進入了永久死亡的第二階段。

我站起來,拉住沃特爾斯朋友的胳膊,“快走。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裏,不然獄卒就要放毒氣了。”

“為什麽?”

“當然是因為他們要把這些屍體放進拘禁藥水裏!”這外星人難道以為,獄管會讓這些不真實者獲得哪怕一星半點的腐爛?我還以為與我交談幾次之後,沃特爾斯朋友會明白這些道理呢。

他緩慢蹣跚地站起身來。法卡爾朋友狂笑著朝門內走去,手中還握著槍。

沃特爾斯朋友說:“此界人沒那麽殘忍?”

在我們身後,呼呼哈人的屍體縱橫交錯地壘在地上,還冒著煙。

當我們再次從牢房進入餐廳,再來到院子裏的時候,呼呼哈人的那些屍體已經不見了。沃特爾斯朋友最近開始咳嗽了。他走得越來越慢,有一次,在走向我們常待的那個牆邊場地時,他不得不扶住我的胳膊來保持平衡。

“你生病了嗎,朋友?”

“沒錯。”他說。

“可你是醫生。你能讓自己不咳。”

他微笑起來,如釋重負般靠著牆慢慢坐下,“‘醫者,不自醫。’”

“什麽?”

“沒什麽。本加琳朋友,你是個密探,你想讓我告訴你在此界裏用兒童做科學實驗的事情。”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法卡爾朋友從我們身邊走過,帶著她的手槍。她現在總是隨身帶著兩個手下,杜絕旁人奪槍的企圖。我不信有人敢這樣做,不過我不一定正確。你永遠沒法知道這些不真實者能幹出什麽來。沃特爾斯朋友看著她走過,臉上的微笑消失了。昨天法卡爾朋友又射殺了一個人,這次受害的已經不是外星人了。我床下放著一張紙條,上麵要求著更多的槍。

我說:“你說我是密探。我可沒這麽說。”

“沒錯。”沃特爾斯朋友說。他又咳了一陣,然後疲憊地閉上了眼,“我沒有‘抗-生-素’。”

這又是個地球詞匯。我小心地重複了一遍:“‘抗-生-素’?”

“用來治病的‘蛋-白質’。”

“如果你先回答問題,我會告訴你與實驗有關的所有事。”

他會問我關於我妹妹的事,這全然是出於無禮和殘忍。我的臉色僵硬起來。

他問:“告訴我,為什麽竊嬰沒有破壞別人的真實那麽糟糕。”

我眨了眨眼。答案不是很明顯嗎?“竊嬰並沒有損害這個嬰兒的真實性。它隻是會在另一個地方,和另一些人一起長大。而且,此界裏所有人都共享著同一個真實,這孩子最終也會回歸它血緣上的先祖。竊嬰當然不對,不過也不算很嚴重的犯罪。”

“製造假幣呢?”

“一樣的。不論真假,錢幣都是共享的。”

他更劇烈地咳了起來。我隻能等著。然後他說:“所以我要是偷了你的自行車,我也沒有太違反共享真實,因為自行車仍在此界某個地方。”

“當然了。”

“但是在我偷車的時候,我還是稍稍違反了共享真實?”

“是的。”過了一會兒我補充道,“因為歸根究底,自行車還是我的。你沒有與我共享你的決定,這就導致我所在的真實發生了一些變化。”我仔細打量著他,像他這樣睿智的人,為什麽會不明白這些淺顯的東西呢?

他說:“本加琳朋友,你太輕信人了,不適合做密探。”

我氣得喉頭發脹。我可是個出類拔萃的密探。我不是剛剛才和這個地球人達成了一項私密的共享真實,從而得以互相交換信息了嗎?我正想要求他履行自己那部分義務,他卻突然說:“你為什麽殺死你的妹妹?”

法卡爾朋友的兩個手下從我們麵前耀武揚威地經過,手裏拿著新槍。院子那頭有一個墮星人,慢慢轉過頭來看著他們,那張異類的臉上浮現出了連我都能讀懂的恐懼。

我盡量平靜地說:“我受到了幻覺的影響。我以為阿諾在和我的愛人私通。她比我年輕、聰明、漂亮。你也看得出來,我長得不怎麽樣。我沒有和她,或者是他,共享這個真實,於是我的幻覺愈演愈烈,直到爆發,我……就那樣做了。”我的呼吸變得艱澀起來,視野也模糊得連法卡爾朋友的手下看不清了。

“你對謀殺阿諾這整件事都記得很清楚嗎?”

我震驚地轉向他,“我怎麽可能忘記呢?”

“你不能。你忘不掉,因為你有構建記憶的‘蛋-白質’。你腦海中的記憶栩栩如生,構建記憶的‘蛋-白質’在你大腦中狀況良好。我們用此界兒童進行科學研究,想弄懂那些‘蛋-白質’的結構、位置、功能,但我們最終卻有了另外的發現。”

“什麽另外的發現?”我問道。但沃特爾斯朋友隻是搖著頭,又開始咳嗽。我懷疑他想用咳嗽來逃避履行約定的義務。他畢竟是個不真實者。

然而,在我身邊,沃特爾斯朋友咳出了鮮血。

他快死了。我很清楚,但沒有此界醫生會來救他。他本來就已經算是死了。其他的地球人躲得遠遠的,看起來十分害怕,這讓我覺得他的病可能會傳染。總之,現在他身邊就隻剩我了。我把他扶回牢房,突然想到其實關門後我也可以待在裏麵。沒人會來檢查,再說,就算有,他們也不會在乎。這可能是我收集情報的最後一個機會了——要麽沃特爾斯朋友很快就會被放進棺材裏,要麽法卡爾朋友就會指出他已無力照看我所謂的血液病,從而命令我離他遠點兒。

他的身體變得很燙。漫漫長夜中,他在**翻來覆去,用地球話喃喃自語,有時他那古怪的眼珠還會在眼眶裏打轉。不過他有時會清醒過來,看我的目光也好像還認得我。這些時候我就會問他問題。不過,他清醒與糊塗的時刻已經彼此混雜,他的思想已經不再屬於他自己。

“沃特爾斯朋友,那些關於記憶的實驗是在哪裏進行的?在什麽地方?”

“記憶……記憶……”他又哼了幾句地球語,聲調抑揚頓挫仿佛詩歌。

“沃特爾斯朋友,那些關於記憶的實驗是在什麽地方進行的?”

“在薩洛城。”他的答案很莫名其妙。薩洛城是政府中心,沒人住在那裏。那地方不大,人們每天早晨去那裏上班,晚上再回到自己的村莊。薩洛城的每一寸土地都處於實實在在的永恒共享真實中。

他咳出更多的血泡,眼珠也翻白了。我喂他喝了一點水,“沃特爾斯朋友,那些關於記憶的實驗是在哪裏進行的?”

“在薩洛城。在雲中。在渥利特監獄。”

此後的情形如此循環往複。清晨時分,沃特爾斯朋友死去了。

在臨死前,他曾經有一段異常清醒的回光返照。他看著我,飽經滄桑的麵龐已經被死亡折磨得不成樣子。他的眼中又充滿了令我不安的悲憫,不真實者可不該有這種神色。這份共享實在是太深太重了。他聲音微弱,我得彎下腰才聽得清楚,“患病的大腦會自說自話。你沒有殺害你的妹妹。”

“噓,別費勁說話……”

“去找……布瑞夫基。馬爾東·布瑞夫基朋友,在哈頓城。去找……”他再度陷入了高燒昏迷中。

他死後沒多久,全副武裝的獄卒就推著裝滿拘禁藥水的棺材進了牢房。神父也隨之而來。我想說,等等,他是個好人,不應該遭受永久死亡——可是我沒有說出口。光是有這樣的想法就已經讓我自己大吃一驚了。一個獄卒把我推到過道裏,門關上了。

“再把所有的事跟我說一遍。”布瑞米丁朋友說。

布瑞米丁朋友還是老樣子:身體健壯、頸發發黃、脊背微駝。他的辦公室也還是老樣子,亂糟糟的,裏麵堆著餐盤、紙張和誇張的雕塑。我如饑似渴地盯著那些醜陋的東西,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在監獄裏時有多麽渴望看到和諧的曲線。不過我盯著那些雕像不放,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我在等待合適的時機,等著問出我的問題。

“沃特爾斯朋友說,他會告訴我關於用此界兒童做實驗的所有事。他們是以科學的名義來進行實驗的。但是他隻來得及告訴我,那些實驗涉及‘構建記憶的蛋-白質’,大腦就是用這些微小的食物粒來構建記憶的。他還說,這些實驗是在薩洛城和渥利特監獄進行的。”

“就這麽多嗎,本加琳朋友?”

“就這麽多。”

布瑞米丁朋友草草點頭,他想讓自己看起來更可怕一些,從而榨出所有我可能遺漏的信息。但是我並不會害怕弗拉卜裏特·布瑞米丁朋友。我已經見識過真正可怕的事物了。

布瑞米丁朋友並沒有變,而我已經脫胎換骨。

我問出了自己的問題:“我已經把在那個地球人死前能取得的所有信息都告訴你了,我和阿諾可以因此得到開釋了嗎?”

他摸了摸自己的頸發,“對不起朋友,我不能做主。我得問問上頭的意見。但是我保證,一有消息就馬上通知你。”

“謝謝。”我垂下眼說。本加琳朋友,你太輕信人了,不適合做密探。

為什麽我沒有告訴弗拉卜裏特·布瑞米丁朋友其他的事?包括“馬爾東·布瑞夫基朋友”“哈頓城”,以及我其實並沒有殺害我的妹妹?因為這很可能隻是一個發燒的人的胡話。因為“馬爾東·布瑞夫基朋友”可能隻是個無辜的此界人,不應該受一個不真實的外星人牽累。因為沃特爾斯朋友的話是他在臨死前說給我一個人聽的。因為我不想與布瑞米丁朋友的上級再討論一次阿諾的事,那不僅痛苦,而且徒勞。

因為,我雖不情願,卻相信了卡瑞·沃特爾斯朋友的話。

“你可以走了。”布瑞米丁朋友說。我沿著滿是塵土的道路向家騎去。

我和阿諾的屍身做了一個約定。她依舊躺在我對麵的**,手指彎曲、姿容優雅,美麗的栗色長發漂浮在藥水裏。我小時候曾經無比覬覦那一頭秀發,有一次甚至趁她睡著,偷偷地剪掉了她所有的頭發。不過大多數時候我會幫她梳頭,把花兒編進她的辮子裏。她實在太美了。她還是孩子的時候,就戴上了八隻求婚指環,每根手指上都有一隻。其中,有兩個男孩的父親還在和我們的父親商議。我雖然比她年長,卻從沒收到過一隻求婚指環。

我和她屍身的約定是:如果因為我在渥利特監獄裏完成的工作,真贖部開釋了我和阿諾,我就再不去追根究底了。阿諾可以回歸我們的先祖,而我將成為一個完全真實的人。那時候,我有沒有殺害她都已經不再重要,因為我們會重新共享同樣的真實,仿佛此事從未發生。但如果在我做了這麽多事之後,真贖部還不讓我恢複真實,那麽我就會去尋找那個“馬爾東·布瑞夫基朋友”。

我說這些的時候並沒有出聲。沃特爾斯朋友明明死在沒有窗戶的密閉房間裏,渥利特監獄的獄卒卻馬上就能得到消息。他們可能也一直在監視我。此界並沒有這樣的監視工具,但是沃特爾斯朋友怎麽會知道有此界人在和地球人一起做實驗?肯定有此界人在與地球人合作吧,眾所周知,地球人有我們沒有的各種竊聽儀器。

我吻了吻阿諾的棺材。我沒有說出聲,但我極其渴望真贖部能開釋我們。我想要回到共享真實裏,回到有歸屬感的、溫暖甜美的日常生活裏,從此以後,永遠回到此界的生者和亡靈中間。我不想再做密探了。

我不想再為任何人做密探了,包括為我自己。

三天後,信使來了。那是個溫暖的午後,我坐在屋外的石凳上,看著鄰居養的奶獸對那圍得結結實實的花圃垂涎欲滴。她新栽了些不知名的花兒,它們嬌豔迷人,帶著點兒異域風情——會不會是地球上的品種呢?應該不是。我在渥利特監獄裏待的那段時間,輿論似乎更傾向於認為地球人並不真實了。那些從外星人手裏買東西的人也受到了更多的抱怨和指責。

弗拉卜裏特·布瑞米丁朋友費勁地蹬著他老舊的自行車,親自送來了真贖部的信。他沒有穿製服,以免讓我在鄰居麵前難堪。他顯然很少這樣親力親為,我看著他一路騎來,頸發汗濕,灰色的眼睛裏也閃爍著不安,便已經對那密封的信的內容了然於胸了。布瑞米丁朋友太善良了,不適合幹這個。這也是他一直隻能做個低級信使的原因——而不僅僅隻是今天。

這些事我以前從不曾看透。

本加琳朋友,你太輕信人了,不適合做密探。

“謝謝,布瑞米丁朋友,”我說,“你要喝杯水嗎?或者來杯佩邇酒?”

“不用了,謝謝你,朋友。”他沒有看我的眼睛。他向我另一個正在井邊汲水的鄰居揮手致意,又無意識地把玩著自行車把,“我沒時間留在這兒。”

“那小心騎車。”我說完便回到自己的屋子裏,站在阿諾身邊,拆開了這封政府信件。讀完以後,我久久地凝視著她。她是那麽美麗,那麽甜蜜,那麽惹人憐愛。

然後,我開始打掃房間。我不厭其煩地擦洗屋裏的每個角落,搭起梯子清洗天花板,將黏稠的肥皂液灌進每個縫隙,還把每件東西都擦了個遍,那些形狀精巧的物件則拿到太陽底下曬幹。我竭力搜尋著蛛絲馬跡,卻沒有發現任何狀似竊聽器材的東西。沒有任何看起來異樣的、不真實的東西。

天上隻有巴塔,其他月亮都還未升起。清朗的天空中繁星點點,天氣也涼爽宜人。我把自行車推進屋裏,在腦子裏清點了一遍我需要的東西。

不知道阿諾的棺材是用哪種玻璃做的,反正它質地十分堅硬。我竭盡全力用花鏟去敲,敲到第三下玻璃上才出現裂縫,然後它慢慢碎開,大塊大塊地掉到地上,四下彈開。透明的藥劑像瀑布一樣從她的**傾瀉下來,氣味不算刺鼻。

我穿著高幫靴子,蹚著水來到她的床邊,接連往阿諾身上潑水,洗去殘留的藥劑。牆邊整齊地擺著一排盛水容器,從最大的洗臉盆到廚房裏的碗,一應俱全。阿諾甜美地微笑著。

我伸出手,從透濕的**抱起了她。

我將她柔軟卻毫無生氣的身體放在廚房地板上,脫下她浸滿藥劑的衣服。我擦幹她的身體,把她放到準備好的毯子上,最後看了她一眼,然後用毯子緊緊地將她裹住了。我將她的身體和鏟子在自行車上擺放平衡,然後脫下靴子,打開了門。

夜晚的空氣中彌漫著我鄰居家那異種花卉的香氣。阿諾的身體似乎毫無重量,我覺得自己能一直騎幾個小時。我也的確騎了那麽久。

我把她埋在一條廢棄道路的附近,那裏是一片沼澤地,我還在上麵蓋了石頭。在那裏,潮濕的泥土會加速屍體腐爛,用蘆葦和托格力樹枝來掩住墳墓也輕而易舉。做完這些之後,我把自己的衣服塞進了背包,任它們和那些幹淨的衣服攪在一起。再騎上幾個小時,我應該能找到一間旅館投宿,實在不行還可以露宿野外。

清晨的天空泛著珍珠般的色澤,其間三月同輝。我所到之處都有鮮花,從野生的到栽培的。雖然疲憊不堪,但對著起伏的花海,對著天空,對著月光下淺白的道路,我仍不由自主地輕輕唱起歌來。阿諾恢複真實了,她自由了。

可愛的妹妹啊,愉快地去吧,我們的先祖在等待著你。

兩天之後,我到達了哈頓城。

這是座古老的城市,沿著傾斜的山脈一直延伸到海邊。富豪們的房子如同巨大的渾圓白鳥,棲息在海邊或是山巔,而山與海之間是混亂錯雜的住宅、市集廣場、政府大樓、旅舍、酒店和貧民窟,還有滿是參天古木和滄桑神殿的公園。城市的北麵有製造車間、倉庫和碼頭。

我在找人方麵頗有經驗。我先去了禮儀部。接待我的年輕櫃員,是個見習的神職人員,對人十分熱心,“您好?”

“我是阿吉瑪·格拉娜麗特朋友,來自門南林家族,受派前來查詢一個公民——馬爾東·布瑞夫基朋友參與過的儀禮活動。您能幫我查一下嗎?”

“當然可以。”她笑容滿麵地說。關於儀禮活動的查詢從來不會有記錄,畢竟一個顯赫家族在選擇榮譽對象時需要謹慎,這樣他們才能賜予他紀念他們先祖的殊榮。被選中的人會得到極高的聲望和可觀的物質財富。我在一間擁擠的酒館裏仔細聆聽了一個小時,最後選擇了“門南林”這個名字。這個家族古老、龐大、審慎。

“馬爾東。”

“哦,對……在這裏。他去年為先祖舉行了兩場音樂貢禮,向哈頓市教堂捐過一筆……哦!他還被周拉萊家族選中過,紀念他們的先祖!”

她言語間帶著敬意。我點點頭,“這些我們當然都知道。還有沒有其他的?”

“我看沒有了……等等。他的克魯供應商拉姆·弗蘭諾過得很拮據,他出錢為拉姆的先祖辦了一次慈善祭禮,檔次很高,有樂隊,還有三個神父。”

“真是好人。”我說。

“大好人!三個神父呢!”她年輕的眼中光芒四射,“有這麽多真正的好人與我們共享真實,這難道不是件非常美好的事嗎?”

“沒錯,”我說,“真美好。”

我在不同的市集廣場上到處打聽,很快就找到了那個克魯商人。燃料生意在夏天總是比較難做,那些留守櫃台的年輕人也樂於同陌生人攀談。拉姆·弗蘭諾朋友住在海邊那些豪宅後麵的一個破落小區裏,那裏麵住著富人們的仆從和供應商。在另外三家不同的酒館喝了四杯佩邇酒之後,我打聽到馬爾東·布瑞夫基朋友正在一個富孀家裏客居,還知道了那個寡婦的地址。我還打聽到,布瑞夫基朋友是名醫生。

醫生啊。

患病的大腦會自說自話。你沒有殺害你的妹妹。

我喝了四杯酒,有點頭暈。該打住了。我找了一家不會多問廢話的旅館,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我假扮成清潔工,花了整整一天才弄清楚,那些在富孀家裏出入的人究竟哪個是布瑞夫基朋友。之後那三天,我假扮成各種角色跟蹤他。他出入不同的場所,與很多人交談,但是對於一個喜歡收集古董玻璃瓶的富有醫生來說,他的舉止都很尋常。第四天我開始尋找接近他的機會,雖然後來我發現這根本是多此一舉。

“朋友。” 一個男人叫住了我。那時我正扮作甜餅小販,在依林德路的浴場外閑逛。那些甜品是我天亮前從一家烘焙屋的開放式廚房裏偷來的。我立即意識到那人是個保鏢,而且非常厲害,從他走路的姿勢、看我的眼光、把手放在我胳膊上的動作這些方麵都看得出來。他長得還很帥,不過我沒往心裏去。長得帥的男人從來就不可能喜歡我這樣的人。與他們般配的是阿諾。

曾經的阿諾。

“請跟我來。”那個保鏢說,我乖乖聽從。他領我到了浴場背後,穿過一個秘密入口,來到一個私人梳妝間之類的地方。這裏沒有別的家具,隻有兩張小石桌。他熟練而禮貌地檢查了我身上是否帶有武器,甚至連我的嘴裏都沒放過。在確認我沒有威脅之後,他叫我站到一個地方,打開了另一扇門。

“有人叫我這樣做的。”我說。我覺得說老實話沒有任何壞處,不過有沒有好處可不好說。

“誰?在我的保鏢麵前你可以暢所欲言。”

“卡瑞·沃特爾斯朋友。”

他紫色的眼睛眸色更深了,“沃特爾斯朋友已經死了。”

“是的,”我說,“永久死亡了。他進入死亡第二階段的時候,我就在他身邊。”

“在什麽地方?”他在考驗我。

“渥利特監獄。他臨終前讓我來找你,來……問點問題。”

“你想問我什麽?”

“不是我本來想問的那些。”我這麽說著,意識到自己已經決意告訴他一切。直到與他近距離接觸前,我都不太確定自己到底要怎麽辦。即使我告訴弗拉卜裏特·布瑞米丁朋友那些他想要的情報,那些關於用兒童做科學實驗的信息,我也已經無法再和此界共享真實了。那些情報絕不足以彌補我在真贖部應允前就私自釋放阿諾的罪孽。再說,反正布瑞米丁朋友也隻是個信使,不,甚至還不如,他更像一個工具,譬如花鏟或自行車。他並沒有和利用他的人共享真實,他隻是自以為如此。

我以前又何嚐不是。

我說:“我想知道自己有沒有殺害妹妹。沃特爾斯朋友說我沒有。他說‘患病的大腦會自說自話’,我並沒有殺死阿諾。他還叫我來問你。我殺害了我的妹妹嗎?”

布瑞夫基朋友坐在一張石桌上。“我不知道。”他說,我看見他的頸發在輕輕顫抖,“也許你殺了,也許你沒有。”

“那我怎麽才能確知真相?”

“你沒有辦法。”

“永遠沒有?”

“永遠。”然後他說,“對不起。”

我開始頭暈。又是那所謂的“血液病”。我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小房間的地上,布瑞夫基朋友的手指按在我手肘的脈搏上。我努力想要坐起來。

“不,等等,”他說,“等一下。你今天吃飯了嗎?”

“吃了。”

“唔,你還是等一下。我得想想。”

他思索了一陣,紫色的眼珠朝裏轉去,手指卻還無意識地按在我的手肘內側。最後,他說:“你是個密探,所以在沃特爾斯朋友死後你才能離開渥利特監獄。你是政府的密探。”

我沒有回答。那已經不重要了。

“不過因為沃特爾斯朋友告訴你的那些事,你已經不再當密探了。因為他告訴你‘精-神-分-裂-症’實驗可能……不對,不應該是這樣。”

他也用了一個我不知道的詞。聽起來好像是地球語。我再次掙紮著坐起來,想要離開。我在這裏得不到什麽,這個醫生什麽也無法告訴我。

“兩年零一百五十二天前。”

“在哪裏?哪個城市?”

“一個鄉村,我們村。埃羅村。”

“對了,”他說,“這就對了。告訴我關於她的死你能記得的一切。全告訴我。”

這次我推開他坐了起來。血液迅速離開我的頭部,但是怒火戰勝了眩暈。“我什麽也不會告訴你。你們這些家夥以為自己是誰啊,先祖嗎?你們說我殺了阿諾,又說我沒殺,然後又說你們不知道……你們毀了我做密探贖罪獲釋的希望,卻又告訴我沒有別的希望……一會兒說可能有……一會兒又說沒有……你們這樣能安心嗎?你們怎麽可以在破壞了我對共享真實的信念後,卻又不給出任何東西來代替?!”我已經是在尖叫了。保鏢在門口掃了一眼,我才不在乎,繼續大喊大叫著。

“你們用孩子做實驗,像毀了我的真實那樣,破壞著他們的真實!你是個謀殺犯……”我沒能嚷嚷完。也許我什麽都沒有嚷嚷出來。一根針紮進了我的手肘,就紮在馬爾東·布瑞夫基剛才一直按著的地方。整個房間——如同阿諾滑入她的墳墓那樣,在我眼前輕易地滑倒了。

我身下多了一張床,柔軟而光滑。周圍的牆上有許多貴重的掛飾。房間裏很溫暖,馨香的微風從我**的肚子上拂過。**?我坐起來,發現自己穿著薄紗裙、窄抹胸,還戴著妓女用的風情麵紗。

我才動了一下,布瑞夫基朋友就從壁爐邊走到我的床前,“朋友,這間房裏的聲音是傳不出去的。別再大喊大叫了。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他的保鏢站在房間另一頭。我把風情麵紗摘了下來。

“對不起,”布瑞夫基朋友說,“隻能把你打扮成這樣。保鏢要把一個被迷暈的女人扛進私宅的話,隻有這模樣才不會招致疑心。”

私宅。那我估計這就是那個富孀的海邊住宅了吧。一個能防止聲音泄漏的房間;一根尖銳可靠、和此界產品截然不同的針頭;腦部實驗;“精-神-分-裂-症”。

我說:“你在與地球人合作。”

“沒有,”他說,“我沒有。”

“可是沃特爾斯朋友……”算了,這已經不重要了,“你要拿我怎麽辦?”

他說:“我想跟你做筆交易。”

“什麽樣的交易?”

“你給我情報,我給你自由。”

他還說他沒有和地球人合作呢。我說:“我要自由來幹什麽?”不過我不指望他明白,我永遠不可能自由。

“不是那種自由。”他說,“我不是指把你從這裏放走。我會讓你回歸先祖和阿諾那裏。”

“是的,朋友。我會親手殺了你,然後埋葬你,讓你的身體得以腐爛。”

“你會違反共享真實至此?就為了我?”

他紫眸的顏色又變深了。有那麽一瞬,我發現那雙眼睛裏有什麽東西,看起來和曾出現在沃特爾斯朋友的藍眼睛裏的一樣。“你得明白,我認為你很可能並沒有殺害阿諾。你們村屬於……實驗對象選取地之一。我認為這才是我們這裏真正的共享真實。”

我什麽也沒有說。他滿滿當當的自信削弱了一點,“或者說我相信如此。你會同意這筆交易嗎?”

“也許吧。”我說。他真的會實踐諾言嗎?我可不能確定。不過我也沒有別的路可走。我不可能終生躲避政府的搜捕,我還太年輕了。他們找到我以後,會把我送回渥利特監獄,等我死後,他們會把我放進有防腐藥水的棺材裏……

我就再也見不到阿諾了。

那醫生仔細地觀察著我。我在他眼中又見到了沃特爾斯朋友那樣的神情:悲憫。

“也許我會同意這筆交易。”我說,等著他繼續講阿諾死去那晚的事情。可是他卻說:“我想給你看點東西。”

他朝保鏢點了點頭,保鏢離開了房間,片刻後便回來了。他牽著一個小女孩,她幹幹淨淨、穿著考究。我隻看了她一眼,便汗毛倒豎。她的眼睛茫然無神,嘴裏喃喃自語,我連忙向先祖祈禱護佑。這女孩是不真實的,雖然已經過了明事理的年齡,卻根本沒有感知共享真實的能力。她不是人。她早該被摧毀了。

“這是歐麗。”布瑞夫基朋友說。那女孩突然大笑起來,笑聲瘋魔,她的眼睛也看向了某個並不存在的東西。

“它為什麽在這裏?”我聽見自己刺耳的聲音傳來。

“歐麗本來是真實的。她是被政府的腦部科學實驗變成這樣的。”

“政府的實驗!你騙人!”

“是嗎?朋友,事到如今你還這樣信任你的政府嗎?”

“不是,但是……”在我達到他們的要求後,仍要我繼續服刑爭取阿諾的自由,欺騙布瑞米丁朋友……這些違反共享真實的做法是一回事,而毀壞一個真實的人的身體,就像我對阿諾做的那樣(我真的那麽做了嗎?)又是另一回事,這要糟糕得多。至於毀壞他人的思想,那用於感知共享真實的思想……布瑞夫基朋友一定是在騙人。

他說:“朋友,告訴我,那天晚上阿諾是怎麽死的。”

“告訴我這個……這個東西的事!”

“好吧。”他坐在豪華大床旁的一把椅子上。那個東西在房間裏四處遊**,自言自語。它好像靜不下來。

“她的名字叫歐麗·瑪爾芙絲,出生在極北地區的一個小村莊……”

“什麽村莊?”我極度關心他在細節上會不會含糊其辭。

“但那並非歐麗的真實遭遇。她是被兩個人偷走的,那兩個人和你一樣,是不真實的、正在贖罪的囚犯。歐麗和其他八個來自此界各地的孩子被抓到了薩洛城。他們在那裏被當作可用於實驗的孤兒交給了地球人。而那些實驗不會以任何方式傷害到這些孩子。”

我看向歐麗,她正在撕扯一張桌布,仍然喃喃自語著。她空茫無物的眼睛轉向我這裏,我不得不轉開目光。

“接下來這一段就很讓人難以接受了,”布瑞夫基朋友說,“你聽好了,朋友。那些地球人真的沒有傷害這些孩子。他們把‘電-極’放在孩子們的頭上……你不知道這個詞。他們有辦法測出這些孩子腦子的哪些部分和地球人一樣,哪些又不一樣。他們進行一係列的測試,用到了機器,還有藥物。這些東西都不會傷害孩子們,這些孩子住在地球人做實驗的房子裏,由此界保姆來照顧。起初孩子們還會想念父母,可是他們還小,沒過多久就又開開心心的了。 ”

我又看了歐麗一眼。不真實者,不能共享共有真實,他們與世隔絕,因此危險難測。一個與他人全無交集的人傷害起別人來就像摘一朵花那麽簡單。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也許能享樂,但絕對無法幸福。

布瑞夫基朋友撥弄了一下頸發,“地球人在與此界的醫生合作,當然囉,也在教他們嘛。通常的交易都是這樣,隻不過這次是我們得到知識,而他們得到實物:孩子和保姆。此界不可能允許地球人以其他方式染指我們的孩子。我們的醫生每時每刻都在。”

他看向我。我說:“對。”因為我總得說點什麽。

“你知不知道,朋友,當你認識到自己此生的信仰全是謊言,是怎樣的感覺?”

“不知道!”我說話的聲音太大,連歐麗都抬起頭來,用她那瘋癲的、不真實的眼光看向我。她微笑起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那麽大聲。布瑞夫基朋友說的跟我毫無關係。半點也沒有。

“總之,沃特爾斯朋友知道了。他發現,他參與的那些實驗——原本對研究對象毫無損害,隻是為了促進基於種群差異的生物研究,卻被人用來為非作歹了。‘精-神-分-裂-症’的根源,誤觸發的大腦‘回-路’……”他開始長篇大論地講述我完全聽不懂的東西,裏麵有太多地球詞匯、太多詭異的內容。布瑞夫基朋友似乎已經不再是在對我說話,他在自言自語,而那言語中有我所不能領會的痛苦。

“不可能!”

“可能的。首先利用地球儀器使大腦極度興奮,此時再將那些虛假記憶不斷重複。這樣一來,記憶和情感就會在大腦的不同部分中不斷循環,就像水在磨坊裏循環一樣。這些水都被攪在了一起……不,這麽想吧:大腦的不同部分間會互相發送信號,這些信號被迫連成回路,而每一個回路都強化了虛假的記憶。顯然,這個方法在地球上用途廣泛,不過它的使用是受到嚴格控製的。”

患病的大腦會自說自話。

“可是……”

“朋友,你不可能反駁我。這是真實的、已經發生了的事,就發生在歐麗身上。那些此界科學家令她的大腦記住了沒有發生過的事。起初隻是些小事,他們成功了。他們試著使用更複雜的記憶,卻出了岔子,於是她就變成了這副模樣。但那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一直以來他們並未中斷研究。顯然,他們進步了,已經進步到可以用成年對象做實驗,實驗結束後還能讓這些人回到共享真實裏。”

“人不可能像種花一樣種植記憶,也不能像除草一樣除去記憶!”

“這些人就可以,也真的這樣做了。”

“可是……為什麽?”

“因為這些此界醫生——也就那幾個——眼中的真實與我們的不同。”

“我不……”

“那些人看到地球人無所不能:從風車到自行車,他們造的機器全比我們的好;他們可以飛向星辰,可以治愈疾病,可以控製自然。很多此界人都害怕地球人,朋友,也害怕墮星人和呼呼哈人,因為他們的真實比我們的優越。”

“共同的真實隻有一個,”我說,“地球人隻不過比我們更了解這個真實罷了!”

“也許吧。但是地球人的知識讓很多人不安、恐懼,以及嫉妒。”

嫉妒啊。窗外,巴塔和卡普雙月同輝,阿諾在廚房裏對我說:“我今天晚上也要出去見他!你沒法阻止我!你就是嫉妒,你這爭風吃醋、醜陋幹癟的東西,就連你的愛人也不想要你,所以你不想讓我也……”一片鮮紅隨即淹沒了我的腦海,菜刀,血……

“朋友?”醫生說,“朋友?”

“我……沒事。那些心懷嫉妒的醫生,他們竟然傷害同胞,傷害此界人,去報複地球人——這毫無道理!”

“那些醫生在這麽做的時候也很難過。他們知道自己傷害了別人,但是他們必須優化誘發可控‘精-神-分-裂-症’的技術……他們必須這麽做。隻有這樣,才能讓人們對地球人憤懣不平,憤懣到足以忽視那些誘人的商品,轉而起事反對那些外星人,引爆戰爭。這些醫生錯了,朋友。此界已經一千年沒有發生過戰爭了,我們的人民不會明白地球人的反擊會有多強。可是你必須明白:這些無法無天的科學家認為他們的所作所為是正確的。他們認為他們製造憤怒是為了拯救此界。

歐麗把手中剩下的桌布撕成了碎片,她笑容可怖、雙眼無神。她的腦袋裏又裝著怎樣的虛假記憶呢?

我憤恨地說:“說什麽他們的所作所為是正確的……就讓我相信我殺了自己的妹妹!”

“等你回到先祖那裏的時候,你就會發現那是假的。回歸他們的方法你也唾手可得:完成你作為密探的贖罪任務。”

可我永遠不可能完成贖罪了。我沒有得到真贖部的允許,就偷走了阿諾的屍體並將她埋葬了。當然,馬爾東·布瑞夫基不知道這事。

痛苦和憤怒讓我脫口而出:“那你呢,布瑞夫基朋友?你和這些有罪的醫生合作,幫他們抹殺掉歐麗這樣的孩子的現實……”

“我沒有和他們合作。我還以為你挺聰明的呢,朋友。我反對他們。卡瑞·沃特爾斯也是,所以他才會死在渥利特監獄。”

“反對他們?”

“我們很多人都在這麽做。卡瑞·沃特爾斯也是。他在世時曾是個密探,也是我的朋友。”

我們都沒有再說話。布瑞夫基朋友凝視著壁爐裏的火焰,我則凝視著歐麗,她做出各種可怕的怪相,還蹲在了一張古老精致的弧形地毯上,一股惡臭忽然充斥了房間。歐麗沒有和我們共享關於廁所位置的真實。她仰頭大笑,聲音猶如金鐵碎裂。

“把她帶走。”布瑞夫基朋友倦怠地對臉色難看的保鏢說,“這裏我會清理。”他又對我解釋道:“我們不能讓任何用人進來看到你。”

保鏢帶走了那個做怪相的孩子。布瑞夫基朋友跪在地上,在我的玻璃瓶裏蘸水沾濕抹布,擦起地毯來。我記得他愛好收集古董玻璃瓶。那樣的一個他,與擦洗穢物這件事,與歐麗這樣的孩子,與在渥利特監獄的外星人中間咳血不止的卡瑞·沃特爾斯,似乎相去甚遠啊。

“布瑞夫基朋友……我到底有沒有殺害我的妹妹?”

他抬起頭來,手上仍沾著屎,“我們沒有辦法確證。你有可能是你們村裏接受實驗的人之一。你可能在家裏被迷倒,醒來時發現你的妹妹已經身亡,而自己的腦子也受到了改造。”

我以進入這個房間後最為平靜的語氣問:“你真的會殺死我,讓我腐爛,從而得以回到先祖那裏去嗎?”

布瑞夫基朋友站起來,揩掉手上沾的屎,“我會的。”

“但是,如果我不答應,你會怎樣?如果我要求回家呢?”

“如果你那樣做了,政府就會逮捕你,再給你贖罪的機會,讓你來檢舉我們這些反對他們的人。”

“當然沒有。可是你能確定哪個部門的哪些官員想和地球打仗,哪些不想嗎?連我們都不確定,你怎麽可能?”

弗拉卜裏特·布瑞米丁朋友是無辜的,我想。不過這沒有用。布瑞米丁朋友清白無辜,但他也無權無勢。

我痛苦地意識到:這兩者也許是一回事。

布瑞夫基朋友用靴尖蹭了蹭濡濕的地毯,把抹布放進一個有蓋的罐子裏,又在洗手池裏洗了手。空氣中還留有淡淡的臭味,他走到了我的床邊。

“你真的想要那樣嗎,鄔莉·本加琳朋友?想讓我在不知道你想做什麽、想舉報誰的情況下,就把你放走?想要我為了讓你相信真相,就危及我們迄今為止的一切成果?”

“或者你也可以殺了我,讓我回歸先祖。你本來以為我會這麽選,不是嗎?這樣你既可以繼續效忠你所認同的真正的真實,也不會暴露自己。殺了我是最簡單的,不過前提是我得同意讓你殺了我。否則,你就違背了你決意選擇的真實。”

他低頭凝視著我,這個有著動人紫眸的健美男子,是一個會殺人的醫生,一個為了阻止兵革之禍而反抗政府的愛國誌士,一個竭力減輕自己的罪孽以免無法回歸先祖的罪人。一個信仰共享真實,卻又試著在不摧毀信仰的情況下改變真實的信徒。

我默不作聲,沉默不斷蔓延。終於布瑞夫基朋友打破了沉默:“我隻希望卡瑞·沃特爾斯不曾讓你來找我。”

“可是他這樣做了,而我選擇回到我的村莊。你會放走我,還是繼續將我關押在此,或者不經我同意就殺死我?”

“你真該死。”他說。這個詞我曾經聽卡瑞·沃特爾斯用過,他當時在說渥利特監獄裏那些不真實者。

“沒錯,”我說,“你會怎麽做?朋友?在你所謂的那些真實裏麵,你會選擇哪一個?”

在這個炎熱的夜晚,我無法入眠。

在寬廣空曠的平原上,我躺在自己的帳篷裏,傾聽著夜的聲音。酒館帳篷裏傳來粗魯的笑聲,那群礦工喝得未免也太晚了,他們明天一大早還得上工呢。我右邊的帳篷裏傳來了鼾聲,稍遠一些的某個帳篷裏還隱隱傳來**的聲音,我不知道是誰,那女人甜膩地高聲笑著。

我做礦工已經半年了。離開北部的拉姆洛村,也就是歐麗的村莊後,我一路向北。赤道是此界裏錫、鑽石、酒莓和鹽的產地,這裏的生活更為簡單,管理也相對鬆懈,不需要證件。很多礦工都很年輕,由於各種原因逃避著政府管轄,他們自己一定覺得那些原因相當正當。在這裏,政府部門的管理權遠不如采礦公司和農業公司。這裏沒有騎著地球進口自行車的信使,沒有地球科學,也沒有地球人。

那個女人又笑起來,這次我認出了她的聲音。阿薇·克拉瑪朋友,來自另一座島的年輕逃亡者,她很漂亮,工作也努力。有時她會讓我想起阿諾。

我在拉姆洛村問了很多問題。布瑞夫基說她的名字叫歐麗·瑪爾芙絲,屬於一個古老而顯赫的家族。可是我問了很多人,都說拉姆洛村從來沒有過這麽一個家族。無論歐麗來自何方,無論她怎麽會變成那個在昂貴地毯上拉屎的不真實的皮囊,她那可憐的生命都不是從拉姆洛村開始的。

馬爾東·布瑞夫基將我從那富孀的瞰海別墅裏放走的時候,知道我會發現這個事實嗎?他肯定知道吧。或者,即使知道我是個密探,他也沒有想到我真的會到拉姆洛村來追查。人不可能想得那麽麵麵俱到的。

有的時候,置身於最深的黑夜之中,我會希望自己當初答應了布瑞夫基朋友,讓他送我回歸先祖。

白天,我和碎石工人一起在礦裏的石堆上工作,他們舉起大錘,將堅硬的石塊砸個粉碎。他們聊天、賭咒,痛罵地球人,雖然絕大部分人連見都沒有見過地球人。下班後礦工們坐在營地裏喝酒,他們用髒手舉起大杯,因為粗俗的笑話而哈哈大笑。他們都共享著同一個真實,並因此凝聚在一起,擁有簡單快樂的力量和勇氣。

我也有自己的力量和勇氣。我有力量與其他女人一起揮動大錘,她們大都和我一樣相貌平平,也樂於接納我。我有勇氣打破阿諾的棺材,讓她入土為安,哪怕當時我明知代價是永久死亡。我有勇氣參照卡瑞·沃特爾斯關於大腦實驗的說法,去尋找馬爾東·布瑞夫基。我有能力巧妙地扭轉布瑞夫基朋友的舉棋不定,讓他放我離開。

但是,我有沒有勇氣去追尋這一切所指向的終點呢?我有沒有勇氣,去麵對弗拉卜裏特·布瑞米丁的真實,卡瑞·沃特爾斯的真實,阿諾的、馬爾東·布瑞夫基的、歐麗的真實——然後找出其中相同與不同之處?我有沒有勇氣繼續這樣生活,至死無法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殺害了妹妹?我有沒有勇氣去懷疑一切,帶著懷疑生活,觀察此界成千上萬種各不相同的真實,尋找其中真正真實的部分——假設我確實分辨得出真假?

難道誰該這樣生活嗎?生活在無常、懷疑與寂寥中,生活在自己孤獨的思想中,生活在一個孤立的、無人共享的真實裏?

我想回到阿諾在世的日子,甚至回到做密探的日子也行。回到我還共享著此界的真實,知道它如同大地一樣堅固牢靠的日子。回到我知道應該想些什麽,從而無須思考的日子。

Copyright? 1996 by Nancy K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