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多娜開始後悔了,這還不如讓她和加拉曼、彌賽斯待在一起呢。雖然前者曾威脅要扭斷她的手指,但至少不像這群人一樣把敵意擺在臉上。她不過是想從維歐嘴裏撬出點信息來而已。她雖然未遭囚禁,但他們派了身形巨偉的鋼鐵機器人“媽媽”來看守她。這和囚禁有什麽區別?
她坐在一個美其名曰“餐廳”的房間裏,問道:“他們為什麽叫你‘媽媽’?哦,對不起,我忘了你不會說話。”
多娜沮喪極了,她好不容易才和博士重逢,結果沒過幾秒又被迫分開,現在她又得重新認識一批怪人。這些人提起博士的語氣說明他們之前相處得十分融洽,但是多娜擔心自己已經把博士在他們心中建立起來的好感給毀了。她不明白,為什麽這些人對待機器人的態度如此扭曲?
她的食物看起來像魚肉餡餅,口感卻像芝士三明治。“媽媽”一直安靜地站在旁邊,低頭看著她。
“你能不盯著我吃飯嗎?”
“媽媽”歪歪腦袋,好奇地研究著多娜,好像這是它第一次見到人類似的。多娜轉念一想,不知道機器人有沒有性別?區分性別的依據是什麽?
多娜把吃剩的飯推到一邊,問:“博士是怎麽形容我的?迷人?詼諧?時尚又不乏實際,而且求真務實?”
“媽媽”隻是靜靜地看著她。在房間裏另一名隊員離開後,“媽媽”像個多疑的人類一樣,先環視了一圈,然後在桌子的另一頭跪下。多娜差點兒就以為“媽媽”要掏出戒指來向她求婚了。
“媽媽”的胸前忽然出現了一小團粉光,然後一個閃爍的長方形浮現在她們中間。
多娜。紅發女神。
浮現在空中的文字和“媽媽”的眼睛一樣,都是紅色的。
“你怎麽知——哦!”多娜笑了,“是博士告訴你的吧。”
我親眼所見。
“真的?在哪兒?”多娜突然想到了什麽,“是你推下那塊石頭的,對不對?”
是的。
多娜說:“謝謝你啊。如果不是你,我們就要被架在火上烤了。嗯,至少彌賽斯和奧格穆尼肯定逃不掉。”
不用謝。
多娜安靜下來,因為屏幕上出現了一段視頻,而視頻裏的人竟是她自己!畫麵中的她走近一個位置不明的鏡頭,然後回頭看向某人,嘴裏無聲地喊著什麽,很明顯在和那人吵架。然後畫麵定格又重放,一遍遍地循環起來。
她問:“這是從哪兒來的?”
在美惠星時,你曾竭力救助機械造物ZB2230/3。
“哦!它啊!”多娜想起來了,是那個機器妞。
為什麽要救它?
多娜不解,“它受傷了啊。”
它的利帕諾夫值隻有23,並無知覺,而你卻把它當作有知覺的生命來看待。
“什麽值?”
利帕諾夫值,用於衡量機械的知覺能力。利帕諾夫值大於等於40的機械造物,才算有知覺能力,低於40的則沒有。
字幕滾動得太快,多娜來不及讀完,“哎哎,親愛的,倒回來點兒。”
“媽媽”把文字回滾了一段,這次放慢了速度。
“那你的利帕諾夫值是多少?”
80。
多娜捧場地說:“哇!那你很聰明啊!”
這和智能沒關係,僅僅代表知覺能力和自我意識。
多娜嘴上說“這樣啊”,其實完全沒聽明白其中的區別。
維歐的利帕諾夫值有68,而你卻把它當成比ZB2230/3還無知無覺的機械造物。是因為外表嗎?
“呃。”多娜開始跟不上“媽媽”的思路了。
因為它不太像“人”,你就認為它知覺度低。這樣說是否準確?
“啊?”
你根據外表判斷了它的價值。
多娜下巴都快驚掉了。她想起了自己當初同彌賽斯爭論機器妞和門的區別的事。然後,她氣得臉都紅了,“你怎麽能這麽說我?這麽說,你覺得我是種族主義者囉?我理解得沒錯吧?”
種族主義者的判斷依據是種族,你的判斷依據是外表。這不一樣。
多娜緊緊抿住了嘴,然後又張口,想說些聰明犀利且不失幽默的話來反駁。然而,她找不出任何辯詞。
“媽媽”指責她依據外表而非知覺度來評判機器人的價值。這和種族主義有什麽分別?如果她反駁不了前者,又如何真正辯解後者?多娜捫心自問,知道自己不是種族主義者。然而無論她如何翻來覆去地思索,都逃不開對方結論中某些令她心驚的東西。
與此同時,“媽媽”一直跪在那裏,靜靜地看著她。
多娜咬咬嘴唇,不敢直視“媽媽”的眼睛,小心措辭道:“在我家鄉,情況和這裏不一樣。”她鼓起勇氣,看著麵無表情的“媽媽”,“我們沒有……”她向“媽媽”點頭示意,“像你、像維歐一樣的機器人。”多娜再次停下來,斟酌該用什麽詞,“你們——你們仙女星係的人都太……太……詭異了。我沒有冒犯的意思。”多娜連忙補充道,“用詭異來形容不太準確,隻是……奇怪,不一樣。在我老家奇斯威克,唯一稱得上跟機器之間的交流的,就是衝複印機發脾氣。”她又搖了搖頭,“當人們看到長得和人不一樣、行為也和人不一樣的事物時,就會自然而然地以為它不能像人類一樣思考,對嗎?”
可以理解。
“媽媽”這麽讚同了一句。接下來便是長久的沉默。
然後多娜才平靜地開口道:“但這樣做是不對的。”
的確不對。但是,人隻有在選擇無知時,才會真正無知,不是嗎?
多娜自嘲地笑笑,“你是說,我可以自己決定對他人的了解程度嗎?我現在覺得你真善良。”
別人說你無知,很好嗎?
“總比說我是種族主義好。我應該道歉,但今天這件事隻道歉是不夠的。”
我們都是程序和教育的產物,我們如何超越既定程序本身,做出自己的選擇,才是明確自身定位的依據。我生來是一個戰爭機器,但我選擇了改變。所有人都有改變的能力。
多娜咬著手指甲,回想起加拉曼和彌賽斯,他們一直堅信自己的做法是絕對的真理。然而,為什麽如此執著的人錯得如此離譜?
“但是,機器人是沒有感覺的對嗎?我沒有惡意,隻是……”多娜不知該怎麽表述,“機器人就隻是物品而已啊!它們是由金屬、電路等各種材料製造出來的。不是活的。或者說不是真正意義上活著的。”
也許你不是由金屬製成的,但也是“各種材料製造出來的”。至於具體是什麽材料,有那麽重要嗎?
“可彌賽斯說機器人的思考和感覺都隻是模仿。”
那你怎麽知道,你自己的思考和感覺不是模仿?
“我就是知道啊,”多娜指指自己的腦袋,“靠這兒,我知道我的感受。”
“媽媽”重複多娜的動作,抬起鋼手指指自己的腦袋。
我也是。
媽媽的話給了多娜很多啟發,但她還沒來得及一一消化,就被布尼叫去控製室了。當多娜和“媽媽”走進控製室時,看見維歐像個興奮過度的孩子一樣,到處撒歡兒,和包括服務機器人在內的其他機器人聊著天。“媽媽”說這些服務機器人的利帕諾夫值很低,也就隻能攪拌食物。
利安說:“這事跟它沒關係。某個精通機器人和通信係統的人控製了維歐,它不過是個傳話筒而已。我查遍它所有的內存,隻找到了一個空白片段。”
多娜推測道:“會不會是加拉曼?”盡管之前和“媽媽”談了很多,但當她把這個名字說出口時,還是隱約有種背叛的感覺。
布尼沉著臉,“除了他還會有誰?”
維歐看到多娜過來,卡通小臉立馬換上悲傷的表情,“對不起。”
“沒關係。”多娜輕輕拍了拍它,又擔心這個動作太高高在上,於是補充道:“這不是你的錯。我為之前欺侮你的行為道歉。我隻是太擔心博士了。”
“沒事兒!而且,”維歐轉過上半身,指著控製室和裏麵的人說,“哇!”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們不知道我有多興奮,絕對超乎你們想象。這種在宇宙中穿梭並追捕壞人的事,對你們來說可能隻是家常便飯,但對我這種一輩子都耗在星際垃圾站,每天隻做登記、分類、整理的……”說著,它還做出打字的動作,“這簡直是我做夢都想要的生活。接下來要做什麽?我們去哪兒?”
看著麵前像小狗一樣的維歐,多娜忍不住笑了。無論彌賽斯和“媽媽”誰說得對,無論維歐的激動是模仿的還是真實的,它的情緒都深深地感染了多娜。
“在加拉曼的太空艦所行駛的超空間航線上,一共有兩個恒星係,”凱莉克邊說,邊在控製室前方調出一塊透明的全息屏,“一個是聖緹利恒星係,主星是黑洞;另一個是辟修恒星係,有雙星係統。如果他們尋找的是宜居星球,那麽辟修的可能性更大。辟修恒星係裏一共有十六顆行星,隻是這十六顆行星的軌道異常不穩定。而聖緹利恒星係有三十六顆行星,但由於它的恒星比較特殊,所以星係裏已經基本沒有生命跡象了。”她聳聳肩,“我們得等他們從超空間裏出來才能知道結果。差不多一個小時後吧。”
布尼轉向多娜,說:“在此之前,我們需要談一談。”
多娜點點頭,說:“我非常非常抱歉——”
“不,不,”布尼打斷她,“我要談的不是這個,這個我們以後有空再說。我想問問你關於加拉曼那夥人的情況。我們不能放過任何有助於識破他們詭計的信息。他們都說過什麽話?多無關緊要都無所謂,你慢慢想,我們看能不能發現什麽線索。”
彌賽斯說:“我曾經與你的同伴多娜相處得不錯。雖然她過去的一些想法非常……非常奇怪,但本質上曾是個好人。”
“你能不能別老用‘曾經’‘過去’這些字眼?”博士說,“如果不出意外,她現在應該活得好好的,而且她現在也是個好人。怎麽,她都說什麽了?”
彌賽斯說:“她和機械造物的故事都很有意思。”博士聞到他身上有股魚腥味和薰衣草味。這種混合氣味不常見,但也絕對算不上博士見識過的最難聞的味道。
“她和你講過聖誕老人機器人的故事啦?”
彌賽斯點點頭,“從她的話語中,我感覺你們星係的機械文明遠遠低於我們。”
博士說:“看起來似乎如此。但銀河係和仙女星係如此浩瀚,而我們了解的僅僅是其中一部分,以偏概全未免有失偏頗。雖然我這話也有‘概括’的嫌疑,但一概而論從來都不是個好習慣。”他調皮地朝彌賽斯眨眨眼,不過彌賽斯似乎沒明白其中的深意。但彌賽斯還是讚同道,“你說得沒錯。”博士覺得他同意得也太快了。而彌賽斯隻是繼續說:“但有一點你不能否認,機械生命和有機生命之間一直都存在摩擦。”
“‘一直’這個詞也太大了,和‘每個’‘從不’‘他們全是懶散而予取予求的飯桶,應該統統滾回自己的星球’這些表述有什麽區別?”博士依然笑著,但眼中並無溫柔和笑意,“我們剛才不是說好不要一概而論嗎?”
彌賽斯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明白了,你是親機派。”
博士聽到這句話時竟然有些興奮,“我?親機派?我更願意認為自己是‘親人性派’,而且不拘泥於人性的表現形式。”
彌賽斯剛想開口,便被博士抬手製止了。博士繼續道:“如果你要跟我爭論機械造物是不是活的,我勸你還是省點時間,就此打住。即便不把別人看成同類,也不應該區別對待。而且‘區別對待’通常意味著‘惡劣對待’。種族隔離和集中營不就是這麽產生的嗎?”
彌賽斯說:“但事實就是事實。”
“你所謂的事實是狂妄自大的。這種狂妄自大、固執己見的謬論我一個字都不想多聽。我寧願你跟我講講,你們收集這些碎片到底是要造什麽東西?”
彌賽斯的手又扭動了起來。
博士語調輕鬆地說:“在我看來,如果你真的相信這些廢話,那你應該引以為傲,並且忍不住向我鼓吹你們的計劃。但你不覺得有機至上主義已經過時了嗎?比如‘我們比你們優越,因為我們是血肉之軀,而你們是破銅爛鐵’。你看起來是個聰明人,所以你真的信嗎?還是隻是把它當作周末的消遣?就像重演軍事戰爭的情節或者猛喝廉價果酒直到爛醉一樣。你不會真心相信這些的。”
彌賽斯說:“你我的經曆不同。我們星係裏的機械智能泛濫成災。隻要有足夠的資源,它們的繁殖速度可以超過大多數有機生命。”
博士讚同道:“這話不假。但它們並沒有這麽做。你回想一下,有機生命和非有機生命和平相處了多少年?兩者有多少個世紀沒有發生過戰爭,哪怕小衝突也沒有?有機和非有機生命又為彼此的文化做出過多少貢獻?”
彌賽斯堅定地說:“但這種和平不可能一直維持下去。”
博士傾身正視彌賽斯,“為什麽不能?你們一直和平共處至今,不是嗎?如果我們星係的人能親眼看一看,也會為你們的成就震撼不已。難道你們不想做促進星際和平融洽的先行者,反而自甘於那種吵鬧不休的孩子氣形象?”
“站著說話不腰疼,”彌賽斯的聲音中透出挫敗感,“你根本不清楚其中的利害。”
博士道:“我覺得我已經了解得非常清楚了。但,既然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不如你來跟我說說你們的計劃。赫努的宏圖偉業到底是什麽?說完我就可以回去找多娜,不再插手你們的事務,怎麽樣?”博士笑笑,但稍稍有些緊繃。
彌賽斯戒備地看著他。這時,加拉曼的聲音驟然從通信器中傳來:“我們正在進入聖緹利恒星係,所有隊員各就各位。重複,所有隊員各就各位。”
“哎呀!”博士垂頭喪氣道,“你差點兒就要告訴我你們的計劃了呢。真掃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