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象祭司 (上)

THE PRIESTESS OF CELESTIALS 01.

寶樹

Bao Shu

一場恢弘的城邦毀滅,

一條曲折的求知之路……

作者寶樹,重度科幻綜合征患者,民間哲學家,死理性派的非理性主義者,悲觀主義的夢想家,最是沉迷與時間有關的故事。相信每個故事在無限時空中都是真實存在的,寫作者隻是通過心靈去探險,用筆或鍵盤去守護。出版有《三體X:觀想之宙》《時間之墟》《古老的地球之歌》《時間外史》等。

2012年12月,在墨西哥坎佩切州的瑪雅古城卡拉克穆爾,一處神廟遺址被一群因“世界末日”恐慌而癲狂的人破壞,導致一座簡易的墓穴意外地重見天日。墓中埋葬著一具青年女性的骸骨和一些普通的陪葬品,考古學家本來並不奢望能有什麽重大發現,但在骸骨之畔出土了一隻密封的木筒,其中藏有一疊鹿皮紙卷,是以古瑪雅文字寫成的手稿,共有十三卷之多。眾所周知,自從1562年惡名昭 著的西班牙主教德·方達將收集來的所有古瑪雅文書都付之一炬後,隻剩下四部瑪雅文殘卷,因此這一發現轟動了整個瑪雅學界,人們迫切地想知道其中記載的內容。

由於卷帙殘缺,以及文法上的疑難,四年後,“卡拉克穆爾手稿”才被初步破 譯。我們發現,這是一個生活在公元九世紀末十世紀初,亦即瑪雅古典時代末期的學者的自述,其中包括大量足以重構瑪雅學的重要史料,譬如卡拉克穆爾(瑪雅人稱為“迦安”)和蒂卡爾(瑪雅人稱為“穆都”)兩大城邦的爭霸戰爭、瑪雅的天文曆法研究、托爾特克人的入侵,以及最重要的——瑪雅文明神秘消失的謎底。在媒體的報道下,部分內容被披露,引起了公眾的強烈興趣,但同時也造成了許多誤解和異想天開的揣測。有鑒於此,一部翔實準確的 譯文就非常必要了。

筆者翻 譯並注釋的版本發表於2016年的《美洲古文明研究學報》第三期,然而對未受過專門瑪雅學訓練的讀者來說,這部學術性的 譯 著或許會過於艱澀。為了便於普通公眾了解其中的內容,筆者在原有 譯文的基礎上進行了改寫,刪去了大量宗教或禮儀性修辭,將間接引述改為直接對話,根據上下文增補了一些缺失的詞句,同時將若幹古名改為今天常用的稱謂。但是,核心的內容並無杜撰。您下麵將要讀到的,正是這位古瑪雅學者跨越千年的傾訴。

—— 胡安·賈舍·維托爾

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考古係教授

殘卷之一·會戰

[上文已佚,下同]……決戰到來了。當東方第一縷晨光照亮穆都城門口的羽蛇金字塔時,我們已經站在金字塔下,布好了陣形。

我左手執著木盾,右手握著長矛,腰間插著阿爸花了好幾天磨好的黑曜石刀,背上止不住地冒汗。四周都是和我裝束類似的武士,一直延伸到左右視線的盡頭,至少有幾萬人。阿爸就在我身邊,二哥在我身後。作為穆都的自由民,他們已經參加過好幾次戰鬥。而讓我們全家引以為傲的大哥已是四百夫長,他指揮的精銳方陣就在我的正前方,定能擋住敵人最猛烈的進攻。但我還是從心底感到害怕,我才十五歲,隻馬馬虎虎受過幾次訓練,從未經曆過戰爭。我怕在戰場上被敵人砍下頭顱,更怕被抓去開膛破肚,當成祭祀的犧牲。

海螺號角的嗚嗚聲在我的頭頂響起,鼓手用骨棒敲擊著貘皮大鼓,發出咚咚的巨聲,祭司們站在金字塔頂上,隨著節奏高聲歌唱,念誦上界和下界諸神的名號,籲求他們的助力。

“鹿尾,別怕,羽蛇神庫庫爾坎會保佑我們的,我們一定會把迦安人殺得片甲不留!”阿爸大概察覺到我的不安,安慰我說,但他的聲音也在發抖。我努力去想穆都所傳頌的羽蛇神之大能。三百多年前,它在天上向穆都人顯現真身,庇佑我們的先祖擊潰了宗主國特奧蒂華坎,成為一代霸主。此後,羽蛇的每一次出現,都意味著穆都的勝利。穆都稱雄瑪雅諸邦百年,直到對手迦安的崛起……

祭司們正在向羽蛇神控訴迦安人的罪行,他們殺戮羽蛇的子民,攻擊我們的盟友,搶奪我們的貨物,甚至霸占我們的水源。巫師的唱誦帶來了上界的魔力,我又有點恢複了信心。想到自己在勝利之後,可以痛飲清澈的溪水,飽食裹著火雞肉的玉米餡餅,我甚至有點渴望戰鬥。我想,也許我會親自砍下迦安王的頭顱,我威風凜凜的人像將被雕刻在羽蛇神廟前的石柱上,和曆史上那些偉大的英雄並列,成為穆都的傳奇。即便我犧牲了,也會被邀請到創世神伊察姆納的神殿裏,享受永久的福樂。

地平線上卷起不祥的灰霾,迦安聯盟的軍隊出現了。我的陣地在高處,恰好可以將整個戰場盡收眼底。他們至少有好幾萬人,隊列異常整齊森嚴。隨著他們的接近,我從服裝和頭飾上認出了許多不同的族類:左邊,頭盔上插著鸚鵡羽毛的是來自南方高山地帶的庫坎恩人,戴著精美碧玉項鏈的是曆史悠久的卡拉克爾人;右邊,在身上文有怪異文字的是占有北部鹽沼的伊察人,而把臉塗黑、拿著魚叉當武器的是貧苦的東海漁民。

穆都這邊也有許多盟友,分散在長達數裏的陣地上——有在盾牌上繪製華麗圖案的科潘人、肩膀上纏著紅布的倫帕克人、高舉黑曜石矛的博南帕克人,以及像猴子般矮小而靈敏的瓦夏克人,還有許多城邦的標識我認不清楚。據大哥說,至少有四十個瑪雅城邦卷入了這場大戰,雙方軍隊的總數超過十萬。這不但是十一紀元迄今最大的一場戰爭,也毫不遜色於第九和第十紀元那些傳奇的大戰。穆都和迦安的數百年恩怨將在這裏做一個了結。

當迦安聯盟的軍隊行進到綠鸚鵡河另一邊的河岸時,他們停止了前進。在河邊有一座不高的土丘,許多巫師登上土丘,圍成一個圓環,點燃了某種煙火。然後,他們像群蜜蜂一樣跳起了複雜的舞蹈,口中還嗡嗡地高聲唱誦,妄圖求得諸神的助力。

“愚昧的迦安人!爾等豈配請求神明的幫助?”此時,從我上方傳來雄渾有力的聲音,我抬起頭就看到穆都的天象大祭司,賢明的十八·天鱷 站在金字塔頂的羽蛇巨像前。十八·天鱷是一個身材矮小的老人,但在我們心目中宛如智慧的北極星神。“天鱷”不是他的本名,而是流傳的別號,意思是他能夠主宰天空,如同強有力的鱷魚主宰湖泊。在瑪雅列邦中,他的名聲勝過最勇猛的武士,聽到他灌注了神力的聲音,我就像飽飲了山獅血一樣充滿力量。

“自從上個紀元以來,你們就被貪欲驅使,侵略和平的城邦,推倒眾神的祠廟,砍光樹木,殺絕鳥獸,令伊察姆納大神降下災難,讓天上滴雨不落,讓大地寸草不生!你們本當誠心懺悔,奉上自己族民的心肝來平息神靈的憤怒,卻頑固不化,反向瑪雅萬邦之首、偉大的穆都開戰!你們豈有資格再列於文明城邦?就連托爾特克蠻子也比你們更講公義!”

十八·天鱷的檄文是用穆都語宣讀的,但兩大城邦的語言相差不大,迦安人應該能理解。傳話兵以大約五百步的間隔,從近到遠呼喊起來,將十八·天鱷那鏗鏘有力的責難遠遠傳了出去,一道道聲浪如怒潮拍擊著兩邊的陣線。

“今天,穆都的守護者、無與倫比的羽蛇神啟示我說,他要給你們以應得的懲罰。在太陽到達天頂時,它將展開自己的羽翼,遮住半個太陽的光芒!如果你們稍有常識的話,就應該知道在一百九十三年 前出現過同樣的異象,那一次穆都戰勝了不自量力的迦安人。曆史中發生的一切都由星辰位置所決定,也會隨著星辰的再次組合而重現。迦安的愚民啊,星辰的運動賦予了我們力量,你們很快就會被不可抵擋的穆都大軍所碾壓,正如怯懦的鹿群被豹虎撕碎一樣!”

迦安人的陣列**起來。十八·天鱷拿出了最有說服力的證據:如果同一天象在曆史上曾經對穆都有利,那麽當它再次出現時,自然也會繼續保佑穆都。計算重要天象再現的時間是天象祭司最重要的工作,而十八·天鱷的權威無可置疑。

我以為迦安人會派一些士兵大叫大嚷地擾亂十八·天鱷的話語,以求挽救行將潰散的軍心,但是並沒有,他們默默聽完了十八·天鱷的豪言壯語,隨後圍成一圈的巫師向兩邊散開,在他們中間,一個披著鬥篷的人走了出來。我驚訝地發現,那是一個年紀很輕的女人,最多二十歲,但身材異常高挑,和十八·天鱷恰成鮮明的對比。她的裝扮也非常奇特,臉上既沒有鼻環和唇環,也沒有塗紅色的油彩,隻在寬大的額頭上繪著象征金星的符文。她從胸口到大腿都裹著蛇紋的白色棉布,但披著的不是貴族婦女的彩色棉袍,而是黑色鳥羽縫製的鬥篷。我好奇地盯著她,不知怎麽竟和她的目光對上了,她仿佛也在回視著我,她的目光冰冷銳利,全無感情。那一瞬間,她邪惡的目光仿佛化為箭矢,刺穿我的靈魂,我有些害怕地垂下眼睛,一顆心怦怦亂跳。

好在那女子的目光也移開了,她開始說話。因為太遠,我什麽也聽不到,但很快對方的傳話兵就將她的回複送到我們的耳邊:

“十八·天鱷,你是最 著名的天象大祭司,你的卓越名聲從東海傳到西海,所有的天象祭司都敬畏你,如同群星敬畏太陽。但是,請容許我的冒犯,你犯了不可忽視的錯誤。”

這一回,憤怒的喧嘩發生在我們這邊,這個古裏古怪的年輕女人在說什麽?瑪雅第一天象師十八·天鱷大人會犯錯誤?

“和我說話的是什麽人?” 十八·天鱷冷冷地問,“難道迦安人狂妄到如此地步,認為一個無知的女娃娃也可以指摘天象大祭司——上界諸神在人間的代言人?你們的大祭司,那個叫十六·龜殼的蠢蛋呢?”

“請您允許迦安的狂妄,”女人的敬語裏並無多少敬意,“和您說話的女娃娃名叫九·鷹瞳,是已故的十六·龜殼大人的繼承者,迦安城邦的新任天象大祭司。我們的地位是對等的。”

“什麽?你……你說你是……”十八·天鱷似乎驚呆了,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穆都的武士們紛紛發出嘲笑聲,其中也包括我。一個年方二十的女人當天象大祭司!迦安人瘋了嗎?十八·天鱷一邊笑一邊說:“你,女娃娃,大祭司?哈哈哈!十六·龜殼已經是一個異想天開的笨蛋,想不到他還能挑出一個更離譜的繼任者,一個同火雞一樣無知的女孩兒……哈哈!”

“您對先師的評價我不敢讚同,不過我本人確實是一個無知的女孩兒。”九·鷹瞳鎮定地回應,“我不懂曆史也不懂兵法,唯一知道的就是天象的奧秘,所以我受諸神和迦安國王的任命,站在這裏。天鱷大人,你說的不錯,一百九十三年前,半個太陽的光明被吞噬,穆都的天象大祭司讓奇跡發生,令穆都征服了迦安長達一代人之久。”

迦安的軍隊更加**起來,雖說天象祭司對壘時不允許說謊,但一般也都是避重就輕,揀對自己有利的加以宣揚。九·鷹瞳直接承認了十八·天鱷的預言,難道是承認自己一方即將潰敗?

“但是,”九·鷹瞳話鋒一轉,“不知為何您沒有提到,在這中間的一百九十三年裏,類似的天象還發生過三次。每一次,穆都的軍隊都精心選在那一時刻開戰,但你們隻打贏了一場戰役,其餘兩場都失敗了。發生第三場大戰的時候,甚至穆都國王也被俘虜,你們的霸權幾乎終結。天象真的對你們有利嗎?”

“無知的女人!”當九·鷹瞳的反擊遙遙傳過來時,十八·天鱷立刻冷笑著說,“對於天象學你隻是一知半解,星辰的位置每時每刻都在變動,這當然會導致結果的差異。那幾次的相似隻是表麵現象,太陽在群星間的位置其實相去甚遠,而這一次,太陽才回到了和一百九十三年前同樣的位置。”

九·鷹瞳冷靜地說道:“的確,太陽此刻和一百九十三年前一樣,在天鹿星座和雙生子星座之間。但賢明的十八·天鱷啊,驕傲讓你過分自信,也讓你誤解了星象的指示。你如果真的能和羽蛇神溝通,就絕不會犯這樣的錯誤。羽蛇神會告訴你:太陽神基尼什·阿哈瓦即將登上天頂,屆時,它的神聖光芒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減損。”

十八·天鱷再次放聲大笑,說羽蛇神會在兩軍數萬將士麵前展示她是何等的白癡。我們也都助威似的跟著大笑,這個狂妄的女巫,竟然想挑戰瑪雅最具盛名的天象大祭司?不自量力!但笑聲並沒有挫敗九·鷹瞳,她站在兩軍陣前鎮定如恒,反讓我隱隱感到有些不安。

雙方軍隊都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決戰的準備,在連續不斷的鼓點聲中,時間一點點過去。當影子變為最短指向正北方時,關鍵時刻到來了。軍官們命令我們準備好立刻進攻。我摸了摸腰間的黑曜石刀,抬頭望向天空,陽光奪目,無法直視,顯然半點被遮住的跡象也沒有。

時間緩慢卻不停頓地流逝,太陽一點點登上天空的高處,然後又一點點越過那個位置。

穆都聯軍逐漸沉寂下來,不安的情緒在彌漫。等到太陽完全越過天頂時,九·鷹瞳問道:“十八·天鱷大人,你還有什麽話說嗎?”

“再等一會兒,異象很快就會發生……” 十八·天鱷麵色蒼白地辯駁道,連傳令兵的聲音也低落了許多。九·鷹瞳卻說:“你說得不錯,異象即將發生。”

我微感驚訝,九·鷹瞳又說:“但是異象卻和你所說的完全不同。十八·天鱷大人啊,太陽並非被羽蛇的翅膀遮住,而是美麗的月亮女神伊希齊——迦安的守護神和女性的保護者,她會帶著太陽神基尼什·阿哈瓦去她的宮廷做客,讓伴隨月亮的黑夜諸神暫時統治天空。”

十八·天鱷臉色鐵青,而九·鷹瞳說完最後一句話,便做了一個手勢,迦安祭司們隨即開始唱頌祭祀月亮女神的聖歌,跳起複雜的舞蹈,九·鷹瞳則在土丘頂上像石柱一樣站著不動。驀然間,一陣狂風吹得她的羽毛大氅飄揚起來,宛如鼓起的兩翼,她仿佛要變成一隻大鷹,淩空飛去。不過她並沒有飛起來,隻是伸出手指,怪異地指向天空,然後,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我朝她指的方向望去,發現太陽完美的圓缺了一個口子,仿佛被啃掉了一小塊,而那個口子還在不停地擴大。很快所有人都發現了這一點,太陽正一點點被蠶食,光線也越來越暗,這看上去和十八·天鱷剛才的預言類似,但卻不止於此。不久後,整個太陽都被某種超乎想象的宇宙力量吞噬掉了,周圍有一圈怪異而蒼白的光暈流轉,但中間卻是一個深邃的黑洞。

騷亂開始在我們雙方的軍隊中蔓延,但我們遠比他們恐懼。我們聽到九·鷹瞳神諭般的宣告:“看啊,穆都人,黑夜諸神在白天顯現了!”

果然,當陽光消失之後,夜裏才能看到的群星浮現出來。我看到在剛剛消失的太陽邊上,是瑩白的水星和光芒四射的金星,遠處還可以看到略顯暗淡的紅色火星和明亮奪目的木星。那些神聖的遊走之星,在剛才還無比明亮的白晝中現身了。銀色的宇宙樹幹也隱約可見。

但這些常見的天象比起另一種異象來,又算不了什麽了。

在離太陽不遠的天區中,出現了一個奇特的天體,它很小,很蒼白,大約隻有一根手指那麽長,但有頭有尾,身體頎長美麗,向周圍散發出光輝,宛如披著一身白色的羽毛。我從來沒有在天上看到過這樣的存在:它無力地懸掛在群星之間,頭部半淹沒在太陽的光暈中,仿佛已經進入了太陽中心的黑洞。

“羽蛇神!羽蛇神!羽蛇神庫庫爾坎要被宇宙深淵吞掉了!”聽到周圍的人紛紛驚呼起來,我這才恍然大悟,這就是羽蛇神——穆都的守護之神啊!可是為什麽他看上去這麽細小,這麽虛弱,全不像傳說中那麽威風凜凜?難道真是快被宇宙深淵吞沒了嗎?

不知誰開的頭,我們的兵士紛紛跪倒在地,拚命地用矛頭和石刀劃開自己的手腕和脖頸,想將溫熱的鮮血獻祭給羽蛇神,幫他擺脫黑暗的魔力。一些將領想要阻止,但是無濟於事,甚至他們中的許多人也在放血,希冀用鮮血和生命去保護羽蛇神。

穆都的守護神是羽蛇神庫庫爾坎,一般而言,他的出現都意味著穆都的勝利。但這次情況卻很特殊,本來如果羽蛇出現,必須舉辦盛大的獻祭,殺死幾百個人牲,讓上界的力量與人間感通,而這次並沒有舉行相關的儀式,或許這就是羽蛇看上去孱弱無比、即將被黑暗深淵吞噬的原因?我們必須立刻獻祭給他,哪怕是在戰場上,哪怕犧牲自己的性命……

不知有多少穆都武士陷入癲狂的自殺中。我也迷茫地跟隨著他們,將石刀對準了自己的心口,但阿爸一把打掉了我的刀子,“鹿尾,你幹什麽?”

“阿爸,羽蛇神快被吞噬了,我要獻祭給他……”我還不太清醒。

“羽蛇神已經走了,你看天上!”

我呆了一下,往上方看去,發現太陽已經重新露出金色的一邊,羽蛇已經變得難以分辨。它還在嗎?離去了還是被太陽吞噬了?我不知道。但此時,迦安聯軍紛紛渡過隻有膝蓋深的小河,向我們衝來,一排排鋒利的戈矛像上界之雨一樣落下,迅速帶走穆都人的生命。在他們衝過我們的防線之前,我們的隊伍就已經土崩瓦解。

迦安人攻上來的時候,太陽已經重新出現,再度將陽光鋪灑大地,羽蛇也無影無蹤。此時我們早已陣型大亂,鬥誌全消,許多盟友丟盔卸甲,撤離戰場,迦安人的前鋒隊像一把把利刃插入我們的陣營,將我們隔離開,各個殲滅。我看到我們勇猛的大王子被殺死,國王被屈辱地按倒在地,捆綁起來;而卓越的十八·天鱷則倉皇逃走,消失在亂軍中。隻有我的靈魂還沉浸在適才恐怖的天象中,渾然不知這意味著什麽。

“快逃啊!鹿尾!”

我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如夢初醒地轉過頭,發現是阿爸,他就站在我的麵前。我剛要說話,卻看到了將我靈魂砸成碎片的一幕:一支迦安人的長矛從他的胸腹之間刺了出來,鮮血染紅了矛身。阿爸低頭看去,露出恍惚難以置信的表情,然後望向我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麽,但卻一聲不吭地倒了下去……

我終於清醒過來,大叫著想要撲上去救他,卻被另外一個潰兵撞了一下,站立不穩,從山坡上滾了下去。無盡的鮮血、殘缺的人體和揮舞的兵刃在我麵前旋轉,我聽到漫山遍野的慘叫和呻吟。然後,我的額頭不知撞到了什麽,昏了過去。在昏迷之前,我仿佛又看到了迦安魔女那邪惡的雙瞳。

殘卷之二·俘虜

……走進球場。死亡近在眼前,我反而一點也不害怕了,在半年的俘虜和囚禁生涯之後,這可以說是最好的結局。

在兩邊的看台上,迦安的王侯貴戚們已經紛紛就座,我看到了迦安國王六·虎爪——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胖子。我以前從沒見過他,但他穿著五色棉袍,端坐在中間鋪著豹虎獸皮的寶座上,戴著紅玉石的王冠,想不認出來都難。在他身邊的可能是太子,一個同樣身穿華服、佩著青玉刀的青年。而在另一邊,則是一個身裹白布、肩披黑羽鬥篷的女人,我認出來,她就是半年前施法擊敗我們、滅亡穆都的九·鷹瞳。

我和九·鷹瞳再一次目光相對,她那深潭般的雙眸又一次令我震顫。但這一次我沒有低下頭,我的生命就要結束,和她對視又如何?一年前,這個魔鬼般的女人讓黑暗吞噬掉太陽,讓強大的穆都聯盟灰飛煙滅,也讓我們在俘虜生涯中吃盡苦頭,她究竟是什麽變的?

九·鷹瞳看到我在狠狠地瞪著她,似乎也感到驚詫,然而很快她的目光中竟出現了一絲驚喜,嘴角略微翹起。難道她是在對我笑?我驚奇地想,她到底想要幹什麽?

但我此刻無暇多想,隨著鼓點響起,球戲開始了。我們四個被挑出的俘虜代表穆都,而對方四個人則代表迦安,依照慣例,失敗者將被獻祭給太陽神。表麵來看這是一場平等的比賽,但我們四個是隨意選出的孱弱俘虜,而對方則是身強體壯、每天都在訓練的頂尖球手。這隻是一場象征性的比賽,象征著穆都被徹底征服。

但我們仍然不能放棄比賽,坐以待斃,不是因為我們還有求生的奢望,而是因為這不僅僅是穆都和迦安之間的紛爭。球戲意味著人類對太陽神的獻祭。我想著以前父親曾告訴我:膠球代表神聖的太陽,我們不能用自己的雙手或雙腳去碰它,隻能用頭或肩膀去頂,我們不能讓球落地,必須用身體接住它,反頂向對方,否則就意味著太陽墜入地下,永不升起。為了表達侍奉太陽神的虔誠,我們必須拚盡一切力量。

對方將球頂了過來,攻勢淩厲。我以前當然也玩過球戲,但隻是兒童間的簡陋遊戲,從未到過真正的球場,也沒有學會接球的技巧。看著空中轉動的膠球,我不知所措。但是我身邊的十三·藍蜥飛撲過來,頂住了它,很有技巧地將它向上拋起,然後用力頂回去。球必須越過全場三分之二距離,否則仍然算我們輸;而當球到了另一邊,接住它就是對方的任務了。

十三·藍蜥曾是穆都的知名球手,也是我們唯一的指望。但他的實力如今隻能發揮一小半,要取得勝利,隻能指望對方犯錯。但對方並沒有犯低級錯誤,球很快飛了回來,飛向我這邊。我竭力跑動著,想要接住它,但還是失敗了,球重重地落在地上。

每一邊的牆頭都放著二十塊繪有卓爾金日名號的木板,裁判官收起了我們這邊的第一塊木板“鱷魚之日”,代表第一天已經陷入黑暗。如果再丟十九個球,所有的卓爾金日都陷入黑暗,我們的死期也就到了。

球再一次向我飛來,對方顯然發現了我是一個很弱的突破口。我大步跑上前去,本來能接住,但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九·鷹瞳正盯著我,想到那一天她讓太陽消失的力量,我不禁打了個寒戰,身子一偏,球再次落在泥地上,第二天“風之日”也被黑暗籠罩。

“你在幹什麽,鹿尾!”同伴們不滿地對我嚷著。我知道,他們明知自己必敗無疑,沒存著求生的奢望,但是否用心打完這場球戲,是否能取悅太陽神,卻將決定我們的靈魂在另一個世界的宿命。

第三個球仍然飛向我,我這次接住了,並將球反頂回去,但是距離太短了,我們再一次失分。“黑夜之日”的太陽沒有再升起來,我們的心也一點點沉入黑暗。

球接二連三地飛過來,一小半都是飛向我的,我笨拙的表演顯然成了迦安人取樂的對象。十三·藍蜥成功地讓對方丟失一分,而對方一次發球失誤又丟一分,但我們的進展僅此而已。不到四分之一時辰,我們已經失去了二十天中的十八天。

膠球再次飛到我麵前,我高高跳起,想將它頂起來,但是一抬頭,又看到了九·鷹瞳,她以那種高深莫測的目光看著我,讓我渾身的力量不翼而飛,球無力地墜地。第十九天“雨之日”也失去了太陽。

六·虎爪打了個哈欠,這場比賽對他來說顯然太無聊了。

大概是為了取悅國王,下兩個球飛向我另外兩個同伴,出人意料的是,他們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不但都接住了,而且成功地讓對方失了分。一下子失去了兩天,迦安隊一時慌亂起來,另一個發球失誤讓他們又丟一天。這樣,他們總共失去了五天。雖然比分還遙遙領先,但已大傷顏麵。迦安球手們怒吼起來,以一個刁鑽的角度,再次把球拋給我,比我的頭還要高出幾分,他們打算靠這手結束比賽。

這回我不顧一切地躍起迎了上去,身體在空中轉了半圈,球撞到了我的胸口,然後不知被反彈到哪裏去了,但顯然沒有落到對麵場地上。結果是一樣的,球出場仍然算我們輸。

我摔倒在泥地裏,渾身都是泥濘,等待著死亡的判決,耳邊卻是一片死寂。似乎所有人都在盯著我,片刻後,觀眾嘹亮的歡呼聲響了起來。他們是在歡呼迦安人的勝利嗎?這是必然的結果,為什麽他們那麽激動?

我迷惘地抬起頭,看到隊友們向我跑來,抓住我的手腳,把我高高拋起,我以為他們要來痛毆我一頓解氣,不料他們卻接住了我,口中歡呼著勝利的口號:

“七·鹿角,你的球穿過了羽蛇之口!我們贏了,我們贏了!”

羽蛇之口?我看到球場邊的牆上有一個凸出的羽蛇頭像,口中銜著一個石環,球正好落在它底下,這才恍然大悟,剛才我無意中將膠球斜斜頂飛,不知怎麽正好從這個閑置已久的石環裏穿過。

我依稀知道,這是球戲的最高勝利,它意味著太陽得到了新生。根據規則,球隻要穿過石環,就等於發球一方獲得了勝利。在平時,因為隻能用身體去碰球,根本沒法掌握精確的方向,而稍有差池,就是自己失分,所以幾乎沒有人會采用這樣的冒險戰術,而我卻誤打誤撞獲得了成功。據說在第十紀元,有一些球戲高手懂得這種打法,但近百年來,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

但我做到了,我像神話中的孿生英雄一樣,拯救了整個世界!在這一刻,我們不分穆都人和迦安人,不分征服者和被征服者,同樣作為瑪雅人,作為太陽神的子民而歡呼著、呐喊著,激動不已。

終於,六·虎爪站起身來,歡呼聲低了下去,迦安的觀眾等待著國王發話。

“穆都人,你們將球送過了羽蛇之口,取得了球戲曆史上罕見的勝利!” 虎爪王沉著地宣告,“這是太陽神的恩典!也是我們迦安的榮耀!我會讓史官把你們的事跡寫成動人的祭文,雕刻在太陽神廟前最高的石柱上作為紀念!”

這的確是最高的榮譽!我和夥伴們激動地對視了一眼,下麵就要宣布我們的赦免和自由了吧?我激動地想,雖然已經做好了被獻祭給太陽神的準備,但既然得到活命的希望,我們又怎能不為所動?

“按往常的規則,” 虎爪王頓了一頓才說,“比賽的失敗者將被獻祭給太陽神,這次也不會例外。不過,今天的比賽和以往都不同,你們令太陽神戰勝了羽蛇的威脅,他顯然特別鍾愛你們,你們的靈魂必將獲得諸神的庇佑,沿著世界樹攀爬到宇宙上界去。所以穆都人啊,我要以最隆重的儀式在太陽神廟舉行大獻祭,你們和你們的同胞將與太陽神同住,他必將歡喜於這份珍貴的禮物!”

就這樣,我並沒有改變我們的命運,但是大家也沒有多失望。畢竟同樣是被獻祭,我們已經爭取到了最高級別的光榮,在這冷酷無情的世界上,還能再期望什麽呢?

不過我的待遇多少有所改善,因為在球場上的卓越表現,我從不見天日的地洞裏被送到了一間較為寬大,還有窗孔的監牢,每天有半個時辰能曬到太陽光。食物也從狗都不吃的黴爛薯幹,變成新鮮的番薯和玉米。還有祭司來問我有什麽需求,我鬥膽請求將和我同樣被俘,卻關押在不同地方的二哥十九·鹿蹄送來同住,也獲得了允準。在生命中最後的日子裏,我們兄弟倆還能相聚,這已是莫大的安慰。

最後的時光飛一般地過去,祭祀的前一天晚上,我根本無法入眠。望著窗孔外的星星,我問二哥:“我們被祭祀後,真的會到上界去和太陽神同住嗎?”

二哥曾在伊察姆納神廟中學習過,對於神的事情比我清楚得多。他撫著我的頭發說:“我們的鮮血將成為太陽的食物,我們的靈魂也必將為他所喜悅,這是我們至高無上的榮耀。”

“但我們不是羽蛇的子民嗎?為什麽又要被獻祭給太陽呢?”我說出了一個一直以來的困惑,“為什麽太陽要從羽蛇之口中逃生?難道它們本來是敵人嗎?那我們被獻祭給太陽神,豈不是……”

“不是敵人,不過……從頭說起吧……”

在這晚剩下的時間裏,二哥告訴了我一個奇妙的神話。

上古,眾神在特奧蒂華坎創造世界,至高神伊察姆納掌管天地萬物。他的眾子女中,基尼什·阿哈瓦和伊希齊主管日夜,雲神和雨神負責天地之間的交流,玉米神創造了動植物以及人類……而羽蛇神庫庫爾坎是伊察姆納大神的幼子,也想要成為普照光明的太陽神。但基尼什·阿哈瓦卻設了一個計謀,要和他比試誰能第一個跑到宇宙盡頭,贏家就當太陽神。庫庫爾坎自認為速度勝過基尼什·阿哈瓦,於是一口答應。但當他跑到宇宙盡頭又跑回來之後,基尼什·阿哈瓦已經趁他不在當上了太陽神,連月亮神的位置也被伊希齊給占據,天地之間再沒有職位給他了。

憤怒的羽蛇神與太陽神相爭,擾得天地大亂,上下不寧。最後鬧到了伊察姆納大神那裏,他告訴庫庫爾坎:“我的孩子,不要為不能成為太陽而不滿,太陽的職責是維係這個世界,但我要將另一個同樣重要的職責賦予你,那就是破壞和毀滅。你和太陽神之間將相互平衡,而最後還是你掌管世界。”

於是,羽蛇神以不同的化身和形態出現在這世界上,帶給人類和萬物以毀滅。譬如雨季的颶風,據說便是由他掌管,而蛇蟲和鱷魚據說也是他的化身,更不用說戰爭與瘟疫。但最可怕的是一旦他以本體出現在天空上,那就意味著他和太陽神紛爭又起,會發生重大的災難。也恰因為如此,人們對羽蛇神的崇拜比起其他神明來又更甚幾分。而我們穆都人,就是羽蛇所挑選的子民。

這個神話在瑪雅各邦家喻戶曉,隻是穆都很少能聽到,因為穆都將羽蛇視為守護神,自然要掩飾他不怎麽光彩的一麵,不想讓子民認為羽蛇神和其他神關係不睦。聽了二哥的講述,我才明白,球場中為什麽要設立“羽蛇之口”:太陽神穿過羽蛇之口,象征著太陽從羽蛇的威脅中新生。然而,二哥告訴我,從根本意義上來說,太陽神和羽蛇神之間存在與毀滅的相互平衡,對這個世界來說缺一不可。把我們獻祭給太陽神,同樣是為了維持世界的秩序。

第二天,我們在太陽金字塔頂上被獻祭。

我們被剝得精光,像一群拔光毛的火雞,身體還塗上了寶藍色的顏料。一名肥胖的中年男子第一個被帶到台階前,按跪在地。祭司念誦完禱詞,劊子手的石斧砍下,他的頭顱便離開了脖頸,沿著太陽金字塔的數百級台階滾落而下。他的頸裏同時噴出長長的血柱,帶著生命的憤怒和不甘,無奈地灑落在陡峭的階梯上,把那裏染成了觸目驚心的鮮紅。他的身體抽搐著倒下,手腳還在亂動,劊子手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腳,無頭的身體便也滾了下去。這就是血統高貴的十七·蜥蜴火,末代穆都王的下場。

這場祭祀要處死二百六十名穆都聯盟的俘虜,這是一個神聖的數字,其中許多人是以前高高在上的王公貴族,也有不少和我一樣的自由民。蜥蜴火王之後,又依次處死了幾個顯赫的王室成員,其他人則不分貴賤地被斬殺,一顆顆頭顱像滾珠一樣滾下高高的金字塔,在底下堆積起來。這場屠宰臨近結束時,神廟的台階已經被濃稠的鮮血染得一片通紅。溪水一般的血液在底下匯集成血泊,淹沒了石柱群的底部,四散的血腥味兒怕是連鄰近的城邦都能聞到。

我和二哥被排在祭祀的末尾。相聚短短幾天,今天,我們將一起死去。二哥看到我恐懼的麵容,反而露出一絲笑容,“鹿尾,不必害怕。你知道我們從被俘虜的第一天就期待這樣的命運,與其被敵人奴役,成為卑賤的奴隸,不如將生命獻給天上眾神,這是我們求之不得的幸運。”

我迷惘地看著他,“但是,眾神會因為從鮮血中得到滋養而更加保佑迦安人,我們的生命隻會成為迦安人統治世界的基石。”

二哥卻露出一絲微笑說:“不要以凡人的眼光去看待這件事。這是世界秩序的一部分,沒有什麽城邦能夠永遠興盛,就像沒有凡人能夠永生。在我們的宇宙周期中,從特奧蒂華坎的創世開始,十一個紀元過去了,無數的強大邦國已經淪亡,穆都和迦安隻是其中的兩個,而最終這個世界也將毀滅。但眾神與宇宙樹會萬古長青,太陽和羽蛇、風雨和大地都將從我們的犧牲中得到滋養,這是一切戰爭與獻祭的最終意義所在。我們終將回到瑪雅的雨林,在那裏重生——”

很快我的時刻也到來了。我被武士帶到台階前,跪倒在地下,沉重的石斧就杵在我身邊的地上,二哥的鮮血還在從上麵緩緩流下。此刻,我心中出奇平靜,甚至帶著解脫的愉悅。虎爪王不是說要把我送到太陽神身邊嗎?我的靈魂中哪怕有一絲氣息能夠到達上界,也一定會向眾神控訴迦安人的罪惡,尤其是那個魔女,她以黑暗的魔力遮住了神聖的太陽,險些毀滅世界。眾神一定會懲罰她僭使了神明之力!

石斧離開了我的脖頸,我從影子中看到它被高高舉起,我已經準備接受命運的安排。然而恰在這時,我看到一個披著黑色鬥篷的人影出現在台階下麵。這個人我隻見過兩次,卻再熟悉不過,這個怪異的人影常常出現在我的噩夢中:迦安的天象大祭司——九·鷹瞳。

“住手!”

九·鷹瞳沿著浸血的台階向上走來,她**的雙足被染紅,額頭上用金粉塗成的金星符文在陽光下熠熠發亮。我望向她,和九·鷹瞳再次四目相對,比在球場上更加凶惡地瞪著她。但九·鷹瞳並沒有被我惡狠狠的目光嚇退,她一步步登上了金字塔頂,迦安人一向視她如神明,劊子手們都放下石斧,跪伏在地。九·鷹瞳對他們說:“這個俘虜留下,眾神已經將他的生命交在我的手上。”

聽了這話我不但沒有感到歡喜,反而有一種更深的恐懼,我嚷了起來:“魔女,你想幹什麽?我寧願去服侍眾神,也不願落到你的手上,成為奉獻給黑夜惡靈的犧牲!”

劊子手把我按倒,一陣拳打腳踢,還咆哮了幾句,大概是說我頂撞神聖的天象大祭司,罪無可赦——然而,死亡早已不是我所懼怕的了。九·鷹瞳冷冷地說:“穆都人,我保證你仍然可以服侍眾神,以更有用的方式。”

九·鷹瞳的背後跟著幾名武士,他們將我架了起來,跟著九·鷹瞳下了太陽金字塔。我反抗了幾下就沒有了力氣,隻能任其擺布。他們拖著我一路穿過迦安城,中央大道兩邊是各類神的金字塔和神廟。迦安的金字塔塔基狹小,方正宏偉上不如穆都,但不得不承認它們的高峻要勝過穆都一籌。神廟區之後,依次是國王的巨柱宮殿、貴族的高牆宅院、喧嘩的市集和低矮的平民草屋,然後出現了大片玉米田,我以為已經出了城,但在道路盡頭又有一座金字塔屹立如天柱,比之前所有的金字塔,包括太陽金字塔都要高大陡峭。

我被他們一路拖到這座金字塔上,回頭望時,還可以遙遙看到祭司們正在用水清洗太陽金字塔台階上的屍體和血汙。

神廟的屋頂是一個巨大的四方形平台,四邊都有百步之寬,中心立著一根非常高的銘文石柱,平台四邊都有人,他們穿著白色的祭司服,背對著我肅穆地挺立著,沒有一個人看我。但是站在中央的九·鷹瞳轉向了我,我心中一陣發毛,不知道她又要行使怎樣的邪術。

“你的名字是七·鹿尾?”她問,我沒有回答,卻反問道:“你把我帶到這裏來幹什麽?”

“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魔女也反問。

我想也沒想就說:“按門口的銘文,是月亮神廟。”

“你識字?”九·鷹瞳有點兒吃驚。

“我阿爸是為王家刻字的石匠,教過我一些。”提到阿爸我心中一酸,就想撲上去掐死九·鷹瞳,但身後有迦安武士虎視眈眈,這隻能是找死。

“很好。但你不知道月亮神廟也是迦安的天象台,所以甚至造得比太陽金字塔還高,除了眾神之城特奧蒂華坎,全世界再也沒有這麽高的金字塔了。”她帶著幾分驕傲說。

我驚訝地環顧了四周一圈,在瑪雅諸邦,天象台是每一個城邦最神聖的核心聖所之一,是和上界諸神感通的地方。一般的平民絕不允許進入,人們甚至很少公開談論,九·鷹瞳怎麽會把一個敵國的俘虜帶到這裏來?

“你不明白我為什麽帶你來嗎?” 九·鷹瞳看出我的疑惑,“上次在戰場上,你看到了我,對不對?”

我惘然點頭,但不知道這有什麽關係。

“當時我們相距至少有三千步遠,一般人絕對無法看清人臉,他們的目光隻會渙散地從我臉上掃過。但你不同,你能夠看到我,盯住我,就像我能夠看到你一樣。”

我還是不懂她的意思,九·鷹瞳接著說:“我相信你有一雙諸神所賜的銳利之眼,在戰場上我就想找到你,可是一直沒成功。我以為你已經死了,但那天在球場上竟又看到了你,所以才千方百計求得國王的同意,留下你的性命……但你不用太過歡喜,首先我要證實一下我的判斷。”

她指著夜空中三顆連成一線的亮星,問我:“那是什麽?”

我很容易就辨認出來:“那是創世的三塊石頭,玉米神的誕生地。”

“在三石的下麵呢?就在底下一點點。”

“是一小團發光的……雲,”最後我說,“對嗎?”

九·鷹瞳似乎微微點了點頭,但她沒有回答,而是指著天空中的某個地方,問我在四顆較亮的星連成的一片很小的區域裏能看到幾顆小星。

“八顆。”我看了一會兒說。

“確定嗎?”

“確定。”

這回九·鷹瞳滿意地點點頭,“很好,一般人隻能看到六顆,少部分人能看到七顆,能看到八顆的人寥寥無幾。”

我略有些得意,我的目力之強的確常常令家人感到驚訝。小時候,有一次阿媽讓我出去找大哥在哪裏,我根本沒有出門,隻是爬到屋頂張望,就看到他在遠處一塊玉米田裏偷摘人家的玉米,身邊還有幾個鄰居的玩伴。我跟阿媽說了,可她不相信。直到大哥被訓問,大哥以為有人告密,隻有苦著臉招供,證明我說得一點也沒錯。

但九·鷹瞳的下一句話又粉碎了我的驕傲:

“其實有九顆——至少九顆。但能看到八顆已經很難得了……下一個問題,你既然識字,認得出這幾個字符嗎?”

她把我帶到天象台中央的石柱邊上,指給我看上麵銘刻的文字。那是一種古雅的花體字,很多意義構符和一般的寫法不太一樣。我花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來:“伊察姆納神……所賜福的……天象台,十二·豹虎·飛鳥大王建於……9-7-16-3-0。”

“你知道9-7-16-3-0的意思嗎?”她問。

“這還用說?”我厭惡這種考教的口吻,頂了回去,“第十紀元,第八世代,第十七長曆年,第四雙旬,第一日。”

“這隻能證明你知道這些詞匯,但你明白其中的意思嗎?”

“你以為我們穆都人是托爾特克蠻子嗎?”我惱怒地反擊,“穆都的小孩也知道,這是諸神所頒布的長曆,最後一個數字表示天,每二十天是為一‘雙旬’,每十八個雙旬,也就是三百六十天是一個‘長曆年’,每二十長曆年為一個‘世代’,每二十世代是一個‘紀元’,一個紀元大約相當於三百九十四年。這裏記載的是第十紀元的事,而現在是世界誕生以來的第十一紀元 。”

“看來你還真了解長曆知識。”九·鷹瞳讚許道,“那麽,這個日期如果換成一般的紀年方式,大約是在多少年前?”

這個問題就有點難度了。我得將生活中用的短曆換成長曆,算出相隔多少天,再換算成年份,而年份又有哈布年和卓爾金年兩種計算法,一時很難算得精確。我想了一會兒,“大約三百個哈布年,四百二十個卓爾金年……吧?”

“其實是三百零二個哈布年,四百二十三個卓爾金年,”九·鷹瞳糾正道,“不過能算成這樣也不錯了。最後一個問題,除長曆年外,瑪雅人有以二百六十天為一個周期的卓爾金年,還有以三百六十五天為一個周期的哈布年,這兩種紀年都是神聖不可或缺的,但如果隻能使用一種,應該用哪一種?”

“為什麽?”

“雨季交替,還有玉米成熟的周期都是一個哈布年,我想也許它更有用一點。”

“不錯,但這本質上是因為太陽在星空間運行的周期是一個哈布年。”九·鷹瞳說,“看來你已經具備學習天象學的基礎了,用不著再從認字教起……對了,你幾歲了?”

“十五歲,”我說,“按哈布年。”

“還是個小孩子。” 九·鷹瞳說,雖然她好像也大不了幾歲,“以後你就在這裏擔任天象助祭,和他們一樣。”九·鷹瞳向周圍的那些白衣人一指,“雖然他們的目力不如你,但都有豐富的知識,這些你還需要學習。”

九·鷹瞳想當然地安排了我的命運,根本沒有問我是否同意。當然,在她看來我能死裏逃生,沒有不同意的道理。但我心中卻一片茫然,難道我真的要留在這裏,為毀滅穆都的迦安人服務?

或者,幹脆撲過去抱住她,從這高塔之巔跳下去,結果她的性命……

不,這機會太渺茫了,另一個念頭在我心底閃現:我可以留在這裏,這是絕佳的複仇機會。為了阿爸,為了哥哥們,為了所有的穆都人。

我主動跪下來,去親吻九·鷹瞳的腳趾。她驚詫地退了一步。

“大人,感謝您賜給我這隻蟲豸以重生的機會。”我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卑微順從的口吻說,“願眾神賜福給您……”

殘卷之三·觀天

……共一百零八人,分為十六組。其中兩組各十二人分別觀察日月運行,還有四組負責白天風雨和雲氣的觀測,另有八組觀察夜空中東西南北等八個方向,一組仰觀天頂,最後一組專門觀測遊星的移動。每組又分為兩批換班,我們要望著自己被分配的方向,報告一切異常變化。為了防止錯過天象和把幻覺當真,需要三人一起,相互監督和印證。如有分歧,以多者的說法為準。

三年中,我首先學習了天空中的二百六十個星座方位以及其中超過五千顆定星的名字,它們都是神,掌管著無盡時間中的一切。但這些神永遠也不會動,因此以它們為基準,就可以很方便地說明五大遊星的移動和流星劃過等現象發生在哪一片星區,乃至哪幾顆星之間的具體位置。在天空中任何微小的變化,我們都要向記錄祭司報告。他們根據中央石柱確定具體時辰,再鄭重其事地寫在樹皮紙上。

確定時辰的方法既簡便又複雜,這依賴於天象台中間那根銘文石柱,稱為日晷柱。白天根據哈布曆的日期觀看柱影的方位,夜裏躺在若幹特定位置上觀察石柱頂端在定星間的位置,受過訓練的祭司就可以報出準確的時刻。我從沒完全弄懂這些判斷時間的方法,但我很快學到了一點:這些光與影的變化是絕對準確的,日月與眾星的移動速度像石頭一樣確定不變。它們絕不會因為在下界得不到鮮血為食就蹣跚慢行,也不會因為吸飽了鮮血而大步疾走。

這是一個接近九·鷹瞳的好機會,我便經常去找她討教。九·鷹瞳表麵冷若冰霜,但我發現她和我探討那些隻有我們兩個能看到的秘密時會多一分興奮。我們一起發現和印證了木星和金星是極小的圓形,而非定星那樣的光點;木星周圍還有至少兩顆很小的伴星,我們相信那是它的仆從或者妻妾,或許其他星星也有,但我們無法看到;我們還在月亮上看到了一些細小的圓環,仿佛伊希齊女神臉上的瑕疵——這想法太褻瀆神靈,但九·鷹瞳說,上界之事本非人類所能理解,觀察和探索天象的真實就是天象祭司最大的虔誠。

我趁機向九·鷹瞳請教各種問題,她教給我許多日月星辰的學問,但我仍不敢問得太多,我怕她發現我內心的秘密,讓我的複仇計劃化為泡影。這期間我有好幾次機會可以動手殺她,但這樣就無法知道天象的奧秘了。隻有暫且忍耐,我想。

我最感興趣的是日食的奧秘,或許這種強大的力量我也可以掌握,但我不敢直接詢問九·鷹瞳。我以為自己得通過終身學習才能參透這個奧秘,但到了第三年我就明白了其中的堂奧。我被分配到觀察月亮的小組,每天都盯著月亮在天空中的位置和變化。我發現它是逆著天空轉動,有規則地從西向東運行,每天都要在星空間後退一段距離,大約二十八天走完一整圈,正好和月相的變化相吻合。我揣摩著它在星空間的運行路徑,和太陽的道路是交錯的。因此,月亮會經常路過太陽曾經路過的地方,甚至可能很接近太陽,不過離得很近時會被陽光所掩蓋,很難看到。但是再進一步又如何呢?它們會撞到一起嗎?

我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如果有這樣的事,日月不是破碎就是飛到天空的某個角落去。可它們顯然都好好的,曆史上也從未有過這樣的記載。那麽是不是伊希齊會給基尼什·阿哈瓦讓道呢?畢竟月神的地位低於日神,但這種事似乎也沒人見到過。我旁敲側擊地問九·鷹瞳。她聽到之後,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也許讓你擔任天象助祭是一個錯誤。”

“你是不該問,”九·鷹瞳打斷了我,“而應該用自己的靈魂之眼去觀察。你的肉眼如果能分一點敏銳給你的靈魂,答案就會顯而易見:當伊希齊經過群星時,它們也會給月神讓路嗎?”

她說完這句話,就把我趕出去了。我回去後苦思冥想起來,當然,星星用不著給月亮讓路,誰都知道,月亮會擋住經過路徑上的星星,這麽說來,日月不也可以是同樣的道理?它們在不同的高度上運動,不會發生撞擊,隻會相互遮擋。那麽是誰擋住誰呢?是太陽擋住月亮嗎?但是它運行的周期長達一個哈布年,可比月亮長得多,應該比月亮更遠。反過來,如果是月亮擋住太陽,又會發生什麽?當然,我們就會看不見太陽了,但這種事發生過嗎?

我忽然明白了那一天為什麽九·鷹瞳說,伊希齊女神會帶走基尼什·阿哈瓦——因為太**本就是被月亮擋住了!

多麽簡單的道理!太陽和月亮都按部就班地運行,不會隨意後退或拐彎。因此,它們的運行軌跡是可預測的。理想情況下,我們可以知道在十年後,甚至一百年後的某一天,它們會在哪裏,也就會知道在什麽時候,會發生遮擋事件。所以,那一天,十八·天鱷和九·鷹瞳事實上都推測出了太陽被月亮擋住這一事件,隻是二者的推算結果略有差異:十八·天鱷認為會在正午發生,但隻會擋住一半;九·鷹瞳卻認為發生的時間略遲,且太陽會被整個擋住。最後證明九·鷹瞳是對的。

想明白這些後,我對九·鷹瞳的敬畏不減反增。我雖然勉強明白了太陽被遮擋的原理,但要我推算出具體入微的時刻和遮擋方式,卻還差得太遠。就連天鱷大人也會有不小的誤差,迦安的魔女是如何得出如此完美的結果的?

我不動聲色地和同僚聊天,漸漸打聽出了九·鷹瞳的一些事跡:原來她並非迦安人,而是來自南部邊陲的某個蠻族,是十六·龜殼在那裏收的徒弟。她的名字也非本名,是十六·龜殼所取的,以形容她過人的視力。

十六·龜殼在十多年前的一次辯論中被十八·天鱷擊敗,後來遠遊了好幾年,回來時就帶著九·鷹瞳,此後,九·鷹瞳一直跟隨他學習。在大戰前一年,十六·龜殼死去了,臨終時推薦九·鷹瞳繼承他的位置,說她是比自己優秀十倍的天象祭司之材。不過,王室上下並不信任這個年輕的外族女孩,其他的天象祭司也紛紛詆毀她,說她並無才學,隻是憑借“女人的特殊本領”獲得了十六·龜殼的歡心,這種惡毒的猜測被廣泛散布。最後忍無可忍的九·鷹瞳上奏虎爪王,要求和其他天象祭司進行比試,看誰更通曉上界諸神的知識。

第二場比試,是在星圖中繪出金星在接下去一個月裏的運行軌跡,這一點雙方都能大致做到,甚至包括難以預測的逆行,但九·鷹瞳精確到了一天二十時辰中每個時辰的具體位置,而對方隻能準確到天的級別,所以他們又輸了。

老祭司們還不服氣,說這些不過是九·鷹瞳竊取了十六·龜殼的遺澤。最後九·鷹瞳宣稱,十天後的夜裏會出現一場“上界之雨”,其他天象祭司卻認為不會發生這種事。虎爪王於是宣布,如果沒有“上界之雨”,九·鷹瞳將被處死,否則就處死其他人。結果那一夜,千百道燦爛的流星劃過天空,最多時每一眨眼都有好幾顆,好像天上的星星全都掉下來了,令所有人恐懼不已。虎爪王心悅誠服,要處死其他天象祭司,九·鷹瞳為他們求情,虎爪王才饒了他們的性命,讓他們以後服從九·鷹瞳的指揮,不得再有異議。

不過即便天象祭司們一敗塗地,其他臣僚和將領也仍然反對立九·鷹瞳為天象大祭司,理由是她將來會嫁給某個男子,不能忠心為國王效力。幾次比試後,虎爪王對九·鷹瞳十分著迷,趁機提出幹脆立她為嬪妃,讓她在後宮擔任女祭司。但九·鷹瞳卻公開舉行了放血儀式,發誓終身守貞,服侍月神伊希齊,讓虎爪王知難而退,這才破解了這個難題。大戰在即,九·鷹瞳終於被任命為天象大祭司。

戰後,九·鷹瞳的輝煌勝利令各種惡毒的謠言都銷聲匿跡。很明顯,迦安的魔女不可能有什麽男女之事,她唯一感興趣的就是那些天體,癡迷的程度比她的老師更甚。人們開玩笑說,也許她已經嫁給了天空神伊察姆納。

對九·鷹瞳的事跡了解得越多,就越令我感到震驚。但我更想知道的是羽蛇神的秘密。我怎麽也想不透,它是穆都的守護神,何以又帶來穆都的毀滅?我跟一個叫十·負鼠的天象師關係交好,一天,我裝作不經意地談起那天決戰時所見到的羽蛇神,沒想到十·負鼠竟十分緊張,他悄悄告訴我:“我們不該談論這個,這是天象中最重大的禁忌。”

“可為什麽那麽禁忌呢?”我換了個問法。

“沒錯。”我說,不論民間有多少不經的傳說,觀測幾年天象就足以明白,天體運動的嚴絲合縫勝過訓練最嚴格的軍隊。

“但羽蛇神不一樣,它的出現和消失沒有任何規律,沒有任何天象學家能搞懂。而每一次羽蛇神出現,都伴隨著慘烈的戰爭和暴動。這就尤為危險。”

“這又是為什麽?”

“這你還不懂嗎?除了對你們穆都人之外,羽蛇總是不祥之兆,預測它出現往往會引起騷亂,如果到時候羽蛇根本沒有出現,那就是我們天象祭司在傳播惡毒的謠言。退一步講,即便它真的出現了,那些愚民不會認為是天象祭司的預言招來禍患而憎恨我們嗎?如果鬧出什麽大事,國君還會拿我們當替罪羊。”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幾分。

“所以一代代天象祭司都不會去碰羽蛇,隻會強調它至高無上,隨心來去,沒有周期,沒有路徑,根本無從預測……尤其你是一個穆都人,不要問那麽多了,否則隻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我唯唯諾諾,隻有將對羽蛇的好奇藏在心底。不過,天象中的奧秘實在太多,不久之後,我又注意到一個看似平平無奇、實際卻很有意思的現象:月亮永遠是對著太陽的一麵發光,上半夜出現就是上弦月,下半夜出現就是下弦月。以我的目力,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它顯然是被某種光芒照亮的,明暗之間是光線漸漸微弱的地帶,那很像是太陽光照亮大地的情形。

如果月亮發光反映了太陽的光輝,滿月的狀態就可以解釋了。這個時候月亮和太陽在天空上處於兩端,遙遙相對,所以整個月麵都被陽光照亮,但奇怪的是,當太陽處於地麵下最深之處,而月亮升到中天的時候,卻還是那麽明亮,但這時太陽應該被大地擋住了,月亮怎麽還會發光呢?

但也並非總是如此,在某些滿月的時刻,它會被某種陰影吞噬。這種現象也很常見,在穆都的民間傳說中,是月亮進入了天空中的死亡之淵。但我發現這也說不通,因為每次月亮在群星間消失的位置都不一樣……

我苦苦思索著這個問題,幾乎廢寢忘食。我強迫自己記下月亮的運行在幾個月中哪怕最微小的變化,以找出隱藏的聯係。終於有一天,我在深夜的月光下仰頭盯著這位神秘的女神,忽然天旋地轉,竟然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醒轉,發現九·鷹瞳在我麵前,拍打著我的臉頰,問我有沒有事。我忙爬起來,說自己沒有什麽大礙。

“還好,” 九·鷹瞳微微點頭說,“否則我隻有吩咐他們把你拿去祭祀金星了。我記得你最近的任務是觀察七鸚鵡星座一帶,但他們告訴我,你昏倒前一直盯著月亮,你不知道這是嚴重的違規嗎?”

“可是大人,如何能睜開靈魂的眼睛?”

“世界被創造時,玉米神從上界來到人間,賦予我們以靈魂,” 九·鷹瞳說,“我們的靈魂來自星體,可以和上界相互感通,但必須經過艱難的轉化,讓你的靈魂像火焰一樣燃燒起來,它就會上升到星星中,飛到世界樹的中心,讓你懂得這一切。”

我還是不明白,纏著她繼續請教。九·鷹瞳微微歎息,“好吧,我給你一個機會,一個讓你能打開靈魂之眼的機會,記住,唯一的機會!”

殘卷之四·通靈

……拿著火炬,走下月亮金字塔內部的階梯,階梯彎彎繞繞,長得異乎尋常。往下先是悶熱,漸漸又有了涼意。到最後我可以斷定,雖然金字塔高踞在地麵上,但我們已經到達地下很深的地方了。

走下最後一級階梯,九·鷹瞳推開一扇門,帶我進入一間密室。室內很狹小,轉身都困難,我以為在這裏有什麽機密,不料除了四壁外,一無所有。我忍不住問:“大人,這裏什麽也沒有啊……”

“很快會有的。”九·鷹瞳道,然後滅了手中的火炬,頓時連光也沒有了。我恐懼地驚叫起來:“大……大人,我什麽都看不見了!”

“看不見才好,”我隻能聽到九·鷹瞳淡定的聲音,“這樣你才能睜開靈魂之眼。”

我仍然不明所以,她塞給我一個小木筒,低聲說:“吃掉裏麵的東西,然後把心思集中在你的疑難上。”說完,她就關上門離去了。她的腳步聲在上麵消失後,整個房間沉入完全的黑暗寂靜,沒有一絲聲音來打擾我,連自己的心跳都清晰可聞。

我有些緊張地打開木筒,把裏麵的東西倒出來,摸起來好像是一隻很小的蘑菇,一口就可以吞下。我不明白為什麽她會給我一隻生蘑菇,瑪雅人都知道,菌菇不能亂吃,雨林中有些菌類毒性很強,吃下去會立刻斃命。難道她發現了我的圖謀,想讓我無聲無息地死在這裏?

我心中忐忑,心跳也快如打鼓,但轉念一想,如果九·鷹瞳要讓我死,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她這麽做必有道理。我橫下了心,將那隻蘑菇一口吞下肚裏。

我緊張地捂著肚子,心想萬一有變,說不定還能吐出來。不過一直毫無感覺,我也放鬆了幾分,便坐在地上休息。不久後,我漸漸感到自己的胃部變得暖和,一股奇異的熱力從那裏向周身彌漫,從腹部到胸口,再傳到頭上。我感覺身子輕飄飄的,有點像喝了玉米酒,但又比那飄忽得多。腦中各種念頭此消彼長,一個個記憶中的場景在黑暗中幻化出來:一會兒是血肉橫飛的戰場,一會兒是人頭滿地的祭祀,一會兒是阿爸阿媽的麵容……我想起九·鷹瞳的叮囑,讓自己不要亂想,努力將意念集中到天體運行上來。

像之前那些觀天的夜晚一樣,星空圍繞北天極在我頭頂轉動,但速度比現實中要快得多。舊的星座下沉,新的星座升起,四周的星星越來越多,越來越完整。終於,不同季節的二百六十個星座、五六千顆定星都在黑暗中顯現,它們排成和以前一模一樣的圖案,但不隻是像平常的夜晚一樣籠在頭頂,而是在腳下,在東西南北各個方向,到處都是熠熠發光的星星,像無數顆寶石鑲嵌在黑暗的天球上,而我就像懸浮在天球中心的一粒沙子。

太奇妙了,我在一間深深的地下室裏,在什麽也看不到的黑暗中,看見了所有的星座,隻有南天極附近什麽也沒有,宛如璀璨星空中的一個黑洞。因為雖然星天不息地旋轉,但那附近的天空始終在地平線以下無法看到。

遊星也出現了,它們在黃道的附近一遍遍兜著圈子,時進時逆,但都有明顯的速度和規律。最後是太陽和月亮,它們一圈圈追逐著彼此,時而發生遮擋,但一切都森嚴有序,似曾相識。我模糊地意識到,它們其實來自我的頭腦,是這三年來一千多個夜晚中觀測場景的複現,我的靈魂之眼提取了記憶,讓這一切複現!

我越來越興奮,頭腦中的星空也飛速旋轉,太陽和月亮繼續運行著,每一步都按部就班。我看到太陽和月亮在天空的軌道交叉,也看到當月亮經過天空時,會被位於下麵的太陽所照亮,就像大地不存在一樣。

是的,如果大地不存在,隻有我浮在星空中,一切就完滿了,會和觀測很完美地契合。

但大地當然不可能不存在。

或者……

太陽繞到了我的正下方,甚至將我的影子投射到了上方的月亮上。日月之間,宛如架起了一道橋梁。我忽然心底一片通明:

“啊,原來……竟然……”

那一刻,我直觀地“看到”了一切,一時卻無法用語言表達。

我跳了起來,不由興奮得手舞足蹈,卻忘了自己並非真的在宇宙間飛騰,隻是置身於一間狹小的石室內。一腳踢出,腳趾正撞在石壁上,又跌倒在地,不由痛叫出聲。

周圍的星空漸漸沉入黑暗,九·鷹瞳的聲音卻在我麵前不遠處響起:“喂,你沒死吧?”原來她並沒有遠離我,聽到我的響動又回來了。

我卻還在興奮中,忍痛站起來,大聲說:“大人,我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大地相比太陽來說非常之小,就像虛空中的一粒沙子。它也不可能比太陽更大,否則它可以永遠將自己上方的月亮掩在黑暗中。因為大地比太陽小得多,才無法阻攔太陽照到位於大地正上方的月亮、出現在深夜裏的滿月。而月食就是月球進入大地在陽光下的陰影區域所造成的!我一切都明白了!”

“這就是那個神奇蘑菇的力量!”我仍然興奮地說個不停,“它調動了我靈魂的全部記憶,讓我能夠在靈魂深處將這些都連在一起,重現宏偉的星辰運動本身、宇宙的結構本身……這就是靈魂之眼的真意所在,對不對?對不對?”

“對,但這似乎並不是你抱著我不放的理由。”

我這才發現,自己在那蘑菇的力量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忘形地擁住了九·鷹曈,感受著大祭司身上的溫暖和芬芳。我大驚失色,慌忙鬆手伏倒在地,驚惶得話都說不利索:“大、大、大人,我、我、我不、不……”

九·鷹瞳的腳在我手背上狠狠踩了一記,但我不敢呼痛,還好她沒有施加更嚴厲的懲罰,而像一切沒有發生過那樣,用火石重新點亮了火炬。

“人的靈魂被世間萬物所玷汙,”她淡淡地說,“如同墮入無知的黑暗。而通靈菇正如這火炬,能夠激發靈魂的潛能,讓靈魂之眼目睹天地的真相。唯有它,能看到紛亂複雜天象背後的至高之美,讓渺小卑微的人類也能夠感受上界的偉大莊嚴。七·鹿尾,你過關了,從今天起,可以升任為真正的天象祭司。”

她嘴角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我心裏仿佛有什麽屏障被擊碎了,一種惱人的溫柔情感湧了出來。

我忙收拾心情道:“那個,大人,成為天象祭司就能明白天象背後的奧秘嗎?”

九·鷹瞳的表情複歸嚴肅,“還差得很遠。你必須掌握足夠久的記錄,才可能看到更加清晰和完滿的畫麵。就好像隻有觀察一整年,才能看到太陽在群星間的完整路徑。而有些天體的周期遠遠長於一年。”

“那麽我們需要多久的記錄呢?”我問。

“越久越好!可是迦安目前的記錄還不到一個紀元的,遠遠不夠。”九·鷹瞳遺憾地說,“以後你要繼續觀察夜空,不過不必再拘泥於細節了。我更需要你整理之前的資料,包括我們從其他城邦找來的天象記錄,我希望能用靈魂之眼看到更古老的星空。”

接下去的一年中,我認真按照九·鷹瞳的指示工作,也更加了解了天象祭司完成預測的工作方式。一般的計算僅僅是輔助性的,一切真正的預測都要依靠那種被稱為“通靈菇”的黑色小蘑菇來完成。在它引起的迷離幻象中,日月星辰在頭腦的星圖中一刻不停、一絲不苟地運行著,能重現越深的過去,也就能看到越遙遠的未來。

我也漸漸明白那些民間傳聞是靠不住的,天象祭司並沒有真正的魔力,至少我沒有親眼見過。他們的主要本領在於能夠精確預測未來的星象。

但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當初九·鷹瞳能夠預測到“上界之雨”,那東西好像毫無規律可言。後來我大膽地問了九·鷹瞳這個問題,她告訴我:“在這一點上卓爾金曆毫無用處,如果你以二百六十天為循環周期,那麽什麽也看不到。就像我曾說的,三百六十五天為周期的哈布年更為關鍵。”

“這個問題,你去翻翻之前兩百年的記錄,”九·鷹瞳說,“不要讓我後悔對你的提拔。”

果然,我把所有“上界之雨”的記錄都翻查了一遍,發現絕大部分“上界之雨”都發生在哈布曆上固定的日子。如果以哈布曆計算,一個哈布年中,“上界之雨”基本隻在十來個固定的日期裏出現,誤差不過一兩天。不過並非每一年都會出現同樣的現象,有的年份爆發一次“上界之雨”後,此後幾年它又會變得很小,直到一二十年後才再次出現大的“上界之雨”。隻有綜合兩百年的資料,才可能發現比較明顯的規律。

我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九·鷹瞳,並請教她為什麽能夠預測到那一次“上界之雨”,她搖搖頭說:“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因為我也不明白是怎麽知道的。我讀了兩百年中所有‘上界之雨’的記錄,在靈魂之眼的觀察中,這些天體的周期運動一年年持續下去,並越過時間延伸到未來,時隱時現中有著隱微的運勢,我看到了它們,我知道它們會在那個夜晚出現,也隻知道這些。”

“大人,您一定擁有最接近上界的純淨靈魂,才能看到最隱秘微妙的天象運動。”我恭維道。

“還差得很遠。”九·鷹瞳臉上顯出苦澀的神情,“我看不到羽蛇,從來都看不到。”

我一怔,沒想到她主動提起這個話題,此時不問就錯過良機了,“但是大人,穆都之戰的那一天,您不是在天空中召喚了羽蛇嗎?”

“我隻預言了日食,”九·鷹瞳毫不隱瞞地說,“壓根兒沒有想到羽蛇也會出現。那天的羽蛇出乎我的預料之外。事後我翻查了很多記錄,但還是弄不清楚羽蛇從何而來,又到哪裏去。如果羽蛇和日月一樣是一個天體,那麽肯定有其規律。但我研究了迦安三百年來所有羽蛇出沒的記錄,始終沒有發現規律在哪裏。”

“那我們該怎麽辦呢?”我不知不覺把自己代入了九·鷹瞳的研究中。

九·鷹瞳沉浸在思考中,並沒有注意到我用詞的改變,隻是歎了口氣,“我需要更多的記錄,更多的‘通靈菇’。蘑菇也罷了,可靠的記錄卻無從尋覓。這些年的戰爭毀滅了太多的古老文化,許多城邦的記錄最多隻能上溯到第十紀元,還很不完整。我本來寄望於穆都,不僅因為它本身的曆史比迦安要長,而且據說穆都人當年在攻占特奧蒂華坎之後,將千年的天象記錄都搬回了穆都……但是十八·天鱷在逃走前,下令焚毀了所有的天象記錄抄本,至少有幾百卷之多——這是對眾神犯下的最可怕的罪行!”她露出了罕見的怒色。

我也不禁感到惋惜,但很快驚覺,這可是向著敵人一邊。我可千萬不能被這魔女的話所迷惑。“大人,也許別的地方還有什麽線索吧?”

我的心一動:科潘,文明世界最南的城市,背後就是蠻荒的原始叢林。也許……

殘卷之五·南行

……拖了很久,科潘之行一直沒有被虎爪王許可,我也漸漸淡忘了。升任天象祭司後,開始有迦安的貴族和富商請我在空閑的時候占星,根據星象選擇婚禮的日期或者預測子女的吉凶。我對占星術其實了解不多,但我逐漸發現,隻要有天象祭司的頭銜,隨口瞎扯一些星象和人生的關係嚇唬他們,再說上幾句吉利話,就能贏得他們的敬畏和感激,所以我也逐漸成為一些迦安要人的座上賓,出入宴席聚會,生活也越來越舒適了。

複仇的心願我並未擱下,但卻越來越淡。五年了,穆都的一切已離我遠去,甚至有時候我想起穆都的事,心裏用的都是迦安方言。我後來常常想,如果就這樣下去,我和九·鷹瞳會變得怎麽樣?但我注定不可能知道答案,因為發生了一件事,將我們的命運徹底扭向了另一個方向。

那天,我陪著一位迦安將軍和他的賓客在一處郊外庭院散步,一群彎腰駝背的奴隸背著沉重的石塊從我們麵前經過。主人向我們誇耀,這些奴隸正在為他修建一座蒸汽浴室,規模和水準僅次於王家,我們讚歎不已。正當主人開懷大笑時,一個奴隸在土坡上摔倒,背上的大石滾落下來,撞倒了後麵的幾個奴隸,一時秩序大亂。主人在眾人前丟了顏麵,十分憤怒,命令衛士們抓住那個笨手笨腳的奴隸,將他殺了充當晚上的肉宴。他一邊哀求一邊逃竄,躲避著衛兵的追捕。忽然間,他看到了我,竟一下子站住了,還流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愣了一下,也認出了他的模樣,這個皮包骨頭、驚弓之鳥般的奴隸,竟然就是我的大哥,當年英俊威武的四百夫長十·鹿角!我一直以為他早就死在戰場上了,沒想到他還活著,卻變成了這般模樣。

一瞬間,小時候大哥怎麽背著我去集市遊玩、怎麽打跑欺負我的小壞蛋、怎麽手把手教我武藝的場景都湧上心頭。我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忘記了自己已經是迦安的祭司,徑直奔向大哥,幫他擋開那幾個兵士,不顧一切地和他抱頭痛哭。主人本來知道我是穆都的俘虜出身,但明白了我們的關係後,還是大感吃驚。我翻出身上所有的財物:兩塊玉石、五枚白貝和二十多顆可可豆,要把大哥贖買下來,如果不夠還可以再回住處去拿。結果主人卻推開了我的手,允諾賜大哥以自由,條件是我得請鷹瞳大人為他女兒的婚禮選擇星辰組合最吉利的日期,還要給他的孫子起一個吉祥名。雖然九·鷹瞳很難請動,但我還是一口答應了。

知道這一切後,我悲憤地想要大吼大叫,卻怕被周圍人聽到,隻能撕扯著自己的頭發,捶打著石牆,直到雙手鮮血淋漓。這幾年下來,我每每對自己說要複仇,實則卻安於迦安的安穩生活,甚至沒有用心打聽親人的下落。在我衣食無憂地仰望星空時,就在離我隻有幾裏的地方,我的至親們卻在遭受比下界還要恐怖的折磨。也許我心底早已明白這一點,所以才寄情冰冷的星辰變化來逃避殘酷的真相。

大哥抓住了我的手,阻止我繼續自殘,“鹿尾,這不是你的錯。阿爸阿媽如果知道你還好好活著,也會欣慰的。何況你還當上了迦安的天象祭司,這一定是庫庫爾坎的安排,鹿尾,現在你是我們穆都人的希望所在。”

我心中一動。大哥說得不錯,我能進入迦安的天象台不是偶然,這一切都出於羽蛇神的護佑,他一定會讓邪惡的迦安覆亡,讓偉大的穆都複國。我必須做點什麽。但是該怎麽做呢?

我翻來覆去想不出頭緒,又想到現實問題,該怎麽安置大哥?我的居所和飲食都是天象台分配的,不像迦安的自由民那樣在城外擁有自己的田產,大哥不可能一直住在我這裏。而且他也不想再留在迦安,寧願逃到遠方去碰碰運氣。於是過了幾天,等大哥的身體養好了一些,我找到一個商隊,讓大哥跟隨他們一起前往東部半島販鹽,半年一個來回——雖然艱苦,但比當奴隸好多了,還能薄有收入,目前我能做的隻有這麽多了。

大哥走後,我正在苦思複仇的事,九·鷹瞳卻通知我,虎爪王終於批準她前往南部邊陲去考察古碑,我和其他幾名天象祭司將與她同行。我為能夠參與這樣一次重要考察激動了片刻,但一個瘋狂的念頭很快攫住了我:也許這就是羽蛇神賜予我的複仇機會,殺死九·鷹瞳,讓迦安人失去他們的天象大祭司,從此走向衰亡。在路上,這樣的機會絕不會少。羽蛇在上!神的指示再明確不過了。

我們在這一年的雨季結束後,踏上了漫長的旅程。迦安王撥給九·鷹瞳的隊伍非常龐大,包括四十名扈從武士、二十名仆役、十名專門服侍她的侍女,還有包括我在內的九名天象祭司。佩滕地區是此行的必經之途,隊伍在穆都故城停留了一天。我看到了故鄉那熟悉的城郭和林立的金字塔群,仿佛一群沉睡的巨神對周遭的變化毫不在意。但稠密的人煙已寥寥無幾,羽蛇神廟也香火冷落,迦安征服者在城裏橫衝直撞,殘餘的居民都淪為了迦安的農奴。

我偷偷哭了一場,才擦幹淚水回去。接近住所時,我卻看到九·鷹瞳一個人坐在庭院裏,仰望著橫亙於星空之間的宇宙巨樹,若有所思。一股恨意止不住地翻湧上來——我要殺死她,我對自己說,別耽擱了,現在就殺死她,現在!

我悄步走向她背後,握緊了腰間的匕首,但接近她身後時,呼吸不爭氣地開始變得急促,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匕首怎麽也拔不動。九·鷹瞳一回頭就看到了我。

“鹿尾?你也睡不著嗎?”

“是啊,大、大人,”我窘迫地掩飾,“我大概是習慣了每晚的守夜。”

但九·鷹瞳銳利的目光已發現我神色有異,“你是穆都人,這次回來會勾起一些過去的回憶吧?”

我沉默了。

“想開點,你已經是天象祭司了。”九·鷹瞳天真地以為“天象祭司”這個詞就代表了一切,“現在你直接侍奉上界諸神,人間的是非與你無關。”

“我……我隻是沒想到會是這樣。”我忍不住說,“在前幾個紀元,迦安和穆都也經常開戰,戰敗方無非是多支付一些貢賦,獻出一些人牲,迦安戰勝過穆都,穆都也擊敗過迦安,但城邦的傳統並沒有斷絕。可現在,為什麽整座城邦都……都被……”

“這不是我的初衷。”九·鷹瞳歎了口氣。

“你的初衷?”我越發感覺不對。

“數百年來,瑪雅諸邦各自為政,不知道有多少珍貴的天象記錄和研究記載在不同的語言文字裏,分散在各個城邦,彼此都秘而不宣,也常常毀於戰亂,平白浪費了。在穆都之戰後,有鑒於十八·天鱷的破壞,我請求國王陛下將各地的天象祭司匯集起來,讓他們將各城邦的記錄帶來,在迦安一起工作。但不知怎麽,王上誤以為我的意思是不允許其他城邦觀測天象,他幹脆讓迦安的將軍們搗毀各地的天象台,殺戮天象祭司,而這激起了進一步的反抗,最後導致了整個城邦的大屠殺,反而喪失了更多古老的天象記錄。等我發現時,已經……”

我的臉色一定變得越來越難看,為了不被她發現,我勉強轉過身。在九·鷹瞳眼中,一切問題隻是那些天象記錄的損失。可穆都是我的故鄉、我的城市,有我的同胞!因為你的一個提議,一切就這樣毀滅了!

我的手又摸向匕首,但此時,兩名巡邏的武士走來,說附近還有暴民作亂,客氣地請我們回去休息。我隻能再次放棄。但時機總會到來的,我一定會親手殺死九·鷹瞳。這不是我們的私怨,而是羽蛇子民的正義複仇。

離開穆都後,我們迤邐南行,不一日便抵達科潘地界。科潘本是穆都的盟友,但在戰場上他們當了逃兵,並且很快向迦安獻上降表,稱臣納貢。得知九·鷹瞳前來,科潘城主,年邁的十五·毒蛙親自在邊境迎接,並設宴款待我們。一連幾天,我們都被豐盛的南瓜、火雞、鹿肉以及從海邊運來的新鮮魚蝦所環繞。離開科潘時,十五·毒蛙殷勤地送我們到邊界,並奴顏婢膝地請九·鷹瞳在虎爪王麵前美言幾句。我真看不起這個怯懦卑鄙的小人。

科潘城已經毗鄰山區,前頭的山道艱險難行。不過,十五·毒蛙派遣了大批民夫在前麵為我們修橋鋪路,後麵還源源不斷地運來豐盛的食品,甚至還找來好些個科潘姑娘供那些武士和其他天象祭司享樂,一路倒也並不艱苦。

可我毫無尋歡作樂的心思,隻是一直待在九·鷹瞳身邊,想找機會下手。不過,始終沒有合適的時機。

三天後,我們抵達了那些古石碑的所在,它們屹立在一座懸崖上,總共有三十多塊,從銘刻的長曆時間來看,至少是九百年前所刻,的確夠古老。那裏應該是某個上古城邦的天象台。但令我們失望的是,古石碑上大部分內容都已經被風和水侵蝕,隻有少數有用的資料可以抄錄。九·鷹瞳讓我們巨細無遺地臨摹下所有完整和殘缺的文字,她說這些古文的寫法與今有異,可能意義也會不同,必須盡可能完整地複製下來帶回迦安。

這種工作當然很令人厭煩。我們幹了一天,到了傍晚,太陽西斜,幾位科潘女郎又送來了豐盛的食物。其他人都放下活計,一邊吃喝一邊調情去了,隻有九·鷹瞳還蹲在懸崖盡頭,聚精會神地研究著半塊斷掉的石碑。

我走到她身邊,心想可以在這裏把她推下懸崖,她毫無防範,自然輕而易舉。當然我也不可能逃走,就抱著她一起跳下去,也算還了她一條命。但九·鷹瞳抬起頭,衝我露出天真的微笑說:“這裏還有一條羽蛇出沒的記載,太難得了,你來看看!”

九·鷹瞳孩子般的笑容和阿爸與二哥臨死時的慘狀在我心中交織,我僵在那裏,臉色一定極其難看。九·鷹瞳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忽然收起笑容,臉上都是驚愕。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

此時身後卻傳來一聲慘叫,我一驚,回頭看到我的同僚十·負鼠的脖子上插著一根箭,大瞪著雙眼倒了下去,手裏還拿著一個啃了一半的玉米餡餅。

我終於明白過來:十五·毒蛙並未臣服迦安,而是處心積慮地將我們引入陷阱,要一網打盡!深沉多智的科潘城主啊!我在心中讚歎,好一個完美的計謀。我錯怪你了,你並不是怯懦小人,而是智慧的抵抗者。

又一名同僚倒在我麵前,把我拉回了現實。不管科潘人如何深謀遠慮,但眼下我自己的生命也處於危險中。即便表明身份也沒有用處,在眾人眼裏,我可是九·鷹瞳的“親信”,不論怎麽辯解也不會有人信,科潘武士隨手就會把我送進死神基西姆的嘴裏。說來也怪,剛才我還想和九·鷹瞳同歸於盡,現在卻又害怕真的死在這裏。

“大家跟我衝出去!”護衛隊長吼道,但這是不可能的,這裏是絕路,唯一的下山道路上已布滿了科潘的戰士,幾個試圖衝出包圍圈的武士立刻被消滅,最後迦安武士隻有依靠石碑群和敵人周旋。但這隻是時間問題,一個個迦安武士倒下,眼看我們就要在這座陡峭的懸崖上被科潘人消滅幹淨。

前後的道路都被堵死,我又沒有長翅膀,唯一的出路隻在下方。我向下眺望,看到懸崖下有一個溪流匯聚而成的小湖,如果能落進湖裏,有水的緩衝,或許能留下一條命。我正在思忖,便看到一個絕望的迦安武士向那裏跳去,但力道不夠,身體落在湖邊的碎石地上,頓時鮮血飛濺,身子抽搐幾下,便不再動彈。

我不敢再試,卻聽到身邊九·鷹瞳的驚呼,一個半裸的科潘女郎已經衝到她身邊,揮動黑曜石刀直刺她的心口。我沒有多想,猛然撞向那女郎,刀刃從九·鷹瞳的喉嚨邊擦過,女郎被我一撞跌下山崖,我一時收不住腳,也跟著一起落下。九·鷹瞳伸手抓住我的衣服,大概想要拉住我,卻反而被我帶了下去。

我嚇得閉上了眼睛,心中一片空白,隻感到天旋地轉,然後身體在什麽東西上重重地撞了幾下,身上又被什麽東西狠狠碾壓,感覺五髒六腑都要被撞碎,然後就昏了過去。奇怪的是,最後我心中竟然一片平靜:死了也好,那就不用再想著複仇了……

我沒想到自己還能醒來。是有人拍打著我,讓我恢複了意識。睜開眼睛,看到光線昏沉,一個女子蹲在我麵前:“鹿尾,你還活著嗎?”是九·鷹瞳。

我慢慢從茫然中恢複了意識,爬起來,隻覺得身上無處不痛,“大人,我們……沒有死?”

九·鷹瞳指了指旁邊一大團模糊的血肉,從衣服才能看出是那科潘女人,“她的身體落在那個武士的屍體上,正好墊在下麵,救了我們。我又落在了你身上,所以……”

“是你救了我,鹿尾。” 九·鷹瞳看著我的眼睛,輕輕地說。晚霞中,我發現她的眼睛很美,很溫柔。

“我……”我心中五味雜陳,轉過了頭,“大人,那些科潘人呢?”現在太陽已經沉入地平線,至少過了一個時辰了。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沒有聲音,也許他們以為我們已經死了,回科潘去了。”

我稍感寬心,但想了想,心又提了起來,“不對,大人,你是科潘人真正的目標,他們不拿到你的首級是絕對不會回去的。也許他們會來下麵——”

話沒有說完,九·鷹瞳就指著我的背後,神色劇變。我回頭一看,暮色中,一串火把在數百步外若隱若現。

“快逃!”我拉著九·鷹瞳飛奔起來……

殘卷之六·漂流

“……為什麽……他們……要我死?”九·鷹瞳一邊跑,一邊喘息著問。

我也氣喘籲籲道:“大人,這還用問嗎……如果你死了,迦安就再無法掌握……對戰爭有利的天象……科潘人可以趁機作亂……”

“但是科潘難道不怕……迦安的報複?”

“當然怕,所以我們在科潘地界的時候,十五·毒蛙對我們禮遇有加……人人有目共睹。而這次襲擊發生在邊境外的山區,和科潘毫無關係……他們完全可以說是野蠻部落下的手,殺一些蠻族來交代……虎爪王什麽都查不到……”

我們順著溪流往下遊逃亡,身後科潘武士一路追趕不休。已經是第三天夜裏,我發現九·鷹瞳除了天象學之外一竅不通。是我教她順著溪流漂下以隱藏自己的腳印和氣味,找到可以吃的野菜、果實和昆蟲,以及躲開偶爾可以看到的野蠻部落,那些人以砍下外來者的人頭為樂。如今,九·鷹瞳對於我來說完全是一個負累,我可以扔下她不管,甚至殺了她複仇。隻要科潘人找到她,不論是人還是屍體,想必不會再繼續追趕我這無名小卒。

但我沒有拋下她。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因為當初她留了我一命,還讓我成為天象祭司;也許因為她胸懷豐富深邃的天象知識,而我隻是揭開了其中的一角,她一定還懂得更多的奧秘。但回歸迦安的路已經被科潘人堵死了,我們能去哪裏呢?

我們已經在科潘南方數百裏,還在無人知曉的深山裏穿行,而科潘是眾所周知的文明世界的南方邊城,我們已經越過文明世界的盡頭。前方是什麽?我想或許是傳說中的世界邊緣,我們會看到大地的邊緣,天球在腳下轉動,宇宙樹的全貌出現在麵前,而我們的世界隻不過是某根樹枝上的一小片樹葉。

果然,世界的邊緣就在眼前,視野中再沒有任何土地,璀璨的繁星從天頂一直延伸到腳底,仿佛隻要縱身一躍,就可以跳進神秘的星群……我無法呼吸,無法思考,這是何等瑰麗不可思議的場景!

“到海邊了。”九·鷹瞳在我身邊說。

我揉了揉眼睛,才發現這回是自己犯傻,眼前不過是無邊的水麵,映照出滿天星辰。

“原來這就是大海……”我喃喃地說。雖然每個瑪雅人都知道,我們的土地在兩片大海之間,但我從未見過海洋,原來它的博大與浩瀚竟不亞於天空。

我沒有太多時間感歎大海的壯麗,陰魂不散的科潘人又追了上來。我們匆匆跑下山坡,等我們到達山腳下時,科潘的追兵已經到了山頂,他們看到了我們,咆哮著向下拋擲石塊,幸好還離得遠,並沒有砸到我們。然而,他們也很快順著山路追了下來。

我們隻能匆匆向海邊跑去。天色漸漸明亮,可以看到這片海灣在兩片山嶺的夾縫中,逃跑的道路十分有限,那些科潘人也發現了這一點。他們呼喝著向兩邊包抄,整片海灣變成了一隻即將收攏的口袋。我正感無計可施,借著晨光看到海邊有一間坍塌的茅屋,旁邊還有一條擱淺的獨木舟,忽然靈機一動。

“我們坐那條獨木舟逃走!”我對九·鷹瞳說,抓著她的手向那條小舟跑去,心中祈禱它沒有壞掉。羽蛇在上,那條獨木舟看上去還能用,正好坐下兩個人。但找不到槳,我們用力把它推到海水中間,跳上船,拚命用手劃水。手忙腳亂中,獨木舟漸漸遠離了岸邊,向大海深處飄去。等到科潘人趕到,不論是扔石頭還是擲飛鏢,都無法傷到我們了。

“現在怎麽辦?”海岸變成了天邊一線後,九·鷹瞳問我。

“再劃遠一點,讓他們完全看不到我們,也就無法追蹤了。”我說,“然後我們把船劃到北麵一點的地方,找個荒僻的地方登陸。”

這本是一個不錯的主意。但當我們劃到看不見岸的地方後,卻發生了一件蹊蹺的事。我根據天空中太陽的方位不斷地向東北劃去,想回到岸邊,卻始終看不到海岸線,就好像剛才的大陸根本不存在一樣,不管怎麽嚐試都沒用。過了許久,我看到一塊礁石在眼前出現,又迅速地向北移動,好像長了腳在飛跑。我想要劃過去,卻離它越來越遠,這才醒悟過來,大海中有一股強大的水流,正裹挾著我們向南前進,而且不斷遠離海岸線。

而我們什麽都沒有,沒有食物,沒有水,就這樣被拋到了大海上。

獨木舟日複一日被帶向南方海域。好在裏麵有一團破舊的漁網,我們試著網魚,偶爾能撈上幾條。可是沒有淡水,我們渴得快要發瘋。到了第五天,下了一場雨,讓我們喝了個飽,還存了一些在隨身水囊裏,每天喝一點能暫免渴死。但我們還是日漸虛弱無力,隻有躺在獨木舟裏聽天由命。轉眼已經過去十來天,我好奇這海流會把我們帶到哪裏去,如果到了世界邊緣,海水會像瀑布一樣轟然從大地邊緣落下嗎?對,也許這正是形成海流的原因。但如果這樣的話,海水怎麽沒有流光,露出光禿禿的海底呢?

“好像蠻有道理的。”我心想,不愧是穆都的天象大祭司十八·天鱷,觀察和計算也許略遜於九·鷹瞳,但對天象學理解的深刻堪稱瑪雅列邦的翹楚。

“你也覺得是這樣嗎?”九·鷹瞳冷冷地說,“但是我老師反問,如果是這樣,那麽雨水就會像海水一樣是鹹水,並且魚蝦龜鱉都會隨雨水一起落下,可雨水卻是極其清淡,而且也從沒見天上掉過魚蝦。十八·天鱷又提出了許多補充的假設,什麽天球對水的轉化、不同層麵的截留等等,煩瑣又牽強,我現在可沒力氣複述了。”

我又糊塗了,“那十六·龜殼的解釋是什麽?”

“老師有一個非常簡單的解釋,簡單又離奇,沒有人肯相信他,十八·天鱷還尖刻地嘲諷了他,最後老師憤怒地離開了穆都,不,離開了整個瑪雅,說要去‘世界邊緣’尋找證據。”

“最後他找到了嗎?”我越發好奇。

“找到了。但是隻有到達世界邊緣的人才能親眼看到,所以他也不能說服其他人。你想知道是什麽嗎?其實這幾天夜裏已經能夠看到一些東西,但是你一直無心觀看星空,所以錯過了。但以目前漂流的速度,如果能活到今晚的話,也許我們將親眼看見那神奇的景象——”

九·鷹瞳說得激動起來,蒼白的臉上燃燒著紅暈。但說到最關鍵處,忽然身子晃了晃,倒在了我懷裏。我生怕她有事,忙探她的鼻息,發現她隻是暈過去了。這幾天缺少飲食,又被毒日暴曬,她單薄的身體早已支撐不住了。

我稍微鬆了一口氣,才發現自己很怕她死掉,因為那就意味著隻有我一個人在這瀚海漂流,直到從世界邊緣無盡地墜落。我俯下身子,為她擋住頭頂太陽的炙曬,又把不多的水喂她喝了一口。她輕輕把水咽下,幹裂的雙唇動了動,但沒有醒來。讓她這樣休息一會兒吧,我想。

但接著我卻做了一件連自己也嚇了一跳的事。

我輕輕地吻了吻她幹枯的嘴唇。

九·鷹瞳動了動,我一驚,生怕她醒來,但她卻把頭埋在我懷裏睡熟了。

不知什麽時候,我自己也困倦地睡了過去。等到醒來時,已經是夜裏了。今晚沒有月亮,隻有滿天星鬥,和在城市裏不同,這裏沒有絲毫的火光,可以極清晰地看到一百多個瑪雅星座肅穆地拱衛著銀色的宇宙巨樹。群星倒映在海裏,我們宛如漂浮在無垠星空。

一小片從未見過的星空出現在海天盡頭,那裏非常黯淡,沒有幾顆星星,看上去平平無奇。但我身為天象祭司,通過周圍的星空,一眼就認出那是平常終年在地平線下的南天極——也就是上次靈魂之眼所看到的宇宙全景中始終缺少的那一塊碎片。如今它竟已升到海麵上,將宇宙深底的神秘展現在我麵前。

“這、這不可能!”我喃喃道,“我們怎麽能看到南天極?難道這裏就是世界邊緣?那我們——”

按基本常識,人居住的世界是宇宙樹上的一片樹葉,我們生活在樹葉上,看得到地平線上的北天極,這也就意味著南天極在樹葉之下。我們的視線被地麵擋住,因此不可能看到南天極。除非我們已經來到世界邊緣,這也就意味著,我們即將從九萬裏高的大瀑布上跌下!

我向南方看去,海水平靜地伸展到視野盡頭,沒有任何即將跌落的跡象,也聽不到瀑布落下的水聲,不過,如果天地間的瀑布實在太高,聽不到聲音也不奇怪。

“不用擔心。”九·鷹瞳回頭對我說,顯然已經洞悉了我的想法,“我們不是在世界邊緣,世界根本沒有邊緣。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反而在整個世界的中心。”

“這怎麽可能?”

“這就是我老師的理論:大地是一個球體。”

“球、球體?”我不明白這是什麽神學術語。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類似球戲中的膠球一樣的形體,隻是要巨大不知多少億億倍。也就是說,地麵——當然也包括海麵——是有弧度的,正是大地的弧度讓我們無法看到南天極。而我們不斷向南漂流,已經越過了一個很大的弧度,到了可以同時看到南北天極的地方,老師將這裏稱為——赤道。”

我還是不敢相信。九·鷹瞳又列舉了一係列的證據:月食中大地的投影是圓形的,恰說明了大地的形狀;在迦安無法看到科潘的高山,縱然中間都是平原,也是因為隔了一個弧度……天象學的深邃奧秘讓我們忘卻了饑渴,娓娓交談了一夜。我看到兩極在地平線上幾乎遙遙相對,如同存在一根無形的軸,牽動整個星天像巨大的紡錘一樣滾動,而我們處於軸心,無限時間和空間的軸心。這裏的一切都是那麽不可想象、不可思議,我之前認知的整個世界圖景都破碎了。

黎明時分,東方發白,我已被九·鷹瞳說服,但又想到一個問題:“如果大地是球體,那為什麽從西北的特奧蒂華坎到東南邊陲,天極的位置沒有變化呢?至少我從未聽那些來自南北方很遠地方的人說過。”

“這麽大的世界都是海洋?隻有我們的世界這一片陸地?”

“不是的。老師認為,在瑪雅之外一定還有其他的陸地,也許可以通過陸路連起來,也許要跨越海洋才能抵達,那裏也許有其他的人民、其他的城邦、其他的天象祭司,隻是大家根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可是……”我還是覺得太不可思議,“從來沒有人見過或者聽說過其他的大陸和城邦,除非你說的是托爾特克人之類的部落,聽說他們也造了幾座城,但有沒有天象祭司就不知道了。”

“不,托爾特克人隻是我們的鄰居,可以說近在咫尺。我指的是比托爾特克人遠得多的世界,瑪雅人無法想象的遙遠文明,其實——”九·鷹瞳忽然停下了,詫異地望向紅霞滿天的東方,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也呆住了。

那裏真的出現了陸地,雖然還很遠,但已經可以看到連綿不絕的群山崛起在波濤上,在接近山頂的位置,隱約有一座建築林立的巍峨城池剛被橙紅的霞光照亮。

“那……那是……”我驚訝得說不出完整的話。

九·鷹瞳卻似乎比我還震驚十倍,睜大眼睛一動不動,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地起伏,整個人都激動得發抖。

“大人,你——”

“鹿尾,”她終於夢囈般地說,“告訴我這不是瀕死的幻覺,那裏的確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城。”

“大人,我看到了那座城,這不是幻覺。可那到底是哪裏?”

九·鷹瞳又呆坐了許久,才緩緩吐出幾個字:“我的……故鄉……”

(未完待續)

本文為中文原創小說,並非《銀河邊緣》原版雜誌所刊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