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宇宙 01

[美]丹尼爾·F. 伽盧耶 Daniel F. Galouye 著

華 龍 譯

我們會在每一期的《銀河邊緣》連載長篇小說,本期我要給大家隆重介紹的是丹尼爾·F. 伽盧耶的《黑暗宇宙》。這部作品出版於1961年,是丹尼爾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而且獲得了雨果獎提名,對於處女作來說可算是前無古人。

但真正讓人興奮難耐的事情發生在1968年的世界科幻大會上,當時我與丹尼爾共進午餐,他告訴我一件軼事:在1962年雨果獎投票時,他其實是給羅伯特·A. 海因萊因的《異鄉異客》投了票的。後來我發現,《黑暗宇宙》就差兩票沒能獲獎。如果丹尼爾投給自己,也就是說《異鄉異客》少一票,《黑暗宇宙》多一票,那麽,他的第一部小說就會與這個領域公認的大師所創作的、六十年代最暢銷的小說平分秋色。

丹尼爾寫這本書的時候正值二十世紀中葉,冷戰帶來的核戰爭貌似一觸即發。各地遍布著成千上萬的防空洞、地下室、炸彈庇護所,隨時準備保護我們渡過大災難。

話不多說,讀讀這個故事吧,享受這部科幻經典。

——邁克·雷斯尼克

第一章

賈裏德在一塊懸垂的鍾乳石邊停下,用他的矛捅了捅。斷續清晰的音調充盈在通道裏。

“聽到了嗎?”他誘導性地說道,“就在前麵。”

“我啥都沒聽到。”歐文往前湊了湊,腳下一絆輕輕撞在了賈裏德的背上,“什麽都沒有,隻有泥土和倒垂的石頭。”

“沒聽到井坑?”

“我反正什麽都沒聽到。”

“不出二十步就有一個。最好跟緊我。”

賈裏德又捅了捅那塊岩石。他側起一隻耳朵,好聽清楚每一個微妙的回音。就在那邊,好吧——那家夥個頭確實不小,而且很邪惡,它伏身在不遠處的一道岩架上,聽著他們步步逼近。

前方再沒有鍾乳石可以方便隨時敲擊了。最後的回音讓他很清楚這點。於是,他從小口袋掏出兩塊叩石握在手心裏,相互叩擊發出清脆的響聲,聚精會神聽著反射回來的音調。在右側,他的耳朵捕捉到密集的岩層,層層堆疊,反射回來的聲音圖像很雜亂。

他們趨步向前的時候,歐文緊緊抓住賈裏德的肩膀。“它太狡猾了。我們永遠都追不上它。”

“我們當然能逮住它。遲早它會惱羞成怒,發起攻擊。然後,就會少一隻惡靈蝙蝠跟我們作對。”

“但是輻射啊!這裏一片靜默!我甚至都聽不出我在往什麽地方走!”

“你以為我用叩石是幹什麽呢?”

“我習慣聽中央投聲器的。”

賈裏德笑了,“這就是你們這些候補幸存者的問題所在。太過於依賴熟悉的事物。”

歐文不屑地哼了一聲。說到賈裏德,歲數才二十七個孕育期大,資曆不過比自己大了不到兩個孕育期,而且說到底,他本人也還是候補幸存者呢。

賈裏德在岩壁下停住腳,摘下弓,然後他把長矛和石頭交給歐文,“待在這裏,敲擊出一些有分辨力的音調——差不多按著脈搏的節奏就好了。”

他敏捷地往前走去,箭搭上弦。現在岩壁投射的回音很清晰。惡靈蝙蝠在顫抖,它那巨大的革膜翅膀不住地收攏又張開。他停了一下,聽了聽那邪惡的東西,在光滑的岩石背景下,聲音勾勒出清晰的圖像:毛茸茸橢圓形的臉——比他自己的臉大兩倍。警覺的耳朵攏起來不停地瞄著可疑的事物。緊握著岩石的利爪就像粗糙的岩石一般鋒銳。成雙成對響起的爆裂回音無法不讓人想起**在外的一對獠牙。

“它還在那裏嗎?”歐文焦急地嘀咕著。

“你還沒聽到?”

“沒有,不過我很確定聞到那家夥了。它……”

冷不防那隻惡靈蝙蝠爪子一鬆掉落下來。

賈裏德現在不需要叩石了。不住撲動的翅膀已讓目標暴露無遺。他拉開弓,箭尾的羽毛貼在耳邊,弓弦一鬆。

那動物一陣尖叫——刺耳狂暴的叫聲回**在通道裏。

“光明無上士保佑!”歐文歡呼起來,“你滅掉它了!”

“就射中了一隻翅膀。”賈裏德又抽出一支箭來,“快!再給我製造一些回音!”

但是太遲了,惡靈蝙蝠拖著帶傷的翅膀跑到一條岔道裏去了。

聽著不斷遠去的聲音,賈裏德心不在焉地抹了抹自己的胡須。他的胡須剃得很幹練,隻在下巴蓄著,胡子很密,向前隆起一大叢,讓他的麵孔有了一種自信的氣質。他的身材比弓稍高,身姿挺拔猶如長矛,筋骨強健。他的頭發在腦後一直垂到肩膀,不過前麵修剪得很仔細,雙耳毫無遮擋,整張臉都露在外麵。這個樣子對於喜歡大睜雙眼的他來說十分清爽。這種偏愛並非是基於宗教信仰,而是因為他不喜歡緊閉雙眼的時候帶來的那種麵部緊繃的感覺。

又走了些時候,岔路通道越來越窄,一直通到了一條從大地裏冒出來的河流,能落腳的隻剩下逼仄而滑溜的岩石石壁了。

歐文抓著他的胳膊問道:“前邊有什麽?”

賈裏德敲了敲叩石,“沒有低垂的岩石。沒有井坑。水流回岩壁,通道又變得寬闊起來。”

他更專注地傾聽著那些幾乎消失的回聲——那些滑進河裏的小東西發出的微弱回聲,它們幾乎被各種石子的幹擾聲淹沒了。

“給這地方做個標記。”他說,“這裏有四處爬行的獵物。”

“火蜥蜴?”

“成百上千。這表明有個頭不小的魚和成群的蝦米。”

歐文笑了起來,“我都聽得到首席幸存者授權來這裏進行一場狩獵遠征了。以前還從沒有人到過這麽遠呢。”

“我到過。”

“什麽時候?”歐文滿腹狐疑地問道。

他們蹚過水,重新上到幹燥的地麵。

“八九個孕育期之前。”

“輻射啊——那時候你不過還是孩子呐!而且你到這裏……從底層世界跑到這麽遠?”

“不止一次。”

“為什麽?”

“為了追尋某種東西。”

“是什麽?”

“黑暗。”

歐文嗬嗬直笑,“你不必尋找黑暗。你就身處其中。”

“衛道者也是這麽說的。他高呼,‘人類的世界最豐饒的便是黑暗!’而且他說,這意味著罪惡與邪惡盛行於世。但我相信那話並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又信什麽?”

“黑暗肯定是某種實實在在的東西。隻是,我們無法辨認出它。”

歐文又笑起來,“要是你無法辨認出它,那你又怎麽能指望著找到它?”

賈裏德沒有理會對方的嘲諷,“有一條線索。我們知道,在原始世界——在人類離開天堂之後居住的第一個世界——我們與光明無上士更為親密。換句話說,那是一個美好的世界。現在讓我們設想一下,罪惡、邪惡,它們與黑暗這種東西存在著某種關聯,那就意味著在原始世界裏,黑暗更少。對嗎?”

“我覺得是這樣。”

“那我要做的,就是找到那種在原始世界中缺乏的東西。”

叩石的回音反映出前麵有一處巨大的阻礙,賈裏德放慢了步子。他走到障礙物跟前,用手指摸索了一番。岩石,好多塊堆在一起,橫在那裏完全擋住了通道,高及他的肩膀。

“就是這裏了,”他鄭重其事地說,“……屏障。”

歐文緊緊抓住他的手臂,“是屏障?”

“我們不費什麽力氣就能翻過去。”

“但是……有法令啊!我們不能越過屏障!”

賈裏德拽著他上前,“來吧。又沒有怪物。沒什麽好怕的……頂多有一兩隻惡靈蝙蝠。”

“可他們說那比輻射本尊還要可怕!”

“他們不過是說說罷了。”此時,賈裏德已經爬上了半坡,“他們甚至還說,你會發現有鈷鍶雙生魔等著把你拉到輻射深處去,直至全身爛掉!成為花肥!”

“但是想想懲戒井吧!”

賈裏德一轉眼已經翻到了對麵,意帶雙關地把叩石敲得哢嗒作響。不但壓住了歐文爭辯的聲音,叩擊聲還探出了他們前方的通道。歐文好歹也跟上來了,近處的回聲清晰地勾勒出那個矮墩墩的身形,緊張兮兮的,雙臂張開四下摸索著,想要保護自己。

“看在光明的份兒上!”賈裏德罵了一聲,“把手放下!如果你要撞上東西我會告訴你的。”

下一個回聲的波峰顯示對方聳了聳肩,憤憤地說:“所以叩石對我來說沒什麽用。”然後怒衝衝地邁步就走。

賈裏德跟著歐文,挺欣賞他的勇氣。小心翼翼,亦步亦趨,他勉強能辨出事物。但是,如果最後一聲哢嗒聲表明他們已經無可逃避地遭遇了自然界的敵手或是炁刜者,他身邊可沒有什麽堅強的戰士。

炁刜者、惡靈蝙蝠還有無底洞,賈裏德心念如電,那都是對生存的挑戰。如果沒有這些東西,底層世界以及它那密如蛛網的通道可就跟很久以前的天堂一樣美好了——就像傳說裏講的那樣,那時人類背棄了光明無上士,來到了如今人類與炁刜者存身的這些截然不同的世界。

這時,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惡靈蝙蝠身上,特別是那一隻——那隻惡毒而凶狠的生物曾經鼓**著翅膀飛進底層世界,抓走了一隻綿羊。

他啐了一口,想起他的箭術導師很久以前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句粗話:“光明就是輻射放的臭屁!臭不可聞!”

“那惡靈蝙蝠又是什麽?”一個年輕的箭術學徒曾問他。

“它們一開始就跟那些無害的小蝙蝠一樣,我們收集它們的糞便種莊稼。但是不知何時,它們跟惡魔做了交易。不是鈷魔就是鍶魔,把那些蝙蝠中的一隻帶進輻射裏,把它變成了超能生物。從那一隻開始,惡靈蝙蝠鋪天蓋地而來,如今成了我們的死敵。”

賈裏德讓急促的回聲填滿通道進行探察。歐文呢,一直頑固地領著路,現在走得更小心翼翼了,幾乎是蹭著往前挪。

同伴緊閉雙眼的癖好總是讓賈裏德忍俊不禁。那是永遠都無法改變的習慣。這種習慣源於一種信仰,認為眼睛本身需要保護,當偉大的光明無上士返回這個世界、現身於眼前的時候,眼睛就可以感知得到。

但是這對歐文並沒有什麽不好,賈裏德倒是很肯定這一點,隻是他太容易受那些傳說故事字麵意思的影響了。比方說,有一個傳說聲稱,光明無上士對於人類發明嗎哪植物這件事十分惱火,便將人類逐出天堂投入永恒的黑暗,諸如此類。

一聲哢嗒,歐文還在那裏——就在前麵幾步遠的地方。接著又一聲哢嗒傳來,他卻不見了。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前麵傳來痛苦的慘叫聲,還有肉體撞擊岩石的聲音。然後:

“看在光明的份兒上!快把我從這兒弄出去!”

重重的回音表明,那是一口不算太深的井,之前一直被走在前邊的歐文擋住了,所以聽不到。

賈裏德站在洞口邊,垂下長矛,對方一把抓住,用力往上爬。但是賈裏德突然使勁一扭,把長矛甩脫出來,猛地撲倒在地。惡靈蝙蝠狂撲而下,他奮力躲避著它的利爪。

“我們要逮住惡靈蝙蝠了!”他興奮地大叫起來。

在惡靈蝙蝠的尖叫聲中,他趁它盤旋回身的空檔摸清了它的路子——先是一個拔高,然後直衝而下,尖叫著再次發起攻擊。賈裏德翻身躍起,把長矛抵在一條石縫上頂住,讓自己的身體順著矛杆站定不動,矛尖瞄準了那個狂躁的家夥。

當那團三百磅重的怒火狠狠砸在賈裏德身上的時候,猶如世界上所有的輻射一股腦兒傾瀉而出在他跟前爆發了,他一下子被撞翻在地,一骨碌爬起來的時候,手臂被爪子豁開了一道口子,淌出的血水暖暖的。

“賈裏德!你怎麽樣?”

“待在下麵別動!它還會回來的!”他探出一隻手,在地上摸回自己的弓。

但是一切重歸平靜。惡靈蝙蝠又逃走了,這一次,長矛可能在它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

歐文爬出了井口,“你受傷了?”

“就是給抓了幾下。”

“你逮住它了嗎?”

“輻射啊,沒有!但我知道它在哪兒。”

“我可沒問它在哪兒。咱們回家吧。”

賈裏德用弓敲了敲地麵,聽了聽,“它往原始世界飛過去了——就在前麵。”

“咱們回去吧,賈裏德!”

“不把那家夥的獠牙裝進我的口袋,可不算完!”

“那你可以去別的地方逮它們呀!”

但是賈裏德繼續前進。歐文隻得勉為其難地跟在後邊。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你是不是真的決心要找到黑暗?”

“我決意找到它,哪怕拚上我後半輩子。”

“為什麽要費那個心思去追尋惡魔?”

“因為我真真切切地渴望著別的東西。而黑暗也許就是通往那條路的一步。”

“那你到底在追尋什麽?”

“光明。”

“偉大的光明無上士,”歐文為了提醒他,背誦起一句教義,“存在於善良人的靈魂之中,且……”

“想象一下,”賈裏德粗聲粗氣地打斷了他,“如若光明並非神靈,而是別的什麽東西呢?”

對方那顆對宗教極為虔誠的心一顫。聽到歐文屏住呼吸時那片刻的寂靜,聽到他突然加速的心跳,賈裏德感受得到他心中所產生的震動。

最終歐文問道:“那光明無上士還能是什麽?”

“我不知道。但我肯定是某種美好的東西。而且如果我能找到它,對於全人類來說,生活都會變得更美好。”

“你怎麽會這麽想?”

“如果黑暗與邪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如果光明是它的對立麵,那光明必定是美好的。而且如果我找到了黑暗,那我可能就會獲得某種關係到光明本質的思想。”

歐文哼了一聲,“太荒謬了!你是說,你認為我們的信仰都是錯的?”

“不全是,可能就是有些纏雜不清。你知道的,當一個故事口口相傳之後會怎麽樣。那你再想想,當它被一代又一代人傳講之後又會怎樣。”

叩石的回音顯示出在他右側的石壁中有一片巨大而空曠的空間,賈裏德又把注意力放回了通道。

他們站在通往原始世界的拱形入口前,賈裏德的叩石聲淹沒在空闊的寂靜之中。他取出了他那對兒最大、最堅硬的叩石——要讓這對石頭發出足夠大的聲音,傳出去撞擊在最遠的岩壁上再反射回來,描繪出這其間的地形地貌,他必須雙手握住它們用力一拍。

首先——那隻惡靈蝙蝠就在這裏。那種徘徊不去的惡臭表明,這家夥就在這裏的什麽地方。但是,返回來的回音裏聽不出有皮膜翅膀或是軟乎乎、毛茸茸的身體。

“是惡靈蝙蝠嗎?”歐文不安地問道。

“它藏起來了。”賈裏德在兩聲敲擊之間答道,他得想辦法分散朋友的注意力,讓他的心別總揪著,“你怎麽樣?你聽到什麽了?”

“這個世界真他輻射的大。”

“沒錯。繼續走吧。”

“前邊那片空間……很柔軟。有那麽一兩坨……”

“嗎哪植物。生長在一眼熱泉周圍。我還聽得到有不少空井……那些井裏曾經充滿了滾開的水,滋養著成千上萬饑渴的嗎哪。不過,繼續。”

“在左邊那裏,有個池塘……好大一個。”

“太棒了!”賈裏德讚道,“有一股水流進去。還有什麽?”

“我……輻射啊!好詭異的東西。有好些詭異的東西。”

賈裏德足不停步地走上前去,“那是生活洞室……順著牆壁綿延不絕。”

“可我不明白,”歐文糊塗了,他跟上前去,“它們可都是在外麵開放的空間裏!”

“人們生活在這裏的時候,沒有必要去洞窟裏藏什麽隱私。他們在外麵開放的空間修築起牆壁把自己圍起來。”

“四四方方的圍牆?”

“他們很有幾何學的天賦,我猜是。”

歐文往後一退,“咱們離開這兒吧!他們說輻射距離原始世界可不怎麽遠!”

“也許他們那麽說,隻不過是不許我們到這裏。”

“我怎麽覺得你其實是什麽都不相信的?”

“我當然相信……我相信任何我聽到、聞到、嚐到或是感覺到的一切。”賈裏德換了個位置,他手裏石頭產生的回聲顯示,此時自己正對著一個生活洞室的開口。

“惡靈蝙蝠!”當一串叩擊聲傳來的影像顯示有東西掛在小室裏的時候,他低聲說道,“你拿著長矛。我們這次可要做好準備。”

他小心翼翼地走向那棟建築,一直到弓箭射程之內,停下了叩石。現在他用不著叩石了——那家夥的呼吸就像發怒的公牛喘氣一樣清晰可辨。

他箭搭上弦,又抽出一支別在腰帶下麵,這樣便於出手。在身後,他聽到歐文把矛杆戳在了地上。然後他問:“準備好了?”

“讓它飛起來吧。”歐文躍躍欲試,他的聲音裏一絲顫抖都沒有了。賈裏德最後叩了一下,把弓拉滿。

瞄準那個嘶嘶不絕的呼吸聲,他一鬆弓弦。

羽箭尖嘯著飛出去,重重剟在了什麽硬邦邦的東西上——太硬了,不可能是動物的肉體。暴怒的嘶叫聲陡然而起,惡靈蝙蝠朝著他們疾衝而來。賈裏德射出第二支箭,趕在那團怒火撲著雙翅衝來之前撤步閃開。

他任由它上下翻飛。

那隻猛獸痛苦地嘶嚎著,在頭頂上方橫衝直撞;然後是重重的一聲撞擊,緊接著最後一口氣從巨大的肺裏噴出。“看在光明的份兒上!”那個熟悉的驚慌失措的叫喊聲在耳邊響起,“快把這臭烘烘的東西從我身上弄開!”

賈裏德嗬嗬直笑,用手裏的弓敲了敲腳下的堅石,反射回的聲影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地上躺著一堆亂糟糟的東西——惡靈蝙蝠、人、折斷的長矛,還有一支箭杆支棱著。

最後歐文總算是爬了出來,“好了,我們總算滅掉這該死的東西了。現在我們能回家了吧?”

“等我弄完就回。”賈裏德已經在動手取獠牙了。

惡靈蝙蝠和炁刜者。算起來,底層和上層世界的人們可能希望先消滅前者。不過,還有什麽東西會比後者更厲害嗎?還有什麽東西能勝過那種不使用叩石卻對周遭一切都了如指掌的生物嗎?那是一種誰都無法解釋的詭異力量——他們是被鈷魔或鍶魔附了體,隻有這一種解釋了。

噢,好吧,賈裏德陷入了沉思,預言說人類會戰勝所有的敵手。他猜想那也包括炁刜者,盡管一直以來,他心裏認為炁刜者似乎也是人類——勉強算是。

他撬下了最大的獠牙,突然心頭湧起幼年學習時一段久遠的記憶:

光明是什麽?

光明是精靈。

光明在哪裏?

若不是因為人類中間的邪惡,光明將無處不在。

我們能感受或是聽到光明嗎?

不行,但是在來世,我們人人都能看到他本尊。

屁話!不管怎樣,誰都沒法解釋那個詞——“看到”。那麽當你“看過”他之後,你又該如何對待“無上士”?

他把獠牙放進小口袋裏站起身來,聽了聽四周的動靜。這裏缺失一些東西,比別的世界中更為缺失——這種缺失之物人類稱之為“黑暗”,並且將其判定為罪惡與邪惡。但那到底是什麽?

“賈裏德,過來!”

他用叩石確定了歐文的位置。回音顯示,他的朋友正站在一根粗大的杆子旁邊,杆子斜著,幾乎倒在地上。他感知到有件物品懸在頂端——是個圓滾滾的很輕巧的東西,回音很脆,猶如鈴聲。

“是聖球泡!”歐文嚷起來,“就像衛道者保存的那個光明無上士的遺物一樣!”

賈裏德心中又浮現出一些關於教義的記憶:

無上士悲天憫人(衛道者的聲音仿佛響在耳邊),於是在他()將人從天堂驅逐時,他令本尊的一部分陪伴我們度過了一段時光。他便是棲身於許多這聖球泡一樣的小容器之中。

那一片生活室中間的什麽地方傳來一陣響動。

“光明啊!”歐文驚道,“你聞到了嗎?”

確實,賈裏德也聞到了。氣味很濃,很怪異,讓他後脖子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猛敲了一陣叩石,腳下不住地後退。

回聲帶來的影像令人驚詫,更令人迷茫——像是人類,卻又不是人類;邪惡的樣子令人難以置信,因為那樣貌是如此與眾不同,卻又引人好奇,它似乎長著雙臂、雙腿、一個腦袋,而且也是直立的樣子。它正步步逼近,想要出其不意地抓住他們。

賈裏德伸手摸了摸箭筒。箭沒有了。然後,一陣驚恐,他扔出手中那張弓轉身就逃。

“哦,光明啊!”歐文哀號一聲,朝著出口狂奔而去,“見鬼的輻射,那是什麽?”

可是賈裏德答不上來。他拚盡全力尋找出去的路,同時耳朵始終注意著那個不祥的威脅。它散發出的惡臭比一千隻惡靈蝙蝠還恐怖。

“準是鍶魔現身了!”歐文信誓旦旦地說,“傳說都是真的!雙生魔就在這裏!”他轉回身奔向出口,他自己的胡言亂語正好為他提供了指引方向的回音。

賈裏德隻是站在那裏,一種超乎認知的感觀讓他渾身僵硬、無法動彈。那個詭異的形體帶來的聲波影像十分清晰:似乎那東西渾身上下遍生著無數不停顫動的血肉。不過還有別的東西——一種混沌的、超越了回聲的感知跨越過他們之間的距離,一直鑽入了他的意識深處。

聲音、氣味、味道,他周圍的岩石和那些有質感的東西——所有這一切似乎都在強行湧入他的身體,帶來無比的痛楚。他雙手捂住自己的臉,跟在歐文後邊拔腿就跑。

頭頂傳來一陣嗤嗤的響聲,隨即歐文發出痛苦而驚恐的尖叫。緊接著,賈裏德聽到他的朋友跌倒了,就摔在原始世界的入口處。

他跑到歐文倒下的地方,用肩膀架起那具已經失去意識的軀體一路狂奔。

嗤嗤。

有什麽東西刮過他的手臂,黏糊糊的東西粘在了身上。緊接著他跌跌撞撞往前跑去,跌倒了,立刻又爬起來馱著歐文死沉的身子繼續一路狂奔。他被某種突如其來卻又無法解釋的東西嚇壞了。

幾乎完全失去了聽覺,他搖搖晃晃地靠在通道左壁層層堆疊的岩石上,在一塊巨大的岩石周圍摸索著路。然後他磕磕絆絆地摸進兩塊突岩中間的裂縫裏,一頭栽倒,失去了意識。歐文就壓在他身上。

第二章

“光明啊!咱們快從這兒出去吧!”

歐文的低語讓賈裏德猛然警醒過來,他奮力挺身站起。然後,他回想起了原始世界以及它的恐怖,連忙一路蹣跚著往回跑。

“現在它不見了。”同伴很肯定地說。

“你確定嗎?”

“是的。我聽到它在外邊聽了一陣,然後它就走了。該死的輻射那到底是什麽……鈷魔?鍶魔?”

賈裏德從亂石中爬過,掏出一對叩石,但是隨即想到最好別出聲兒。

歐文渾身顫抖,“那氣味!它形體的聲音!”

“我還感知到了其他東西呢!”賈裏德心有餘悸,“就像是某種……心靈感應!”

他輕輕地打了個響指,仔細傾聽返回的聲音,一塊巨大的鍾乳石優雅地穿出重重的褶皺懸垂而下,一直垂到一束拔地而起的石筍上,那石筍猶如正要挺身站起的巨人。他們繞過這堆鍾乳石緩緩前行。

“還有什麽感觀?”歐文問道。

“就像所有的輻射一下子傾瀉進你的腦袋裏。那種感覺既不是聲音,也不是氣味或觸摸。”

“我沒聽到任何那樣的東西啊。”

“那不是聽到的……我想不是。”

“那他怎麽放過咱們了?”

“我不知道。”

他們轉過一個彎。現在他們已經走出很遠了,賈裏德開始使用叩石。“光明啊!”他鬆了口氣,歎道,“現在我覺得惡靈蝙蝠都可愛多了。”

“沒有武器你才不會這麽想呢。”

他們越過屏障順著那條寬闊的河流一路行進,賈裏德不由揣測為什麽他的朋友沒有體驗到他所感受到的那種詭異的感覺。他的思緒糾結其中,百思不得其解,當時的那種狀態甚至比怪物本身都更加恐怖。

他的雙唇逐漸緊繃起來,一種可能性浮現而出:假定他在原始世界的那種經曆是來自於偉大的無上士對他褻瀆信仰而實施的懲罰呢?他不是認為光明根本就不是神靈嘛?

他們一路跋涉,回到了熟悉的地盤,他鄭重地說:“我們恐怕得向首席幸存者匯報這件事。”

“不行!”歐文堅決反對,“我們這麽做違反了法令!”

這可真是賈裏德沒有考慮到的麻煩。顯而易見,在歐文看來,這番經曆不亞於上個時段讓牛群闖進嗎哪種植園所惹的亂子。

過了幾百次呼吸之後,賈裏德領路來到了分界地——一口巨大的深不見底的井。他突然放下手裏的石頭,噓了幾聲示意安靜,然後把歐文拽進岩壁的一處凹龕裏。

“出什麽事了?”歐文叫道。

“炁刜者!”

“我什麽都沒聽到。”

“幾次心跳之後你就會聽到了。他們正順著前方的主通道一路走過來。如果他們轉到這條路上,我們就得玩兒了命地跑。”

現在,另一條隧道裏的聲音更清晰了。一隻綿羊咩咩叫著,賈裏德辨出來了。“是我們的一隻牲口。他們突襲了底層。”

當這群劫掠者經過通道交叉處的時候,炁刜者的喊叫聲響到了最大,然後漸漸弱了下去。

“行了。”賈裏德焦急地說,“他們現在沒法炁刜我們了。”

然而他還沒跑出三十步便收住了腳,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說:“別出聲!”

他屏住呼吸聽了聽。除了他自己強勁的心跳和歐文微弱的心跳之外,還有第三個心跳——不太遠,很柔弱,但因為恐懼跳得很劇烈。

“是什麽東西?”歐文問道。

“一個炁刜者。”

“你隻不過是捕捉到了那群匪徒殘留的一點氣味罷了。”

但是賈裏德探步向前,努力分辨著那個聲音的影像,嗅出了其他的線索。那是炁刜者的氣味,絕對沒有錯,不過很淡——那是個小孩子!他又抽了抽鼻子,讓氣息在鼻腔裏停留了片刻。

是一個炁刜者小女孩!

在他叩響石頭,辨出她藏身其中的那條裂縫的細節之後,她的心跳更加清晰了。在響聲中她身子一縮,但是並沒有想逃走。相反,她哭了起來——哭得好可憐。

歐文放下心來,“就是個孩子嘛!”

“怎麽了?”賈裏德關切地問道,但是沒有得到回答。

“你跑出來到這裏做什麽?”歐文試探著問。

“我們不會傷害你的。”賈裏德鄭重許諾道,“出什麽事了?”

“我……我不會炁刜。”最終她抽抽搭搭擠出了幾個字。

賈裏德跪到她的身邊,“你是個炁刜者,對嗎?”

“是的。我是說……不是,我不是的。那個……”

她大約有十三個孕育期大小。不會更大了。

他讓她從縫隙中出來,走到通道裏,“現在麽……你叫什麽?”

“艾絲泰爾。”

“那你為什麽要藏在這裏?艾絲泰爾。”

“我聽到摩根和其他人來了。我跑進這裏,好讓他們沒法炁刜到我。”

“為什麽你不想讓他們找到你?”

“那樣他們就不能把我帶回炁刜者世界了。”

“可你本來就屬於那裏啊,不是嗎?”

她抽了抽鼻子,賈裏德聽到她在臉蛋上抹了抹眼淚。

“才不是,”她委屈地說,“那裏的每個人都能炁刜,除了我。而且在我準備成為一個女幸存者的時候,沒有任何炁刜的幸存者願意要我。”

她又開始抽泣起來,“我想去你們的世界。”

“那可不行,艾絲泰爾。”歐文試圖解釋一番,“你不懂,傳統的觀念反對……我是說……喔,還是你跟她說吧,賈裏德。”

歐文說話的回聲告訴他,小女孩的頭發垂到了她的臉頰上,於是,賈裏德伸手把頭發拂開。“從前在底層世界我們有一個小女孩——跟你差不多一樣大,她很傷心,因為她不會聽。她想要逃走。然後,到了一個時段,突然之間她會聽了!她高興極了,覺得自己真聰明,沒有在那之前逃走迷失掉。”

“她是個異類,是嗎?”小女孩問道。

“不是的,關鍵就在這裏。隻是我們認為她是異類。如果她逃走了,那我們就永遠都不會知道,其實她並不是的。”

艾絲泰爾不說話了,賈裏德帶著她往主通道走去。

“你的意思是說,”過了一會兒她開口道,“你認為我可能會開始炁刜?”

他笑了,在一眼汩汩冒泡的熱泉旁停下,旁邊是一條更寬闊的走廊,暖暖的潮氣繚繞在他們四周,“我肯定你會開始炁刜的——就在你的期待值最低的時候,然後你就會跟那個不尋常的小女孩一樣開心。”

他聽了聽那群炁刜者劫匪的方向,輕而易舉辨認出他們遠去的叫喊聲,“你打算怎麽辦,艾絲泰爾?想回家嗎?”

“喔,那好吧……如果你這麽說的話。”

“好姑娘!”他輕輕拍了拍她,朝著其他炁刜者的方向輕輕推了她一把。然後他雙手攏成喇叭狀大喊起來,聲音在通道裏隆隆作響:“這裏有你們的一個小孩兒!”

歐文緊張地挪了挪身子,“咱們趕緊離開這裏吧,別等著被群毆。”

但賈裏德隻是輕輕一笑,“我們會安然無恙的,時間足夠確保他們找到她。”他聽著小女孩朝著返回來的炁刜者摸索過去。“不管怎麽說,他們現在炁刜不到我們。”

“為什麽?”

“我們正好站在這口熱泉邊上。他們在距離沸騰井太近的地方,無法炁刜到任何東西。那可是我親身學到的,在好幾個孕育期之前。”

“熱泉對炁刜有什麽影響?”

“我不知道,但確實有影響。”

“好吧,如果他們不能炁刜我們,那他們也會聽到我們的。”

“關於炁刜者的第二個秘密:他們太依賴於炁刜了。所以根本連個屁都聽不見、聞不到。”

不一會兒,他們就到了底層世界的入口。賈裏德聽著歐文回他自己家那邊去了,然後他徑直走向理事廳。他早就打算好了,要匯報原始世界的那個恐怖威脅,但不牽扯他的朋友。

看起來一切如常——可也太如常了點兒,特別是炁刜者才剛剛進行過一次突襲。但是話說回來,這次攻擊可不太尋常,情況發生的時候,幸存者們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在他左邊飄來蘭戴爾的氣味,聽得出他正爬上高杆,把回音投聲器的滑輪繩索纏繞到位。然後,那些敲擊石頭的機械裝置開始急速敲打起來。賈裏德利用漸強的回音聽清楚了所有的聲影。他分辨出在嗎哪園裏有一隊人正在施撒肥料,另一隊人正在挖掘一座新的公共洞廳。遠處的岩壁下,一些女人正在河邊洗衣服。

最讓他心中一凜的,是相對而言的寂靜,這證明確實有事情發生過。甚至連孩子們都被一小群一小群地聚攏在一起,悄無聲息地聚在居住區的前麵。

他右邊傳來一陣呻吟——是從醫護廳傳來的——他腳下轉了方向。中央投聲器帶來的回音,告訴他有人正在入口前麵。等他走近了些,他聽到了澤爾達那副女性軀體的線條。

“有麻煩了?”他問道。

“炁刜者。”她簡潔明了地答道,“你去哪兒了?”

“追一隻惡靈蝙蝠。有人受傷嗎?”

“阿爾班和幸存者布萊德雷,就隻是挨了頓揍。”她的聲音透過垂在麵頰上的幾縷秀發傳了出來。

“有炁刜者受傷嗎?”

她笑了——有點怨怒,就像從鼻子裏發出一聲撥弦樂,“你開玩笑?首席幸存者早就等著聽你了。”

“他在哪兒?”

“跟長老們開會呢。”

“我們要把入口封起來!”哈弗迪不住地敲打著台麵,“那樣不管是炁刜者還是惡靈蝙蝠,就都不會給我們添麻煩了。”

“請坐,長老。”首席幸存者威嚴的聲音傳來,“你這話毫無意義。”

“嗯?怎麽講?”

“祖輩告訴我們,很久以前就有人試過這麽做,可那隻會讓氣流循環受阻,本就悶熱的區域溫度會更高。”

“我們要盡力而為之,”哈弗迪很堅持,“至少一定程度上封閉起來。”

“按說應該擴大。”

賈裏德躡手躡腳來到洞廳入口,側身駐足一邊,確保自己不會遮擋來自投聲器的聲音。那樣的話會暴露自己,哪怕是最不敏感的耳朵都聽得出來。

首席幸存者用指甲心不在焉地敲著台麵,製造出一些瑣碎的回音。

“然而,”他說道,“我們還是有些事是可以做的。”

“嗯?什麽事?”長老哈弗迪問道。

“我們自己可沒法做,那計劃太龐大了。但是我們可以將其作為一個合作項目,與上層世界一起進行。”

“我們以前從未與他們有過合作。”長老麥克斯威爾的聲音加入了討論。

“的確沒有過,不過他們知道,我們將不得不分享我們的資源。”

“目前什麽情況?”哈弗迪問。

“有一條通路我們可以封閉起來,上層和底層的氣流循環都不會受影響。不過,據我們所知,這還是能將我們與炁刜者世界隔開。”

“主通道吧。”麥克斯威爾猜道。

“正是。那可是個大工程。但是由兩個層級世界共同進行,我們大概用半個孕期就能完成。”

“那炁刜者呢?”哈弗迪想要知道,“他們對此難道會沒有意見?”

賈裏德聽到首席幸存者聳了聳肩膀才開口說:“兩個層級世界的人口遠遠超過炁刜者。我們會讓障礙物這一側填料增加的速度,遠遠超過他們從另一側挖走的速度。最終他們會放棄的。”

台子周圍一陣沉默。

“聽上去不錯。”麥克斯威爾說,“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說服上層同意這個想法。”

“我認為我們做得到。”首席幸存者清了清嗓音,“賈裏德,進來吧。我們一直在等你。”

賈裏德邁步進去的時候不由暗想,首席幸存者的歲數也許是有點大了,但他的耳朵和鼻子可一點都不顯老。利用始終都沒有間斷的指甲敲擊聲,賈裏德聽出圍坐在台邊的每一張麵孔都轉向了他。首席幸存者身後還站著一個身影,他感覺得到。

那個人挪到了清晰的位置,賈裏德立刻辨清了他的身形——身材不高,有點駝背,與他那頗顯年輕的呼吸聲不太相稱;長發從前額垂下,很隨意地散在臉頰周圍,露出雙耳和鼻孔。這張麵孔算得上底層世界被長發遮蔽得最嚴實的麵孔了——這位是洛梅爾·芬頓-庶子,他的哥哥。

賈裏德一陣衝動,想要將眼前這套無聊的事務拋在一邊,直奔主題說說在原始世界發現的那個潛在威脅。但是他的講述必須要令人信服,於是他隻得先不提這茬。“我想是的。”

“考慮過聯姻嗎?”

“輻射啊,沒有!”然後他壓住聲調,“不,我還從未考慮過這事。”

“當然,你很清楚,每一個人都必須成為幸存者,而幸存者最根本的責任就是要存活下去。”

“那正是我所受到的教誨。”

“而存活並非意味著僅僅維持你自己的生命,更要使其一代又一代傳承。”

“我對此了然於胸。”

“而你卻尚未找到一個你樂於聯姻的人?”

他考慮過澤爾達,但她喜歡垂發掩麵。他也考慮過露易絲,在叩石麵前她能大睜雙眼,而且她也**著麵龐,但她總是喜歡傻笑。“還沒有,幸存者大人。”

洛梅爾嗤笑一聲,像是在看笑話,台子周圍對此流露出不滿的聲音。對於賈裏德來說,這個嘲諷的笑聲讓他回憶起早些時候的日子。洛梅爾常常喜歡惡作劇,比方從一塊礫岩後邊甩出一條繩子,纏住他的腳踝把他絆倒。這種兄弟間作對的情緒還在,隻不過現在是以另一種成年人——好吧,算是成年人——的形式表現出來。

“太好了!”首席幸存者大喜過望,站起身來,“我想我們已經為你找到了一個聯姻的伴侶。”

賈裏德心頭一窒,緊接著不顧尊重破口而出:“別做我的主,你們不能這樣!”

他怎麽跟他們講呢?他可沒時間去聯姻。他必須無牽無掛地繼續做那件在許久之前就已經開始做的事情。而且,他對於他們的宗教信仰也心存疑慮。他想要窮盡一生去證實光明是某種實質的東西,在現實世界中是可以獲得的——而不是要到來世才能知曉的神秘之物。他要怎麽開口?

洛梅爾笑了,說道:“那要由長老們決定。”

“你又不是長老!”

“你也不是。而且,賈裏德,你要好好想想《資曆法典》。”

“去他輻射的法典!”

“夠了!”首席幸存者喝道,“正如洛梅爾所說,你的聯姻要由我們決定。長老們意見如何?”

麥克斯威爾提出自己的看法:“讓我們先具體聽一聽這個方案。”

“很好。”首席幸存者繼續說道,“我和舵手都尚未對此做出決定,不過我們倆對於兩個世界聯手的想法所見略同。舵手認為,賈裏德和他侄女聯姻有助於此項成果。”

“可我不想那樣!”賈裏德堅定地說,“舵手就是想安插個親戚做探子!”

“你親耳聽過她嗎?”首席幸存者問道。

“沒有,不過舵手說……”

“我才不在乎舵手說什麽!”

賈裏德一撤身,側耳聽著。長老們不耐煩地發出聲響。他的頑固讓他們挺不高興。如果他不趕快做點什麽——任何事都行——他們就會把他架去聯姻了!

“在原始世界有一隻怪物,”他脫口而出,“我當時追一隻惡靈蝙蝠跑了出去,而且……”

“原始世界?”長老麥克斯威爾滿腹狐疑地問道。

“沒錯!而且這東西……它就像輻射一樣散發著惡臭,而且……”

“你知不知道你都幹什麽了?!”首席幸存者肅然說道,“越過屏障是嚴重的罪行,僅次於謀殺和錯置巨物!”

“但是那個生物太可怕了!我想要告訴你們,我聽到了十分邪惡的東西!”

首席幸存者的怒吼甚至蓋過了中央投聲器的聲音:“以光明無上士之名,你究竟想要在原始世界發現什麽?你認為我們為何要有法令?要有屏障?”

洛梅爾說道:“這要處以嚴厲的刑罰。”

首席幸存者怒喝一聲:“你別多嘴!”

“懲戒井?”麥克斯威爾立刻補充道。

“嗯?什麽?”哈弗迪聲音幹脆,“我想用不著。聯姻的方案懸而未決呢。”

賈裏德還想開口,“這東西……它……”

“判處七個活動時段的隔離與奴役如何?”哈弗迪繼續說道,“如果他再犯……那就判處入井兩個孕育期。”

“夠寬大了。”麥克斯威爾表示同意。但是他並沒有提及一件眾所周知的事情,一個囚犯隻有先在井裏關押超過十個活動時段,再被捆綁整整一個孕育期,才會變得正常起來,不再有危害。

首席幸存者開口了:“我們將對賈裏德實施象征性的懲罰,視其對於聯姻接受與否而定。”

長老們迫不及待地拍打著台麵,以示通過。

“在服刑期間,”首席幸存者告訴賈裏德,“你可以讓自己適應一下,要前往上層世界進行為期五個時段的拜訪,做聯姻意向宣布的預備。”

洛梅爾·芬頓-庶子一直竊笑不止,跟著長老們出去了。

等到旁人走盡,賈裏德對首席幸存者說:“這是在用你的親生兒子搞他輻射的鬼把戲!”

老芬頓隻是聳了聳肩。

“為什麽要跟上邊那夥人拉關係?”賈裏德惱怒地繼續說道,“一直以來我們都是自己跟炁刜者戰鬥的,不是嗎?”

“但是他們的人數正在激增,他們的食物儲備正在增加。”

“我們要設置陷阱!我們會生產更多食物!”

賈裏德聽到對方鬱鬱地搖了搖頭,“恰恰相反,我們的生產正在減少。你忘了,那三眼熱泉在三十個時段之前就枯竭了。那意味著,嗎哪植物會死掉——牲口和我們自己的食物也都不充裕了。”

“那不必非得是我不可。”賈裏德咕噥著,“怎麽不是洛梅爾?”

“他是庶子。”

賈裏德不明白私生子在這種情況下會有什麽不同。但是他沒再糾結於此,“好吧,那隨便什麽人都行啊!還有蘭戴爾和瑪尼,還有……”

“舵手和我商討,覺得要有更近一層的關係,而你有這個身份。而且我已經在他的權衡中把你捧得很高,讓他認為你幾乎相當於一個炁刜者。”

寂靜也許是對賈裏德最嚴酷的懲罰。

寂靜,還有苦役。

從幼年蝙蝠生活的世界曆盡艱辛地把糞便搬運到蟋蟀區,用以收集昆蟲的身體,以此作為嗎哪園的肥料。將沸騰井湧出的熱水引流改道,讓灼人的蒸汽用於生產過程。照料家畜,親手喂養小雞,直到它們能自己摸索著找吃的。

而在這整個期間,絕不允許說一個字。也沒有一個字傳進他的耳朵裏,除非是予以指導。不允許用叩石帶來清晰的聽覺。完全與其他人隔絕聯係。

第一個時段就像是永久;第二個時段,變本加厲;第三個時段他照料園子,還要聽命於該死的輻射的每一個人,他們來就是為了下命令的——隻有一個除外。

那就是歐文,他傳達指示,要開始挖掘一座公共洞廳。賈裏德聽到了他臉上愁眉不展的線條。“如果你認為自己應該在我身邊工作,”賈裏德違反了禁語規定,說道,“那你最好別再自尋煩惱了,是我讓你越過了屏障。”

“我一直也在為那事兒擔心,”歐文心神不定地應著,“但是最近,有些別的事情更讓我不安。”

“什麽?”賈裏德在嗎哪植物的根部又撒上一層肥。

“要成為幸存者,我一點戲都沒有。在外麵那個原始世界有了那麽一番經曆之後,我覺得自己徹底沒戲了。”

“忘掉原始世界吧。”

“我忘不掉。”歐文離開的時候,聲音裏充滿自責,“越過屏障之後,我的勇氣就**然無存了。”

“該死的笨蛋!”賈裏德柔聲罵了一句,“那就離那邊遠點兒!”

第四個時段他幾乎就是在孤獨中煎熬,甚至都沒有人來傳達一句指示。第五個時段他苦中作樂,慶幸自己至少沒進懲戒井。但是在整個第六時段裏,他累得渾身酸痛,幾乎無力支撐,他意識到自己寧可承受更嚴厲的懲罰。在讓人痛不欲生的苦役就要結束之前,他向輻射許願:他寧願被判處入井!

他費盡力氣,終於為一座新洞廳安置好最後一張台子。這時投聲器被夾住,不再發聲,以示進入睡覺時段。筋疲力盡,渾身麻木,他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向芬頓洞室。

賈裏德已經沒有力氣爭辯,他一頭癱倒在自己的石鋪上。

“有些事情你得知道,”他父親繼續嚴肅地說,“炁刜者可能還會抓俘虜。歐文在四個時段之前出去采集蘑菇,從那之後就杳無音訊。”

賈裏德猛然醒了過來,他的疲勞一下子煙消雲散。等首席幸存者沉沉入睡之後,他找出叩石偷偷溜出了底層世界,歐文不長腦子、自以為是的行為讓他怒不可遏,可他卻更掛念朋友的安危。

一路上,他努力克製著想要倒身便睡、一覺不起的衝動,一路走過先前遇到那個炁刜者女孩兒的地方,順著蒸汽繚繞的那道堤壩走進那條更小些的隧道裏。依著聲音映出的路上每一口深淺不同的井,他到了屏障,毫不停歇徑直翻了過去。剛到另一麵,他的腳就觸到了什麽熟悉的東西——歐文的箭筒!

箭筒旁邊是一根折斷的長矛和兩支羽箭。至於那張弓,他的叩石告訴自己,就撇在牆邊,幾乎斷成兩截。原始世界生物的氣息繚繞在鼻端,他趕緊朝著屏障退了回去。

歐文幾乎都沒機會讓他的武器派上用場。

第三章

在上層世界入口處,中央投聲器那陌生的音調讓賈裏德對這個與自己的世界很相似的地方有了一個粗糙的印象:這裏有洞廳、活動區域,還有牲口場。特別明顯的是,這裏還有一道自然形成的岩架順著右側岩壁一路向下,直通附近的地麵上。

他無聊地等候著前來迎接自己的扈從,思緒不由自主延伸到了在屏障外麵發現歐文武器的事情。那時他滿腦子都是疑竇,認為那種邪惡的生物肯定是光明本尊發來的天譴,必然是因為自己褻瀆了崇高的信仰。顯然他大錯特錯。說到底,建立屏障唯一的目的就是保護人類免受怪物之害。然而他知道,他絕不會放棄探尋黑暗的信念。他也不會讓歐文撲朔迷離的命運成為永遠的謎。

“是賈裏德·芬頓嗎?”

從左邊一塊礫石後傳來的叫聲讓他一驚,立即回過神來。那人邁步走進中央投聲器的音場之下。“我是洛倫茲,舵手安塞爾姆的諫官。”

洛倫茲的嗓音透露出此人身形短小,肺活量不大,胸腔幹癟。在這副軀體之上,聲音勾勒出一張不甚清晰的麵龐,枯皺幹硬,聽不出有柔軟、濕潤的眼珠暴露在外。

賈裏德正式問候道:“需要行十撫相知之禮嗎?”

但是那位諫官謝絕了,“我無須如此。我從來不會忘記聲影。”他輕車熟路地順著一條穿過熱泉區的小路走了下去。

“如果不是,我可不會到這麽遠的地方來接你。”

察覺到諫官話中帶刺,賈裏德開始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這家夥身上。他怨氣十足的表情經由投聲器的反射顯得非常刺耳。

“你不想讓我到上邊來,是吧?”賈裏德索性直言相問。

“我諫言反對這麽做。我聽不出與你們的世界拉近關係,能讓我們有什麽收益。”

諫官陰沉的態度讓他一時間有些困惑——最後他意識到,上層世界與底層世界聯合會影響洛倫茲的地位。

殘破不堪的小徑筆直向前,順著右側岩壁引著他們一路前進。用於居住的洞室反射出沉悶而間隔有序的聲音圖像。不用聽,賈裏德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一小群聚在一起、好奇地聽著他從這裏經過的人。

這時,諫官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向右一轉,“這就是舵手的洞廳。”

賈裏德腳下一頓,確認了一下方位。這座洞廳很深,有很多置物的擱架。入口前麵有一張巨大的石台,四周鑿刻出了足夠的凹槽,能讓人放腳進去。從台麵上傳來嗎哪殼做的碗發出的聲音影像,碗是空的,對稱擺放著,這場麵顯然是精心安排的一場宴會,有不少人要入席。

“歡迎來到上層世界!我是諾裏斯·安塞爾姆,舵手。”

賈裏德聽到身形勻稱的主人張開雙臂,繞過台子迎上前來。那隻手一探觸到他,他就對舵手的感知力心裏有數了。

“我對你早有耳聞,我的孩子!”他用力握了握賈裏德的手臂,“十撫一下?”

“悉聽尊便。”賈裏德順從地讓那些手指有條不紊地撫過他的臉、他的胸口,一直摸到他的手臂。

“太好了,”安塞爾姆讚道,“體型幹練……身姿挺拔……敏捷靈活……充滿力量。首席幸存者可真不是誇口啊。感知我吧。”

賈裏德的雙手觸碰到的是一副結實卻並不臃腫的身軀。上身的衣服緊襯利落,須發剃得很整齊,顯示出他很不服老。眼皮不住眨動著不願被觸摸,這表明那雙眼睛喜歡睜著。

安塞爾姆笑了起來,“這麽說,你是懷揣著聯姻意向來的嘍?”他引著賈裏德來到桌邊的一張凳子跟前。

“是的。首席幸存者說……”

“啊……首席幸存者芬頓,有段時間沒聽到過他了。”

“他派……”

“這個老埃文啊!”舵手一點都不見外,“他真是想出了個好主意——能讓兩個層級世界更親密。你怎麽想?”

“起初我……”

“你當然會如此了。費不了多少腦筋就能聽得出其中的好處,對吧?”

賈裏德不再指望能說一句整話了,索性默認舵手隻是自說自話,並不需要他應答。與此同時,他注意到從身後洞廳口飄來了一個輕巧的身影。有人悄悄挪到入口外,默不作聲地在那裏聽著。清脆的回聲勾勒出那是一個年輕女子。

賈裏德的心思趕緊收回來,說:“那是一定的了。首席幸存者說會收益良多。他……”

“說到這次聯姻,據說你已經為此做好了準備?”

賈裏德終於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是的。”但這話對於他的訴求根本起不到什麽作用。

“好孩子!黛拉將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女幸存者。也許她有一點點任性,但你要把我的聯姻……”

舵手開始一番長篇大論,賈裏德的注意力又回到那個悄無聲息的姑娘身上。至少他知道她是誰了——就在“黛拉”這個名字被提起的時候,她的呼吸一頓,他聽到她的脈搏一陣急促。

舵手清晰明快的聲音產生了清脆的回音,那個姑娘的形象在賈裏德心裏愈發清晰:高高的顴骨愈發突顯了她那充滿自信的翹下巴;她的雙眼大睜,頭發以一種他從未聽到過的樣式梳理著;一頭長發向後梳得整整齊齊,在腦後紮成一束,垂到她的腰間。他心中描繪出一幅賞心悅耳的聲影,黛拉在大風吹拂的通道裏一路奔跑,一頭秀發在身後隨風飄逸。

“……不過莉迪亞和我沒有兒子。”那位喋喋不休的主人現在又開始了另一個話題,“我還是認為,讓舵手頭銜保留在安塞爾姆的族係中是最好的,你覺得呢?”

“毫無疑問。”說實在的,賈裏德都不知道他說到哪兒了。

“唯一能讓雙方如願以償、又不會惹出麻煩的法子,就是讓你和我侄女聯姻。”

賈裏德估摸著,這話恐怕會讓那個姑娘從藏身之處走出來。但是她一動不動。

上層世界已經從他到來所引發的小小的混亂中恢複了正常。現在,他聽到了一些再尋常不過的聲音——小孩子叫喊著在玩耍,女人在打掃洞廳,男人在幹手裏的活兒,牲口圈那邊的場地上,正在進行一場撞球比賽。

舵手拉著他的手臂,說道:“好了,我們過些時候再加深了解。現在要舉行正式的宴會,你正好可以跟黛拉好好認識一下。不過,首先麽,方便起見,我已經讓人為你準備了住處。”

賈裏德被他拉著,順著那排居住洞廳走了下去。不過,沒走多遠就停下了。

“首席幸存者說,你有一雙敏銳的耳朵,我的孩子。讓我們聽聽它到底有多棒。”

這讓賈裏德多少有些尷尬,他把注意力轉向周圍的事物。片刻之後,他的耳朵就被沿著對麵岩壁伸展的那道岩脊吸引了過去。

“我聽到那邊的岩架上有東西。”他說,“是個小男孩躺在上邊正在聽世界之外的聲音。”

安塞爾姆大吃一驚,不由深吸一口氣。然後他叫喊起來:“邁拉!你家孩子又跑到岩架上麵去了嗎?”

一個微弱的聲音遙遙傳來:“我在上麵呢,媽媽。”

“不可思議!”舵手讚道,“太不可思議了!”

宴會臨近尾聲,安塞爾姆把飲酒的果殼在台子上敲了敲,向各位賓客鄭重地說道:“真是無與倫比!在世界的另一端,藏著那麽一個小家夥,賈裏德居然清清楚楚聽到他了。你是怎麽做到的,我的孩子?”

賈裏德真不想提這事兒了。他到現在都還渾身不自在呢,每一位客人來的時候都要與他十撫。

“岩架後邊是光滑的穹頂,”他有些不耐煩地解釋著,“它會放大中央投聲器的聲音。”

“別說廢話了,我的孩子!你這本事太絕了!”

台子周圍傳來充滿敬意的低語議論。

諫官洛倫茲笑了,“聽到舵手談及此事,我幾乎都要懷疑我們的這位客人沒準兒就是一個炁刜者了。”

一陣尷尬的沉默。賈裏德聽到諫官洋洋自得地笑起來。“這本事無與倫比。”安塞爾姆對此倒是很堅定。

眾人一時沉默起來,賈裏德趕緊把話題從自己身上轉開,“這龍蝦的滋味我很喜歡,不過火蜥蜴尤其好吃。我以前還從沒吃到過這麽美味的東西呢。”

“你當然沒這口福,”安塞爾姆誇口起來,“這都要感謝女幸存者貝茨。跟我們的貴客說說你是怎麽做的,貝茨。”

台子對麵,一位身材結實的女人開口說道:“那是我突然產生的一個想法,如果讓肉與沸水隔絕開燉熟,味道可能會更好。於是,我們試著把肉塊放在果殼裏密封好,沉到熱泉裏去。這樣一來,肉沒有過水就熟了。”

在賈裏德的耳音邊緣,他感覺到黛拉正在傾聽著他的一舉一動。

洛倫茲插話道:“女幸存者以前料理火蜥蜴的方式更好呢。”

那個女人又說:“那時候我們還有那口大沸騰井呢。”

賈裏德有了興趣,“在還有那口井的時候?”

“前些時候它幹涸了,還有另外兩口井,跟它一起幹了。”安塞爾姆說道,“不過我估計就算沒有它們,我們也能過好日子。”

接著,其他賓客紛紛開始離席,回各自的洞廳——除了黛拉。但是,她依然對賈裏德恍若不聞。

舵手抓住他的肩膀,低聲道:“祝你好運,我的孩子!”然後他便回自己的洞室去了。

有人關掉了投聲器,結束了這個活動時段。賈裏德坐在那裏,聽到那個姑娘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漫不經心地用一個指甲輕輕叩擊著台麵,借著回聲細細端詳這張女性的麵孔。他聽得出她因為擔憂而眉頭緊皺,嘴唇緊閉。

他挪近了些,“十撫一下好嗎?”

她的聲影猛地一變,把臉轉向了一邊。不過,她並沒有反對進行相知禮。

她退後一步,“我相信下一次你會認得出我。”

賈裏德心中暗道,如果他被聯姻捆住手腳,那麽有這麽一個伴侶真是雪上加霜。

他等候著她手指的觸摸。但並沒有。相反,她從凳子上起身,漫不經心地朝一個自然形成的洞室走去,空****的洞室映著她腳步的回聲。他跟了上去。

“被迫聯姻的感覺怎麽樣?”她終於開口問他道,話語裏透著一股慍怒。

“我並不怎麽在乎這事。”

“那你為什麽不拒絕?”她坐到了洞廳裏的石鋪上。

他停在外麵,聽著她說話的回音勾勒出這間洞室的細節,“那你為什麽不拒絕?”

“我沒有選擇。舵手做了決定。”

“那確實很難辦。”她的態度表明整件事都是舵手的主意,但是他猜她有權力耍耍脾氣。於是又說道:“我猜,在這類事上咱們倆的狀況都不怎麽樣。”

“也許你的狀況的確不怎麽樣。不過,我在上層世界有一打中意的男人可以選呢。”

他有些不忿,“你怎麽知道?你甚至都沒有十撫。”

她拾起一塊小石頭遠遠丟了出去,咕咚一聲。

“我不想被人十撫。”她說,“我也不想做那種事。”

他懷疑就算是說到她的痛處都不會讓她的口氣軟下來,“我還不至於那麽讓人反感!”

“你……令人反感?天呐!不!”她反唇相譏,“你可是底層世界的賈裏德·芬頓!”

她又丟出去一塊小石頭,咕咚一聲。

“我聽到那邊的岩架上有東西。”她嘲弄地重複著他先前說的話,“是個小男孩,躺在上邊正在聽世界之外的聲音。”

黛拉又扔了幾塊石頭,他站在那裏,耳朵始終仔仔細細諦聽著。那些小石頭落下之後無一例外,都是咕咚一聲。

“這番舉措可都是你叔叔的主意。”他提醒她說。

但是他的話並沒有得到回應,她隻是繼續把小石頭丟進水裏。她讓他處於被動的地位。如果他選擇回擊,隻會讓他顯得對於這場聯姻十分熱衷,而事實絕非如此。聯姻以及隨之而來的責任將會意味著,他對於光明的追尋就此為止。

黛拉起身走到洞室的岩壁旁,那裏有一簇鍾乳石從頂上倒懸而下。她輕輕敲打著它們,富有旋律的音調帶著柔和的震動充盈著這座岩洞。這音調引人遐想,令人愉快的曲調裏包含著深深的眷戀。這姑娘所表現出的音樂天賦對他的震撼,絲毫不遜於她那敏銳到不可思議的感官天賦。

她一陣煩躁,在幾塊石頭上又胡亂拍打了幾下,然後又拾起一塊小石子。隨著微微一陣風聲,她揮動手臂,把那塊石頭遠遠丟了出去,隨即一轉身,頭也不回地邁步出了洞廳。

他好奇心大起,摸索著去找那塊小石子。有件事情讓他很是不解,他並沒有察覺到這個洞穴裏有積水形成的那種柔軟的**表麵。他花了點工夫才找到那個水坑。這眼泉挺深,水麵還沒有他的手掌大,而且幾乎是靜止的。

然而,遠在三十步開外,黛拉隨手一丟就扔進去了十幾塊石頭——百發百中!

之後那個時段的慶典裏,賈裏德發現自己大部分時間都在想著那個女孩。對於她的傲慢他並沒有多麽放在心上,更讓他牽腸掛肚的是她丟小石頭的那番舉動,那很可能暗藏玄機。她純粹就是為了鄙視他的本事嗎?要麽這番表演確確實實就像看起來那樣,隻是無意而為之?不管是哪種情況,這種絕活兒本身就令人費解。

舵手安塞爾姆在他的寶座上往賈裏德這邊挪了挪,伸手拍了拍賈裏德的脊背,“那個德雷克很不錯啊,你覺得呢?”

賈裏德自然是很讚同,盡管底層世界也有幾個幸存者九箭能射中不少於三個目標。

他留心聽著中央投聲器產生的回音,聽到德雷克又抽出一支箭。走廊立刻一片寂靜,氣氛頗有些緊張,賈裏德徒勞地搜尋著黛拉的呼吸和心跳。

德雷克弓弦一響,羽箭嗖地飛了出去。但是箭支沉悶的撞擊聲表明並沒有射中靶子,而是戳進了土裏。

過了一會兒,官方記分員叫道:“偏右兩掌。計分:十中三。”

立刻爆發出一陣喝彩聲。

“很不錯,對吧?”安塞爾姆誇道。

洛倫茲朝著賈裏德轉過身來,賈裏德立刻注意到了這位諫官靠近的呼吸聲,果然聽諫官開口說道:“我竊以為你很想在這些比賽上露一手。”

賈裏德仍在為黛拉譏諷他狂妄自大而耿耿於懷,於是隨口應道:“隨時恭候。”

舵手聽在耳中,連聲高叫:“太棒了,我的孩子!”他起身宣布說,“我們的貴客將要參加長矛投擲比賽!”

又是一陣歡呼。賈裏德耳邊仿佛聽到了一個女孩不屑地呼了口氣。

洛倫茲帶著他走到長矛架前,他花了點時間挑選趁手的矛。

“靶子是什麽?”他問道。

“編織的圓墊蒙上外皮——兩巴掌寬——五十步遠。”

諫官抓住他的手臂向遠處一指,“它們靠在堤壩上。”

“我聽得到。”賈裏德自信地說,“但是我想讓我的靶子飛在空中。”

洛倫茲一撤步,“我看你準是想聽聽你自己是個多麽大的大傻瓜。”

“這是我的賽場,”賈裏德把選好的長矛收攏起來,“你隻管扔墊子就是了。”

所以黛拉肯定認為他是在誇誇其談了,對吧?一陣惱怒,他叩響手中的叩石退到熱泉地帶的邊緣。然後,他讓左手裏的小石頭發出一聲幹脆利落的敲擊聲。這熟悉而優雅的音調與投聲器的回音相得益彰。現在他清晰地聽到了周遭的事物——右邊是那道岩架,身後是空洞洞的通道,洛倫茲站在那裏準備投擲墊子。

第一個嗎哪織墊刷的一下飛向空中,他隨即投出一支長矛。枝梗在鋒利的矛尖下破碎開來,墊子被長矛紮在了地上。

就在這一瞬間,他感覺到好像有什麽事情不對勁。但他拿不準到底是什麽。“扔靶子!”

又是一擊命中。然後又是一下。

走廊裏爆發出的喝彩聲讓他有些分神,沒擊中第四個。他等到安靜下來才發令再扔墊子。接下來的五次沒有令人失望。然後他停了停,用力聽了聽周圍的動靜。他怎麽都無法對那個模糊的疑慮置若罔聞,確實有什麽事情不對勁。

“那是最後一個靶子了!”諫官喊道。賈裏德卻說:“再來一個。”說著把手裏的長矛放在了地上。

走廊裏一片寂靜,充滿了敬畏感。然後,安塞爾姆大笑著吼起來:“光明保佑!九擊八中!”

“他居然有這種能力,”洛倫茲在遠處接道,“肯定是個炁刜者。”

賈裏德心念如電。就是這個——炁刜者!他意識到自己在幾次心跳之前就已經捕捉到他們的氣味了!

就在這時有人喊叫起來:“炁刜者!在岩架上!”

世界裏登時一片混亂。女人尖叫著去找她們的孩子,幸存者們朝著武器架狂奔而去。

賈裏德聽到一支長矛從高處破空而下,徑直戳在了寶座上。舵手驚慌失措地祈禱著。

“所有人待在原地別動!”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來,這聲音自從上次遭到突襲之後,賈裏德就再也沒忘記——摩根,炁刜者的首領。“否則,舵手的胸口就要插上一支長矛了!”

這時候賈裏德才把耳邊的局勢拚湊成完整的畫麵。摩根帶著一隊炁刜者順著岩架排開,居高臨下,中央投聲器的音調清晰地反射出他們高舉著長矛。單獨有一個炁刜者把守著入口,緊挨一塊巨大的礫石站著。

賈裏德小心翼翼行動起來,他俯身摸到他的長矛——但是立即有一支長矛破空而下,紮在他麵前的地上。

“我說了,誰都不許動!”摩根威脅的聲音響了起來。

賈裏德意識到,就算他能抓到長矛,岩架也超出了射程之外。而身後入口處的那個衛兵就不一樣了。在他和那個家夥之間,除了沸騰井和嗎哪植物之外什麽都沒有。如果他能挪到第一口熱泉那裏,那麽那些入侵者就無法透過高溫區域炁刜他的一舉一動了。

他追蹤到岩架上又飛出一支長矛。這次擊中了投聲器的高杆,紮到了滑輪。上層世界隨即陷入一片死寂。

“拿走你想要的東西好了,”舵手顫聲叫道,“不要傷害我們。”

賈裏德悄無聲息地偷偷往第一口熱泉走去。

“有一個炁刜者失蹤二十個時段了,你們對此知道多少?”摩根問道。

“一點都不知道!”安塞爾姆信誓旦旦地答道。

暖暖的潮氣湧到賈裏德的胸口上,他一個猛衝撲進了蒸氣裏。

“我們對此一無所知!”舵手反複重申著,“我們也丟失了一名幸存者——是在五十個時段以前!”

賈裏德正輕輕磕著牙齒,製造出一點回聲,躡手躡腳穿行在熱泉區域裏。他聽到這話猛然一驚。一個炁刜者失蹤了?還有個上層世界的人也不見了?這兩件事之間有沒有聯係?歐文又是出了什麽事?難道原始世界的那個怪物終究越過了屏障?

摩根大叫一聲:“諾頓、塞勒斯……搜他們的洞廳!”

賈裏德繞過最後一口沸騰井,悄無聲息地走向那塊礫石。現在,他和那名守在入口的入侵者之間就隻隔著那塊大石頭了。那家夥的呼吸和心跳聲將他的位置暴露無遺。還從沒有人能占據如此優勢,給一個炁刜者帶來這麽意外的驚喜呢!但他出手必須要快。諾頓和塞勒斯已經馬不停蹄地下了斜坡,再過三四次呼吸就會走到距離這塊礫石幾步遠的地方。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瞬間讓他應接不暇。正當他繞過岩石、準備投擲長矛的時候,他捕捉到了來自原始世界那東西散發出的令人恐懼的惡臭。然而,他已經來不及收手了。

就在他繞過岩石,準備出手的那一刻,一束巨大的錐形的轟鳴無聲地從通道裏爆發出來。那種難以置信的感覺以一種無聲的力量硬生生砸在了他的臉上,就好像是在他腦海裏打開了一片莫名的新空間——從未感受過劇烈刺激的無數敏感神經,突然將一陣陣陌生的脈衝傾瀉進了他的大腦。

與此同時,他聽到了先前在原始世界裏,歐文倒下之前聽到的那種嗤嗤聲。然後,他先是聽到麵前的那個炁刜者縮起了身子,接著身後傳來一片慘叫聲。

麵對著怪物,以及那種既無法聽到也無法感知到的恐怖噪聲,賈裏德轉身就逃,他隻是模模糊糊意識到,炁刜者的一根長矛正尖嘯著朝他飛來。

在最後一刻,他盡力一閃身。

但是太遲了。

第四章

叩石引路,賈裏德小心翼翼地順著通道走了下去。周圍種種的矛盾令他不安。這條通道既熟悉又陌生。他很確定自己以前到過這裏。比如,那塊纖細的石頭上滴下冰冷的水珠,落在一個小水坑裏發出悅耳又單調的聲音。他已經在旁邊站立過很多次,讓自己的雙手撫摸著石頭光滑潮濕的表麵,聽著那美妙的水滴聲。

然而現在,他將叩石聲對準它,它居然像活生生的東西一樣發生著變化,不斷生長,直到它的尖端真的觸到水麵,然後又縮回了回去。附近不遠處,一個井口不懷好意地一張一合。而通道本身也不斷地一舒一張,猶如巨大的肺。

她熟悉的聲調很是令人感到安慰,同時卻又十分陌生,讓賈裏德有些不安。他發出幾下精確的叩石聲。從身邊傳回的聲影仿佛隻是一個剪影——就像是他隻能聽到那個女人的背影。她沒有形象,沒有線條。當他伸出手去的時候,她根本就不在那裏。然而她確實在說話:

“時間太久了!賈裏德!我的細節全都已經消失了。”

他猶猶豫豫向前一探身,“是仁慈女幸存者嗎?”

他感覺到她似乎樂了,“你這話聽上去真太見外了。”

童年一段早已消失的記憶,突然間清晰地閃現在了他的腦海裏,“但是你……甚至都不是真的!你和小傾聽者還有永恒者——你們除了是一場夢,還能是什麽?”

“聽聽你的周圍,賈裏德,這裏有什麽聽上去是真實的?”

懸在頭頂的石頭仍在蠕動。右邊的岩壁靠近他的時候,岩石掃過他的手臂,然後又退縮開。

他隻是在做夢吧——就像他以前的夢一樣,噢,那麽多次,那麽多孕育期之前。一股懷舊的思緒湧上心頭,仁慈女幸存者是如何手牽手帶著他出去。那是一隻他永遠都無法感受到的手。而且她並不是真的帶著他去了什麽地方,因為從始至終,他都是在自己的石鋪上沉睡著。

然而,突然之間他就可能是在一條熟悉的通道裏,或是附近的一個世界裏倉皇而逃,和小傾聽者一起,那個男孩隻能聽到小蟲子發出的無聲的聲音。而仁慈女幸存者會對此加以解釋:“賈裏德,你和我能讓小傾聽者遠離孤獨。想一想他的世界多麽可怕吧——所有的音域都一片寂靜!但是我能帶他進入這條通道,正如我帶你來一樣。每當我這麽做的時候,他仿佛就不再耳聾,而你們也可以一起玩耍。”

現在,賈裏德完完全全回到了那條既熟悉又陌生的通道裏。

仁慈女幸存者又道:“小傾聽者已經是個大人了。你不會認出他的。”

賈裏德心中一陣迷亂,“夢中的事物不會長大!”

“我們是不尋常的夢中之物。”

“小傾聽者在哪兒?”他疑惑地問道,“讓我聽聽他。”

“他和永恒者都很好。永恒者現在老了。他並不是真的永恒,你知道的……隻能算是永恒。不過現在沒有時間去聽他們了。我很擔心你,賈裏德。你得起來!”

有那麽一會兒,他幾乎感覺自己就要從夢中掙紮出來了。但是緊接著,他的思緒又寧靜地回到了自己的童年。他還記得仁慈女幸存者如何說起,他是唯一一個她能接觸到的人……盡管如此,也隻有在他入睡之後才能接觸。但是,他不會在旁人跟前對她絕口不提。她很害怕,因為她知道,其他人正開始懷疑他是不是一個異類。她不想讓降臨在所有異類身上的命運也降臨在他身上。於是她不再出現。

“這就是你回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叫醒我?”

“不。我想要警告你,那種怪物,還有所有那些我所聽到過的你的夢——那些追尋光明的夢。那種怪物十分恐怖,十分邪惡!我探出去觸摸到了其中一隻的思維。它心中淨是些令人恐懼的怪異東西,我在裏邊連一次心跳的時間都待不下去!”

“怪物還不止一個?”

“有很多個。”

“追尋光明又怎麽了?”

“你沒聽到嗎?賈裏德?你隻是在追蹤另一個夢中之物。根本沒有諸如黑暗和光明那種你所想的東西。你隻不過是在逃避責任。幸存者的職責、聯姻……這些實實在在的事情才需要你考慮!”

他一直堅信,如果他的母親還活著,肯定就和仁慈女幸存者一模一樣。

他開始回答她的話。但是她消失不見了。

賈裏德在軟軟的嗎哪織墊上一翻身,感覺到腦袋上纏著繃帶。

在背景聲影中,遠遠的什麽地方,一位父親說話的聲音透過單調的日常投影聲漸漸走近,那話語聲令人胸中湧起一股暖意:

“……我們在投聲器下方這裏,兒子,聽到有多響了吧?注意哢哢聲的方向——正上方。我們正在世界的中心。聽聽回聲是如何從所有的岩壁幾乎同時返回來。這邊走,孩子……”

賈裏德用一隻胳膊肘支起虛弱的身子,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扶他重新躺下。

是諫官洛倫茲,他把頭轉向一邊趕忙吩咐:“快去告訴舵手,他醒過來了。”

賈裏德捕捉到一絲黛拉漸淡的氣息,她正在離開這間洞室。他要拚盡全力才能從縈繞在周圍每一件事物上濃重的氣味中,分辨出這一縷氣息來——這些濃重的氣味表明,這是舵手安塞爾姆的洞廳。

外麵傳來那位滔滔不絕的父親正在教導兒子的聲音,話語聲在賈裏德的腦海中不住回**,讓他努力想要恢複的意識總是有些恍惚。

“……那邊,就在你正前方,兒子……你能不能在聲影中聽到那個空闊的所在?那是進入我們世界的入口。現在,我們要去家禽飼養場。注意!孩子!在你前邊五步遠的地方有塊凸岩。咱們停在這兒,感覺一下,感受一下它的尺寸大小和它的形狀。盡力聽到它。記住它到底在什麽方位。這樣,你才不會總是把你的小腿磕得青一塊紫一塊的……”

賈裏德盡力排除噪音,理順自己的思緒。但是剛才的夢境仍然揮之不去。

最令人難解的是,仁慈女幸存者從他那早已遺忘的幻境中不期而至,猶如他回到了往昔的深淵之中,令他感受到了童年記憶的一絲溫馨。但是他也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麽——其實不過是一種他久未品味過的安全感,自從父親拉著自己的手,帶著他認知他們的世界之後,自己就再未有過這種感覺了。如今外麵那個父親正在悉心做著同樣的事,讓他心生感觸。

“你的額角中了一矛。”洛倫茲說道,“你整整一個時段都像息了聲的投聲器一樣人事不省。”

他突然間記起來了——每一件事都曆曆在目。他搖搖晃晃爬起來,“有怪物!炁刜者!”

“他們走了——全都走了。”

“出什麽事了?”

“我們隻知道,有個怪物在入口處抓走了一個炁刜者。另外兩個炁刜者想要救他,但是他們跑到半路就倒地不起了。”

中央投聲器傳來的敲擊聲透過中分的隔簾從諫官臉上反彈過來,將他那糅雜著複雜心情而焦慮不安的神態顯露無遺。皺起的麵孔裏還隱藏著別的東西,給他緊閉的雙眼平添了幾分緊張——緊張中又透出不安。諫官像是有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然而此時,賈裏德的心思卻在怪物入侵上層世界的這件事上。在此之前,他都十分確定屏障足以將那種生物阻擋在外。他和歐文違反了禁忌,無論遭受什麽都罪有應得。但是事情並沒有到此為止。更有甚者,那怪物居然越過屏障,進入了人類的一個世界。賈裏德再一次疑慮起來,他的罪孽是否是這一切的根源?是他先入侵了原始世界,不是嗎?那怪物不正是在最恰當的時間再次發起攻擊的嗎?就在他想要繼續尋覓光明、這種褻瀆信仰的念頭再次萌芽的時候。

諫官深吸一口氣,斟酌一番後開口問道:“你被那根長矛擊中的時候在做什麽?”

“想方設法接近守在入口的炁刜者。”

他聽得出,洛倫茲語氣強硬起來:“那你要承認了?”

“承認什麽?我聽到了一個抓住人質的良機。”

“噢。” 諫官語氣中隱隱透出一絲失望,然後又心懷疑慮地問道:“舵手聽到這話會高興的。我們很多人都懷疑你為什麽要偷偷溜走。”

賈裏德雙腿一擺,伸出石鋪,“我聽不明白你在懷疑什麽。難道你是覺得……”

但是對方緊接著逼問道:“所以說,你是打算攻擊一個炁刜者?這讓人有點難以相信。”

一開始,洛倫茲對他是公然敵對的姿態,然後他戲謔地——或者說貌似戲謔地——提起賈裏德的本事很像炁刜者,現在他又在欲言又止地影射什麽。如此種種,肯定有什麽隱情。

他一把抓住那家夥的手腕,“你到底在懷疑什麽?”

但就在這時,門簾一挑,舵手安塞爾姆邁步進來。“攻擊炁刜者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黛拉也跟著他走進來,賈裏德聽到她幾乎無聲無息地走到了石鋪跟前。

“當時他鬼鬼祟祟去往入口處,就是想攻擊對方來著。”洛倫茲頗為不屑地解釋著。

但是安塞爾姆沒有理會諫官的弦外之音,“他心裏想的不正是我說的那樣嗎?你現在覺得怎麽樣了?賈裏德我的孩子。”

舵手豪爽地大笑起來,然後正色道:“你比我們中的任何人都更接近那東西。該死的輻射,那到底是什麽東西?”

賈裏德思考著要不要跟他們講講之前與怪物的遭遇。但是,屏障的法令在這裏和在底層世界一樣嚴苛。“我不知道。在我被長矛擊中之前,沒有太多時間聽它。”

“鈷魔,”諫官洛倫茲咕噥著說,“肯定是鈷魔。”

“也可能是鈷魔和鍶魔,”黛拉冷冷地提醒眾人,“有人感覺到有兩個怪物。”

賈裏德一下子呆住了。在夢裏,不是也暗示說那種匪夷所思的生物不止一個嗎?

“光明啊——太可怕了!”安塞爾姆表示讚同,“一定是雙生魔。還有什麽別的怪物能把那麽恐怖的東西像那樣投進你的腦袋裏呢?”

“情況可不像您所說的那樣,‘把東西投進’每個人的腦袋裏。”諫官忍不住插言說。

“確實如此。並不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我所感受到的。比方說,那些長發掩麵的家夥都不記得有那麽詭異的東西。”

“我也不記得,而我並非是長發掩麵的。”

“除了長發掩麵的那些人之外,確實還有幾個人沒有感受到那種知覺。那你呢?我的孩子?”

“我不知道你們在談論什麽。”賈裏德假裝不知,以免自己談論到更多細節。

安塞爾姆和洛倫茲一時間陷入了沉默。黛拉伸出一隻手輕輕放在賈裏德的額頭上,“我們正在給你準備吃的東西。你還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做嗎?”

他心神一亂,不禁支棱起一隻耳朵對準這個女孩——她之前還從未說過這麽貼心的話呢。

“好了,我的孩子,”安塞爾姆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剩下的日子裏,你都不用操什麽心了——直到你準備好回家,去進行聯姻前的閉關冥想。”

隔簾一擺,他和諫官離開了。

“我要去聽聽食物怎麽樣了。”黛拉說著,也跟著他們走了出去。

賈裏德躺回石鋪,繃帶下的傷口隱隱作痛。他和那隻怪物的遭遇記憶猶新——或者說是怪物們。它們出現的時候,他所體驗到的與在原始世界所經曆的別無二致。有那麽一會兒,他回憶起投射在臉上的那種可怕的壓力,似乎是他的眼睛承受了絕大部分的壓力。但是為什麽?而且令他很困惑的是,歐文並沒有體驗到那種怪異的感覺。難道是因為他的那位朋友喜歡緊閉雙眼的習慣嗎?這與感覺不到那種心靈壓力之間又有什麽關係?

黛拉回來了,他聽到她端著一隻果殼做的碗——他聽到濃稠的**,聞到了淡淡的香味——盛滿了嗎哪塊莖熬的粥。但是他感受到的不止於此。她的另一隻手裏還拿著什麽東西,他分辨不出。

“來點這個感覺會好些吧?”她伸手把碗遞過來。

熱乎乎的東西滴到他的手上。“裏麵的粥,”他提醒道,“你灑出來了。”

“噢,”她把碗端平,“真抱歉。”

但是他仔細聽著女孩。她甚至都沒聽到**流出果殼邊沿,就好像她是聾的!

他心念一動,故意壓低聲音咕噥了一句:“這是什麽粥?”

她沒有回答。她的聽力根本就不好!然而,在那次正式的宴會之後的相處中,她的耳音顯得那麽好,把那麽小的一汪水當作靶子投石子,那一小汪水靜得連他都聽不出所在。

她把碗放在旁邊的擱架上,遞過另一隻手裏的東西,“你對這東西有什麽想法,賈裏德?”

他探察了一番。上麵還散發著怪物的氣味,是管狀的,就像是兩端都切齊了的嗎哪稈。粗的那頭表麵光滑,但是有些破碎。他伸出一根手指摸到碎裂的地方,感覺到裏邊有一個硬硬的圓形的東西。抽出手指的時候,他被什麽鋒利的東西割了一下。

“這是什麽?”

“不知道。我是在入口處找到的。我敢肯定是一隻怪物掉落的。”

他又摸了摸藏在破碎的表麵後邊的那個圓形事物。這讓他想起了……某個東西。

“在我撿起來的時候,粗的那頭……是暖的。”她坦言說道。

他仔細地讓耳朵關注著女孩。為什麽她在說“暖的”之前會猶豫?她是不是知道了,炁刜者炁刜到的是熱量?她是不是偷偷摸摸拿來這個東西,好聽聽他的反應?也許沒準兒是在試探諫官那個含沙射影的猜測,說他可能是炁刜者?如果她是這麽打算的,那可真是隱藏得太好了。

他心中一驚,挺身坐起。現在他記起來了,管狀物碎裂的一端裏麵,那個圓形的東西讓他想起了什麽!那就是一個縮小了的、在宗教儀式上用的聖球泡!

他一陣困惑,又搖了搖頭。這愚蠢透頂的悖論能意味著什麽?難道聖球泡不是光明的代表麽?不是善良和美德的象征麽?怎麽會與醜陋而邪惡的怪物為伍?

在上層世界剩下的時段裏,他的生活波瀾不驚,單調無味。他發現人們一點都不友好。與怪物的遭遇讓他們惶惑不安,愈加疏遠。不止一次,他說的話對方都恍如不聞,回應他的隻是一陣因為恐懼而加速的心跳。

如果不是因為黛拉的存在,他可能不等到議定的時間結束,就早早回家去了。盡管如此,那個姑娘仍然是一個充滿了挑戰味道的謎團。

她一直都跟隨在他左右。她展示出的友好情誼甚至讓他覺得,是她的手主動滑進他的手裏,帶著他遊走在這個世界,將他引見給這裏的人們。

有一次,黛拉停下腳步神秘兮兮地悄聲問他:“賈裏德,你是不是隱瞞了什麽事情?”

“我是個神投手,你不覺得嗎?”

“扔石頭……沒錯。”他決定引她繼續說。

“而且隻有我發現了被怪物丟下的那個東西。”

“那又怎樣?”

她的麵孔猛地轉向他,他仔細聆聽著她在中央投聲器下的聲影。他沒再多說一個字,卻聽到她的呼吸因為惱怒變得粗重起來。

她轉身便走,可他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你覺得我隱瞞了什麽,黛拉?”

但是她的情緒已經變了,“你究竟會不會宣布聯姻意向。”

她是在顧左右而言他,這再明顯不過了。

然而在最後的兩個時段裏,她似乎對他說的每一件事都津津有味,仿佛他要說的下一句話正好就是她想要聽到的那句話。甚至在他就要離開的時候,她滿腹期待的樣子簡直溢於言表。

他們站在嗎哪種植園旁邊,他的扈從人員候在入口那邊,這時候她氣鼓鼓地說:“賈裏德,私藏不露可不公平。”

“比如什麽?”

“比如你為什麽……聽力那麽好。”

“首席幸存者費了老大的功夫訓練我……”

“這些你都告訴過我,”她不耐煩地說,“賈裏德,如果在撤銷暨決意儀式之後我們心思一致,那我們就會聯姻。到時候再保守秘密可就不對了。”

就在他揣摩她言下之意的時候,洛倫茲走了過來,肩頭上掛著一把弓。

“在你離開之前,”他說,“我想請你指點指點我的箭術。”

賈裏德接過弓和箭筒,他不明白洛倫茲為何會突然想要提高一下自己的武藝。“很好,我聽到這片地方沒有人。”

諫官倒不那麽認為,“哦,不過幾次心跳之後,會有孩子們在那邊玩耍。先聽聽種植園,你能不能聽到那棵很高的嗎哪植物?就在你正前方,大概四十步遠。”

“我聽到了。”

“最高的枝幹上有一顆果子。那應該是個不錯的靶子。”

遠遠避開最近處那口沸騰井的蒸氣,賈裏德叩響了叩石。“對付固定的目標,”他口中解說著,“你首先要用聲響清晰地辨出它。中央投聲器是無法給你精確影像的。”

他又搭上一支箭,“然後,保持腳下不要移動,這一點至關重要,因為隻有保持位置你才能定向。”

弓弦一響,他聽到羽箭從果殼上方超過兩臂遠的地方飛了過去。

他很驚訝,自己不應該差這麽多的,他又叩了叩石頭。但是在耳朵的餘音裏,他察覺到了洛倫茲的反應。諫官的臉上流露出難以克製的興奮,黛拉的麵容神色則近乎狂喜。

他並沒有擊中果子,為什麽他們會這麽興奮?他心中有些不解,卻又射了一支箭出去。

羽箭偏出同樣的距離。

現在,諫官和那個姑娘聽上去更加高興了。不過洛倫茲是喜形於色,而黛拉聽上去似乎十分欣慰。

然後他足下稍稍一頓,一切突然在他耳中豁然開朗。他知道洛倫茲為什麽在他射失目標之後會有如此反應了——甚至也明白了為什麽箭術演示一開始要安排在那個地方。

為了保住自己諫官的地位,洛倫茲打定了主意要讓他和黛拉的聯姻做不成。除非證明他是個炁刜者,還能有什麽更好的辦法?

諫官肯定知道,炁刜者在種植園的熱泉區無法炁刜。而且,由於賈裏德已經在這裏連續射失目標,洛倫茲現在肯定更加確認他就是炁刜者了。

但是,那姑娘的關注點又是什麽?顯然她知道炁刜者的局限性。她也早就意識到了這測試的目的,即便她可能並不全然知曉這番安排的真正用意。

可那樣的話,他沒射中果殼時,她的欣喜之情卻又是確鑿無疑的。這都是為什麽呢?

“賈裏德!賈裏德!”

他聽到黛拉跑上前來截住他。

她抓住他的手臂,“你現在不必告訴我。我懂。噢,賈裏德,賈裏德!我從未夢想過真會有這樣的事情!”

她一把摟住他的腦袋,吻上了他。

“你懂……什麽?”他問道,一把將她推開。

她迫不及待地接著說道:“你沒聽到嗎?我總是在懷疑你。從你投出長矛的那一刻就開始了。當我拿給你怪物丟下的那根管子,我幾乎就是直截了當地說,我是靠著熱量發現它的。我沒法主動邁出第一步,盡管……除非我確定你也是一個炁刜者。”

他心中一陣驚懼,迷亂之中他張口結舌地問道:“也是?”

“是的,賈裏德。我是炁刜者——跟你一樣。”

官方扈從的隊長從入口處過來了,“我們準備好了,隨時恭候大駕。”

第五章

嚴苛的自律是閉關冥想的規矩。如此至關重要的決定當然需要再三斟酌。一旦選擇聯姻,則意味著將得到一整套幸存者資格——既是責任,也是義務。一個致力於此的人,還必須投身於繁育和培養後代的義務之中。

接下來的幾個時段裏,賈裏德一直待在自己那間垂著厚厚的隔簾、寂靜無聲的洞廳裏冥想,他並沒有真正去考慮這些正事。他想著黛拉——不過,卻並非在考慮通常意義上的聯姻。他更為關注她身為炁刜者的這件事。她怎麽能將這個事實隱藏如此之久?她又有什麽意圖?

就這一點來說,其實不無一種諷刺的意味。洛倫茲——他一直在捕殺炁刜者。可從始至終就有一個炁刜者在他耳根子底下!就賈裏德的考量來看,如果這位諫官打算將他指認為炁刜者,那麽,黛拉就是駁斥這種指控的現成力證。

順著這條思路,他自然而然地開始思考起炁刜的本質屬性。那是什麽樣的一種魔力,能夠讓人在一片寂靜之中,在沒有氣味的時候,知曉和掌握事物的位置?或者說,類似於他幻想中的小傾聽者,是不是炁刜者能夠聽到某種無聲的聲音?不論物體是否有生命,都會發出這種聲音?然而他又突然想起,他們炁刜到的根本不是聲音,而是熱量。

每當心思縈繞在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他就知道自己並沒有聚精會神地在進行聯姻冥想。不過他設想著在種種特殊的條件下,潛藏在這門聯姻裏的各種可能。

他有些心神不定,因為他並沒有向首席幸存者說起怪物侵襲上層世界的事情。那隻會讓人重新提起他前往原始世界,並受到懲戒的經曆。

回來之後的第四個時段,外麵世界裏的一陣騷亂讓他從冥想中警醒過來。起先他以為是怪物來到底層世界了,但湧向種植園的人流中,並沒有多少驚恐的聲音。

人們全都離開了居住區,於是他也決定暫時中斷閉關冥想。他起身跟在他們後麵一路過去。但是走到半路,他發現中央投聲器投射出首席幸存者和長老哈弗迪的身影,他們正朝他走來。

“你指望把那個秘密隱藏多久?”哈弗迪問道。

“至少到決定好我們該怎麽應對這件事情的時候。”首席幸存者鬱鬱地答道。

“嗯?什麽?我是說,這樣的事你能怎麽辦?”

但是對方已經發覺了賈裏德。“所以,你中斷冥想了?”他聆聽著,說,“我看這樣也無大礙。”

哈弗迪告退,說是要去聽聽長老麥克斯威爾是否有什麽辦法來應付這種局麵。

待他走後,賈裏德問道:“出什麽事了?”

“剛剛我們又有九口熱泉幹涸了。”首席幸存者帶路朝他們的洞廳走去。

賈裏德鬆了口氣,“噢,我還以為是惡靈蝙蝠,或是炁刜者。”

“向光明發誓,我倒寧願是他們。”

在父子倆那間用隔簾遮蔽的私人洞室裏,首席幸存者來來回回踱著步子,“現在的情況很嚴峻,賈裏德!”

“也許泉水會重新噴湧出來。”

“可另外那三口早就幹涸的熱泉,根本就沒有重新湧出過水來。我擔心它們是永遠幹涸了。”

賈裏德聳聳肩,“那我們就隻能不依靠它們來生活了。”

“你沒聽懂這件事的嚴重性嗎?我們這裏存在著一種嚴格而微妙的平衡。發生的這些事情,也許意味著我們中的一些人將無法生存!”

“您這是什麽意思?‘我們中的一些人將無法生存’?”

“你自己琢磨吧。每一口熱泉滋養一百二十五株嗎哪植物,頂多了。九口沸騰井幹涸,那就是將近一千兩百株。”

“但那隻是一小部分……”

“減少任何一小部分潛在的生存資源,都是極為殘酷的事實。如果用公式好好算算,你就該聽得出來,在少了九口熱泉的情況下,我們就隻能供應三十四頭牛,而不是四十頭。其他所有的禽畜都要相應減少。長遠來看,這就意味著生活在這裏的人要減少十七個。”

“那就用別的方法來彌補差距。”

“沒有多少別的方法——要知道,在通道裏飛舞的惡靈蝙蝠比以往更多了。”

首席幸存者停住了腳步,他站在那裏,呼吸沉重。不需要叩石也聽得出他有多沮喪,也聽得出他臉上的皺紋更深了。

想著人們對於嗎哪植物無以複加的依賴,賈裏德心裏久久無法擺脫那種強烈的無助感。確實,它們就矗立在幸存者與死亡之間,為人類和牲畜一視同仁地提供著食物、濃鬱的果汁,以及讓女人撚線製衣、搓成繩索、編織漁網的纖維。它的果殼劈成兩半能用作容器,莖稈晾幹晾透還可以削製成長矛或是箭。

現在,他幾乎是苦澀地回憶起父親很多個孕育期之前的聲音,當時他所背誦的一段傳說,此時在賈裏德心裏有了從未體味到過的深意:

“依照天堂裏的光明士所創造的神奇植物,我們仿造出了嗎哪樹——但是仿造得實在很差。光明士所創造的那些植物,冠著無數姿態優雅、綴滿碎花的飾物懸垂而下,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它們與無上士暢談的時候,發出窸窣的低語聲。它們啜飲著他的精華,將其善加利用,令它們飲下的甘泉、鬆軟的土壤,還有人類和動物呼出的氣糅合在一起,然後將其為人類和動物轉化成食物和純淨的空氣。

“但是光明的植物並不完美。我們種下的嗎哪樹,似乎必然是一種失去了優雅的樹冠、不會沉吟低語的東西——相反,它們生長出無數粗笨的觸手,深深紮根在沸騰井裏。它們從那裏汲取來自水中的熱能量,並將我們的世界和通道裏的汙濁空氣,通過肥料的元素加以轉化,生成纖維和塊莖,生出果實和新鮮空氣。”

那就是嗎哪植物。

“針對熱泉的情況,我們要怎麽辦?”賈裏德最後問道。

“你又是怎麽考慮決意聯姻儀式的?”

“這就行,大有裨益。”首席幸存者伸出一隻手放在他的肩頭,“我有個想法,用不了多久,就需要上層世界大力伸出援手了。你當然明白,對於決意儀式你沒有太多選擇。在這種局麵下,這場聯姻不可能是不明智的。”

“沒錯。我覺得很有道理。”

首席幸存者溫和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我相信,一等到七個時段的冥想期過去,你就將做好返回上層去的準備了。”

洞室之外,光明禱的第一句頌詞打破了籠罩著這個世界的寂靜。衛道者那充滿**的聲音,透著無比的敬意響了起來。他高聲念頌著經文,信眾的吟唱更為克製一些,卻不失謙恭虔誠。

頭三口泉眼幹涸之後,重生大典也曾隆重地上演過,卻並未奏效。念及於此,賈裏德一挑隔簾,走向集會區,也加入了儀式。這對於他少得可憐的宗教熱情來說,算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一筆。

他站在教眾邊緣。這些孕育期以來,他參加大典儀式從來都是早早退場,這一直讓衛道者和幸存者們十分不滿。此時,他聽到附近一個耳音敏銳的小孩緊緊抓著母親的手臂說:“是賈裏德,媽媽!是賈裏德·芬頓!”聽到這話,他開始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個女人斥責道:“安靜,聽衛道者的話。”

衛道者菲拉在他們中間遊走著,他握於胸前的那件東西清晰地反射著他講話的聲音:

“感觸一下這聖球泡,”他勸誡眾人道,“追隨美德之路,領悟其精髓。讓我們唾棄那黑暗。隻有與邪惡決裂,我們才能盡忠於我們作為幸存者的義務,並前瞻那偉大的時刻,聽到我們與光明無上士重新歸於大一統的日子!”

賈裏德確信,就算衛道者不是底層世界最憔悴瘦削的人,那他至少也離這個目標不遠了。中央投聲器從他的身體上反射出回聲,清晰勾勒出他皮膚下突起的嶙峋骨骼。他的胡須少得可憐,勉強能聽到幾根。但是在那張形容枯槁的臉上,最引人注耳的卻是那雙深陷在眼窩裏的眼睛,眼皮緊緊合在一起,讓人不由得尋思,那雙眼睛是否從未睜開過。

他走到賈裏德跟前停下腳步,聲音一沉,其中的熱情卻並未減弱半分:“這世間的一切之中,我們的聖球泡是僅存的、曾與光明密不可分的事物。感受一下吧。”賈裏德稍一猶豫,卻聽他厲聲喝道,“感受一下!”

他頗不情願地把手伸出去,觸摸到了它那冰冷、圓潤的表麵。除了大小比例相差巨大,它與怪物掉落在上層世界那件東西裏那小小的球泡別無二致。而且他懷疑……

但是他沒敢再往下想。難道不就是自己的好奇心——對於球泡,對於其他很多東西的好奇心——讓這世界陷入了如今的困境嗎?

賈裏德垂下了頭,意識到對於這番譴責指向誰,周圍人人心知肚明。

“因此,我們在如今這個複興期所麵臨的精神挑戰,”衛道者歸入正題,“是個人的挑戰。如果我們每個人都不彌補自己的過失,可以料想得到,將幸存者從自己麵前驅逐的光明無上士,會用他的力量輕而易舉地將所有幸存者徹底毀滅!”

他將聖球泡重新放回聖龕,麵對眾人,伸展開雙臂。一位老婦人恭順地走上前去站到他的麵前,賈裏德聽到菲拉的雙手開始進行最後的儀式。

“你感知到他了嗎?”衛道者問道。

那婦人咕噥著失望地回答了一聲,走開了。

“要有耐心,女兒。福祉降臨在每一個堅定對抗黑暗的人身上。”

又有一個女幸存者、兩個孩子以及一個幸存者依次謙卑地走過衛道者菲拉麵前,然後,光明覺醒儀式才迎來第一個響應。這響應來自一個年輕的女人。衛道者將籠在她麵頰上的頭發掠到一旁,將指尖剛剛一觸在她的眼皮上,她便立刻狂喜大呼起來:

“我感受到他了!噢,我感受到他本尊了!”

這女人聲音裏有一股做作的味道,讓賈裏德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衛道者很賞識地拍了拍她的頭,轉向下一位。

賈裏德故意落在隊伍最後麵,努力不讓自己去想象那所謂的福祉降身,充其量不過是衛道者的手壓在眼睛上帶來的壓迫感而已。相反,他盡量讓自己接受這一切,好讓自己參加第一次儀式的感受,不會因為長久以來的偏見而大打折扣。

終於輪到他了,其他人都已經從集會區散去,隻剩下他和衛道者。他低垂著頭等著,聽著菲拉嚴厲的表情。關於賈裏德公然藐視屏障,給底層世界招致災禍這件事上,衛道者的態度毫不隱諱。

瘦骨嶙峋的雙手探到了賈裏德臉上。那雙手從他的麵頰摸索到他的眼睛,然後指甲按在下眼皮下麵那處柔軟的凹坑裏。

一開始,什麽……都沒有。然後,衛道者施加的壓力幾乎讓人疼痛起來。

“你感受到他了嗎?!”他喝問道。

但賈裏德隻是莫名其妙地站在那裏。兩輪模糊不清的半環狀寂靜之聲在他的腦海裏舞動起來。他感受到的位置並非是衛道者施以壓力的地方,而是靠近他眼球上部的什麽地方!這所謂的福祉,和他兩次遭遇怪物時的感覺一般無二!

光明士是否注定要讓他感受到自己的本尊?如果是這樣,那為何要讓他在接近雙生魔的時候,以一種稍顯不同的方式意識到無上士的存在?如果光明是善,那為何光明本尊還要有邪惡的生物輔佐?

他沉醉於這感受之中,傾聽著那些舞動的圓環。它們在衛道者不住變化的指甲壓力下忽而鮮豔,忽而黯淡。

“你感受到他了嗎?”

“我感受到了。”賈裏德顫聲應道。

“我本不期望你會如此,”對方的話語中略帶失望,“但是我很高興,你還是有救的。”

他放下手,走到聖球泡龕下的石台上坐下,聲音不再那麽嚴厲:“我們在這裏往往聽不到你,賈裏德。你父親對此憂心忡忡,而我很理解他。終有一個時段,這個世界的命運將會掌握在你手中。那是一雙善良的手嗎?”

賈裏德在台子上坐下來,腦袋耷拉著。“我感受到他了,”他不住低聲呢喃,“我感受到他本尊了。”

“你當然感受到了,孩子。”衛道者同情地伸手握住他的手臂,“你本可以早早感受到的,你很清楚。那樣的話,對於你來說事情也就不同了……也許,對於整個世界都不同了。”

“是我導致了熱泉幹涸嗎?”

“除了違反屏障的禁忌,我想不出還能有什麽事情會觸怒無上士。”

賈裏德的雙手緊緊絞在一起,“我能做什麽?”

“你可以贖罪。然後我們將聽到之後會發生什麽。”

“但是你不明白。可能不止是違反屏障禁忌!我曾想過,光明士也許並非無上,他……”

“我很理解,孩子。你自有你的困惑,就像時不時會出現的那種幸存者一樣。但是記住……長遠來看,一個人不會因為他的多疑而被下定論。一個重新皈依的幸存者才是真正忠貞的,他終將與自己的不忠決裂。”

“忠貞,您是否認為我能找到其真正的意義?”

“我肯定你能……現在我們已經有了如此一番交談。我心中毫不懷疑,等你的時代到來,我們與光明大一統的誓言必將實現,你將為此做好準備。”

衛道者伸出自己的耳朵,仿佛在傾聽著無限的未來。“那將是多麽美妙的時代啊,賈裏德……光明在我們身邊無處不在,撫摸著每一件事物,與無上士親密無間,人類從他身上獲得萬物的真理。而黑暗將完全消失。”

這個時段剩下的時間,賈裏德都躲在自己的洞室裏,然而他的心思根本沒有在聯姻這件事上。相反,他重新審視著自己新的信仰,小心翼翼不去勾起任何可能冒犯無上士的念頭。

在獨處的時間裏,他下定決心放棄對於黑暗與光明的尋覓,並對此絕不反悔。他橫下心,發誓再也不越過屏障。

新的信念牢牢紮下根來,他倍感輕鬆,一切都會好的——不論是精神還是肉體。這一切看似如此理所當然,即使是十二口幹涸的泉水重新噴湧,他也一點都不會感到驚訝,就仿佛是他和光明立下了一份盟約。

“我聽到很多之前不曾聽到的東西。”最令人期待的話語融化了父親臉上的線條,那張臉露出一副笑容,散發出帶著讚許和驕傲的暖意。

“我期待你說出這番話已經很久了,賈裏德。這意味著,我終於可以執行下一步的計劃。”

“什麽計劃?”

“這個世界應該有年輕的、富有活力的領導者。在泉水幹涸之前,我就已經毫無應對之機了。麵對這樣的挑戰,我們更加需要一位年輕領導者的膽識和魄力。”

“你想讓我成為首席幸存者?”

“越快越好。那要予以充分的準備。不過我會盡我所能給予你幫助。”

在六個時段之前,這事兒賈裏德連想都不敢想。但是現在,似乎隻是將他決意挑起的擔子加上了些許砝碼,便有了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沒聽到任何辯駁。”首席幸存者心情舒暢地說道。

“你不會聽到的。如果這就是您所期望的,那就絕不會有任何反對。”

“太好了!再過兩個時段,我要告訴你一些必須要做的事情。然後,當你從上層世界返回的時候,我們將開始正式訓練。”

“長老們對此有什麽看法?”

“在聽到你和衛道者之間的談話之後,他們就完全沒有任何反對意見了。”

接下來的那個時段一早——甚至連中央投聲器還尚未開啟呢——賈裏德就在睡夢中被人粗暴地晃醒了。

“快醒醒!出大事了!”

是長老埃弗裏曼。不管出了什麽事,對他來說一定很嚴重,不然他不會這麽貿然闖進私人洞室。

賈裏德一挺身躥到地下,他察覺到旁邊石鋪上的哥哥在夢中身子一顫。“怎麽了?”他問道。

“是首席幸存者!”埃弗裏曼向出口跑去,“來啊——快!”

賈裏德隨著他奔了出去,同時聽到洛梅爾正醒轉過來,而父親的石鋪是空的。他在世界入口附近趕上了長老,“我們要去哪兒?”

但埃弗裏曼隻是喘著粗氣。他一呼一吸大口喘氣的聲音,被他那垂在臉前不住抖動的頭發擾得七零八落。

不隻是這位長老行為怪異,聚集的人群也一小撮一小撮地聚集,正不安地議論著什麽,話語中流露出難以壓抑的焦慮。賈裏德聽到還有幾個人正朝著入口跑去,他們顯然一聽到有事情發生就從夢中起來了。

“是首席幸存者!”埃弗裏曼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我們一早出去散步,他正談到如何讓你接過他的位置。我們經過入口時……”他腳下一絆,賈裏德一頭撞進他雙臂亂舞的懷裏。

有人打開了中央投聲器,這個世界毫微畢現地呈現在了耳朵裏,賈裏德迅速確定了一下自己的具體方位。這片聲影中,洛梅爾正邁著沉重的步子從他們身後跑上來。

怪物的氣味仍然彌漫在空氣裏。循著它,賈裏德衝了出去。

“然後是一種嗤嗤聲,”埃弗裏曼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落在了後邊,“首席幸存者就在原地跌倒了。他無法動彈……甚至那東西過來抓他的時候,他都一動不動!”

賈裏德趕到入口處,用胳膊肘推開幾個議論紛紛的幸存者。

通道裏的氣味更加刺鼻了,通往原始世界方向那種味道也愈加濃烈。首席幸存者熟悉的氣味混雜其中。似乎有一團惡臭就聚在左近。賈裏德聳著鼻子一路追蹤,走到那處地方,撿到一塊軟軟的、毫無生氣的東西。

那東西大約有他的手掌兩倍那麽大,感覺像是嗎哪布。隻是這種織物無比精致,而且每個角上都墜飾著同樣材質的絲帶。

這是必須深入研究的東西。不過上邊也浸透了怪物的味道,他要是把這東西帶回世界,肯定會引起**。於是他把它放回地上,撥了些土蓋在上麵,並把這個地方牢牢記在心裏。

返回的路上,他差點跟順著通道一路摸索而來的哥哥撞個滿懷。

“聽起來,你要比預期更早地當上首席幸存者了。”洛梅爾的聲音裏透出濃濃的嫉妒。

(未完待續)

Copyright? 1961 by Daniel F. Galou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