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快的槍★
FASTER GUN.
[美]伊麗莎白·貝爾 Elizabeth Bear 著
羅妍莉 譯
更快的是槍,
還是記憶
伊麗莎白·貝爾,美國著名科幻作家,2005年獲得約翰·坎貝爾最佳新人獎,2008年,她憑借《潮汐》獲得雨果獎最佳短篇小說獎,2009年憑借《修格斯盛放》獲得雨果獎最佳中篇小說獎。貝爾是一位高產作家,盡管她的科幻創作生涯尚未超過十年,目前卻已出版了超過二十五本書。
2
霍利迪醫生 往後仰著頭,帽簷滑下來,遮住了他眼前十一月驕陽的強光,“好吧,我還是覺著像儒勒·凡爾納之類的胡說八道。”
赫然高聳的龐然大物向外延伸出一道平緩的曲線,直至杆狀的船首。或許它原本是荒廢無主的裝甲艦,船體裝點著橙色的鐵鏽。但是距離最近的海足有一千英裏之遙,且不論它的體積是普通船隻的一百倍——它實在太大了,也不可能是歌劇院,醫生的想象力也就隻能到此為止了。
他身後的四女一男在馬鞍上挪了挪身子,皮革嘎吱作響,誰也沒說話。醫生估計他們和自己一樣滿懷敬畏,或許更甚於自己:畢竟去年騎馬到墓碑鎮時,他曾在此地停留過一次;他們幾個卻都沒見過。
其中一匹馬噴了個響鼻,馬蹄跺著驕陽炙烤過的鈣積層,準是揚起了一蓬塵土。醫生可以聞到鐵、鹽分和沙礫的氣味。他自己的坐騎在大坨破碎的金屬塊和形似樹脂或龜殼的熔化的焦物間擇路而行。
其中一個女人朝著她的同伴們開心地說了句什麽,聽不清楚。醫生沒有刻意去偷聽。
一陣熱風吹幹了醫生三天沒刮胡子的邋遢麵孔上的汗水。他的栗色騸馬焦躁不安。醫生輕輕用腿蹭了蹭坐騎,讓它少安勿躁。騸馬的汗浸透了馬鞍邊緣和靴口之間的牛仔褲接縫。
醫生任由眾人繼續沉默,凝視著覆蓋於那玩意兒表麵、狀如巨大圓盤和尖椎的鐵鏽。彎曲的斷脊在熱浪中映射出虛像。它身後的沙漠上嵌著一段長長的犁溝。那陣衝擊——也可能是沙漠本身——在它的側翼侵蝕出了幾個洞,露出變形的甲板、懸掛的管道和電線,以及扭曲的結構部件。
在幽暗的廢船深處,仍然可見藍白色的燈光,與醫生第一次看到的時候並無二致。
另外五人和他一起走上前來,**的馬匹在酷熱中懶洋洋的。坦率地說,他對於把四位女士帶進無路可循的沙漠並不怎麽樂觀——即便是像男人一樣穿著牛仔褲、帶著武器、劈著腿跨騎在馬上的這種女士——但她們已經鐵了心要騎馬過來了,無論有他沒他跟著。他估摸著,“沒他”比“有他”要他娘的危險得多,最後騎士精神占了上風。騎士精神,還有賺點現錢,好結清在法羅牌桌上欠下的賬。他欠了該死的約翰·林戈一筆債。
林戈還占著另外一個原因——不僅僅是因為欠他的債。如果醫生不來給女士們當導遊,穿著黃黑格子襯衫的林戈肯定會他媽的接下這活兒。那樣的話,等這幾隻弱雞一死,醫生的良心就該不得安生了,和自己親手開槍射死她們差不多。林戈隻會不擇手段把她們的馬和現金都弄到手,完全不會愧疚……他才不在乎錢賺得正不正當。
馬兒們再度停了下來,然後拖著步子緩慢前行,馬隊保持著不規則的弧形:一匹栗色,一匹灰色,一匹深褐色,還有三匹是深淺不一的棕色和棗紅色。僅就目前而言,這幾個與醫生同行的人——他還不確定是否可以稱之為同伴——滿足於在沉默與敬畏中觀賞那堆殘骸。醫生對此求之不得,他被灰塵嗆得胸口生疼,不想說話。
他把手伸進兜裏,掏出一根苦薄荷糖,剝開蠟紙,咬下一塊,含在嘴裏。他現在最怕該死的咳嗽發作。
在醫生的左手邊,他以外唯一的男人摘下帽子,露出斑白的頭發,用一塊手帕擦去禿頂上的汗水。這塊手帕原先應該是紅色的,現在已經褪成了暗淡的土黃色。他叫比爾,頗為安靜,該刮一刮胡子了。除此之外,醫生對他的了解並不多。
比爾說:“我想我們應該先繞著它走一圈。”
“我們先不下馬吧?”一名又高又瘦的女士側著臉朝他點了點頭,醫生覺得她可能是比爾的太太,但他和其他幾位女士把她稱作舒特太太。她的手腕和手掌都頗為修長,頸後鐵灰色的頭發修剪得比大多數男人還短,那雙灰眼睛閃爍著魅力和智慧。醫生想,她本來應該很漂亮的,隻可惜鼻子太小了。
她左手邊嬌小的金發女人幾乎被滿頭波浪般淩亂的焦糖色卷發遮擋得看不見了——鋪滿男人枕頭的那種頭發。她的胸脯如一對鴿子,屁股像一匹橫衝直撞的小馬駒,塞在臀部磨得鋥亮的褲子裏。她坐在紅色的騸馬上,脊背挺得筆直,揚起下巴,像醫生老家的一位表姊妹,仿佛還不習慣這種鬆垮的西部馬鞍。這一位叫喬根森太太。
她後麵是麗爾小姐,一個看上去有部分墨西哥或印度血統的大個子,也可能兩者兼而有之,反正差不多。麗爾小姐這身材不僅對於女性來說算得上高大——她肩寬背闊,醫生身高有五英尺十英寸,她比醫生還要再高上半英尺。她的頭發盤繞成一條黑色的發辮,從帽子下麵蜿蜒伸出,胖嘟嘟的,就像一條喂飽了的響尾蛇。
探險小隊裏的第六人,也是第四位女士,是個美麗的混血兒,修長的下頜線條優美,牙齒有點歪。這位黑妞兒的名字叫弗洛拉。盡管天氣炎熱,她還是穿了一件綴有流蘇的小山羊皮夾克,和她膝邊馬鞍上的槍套很搭,套裏裝著雙管獵槍,和其他所有人都攜帶的手槍相比,她似乎更喜歡這一款。
醫生可不是傻瓜,這兩種槍他都帶著。
“等我們繞著這東西轉完了,陰影的位置就該變了,”醫生說,“我們可以把馬拴在陰影裏。”
比爾問:“把它們留在離殘骸這麽近的地方安全嗎?”
醫生用舌尖撥弄著那塊苦薄荷糖,在上牙背後硌得直響,“我們能拿來當掩體的就隻有這個了。”
大個子女人從馬鞍上探出身來,讓她的馬側步遛圈。“這東西周圍什麽痕跡也沒有,”她打量了一會兒之後說,“不管怎麽著,都看不出有什麽玩意兒可能爬出來過,或者拖了什麽東西回去的跡象。”
眾人紛紛轉過頭去。醫生可能算是導遊,本地(這麽說挺搞笑的)專家。但顯而易見,在雇用他的這一小隊人馬裏麵,這位混血女人才是大姐大,其他人好像都不覺得這有什麽可奇怪的。
醫生打開水壺,吞了一大口水,衝掉苦薄荷糖那揮之不去的苦味。別人怎麽個活法跟他沒有半點相幹。他的工作就是把這些人全帶進那個殘骸裏,然後再平平安安地弄出來,無論裏麵有什麽她們認為值得付出金錢和子彈、冒著生命危險去尋找的東西。
他們慢慢地繞著殘骸轉了一圈,耗費了大半個鍾頭,其間雖然確實發現了一些蹤跡,但都是些郊狼、蜥蜴、野豬和野兔留下的。夜間溫度下降時,在鏽跡斑斑的船體內部會形成冷凝水——無論哪種沙漠生物都不會忽視這種資源。
醫生和麗爾小姐的坐騎稍微比其他人領先一點,兩人都安靜而專注地俯下身,仔細審視著傷痕累累的大地。此時,她清了清嗓子,勒住那匹身材粗壯、麵有白斑的棕色母馬——那馬兒輕鬆地支撐著她的體重——喃喃地說:“醫生?”
他轉過身來,順著她那優美大手比出的手勢望去,低頭盯著塵土裏幾排平行起伏的抓痕,皺起了眉頭。當他再次抬起頭時,麗爾小姐正平視著他,雙眼與她那匹母馬一樣是棕色,一樣的聰慧。她揚起眉毛,表示疑問。
“是有人扒拉出來的痕跡。”醫生的防塵外套底下,肩胛骨之間,生起一股熟悉、森冷的寒意。他意識到自己泄露了多少天機,卻收不住嘴,任由目光掃過那來曆不明、參差不齊的殘跡。他興許會走運呢:他的眼睛興許會捕捉到槍管上閃爍的陽光,或者有人在那片黑暗裏舉槍瞄準時隨著動作閃過的光芒。
“沒錯。”她的聲音高亢而悅耳,與她那副身板很不協調,倒有種反差美,“不過這人是在離開還是前來呢?”
其他人在後麵大約五英尺的地方慢吞吞地停下,等待著追蹤者們的結論。聽見麗爾小姐的問題,嬌小撩人的金發姑娘喬根森太太抬起搭在鞍橋上的雙手對搓起來。
“貌似,”她引用道,“是在所有問題的真實航向中。”
醫生嗤笑,然後回敬道:“嗯,我很高興萬事都如此順遂。”2
她露出微笑,下頜方正的臉龐被笑容點亮,顯得頗為頑皮,“我聽說你是個有文化的人,好像倒不是誤傳。”
“夫人,”他回答,碰了碰帽簷。他望向弗洛拉,提醒自己是在給誰幹活,“不管你們來這兒是為了什麽,如果有別人摻和,你們還想接著找嗎?”
“我們在找船上的日誌。”弗洛拉說。
“日誌?”
她的頭發編作跟她手腕一般粗的一對扁辮,在她點頭時滑過了肩頭,“那是一艘船,霍利迪醫生,在群星之間航行的飛船。”
“嗯。”醫生說著,回頭看了看。還是沒有卡賓槍管的痕跡,沒有半點動靜,也沒有絲毫生命的跡象,隻有殘骸深處那些藍燈靜止的光芒。這東西沒有翅膀,也沒有氣球罩的痕跡,甚至在他認作船尾的地方——就是朝著刹車痕跡的那一端,整體損傷相對較小——連巨型火箭上的錐形口也沒有。
他聳了聳肩,“我待在隱蔽處感覺會好點。”
“同意。”弗洛拉說,“既然可能有別人搶在了咱們前頭,你們覺得把馬拴在裏麵某個損壞區域怎麽樣?至少隨便瞥一眼是看不見的。”
“如果真有人要偷馬,”比爾說,“不管是拴在外頭還是裏頭,偷起來都一樣輕鬆。咱們要是得跑著去追的話,唔,我寧可不要步行穿過火力覆蓋下的開闊場地,或者說我寧可不去追。”
他瞥了醫生一眼,好像在琢磨下一句話該不該說似的,“我可以在它們周圍圈上一道結界,不管是拴在裏頭還是外頭。”
醫生嘬著牙,想吸點水分到嘴裏,“你會法術啊。”
比爾聳聳肩,“總得有點兒理由才能讓女士們容忍我。”
“嗯。”醫生說。所有人都能察覺到秋天已至,卻架不住天氣熱得令他肩胛間汗水直淌。
既然比爾對他這麽開誠布公,他便答應了,“我自己可能也見過一兩次這種花招,吹噓自己行的人可比真行的人多。不過,結界的話,有點兒超乎我的經驗。”
“那你還拿著那杆槍呢,”比爾回答,“這也超乎我的經驗。”
醫生歪了歪頭,沒有理會這句恭維。
舒特太太往下壓了壓帽子,蓋住鐵灰色的短發,“不管有沒有結界,我都想象不出這些馬放在裏麵會比放在野外更危險。”
“除非殘骸自個兒把它們給吃了。”醫生說。
眾人都看著他。他已經吮完了苦薄荷糖的最後一塊碎片,憋住了一記咳嗽,擦擦嘴。這回可別流血啊,饒了我吧。
“你覺得會不會那樣?”喬根森夫人問。
“我覺得有可能。”醫生回答,“至於會不會,那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馬兒們進入殘骸中昏暗的反射光下,仿佛進了馬廄一般,平靜地低下頭。它們的鎮定讓人安心,不過,如果這艘損毀的“星艦”潮濕陰涼的船身內部沒有比外麵低十五華氏度左右的話,醫生可能會覺得更奇怪的,盡管這本身確實是件怪事:一般大家都會認為,在烈日下滲出水珠的金屬棚無論有多大,都應該悶熱無比。
結果卻相反,殘骸釋放出一股潮濕的氣息,似乎很涼爽,即便隻是與外麵相比而言。醫生的同伴們興奮不已,在陰涼處挺起身子,變高了些,仿佛之前沙漠裏的光把他們都壓矮了。她們繞著選作臨時馬廄的拱形空間移動,留意著那三條伸進殘骸深處的變形通道——其中一條與地麵平齊,另兩條則在上方。馬兒們朝掛在脖子上的飼料袋裏噴著氣,靜靜地安頓下來,盡管大家隻是鬆開馬嚼子而已,腹帶仍然係得緊緊的,以防萬一需要匆忙撤退。比爾像追著老鼠的犬一樣,沿著這處空間的邊緣四下搜尋,醫生猜想他在準備設置結界。他那專注的眼神像是某種專業人士——外科醫生、賭徒、術士或者神槍手——正在排除各種不合適的因素。醫生沒有幹涉他。
醫生並不情願把馬匹安頓在這麽亂七八糟的地方,這無異於主動給破傷風開門行方便,但他找不到更好的替代方案。他檢查了棗紅馬的蹄子,然後把雙管獵槍從馬鞍上拔出來,就在此時,他聽到兩位套著長靴、沒穿緊身褡的女人從馬匹之間走來的腳步聲,踩得腳下的鏽屑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其中一位是喬根森太太,他分辨出她尖銳冷淡的語調,聽不清楚內容。腳步聲、馬蹄聲,還有一匹母馬正在撒尿,那嘩嘩聲猶如雨水從落水管噴進接水桶裏一般,這些聲音混雜成一片閃動的回音,而醫生竭力想從中分辨出她說的話,然後才意識到自己這是在做什麽。
如果你善良的母親發現你在偷聽,約翰·亨利·霍利迪,你知道她會皺起眉頭的。但醫生不確定他對弗洛拉的說法信了幾分——這支探險隊要找回丟失已久的航行日誌——公平地說,他的性命正麵臨著危險。有趣的是,自從遇見達拉斯之後,他就對拿槍指著別人,或者以賭博為生毫無內疚了;但他仍然不願意偷聽可能不該聽的東西。
這無關緊要——反正在馬蹄噠噠聲和皮革嘎吱聲中,他也聽不出什麽來,隻聽見麗爾小姐回答喬根森太太說過的什麽話:“……尋找細節的天才。”
“我很期待這一個,”喬根森太太回答,“這有可能是我們自魁索·格蘭德的蜘蛛女以後最偉大的一次任務。”
“嘿,”弗洛拉打斷了她們的話,“不——”
她說的話同樣被背景噪音掩蓋了。醫生暗自搖搖頭,直起身子,讓那匹騸馬的前腿落地。對他的這種粗魯行徑而言,即便感到有點兒困惑、好奇心受到打擊,那也是活該。
在騸馬蹄下發出的空洞哢嗒聲中,他差一點就漏聽了某種出乎意料的東西踢過鏽屑和垃圾時發出的沙沙聲。
“噓。”他示意安靜,但你沒法讓馬匹不出聲,而且他是第二個發出噓聲的人,比舒特太太晚一點,她擰著腰,手腕翹起,瘦骨嶙峋的手按在槍上,仿佛她拔槍的速度不遜於任何一個男人。
“怎麽了?”比爾的聲音在隊伍外麵響起,很輕柔,但仍然在這扭曲變形、洞穴般的空間裏四下回**。
“有客人。”醫生柔聲道,此時他將雙管獵槍掂在手裏。他有一回曾經見過一個男人死掉,就因為他一直等待時機想去拿馬鞍上的來複槍,結果槍聲響起,驚了那匹馬。
在醫生身後,弗洛拉縮在騸馬的肚皮底下,身體緊貼在馬鞍上。“你聽到什麽了?”她問,幾乎聽不到聲音,唯有她呼出的氣息。
醫生做出口形:“腳步聲。”他想起剛才那聲音,不是嘎吱嘎吱,而是沙沙聲。“是軟底鞋或者赤腳,沒穿靴子。”
弗洛拉皺起了眉頭,但表情似乎是生氣或失望,而非害怕,“哦,我希望他們沒去那兒。那會讓我傷心的。”
醫生翹起了嘴角,她麵臨危險時的反應居然是生氣。但她的話裏有條線索令人費解,而且——呃,好吧,他今天已經證明自己好奇過頭了,“你希望誰別來這兒?”
她一直使勁盯著那堆馬匹黑乎乎的身形後麵的陰影,此時看向醫生,吃了一驚,“對不住,隻是措辭……”
又是一陣沙沙聲,讓她住了口。這一回更響,也更近。醫生讓雙管獵槍靠在腿上。他不想用散彈槍來掃射圍在兩旁的馬,盡管被逼無奈的話,他可以把那匹大棕馬當作掩體和擱槍的槍座。就一次。然後就該到處都是馬蹄和驚慌失措的半噸重的家夥們了,在一個擁擠的空間裏,毫無立足之處。
如果能在不開火的情況下離開這裏,對每個人都更好。
弗洛拉肯定也是這麽認為的。“比爾,”她這次是小聲說的,擺出交談的架勢,好讓對方聽到,“結界線弄得怎麽樣了?”
“比剛才快點兒了。”比爾回答,伴著一陣刮擦聲。醫生聞到一股鳶尾根 燃燒的味道。結界線擋不住射來的子彈——魔法對鉛無效——但能把人擋在外麵。
“嘿。”麗爾小姐說,忘記了用耳語——當醫生把頭轉向她的時候,她突然向他肩膀後麵一指。
他飛速轉過身來,雙管獵槍與眼平齊,踮起腳尖,好讓視線從那匹棕色母馬的背後越出。他努力提醒自己別屏住呼吸,因為一旦屏住呼吸,他就會開始咳嗽,一咳起來就不見得能止住了。
在槍身的金屬瞄準器上,醫生瞥見了一個東西,差點把他手裏的槍都驚掉了。
在高過地麵的其中一條隧道後端,藍光半襯托出一道身影,似乎是個赤身**的孩子,即將踏入青春期——身材苗條,四肢纖細,修長優美的脖頸襯得頭部頗為碩大。隻不過他——或她,甚至可能是它——用腳趾鉤在隧道入口處,頭下腳上地倒掛著,就像醫生幼年時在喬治亞州見過的滑溜溜的泥綠色樹蛙,叉開的雙手上,長長的手指尖端胖嘟嘟的,絲毫無益於糾正這種聯想。
手——
它手裏空****的。
醫生慢慢放下雙管獵槍,發覺身邊的弗洛拉也一樣。他的夥伴們發出的刺耳呼吸聲在四麵八方回響著,彼此重疊成一支不成調的賦格曲。
醫生把獵槍指向安全的位置,鬆開扳機。他把槍托擱在地上,讓槍管靠在膝蓋上。他再次舉起雙手,手指像那個跟青蛙差不多的家夥一樣叉開,表示手裏是空的。
“好吧,”他說,“我猜你不是本地人。”
這東西沒有發出聲音作為回應,但它從臀部開始前傾。在醫生背後,舒特太太從馬群中間走出來,她的槍也重新塞進了皮套。醫生想對她噓一聲,讓她先待在掩護下——這四肢瘦得皮包骨的小家夥可能是個誘餌,用來轉移他們的注意力。但是她向前走去,靴尖緩緩穿過地上的鐵鏽和垃圾,每走一步,都要先試探一下,然後才把重心轉移到前腳上——唔,醫生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幹涉。
而舒特太太的同伴們隻是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她拿自己愚蠢的性命去冒險,仿佛和月球人玩看手勢猜字謎是什麽流行的室內遊戲似的。
“嘿,朋友。”舒特太太說著,展開雙手,醫生能看見光與影在她的指尖之間延伸開來。當醫生看見比爾設下的結界線淡淡的幽綠光芒照在她那雙傷痕累累的皮靴上時,她停住了腳步,“我們不知道墜毀事故還有幸存者,我們是來這兒幫忙的。”
月球人一動不動,但是他——它——的胸腔明顯地膨脹起來,仿佛是在深呼吸。醫生發現這一點讓人感到一陣不可思議的寬慰:既然它會呼吸,那就說明它是活的;既然它是活的,就很容易被飛出的金屬碎片和有效的魔法所傷。
舒特夫人必定是從它那沉著的姿勢中讀出了某種鼓勵的意味,因為她將雙手輕輕垂落在大腿邊,說道:“我叫伊麗莎·舒特,是詹姆斯·加菲爾德正式任命的代表,他是美國總統,就是這片領土所屬的政治機構。我有權代表我國政府向你提供幫助。”
哈,醫生心想,我就知道這可不光是尋寶什麽的。
麗爾小姐在他身後(不是對他)低語:“我還以為這是個射擊冒險遊戲呢。”喬根森太太答道:“還沒完呢。”她的語氣一本正經,像個當女老師的北方佬。
“噓。”弗洛拉回頭噓了一聲,衝著醫生猛地一甩頭。
麗爾小姐回答說:“他聽不出這裏邊——”
這句費解的話回響著,隻說了半截,也許她把頭扭過去了。
也許她用了某種法術,使他無法聽到她認為不該讓他聽的事。
弗洛拉蹲下來,背抵著馬。當她斜靠在馬鞍上對麗爾說話時,醫生從她的聲音裏可以聽出內容。她想發出低沉而尖銳的嘶嘶聲,但是回聲不太靠得住,而且他的耳朵很好使。
“那位是該死的約翰·亨利·霍利迪。”混血兒悄聲低語,仿佛他的名字可以念出來當咒語似的。她念到他的名字時著重強調了一下,比舒特太太方才提到加菲爾德總統的時候更甚。“他會徹底把你消滅得幹幹淨淨,而不光是殺了你。所以,除非你再也不想見到1881年了……”
醫生哼了聲,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我聽見了。”他的槍法很好,速度很快,盡管有咳嗽的毛病,但當法律需要他的時候,他還是與墓碑鎮民兵團一起騎馬禦敵。可是他連一個人也沒殺過——盡管在別人口中,他可能幹倒了兩三百人。
他聽到她的聲音裏始終帶著一種語調——仿佛對什麽傳說中的人物感到敬畏似的……他緊盯著那隻一動不動的月球人樹蛙——它(他)呼吸了一下,看看他們,然後又呼吸了一下。
她提到他的語氣就像他是個大人物一樣。
打斷醫生心中困惑的,是月球人那沒有鞏膜的黑色大眼睛裏的閃光,它的頭微微轉動,搜尋著其他人的聲音。他沒有伸手去拿雙管獵槍;如果迫不得已的話,他拔出手槍的速度會更快一些。但他真的開始覺得自己可能不必開槍了。
“我們為了和平而來。”舒特太太說。
月球人仍然籠罩在鄰近的陰影裏,但它的頭轉了過來,一縷光從側麵照在它臉上。醫生看到它腦袋上方一道長長的裂口,是沒有嘴唇的嘴——它仍然倒掛著——底下本該是鼻子的地方長著扁平的突起。醫生看到舌頭一閃。
“水。”那東西像孩子一樣尖聲尖氣地說。
“你要水嗎?”舒特太太問。
它伸出一隻手,用顫音回答:“我給你水。”
《西部準則》,醫生心想,即使是月球人也能理解。他伸手抓住雙管獵槍的槍管,舉起來,重新塞回馬鞍旁的槍套裏。
一聲槍響,在產生回音的空間裏響得令人眩暈,仿佛有人衝著他的耳朵猛揍了一記,打得他往後一倒,靠在騸馬上。那匹棕色母馬側了側身,狠狠一拽束帶,把雙管獵槍從他的手裏撞飛了。那支槍掉到了亂踩一氣的馬蹄底下,撲過去撿槍就得冒著腦袋被踩爛的危險。
醫生感到一陣耳聾,眼前全是黑點,他縮著頭把自己拽上馬鞍,右手拿著手槍。一匹馬在嘶鳴,月球人也在驚叫——或者說醫生認為是月球人的那個家夥:那聲音就像一件簧片樂器吹出的音調,刺耳難聽,傳到醫生耳中,比那劈裏啪啦的槍聲更為尖銳。
月球人已經不在剛才的位置了。醫生猜測,它已經明智地從隧道中撤退尋找掩體去了,誰都會這樣做吧。
母馬和騸馬跺著蹄子,扭來扭去掙紮著,想掙脫拴住它們的韁繩。它們之間真不是什麽適合待的好地方,就算能躲開它們的後腿也好不到哪裏去。驚慌失措的母馬轉身從後麵撞向醫生,而弗洛拉正緊緊抱住他身邊的馬鞍,死死抓住鞍橋,想守在騸馬的肩旁,以免被馬蹄馬臀所傷。
有人開槍還擊了。似乎是舒特太太和麗爾小姐,舒特太太倚在牆上,瞄準了月球人剛才倒掛著的那條通道的方向;麗爾小姐昂首站立,兩腿叉開,雙手擎著手槍,活像一名射擊運動員。
醫生用胳膊攬住弗洛拉的肩膀,把她拉過來緊貼著自己,緊靠在牆上。在馬匹的嘶鳴和一片回音中,他聽不清她在說什麽,隻能看見她的嘴唇在動。正對著騸馬腦袋的艙壁上,有個小小的弧形凹室。他看著喬根森太太把比爾推了進去,出來時手裏的槍掃射著,在遠處的走廊上劃出一道掩護線。
醫生和弗洛拉要想活下去的話,就必須得從馬群裏出去。他衝著她的耳朵大喊。她跟他一樣聾了似的,完全聽不見。她掙開了他,但她的身子苗條而輕盈,他毫不費力地將她攔腰摟住,推到自己身前,從騸馬的腦袋底下走進了那間凹室,而那匹惱火的馬正奮力想掙脫韁繩,企圖後退。
“可是一旦耳邊響起了戰號的召喚,咱們效法的是饑虎怒豹 !”醫生嚷道,這同樣是在鼓勵他自己。他的聲音像是隔著層層棉絮傳來一般。弗洛拉盯著他,比爾也是。
他們當然看見他的嘴唇在動,卻連一個該死的字也聽不出來。
他推了推弗洛拉的肩膀,讓她待在原地別動,自己則迅速探出腦袋,觀望了一下形勢。馬兒們仍在側身挪動,馬蹄噔噔踩踏著,但槍聲沒有再響,它們也就沒再後退著想要掙脫韁繩了。麗爾小姐、舒特太太和喬根森太太肩並肩站在房間中央,分別注視著一個通道口。至於月球人,則無影無蹤。
醫生打著嗬欠,希望能讓耳朵恢複過來。他自欺欺人地以為那嗡嗡聲稍微輕了一點。
“媽的!”弗洛拉咆哮著,然後在他溫柔地看向她時驚駭地捂住嘴唇,發覺他的眉毛挑了起來。
“我媽媽會感到丟臉的。”醫生說著,飛快地吻了吻她那張沒有女人味的嘴。比爾在一旁晃著身子,往後靠到牆上,迅速移開了目光。
醫生,他想著,把弗洛拉放回凹室,你剛剛親了個黑妞嗎?唔,那可半點也不像自己的風格。
她當然沒有待在原地。他裝腔作勢地拿著手槍走出去的時候,她也出去了,那把她不知怎麽還牢牢抓在手裏的獵槍已經準備就緒。他慢悠悠地踩在自己那杆獵槍上,蹲下身,把它撈起來,希望在有機會檢查一下槍管之前用不著開火。
醫生再度站起身來,咳嗽得非常厲害,根本停不下來。他的肺**著,憋得死死的,還沒來得及勉力抬起頭,就先用手背抹去嘴邊的血沫。他見得多了,知道這血沫紅得如罌粟花瓣或櫻桃醬那般鮮豔絢爛——但在殘骸裏幽暗的藍光中,卻不過是一抹黯淡的汙漬,與月光下的其他血跡並無二致。醫生兼詩人約翰·濟慈在咳出這樣的紅痕時曾說過:“這豔色騙不了我,那滴血便是我的死亡通知。”
約翰·亨利·霍利迪是位牙醫,也是一名肺癆病患之子,他同樣不太可能被這血色所誤導。但他已經比可憐的濟慈多活了五年,那顆使他免於煎熬的子彈暫且還沒有射中他。
無疑是在來路上耽擱了。
一隻溫柔的手拂過他的肩膀,帶來一陣溫暖和放鬆。是麗爾小姐。他把鮮血淋漓的手按在嘴唇上,免得咳她一臉,這才抬起頭來。
“我是個療愈師,”她說,“需要幫忙嗎?”
他聽說過類似的術士,卻從未遇見過。即便是最有能耐的療愈師,也無法治愈肺癆、“波特腐爛” 或癌症;但她多半可以減輕他的痛苦。他想象著吸入一口氣、充盈到肺部最深處時那種清爽的愉悅感,而非吸氣時如同肺裏堆滿了石頭一樣堵得慌。
他說不出話來,隻好點點頭。
她一隻手放在他背後,兩肩之間,低聲念出含糊的詞語。當她抽回手時,他站直身子,打了個寒噤。
“謝謝您,仁慈的夫人。”他說。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別客氣。”
他們前去尋找月球人,也為了找拿槍的那個人。麗爾小姐在通道下方的垃圾堆裏找到了月球人掉落之處被砸壞的地方,追蹤到了許多牆上剛剛碎裂的許多鏽屑,暴露出他逃跑的方向,那家夥像蜥蜴一樣黏糊糊的,可以沿著垂直的表麵奔跑。
“我沒事了。”醫生說著,從兩匹母馬中間擠出來,以便好好打量那堵牆,“這裏有彈片彈起的痕跡。”
他用指尖戳了戳,判斷了一下角度,又扭頭瞥了一眼,以便確認,“開槍的人在月球人後麵的通道裏,我不知道他怎麽會沒打中,那小家夥的背明明就擺在他麵前。”
“還有那個……月球人……他從我們身邊跑過,想甩掉那個射手。”麗爾小姐說出這個詞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但仔細思忖了片刻之後,她似乎就接受了。喬根森太太從她們右邊走過來,在對話快結束時停了下來,縷縷花白的頭發鬆散地披在臉上,槍套還沒扣好。
醫生聳聳肩,“換作是你,不也一樣?”
“他可沒穿靴子,沒法換。”喬根森太太說,逗得麗爾小姐咯咯地笑起來,作為一個單肩扛起弗洛拉的獵槍的女人,這笑聲相當驚悚。
“他差不多什麽都沒穿。”弗洛拉說著,從其中一匹母馬的另一邊走過來。
醫生忍住笑。此時他的呼吸已經鬆快了些,但他不想把好運都耗光,“你以為就那一個嗎?”
“我覺得它不構成威脅,”喬根森太太說,“我猜它想交朋友。”
醫生迎上她的目光,點了點頭。“開槍的人八成想要一個戰利品,”他說,“死月球人的餘興表演能賣個好價錢。”
喬根森太太往後一縮,收緊下巴,好像挨了一記,“但他們……”
“顯然具備智能。”弗洛拉替她補完了這句,她嘴邊皺起深深的褶痕,“很多人才不會管那個呢。”
“是的。”醫生說,回想著那短暫的瞬間她嘴唇的彈性,自從凱特離開以後,他還沒吻過女人呢。“人們從來不管。”
過了相當久的一瞬,她猛然移開與他相對的目光,“我說,我們跟著那個槍手沿著走廊往回走吧,他才是威脅。”
喬根森小姐說:“他要找的東西說不定跟我們一樣呢。”
她和弗洛拉交換了一個醫生看不懂的眼神。
弗洛拉說:“我們的目標已經改變了,現在是救援行動。不管什麽可以從文字記錄中了解到的東西,不管什麽可以幫我們進行技術複製的東西——”她搖了搖頭,“如果我們承諾盡力幫助它重返家園,它興許也會樂意幫我們理解它的科學。”
“確實如此,”麗爾小姐說,“總統還想和幸存者們當麵聊一聊呢。”
醫生下巴都驚掉了,“管我叫娘娘腔得了。”重新吸進一點空氣以後,他說,“你們根本就不是從東邊來的吧?”
三個女人望著他,一副深受打擊的模樣。一時間,醫生感到肩胛骨之間有種隱隱約約的脆弱感。他強忍住扭頭看看背後,確認一下比爾和舒特太太有沒有從側麵朝他動手的衝動。
“其實我來自波士頓。”弗洛拉說。
醫生搖了搖頭,他們滑稽的談吐,弗洛拉提起1881年仿佛是提起古羅馬的滑稽樣子,他們對他一臉敬畏的滑稽樣子,此刻全都一股腦兒地湧入他的腦海。“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們不光不是從東邊來的,而且來自不一樣的時間,來自未來。”
無論他們做何反應,他都沒看見,因為即將爆發的咳嗽引起一股疼痛感,他的胸口一陣發緊,他彎下腰,雙手擱在膝蓋上。慢慢呼吸,淺一點,放鬆。就這樣。他抖著手,眯起眼睛,在口袋裏摸索著那根糖。
既然得了肺氣腫的馬可以被射死,為什麽就找不到人來朝他開上一槍?
苦薄荷糖讓他的喉嚨放鬆了點。什麽也無法緩解他胸口那股憋悶的感覺,除了早已用慣的解決辦法,或是麗爾小姐的治療,他意識到,此時她抓住了他的手肘,扶他站直。
“王八蛋,”等到總算能開口的時候,他說,“我母親就是得肺癆死的,我可能也會。”
“我知道。”弗洛拉說。
他迎上她的目光,被吸引住了,點了點頭,“你們來的地方我猜得對不對?”
“哦,”舒特太太說,“沒錯,霍利迪先生,你猜對了。”
“這麽說,那可真夠厲害的。未來他們找到治這個病的辦法了嗎?”
“我們找到了。”舒特太太回答。
“好。”他說著,伸手去摸手槍,把槍掏出來轉動著彈膛,確保在擊鐵底下有顆子彈。
“嗯,”霍利迪說,“我們早點找到這個狗娘養的,就能早點救出你們的月球人,然後回鎮上去。我雖然不認識你們,但我這會兒可憋得狠了,挺饞威士忌的。”
醫生和比爾把喬根森太太、舒特太太和弗洛拉托進他們第一次見到月球人的通道裏,先上去的幾個女人跪下來,把麗爾小姐拽上了邊緣。然後,比爾讓醫生把一隻腳踩在他手上醫生爬上去的時候往高處一蹬,好讓女人們穩住他。比爾本人則讓醫生大吃一驚:雖然他頭發花白,腰腹有點軟塌塌的,但他的雙手牢牢扒在邊沿上,把鏽屑和碎片掃到一邊,縱身躍起,身子一擺便翻越了與頭頂齊平的入口,揚起一陣淩亂的金屬碎片。
醫生伸手扶著這位術士站了起來,而喬根森太太和舒特太太則盯著走廊裏槍手逃走的那個方向。當醫生的目光與比爾對上時(他的臉在朦朧的藍光下顯得憔悴而陌生),比爾點了點頭。
六個人一言不發地分作三組,每組兩人,醫生和麗爾小姐舉著散彈槍,走在最前麵。另外四個人踩著碎步跟在後麵,手槍隨時待命,靴子踩在金屬上發出的刺耳聲音在四下裏回**。
這條走廊,或通道,或步橋——如果這是一艘星艦的話,醫生記得的那點船舶術語根本不足以形容其構造——必曾沿著弓形曲線貫穿整艘飛船,現在卻隻剩開頭的五十英尺左右還算是完好無損。醫生和麗爾小姐每走一步,都先用腳趾頭試探一下,再小心翼翼地將重心向前移動。在距離月球人用腳趾倒掛的地方大約三十英尺的位置,他們發現了槍手的蹤跡。
再往前,走廊已然變形,金屬扭曲塌陷,想通過的人隻能在變形的廊頂下蠕動前行,就像肚皮著地滑行的蛇那樣。成堆的碎片早就被推到一側,讓人可以這般通過;而鋥亮的劃痕則表明,那個人從這條縫裏匆忙地原路返回了。
醫生蹲下身,側向一邊,一隻手放在廊頂上支撐自己的重量。他埋頭往縫中窺視時,更多金屬碎片撒落在他肩頭和帽子上。
裏麵黑洞洞的,藍白色的光線並沒有穿透這條狹窄的通道,這讓醫生感到不安,覺得自己好像正盯著一個洞穴,洞裏興許有他所能想象得到的不知什麽嚇人的怪物,或許還有些不可思議的恐怖之物。洞口處,一團鋸齒狀的扭曲金屬上,還掛著幾根黃黑相間的棉線,一端濕漉漉地沾著血。
麗爾小姐蹲在縫隙的另一邊,同樣小心翼翼地避免暴露自己的身影。醫生摸了摸被鉤住的纖維,她打量著他指尖殘留的黏糊糊的汙漬,對他皺了皺眉,“有人在趕時間。”
“上一回我們見到約翰·林戈的時候,他穿的就是件黃色的格子襯衫。”醫生說。
“就是我第一次拒絕你們的時候,那個想說服你們雇他當向導的人。”醫生說,“夫人,如果他認為你們有什麽東西值得一偷的話,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跟著我們到這兒來,先設下埋伏。”
“這些馬值得偷。”比爾說。
“流血了,”麗爾小姐說著,腰彎得更低,把頭探進裂縫裏,“可是不多。”
弗洛拉把手放到背上,好像給弄疼了似的,“這種程度的剮蹭還不至於讓誰放慢速度。”
喬根森太太發出的聲音若是放到不這麽緊張的局麵下,可能會被認作一聲苦笑,“除非他在一周左右的時間裏染上了破傷風。”
“我們可以冒險點燈嗎?”比爾問。
當時所有的交流都是在沉默中進行的,隻是互相使使眼色、牽牽嘴角,但醫生覺得自己還是能明白的……或多或少吧。不過,當弗洛拉說“我來當靶子”的時候,他猶豫了。
“怎麽能讓你打頭?”他驚愕得忘掉了禮貌,“就你這小身板?我就算死了也無所謂的。”
“就因為這樣我才要先走,霍利迪醫生,”她用吩咐的口氣說道,仿佛在提醒他是誰掏錢誰幹活似的,“我行動起來又快又自在,遠遠超過你們這兩位先生。”
他對她皺起眉頭,表示抗議。她用指尖拂過麗爾小姐那把左輪手槍的珍珠柄,她們交換了槍以後,她就一直帶著。
“你打算和我爭嗎?”
“當女士下定了決心的時候,千萬別擋她的路。”他說著,徹底站起身來好往後退,“能不能至少讓我們在你身上吊根繩子,如果有必要的話,就可以把你拽回來?”
“這個嘛……”弗洛拉撣了撣雙手的灰塵,“我覺得倒是可以商量。”
事實證明,他們的防範措施有些多餘,但醫生還是覺得這樣更好。弗洛拉爬過走廊垮塌的那一截,身後拖著一根繩子,消失在視野裏。過了讓人捏汗的七到十分鍾,她的聲音傳了回來:“這邊沒問題!”隊伍裏的其他人一個接一個地跟上。以麗爾小姐的個頭來說,這地方實在是太憋屈了,她蹭破了點皮,掙紮了一兩次,最終就連她也成功地爬了過去。
醫生殿後,順著那根繩子,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他把大手帕綁在嘴上,以免吸入鏽屑。他不得不控製自己的吸氣量,以適應手帕的過濾效果。他希望這樣一來咳嗽發作的可能性會降低。他幾乎想象不出還有什麽比躺在黑暗中、擠在扭曲的金屬板之間,咳得死去活來更糟糕的處境了。
鏽粒摩擦著他的膝蓋和手掌,以及甲板和腹部之間的襯衫。廊頂刮著他的背,弄亂了他的頭發。他不得不一隻手把帽子推在麵前,另一隻手拿著雙管獵槍。到了某個地方,通道變成了下坡,他肚子著地往前爬行,不知道如果通道重新往上的話,他怎麽才能應付得了。但到了底部,地勢隻是變得平坦起來,他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此時捕捉到一種微弱的反射光線,似乎懸浮在空中,而非來自某個特定的地方。
他把帽子在屁股上拍了拍,好歹能稍微弄幹淨一點,然後扣到頭上。
“好嘛,”他說,費力地挺直僵硬的脊柱,“這路可真長。”
他猜想自己看上去不比其他人好到哪裏去——汗流浹背,蓬頭垢麵,全身蹭上了深深淺淺的赭色,跟在畫家的畫室裏經曆了一場爆炸似的。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擺出一副堅定不移的神情。
“他朝那個方向跑了,”麗爾小姐伸出手,“領先了我們一步。”
“他先前就已經領先一步了。”弗洛拉拿起繩子,好像要卷起來似的,皺了皺眉頭,繩子的末端再次掉落在地,“我希望能找到更簡單的辦法。但要是沒有……”
“得了吧,”喬根森太太說,“我們得走了。我先走?”
“不好意思……”醫生開口道。
但是弗洛拉舉起一隻手。“她的視力是我們幾個人裏頭最好的,”她說,“萬一這位看不見的朋友給我們下了什麽絆子,或者弄了點別的讓人討厭的驚喜,她會發現的。”
“那是當然。”醫生說。盡管這讓他著惱,他還是站到了一邊,讓那位女士先走。
過了塌陷點,通道開始分岔,變得迂回曲折起來。喬根森太太敏捷地走在前麵,間或在走到岔路口或墜毀時被撞開的艙室時,讓醫生或者麗爾小姐指指方向。蹤跡很清晰,他們的獵物逃跑了,身後偶爾留下幾滴血痕。很明顯,他正在控製不住地流血,盡管不是很多——傷口是被剛才那條狹窄通道裏鋸齒狀的金屬割的。
“我看他是迷路了。”麗爾小姐說,這時他們已經追了大約十分鍾,“驚慌失措了,他幾乎是在繞著圈子跑。要是朝著那個方向走的話會更快點兒,他還是會兜回到原來的地方。”
醫生想著穿過這座鏽跡斑斑的鋼鐵迷宮,背後緊跟著六名全副武裝的男女的滋味,其實他倒替約翰·林戈感到有點難過。但也隻有那麽一點兒而已。
他咳嗽起來,努力想忍住,不過事實上他們並非完全無聲無息,反正林戈應該也沒聽到他們過來的動靜。然而還是突然響起了回聲,醫生嘴裏滿是鮮血,一股海水般的鹹腥味,他把手伸進兜裏,扒拉那根苦薄荷糖。麗爾小姐摸了摸他的背,很快讓他放鬆下來,那塊糖則撫慰了他的咽喉。不過,他還是被這陣發作搞得呼哧呼哧喘不過氣來。
他幹巴巴的咳嗽聲發出的回音尚未完全平息,一個男人的聲音就回**著傳了過來,被走廊和洞穴般的房間弄得有些失真:“是你嗎,霍利迪?還是隻鬣狗?”
弗洛拉朝他瞄了一眼。他點點頭,站在走廊中央,她、比爾和其他幾個女人往兩邊呈扇形散開,後背貼在牆上,眾人的手槍和麗爾小姐的雙管獵槍都已準備就緒。醫生等她的目光掃過走廊,這才大膽地向前走去,他走在最前方正中的位置,經過了位於走廊拐彎處之前的幾條側通道中的第一條,向前走去。
吸引火力。
“我聽到你來了,肺癆佬,”林戈警告,“我猜,你們想活捉這個猴子似的好玩兒的灰家夥。要是那樣的話,你們就原地停下吧。說實在的,你們得往後從這兒爬出去——還要把你們帶來的那些馬和它們身上所有的水和食物都給我留下。”
醫生停下腳步,“你詐我呢。”但他已經在向弗洛拉搖頭,表明他的想法是對的。
“沒錯啊。”林戈回答。
砰的一記重擊,某種非人的生物發出了一聲被掐住的慘叫。醫生沒有退縮,但麗爾小姐畏縮了。
“你這些花招是從牙醫學校裏學來的嗎?”林戈叫道。
“還真是。”醫生說。
弗洛拉一挑拇指,指了指一條側通道,向麗爾小姐揚起眉,以示詢問。
麗爾小姐瞥了一眼,點點頭,笑了。
弗洛拉報以露齒一笑,露出的那幾顆門牙歪得那是相當厲害。
醫生想起了麗爾小姐準確無誤的方向感,胸口閃過一種陌生的感覺——一絲光明的希望,就在那發現已久、折磨得他奄奄一息的陳年病灶旁。
但喬根森太太舉起一隻手,不是竊竊私語,而是把話音壓得極低,以免對方聽見:“約翰·林戈沒死在這兒。”
“廢話。”弗洛拉嘶了聲,環視了一下四周,“好吧,沒有射殺。”
“他什麽時候死的?”醫生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問出了口。幹脆一不做二不休,他心想,“又是誰殺了他?”
喬根森夫人搖搖頭,“你知道我不能告訴你。”
“也是。”醫生說,“要是你改變了過去,未來也就變了。那你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她點點頭,“醫生……”
“別擔心,夫人,”他說,“不管你怎麽回答,我都不會滿意的。”
醫生把雙管獵槍插回槍套裏,掛在肩膀上,雙手高舉,又向前走去。他是一個人去的——或者說幾乎孤身一人:比爾從他身旁的牆邊悄悄溜過來,就算幹不了別的,至少也能給他打打氣、打打掩護什麽的。但醫生並沒有看他。事實上,在走過走廊拐角、進入約翰·林戈的視線時,醫生什麽也沒幹,隻是把手稍微舉高了那麽一點點。
林戈皮膚黝黑,長著窗簾一樣的小胡子,遠遠站在一間艙室那頭的牆邊(這艙室和他們安頓馬匹的那間一般大),正掐著月球人的脖子。不過,這間屋子收拾得更齊整一些——當然了,牆壁和地板也鏽跡斑斑,卻擦得幹幹淨淨,沒有堆滿雜物。屋子那頭放著一個形似布料織成的窩的玩意兒,還有一隻隻透明的水壺,裏麵裝得滿滿的,應該是飲用水。
可憐的家夥,醫生心想。像魯濱孫一樣被孤零零地放逐到這裏,而我們就是那些吃人肉的野蠻人。
當醫生在離他十二到十五英尺遠的地方停下時,林戈從月球人的頭頂上方對他咧嘴一笑,“我現在可是有槍,霍利迪。”
“我看見了。”醫生用舌頭和牙齒將那塊糖撥得哢嗒響,張開雙手,“我說過,我想要你做的無非就是在街上離我十步遠,約翰。這又不是街上,那一個也不是戰士。”
“但它值錢,不是嗎?”林戈問道,“肯定有賞金的,所以你們才會都跑到這兒來。”
醫生張了張嘴,又合上。該扭轉局勢了,他思忖片刻。
“沒錯。”醫生說著,向林戈的位置緩緩挪動了一兩步,也就是遠離了比爾以及走廊拐角處潛在的火力掩護一兩步,“是有賞金,三萬美元,但前提是我們得把它活著帶回去。”
他沒有聽到女人們從側廊裏走過來的腳步聲,卻不得不假設她們就在那裏,而她們之所以悄無聲息,是為了對林戈有利……或不利。
“三……萬?”林戈說這話的時候就跟從來沒聽過這麽多錢似的。醫生能理解他這種拜服的感覺。假設兩人此時易地而處的話,他可能也會用同樣的語氣說出同樣的話。
“捉活的。”醫生說。
林戈自己可能都沒有注意到,但他摁在槍上的手稍微鬆開了一點。月球人的頭抬得更直了,它那海水般黝黑的大眼睛朝醫生眨了眨。
他不敢看它,隻把注意力集中在林戈臉上,“我跟你平分。”
“其他那些人在哪兒呢?”林戈問道。
醫生聳聳肩,“三萬好像比五千強。”
林戈嗤笑了一聲,但醫生知道,這是成功騙過他的關鍵。人們會通過自身可能采取的行為來判斷別人怎麽做。從一個人猜測別人會耍什麽詭計,你對這個人就可以判斷出個七七八八。如果你在搜尋小偷,那不妨賭一賭就是那個總在指責鄰居的人。
“那我幹嗎不獨吞那三萬呢?”林戈把槍口從月球人的頭上掉轉了過來,對準醫生。碩大的槍管看上去黑洞洞的,所有槍管都這樣。
現在,醫生暗想,就現在!但從側廊上並未傳來劈裏啪啦的槍聲,林戈的腦瓜也沒有血花四濺。醫生逼著自己死死盯住林戈,“可你不知道去哪兒領賞,你以為抓這玩意兒會貼通緝令嗎?”
“所以你得告訴我去哪兒,”林戈說,“要不然我就開槍先打死你,再打死它。”
“霍利迪,現在咱倆是誰拿著槍啊?”
“算不上什麽威脅,”醫生說,“我們都知道,不管我說什麽,你都用得上它。”
林戈咧嘴一笑,小胡子不由得跟著掀了起來,就像地獄之簾在一道邪惡的舞台拱門上拉開了一樣,“你最好告訴我從哪兒、在誰手裏領這筆賞金。”
“或許,”醫生說,“說不定我倒寧願咽下一顆子——”
一支槍猛然迸出槍響,其回聲與在先前拴馬的那間艙室裏相比,難以忍受的程度相差無幾。醫生的臉抽搐了——見鬼了,這樣的一槍,約翰·林戈怎麽可能還不死,一直活到某個倒黴的日子,才被無常索命呢?就像這五個人替他籌劃好的那樣——然後他明白過來了:此時,弗洛拉走上前來,用手裏麗爾的那把六發式左輪槍瞄準前方,槍口還在冒煙,她把那支手槍從林戈手裏打落了。醫生知道,要做到這一點,比女作家們在廉價小說裏寫的可他娘的要困難多了。
“想跑的話,現在是個好機會,”弗洛拉說,她的隊伍在她身後擺好了陣勢,而林戈還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站在那裏,晃著那隻血淋淋的、失去知覺的右手。
他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直到月球人轉過頭來,那張沒有嘴唇、隻有一條縫的闊嘴鉗住了林戈的胳膊。
他們讓他跑了。麗爾小姐向月球人走去,雙手張開,聲音柔和。當她在它旁邊蹲下的時候,它沒有畏縮。
“贏了?”比爾對舒特太太說。
“贏了。”她表示同意。
約翰·亨利·霍利迪低頭看著橙黃色鏽屑上四濺的血跡,搖搖頭,“我累死了。”
弗洛拉和她的夥伴們在最後一個岔路口與霍利迪分手,她們那位灰撲撲的小客人被包裹在掩人耳目的衣服裏,騎在麗爾小姐背後那匹棕色的母馬上。離開之前,弗洛拉把醫生拉到一邊,把剩下的那一半錢也給了他,額外添了一點,還跟他講了一兩句悄悄話。
不過是他先開口的:“這麽說,你們真的來自未來?”
“差不多算是吧,醫生,”她說,“但也不完全是,我不能解釋,這是違反規定的。”
他看著她的眼睛。“叫我約翰吧,”他說,“規定在我這兒沒什麽用,弗洛拉小姐。”
“約翰,”她說,“這也是我想見見你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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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1年11月的第一天,灰蒙蒙的太陽從墓碑鎮的屋頂上方升起。霍利迪醫生踉踉蹌蹌地穿過緊挨著弗萊寄宿公寓的那塊空地。在他的生活中,除了喝上一杯威士忌,以減輕他左眼以及眼球後部那錐紮似的刺痛以外,再沒有什麽更迫切的需求了。
林戈轉過頭,衝著醫生兩隻靴子中間的塵土啐了口唾沫。
如果換了別的日子,霍利迪可能直接跨過去就了事了。
可是這一天,他在街上猛地停下腳步。擔任鎮代表之後,他便有權在墓碑鎮的大街上攜帶武器。並非人人都有這種權利的。
當他轉身麵對林戈時,手在槍套上猶豫著。陽光穿透了他的瞳孔,他以為自己的腦袋在這樣的壓力下可能會炸開,但他仍然把聲音控製得穩穩地,話音中滲透了人類的善良瓊漿和甜美的理性毒液。
“你個狗娘養的,”醫生說,“要是沒帶武器的話,就去給自個兒弄一支來。”
林戈卻隻是轉過身,給他看自己空****的右臀,雙手嘲弄地大張著。
醫生說:“林戈,我要你幹的無非就是在街上跟我保持十步的距離。記住我說的,總有一天我會說話算話的。”
“你最好期待這一天不會到來,霍利迪。”林戈說著,一麵用單腳的前腳掌轉了個圈。
醫生眼睜睜看著他晃晃悠悠地走開,從走路的姿勢來看,林戈這是頭天晚上的宿醉還沒醒呢。
醫生倒是希望自己也能欣然接受這個解決辦法。不過並沒有,他接著往前走,一心一意地想要祭出次佳辦法:再次喝醉。
約翰·林戈走進來的時候,他正坐在那裏,盯著阿爾罕布拉酒館那花哨的飲料櫃。他仍舊沒帶武器,仍舊像上了岸的水手或者喝得醉醺醺的人那樣搖搖擺擺地走著。他假裝沒看見醫生,醫生也假裝沒看見他。
醫生正喝到第二杯威士忌時,三男一女從他左手邊走來。領頭的人——或者至少是走在最前麵的那個——小心翼翼地與他保持著一段表示尊重的距離。
“霍利迪醫生嗎?”領頭的男人問。
他身材高大魁梧,生薑色的胡茬底下雙頰通紅,是個看上去很健康的家夥,襯衫領子在高溫下敞開著。醫生的手向上摸去,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襯衫紐扣。
“我是,”醫生說,“可我清楚得很,我可不欠你錢。”
那人說:“正好相反,先生,我們希望有機會付給你一筆錢。”
醫生把手放在威士忌酒杯旁邊,但沒有舉杯。他腦袋裏的疼痛並未消失。
他問:“你是誰?”
“魯本,”男人說,“傑裏米。我們聽說沙漠裏有架破爛的殘骸,我們還聽說你去過那兒。”
“就一回。”醫生謹慎地承認,“在我進入墓碑鎮的路上。”
“我們想雇你帶我們去那兒。”
“今天恐怕不行。”
“霍利迪醫生——”
但醫生轉過身對著櫃台,那人就沒再堅持。他和他的朋友們在空著的法羅牌桌旁圍坐成一堆,悄聲爭執著什麽,醫生樂得不去理會,直到他發現了一道髒兮兮的黃黑色身影一閃而過,朝那個方向走去。
醫生把前額擱在手掌上。
“你是?”
“約翰·林戈,”林戈說,“我對這片沙漠了如指掌。”
醫生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他還剩半杯威士忌。
他還真有點想讓林戈去試試。這些人雖說可能是從東邊來的,但是他們槍套上的皮革已經磨得軟綿綿光溜溜了。要是這牛仔給他們設下什麽埋伏的話,和他預料中的相比,他們可能會給他算一筆更狠的賬。
他盡力控製了自己整整三秒鍾,這才把凳子轉過來,“魯本。”
正在和林戈討價還價的魯本抬起頭來,“霍利迪醫生。”
林戈朝醫生投來憤怒的一瞥,眼中蓄滿了“一定給你好看”之類的怨憤。醫生聳聳肩,“約翰尼,你最好快走。”
林戈張開嘴——醫生幾乎能看見他話到嘴邊的那句“你還沒聽我說完呢”。然後他又默默地閉上嘴,板著肩膀,像隻濕淋淋的貓似的揚長而去。
醫生說:“我去,就這一次。我可不會老這麽幹的,先生。”
魯本背後的一個人湊過去對另一個人激動地說了句什麽,聽不明白。醫生想擤一下鼻涕,讓耳朵好使一點。
讓醫生心頭升起一陣了然的寒意的,既不是這個,也不是林戈的表現。他皺起眉頭,揉了揉眼睛。
魯本問:“怎麽了?”
“感覺似曾相識。該死。真有意思。”醫生聽到自己模糊不清的話音,就像一條被捉住的蛇發出的哢哢聲。一種令人費解的徒勞感沉入他的心底,“我發誓,我們說的這些話,每一句我都聽過,不知道是他娘的什麽時候的事兒。”
Copyright? 2012 by Elizabeth Be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