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誌銘
EPITAPH.
楊晚晴
Yang WanQing
人死後有墓誌銘,
可人類文明死後有嗎
楊晚晴,金融工作者,科幻作者,中國科普作協會員。曾在《科幻世界》發表過多篇小說。獲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年度新星金獎及最佳短篇小說銀獎、未來科幻大師獎、光年獎、晨星獎、新浪評選“十大新秀科幻作者”等獎項,作品曾入選《2018中國最佳科幻作品》。癡迷於康德所說的“星空”與“道德律”,作品背景多設置於近未來世界,專注於人性在技術衝擊下的呈現與社會範式的轉變。最大的心願是創造屬於自己的科幻審美。
Cast a cold eye
On life, on death.
Horseman, pass by!
對生命,對死亡
投以冷眼
騎士莫止步!
1
對於一個習慣沉默的人,墓誌銘似乎是表達自己的最後機會。
吳樹是個唯物論者,按理說,他不應該糾結於這些身後事。他以前確實是這麽想的。但他現在意識到,以前之所以這麽想,是因為他以為死亡離他還很遠。
如今,考慮在自己的墓碑上寫些什麽,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
司湯達式的墓誌銘是不錯的選擇,他可以讓人在那塊精心磨製的大理石上刻如下幾個字:活過,愛過,推導過……但是,應該由誰來完成這一工作呢?除了妻子,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親人——哦,應該叫“前妻”。離婚十年了,他依然沒有習慣身份的轉換。
也許我該給她打個電話,他想。或者,我該去紐約見見她。
也許不該。
得知診斷結果那天,他在鋪滿落葉的校園林蔭道上一直走到夕陽西下。我把一生都奉獻給了這裏,奉獻給了虛無縹緲的數學王國。他的腳步淌過落葉,發出沙沙輕響。
如今我要走了,我留下了什麽?誰會記得我?
他不知不覺走到了“貓頭鷹”酒吧。在酒吧門口,他撥通了鄧肯·艾利希的電話。
“我在‘貓頭鷹’。”他說。
“你什麽意思?”電話那頭問。
“陪我喝酒。”
“啊哈。”
傍晚七點多,酒吧裏多是三三兩兩的學生,即使坐在一起,他們也都沉浸在各自的增強視域中。對於兩個中年教授的到來,沒人費心抬一下眼皮。
我就要死了,你們這些麻木不仁的混蛋!他在心裏呐喊。好好愛這個的世界,因為你不知道何時會失去它!
向卡座移動時,他不小心踢到了一個學生的腳。後者仰麵看他,目光中有藏不住的鄙薄——那是對衰老而又附庸風雅之人的鄙薄。“對不起。”他躬身,錯了過去。
“說吧。”兩杯艾爾啤酒端上桌後,鄧肯說,“怎麽回事?”
他盯著杯裏翻騰的白色泡沫發呆。
“喂!你平常可是不喝酒的。肯定是大事,你不會——”鄧肯把手臂撐在桌上,毛發濃密的臉湊了過來,“你不會要死了吧?”
他一怔,然後點了點頭。
“一點兒也不好笑。”鄧肯縮了回去,似乎抖了一下,吳樹不能確定。
“是不好笑。”他說。
對方的喉結縮了縮,“是真的?”
“肺癌四期。”他發現自己正下意識地模仿醫生宣判時的語氣,仿佛這樣就能成為一個作壁上觀的局外人,“還有不到三個月的時間。”
“哦。”鄧肯呷了口酒,“真他媽操蛋。”
“是啊。”他附和道,“是挺操蛋。”
“你打算怎麽辦?”沉默了一會兒,鄧肯問道。
打算?他搖了搖頭。按理說,在時間不多的情況下,“打算”是個符合邏輯的行為。但此時此刻,他的潛意識拒絕打算。
這是個悖論,他想。
“所以說,”鄧肯說,“你看不到我拿諾貝爾獎了。”
他笑了笑,“是啊。”
鄧肯的眼睛發直,“要是你能拿菲爾茲獎 ,我的心裏會好受點兒。”
“你知道我早過四十了。”
“是的是的,”鄧肯猛灌一口啤酒,“這個操蛋的世界。”
這一輪沉默持續了幾分鍾。他喝酒,酒的味道讓他想到死亡;他張望四周,昏黃的燈光、紅色的磚牆,就連牆上抽象的塗鴉都讓他想到死亡;幹脆閉上眼睛,可就連平素最愛聽的爵士樂,也讓他想到死亡。
“該寫點兒什麽?”他喃喃自語。
鄧肯猛眨幾下眼睛,“啊?”
“我的墓誌銘。”
鄧肯的舌頭在嘴唇下滾動一圈,“這還用想?當然是那個公式。”
“那個……”他艱難地吞下一口唾沫,“恐怕沒幾個人看得懂吧?”
“老兄,”鄧肯抱起雙臂,嘴角向一邊歪著,“你是希望百分之九十九的識字蠢貨知道你是個壯誌未酬的數學家,還是希望百分之一的聰明人曉得這個躺在地下的人曾經做出過真正的發現?”
他愣了一下,“後者吧。”
鄧肯的嘴角揚了起來,向他舉起杯子。
2
“所以,”她說,“從一開始,你就沒打算要孩子。”
他在增強視域裏做著演算,沒有說話。
“為什麽?”她不屈不撓地問。
他的視點在空中一滑,關閉了窗口,“為什麽要孩子?”
“因為——”她的臉頰慢慢燃燒起來,“因為……”
他故作寬容地笑了笑,“因為這是基因賦予我們的使命。對於這一點,你不是最清楚不過嗎?”
她的嘴巴張開,又合上,沒有發出聲音。
“好,姑且假定道金斯‘基因機器’的想法過於激進,我們現在隻探討孩子在集體無意識,或者說在文化中的意義。孩子是什麽?孩子是必死個體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墓誌銘。希望有一個攜帶著你部分遺跡的生命會在你死亡之後繼續為你倏忽而逝的存在作證,這種想法或多或少會減少你對死亡的恐懼……”
她咬著嘴唇。
“但經濟學家凱恩斯是怎麽說來著?”他滔滔不絕,就像是在畢業論文答辯會上,“從長期來看,我們都會死——不止你我,不止你我的孩子,所有文明、地球、太陽係乃至整個宇宙,都有終結的一天。所以我不明白,除了性的享樂以外,繁衍後代對我們來說有什麽意義?”
“吳樹,”她終於開口,“是數學讓你變得這樣毫無人味兒嗎?”
“那麽生物學呢?”他反唇相譏,“把生命看作化學事件會讓你更有人味兒嗎?”
“生物學教會我理解生命,而非肢解生命。”
沉默了一會兒,她說。
……
當時,她的語氣那麽冷,那寒冷甚至滲透到了夢境的背麵。他醒來,打了一個哆嗦。
“先生,”乘務員俯身,甜美的氣息撲麵而至,“我們馬上就要著陸了,請調直座椅靠背。”
他點了點頭。波士頓到紐約,不到一個小時的飛行時間,他在夢境裏輾轉流連。而剛才那個夢,與其說是弗洛伊德式的隱喻與再造,不如說是潛意識裏這位大導演偶爾為之的8mm膠片紀錄片。也許潛意識早已為自己厘清了所有線索,他想,瑞秋離開我,是因為她認為我缺乏人性。
而瑞秋從不會犯錯。
機身傾斜,波音B797機翼的翼梢之下,紐約市從淡紫色的薄霧中浮現出來,像影影綽綽的墓地。他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死亡的意象似乎統攝了一切。無論他如何提醒自己,他身下的這片“墓園”之中就生活著他的愛人,他仍然會把長島上林立的千米高樓想象成巨人們的墓碑……
該死。他在心裏暗罵一聲。
一出機場,他就鑽進了千禧希爾頓酒店的膠囊觀光車。用微生物指紋確認身份之後,這輛全透明的電動車無聲啟動,載著他駛向目的地。早上六點多的紐約城還沒完全醒來,若不是偶爾有鮮黃色的無人駕駛出租車和晨跑的路人從車窗外閃過,他甚至覺得自己是誤入巨人墓園的螞蟻。
到達酒店後,吳樹簡單衝了個澡。他始終不習慣隨身攜帶“清潔蟲”,不習慣這些跳蚤大小的微型機器人如黑雲般漫卷過他的身體,啃食皮屑、油脂和泥垢。雖然這樣的清潔方式可以隨時隨地進行,據說還比“傳統”的方法更幹淨,但他還是喜歡水流過身體的感覺,喜歡在熱氣騰騰的浴室中思考問題——然而現在對他來說,思考幾乎是不可能的。每一滴打在身體上的水珠都令他生疼,每一口富含水分的空氣都讓他感到窒息……這一切都讓他聯想到死亡:不是因為必然到來的疼痛,而是因為必將失去的,對疼痛的感知。
他本想休息一下,可當他躺在鬆軟的**後發現,閉眼比睜眼更累。一閉上眼,那些藏在黑暗中的東西,那些恐懼、那些不甘、那些黴爛的記憶就像潮水般拍打著眼瞼圍成的堤壩,發出萬馬奔騰般的喧囂。於是,隻好睜開眼睛。賓館房間的全息影壁抹去了身邊的一切,他置身於紐約市天際線上的橙色黎明中,一秒接著一秒,他看到這橙色被蒼白的天光漸漸銷蝕。有那麽一瞬間,他似乎體驗到了時間的流動和流動時的黏性,他在這種不可見的流體中掙紮著起身,低聲報出一串地址,智能房間在幾微秒之內為他捕捉到了一個交通單元,全局式交通控製係統隨即生成了一套最優行程——接下來他將以最快速度到達目的地,盡管他其實暗暗期望,紐約的交通能把即將到來的尷尬稍稍推後一點兒。
但這世上本就有一些不容逃避的東西。
幾分鍾後,他坐上了電動車,去往前妻的家。
3
前妻居住的公寓樓下有一個小小的花園,裏麵種著懸鈴木、水杉和銀杏。他坐在一條木製長凳上,等待著代表瑞秋的粉紅色虛擬人偶從增強視域中跳出。在這方鬧中取靜的小天地裏,他能聽見鳥兒的鳴囀,還有風拂過樹葉的颯颯聲。他甚至能聞到樹木油脂的清香混合著泥土的腥味兒,陽光從稀疏的樹葉間大滴大滴灑落下來,濺濕了每一個路過的人。
他忽然發覺,在這尋常的景致中藏著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這美屬於活著的一切……幾個穿著幻彩夾克的朋克青年從他眼前笑鬧著走過,他們臉上的青春痘如同被秋天爆開四壁的橘子,旺盛的生命力在肆無忌憚地流溢。吳樹慚愧不已地低下頭去:他想起蘇珊·桑塔格 曾經說過,像他這樣的人是屬於疾病王國的。疾病和健康,兩個王國。而他,現在是一個偷渡客。
一個小時過去,瑞秋還沒有出現。
這也許是個啟示,他緩慢起身,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咯作響。我不應該來。我來幹什麽?告訴她一個無情之人終於得到了他的報應,終於開始悔恨沒有在世上留下任何東西?
然而他還是走到公寓門前,大樓在識別出他的身份後告訴他,瑞秋最近都不在,而且沒有通報行程。
“瑞秋的丈夫和女兒都在家裏,”在察覺了他的失望與如釋重負後,大樓善意地提醒他,“您要不要去拜訪他們?”
他搖了搖頭。
“真遺憾,”大樓又說,“瑞秋一家為您設置了最高訪客身份。”
他怔了一下。最高訪客身份就是一句“隨時歡迎”。很久以前,在這個國家的北方邊陲,人們歡迎不速之客,因為他們能帶來爐火熊熊的熱鬧、半真半假的傳聞和冰封天地外的另一個世界——而他,一個生性冷漠的人,一個慘痛記憶的活化石,有什麽值得歡迎的呢?
他走進了大樓。自動步道和電梯係統通過數次運轉,將他送到瑞秋的家門口。
11304。
白色的聚合材料屋門滑開,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門口,光線從他的身邊搡過,勾勒出一片毛茸茸的剪影。
“嗨,吳。”男人向他打招呼。
“嗨——鮑勃。”
“剛才房間通報你來了,我還以為它搞錯了呢。”
他用鬆散的麵部肌肉拚出了一個笑。
“快進來吧。”男人側身。
“不了,謝謝。隻是順道過來看看……瑞秋,她,還好嗎?”
男人聳了聳肩。“你知道的,天天不著家。這不,”他伸手向上指了指,“上天了。”
“上天?”他吞了一口唾沫,感覺那是一簇蠶豆大小的火焰,正順著喉管滑下去。
“空間站裏的實驗項目……那個空間站叫什麽來著?哦對,‘露娜’……”男人擠了擠眼睛,“她沒有告訴你嗎?”
他搖了搖頭,“我該走了。還有個會議……”
“這麽急?”男人誇張地揚起眉毛,“是聯合國的會議嗎?”
“咳——”他欠身,咳嗽。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開朗地笑了幾聲。這時,一張小小的臉蛋兒從男人身後探了出來,臉蛋兒上有一雙藍色的大眼睛,星星一樣的小雀斑,嘴唇打開,兩顆小兔牙蹦了出來,“爸爸,他是誰?”
“爸爸和媽媽的朋友。安妮,叫叔叔。”
小女孩兒用她那脆薯片般的童聲重複道:“叔叔。”
他蹲下,“你好,安妮。”
女孩兒好奇地打量著他,“叔叔,你病了嗎?”
他笑了笑,感覺有**被麇集在眼角的皺紋擠了出來,“嗯。”
“那你,”女孩兒從父親的身邊縮了過來,一臉天真地看著他,湛藍的眸子裏滿是關切,“那你難受嗎?”
他把手輕輕按在女孩兒的肩膀上,“現在好多了。”
離開的時候,眼淚一直沒有停過,像旱季過後的瓢潑大雨。他踉踉蹌蹌走進了公寓樓下的花園。長凳的一邊已經坐了人,可他的雙腿已經支撐不住了,他把自己砸向長凳的另一邊,蜷著身,雙手掩麵,淚水從指縫間奔湧而出,一同奔湧的,還有抑製不住的嗚咽聲。她像她,像她。有一個聲音在漆黑的、大雨滂沱的世界中呼喊:我他媽的就是個傻瓜!我都失去了什麽啊……他想他的前妻,撕心裂肺地想。他害怕,害怕一個人孤獨地麵對死亡,害怕自己像清風一樣了無痕跡地拂過世界……哪怕有一個人用精致的謊話安慰他,哪怕這絲毫不能改變死亡的永恒與虛無……哪怕隻是徒勞的掙紮,他依然需要。
有人戳了戳他的肩膀。他抬起頭,一方手帕遞了過來。
“喏。”是長凳另一邊的老太太,她佝僂著腰,滿頭銀絲,少說也有八十歲了。
他接過手帕,擦眼淚,不體麵地擤鼻涕,白色的手帕被吹得老高,像是在水裏漂動的水母。
老太太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輕輕把手搭在他的大腿上。
“哭吧,哭過就好了。”
“好不了了。”他嘟噥道。
“好不了就算了,反正據那些大腦袋科學家說,上帝也有玩兒完的一天。”
他撲哧一聲笑了,老太太扭過頭看他。
“好點兒了沒?”
他點點頭,滿懷歉意地把手帕折了幾折,遞還給老太太,“把您的手帕弄成這樣,實在不好意思……”
“沒關係。”老太太接過手帕,把它塞進毛線坎肩的側兜裏,“我這塊手帕是納米自清潔型的,放心,它不會因為這麽點鼻涕眼淚就玩兒完。”
他又笑了,心底生起了一點兒暖洋洋的東西。
4
他可以平靜地接受離婚,但不能接受他的繼任者。
“那個——鮑勃,他是個什麽來著?”他嚷嚷道,“股票經紀人?”
“不關你的事。”瑞秋眼皮都不抬,“而且,他也不是股票經紀人——這個世界上早就沒有股票經紀人了,他是高頻交易算法架構師。”
“這有什麽不一樣嗎?”他歇斯底裏,“無非是把社會的財富搬來搬去,順便成就幾個暴發戶,再把一些人搞得家破人亡……”
沉默了一會兒。“至少他愛我。”瑞秋說。
我也愛你呀!他差點兒脫口而出。可現在說這話又有什麽用?他們倆的裂隙太大了,一萬句“我愛你”也沒法把這個裂隙填平。
“是因為孩子嗎?”他問。
瑞秋沉默以對。
“那麽,祝你幸福。”他故作大度地說。
“謝謝。我會的。”
……
瑞秋是對的。他在候機大廳裏想著,鮑勃高大、英俊,有漂亮的銀色頭發和迷人的微笑——他還為她帶來了一個孩子,一個繼承了她遺傳物質的新生命。生命的本質就是銘記。從第一團可以自我複製的大分子開始,生命就在時間的湍流中傳誦自己的故事,而智慧、文明、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從生命土壤中開出的花朵,它們之所以生生不息,就是因為它們繼承了訴說的衝動。
我曾以為自己超脫,他的嘴角漾著苦笑,其實我是鼠目寸光。
忽然,候機大廳裏泛起了潮水般的聲音。有公共信息強行投進他的增強視域,雪崩般滾滾而下,他抬起頭,機場空曠的穹頂上,綠色的、閃爍不定的單詞匯成一片海洋:
延誤。延誤。延誤。
所有的航班都推遲起飛。
有人就這樣抬著頭,嘴巴自然張開,瞪視著無法在人流熙攘的平麵凸顯出來的延誤信息;有人的眼珠轉來轉去,在無數鏈接中尋找大麵積延誤的起因;有人木然坐著,瞬間的信息爆炸導致了網絡擁塞,他們的增強視域變得粗糙,而真實世界也隨之變得陌生難解。
他站著等待。人們從他身邊走過,大聲地抱怨,咳嗽,打噴嚏,清嗓子,嚼泡泡糖。人的生機,人的生機所製造出來的喧響、濁氣和粗魯的碰觸無處不在。半個小時過後,還不見飛機起飛,他發覺空氣正在變得黏稠,溫度在不動聲色地升高,疼痛也隨之一絲一縷地漫了上來。無法保持站立的姿勢了。他呼叫代步機器人,不一會兒,白色的萬向輪機器人從人群中鑽出,它那燈塔狀的軀幹中翻出了一個簡易聚酯座椅,他靠了上去,順手把智能行李箱推入機器人的通用接口。
“請輸入您的目的地。”機器人用電子聲說道。
他在增強視域裏的機器人服務界麵鍵入三個字:換乘站。
火車抵達波士頓時已是傍晚,等到了劍橋鎮,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深紫色的天光下,吳樹在自己家的二層小洋樓門口看到一個黑黢黢的影子,他的心沉悶地跳了一下,隨即在心裏自嘲:都到這時候了,還有什麽好怕的呢?
他走向那個影子。
“謔,你回來了!”影子從門前的台階上站了起來,揮舞著什麽東西。
是鄧肯·艾利希。
“你在——等我?”他問。
“十五年的格蘭菲迪,”鄧肯在他麵前晃了晃手中的東西,“陪我喝點兒酒。”
他斜著肩,從這位壯漢的身邊錯了過去,拾步走上台階。“抱歉,我今天累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喂——”
鄧肯在他身後低吼一聲,回過頭,看到鄧肯的眸子裏反射著路燈的光,那光帶著一絲寒意。
“我說,陪我,喝點兒酒。”鄧肯說。
他的喉結向下一沉,“陪你?”
後者點了點頭。
威士忌猶如流動的火焰,沿著他的喉管一路燒了下去,火辣辣的痛楚直搗胃腸,接著又殺了一個回馬槍,在他眼底爆開金花。他想起這種**從前是叫“生命之水”,大概生命終究要和痛苦聯係在一起,而為了證明這種聯係,人往往不惜自戕。
“你怎麽像個娘們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啊?”此刻,鄧肯的所有表情都鍍上了一層笑意,他顯然已經醉了。
吳樹咳嗽一聲,抓起一片薯片,放在嘴裏細細研磨。
“搞不懂你們中國人的習慣,”鄧肯嘟囔道,臉上依然是笑著的,“喝酒還要就點兒東西。”
他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今天下午沒飛成吧?”沉默了一會兒,鄧肯問道。
“嗯。”
“所有人都沒飛成——誰都不敢冒險。”
“冒什麽險?”
“你不看新聞嗎?哦,對啦對啦,你已經不關心這個世界啦……”鄧肯把薯片從他手裏奪了下來,丟進自己的嘴裏,“可世界……嘎吱嘎吱,可世界不肯輕易放你走哩,喏!”
一條新聞被鄧肯推進客廳的公共視域:
6月20日下午4時27分,GPS、GLONASS、伽利略以及北鬥衛星導航係統同時發生故障,故障時間持續2.24秒……據不完全統計,此次全球範圍的導航係統失準已直接或間接造成數起航空事故及數千起車禍……故障原因正在調查中。目前各大係統的管理部門均未對此事發表意見。有科學界人士指出,在不考慮陰謀論和廣義相對論失效的前提下,四大係統同時發生故障的可能性為零……
“所以所有航班都停飛了……”他若有所思。
鄧肯努了努嘴,又灌下一口酒。
“你就為了這個來找我喝酒?”
“我他娘的不關心航空業!”鄧肯把酒杯摜在桌上,酒液如琥珀色的花朵濺出酒杯,潑在他黑乎乎的虎口上,“你得的是肺癌,不是阿茲海默!”
他的臉僵住了。沉默瞬間膨脹,充滿了整個房間。鄧肯臉上的笑意散去,“對不起啊,我有點兒喝多了。”
“我理解。”他說,盡管他不知道自己理解了什麽。
鄧肯歎了口氣,視線落到餐桌上,“我——嗝——終於能體會到你的心情了。”
他勉強笑了一下,“壯誌未酬的心情?”
“我倒寧可壯誌未酬啊。”鄧肯使勁搖了搖頭,把空氣中酒精、橡木、榛子和巧克力的氣息攪在了一起,“現在就算給我諾貝爾獎,我也不想要。”
他嗤笑一聲,隨即身子一凜,“剛才新聞裏說,廣義相對論失效?”
“而且是第三次。”鄧肯雙肘拄在桌上,傾身向前,“前兩次的時間很短,沒有造成什麽影響,所以新聞沒有報,但各大導航係統裏都有記錄——這是不是讓你想起了什麽?”
他緊咬嘴唇,許久才擠出一句:“這不可能。”
鄧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當一個科學家說‘不可能’時,他往往是錯的。”
他抓起酒杯,把大半杯威士忌咕嘟咕嘟灌進嘴裏。接著他咳嗽起來,劇烈地咳嗽,咳得渾身骨骼叮當作響,像是要散架一般。
“這不——咳——可能!”
鄧肯拍了拍他的上臂,“好好休息吧,明天一早會有人來接你。到時候你就全知道了。”
“接我……去哪兒?”
“去你剛剛去過的地方,”鄧肯的臉上浮起黏糊糊的笑容,“紐約。”
5
一整夜,他都像一個溺水的人,在噩夢中掙紮。他夢見一堵無限高無限寬的牆,夢見天空中沒有瞳仁的巨眼,夢見圓柱狀的空間站、奔逃的飛船,它們身後的太陽、水星和地球像是被一個碩大無朋的熨鬥碾平,變成了一幅無疆的巨畫,而所有奔逃之物都在絕望地向巨畫中心墜落……
在夢與夢的間隙中,他短暫地醒來。他想起所有的畫麵都來自少年時閱讀的科幻小說,潛意識再一次展現出它大師級的功力,把現實和隱喻打碎、混合、重鑄,揉捏出一個奇美拉式的怪物。
清醒的時間很短,他很快就墜入另一個夢境中。
房間於早上八點三十分喚醒了他。鄧肯的聲音從授權過的通信鏈路裏闖了進來:“喂!宿醉未醒嗎?給你五分鍾時間,趕緊下樓!”
他艱難地起身,坐在床邊,雙手撐在**,等待氣力一絲一絲地凝聚。
我這是在幹什麽?我難道不應該躺在**安安靜靜地等死?世界和我有什麽關係?
他站了起來,搖搖晃晃走向浴室。已經沒有時間——或者說,沒有力氣洗澡了,他抓起表盤大小的銀色圓盒,把它攥在手心,在偵測到人類體征後,圓盒釋放出數千隻清潔蟲,這些微型機器人聚合成一片手掌大小的蔭翳,沿著他的手臂向上攀爬。
“熱水澡會越來越少吧……”他自語道。
已經預定過行程的無人駕駛電動車將他們送到洛根國際機場。此時,這座巨大的建築顯得有些冷清,往來穿梭的,多是履帶或萬向輪式地勤服務機器人,人類旅客寥寥。
“還沒有人敢飛嗎?”在機場的自動步道係統上,他甕聲甕氣地問。
“在問題得到徹底解決之前,是的。”站在前麵的鄧肯微微側過臉,聲音發悶,“所有人都認為這是個可以解決的問題。”
“這‘所有人’裏不包括我們。”
“所以我們敢飛,”鄧肯回過頭來,臉上是一抹苦笑,“從不出錯的數學模型告訴我們,下一次GPS失效在二十七天以後。”
停機坪上,一架白色的“灣流”客機在等著他們。習慣了波音飛機那闊大空間裏的擁擠,“灣流”狹小空間裏的寬綽反而令他有些不習慣——這趟旅程一次又一次拓展了他所餘不多的人生邊界:第一次坐支線客機;第一次被奔馳電動S600直接從停機坪接走;第一次進入新的聯合國總部大樓——當他被幾個身穿黑色西服的彪形大漢簇擁著走向那個龐然的新月形黑色建築中時,他回頭尋找自己的朋友,鄧肯隔著肌肉圍成的柵欄衝他咧開了嘴,那得意揚揚的神情似乎在說:
“怎麽樣,我沒騙你吧?”
委員會。他們如此稱呼這個臨時拚湊起來的組織。他問鄧肯,為什麽不給委員會起個名字?
“起名字?”鄧肯聳起眉毛,“難道叫它‘世界治喪委員會’不成?”
他歪過頭去,輕輕咳嗽了一聲。
此刻他正身處一個闊大的會議室,沒有外窗,略呈弧形的純白四壁上也不見信息窗口。在厚重的橡木會議桌後麵,三三兩兩圍坐著十來個人。他對學術以外的世界不感興趣,但也認得出其中幾人:有新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廖知秋、英倫搖滾巨星詹姆斯·韋奇伍德、禪宗大師近藤元二、俄羅斯石油巨擘弗拉基米爾·廖加科夫,還有——他使勁眨了幾下眼睛,美國副國務卿。
“嘿,”鄧肯低語,“這些人讓你想到什麽?”
他尋思了一會兒,“八國聯軍?”
“呸!”鄧肯哭笑不得,“他們都是股東啊,股東!”
股東?
有人走了進來,是個身著灰色自清潔西服套裝、四十歲左右的東方女性。藍色的波斯地毯吸收了來人的腳步聲,她不得不大聲清嗓,才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咳——咳——請大家安靜。”
看起來很麵熟。他把視點定格在女人臉上,一行單詞從背景中凸顯出來:無法獲得數據。
“時間寶貴,現在進入第二次全體會議。為保密起見,我們已經屏蔽了增強視域的數據外鏈,請各位諒解。”女人說,“我想大家已經在第一次遠程會議中認識了彼此。現在,我向大家介紹一位特別來賓——”她的目光指向了他,“這位是吳樹先生,麻省理工學院數學教授,‘吳—卡雷拉變換’裏的那個‘吳’。鄧肯·艾利希先生的‘構造波’理論就是以‘吳—卡雷拉變換’為數學基礎的。毫不誇張地說,我們對人類當前所處境地的認識,以及我們對當前境地的全部回應,都要歸功於這位吳先生。除此之外,吳先生還是艾利希先生的好友,是後者提議將他吸收到委員會中來的——我想他有這個資格。”
他環視會場,蒼白地笑。各色人等的目光如大滴大滴的雨,劈劈啪啪砸在他的身上,漠然、中立、譏誚,還有敵意。他垂下眼瞼。他曾經站在幾百人的課堂之上,但那些目光是遙遠的、情感稀薄的,他可以視若無物,坦然麵對。
但今天,在此情此景中,他做不到。
“這樣真的好嗎?”長發披肩的詹姆斯·韋奇伍德懶洋洋地開口,“把一個無辜的人拖到死神麵前,瑟瑟發抖地等待鐮刀落下?”
“相信我,”吳樹抬起頭,“死神他老人家早就和我打過招呼了。”
搖滾巨星雙手攤開,嘴角上翹。
“在討論這一切之前,”一個穿藍色紗麗、眉心點著“迪勒格 ”、高鼻深目、有著棕色皮膚的漂亮女人說道,“我們是不是應該先把狀況厘清?”
“桑迪·庫帕塔,”鄧肯在增強視域中向他推送信息,“印度舞蹈大師,婆羅門中的婆羅門。”
“親愛的,情況已經很清楚了,聽科學家的就是啦。”俄羅斯富豪的小舌頭打著卷,鼻頭通紅,目光如爬蟲一般在舞蹈家身上上下摩挲,“人生苦短呀,你我還不如抓緊時間,共度良宵……”
桑迪板起麵孔,雙頰飛紅。會議室裏泛起低低的笑聲。奇怪的是,吳樹沒有在笑聲中聽到猥褻,他隻聽出低回的哀戚與快樂——性和生命是緊緊聯係在一起的。他曾在一本書中讀到過,二戰時,盟軍解放達豪集中營,當戰士們為瘦骨嶙峋、瀕於死亡的女人們送去物資時,她們竟然最青睞口紅——抹上口紅,她們才能重新找回自己在饑餓與折磨中丟掉的性征,才能重新感受到生命。
“這位同誌一定沒少喝伏特加。”鄧肯評論道,“不過他還算收斂的了,我本以為他會跳到桌子上唱《喀秋莎》呢。”
他回給鄧肯一個笑哭的表情符號。
主持會議的女人拍了拍手,“大家有什麽疑問,請盡快提出來。達成共識,我們才能繼續前進。”
“我先來吧。”叫廖知秋的中國人舉起了手,他看起來有五十多歲,戴一副黑框眼鏡,嘴角堆著淺淺的法令紋,“艾利希先生,盡管我已經在增強視域裏把您的論文讀了三遍,也基本明白了您想表達什麽,但作為一個跟文字打交道的人,我清楚、也忌憚文字的模糊和局限。所以我想冒昧地請求您,當著所有人的麵,告訴我們究竟發生了什麽。”
“沒問題。那我就盡量以通俗,但可能不那麽嚴謹的語言來說明我們的處境吧。”鄧肯向後抻了抻肩膀,扭了幾下脖子,這是他長篇大論前的標準動作,“物理學中的弦理論認為,我們的宇宙有九個空間維,但宏觀層麵隻呈現了三個,其他的維度都蜷縮在極微觀的尺度中。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宇宙的真空位能鎖定在某一能階,並因此固定了緊致餘維——也就是蜷縮起來的六個微觀維度——空間的半徑。但這不一定是永久的,宇宙可能會由於某次量子隧穿效應而打破能量壁壘,釋放那些禁錮的微觀維度,物理學家們將這一過程稱為‘去緊致化’。
“‘去緊致化’其實是真空位能釋放的過程。它開始於時空中的某處,表現為維度釋放所形成的‘空泡’。由於空泡內部去緊致狀態的位能比外部的位能低,而係統會往維度展開的狀態前進,所以位能差產生的梯度會在空泡的邊緣產生力,使空泡加速向外撐大,它的膨脹速度將在很短的時間內推進到光速——而這就是即將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被一個巨大的泡泡擊中,包裹在其中,然後進入一個有更高維度的空間。”
“您如何肯定這次的,嗯,”廖知秋用食指推了推眼鏡,“維度釋放事件會發生?”
“這個問題,我代艾利希先生回答吧。”主持會議的女人說,“艾利希先生曾在《自然》雜誌上發表過一篇論文,細致地論述了在‘吳—卡雷拉變換’的數學框架下,如果宇宙釋放一個微觀維度,會發生什麽:七次前導‘構造波’,它們將在整個宇宙中回響,擾亂時空結構。這種擾亂我們已經在半年中觀測到了三次,其間隔、持續時間和強度,完全符合艾利希先生的理論預測——我想大家應該清楚這意味著什麽。”
會議室裏鴉雀無聲。
女人抿了抿嘴唇,一臉倦容地坐下。通報噩耗總是件“髒活”,無論是向悲慟的母親遞送陣亡通知書,還是宣判一個病人即將到來的死亡。吳樹忽然想起,這個剛剛幹完“髒活”的中年女人就是現任的聯合國秘書長裴靜雅。從政之前,她是一位物理教授。
“抱歉。”日本人近藤元二站了起來,鄭重其事地躬了躬身,“我想知道,維度釋放一定意味著毀滅嗎?”
“這要看你怎麽定義毀滅了。”鄧肯重重吐了一口氣,“從信息的角度來看,宇宙不會失去什麽。所謂的毀滅,是指我們這些自組織形成的低熵體,包括星辰、生命、文明等等。有一點是理論無法告訴我們的,那就是從三維‘升級’到四維的過程中,我們的信息組織模式會發生怎樣的變化,不過我可以為各位提供一個參考:小時候我看過一部來自中國的偉大科幻小說,其中設想了一種星際戰爭武器,能降低空間的維度。作者既詩意又殘酷地把這種武器投放在了我們的太陽係。我至今都不能忘記,他是如何描寫太陽係變成了一幅‘畫’,這幅畫又是什麽樣子的:它保留了三維空間的全部細節,但在新的空間結構中,所有的低熵體無一例外地失去活性了。如今我們麵對的是小說的‘反麵’,但除了這一過程來得更快——快到我們不會有任何知覺以外,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又一陣寂靜。
“先生,會不會有這樣一種可能,”一位身材不高、有著濃重法語口音的代表打破沉默,“引起構造波的是其他事件,比如某種定域性的真空衰變,或者是——或者是某個超級文明開的一個玩笑?”
“我們難道不該告訴其他人嗎?”有人低聲嘀咕。
“告訴在座諸位就已經夠殘忍的了,”搖滾歌手的雙手枕在腦後,雙眼半睜,嘴角掛著一縷曖昧的笑,“作為一個普通人,你是想在無知無覺中快樂地死去,還是想要在極度的恐懼中等待毀滅降臨?饒了這個世界吧,還是讓我們這些受了詛咒的人來擔起神聖的責任吧。”
“老兄,你知道嗎?我想起一句話。”鄧肯的信息在此時推送過來,吳樹轉過頭,見鄧肯正斜著眼睛看他,“‘人之所以怕死,是因為不知道死亡背後是什麽;人之所以不願意死,是因為別人還活著。’現在你的心情如何?”
我——
“作為一個和科學沒什麽交集的人,我來提一個大家都不好意思問的問題吧。”說話的是美國副國務卿,一個窈窕的金發女人,“這個,構造波理論,有沒有可能是錯的?”
鄧肯的臉頰跳了一下,抿了抿嘴唇,這是在為一場舌戰霍霍磨刀,於是吳樹搶在他出聲之前發言了。“我來回答吧。”他清了清嗓子,“構造波理論建立在吳—卡雷拉變換之上,後者是微分幾何中的一個定理,其推導過程長達二百二十五頁,嚴格依賴幾個基本的數學公設——截至目前,還沒人在它的推導中發現任何錯誤。但這並不意味著,吳—卡雷拉變換就是絕對正確的。數學中的公設是人類想當然認為成立的,但數學的發展不斷證明,這種想當然並非磐石——非但不是磐石,反而有可能是流沙,譬如平行公理,譬如形式邏輯在悖論前的不堪一擊……所以說,如果我們的數學公設存在瑕疵,那麽處於其推理鏈條上的吳—卡雷拉變換還有構造波理論,就有可能是錯的。如果有實驗能將其證偽——”
“宇宙已經在某個地方做了這個實驗,不是嗎?”裴靜雅插話道,“實驗結果與理論預測完全吻合。”
“從邏輯上講,”他說,“即使有一億次的吻合,但隻要出現一個反例,這個理論也是站不住腳的。”
副國務卿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謝謝您,吳先生。秘書長,我建議馬上開始議程。”
“很善良。”鄧肯發來一個鼓掌小人兒的表情符號,“我還以為你會很樂意拖全人類下水哩。”
“樂不樂意又有什麽關係?無論如何,結果對我來說並沒有不同。”他回道,“但你能不能先告訴我,這個會議的議題是什麽?”
“操。”鄧肯雙唇摩擦,用口型比出一個髒字,“我竟然還沒有告訴你!”
他們打算寫一句墓誌銘。
人類已經篤信大自然的對稱性和數學推理幾百年,所以沒有人把即將到來的、無可避免的事件當作無稽之談。
七聲喪鍾,然後是一聲,噓……
“根據計算,空泡到達太陽係還有——”聯合國秘書長的目光在空中劃了個正弦曲線,那是她在增強視域中調閱資料,“還有九十二天二十一小時三分零三秒。我們要抓緊時間了。”
所以從敲定墓誌銘內容,到把它謄寫下來,他們還有不到三個月的時間。
三個月。
吳樹的喉嚨發緊。
這大概是人類曆史上最別致、最有想象力的墓誌銘了。鄧肯像是在討論別人的葬禮,他們打算把空間站送到地月第一拉格朗日點,在那裏拆解它,把它改造成某種可以攜帶信息的形式。想出這個點子的人真他媽是個天才!
空間站?他頭皮發麻,“露娜”?
還有別的選項嗎?不是說過嗎?來開會的都是股東嘛!
原來如此。“露娜”——這個有史以來最大的標準模塊化空間站,是美、英、法、中、日、俄、印七國共同出資建造的,所以他們自然有權力在如何處置“露娜”的問題上置喙。其實應該還有別的考量,吳樹暗自琢磨,當某項重大議題需要足夠多樣化的意見和盡量小的知曉範圍時,這七個軟硬實力兼具的國家是不錯的選擇。
就算鄧肯是錯的,那人類又會損失什麽呢?隻不過是七個國家的一點財政收入罷了。這是一場反向的帕斯卡賭局 :輸麵太大,提前做好最壞的打算,總不是什麽壞事。
“我認為,我們首先應該明確能‘寫’什麽。”美國副國務卿,希爾比·門羅說,“其次,我們‘寫’的東西會不會被時空抹平?未來的高維文明能不能破解它?”
“說‘寫’並不妥當,”裴靜雅答道,“我們還可以‘畫’,還可以‘雕塑’——當然‘寫’是最有競爭力的備選項。如果我們把‘露娜’拆解成光盤式的二進製信息載體,根據空間站的總質量和作業機器人的最大工作載荷計算,大約可以編製15KB的信息——寫一部《獨立宣言》是足夠了。至於第二個問題——構造波的到來已經證明了吳—卡雷拉變換所規定的幾何法則,我想在這一點上,沒有人比吳樹教授更有發言權……”
韓國女人把目光轉向吳樹。此時,他肺部的疼痛如炭火燜燒,他使勁咳嗽了幾聲,疼痛未有絲毫消減,反倒沿著胸膛攀了上來。
“咳——是這樣,”他局促地扭了扭身子,“吳—卡雷拉變換描述的是當空間維度變化時,附著其上的流形將如何改變。就目前的情況來說,這個公式可以告訴我們,如果宇宙‘升級’成四維,居於其中的三維實體會變成什麽樣。我想我們首先要確定,被拆解的‘露娜’在四維空間中應該呈現怎樣的三維結構,然後再通過逆向使用吳—卡雷拉變換,把它在三維空間中搭建出來——當空間維度提升至四維,它會以我們希望的樣子保留下來……”
“差不多。”
“那方塊人有可能看懂嗎?”
“這就是我把大家召集在一起的原因。”裴靜雅雙手撐在桌上,“在四維文明看來,我們就是一幅低維的畫。這幅畫由於空間維度的驟然提升而糊成一團,缺乏可供破解的線索。之所以把‘露娜’放在地月拉格朗日點,就是為了減少其他物體對信息的幹擾。為了讓‘別人’知道畫中的生物曾經創造出高度的文明,我們需要讓四維文明看到有人為痕跡的、清晰的數學結構,它不止宣示我們曾經存在過,也宣示我們的掙紮、我們的遺憾、我們壯誌未酬的野心——”
女人的話戛然而止,像是被氣流哽住了。
嘖嘖,女強人要哭了。鄧肯的臉上掛著善意的揶揄,我還以為搞政治的人不會哭呢。
“你在想什麽?”鄧肯衝他擠眼睛。
“瑞秋。她在“露娜”上。”
“啊哈。我愈發懷疑,這一場鬧劇是上帝他老人家為你量身定製的。”鄧肯臉上的笑容更是意味深長。
吳樹擺出一張撲克臉,“如果上帝是三維的,那我建議他還是先關心關心自己。”
“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竟然還懂幽默?”
他聳了聳肩,“以前不懂,是一個老太太教給我的。”
裴靜雅沒有哭,畢竟,她是個搞政治的。
“大家還有什麽問題嗎?”她的聲音迅速恢複了以往的鎮靜,“如果沒有,那我們步入正題,討論一下該‘寫’點什麽。”
7
“簡直是荒唐。”鄧肯搖晃著酒杯,在希爾頓酒店寬大的自適應表皮沙發上把自己完全攤開,“這幫家夥的愚蠢真是刷新了我的認知。”
他趴在**,疼痛在骨髓裏嗞嗞作響。
“《獨立宣言》《薄伽梵歌》《道德經》,還有縮寫的《戰爭與和平》,”鄧肯自顧自地往下說,“低分辨率的《星空》《蒙娜麗莎的微笑》,以及MIDI版的《波西米亞狂想曲》——哈,也真虧這些人想得出來!”
“我覺得挺好。”
“那麽畢達哥拉斯定理、歐拉恒等式和質能方程呢?”鄧肯將半杯軒尼詩掀入口中,“這些簡短而優美的東西他們竟然一個也看不上!”
吳樹翻過身,仰麵向上,“在四維的宇宙中,我們的數學可能已經失效了。”
“失效又怎麽樣?方塊人一定能讀懂紙片宇宙的美,這種美不會是別的什麽,它隻可能來自宇宙深層的結構。”
“也許吧。”
沉默。全息影壁中,新月形的聯合國大廈如同武士刀,正劈向紫色的暮雲。
“我不明白。”許久之後,他才開口,“這樣的會議,不是應該由更重要的人物來參加嗎?”
他撲哧一聲笑了。疼痛如一枚小小的種子,在他的胸口抽芽。
“說正確的廢話,這就是政治家一直在幹的事兒。國務卿和秘書長算是這幫家夥裏出類拔萃的,有她們在會場維持秩序就夠了。”鄧肯頓了一下,“再說,要是大人物們都湊到一塊兒開會,傻瓜都知道要出大事兒。消息要是走漏出去,末日還沒來,地球就已經變成蛾摩拉 和索多瑪2了。”
他掙紮著爬起來,坐在床沿上,輕輕按壓胸肋,“但把如此重大的責任交到這樣一群人手裏……我總感覺,有點兒太——隨意了。”
“宇宙都要玩兒完了,誰還管隨意不隨意?”鄧肯晃了晃酒杯,若有所思地凝視掛在杯壁上琥珀色的辛辣與甜蜜,“其實就像那個英國朋克說的,這是個詛咒。願意背負起這個詛咒的人,能在這個詛咒下保持清醒的人,在我看來,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話雖如此——”
全息影壁在這時亮了起來,有人在房門外呼叫。他用目光點開單向視頻鏈路,一張女性的臉瞬間填滿整麵牆壁:單眼皮、灰眼珠、魚尾紋,抿成一線的嘴唇,鵝蛋臉。
鄧肯打了一聲呼哨,“秘書長大人親自來找你耶!”
他愣住了。
鄧肯把酒杯丟到茶幾上,起身,捋了捋襯衫上的褶皺。“老兄,”他打量著吳樹,“你要不要梳個頭洗把臉?你現在這副尊容可算不上英俊瀟灑啊……”
像是聽到了屋內的聲音,全息影壁裏那兩隻碩大的眸子對上了吳樹,他在她的虹膜裏看到了斑駁的網狀結構。
“謝謝提醒。”他嘟噥著,向門外的人授權。房門滑開,鄧肯幾步躥了過去,誇張地朝秘書長點頭哈腰,臨走,還衝他擠了擠眼睛。
“祝約會愉快。”鄧肯在推送的末尾附了一枝玫瑰花。
“饒了我這個快要死的人吧。”
“抱歉,開完會還來打擾您……”裴靜雅站在玄關,雙手交疊,掩在小腹位置。
他起身,用手壓了壓腦後亂蓬蓬的頭發,“請進請進,我這裏有點兒亂……”
女人拘謹地笑了笑,“相信我,在這時候,沒幾個人有心情保持整潔。”
他請她坐在沙發上,又吩咐機器人去泡茶。
“不必麻煩了。”她的背挺得很直,筒裙之下兩截纖細的小腿緊緊並攏,“就是來看看您。請坐吧。”
“艾利希先生告訴我您生病了。”挨過幾秒的冷場後她說,“很抱歉把您拖到這攤渾水中來。”
他想了想,然後開口說道:“秘書長女士對我的,呃——病情,了解多少呢?”
女人的臉微妙地緊了一下,“差不多,全部吧。”
“那麽邀請我來參會,”他說,“應該不隻是因為我懂一點兒數學吧?”
女人臉頰泛紅,欲言又止。
不過是另一個在死亡麵前手足無措的人罷了,我幹嗎還要為難她?他想。
此時的聯合國秘書長垂著眼睛,日間高高攏起的發髻已經披散下來,密密匝匝如堆在肩頭的黑色浪花。挺好看的女人,他又想。裴靜雅長長的睫毛在她的下眼瞼上投出籬笆狀的陰影,她的鼻梁上有一道幹淨的高光,緊緊抿起的嘴角接著一小疊可愛的皺紋。她的身邊縈繞著一圈若有似無的香。
他有些於心不忍了。
“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悲傷、接受,”他說,“秘書長認為我是處於哪個階段呢?”
女人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您說的是人類麵對死亡時的五個心理階段,對不對?我本人還在跟死神討價還價,但我相信在您看來,這不是一種良好的工作狀態。”
“其實我很佩服您。”他用手搓著膝蓋,“剛收到癌症診斷的那幾天,我還曾神誌不清,甚至號啕大哭呢。”
裴靜雅露出一個哀戚的笑容,“吳先生,我也是人,我也有人的七情六欲……是什麽讓您認為,我沒有您說的那些情況呢?”
他尷尬地舔了舔嘴唇,耳垂發燙。
“其實在得知這一切後,我的第一反應,是後悔。”女人攏了攏頭發,如天鵝曲項飲水,“我後悔自己隻顧攀爬人生中一個又一個的製高點而錯過了太多沿途的風景。比如那些毛茸茸的貓狗和美麗的花草,比如在萬古不息的濤聲中讀一本無意義的小說,比如在世界邊緣的某座小鎮閑逛,就著一杯冰啤一直消磨到星光滿天,還有愛一個人,完全忘記字典裏還有‘理性’這個詞兒……”
有小瓣兒水滴從她的眼角沁了出來。他的胸口發悶。
“還有時間。”他低聲說。
“是啊,還有時間。”女人用指肚揩了揩眼角,“隻要我們趕快把方案敲定下來。”
他點點頭。
女人站起來,向他遞出了手,“吳先生,感謝你能來。”
他輕輕握住那隻手,握住了它的香氣、溫暖和薄薄的汗。他想說點什麽,可他的嘴唇隻是無聲地上下開合,像在陸地上徒勞喘息的魚。他想起故國的一句老話: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想眼前這個女人會懂。
8
接下來三天,沒有任何進展。
每個與會者都把聯合國大樓裏的這個闊大房間當作個人智識和國家尊嚴的競技場,他們不停地提出方案、爭論、爭吵、彼此否決、憤懣、埋怨、玉石俱焚。氣氛火爆的嬉笑怒罵和唇槍舌劍或多或少衝淡了會議室的哀悼氣息,時常會讓他產生一種錯覺:這些人希望就這麽一直爭吵下去,仿佛隻要爭吵不停,世界末日就不會到來。
“獵鷹、阿麗亞娜、聯盟、長征,一艘艘火箭正在運往卡納維拉爾角、庫魯、拜科努爾和酒泉,各國的工廠也在夙夜趕製成百上千的空間作業機器人。”她滿麵倦容地環視會場,“謠言已經開始蔓延,其中有一些,雖然論據可笑,但在我看來,已經很接近真相了——諸位認為,我們還剩下多少時間?”
“不會多於三個月。”鄧肯接了一句。四下響起低低的笑聲。
“我們需要確定一個方案。”裴靜雅繃著臉,“馬上。”
“秘書長,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呀。”廖知秋打趣道,“我們不是已經有了一個反對票比較少的方案了嗎?”
文學家指的是微縮版的“旅行者號”光盤。這個毫無創意的方案試圖以一種巨細靡遺的方式表達地球文明,但由於15KB的信息容量限製,它所做的,是把整幅文明畫卷濃縮成一個像素點。廖知秋這位對文字極度警惕的語言大師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這個方案的尷尬之處:它之所以還在考慮清單上,不是因為讚成票多,而是因為“反對票少”。
而吳樹正是投出反對票的那個人——事實上,他目前所做的,也僅僅是投出反對票。
“吳樹老兄,除了投反對票,你還有沒有別的愛好?”在否決了又一個提案之後,詹姆斯·韋奇伍德揶揄道。
他笑著搖了搖頭。
“你不會是希望人類的墓誌銘最後胎死腹中吧?”
“我沒那麽大的野心。”他說,“我隻是不希望我們寫出來的東西無人能懂。”
裴靜雅的眉梢揚了起來,“吳教授,您有話說。”
他看了她一眼,隨即轉開目光,“隻是一點不成熟的想法……”
“我們沒時間等待每一個想法瓜熟蒂落,”女人斬釘截鐵地說,“請講。”
“咳——”他清了清嗓子,“我認為,我們的思路過於集中在‘寫’上了。作為語言的衍生物,文字隻是一種間接的信息表達方式——我想在座的各位都清楚,信息每經過一次轉譯,其破解難度都會大大增加。”
有人提出反對:“可我們有羅塞塔自譯解係統。”
“羅塞塔係統以素數數列、圓周率、自然對數等等這些我們認為確定無疑的數學事實作為密鑰,”鄧肯悶聲說,“但新宇宙裏的數學規律和我們世界的是否一樣,這還是個未知數——你們不要忘了,我的提案就是基於這一理由被否決的。”
眾人麵麵相覷。
“如果連羅塞塔都不可靠,”美國副國務卿的麵色陰鬱,“我們還坐在這裏幹什麽?”
“想想拉斯科洞穴裏的壁畫,想想維綸多夫的維納斯,”吳樹說,“這些史前人類留給我們的藝術品都缺乏明確的文字參照係,但就算我們完全無法理解創作者想要表達什麽,作品本身卻已經提供了足夠豐富的信息:史前人類的技術和心智水平、他們的生存環境、他們對宇宙的理解,還有,”他意味深長地看向裴靜雅,“他們壯誌未酬的野心。”
“是的。”
裴靜雅環視會場,“大家的意見呢?”
沉默,接下來是嘁嘁喳喳的低語聲。吳樹發現,那些經常捉對廝殺劍拔弩張的參會代表,此時卻額頭頂著額頭,親密無間地議論著什麽,而他、鄧肯還有秘書長,卻像漂浮在水中的油漬,被隔絕在眾人之外。他忽然意識到,他們三個人其實是在否決大家這幾天的努力,而對於直到現在還保持著理性鋒芒的人,大家會本能地敬而遠之。
“我們同意吳教授的看法。”片刻之後,廖知秋開口說話,看來他是被推舉出來的代表,“我們想知道,吳教授有沒有什麽具體提議?”
他搖了搖頭。
“很可惜呀,”廖知秋的眉頭皺了起來,“我們還指望您能提供一點兒建設性意見呢。”
他聳了聳肩膀,“也許韋奇伍德先生說得沒錯,我天生就適合搞破壞。”
詹姆斯·韋奇伍德咧著嘴拍了幾下他的後背,力道之重,讓他感覺半邊身子都是麻的。
“代表們,看來一切都要從零開始。我們隻能繼續爭吵、繼續在這裏蹭吃蹭喝了。秘書長女士——”廖知秋朝裴靜雅微微躬身,“冒昧問一句:聯合國的經費不緊張吧?”
女人的嘴角微微上翹,“堅持三個月應該沒什麽問題。”
會場裏響起零零星星的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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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秋就坐在他的對麵,透過咖啡館的玻璃窗,金色的夕陽如蜂蜜,滲入她的臉龐。
“你知道嗎?”她說,“我從小就羨慕那些數學特別好的人,他們總會給我一種,嗯,智力上的神聖感。”
“是嗎?”他的臉頰有點兒發燙,“我倒沒覺得這有什麽神聖的。”
“那你為什麽學數學呢?”她擺弄著手中的咖啡杯,手指纖長白皙。
“我沒法去關注太多的東西,而數學很純粹。”他說,“就拿我專攻的幾何來說吧,物理世界中的很多枝枝丫丫,不過是其天然結構的衍生品罷了……”
瑞秋把手肘拄在桌上,托腮看他。她的臉頰被手掌擠成胖嘟嘟的兩團,眼睛如月牙一般彎著,綠色的眸子裏**漾著俏皮與好奇。他的頭皮陣陣酥麻,這酥麻一路向下,傳至他的口腔。
“哦?”她的尾音上調。
“你是學生物的,”他的聲音發顫,“沃森和克裏克發現雙螺旋的故事,你一定聽說過吧?”
“嘻嘻……不記得了。”
他用食指搔了搔鼻尖,“當詹姆斯·沃森第一眼看到羅莎琳德·富蘭克林拍攝的DNA晶體的X射線衍射圖片時,他就意識到,照片中那個影影綽綽的交叉圖樣,暗示的正是DNA雙螺旋的三維結構。我猜測,促使他做出這個判斷的,並不是他所受過的生物學訓練,而是一種幾何直覺——他看到的是美,是生命‘想要’把信息複製、進而傳遞下去所必然采用的幾何結構……”
他把手伸向她放在桌上、虛懷以待的手。你美過這世上的一切,瑞秋,我隻是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你,他想說。他對麵的臉在這一刻變了模樣。
單眼皮。灰眼珠。魚尾紋。
“秘書長?”
他的手停留在半空。
……
他在羞愧難當中醒來。一個病魔纏身的人是不應該有情欲的,他想。在健康時,他從沒關注過自己的身體,他認為身體不過是承載靈魂的“硬件”,不值得勞心費神。如今,隻要體力允許,他會長時間地凝視全息鏡中的自己:灰色的、了無生氣的臉,蝴蝶翅膀般凸出的肩胛骨,枯瘦嶙峋的兩扇肋排……這具肉體即將朽壞,而他居然在這時夢見了那個曾經愛過、曾給予他溫暖、嘈雜和混亂的女人,而且居然還把那個在他心底製造酥癢的韓國女人也拉進了夢境之中。
這個夢是情欲的漣漪。而秘書長剛剛的造訪,是投入情欲之海的一枚石子。
裴靜雅在他行將就寢之際敲開了他的門。剛一進屋,他就察覺到了氣氛的微妙:如果說第一次來找他的裴靜雅是日常生活中的聯合國秘書長,那現在的這個裴靜雅,就隻是一個頂著秘書長頭銜的普通女人。她穿著素色T恤、寬鬆的亞麻褲子,腳蹬白色布鞋,頭發似乎剛洗過,濕漉漉的。
“吳先生,這麽晚還來打擾您,實在抱歉。”她說,語氣裏卻沒有絲毫歉意。
他撓了撓頭發,“秘書長,您先坐吧……”
裴靜雅往前跨了一步,“請不要叫我秘書長。下班之後,我隻是一個女人。”
他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你這兒,”女人的臉頰微微飄紅,“有酒嗎?”
一開始,他們隻是圍坐在茶幾的一角,各自捧著酒杯,啜飲泥煤味兒濃烈的尊尼獲加威士忌,幾乎不說話。裴靜雅的酒下得很快,這樣大開大闔的酒風他少有領略,忍不住偷偷打量她:粉紅色的潮汐從女人雞心領T恤中露出的一小段鎖骨中漫出,經過她修長、有著些許頸紋的脖子,一直漲上她的前額。他們的目光相遇,女人的眼睛沒有像往常那樣虛設焦點,而是直直地戳向他。
“我不能接受。”她說。
他怔了一下。
“我永遠,”她緊緊攥著酒杯,指節發白,“永遠也接受不了死亡。”
“……我理解。”
“斯賓諾莎說:‘自由的人絕少思慮到死;他的智慧,不是死的默念,而是生的沉思。’我曾經把這句話當成座右銘。我拒絕一切關於死的想法,哪怕動一下這個念頭,都是對我的自由和智慧的褻瀆。”她搖了搖頭,“其實,我隻是無法接受。我不敢承認,自己比任何人都害怕死亡。”
他的嘴唇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
“這話我怎麽聽著不像是讚揚啊,”他做作地笑了笑,“您是在暗示我缺乏人性嗎?”
裴靜雅抬起眼睛看他,目光幽邃,“缺乏人性的人不會這麽看一個女人。”她說。
有什麽東西在他腦海炸開了。這幾天來,他刻意閃躲的眼神、他對她說話時的扭捏、他的羞愧與渴望,原來全被對麵這個女人看在眼裏。他舉杯,卻發現杯是空的,他尷尬地捧著那一坨晶瑩的玻璃,像捧著最後一點遮羞之物,“秘書長,我不太懂——”
“隨便叫我什麽都好,”裴靜雅咬著嘴唇,“不要叫我秘書長。”
時間在渾渾噩噩中推進,忽然間他驚惶地發現,女人不知何時坐到了他的身邊,他們是如此之近,他的皮膚已經能夠感受到她暖烘烘的香氣,他甚至能夠用眼角的餘光看清氤氳在她眸中的水汽了。
“秘——”,他歎了口氣,“靜雅……”
女人從他手中抽走酒杯,摁到茶幾上,隨後握住了他的兩隻手。她直視著他,目光純淨坦**。“命運把一位如此睿智而又堅強的男人送到我麵前,”她說,“如果不是它匆匆宣判了我們的死刑,我幾乎就要感激涕零了。”
他搖頭,眼淚似乎從眼角滑了出來。“靜雅,對不起,我還不能……有一個我曾經愛過的人……”
握住他的手沒有鬆開。
“我隻是,”他囁嚅著,“隻是需要一次告別。”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裴靜雅說。
“不多了。”他鸚鵡學舌。
“我相信你。”
他點了點頭,盡管他不知道裴靜雅相信他什麽——相信他會接受這份感情?相信他會好好地與過去告別?還是相信他能夠不辜負這最後的短暫時光?
沉默了一會兒,裴靜雅鬆開他的手,貓兒般弓起身,嘴唇湊近他的臉頰。他已經準備好接受一個吻了,但女人隻是在他耳邊輕輕說了聲:“晚安。”
“……晚安。”
他回應道,心中滿是甜蜜的失落。
10
“這裏簡直是人類的萬花筒啊,我敢打賭你不會相信我八卦到了什麽。”鄧肯向他推送信息,“印度舞蹈家連著三個晚上溜進俄羅斯富豪的房間,搖滾明星光著屁股一遍一遍唱涅槃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禪宗大師整夜打坐冥想,法國人天天胡吃海塞,我估計他至少吃掉了一個師的蝸牛,廖知秋著魔似的寫著什麽——喂,你昨天看到國務卿大人的綠裙紅唇了嗎?她還朝我拋了個媚眼呢,嘖嘖……至於秘書長——目前我還沒有掌握她的行蹤,但我感覺她絕不會坐以待斃。”
“長夜漫漫啊,總得找點兒什麽事消遣吧。”
“所以你就靠這些東西打發時間?”他一臉的嫌棄。
“切,你也太小瞧我了,”鄧肯朝他擠了擠眼睛,“我還做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我反對!”印度女人桑迪·庫帕塔大聲說,她吸引了兩人的注意,“我反對近藤先生的‘枯山水’和克萊德曼先生的‘思想者’——事實上,一切藝術品的‘移植’我都反對。”
“您的理由是?”裴靜雅問。
“諸位難道沒有想過,我們之所以能解讀拉斯科洞穴的壁畫或者維綸多夫的維納斯,是因為我們和祖先要麽處於同樣的環境,要麽擁有同樣的生理構造——”桑迪捋了捋頭發,“‘相同’才是解讀的基礎。而一個智慧種族生存在完全不同的宇宙中時,當麵對前一個宇宙留下的藝術品時,它們很可能沒有任何解讀的線索……”
裴靜雅朝他看了過來,用公事公辦的目光,“吳樹教授,您的意見?”
“……我和庫帕塔女士意見相同。”
“又要搞破壞了嗎,吳樹老兄?”身旁的搖滾巨星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依然看著裴靜雅,像是為了這一來一去的對話而歡欣鼓舞。
“大家還有什麽意見嗎?”女人沒有看他,“如果沒有的話,我們要討論其他方案了……”
“吳,我感覺秘書長大人看你的眼神怪怪的……”鄧肯又開始和他說悄悄話,“你們倆不會是——”
“你說的那件重要的事,”吳樹急切地打斷他,“是什麽?”
“那個呀,”鄧肯向他發送了一個鬼臉,“我又重新檢查了一下‘構造波’方程,然後,然後我發現了一個問題……”
他的耳畔嗡的一聲,“你不是說方程萬無一失嗎?”
“它確實是萬無一失的,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
“隻不過,我漏掉了一個初始參數——等等!你先別著急!你聽我說啊,我漏掉的那個參數是宇宙半徑,原本它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但你聽說過‘宇宙超圓體假說’吧?這個假說認為,宇宙空間有限、無界,如果你走到宇宙盡頭再往前走,其實相當於繞了一圈回來——如果宇宙真是超圓體,並且半徑跟理論推測相同,那麽我們遇到的這幾次構造波,很可能就是上次的維度釋放事件所引起的,它們從宇宙的盡頭折回來了……”
“上次的維度釋放事件?這個說法又是哪兒來的?”他感到很是迷惑。
“你沒有認真看我的論文,”鄧肯丟出一個委屈臉,“上次的維度釋放事件就是宇宙暴漲啊。”
他沉默了一會兒,“可能性有多大?”
“啊?”鄧肯有些懵。
“據我估算……大概有百分之五十吧。”
百分之五十。他的心中一片空茫。百分之五十,那意味著也許並不是所有人都要去死了。
會議的後半段,他在恍惚中度過。他像是一個有著自動記錄和分析功能的機器人,聽著討論一步一步向前推進,方案慢慢進入正軌:藝術品不行,替代選項是什麽?元素周期表?標準模型?它們確實能夠反映人類對宇宙的理解,但請不要忘了,下一個宇宙將會是全然不同的宇宙。所以此類方案也不可行……事實上,所有表達“質料 ”的方案都不可行,在新的宇宙中,隻有“關係”才可能被保留下來——關係,用什麽表現關係?隻有幾何。而且不能是隨隨便便的幾何,必須具有對稱性,才能體現出數學結構……分形!分形更好!柯赫曲線怎麽樣?彭羅斯鑲嵌呢?太過簡單。可以考慮芒德布羅集,它把虛數與實數、代數與幾何集於一身,還能想到更合適的數學結構嗎?芒德布羅集確實很合適,但是……它不夠美。“美”是宇宙的通用語言,不能舍棄美學原則……先生們女士們,你們難道不覺得,這些方案都過於技術化?你們難道希望,讀到墓誌銘的“人”,把我們創造的一切,都歸結為冰冷的技術?
“吳樹教授,您的意見?”
這時他才如夢初醒,“秘書長,我覺得您說得很對。”
“僅僅是‘對’,還不夠。”
“是的,還不夠……”
裴靜雅狠狠剜了他一眼,撇過頭去。
“我說老兄,你在想什麽呢?”鄧肯獨特的手寫體從背景中浮現出來。
“我在想……你是不是該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
“如果讓那些政治家知道,我們隻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會死,你猜他們會怎麽做?”
“我想他們不會讓我們把‘露娜’拆了。”他暗暗搓了搓手。
“而我們畢竟還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會死。”鄧肯的手寫體似乎變得沉穩些了。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我有種感覺,”廖知秋正在發言,“我們離最終的解決方案已經很近了。我們隻是需要某種,某種能把人性和數學結構結合在一起的東西……”
“老兄,在知道其他人可能不會死了以後,”鄧肯默默地看他,“你還願意去死嗎?”
“百分之五十的不願意吧。”吳樹聳聳肩。
“……我很抱歉,老兄。”
他微笑著,對鄧肯搖了搖頭。
“大家還有什麽提議嗎?”裴靜雅的問句中飄**著絕望的死灰。
他舉起了手。
“我有。”
11
雙螺旋結構從幾何上來說,無疑是美麗的。而自組織係統若想把信息一代一代複製下去,雙螺旋中的堿基對似乎必須如此排列。複製是生命的本質屬性,而幾何決定了複製手段。
“您的雙螺旋模型不僅說明我們有解碼生命的技術能力,還說明我們珍視生命,說明我們不是冰冷的技術文明——”廖知秋緊緊握著吳樹的手,“吳先生,謝謝你!”
他抿著嘴唇,不知該如何回應對方。
一口始終提著的氣終於吐了出來。散夥宴上,大家喝得東倒西歪。俄羅斯富豪和舞蹈大師旁若無人地接吻,而伴著詹姆斯·韋奇伍德聲嘶力竭演繹的We Will Rock You,鄧肯正抱著副國務卿的纖腰忘情起舞。禪宗大師在笑,法國人克萊德曼在哭。
所有的欲望都是生之欲,所有的掙紮都是求生。他想。
這時他聞到香氣,他身上每一根豎立的汗毛都知道,那個女人來了。
“嗨。”她說。
“嗨。”
“吳樹,謝謝你。”
他苦笑,“我還以為,你會說點兒別的什麽呢。”
裴靜雅粲然一笑,“你希望我說什麽?”
“說宇宙很大、生活更大之類的。”
“對人類來說,生活已經沒那麽大了,不是嗎?”
他的心沉了一下:我該不該告訴她?
“在聯合國,我們有一個很聰明的程序。”女人說,“它能模擬各種事件對人類社會的衝擊。當我把我們即將麵對的厄運輸入電腦,你猜我得到了什麽?”
“肯定不會是什麽好東西。”
“各大宗教重新興起,邪教也趁機攻城略地。暴力事件,恐怖襲擊,戰爭,集體自殺,集體——”女人的臉在酒精的粉彩之上又添了一層嫣紅,“集體**。地球成了索多瑪和俄摩拉。”
他笑了笑,“鄧肯用他的腦袋就得出了這個結果。”
“你們都是聰明絕頂之人,都是,高尚的人。” 女人盯著他,目光柔和而又固執,“把你們請來是對的——因為你們艱苦卓絕的努力,人類得以保留最後的尊嚴。”
他搖了搖頭。他不知道這是自謙,還是不滿意裴靜雅對他說的話。
“我們決定送你一件禮物。”她說。
“禮物?”
“作為人類墓誌銘的撰寫人,你可以提任何要求。”
“我們還能再見麵嗎?我是說,在大家各奔東西之後?”
“當然,這個願望我可以以私人身份額外贈送給你。”女人笑了,這笑容美得不可方物。“吳樹,如果我是你,我會提出一個更‘大’的要求。”
“更‘大’的要求?”
“別忘了,七大國的資源都任你調遣。”
“靜雅,你記不記得我曾對你說過,我還需要一個告別?”
12
從拉格朗日點俯瞰,地球是那麽美。被拆解成單元模塊的“露娜”空間站如一條結構鬆散的銀色長龍,連接起藍色球體和他所處的位置。
一個癌症晚期的病人上了天,並且還進行了太空行走。他想,這真的是一個很“大”的願望。
他轉向月球那一側。他看到忙碌的空間作業機器人,看到那飄**在太空中含義不明的巨大結構,看到蛛網般連接著結構的碳納米管,看到暫時未被拆解的空間站單元,看到幾個宇航員正往來穿梭,他們身上的動力係統正噴出白色的氣體。
在輔助型人工智能的幫助下,他調整了身體的方向,朝那幾個宇航員飄了過去。當宇航員們距他不到二十英尺,他減速,並打開了外層空間多點通信鏈路。
“請問,你們看到一個叫瑞秋·卡朋特的生物學家了嗎?”
幾個宇航員麵麵相覷。
“老兄,你是來找人的嗎?”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在地月拉格朗日點?”
“NASA的負責人說,這樣能夠製造驚喜。”
“剛拆了一個幾千億美元的大玩具,現在又想製造驚喜。”另一個男聲說,“NASA最近可是有點兒放飛自我啊。”
多點通信鏈路裏笑成一片。
“行了,你們幾個別為難他了。”女人的聲音響起,這聲音讓他有點兒發蒙。一個宇航員飄近了他,他用目光點開視覺輔助,他在他胸前看到兩個字母:R. C. 。
應該說,是“她”。
“吳樹,真沒想到,你怎麽會……”她用的是點對點鏈路。
“大驚喜。”
“也許NASA真是瘋了。”
“也許吧。”他應和道。
“你有科研項目?可‘露娜’已經被莫名其妙地大卸八塊了,等工程一結束,我們這幾個留守人員也要回去了……”
“噓——”他挾住瑞秋的肩膀,用自己的頭罩輕輕去磕碰她的,“我是來和你說再見的。”
頭罩後麵的臉和藍色地球的倒影重合在一起,瑞秋綠色的眼睛此時正鑲嵌在母國雄雞形的版圖之上。
“吳樹,你這是……”那綠色的太陽上蒙了一層水霧,“出了什麽事?”
他搖了搖頭,“沒什麽。你知道嗎?我剛剛想起了一句話。
“去生活,去犯錯,去跌入低穀,去取得勝利,去在生命中創造生命。”
“喬伊斯?”
“對,喬伊斯。”他說,“這段話最合適。”
“合適?”
他放開了手,扭轉身體,麵向地球。
“我必須抓緊時間了。”他說。
通訊鏈路裏一片靜寂。
“瑞秋,你知道在世界邊緣喝啤酒是怎樣的感受嗎?”
女人搖了搖頭。
他說。
本文為第七屆光年獎獲獎作品,《銀河邊緣》中文版專發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