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顏色的綠

COLORLESS GREEN.

陸秋槎

Lu Qiucha

世界的底色乃是宿命的隱喻。

陸秋槎,複旦大學古籍所古典文獻學專業碩士畢業。著有推理小說《元年春之祭》《當且僅當雪是白的》《櫻草忌》《文學少女對數學少女》。作品被翻譯成日文、韓文、越南文。首部科幻短篇《沒有顏色的綠》(即本作)日文版收錄於合集《獻給群星的花束》。

1

完成了前十四章的潤色工作之後,我摘下投影眼鏡和耳機,準備回家。眼鏡、耳機和鍵盤都必須接在公司的中樞電腦上才能使用,桌上的所有東西裏,隻有那瓶眼藥水需要帶回去。

今天的工作還算順利,明天就可以換下本書了。如果下一本還是德語犯罪小說,那我就有望在一周內完成六本書的潤色,這將打破我的最快紀錄。不過,我的同事裏也有人每周都能完成二十本的工作量。如果隻是處理Gavagai係統標記出來的疑難句,我或許也能變得更有效率一些。但我總想改掉所有過於生硬或不符合語境的表達,甚至時常懷疑自己的語感,而讓語音合成器把潤色後的句子念給我聽。起初,我選了一種和自己比較接近的聲線,沒用多久就因為太過羞恥,又換回了係統默認的中年男人的聲音。

盡管小說經過人工潤色後每本能多賣一英鎊,也有些老派的讀者不能接受未經潤色的書,但就在不久之前,杜倫大學的一次調查表明,三十歲以下的讀者中,隻有不到百分之二十的人能明確判斷一篇機器翻譯的文章是否經過了人工潤色。還有一些中學生表示,未經潤色的文章因為少了很多修飾和委婉的表達,所以“更容易看懂”。

我的父母都是很老派的英國人,以至於曾有鄰居誤以為他們是“純潔英語戰線”的成員。當然,他們並不是恐怖分子,而是最遵紀守法的神職人員。他們直到四十年代還在訂閱紙質的《泰晤士報》,從不讀電子書,甚至拒絕使用投影眼鏡(媽媽總說“那玩意兒讓人頭暈”)。更重要的是,他們像大多數神職人員一樣,把子女送進了古典文法學校。如果他們知道了杜倫大學的調查結果,說不定真要投身到“純潔英語戰線”的事業中去了。

我離開辦公室的時候,有些同事已經走了。還在工作的幾個同事,每天都會在吃過午飯後才來公司,九十點鍾再下班享受夜生活。

今天還算走運,公司大樓門口就停著一輛單人車廂的自動駕駛出租車。這兩天我都隻找到了雙人車廂的,價錢要貴出不少。自從我那輛隻開了不到十年的Vicky報廢後,我就再沒買新車,一直乘出租車上下班。

坐進車裏,我放下座椅靠背,準備小睡片刻,但剛剛潤色的那本書裏的種種血腥橋段卻一直騷擾著我。我不願卻又不由自主地將許多文字想象成了畫麵——這是我的老毛病了。又是一本德語犯罪小說,這類書在其他地方幾乎都已絕跡,隻有德語圈的人還在不厭其煩地創作這類故事。

當我還在讀文法學校的時候,犯罪小說的熱度還沒褪去,仍支配著全世界的書店和出版社。老實說,我一點也不喜歡那種“白人男性虐殺女性”的套路,讀起來隻會覺得不愉快,但在班上同學的推薦下倒也讀過不少——雖說我並不覺得它們之間有什麽區別。在這類小說的全盛期,每個有誌於文學的青年都會在利益至上的出版社的逼迫下,寫幾本犯罪小說養家糊口。每年都會有那麽幾本熱賣並改編成電影,然後迅速被遺忘。作家們為了想出虐殺的手段,或是去查閱十六世紀拷問女巫的記錄,或是去醫學類期刊上尋找有沒有適合注射給被害者的新型病毒。也有資深法醫投其所好,在網絡上開辦付費課程。作家們甚至寫信向心理學家求教,隻為知道怎樣的童年陰影可能把人變成連環殺手。

但那個時代終究是結束了。如今在英國,隻有我父母那輩人還在讀這一類書。我的上司認為,是視覺生成技術的進步,給犯罪小說的熱潮打上了休止符。如今最暢銷的小說,是《第七個環》《修道士編年史》這一類主打視覺奇觀的幻想類題材。

不過,必須承認的是,雖然我不喜歡讀德語犯罪小說,書裏的情節也偶爾會讓我感到不適,但潤色它們卻是一件相對輕鬆的工作。文學翻譯軟件在處理那些法醫學術語時從不會出錯,而書裏的很多描寫,也很明顯是使用場景生成軟件來完成的。讓人頭疼的是用法文或意大利文寫成的戀愛小說。我總要花費大量時間來潤色那些連篇累牘的情話,努力讓它們在冷淡的英國人看來並沒有那麽令人作嘔。

因為睡不著,我戴上了車載耳機,聽了一會兒二十年代的流行樂。過了三十歲之後,愈發覺得還是這種自己出生前的音樂更合口味一些。

回到家裏,小心地繞開那些沒來得及整理的藏書,我先去洗了個澡。每天,不管是離開家去上班,還是回到空****的家裏,都需要一定的勇氣。有同事建議我養條仿生狗,說很多獨居女性都會這麽做,她也不例外。但我聽說仿生狗會咬碎紙製品,所以還是算了吧。洗完澡剛過八點,我決定在打開冰箱覓食前,先看看拍賣網站上有沒有什麽新貨。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搜集上世紀的印刷品已經成為我生活中僅有的樂趣了。我喜歡搜集那些出於種種原因沒有被電子化的書。最近幾年,因為世界各地的圖書館接連關閉,有不少稀見的書籍流到了市麵上。柏林牆倒塌前,民主德國出版過不少純粹是為了政治宣傳而寫出來的小說,如今這類書被認為是德語文學的汙點,應該被抹殺,所以幾乎都沒有被電子化。同樣的情況在東歐也很普遍。盡管對內容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但隻要一想到那些書仍沒有——而且可能永遠也不會——被電子化,我還是會忍不住參與競拍。

我從書架上取下卷軸電腦,放在桌上攤開。這台用了四年的CPE958很多性能都老化了,就算完全攤在桌上,也不會像新機器那樣自動平麵化,必須用手把中間微微翹起的部分壓下去,那張可卷屏才會變硬。

電腦啟動後,先跳出了一條語音郵件通知,是艾瑪發來的。

她一定是又要回倫敦出席什麽學術會議、順便約我見個麵,我點開了那封郵件,結果卻是一句完全出乎我預料的話:

“朱迪,你聽說了嗎?莫妮卡自殺了。”

她說得很平靜。我用了幾秒鍾去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我從未想過“莫妮卡”和“自殺”這兩個詞會連在一起出現。對我來說,這幾乎是一個語法上成立但語義上說不通的句子。

但艾瑪不會開這種玩笑。我必須盡快接受這個事實。

我覺得有必要和她實時通話,又怕她不方便接聽。猶豫之際,艾瑪發來了通話請求。或許是她打開了既讀提醒的功能,我一聽完那條信息,係統就會通知她。

“莫妮卡自殺了。”開始通話後,她又重複了一遍。在她停頓的時候,我能隱約聽到有廣播在催促某航班的乘客登機,“她母親聯係了我。”

“她是什麽時候……”

“前天。”艾瑪以陳述事實應有的語調陳述著事實,“昨天有學生去家裏找她,發現了屍體。”

“但是,為什麽?”

“聽她母親說沒有發現遺書。警方還在調查。”

“莫妮卡上一次和你聯絡是什麽時候?”

“兩年前吧。”艾瑪說,“在Pasithea係統6.0版發布的時候,她發了一封郵件祝賀我,還問了一個數學方麵的問題。我不是那方麵的專家,就給了她一個同事的郵箱地址。”

“她已經有五六年沒聯係過我了。”

艾瑪聽我這麽說,沉默了一會兒,“我準備回英國一趟,參加完葬禮再回洛杉磯。她母親也想邀請你參加莫妮卡的葬禮,隻是找不到你的聯係方式,所以讓我來通知你。葬禮後天舉行,你方便嗎?”

“嗯,我可以請假。”

“我還聯係了伯明翰大學計算語言學研究所的主任,也就是莫妮卡的上司。他說莫妮卡前不久完成了一篇七百多頁的論文,還沒有發表,她生前也沒有給同事看過。他問我有沒有興趣讀一下。我準備明天先去那邊一趟,買了明天早上到伯明翰的機票。我和他約在明天下午見麵……”

“那我明天晚上去伯明翰找你吧。”

“朱迪,我知道這樣說有些奇怪,但你知道,我不太擅長應對這些事情……我總擔心自己會搞砸。你知道的,我搞砸了很多事情。”艾瑪說得很無助,“能不能幫幫我,陪我去伯明翰大學一趟呢?就像那個時候一樣……”

十四年前,艾瑪去帝國理工學院麵試時也提過類似的請求。後來是我和莫妮卡一起陪她去的。

而現在隻剩下我了。

“我可以陪你去,但是以什麽身份呢?”

“我就說你是我的助手,他們不會懷疑的。”她說,“老實說,我現在正在做的研究說不定真的需要你的幫助。不過這件事就先放一放吧。我們明天下午兩點鍾在伯明翰大學附近碰頭,可以嗎?”

“不需要我去接機?”

“還是算了吧,明天上午還有幾封郵件要寫。我臨時叫一個同事替我去布拉格參加會議,有些事要向他交代,準備先在機場找個咖啡館把事情處理完。”

“那就下午在大學那邊見吧。隨時聯係。”

“明天見。”

結束通話之後,我在椅子上癱坐了一會兒,心裏仍然沒能接受莫妮卡的死。但有關她的一切,早已成了久遠的記憶。忽然聽到噩耗,最先湧起的情緒似乎不是悲傷,而是懷念。懷念自己曾和她一起度過的時光,而那樣的時光永遠不會再有了。深呼吸幾次後,我給上司寫了封請假的郵件。幸好現在手上沒有什麽需要緊急出版的書。敲打觸摸屏的時候,忽然有眼淚滴在手腕上。我調整呼吸,寫完了那封郵件,然後放任自己痛哭了起來。

2

被學校派去參加青少年學術基金會的項目時,我剛過完十六歲生日。之前幾年古典文法學校都沒有收到邀請,之後似乎也沒有,唯獨我參加的那年,基金會認為項目需要一點“不一樣的聲音”,才給了我母校三個名額。我當時隻希望,他們所謂的“不一樣的聲音”不是針對我們的嘲笑聲。

早在分組的時候,我就已經意識到自己和這個項目格格不入了。大多數的小組隻看名字就知道超出了我的知識範圍——數理邏輯組、統計學組、機器學習組、基因工程組,甚至還有研究遊戲開發引擎的團隊。這些小組顯然不會歡迎一個隻學過初等數學和古典編程的人。起初我聯係了曆史學研究組,他們也認為我的語言能力對研究會有所幫助,然而當我聽說他們的目標是用複雜係統理論來模擬曆史乃至預測未來走向時,又有些遲疑要不要加入。任何一個讀過《基地》係列的人都可能會萌生這樣的野心,但這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個能在兩年內完成的課題。

我的兩個同學向主辦方申請創立一個神學研究組,得到了批準。古典文法學校的學生大多和我一樣出身於神職人員家庭,而日後大多也會以成為神職人員為目標。就在我點開報名頁麵,準備加入他們時,忽然發現新增的除了神學之外,還有一個語言學小組。申請人是一個名叫莫妮卡·布裏頓的女孩。就這樣,我草率地決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我喜歡學習語言,也有興趣去了解語言所承載的東西,或許這裏最適合我。

項目要求學生們在課業之餘完成研究。但是,每個參加者都很清楚,在申請大學時,這個項目的成果遠比學校的成績更重要。我們可以在周末使用基金會大樓的會議室,如有需要,也可以申請借用倫敦市內幾所大學的實驗設備,同時還能得到一筆研究經費。基金會還會介紹各個行業的專家來解答學生們在研究中遇到的問題。

基金會的大樓是三十年代最流行的純色風格,是模進主義建築師渡邊紗也子“白色時期”的代表作。據說,他們每年用來維護表麵塗層的錢,就遠遠超過了讚助這個項目所需的經費。第一次去參加討論會那天,我在七層的莫比烏斯回廊迷了路。找到貼著“語言學小組”的小會議室的木門時,已經比規定的時間晚了五分鍾。

我深吸了一口氣,敲了敲門,見裏麵沒有反應就伸手按下門把,卻發現門鎖著。就在這時,我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走廊一端傳來。

“抱歉我來晚了。”

我轉過頭,隻見是一名和我年紀相仿的女生正氣喘籲籲地向我跑來,在離我半米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那個女孩有一頭栗色的頭發和綠色的眼睛。她身穿一件雞心領針織衫,裏麵是一件白色襯衫,下身則是格子裙、黑色的過膝襪和圓頭皮鞋。到四十年代末還強迫學生穿統一製服的學校已經寥寥無幾了。從針織衫胸口處的雛菊紋樣不難判斷,她是伊迪絲中學的學生。

“我也剛到。”我說,“這層樓就像迷宮一樣。”

“我也被這個建築給騙了。”她用磁卡打開了門,“坐電梯到七層,如果沿著斜坡往上走,就會到八樓的辦公區域,還要再下一段樓梯才能到這邊來。其實,直接坐電梯到八樓然後走下坡路過來反倒更方便些。”

我們走進那間小會議室,裏麵有張不大的圓桌,旁邊放著五把椅子。聽說人多的小組都分到了六樓的大會議室。

“他們為什麽要把大樓設計成這樣呢?”

“可能是想測試一下參加項目的學生夠不夠聰明?”她在離門最遠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看樣子我要讓他們失望了。”

“我也遲到了。”

門在我身後自動關上了,我坐在了她對麵。

“希望我們的研究能順利進行下去。”她苦笑著說,“我叫莫妮卡·布裏頓,是這個小組的發起者。”

“朱迪斯·利斯。”

向文法學校高年級的學生介紹自己後,他們總會問我的名字怎麽拚寫,繼而問我祖先是不是威爾士人。不過莫妮卡沒有。

“我可以叫你 ‘朱迪’嗎?”

我點了點頭。

“朱迪,很感謝你來參加這個新成立的小組。有什麽想做的課題嗎?”

“我隻是學過幾門歐洲語言,完全不懂語言學。”我解釋說,“我在古典文法學校念書。”

“學過幾門語言已經很厲害了,我隻學過一點法語。”

“為什麽會對語言學感興趣呢?”我隨口問了一句,問完才發現這個問題非常失禮,仿佛是在說隻會一點法語的你有什麽資格對語言學感興趣?不過,莫妮卡還是麵帶微笑地回答了我的問題。這或許是伊迪絲中學的大小姐們特有的從容。

“上個學期修了一門計算語言學的選修課,感覺還挺有趣的,以後想在大學裏學這個方向。”

看樣子,這個小組的全稱應該是“計算語言學小組”才對。早知如此,我應該乖乖地去和我的兩位同學一起研究托馬斯·阿奎納 。

“抱歉,我隻學過初等數學,而且學得不太好。可能幫不上什麽忙。”

“但你懂很多種語言不是嗎?一定能找到適合我們兩個人一起做的研究方向。”

“隻有我們兩個人?”

“暫時隻有我們兩個。”她說,“說不定還會有人從別的組退出,來我們這邊。”

“所以,一個完全不懂怎麽使用數學工具的文法學校的學生……”

“和一個幾乎不會什麽外語的組長。真是前途多難。”她努著嘴搖了搖頭,“怎麽樣,準備換一個小組嗎?”

“也沒有什麽更適合自己的小組了。”我對神學沒什麽興趣。而且,如果我退出的話,就隻剩下莫妮卡一個人了,這個小組說不定會被取消,“我之前問過曆史學小組的人,他們想像拉普拉斯的惡魔那樣,把人類曆史全都模擬出來。”

“真是個瘋狂的想法。我們要不要也試試,用電腦來模擬一下人類語言的演化史,順便做做預測?”

“這隻會更難。因為語言的演化受到更多外部因素的影響,政治、經濟、戰爭、人口遷徙……”

“所以,我們得等曆史學小組的人做出他們的 ‘拉普拉斯的惡魔’之後才能開始研究,是嗎?”

“是啊。但很明顯,他們做不出來。至少兩年內不可能做出來。”

“要不要試試機器翻譯呢?”莫妮卡說,“這方麵的研究說不定能發揮我們兩個的長處。我們可以找幾種市麵上常見的翻譯軟件,測試一些比較容易出錯的句子,你來判斷翻譯的結果是否準確,我來從算法的角度分析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結果。”

“聽起來倒是很可行。”

老實說,我並不喜歡機器翻譯,甚至可以用深惡痛絕來形容。這方麵的技術越是進步,就越讓我覺得自己花那麽多時間學習各種語言,都隻是在做無用功。不過我願意接受她的提議。畢竟我要做的隻是給機器翻譯的結果挑錯而已。

挑錯,我還是很樂意做的。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莫妮卡補上了一句我最不願聽到的話:

“我們的研究說不定能推動機器翻譯的進步,好讓它盡快徹底取代人工翻譯。”

3

“你是說,莫妮卡這些年都在做沒有固定工資的臨時講師?”艾瑪問道。她的肩膀顫抖不已,還時不時刻意避開對方的視線,我看得出她正竭力抑製自己的憤怒。

“布裏頓小姐給本科生開了幾門課,聽課費足夠支撐她的生活。而且你應該也知道,她出身於一個很有名望的家族。我們並不認為她會為經濟狀況而苦惱。”

“但是,這太委屈她了。莫妮卡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優秀的計算語言學家……”

“我們以前也這麽認為。我們聘用她,是因為她的博士論文為抽象釋義設計了一套全新的數學工具。”

“那你們為什麽不肯給她一份正式的教職呢?”

“因為她沒有繼續那項研究。直到現在,她的那套數學工具在應用上取得的進展幾乎為零。我們也勸過她,但她似乎沒打算推進這方麵的研究。”主任隔著一張辦公桌聳了聳肩,“事實上,布裏頓小姐來到伯明翰之後就沒有提交過新的論文,哪怕一篇,也從不出席任何學術會議。為本科生上課也隻是照本宣科,經常有學生投訴她。沒有課的時候,她從來不到學校來。最不可思議的是,她從未申請使用任何實驗設備,包括高速計算機。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她並沒有在從事相關研究。”

“不。”艾瑪捂著額頭,像得了重感冒的病人一樣大口吞吐著空氣,我坐在她旁邊都能清晰地聽到她愈發急促的喘息聲。“你們肯定猜錯了。她一定是在做更加基礎性的研究——這才是她的專長。很多數學研究隻要有一支筆和足夠多的紙就可以做了。”

“索弗羅尼茨基教授,那是古典主義時代的數學。現在很少有數學家不借助機器證明來完成自己的工作。更何況在我們研究所……”

聽到這裏艾瑪終於忍無可忍了。

她站了起來,“我不知道你具體做的是哪方麵的研究,也沒興趣知道。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你肯定理解不了莫妮卡的研究。她的博士論文是建立在範疇論的基礎上的。範疇論被發明出來的時候,計算機還有幾十噸重呢。”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數學研究要一直停留在那個時代的水平,而且我們這裏也不是數學係。”

“我不是來和你討論學術問題的,柯曾先生。”艾瑪以盡可能禮貌地方式把雙手按在了辦公桌上,“我隻想知道,莫妮卡·布裏頓在這裏過得怎麽樣?”

“你現在已經知道了。”

“是啊,我已經知道了。這裏沒有人能理解她的研究。”

“她也沒有尋求我們的理解。我們甚至不知道她在研究什麽。”主任一臉無辜地看著怒視自己的艾瑪,“也許讀了她的那篇論文就能知道答案。但是我們還沒來得及看。你知道的,當職員出了那種事之後,總有很多事情要處理。雖說隻是個臨時講師……”

他徹底激怒了艾瑪。

她搖了搖頭,轉身朝門口走去。我也追了過去。有歎息聲從我們身後傳來。艾瑪握著門把手,卻沒有立刻按下去。她轉過頭說:

“對了,柯曾先生,請把那篇論文發到我的郵箱。郵箱地址可以在加州理工的網站上查到。”

“關於那篇被皇家特許語言學會退稿的論文……”

“退稿?”艾瑪鬆開手,把身子完全轉向主任那邊,“這是怎麽回事?”

“我們上午接到了學會的通知。他們說前幾天剛剛駁回了她的論文。”

“所以,這就是她自殺的理由?”

“也許吧,但是,”主任停頓了片刻,“一個合格的學者不會因為這點刺激就想不開的。”

“莫妮卡可不是你這樣的 ‘合格學者’,柯曾先生。”艾瑪說,“她是個天才。”

說完這句話,艾瑪就推開門走了出去。

我一路追著她走出那棟二十麵體建築,穿過一片草坪,她在一棵懸鈴木下的長椅上癱坐下來。我也坐在了她旁邊。

草坪上一個人也沒有,隻有一台自動剪草機在緩緩爬行。

“我是不是又搞砸了?”她把頭枕在長椅的靠背上,仰望著掛滿枯葉的樹枝,問道。

“這樣才比較像你。”我說。

身為當代最知名的計算語言學家,艾瑪似乎並不太擅長用自然語言與人打交道。不過從莫妮卡的上司剛剛的種種表現來看,這在學術界似乎是種很普遍的現象。難怪早在十幾年前,我就聽她們抱怨說,情感計算一直是這個學科發展最緩慢的領域。

“我要給學會寫封郵件,問問這是怎麽回事。”

說著,艾瑪從旅行提包裏取出被壓縮到軟木塞大小的最新款卷軸電腦。隻要把手指按在頂端,通過指紋識別之後,電腦就會自動伸展並硬化。或許我也應該把那台CPE958淘汰掉了。她開始錄製語音郵件後不久,那台自動剪草機爬到了她腳邊,伴隨著巨大的噪音,艾瑪一腳將剪草機踢翻在地,這或許是個無意識的行為。剪草機像一隻被掀翻了的烏龜,隻能躺在原地,噪音卻絲毫沒有減少。無奈之下,我隻好起身把剪草機搬到了稍遠一點的地方。

當我回到艾瑪身邊時,她已經錄完了郵件。

後來艾瑪叫了一輛雙人車廂的出租車,上車之後我問起她的近況。她說Pasithea係統近期還會有一次重要更新,即便是那些語焉不詳的描寫,也能通過語境測算、借助龐大的時代資料庫來實現視覺生成。於本世紀初開始在日本和中文圈流行的角色小說一直是Pasithea係統最不擅長處理的文本——與之相對的是那些充斥著冗長描寫的十九世紀英國小說,3.0版之前的係統幾乎隻對這類書奏效——而預計在明年四月發布的新版本裏,這類缺少場景描寫的文本將不再是什麽難題,係統能毫無障礙地將其生成為視頻或虛擬空間。

後來出租車駛上了城際高速軌道,艾瑪收到了一封郵件,她取出電腦看了起來,我們便沒再聊下去。等車下了軌道,堵在西敏市狹窄的街道上時,她才再次開口:

“我還在繼續研究Hesiod係統。不是BHL集團的項目,是我自己的興趣。”

“集團不讚同你繼續升級那個係統嗎?”

“他們覺得試用版已經夠用了。”她說,“我沒法說服他們,好在研究這些也不需要太多經費,就當是業餘消遣吧。Pasithea係統需要一個與之相配套的描述係統,能自動生成各種圖片、視頻,以及虛擬空間的文字描述,現在的這個係統還遠遠不夠。”

“我們公司賣的遊戲改編小說都是拿試用版做出來的,有些我還潤色過。”

“但現在的Pasithea係統能夠對各種文章風格進行計算,從而生成截然不同的視覺效果。這個過程現在還是不可逆的。如果把Pasithea係統生成出來的虛擬空間拿給Hesiod係統去生成文字描述,再用這些文字描述重新生成虛擬空間,會得到截然不同的結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就像是用五十年前的翻譯軟件,把英文翻成法文再翻譯回來,隻能得到不知所雲的句子。是這種感覺嗎?”

“就是這種感覺。重新生成的虛擬空間會簡陋很多。”艾瑪隨手擺弄著車上的投影眼鏡。配備在車上的投影眼鏡是便宜貨,裏麵隻存儲了不到一百個虛擬空間,分辨率也很低。“我希望這個過程是可逆的。這對我們繼續升級Pasithea係統會很有幫助。但集團高層並不這麽認為,他們覺得升級Hesiod係統沒什麽商業價值。”

“也許我的上司會有點興趣。不試著向出版公司尋求讚助嗎?”

“算了吧。”她把投影眼鏡掛了回去,又搖了搖頭,“出版公司都太窮了。”

車停在艾瑪下榻的酒店門口,不過她並沒有急著辦理入住手續。我們在附近找了一家意大利餐廳。回想起來,當初在基金會的食堂,莫妮卡每次都會點同一款意大利麵,蒜茸、辣椒和橄欖油,這幾樣東西組合在一起似乎很能激發莫妮卡的靈感。有不少解決方案都是她在餐桌上忽然想到的。

湊巧的是,這三樣食材艾瑪都不喜歡。

對於莫妮卡的死,我還是沒有什麽切實的感覺。也許等明天參加了她的葬禮、看到她的遺容之後才能接受這個事實。僅僅是吃她喜歡的意大利麵,反而會讓我有一種她還活在世上某個地方的錯覺,甚至期待著某一天能與她共進午餐——就像以前那樣。

我本打算送艾瑪回酒店之後就回去,卻被她挽留了下來。

身為一個坐擁數十項專利的學者,艾瑪自然有住進頂級套房的條件。而且我敢肯定,房間一定是她的助手為她訂的,她從未看過照片。乘電梯到頂樓時,艾瑪還在擔心隻有一張床怎麽能睡下兩個人,走進房間卻發現那張床至少能供四個人安睡。

我很少有出差的機會,偶爾去法國分公司出差時,會特地選不帶自動化設備的傳統旅店。自動化設備雖然方便,卻免不了留下各種記錄,這讓我感覺自己正被服務係統監視著。也曾有過這方麵的報道,說一些主打自動化設備的旅店會記錄住客的身體信息,甚至偷拍他們的一舉一動讓係統進行分析。

這個套間也安裝了自動化設備,不過是可以關掉的。我按下了關閉鍵。

“從浴缸裏站起來的時候,有根機械臂伸出來把毛巾遞給你,不覺得很惡心嗎?”我向艾瑪解釋說,“就好像係統知道你剛剛洗完澡一樣。”

“這個原理倒是挺簡單的。不過你說得沒錯,係統需要捕捉到你的動作才能做出這些反應。我也不太喜歡自動化設備,它們有時候太敏感了。給人發語音郵件時,說到某些單詞都能觸發一係列指令。所以我叮囑過克裏斯蒂娜,一定要訂能關掉自動化設備的房間。”

她換上拖鞋,掛好大衣,在沙發上坐下,又從旅行提包裏取出經過壓縮的卷軸電腦,但並沒有讓它伸展開,隻是放在了麵前的茶幾上。我正準備坐到她左邊,卻見她向左一倒,上身全都側躺在了沙發上。

“你沒有參與過相關的研究嗎?”

“也參與過。以前幫某個連鎖酒店設計了一套能與客人對話的人工智能係統。那個係統試用了一段時間後就開始爆粗口,還會把上一個住客的事情說給下一個住客聽,甚至會模仿**的聲音,沒過多久酒店的經營者就關掉了說話的功能,隻留下語音識別的部分。”

“一個人住在酒店裏,自動化係統忽然開始跟你說話,聽起來也挺嚇人的。”

“是挺嚇人的。在那個項目裏,我一開始用了一個比較厲害的語音合成器,能模仿出很逼真的聲音,結果試用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很可怕,就好像房間裏有個陌生人一樣。我隻好換了一個二十年前的合成器,做出來的聲音一點語調也沒有,反而能讓人覺得比較安全。”

“所以結論就是,不說話最好,如果一定要說話也不能太逼真?”

“對,就是這麽回事。最新的語音合成技術很少投入應用,因為會讓人害怕。同理,就算有人開發了特別逼真的機器人,也一定不會有銷路。”說到這裏,艾瑪坐了起來,“我先去洗個澡。”

說著,她起身朝浴室走去,又在門口停了下來,扭過頭來交代了一句:“如果我的卷軸電腦響了,不用管它,隻是郵件通知而已。”說完這句話,她就走進去關上了門。大約一分鍾之後,浴室裏響起了水聲。

我從包裏取出袖珍閱讀器,讀起了一位瑞士的德語作家的新作。幾年前潤色過這位作家的處女作,印象很深。結果那本書在英國的銷售成績不太理想,從此以後再沒有哪家出版社打算引進他的小說。上周剛剛發售的這本《納沙泰爾湖畔的牧羊人》,寫的是裴斯泰洛齊 的教育事業。我剛剛讀到他興建孤兒院的部分。可以想見,這本書被引進到英國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水聲仍斷斷續續地從浴室那邊傳來,然後我聽到了一段屬七和弦的琵琶音——是艾瑪的卷軸電腦響了。我沒有理會,繼續讀那本書,又讀了大約三百行,身著白色浴袍的艾瑪從浴室裏走了出來。

見她的頭發還在不斷滴水,我便很自覺地找到吹風機遞給了她。

艾瑪放下吹風機時,我忽然想起剛剛聽到的屬七和弦,跟她提了一句:“剛才你的電腦好像響了一下。”

“應該是伯明翰大學的人把莫妮卡的論文發過來了。”說著,她把手伸向卷軸電腦。

“那我也去洗澡了。”

我來到浴室門口,隻見裏麵有個大得出奇的浴缸——不,或許應該說是浴池才對。莫妮卡脫下的衣服全都放在進門處的筐裏。鏡子旁邊掛著一件浴袍,還有沒用過的毛巾。

“開什麽玩笑!”

聽到艾瑪充滿怒火的自言自語,我轉過身去,卻見她抱起已經硬化的卷軸電腦,把它狠狠地丟向地麵。受到衝擊之後,電腦立刻柔軟化地收縮了起來。

我過去撿起收縮成軟木塞大小的電腦,來到艾瑪身邊,準備等她情緒平複下來再把電腦遞給她。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眼中仍滿是怒意,嘴角不停地抽搐著。

“伯明翰大學的人說了什麽?”

“不是大學的人,”她搖了搖頭,“是語言學會的人發來的郵件。他們解釋了為什麽會駁回莫妮卡的論文。這太荒謬了。他們僅僅是用墓碑係統檢驗了莫妮卡的論文,就認定她的證明不能成立……”

“墓碑係統?”

“三一學院的人開發的人工智能,能用來檢驗數學證明是否成立。現在很多學術期刊都在用這套係統。”艾瑪沮喪地說,“其實我早就猜到了。七百多頁的論文,這麽快就被駁回了,肯定不是人工檢驗的。”

“為什麽要靠電腦來檢驗呢?他們也太不負責任了。”

“不能全怪他們。莫妮卡的論文太長了,還用了很多全新的數學工具。她的博士論文就已經很艱澀難懂了。我不知道這次她具體用了什麽方法,但我能想象,要掌握她使用的數學工具肯定得花費不少時間,是我的話至少也要一兩年。語言學會應該沒幾個人精通離散範疇理論,可能需要更多時間來學習這些知識,然後才能開始檢驗,而檢驗的過程也絕對不輕鬆。我還聽說有一些解析數論方麵的論文,人工檢驗需要十年以上的時間,所以三一學院的人才開發了這個係統。”

“莫妮卡的論文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這就是我最不能接受的地方。”她揉搓著太陽穴,說道,“學會的人沒有說明理由。實際上,墓碑係統也沒有給出理由,它隻是判定論文不能成立。”

“沒有給出理由?不能查看判定的過程嗎?”

“很遺憾,不能。墓碑係統沒有可解釋性。如果強行解讀,可能會花費很多時間——比人工檢驗莫妮卡的論文所需時間更久。”

說到這裏,艾瑪垂下頭歎了一口氣。

我坐下,把卷軸式電腦放在了她的掌心。

艾瑪鬆開手,電腦滑落到沙發上,並向著靠背與坐墊之間的縫隙滾去。她轉過臉來,直視著我的眼睛補了一句:

“……也許就是那個 ‘黑箱’害死了莫妮卡。”

4

因為“黑箱”難題,我和莫妮卡關於機器翻譯的研究一個學期不到就碰了壁。

起初一切還很順利。我們分析了上世紀的幾種商業翻譯軟件。這些軟件的原理大多很簡單,連我也能理解。無非是先將一個句子拆解成一個個詞組,再根據辭典把這些詞組翻成目標語言,然後根據目標語言的句法規則將詞組重新組合,就得到了翻譯的結果。這種方法對於簡單的句子尚能勝任,當使用它翻譯一些習語時,總是免不了要鬧笑話,因為目標語言中可能並沒有類似的表述。

對此,一些翻譯軟件開發者想了一些對策,比如說為專有名詞、習語和固定的表達方式建立語料庫,軟件進行翻譯時會先檢索語料庫中是否有匹配的內容。這樣的做法的確讓翻譯的準度和流暢性都有所提高,但是,詞義消歧仍是一個難題。特別是當一個詞在源語言和目標語言中並不等價的時候,就會引出很多麻煩來。

一個最常被舉到的例子是英語的“sheep”和法語的“mouton”。在英語裏,“sheep”指的是綿羊,而法語的“mouton”不僅可以指“綿羊”,也可以指“羊肉”(英語中的mutton),兩個詞並不等價。為了檢驗一個翻譯軟件是否能有效地消除歧義,我會設計一個包含類似“mouton”這樣的單詞的法語句子,讓軟件生成英語的譯文。那些采用最傳統原理的軟件幾乎隻會把“mouton”翻成“sheep”,而並不會考慮語義是否恰當。所以,有開發者設計了一套統計學方法來消除歧義。比較常見的方法是:先製作兩種語言的平行語料庫,然後進行統計,從而發現“mouton”和草地、牧羊犬或羊毛等詞一起出現時,一般要翻譯成“sheep”;而與表示吃或烹飪的動詞出現在一起時,則要翻譯成“mutton”。

之後莫妮卡又分析了一些本世紀初的機器翻譯軟件。有些軟件使用了大量的統計學方法,通過隱變量和對數線性模型來實現翻譯(這些術語都是莫妮卡告訴我的,我也不確定自己的表述是否準確)。這部分的工作我幾乎沒有參與。她試圖教會我線性代數的基本知識,我也努力了一番,不過最後還是放棄了。有一天,她把倫敦大學的一位講師請到了會議室,向她請教了一些高維空間中的線性不可分問題。而我能做的,隻是站在一邊泡紅茶罷了。

“我現在能確定,某類神經網絡結構比另外一些更有效,能提高翻譯的精準度。引入了注意力機製之後能降低梯度消失的風險。但是,我無法解釋翻譯工作是怎樣在隱藏層裏完成的。這些翻譯軟件對於我們來說,隻是一個個 ‘黑箱’。”

“抱歉,我不太明白。”

“沒關係,我也不明白。”坐在我對麵的莫妮卡搖了搖頭,“而且這還隻是二三十年前流行的深度學習。後來蘇黎世聯邦理工的一個團隊,設計了一套馬裏亞納學習的算法,能讓人工智能根據需要實時修改自己的神經網絡,以往能實現可視化的神經網絡模型,現在也都變成了隱藏層,而很多具體的運算更是在隱藏層中的隱藏層裏完成的。最新的機器翻譯軟件都采用了這套機製。據說能極大地提高精準度,還能徹底解決梯度消失的難題,而代價也不過是完全犧牲了可解釋性。我沒有辦法分析它,任何人都沒有辦法。”

“這也就意味著……”

“我們可能要換個課題了。”她說,“對不起,朱迪,都怪我低估了這個課題的難度,害得你和我一起浪費了這麽多時間。”

“我也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說簡單的句法理論和語義學的初級知識,當然,還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有種名叫線性代數的學科,而Matrix 一詞在子宮之外還有別的意思。“這些知識就算換一個課題應該也能派上用場。”

之後,我們用了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討論未來該研究些什麽。結論大概是,她的強項在計算機技術,而我的強項在曆史語言學,我們應該在這兩者之間找個連接點。於是我提議說,或許我們可以運用計算機科學來構擬古代語言。對於這個提議,莫妮卡不置可否,說出口之後我也感到有些欠妥。這的確是個很有挑戰性的課題,也能發揮我們各自的長處,但它似乎沒有什麽應用價值。但是,或許會有哪個電影或遊戲需要讓角色講幾句盧維語或瑟羅尼亞語,誰知道呢……

就在這個時候,小會議室的門被粗暴地推開了,走進來了一個看起來和我們同齡的女生。

她有一頭略顯黯淡的金色短發和一張輪廓鮮明的臉。她穿著一件灰色的帽衫和一條緊身牛仔褲,帽衫正中間有個紅色的字母“A”,看來她和設計這件衣服的人都沒有讀過霍桑。那個女生又向前走了幾步,我才看清楚她眼睛的顏色——灰色之中有一點點藍,就像英格蘭隨處可見的天空一樣。

“你沒找錯。”莫妮卡站了起來,“找我們有什麽事情嗎?”

“能不能讓我加入你們?我受不了機器學習小組的那群人了。”

“他們做了什麽?”

莫妮卡示意她坐下,她卻仍站在原處。

“問題不在於他們做了什麽,而在於想做什麽。我真不敢相信,他們竟然想開發一個能自動證明所有圖論問題的人工智能。這簡直太可笑了,就像到了十九世紀末還有人想造個永動機一樣。”她的語速很快,“我敢賭五千英鎊,他們肯定沒聽說過希爾伯特計劃 。”

“我可不準備跟你賭,因為我也這麽認為。”莫妮卡微笑著說,“我們該怎麽稱呼你?”

“艾瑪·索弗羅尼茨基。”她說,“叫我艾瑪就可以了。”

“你有一個很顯眼的姓氏。”

就在那一年,三一學院數學係的索弗羅尼茨基教授因為解決了某個數論難題而被冊封為勳爵。當時媒體進行了鋪天蓋地的報道,所以即便是我這種古典文法學校的學生也聽說過他。

“機器學習小組的人也問我說,尼古拉·索弗羅尼茨基是不是我父親。”她走向莫妮卡旁邊的椅子。兩個人一起坐了下來。“可惜不是,我父親隻是個普通的醫生。”

“但這的確是個在英國很罕見的姓氏。”

“這倒也是。除了我家和尼古拉伯父一家,我還沒遇到過別的姓索弗羅尼茨基的人呢。”

“索弗羅尼茨基爵士是你伯父?”

“是啊,”她輕描淡寫地說,“但你們千萬不要誤會,我雖然是他侄女,很多想法都跟他不一樣的。我可不是布爾巴基學派 的信徒,也沒打算做純數學研究。所以,我能加入你們嗎?”

“我倒是沒什麽意見。”莫妮卡看向我這邊,“朱迪,你覺得呢?”

“我也沒什麽意見。”我說,“不過,索弗羅尼茨基小姐,我們現在遇到了一些麻煩,可能要換個課題重新做起。”

“那不是正好嗎?”幾分鍾前才剛剛闖入這間會議室的艾瑪理直氣壯地說,“我來幫大家想個新課題好了。”

聽她這麽說,莫妮卡在一旁苦笑著搖了搖頭。

5

莫妮卡的葬禮在市郊的一片墓地舉行。這片墓地是幾年前為緩和倫敦的墓地短缺而開辟出來的,開發者還很負責任地在不遠處建了一間小教堂。在那間教堂供職的神職人員,每天的工作大抵就是在葬禮上朗讀那套重複的祈禱詞。

如果我如父母所期望的那樣去讀了神學院,說不定也正做著類似的工作。

在牧師念完祈禱詞後,艾瑪作為同行和友人代表,做了一段簡短的演講:

艾瑪在哽咽中結束了這段話。

和莫妮卡相比,艾瑪要幸運太多了。她在加州理工學院攻讀博士時就得到了BHL集團的讚助,開始著手研發Pasithea係統。Pasithea係統並不是第一款可以同時從文本生成視頻與虛擬空間的軟件。當時,一家日本企業研發的Shinkiro係統占據壟斷地位(時至今日,該係統在生成漫畫和動畫方麵仍有其優勢),而Pasithea係統的最初幾個版本也談不上成功。不過從3.0版開始,Pasithea係統就逐漸占領了全球市場。關於Pasithea係統成功的原因,有不少媒體做過分析。這些分析文章至少在一點上達成了一致,那就是艾瑪功不可沒。她為Pasithea係統設計的纖維叢神經網絡,已成為馬裏亞納學習的經典範本。

或許在麵對莫妮卡時,艾瑪心裏多少有些負罪感。盡管莫妮卡的不遇並不是她的責任。伯明翰大學沒有派人來參加葬禮,皇家特許語言學會也沒有。在這個場合能代表學術界的,就隻有艾瑪一個人。

到場的還有幾位是莫妮卡在伊迪絲中學的同學,她們大多在政府部門供職,也有一位和艾瑪的父親是同行。有個負責調查莫妮卡之死的中年警員也來到了墓地,站在離我們稍遠的一塊墓碑旁抽著煙。

他在葬禮結束之後,過來叫住了我和艾瑪。

“你們是她中學時代的朋友嗎?”他問。見我們點頭,他從口袋裏取出幾張照片,拿給我們看,“對這個東西有印象嗎?”

第一張照片聚焦於一個舊式的月牙形接口,直到十年前移動存儲設備如果要接到電腦上,一般都是通過這樣的接口。第二張照片是個鈴鐺形的透明容器,容器的邊緣處有兩個小孔。在照片一角出現了上一張照片裏的月牙形接口,透明容器和接口的尺寸相近。

“我見過這個東西,是SYNE。”艾瑪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她又把頭轉向我,“朱迪,你還記得嗎?就是我們跟莫妮卡一起去Mag Mell買的那個**硬盤。”

“那個綠色的**硬盤?”我努力回想著,“好像確實是這個形狀。”

那是一家韓國企業開發的**硬盤,相比以往那些笨重的**硬盤更小巧精致,也能存儲更多內容。艾瑪說的SYNE是整個係列的統稱。這家公司發售的所有**硬盤,都是用寶石的名字命名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和莫妮卡一起去買的那款綠色的,應該是“玉髓”係列的Chrysoprase。當時我們的課題剛剛有了些進展,需要存儲大量資料,所以莫妮卡提議一起去買個移動存儲設備。她之前看中了“玉髓”係列的另一款,紅色的Carnelian。但那款因為太受歡迎,在網絡商店上已經賣斷了貨,所以她決定去Mag Mell碰碰運氣,然而那邊的店裏也沒貨了,無奈之下她隻好買了綠色的Chrysoprase。

在整個四十年代,SYNE不斷進化,慢慢開始流行,做工水平也在“玉髓”係列達到了頂峰。那個時候,我還時常在學校裏遇到把SYNE掛在脖子上當裝飾的女生。

也差不多是在那個時候,有人發現SYNE所使用的記憶性粒子在自然中也微量存在。於是,萊頓大學的一個本科生突發奇想,設計了一個能在任何**中識別記憶性粒子的裝置,還把它拿到網上販賣。很顯然,從SYNE的溶液之外的**裏,隻能提取出隨機的、毫無意義的信息。這個本來沒有什麽應用價值的發明,被一些生態主義藝術家看中了,他們用這個裝置提取各種**中的記憶性粒子,將那些信息編輯成圖像、音頻乃至文本。我曾經看過一個展覽,有人從世界各地被汙染的河流裏采集水樣,再從裏麵提取信息,把信息編輯成圖片。因為一些重金屬會幹擾記憶性粒子的分布,所以不同類型的汙染會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圖像。我隻記得由亞馬孫流域被汞汙染過的水生成的圖片是無規則的橙色條紋,而中國內陸被鎳汙染過的水則會生成出深藍色的背景和粉紅色的噪點。更有趣的實驗來自那些音樂家。一位意大利的偶然主義作曲家把二十毫升的可口可樂放進了那個裝置裏,從而誕生了一段不那麽刺耳的噪音(有點像金蛉子的叫聲)。後來,可口可樂集團買下了那段音頻,還把它用進了電視廣告。某個搖滾明星的嚐試要更大膽一些,他把自己的動脈血混在酒精裏,從裏麵提取了音頻,並在千禧球場開演唱會時,用數百個音箱播放給觀眾聽。

“玉髓”係列大獲成功之後,那家公司又推出了“生辰石”係列。他們計劃用一年的時間推出十二款SYNE,樣式分別參考十二個月份的生辰石。然而,就在八月的“橄欖石”剛剛發售之際,中國的一家企業開發了超限存儲技術。不久之後,采用這種新技術的第一代“阿萊夫”上市了,而“生辰石”也成為了SYNE的最後一套係列產品。

如今,恐怕已經沒有哪台電腦能插入月牙形接口、讀取SYNE裏存儲的信息了。

“當時她在這個硬盤裏存了些什麽,你們有印象嗎?”警員問道。

“研究的資料……”艾瑪回答說,“我們當時在參加青少年學術基金會的項目,一起做著有關人工語言的研究。莫妮卡應該把所有的實驗數據都存在裏麵了。”

這個工作並不難完成,隻要設計好音係、構詞法和句法就基本完成了。後麵隻是一遍遍測試,做一些小修小補的工作而已。實際上,當時隻要付五英鎊就能在網上下載一個這方麵的軟件,大多都還自帶語音生成功能,很多遊戲開發者都會使用這類軟件給角色配音。

我們先開發的是能生成黏著語的軟件,因為這類語言的句法規則比較容易構建。這項工作隻用了不到兩周的時間。緊接著是屈折語,這次也隻用了一個月。而設計生成孤立語的軟件時稍微遇到了一點麻煩,導致我們最後暫時放棄了孤立語和多式綜合語。

不過,開發人工語言生成軟件隻是艾瑪計劃的第一步。她真正的目標是用隨機生成人工語言來建立一套生態係統模型。於是,我們設計了“薩丕爾大陸”和“博厄斯群島”兩個相對獨立的係統,為這些語言建立位置關係,然後讓它們遵循某種規則相互影響,同時還讓一些語言在某個階段遵循格裏姆定律、維爾納定律或格拉斯曼定律等規則進行演變,再讓一些語言分裂出若幹種方言。到了合適的時候,大陸和群島之間也會建立起聯係。

從第四次試驗開始,莫妮卡設計了一係列模擬政治經濟因素的參數,讓語言之間的相互影響變得更複雜。有些語言會因為強勢的政治經濟因素而輻射影響周邊所有語言,也有些語言會逐漸消亡,最終隻在其他語言裏保留一兩個單詞或詞根。

在我們進行的四十次試驗中,超過半數的情況下會產生出帶有孤立語或多式綜合語性質的新語言。

莫妮卡和艾瑪在這項研究中學到了什麽我不太清楚,我倒是通過觀察這些人工語言的演變,寫了兩篇有關克裏奧爾語產生過程的論文。最後,我們各自向基金會提交了研究成果,還把最終產生的人工語言裏最複雜的幾種賣給了一家遊戲公司,用那筆錢一起去了趟蘇格蘭。

項目結束之後,莫妮卡把所有的實驗數據都保存在了SYNE裏麵,我不知道艾瑪有沒有備份。

“為什麽問這個?莫妮卡卷進了什麽你們正在調查的案件嗎?”

“不,就是隨便問問。我負責調查她的自殺,也差不多該結案了。”警員將照片收回口袋裏,補了一句,“莫妮卡·布裏頓是喝下SYNE的溶液自殺的。”

6

“聽說SYNE的溶液有毒,小心點兒別把它弄碎了。”

見艾瑪把玩著自己新買的**硬盤不肯放手,莫妮卡嘟囔了一句。就在這個時候,計時器響了。我和莫妮卡一起去油炸機那裏取來了三人份的魚薯條。我們回來之後,艾瑪把那個綠色的小玩意兒還給了莫妮卡。

“放心好了,SYNE的外殼用的是透明非晶態金屬,沒那麽容易弄碎。”艾瑪說,“上麵的螺絲也要用特殊工具才能打開。”

“我暫時還用不到。有什麽需要的備份一般都上傳到網絡空間。”

“以前我也這麽幹。”莫妮卡說,“直到有一天,提供服務的公司忽然倒閉了,我差點沒能提交期末作業。”

“看樣子我也有必要找個移動硬盤備份一下。我可以用你的SYNE嗎?”艾瑪的一番話又讓莫妮卡露出了她那標誌性的苦笑。

“朱迪呢,你不買一個嗎?”

“我應該用不到吧。電腦的硬盤已經足夠用了。”我說,“我的作業都是純文本,需要用到的資料也是,用電子郵箱就可以備份。教拉丁文的老師甚至要求我們交手寫稿。”

“古典文法學校平時都會留些什麽作業呢?”莫妮卡問,“主要是做些外文的翻譯?”

“有時候會有翻譯的作業,更多的是讀書報告。各種語言的書的讀書報告,有些還需要用外文寫。我這周就在跟一本德語小說苦戰,準備先用英語寫好讀後感,再慢慢翻譯成德文。有點後悔選了這門課。”

“那本書很難嗎?”

“很難。明明是小說卻幾乎沒什麽故事性,通篇都是長句子和晦澀的比喻,也許作者是把它當哲學著作寫的。我準備分析裏麵的一個比喻, ‘從木質的鐵中形成的方形的圓’。”

“作者想用這個比喻說明什麽呢?”

“他想描述一個充滿矛盾的時代。”我深吸一口氣,“在那個時代,有很多無法相容的目標和傾向性,這些相互矛盾的東西撕扯著那個時代的每一個人。如果有人想仔細剖析那個時代,隻會看到這種矛盾性,而得出一些類似 ‘從木質的鐵中形成的方形的圓’一樣無意義的結論。但所有這些矛盾的東西一起構成的那個時代,卻是有意義的,甚至可以用熠熠生輝來形容。”

“原來如此。”莫妮卡點了點頭,“乍一聽隻覺得是一句自相矛盾的話,原來作者就是想用它來表現一種時代的矛盾性。”

“我最近也讀到了一句類似的話。”艾瑪插了一句,“就在你們借給我的那本生成語言學教材裏。”

“那本麻省理工學院編的教材嗎?我大概知道是哪一句了。”莫妮卡想了幾秒,“是不是那一句, ‘沒有顏色的綠色想法猛烈地睡眠’(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

“對,就是那句。”

“這是喬姆斯基說的吧?”我也對這句話有點印象,“我記得他好像是想說明,有一些在語法層麵上成立的句子,在語義層麵上卻不能成立。”

“他確實是這個意思。”莫妮卡向艾瑪解釋說,“這句話也有快一百年的曆史了,最早是喬姆斯基在1957年出版的《句法結構》裏舉的一個例子。這本書也是生成語言學的奠基之作,基本能代表喬姆斯基第一階段的思想。他舉這個例子是為了區別語法和語義: ‘沒有顏色的綠色想法猛烈地睡眠’這句話在語義學層麵是不能成立的。 ‘沒有顏色’一般絕不會跟 ‘綠色’搭配在一起, ‘想法’無法 ‘睡眠’,更不可能 ‘猛烈地睡眠’。但它並沒有違反英語的語法。相反,如果我們把這句話改成 ‘睡眠猛烈地想法綠色沒有顏色的’(Furiously sleep ideas green colorless),雖然同樣沒意義,卻是不符合語法的……”

“那句‘沒有顏色的綠色想法猛烈地睡眠’,真的沒有任何意義嗎?”

“一直有語言學家想證明這句話並非完全沒有意義,他們給它設計了各種語境,來說明在何種情況下 ‘沒有顏色的綠色想法’會 ‘猛烈地睡眠’。這甚至成了語言學家們很喜歡玩的一個遊戲。”

“聽起來倒是還挺有趣的。”艾瑪說,“我們要不要試試?”

“來為這句話想個語境嗎?我第一次在書上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倒是試著挑戰了一下。但是沒有想出來。”

“我也試過。”我說,“也失敗了。”

聽到這裏艾瑪低下頭陷入了沉思,似乎是在為這句話尋找一個合適的語境。我和莫妮卡不想打擾她,就默默地咀嚼著薯條。大約一分鍾之後,她終於開口了:

“我來試試看好了。有個攝影師某天忽然有了靈感,想在電影裏插入一組用黑白鏡頭拍攝的翠綠的山丘,後來他又想到可以用同樣的方法拍攝一片翠綠的湖,希望通過把綠色拍成無色的,來傳達某種生態主義的理念。他把這些想法告訴了導演,但導演覺得這些場景與整個電影的風格不符,不讚同他這麽拍攝。於是,攝影師隻好擱置了這些 ‘沒有顏色的綠色’。然而,在拍攝影片的後半部分時,這些想法雖然已經沉眠在他的腦海裏,他卻仍猛烈地渴望著能拍攝那些鏡頭……怎麽樣,這個語境可以嗎?”

“有些地方有點牽強。”莫妮卡如實說道,“不過已經很貼切了。”

“這個遊戲還挺有趣的,下周午休的時候我要叫上班裏的同學一起來玩。”艾瑪啜了一口可樂,“是不是所有符合語法的句子,都能在某個語境下被賦予意義呢?”

“說不定我們可以用什麽形式化方法來證明這個結論……等我們讀大學之後。”

後來,莫妮卡查閱了一些相關資料,發現雅蓋隆大學的一位學者在三十年代末已經證明了這一結論,語言學界稱之為“Mikolov良序定理”。某個周六的午後,莫妮卡還和艾瑪一起試著研讀相關文獻,然而裏麵有太多超出了她們知識範圍的內容,最終隻好放棄了。

7

街道有時比人更容易老去,Mag Mell就是最好的證明。十四年之後再次來到這裏,一切都變了。那些簡約的模進主義建築荒廢之後,牆上滿是低俗的塗鴉。僅有的幾塊還算完整的櫥窗玻璃上,也爬滿了醜陋不堪的裂紋。至於那些外牆模仿金屬質感的根斯巴克主義建築,因為長年未做拋光處理,表麵遍布鐵鏽般的汙垢,仿佛那牆體真是用鐵鑄成的一樣。曾經,在這些現已人去樓空的小型建築裏,即便是平日也有數以千計的商品被售出,周末更是被顧客擠得水泄不通。

和莫妮卡一起來買SYNE的時候,正是Mag Mell的全盛期。經過五年的經營,它把英格蘭所有新興商業區都遠遠地甩在了後麵。把車開上高速軌道,隻需十五分鍾就能從倫敦市區到達Mag Mell。平日的下午三點半開始,每隔十分鍾就有一輛巴士,載著那些放學後無所事事的女高中生前往這邊。很顯然,她們的電子錢包裏那少得可憐的零用錢,到了Mag Mell怕是隻能買得起冰激淋和魚薯條。但這裏仍是她們放學後打發時間的最佳選擇,就像是某部老電影的女主角喜歡去蒂凡尼的櫥窗前吃早餐一樣,她們也隻是滿足於站在時尚品牌的櫥窗前,一邊舔著五顏六色的Gelato,一邊幻想著有朝一日能買下正在展示的新款時裝——也許她們現在已經賺到了足夠的錢,隻可惜這裏的櫥窗大多都失去了玻璃。

我還依稀記得一腳踏進那家開發了SYNE的韓國企業的專賣店時的情景。一層是新產品的展示廳,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細線將各種用途不明的電子產品吊在半空中,這些產品都能在二層買到。黑色的牆壁上是各種投影而成的圖像,有些是新銳導演拍攝的短片,也有跳著刀群舞的女孩子們。隻要戴上店裏的耳機走到畫麵前,就能聽到與畫麵配套的聲音……

如今,和艾瑪一起乘出租車重返Mag Mell時,自動駕駛係統已無法定位那家專賣店,而是把我們帶到了曾經的中心廣場。連接倫敦市區和Mag Mell的高速軌道在幾年前就被拆除了,乘車過來花了足足一個半小時的時間。我們走在一座座廢墟之間,尋找著當初一起去過的那幢紅色建築。

一路上,我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髒水、瓶瓶罐罐和包裝紙。這裏就像是一場大型露天演唱會散場之後,隻剩下些沒來得及拆去的設備,以及滿地的垃圾。幾乎每家店鋪門口都坐著幾個攤販。他們穿得並不暖和,每個人都在瑟瑟發抖。每個攤販麵前都有一兩個瓦楞紙箱,裏麵裝滿了可疑的商品。恐怕一到夜裏他們就會躲進廢棄的房屋裏睡個好覺,我想,他們肯定沒有信心把顧客招呼到黑洞洞的店鋪裏去,所以才在街上擺起了攤。

一路上我和艾瑪都沒有說話,一方麵是不想吸引攤販們的注意,另一方麵是實在沒什麽好聊的。如果同行的人不是艾瑪而是一位來自異國的友人,我或許會向對方解釋一下這裏衰落的原因。可是跟艾瑪實在沒有聊這個話題的必要。這裏為什麽會迅速衰落,每個英格蘭人都心知肚明。2052年4月開始的那場大流感改變了很多事情。在那以前,就算網絡購物已經能滿足人們日常所需,出於社交的需要,年輕人一旦得閑,還是會選擇去商業區閑逛。或許這也是為什麽明明已經有了更好的家用觀影設備,電影院的生意卻直到五十年代初都還很紅火。然而,那場大流感迫使所有人盡量不外出,更不要說去商業區湊熱鬧了,結果人們反而很快適應了那樣的生活。在疫情肆虐的半年間,最保守的人也發現了公共虛擬空間的安全與便利,足不出戶,也可以滿足所有社交需求。於是,從第二年開始,全英格蘭最主要的商業區陸續倒閉。Mag Mell算是撐得比較久的一個,運營方直到2055年才宣布破產,而絕大多數店鋪在那之前就已經關閉了。

我們先路過了那家曾一起吃魚薯條的自助快餐店。那家店在當時,很可能是全英國最吵鬧的餐廳,附近的店員坐在裏麵抱怨工作太忙或薪水不夠多,來Mag Mell隻是參觀、什麽也買不起的女高中生們也喜歡聚在這裏高聲討論各種無聊的話題。我不知道是否曾有其他人像我們一樣坐在裏麵討論喬姆斯基,但我卻從一篇報道中得知,去年的布克獎得主以前很喜歡在這裏坐一整天,偷聽別人的談話,然後寫進小說裏去。如今,店門當然緊閉著,門口倒是有個簡陋的熱狗攤。

似乎,Mag Mell已經成了專為偷渡者和難民服務的黑市,他們得不到身份認證,無法在必須使用電子貨幣的網店購物,也沒有足夠的錢去購買新品,這些能使用紙幣購物的二手貨攤可以滿足他們的全部需求。乘車過來,快駛入Mag Mell的區域時,我發現路邊有不少簡易房和帳篷。走在路上時,偶爾會遇到幾個衣冠不整的年輕人結伴而行,操著我沒學過的語言閑聊。

我們又朝西走了一百米左右,終於看到那幢紅房子。

莫妮卡的葬禮結束時,距離艾瑪回洛杉磯的飛機起飛還有五個小時。從警方那裏聽說了莫妮卡的自殺方式後,艾瑪忽然說想去Mag Mell看看,我沒有拒絕這個提議。但我也很清楚,即便來了,這片廢墟中怕是也沒有什麽能勾起當日的回憶。

她麵前放著一個紙箱,身後還有一個巨大的舊行李箱。

“你這裏賣些什麽?”艾瑪走到她麵前問道。

“電子垃圾。”她抬起頭,用生硬的英語回答說,“他們說這家店以前賣電子產品,所以讓我到這裏擺攤。”

我也湊了過去,隻見箱子裏堆滿了各種十年前乃至二十年前的電子產品,笨重的老式筆記本電腦、效率低下的太陽能充電器、三十年代風靡一時的VR麵具,還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東西。它們看起來如此破舊,很難想象它們還能繼續使用。

“你會修這些東西嗎?”我問。

“我不會,不過我哥哥會。”女孩說,“但他很忙,一周隻過來兩天。”

艾瑪指著她身後的紅房子,問了一句:“這家店以前賣的東西你這裏有嗎?”

女孩思考了片刻,然後點了點頭。她把手臂從毛毯中抽出來,伸進紙箱裏翻檢著,動作非常粗暴,不斷傳來塑料殼碰撞的聲音,但她似乎並不在乎商品的死活。不到一分鍾的工夫,她從紙箱裏翻出了一支錄音筆、一個GPS定位裝置和一個裝著透明**的小掛件。

艾瑪拿起那個掛件,仔細端詳著。

“這是不是個SYNE?”艾瑪問我,“我沒聽說過有哪一款SYNE是透明的……”

結果,那個擺攤的女孩搶先回答了這個問題。

“這是玉髓係列的一款。”她說,“如果沒有褪色的話,能賣個大價錢。”

“褪色?”

“你不知道嗎?SYNE如果長時間放在陽光下直曬就會褪色。聽我哥哥說,如果這個SYNE沒有褪色的話,就能賣個好價錢了。如果是紅色的款式,能賣兩百英鎊。綠色的當時不太受歡迎,生產得更少,能賣上千英鎊。褪色了的就隻能賣五十便士了。”

“這個SYNE原來是什麽顏色的?”

“我也不知道。產品名都會刻在接口的側麵。那個單詞我不認識。”

艾瑪把SYNE舉到眼前,讀出了接口側麵的單詞:“Chrysoprase——本來應該是綠色的,很可惜已經褪色了。不過,你可以用五十便士的價錢賣給我。”

聽到艾瑪的話,那個女孩歎了口氣,仿佛剛剛損失了一千英鎊。

“沒有顏色的綠……”

看著艾瑪手中那個透明的SYNE,我用盡可能小的聲音自言自語說。希望沒有被她聽到。

8

項目結束之後不久,莫妮卡就離開倫敦去了謝菲爾德大學。她在入學時得到了承諾,隻要修完本科課程,就能立刻進入自然語言處理實驗室攻讀博士。她隻用一年就拿到了本科學位,之後花了整整四年的時間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論文,研究所的人用了一整年進行審讀後,才決定授予她博士學位。在拿到學位之前,莫妮卡已經受聘於伯明翰大學。

本科畢業之後我去了歐洲大陸,先是用了半年時間周遊法國,之後去海德堡大學讀博士。在那裏,我搜集了十八、十九世紀歐洲小說裏關於第二語言習得的描寫,想通過這批材料分析當時的語言學觀念。其間,艾瑪利用假期來找過我一次,在海德堡住了一個月,她教了我許多有關第二語言習得的知識。如果沒有她的幫助,我怕是很難完成自己的博士論文。

我們之中讀本科讀得最久的要數艾瑪,足足用了六年時間。起初,她在報考三一學院數學係時,和麵試官說想在本科畢業之後從事計算語言學研究,偏偏那位教授不太看得起純數學之外的學科,艾瑪就跟他爭執了起來。之後,我和莫妮卡一起陪她去帝國理工學院參加了麵試。她用兩年時間修完了數學係的本科課程,又用一年時間拿到了計算機科學的學位。也正是在那個時候,艾瑪萌生了開發Pasithea係統的想法。當時日本企業研發的Shinkiro係統還隻能處理固定格式的腳本,無法勝任小說的視覺生成。為了能讓計算機有效地處理文學作品,艾瑪又去我的母校紐納姆學院修了三年的英國語言文學,但她最後沒有提交學位論文。

當艾瑪決定去大西洋彼岸攻讀博士時,我和莫妮卡都已經拿到了博士學位。

在她動身去美國之前,我們三個聚在聖詹姆斯的一家生意慘淡的酒吧裏,為她餞行。那個時候莫妮卡拿到了伯明翰大學的聘書,尚未赴任。我從德國回來之後,進了一家出版公司,成了一名潤色員。因為隻有我有收入,所以很自然地是我買了單。

艾瑪雖然有俄羅斯血統,卻顯然已經被英國人的基因稀釋過了,不怎麽擅長喝酒,她隻喝了兩杯兌水的蘇格蘭威士忌和一杯Forgiven(她說去美國就隻能喝到波本了而特地點了一杯)就被眩暈感擊垮了。店主很體貼地給她拿了個靠枕,她迷迷糊糊地接過之後,就枕在上麵昏睡了過去。

之後,我和莫妮卡又各要了一杯幹琴酒。

“工作還算順利吧?”莫妮卡問我。

“還好吧。隻是對機器翻譯的結果做些潤色工作,沒有什麽技術含量。”

“之前也有家專門開發翻譯軟件的公司想聘我去做譯後編輯員,給的工資是現在的三倍,不過我還是想做些和文學相關的工作,雖然傳統意義上的翻譯家怕是做不成了。”

“現在沒有出版公司雇人來翻譯外文書嗎?”

“很少。隻有一些詩歌翻譯的工作,幾乎都是免費服務。”我喝下了半杯幹琴酒,“我不太想去軟件公司還有別的考慮,有點擔心翻譯記憶庫做好了之後會被公司開掉。我本科時的一個學姐畢業之後就去了一家軟件公司,參與了幾種語言的平行語料庫的製作,結果項目做完之後就失業了。如果是做文學翻譯的潤色,也許不會那麽快被淘汰掉。不過誰知道呢?現在這家公司主要做外國流行小說的出版,文章都比較通俗,老實說翻譯的難度並沒有那麽大。也許以後翻譯軟件再升級幾次,我就要失業了。”

“不要太悲觀。文學翻譯是利潤比較少的一個領域,現在的人助機譯模式也基本滿足了需求,將來也不會有很多公司花大力氣提升這方麵的功能。”

“我能一直幹到退休嗎?”

“說不定可以。就算技術再進步,有些事情或許隻有人類才能做到。”莫妮卡說,“你還記得嗎?我們一起做項目的時候,一開始做的就是機器翻譯的研究。那個時候我們經常會用一些有歧義的詞來測試翻譯軟件。直到現在,詞義消歧也是檢驗翻譯軟件一個很重要的標準。我做的抽象釋義跟這方麵還有一點關係,所以也接觸過一些這方麵的論文。有一種觀點認為,即便是采用了神經網絡技術的人工智能,也不能像人一樣根據直覺和語感來消除歧義。因此,可能會有一些人類看一眼就能理解的句子,機器卻永遠也理解不了,翻譯時也會發生錯誤。”

“這個說法被證實了嗎?”

“還沒有,這是愛丁堡大學的形式語義學小組在四十年代提出的一個假說,所以也叫 ‘愛丁堡猜想’。具體的表述還要更複雜一些。學界對此也有不同的看法。我的導師就不讚同這個觀點,他認為這隻是馬裏亞納學習的缺陷,將來有了新的算法一定能克服這個問題。”

“你怎麽認為呢?”

“我沒有仔細研究過,還不能下結論。有學者認為隻要運用了形式化方法,就不能徹底避免這個問題,就像包含皮亞諾公理體係的形式係統不可能兼具一致性和完備性一樣。這是方法本身的缺陷,而人工智能又隻能借助這種方法去理解世界。但這也隻是猜測而已。”

“很難,需要用到好幾個學科最前沿的知識。更糟糕的是,真的對這個問題感興趣的學者並不多。這是個基礎性的問題,沒什麽應用價值。這就像是費盡氣力去證明某個微分方程組不存在精確解一樣,大家需要的隻是一個可供使用的近似解,精確解是否存在,其實沒有幾個人在乎。”

“看來你們那個圈子也有很多無奈的事情。”

“做理論研究,想被人理解實在太難了。”莫妮卡喝完了杯子裏的酒,“如果有立竿見影的實驗結果倒還好,很多依賴演繹方法的科學真的很難被人理解。沒有人想花幾個月的時間去讀一篇論文,更沒有人想花幾年時間來掌握所有需要用到的知識。”

“如果我能看懂你的論文就好了。”

她苦笑著說了一句“是啊”,然後問店主要了一杯加蘇打水的Forgiven,我也跟著要了一杯。酒送來之前,我們隻是盯著店主用吧匙熟練地旋轉方形冰塊。我喝了一小口,卻不小心嗆到了。在我不停咳嗽的時候,莫妮卡一直撫摸著我的背脊。幸好店裏隻有我們三個客人,沒有被別人看到我的醜態。即便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也沒能驚醒艾瑪的美夢。

向遞來餐巾紙的店主道了聲謝之後,我們又聊了起來。

“說實話,我一點也不喜歡現在的工作。”我又抿了一口酒,這次格外小心,“莫妮卡,你知道我最無法忍受的事情是什麽嗎?”

“是不是軟件翻譯出來的句子太過支離破碎,或是完全保留了外文的表達習慣,給你增加了不少工作量?”

“不,”我搖了搖頭,“恰恰相反,我最不能接受的是那些軟件居然翻譯得那麽好。就像是由外文閱讀能力很好,但母語寫作水平很一般的人翻譯出來的一樣。這樣的人我在文法學校遇到過不少。同一本書,如果要他們翻譯到那個水平,至少需要一個月的時間,而軟件隻需要不到兩分鍾的工夫就能做到。更何況,要掌握最常用的幾門外語,需要花費一個人五到十年的時間……”

“可是,語言所承載的文化隻有人才能懂啊。使用了馬裏亞納學習技術的翻譯軟件,並不是真的理解了源語言,隻是依靠平行語料庫和翻譯數據庫,再運用一些方法計算出了譯文而已。說到底隻是鸚鵡學舌,而不是像人一樣閱讀、思考、寫作。”

“但它們比我更有用。這一點你必須承認。”

“朱迪,對不起。”莫妮卡放下手中的杯子,“我和艾瑪一直在做這方麵的研究……”

“我確實很討厭你們的研究,不過並不會因此討厭你們。說到底,都是我自己的問題,是我跟不上時代了。有時候會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喬姆斯基的那句話一樣。”

“是啊。”我點了點頭,喝下了半杯酒,“就是那句話。符合語法卻沒什麽意義,和我又有什麽區別呢?——我是基於某種自然界的規律而出生的,我的生活也從未跳出自然與人類社會的規則,然而,我在自己的人生裏卻看不到任何能稱之為 ‘意義’的東西。我的人生就像這句 ‘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一樣。”

“但艾瑪不是已經證明過了嗎?這句話在特定的語境下是有意義的。”

“現實中存在那樣的語境嗎?”

“也許就是此時此刻。”莫妮卡說,“也許那一刻隻是還沒到來。”

9

就在我們一起尋找來時乘坐的那輛出租車的時候,艾瑪收到了伯明翰大學的人發來的郵件。一路上,她都在用卷軸電腦瀏覽那篇七百頁的論文。我從旁邊瞥了一眼,隻看到了整頁的公式。到了機場,艾瑪又在候機廳讀了一會兒,總算趕在登機的一小時前翻到了最後一頁。

她收起電腦,卻沒有抬起頭來。

“我大概知道莫妮卡為什麽會自殺了。”艾瑪說,“可能她覺得太諷刺了。”

我屏住呼吸,等待她說下去,艾瑪卻一時陷入了沉默。

“諷刺?”

“她寫這篇論文是想證明人工智能並不是萬能的,它們至少在理論上存在能力的極限,甚至可以說是缺陷。為了證明這一點,她構建了一套全新的離散範疇理論,遠比之前形式語義學界使用的數學工具更抽象,我可能需要一兩年的時間才能完全掌握這套理論。但語言學會的人卻隻是讓墓碑係統去檢測了這篇論文之後,就徹底否定了它。這真的太諷刺了。自己的多年心血不僅被否定了,否定自己的竟然還不是同行,而是很可能並不完美的人工智能,明明這篇文章就是想論證人工智能的缺陷……”

聽到這裏,我忽然有某種不祥的預感。

“莫妮卡的論文到底寫了什麽?”

“她想證明,在有限維Katchen-Sgouros完備空間中,存在一個語義向量集具有Mikolov良序性,卻不是Kobrin可測集。”艾瑪解釋道,“Mikolov良序性通俗點說,就意味著一句話是有意義的,並且強調的是在當前語境下有且僅有一種語義,不存在歧義。Kobrin測度是詞義消歧的一種數學表達,除此之外還有好幾種等價的表達方式,不過Kobrin測度隻適用於Katchen-Sgouros完備空間……”

說到這裏,她忽然停頓了片刻,像是想到了更簡單易懂的說明方式。

“如果莫妮卡的論文能成立,這將成為愛丁堡猜想的一個弱證明。雖然Katchen-Sgouros完備空間隻是比較特殊的一類語義向量空間,但是,一旦在這類空間裏證明了這個結論,就有希望找到辦法推廣到所有的語義向量空間中去。換句話說,莫妮卡踏出了解決愛丁堡猜想的第一步。當然,前提是這個證明能成立……”

“她從那個時候就開始研究這個問題了嗎?我從沒聽她提起過。”

“不,她那個時候應該還沒有開始研究。莫妮卡當時隻是想安慰我,所以才提起了這個猜想。當時我問她,是不是技術再進步一些,我就會失去工作。她安慰我說有些句子機器會翻錯,但人能通過直覺明白是什麽意思,至少有這麽一個假說……”

我想忍住溢出眼眶的淚水,卻失敗了。

莫妮卡也許是為了我才開始研究愛丁堡猜想的,而這個猜想耗盡了她的精力,最終把她逼上了絕路。

“她會關注這個問題可能是出於某種焦慮。”艾瑪說,“就像二十世紀,流水線上的工人被自動化設備取代,如今翻譯的工作漸漸被軟件取代,也許有一天我和莫妮卡的工作也會被機器取代,人工智能會代替人類來進行科學研究。所以她才會那麽迫切地想要證明愛丁堡猜想,仿佛隻要愛丁堡猜想能成立,人類就永遠不會被機器取代一樣。結果,她沒有想到,自己的焦慮那麽快就成真了,語言學會的人用墓碑係統審讀了她的論文,那本該是由她的同行來完成的工作。莫妮卡是我見過的最純粹的研究者。她也有最純粹的求知欲,希望能盡可能地理解、闡釋這個世界。可是,技術的發展方向和她理想中的科學是背道而馳的。包括我在內的很多學者所做的研究,也許隻是在加劇世界的 ‘黑箱’化。”

“‘黑箱’化?”

“科技越進步,技術背後的原理就會變得越難理解。前工業時代的技術,能通過簡單的說明讓任何人理解。而隨著時代的推移,讓研發者之外的人理解技術背後的原理,隻會越來越難。我們在接觸科技製品的時候,不會去追問背後的原理,隻是使用它。如今的科技製品,就算去追問原理,也不是那麽容易就能說清楚的。”

說到這裏,她又從包裏取出了壓縮之後的卷軸式電腦。

“就像這個卷軸式電腦一樣,你不明白裏麵的原理,它對你來說是個 ‘黑箱’,但這並不妨礙你使用它。不過,至少有人明白裏麵的原理,對於全人類來說它仍具有可解釋性。但是,那些使用了馬裏亞納學習技術而產生的 ‘黑箱’卻不是這樣的。比如說出租車的自動駕駛功能、墓碑係統,還包括我開發的Pasithea和Hesiod係統。數據是如何在隱藏層裏完成計算的,沒有人知道,也無法解釋,對於所有人來說它們都是 ‘黑箱’。”

“這樣的 ‘黑箱’每天都在增加。”

“是啊。”艾瑪一邊肯定道,同時卻搖了搖頭,“但這還不算什麽。畢竟退一步講,最初的神經網絡模型也好,訓練數據也好,都是經過人為設計的。我們至少明白馬裏亞納學習這門技術是怎麽回事。可是以後會怎麽樣呢?如果到了某一天,人工智能代替人類來完成技術研發工作,而我們隻需要從人工智能研發的技術裏篩選出那些可以為人所用的,到了那個時候,所有的新技術我們隻知道結論,而不會知道具體的原理,以及深埋在隱藏層裏的研發過程——換言之,那些技術對於任何人來說都將是一個個 ‘黑箱’。”

“我不知道。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我隻知道那一天遲早會來的。而且除了極少數的研究人員之外,不會有人察覺到有什麽異樣,因為我們早就習慣了日常生活裏的 ‘黑箱’。畢竟,相比可解釋性,更重要的是 ‘有用’。就像微積分,在弄清楚它的理論基礎之前,數學家已經用了兩百多年。因為它真的能派上用場。到了那個時候,也會有人想盡辦法去解釋那些 ‘黑箱’一般的技術,雖然解釋可能永遠也追不上 ‘黑箱’產生的速度。”

“莫妮卡也預見到了同樣的未來嗎?”

“她對這些事情隻會比我更敏感。”艾瑪說,“而且,莫妮卡肯定不願接受那樣的未來。”

艾瑪把電腦放回包裏,又從裏麵取出了那個已經褪色的SYNE,準備遞給我,卻又遲疑了一下,把手縮了回去。

或許她是想把SYNE交給我保管,卻又擔心我在某天會選擇和莫妮卡一樣的死法,所以改變了主意。

“你覺得莫妮卡為什麽會以那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呢?”她問我。恐怕,艾瑪會根據這個問題的答案,來決定是否把那個SYNE交給我。

如果當時艾瑪在酒吧裏聽到了我和莫妮卡的對話,或許就能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了吧,可惜她並沒有聽到。她不知道那句“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不僅是個生成語言學課本上的例子,也可以成為人生的隱喻——符合規律,遵守法則,卻終究毫無意義的人生的隱喻。

也許莫妮卡的那個SYNE也因為保存不當而褪去了顏色。當她看到原本是綠色,卻褪色成透明的SYNE時,也想起了那個句子,然後想起我在酒後吐露的喪氣話,最終想到了自己。但是這個答案太悲傷了。我不想讓艾瑪也感染上如此消極的情緒,所以必須為這個問題另想一個答案,一個錯誤但是能起到安慰作用的答案。

於是我回答說:

“她隻是喝下了自己的回憶——那些對於她來說最美好的回憶。”

參考文獻

奧野陽 (著), グラム·ニュービッグ (著), 萩原正人 (著), 小町守 (監修) 「自然言語処理の基本と技術」翔泳社 2016

坪井祐太(著), 海野裕也 (著), 鈴木潤(著) 「深層學習による自然言語処理」講談社 2017

笹野遼平 (著), 飯田龍 (著), 奧村學 (監修) 「文脈解析- 述語項構造·照応·談話構造の解析」コロナ社 2017

本文為《銀河邊緣》中文版專發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