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火星

查杉

一、方舟計劃

直升機的轟鳴震耳欲聾,讓艙內的幾個人都沒有了交談的興趣。林海寧似乎很享受這種噪聲帶來的另一種安靜,這讓他可以在沒人打擾的情況下欣賞腳下這片蒼翠的大地。

隻見密集的喀斯特峰叢層巒疊嶂,一直綿延到遠方,在這個角度看起來,地球仿佛真的是上帝耗費億萬年時間用心慢慢雕塑出來的精美作品一樣。

然而在林海寧身邊的沈冰卻顯得坐立不安,她對窗外的景色似乎毫無興致,而是一直眉頭緊鎖地看著手機上的新聞。

其他幾個隨行人員也都一臉沉重,艙內的空氣仿佛都要凝固了。

“上海的超級防波堤計劃失敗了,換句話說,除了那些摩天大樓還將露出水麵外,整個上海馬上就要被淹沒了……”沈冰歎了口氣,“疏散正在進行之中,所幸沒有大規模的傷亡,但混亂肯定是無法避免了。”

艙內小小地**了一下,甚至能聽到輕微的抽泣聲。

然而林海寧卻好像沒有注意到這一切,而是指著遠處驚歎了起來。

大家順著他的手看過去,隻見那裏的地表似乎出現了一處正方形的凹陷,在薄霧籠罩下顯得有點兒神秘。

“看,那應該是一個地圖上沒有的天坑!我們以前沒發現過!”林海寧叫道。

“林教授,這和我們的任務有關係嗎?”沈冰冷冷地問道。

“也許沒什麽關係,不過看到這麽生動的一處景觀,難道我們不應該為造物的神奇而感歎一下嗎?”林海寧似乎完全沒讀懂沈冰話裏的意思,仍然自顧自地欣賞著,“駕駛員同誌,我們稍微向左前方拐一下,我要去那個天坑上空拍幾張照片,研究用。”

“您又不是搞地質研究的……”看到林海寧根本沒有理會自己的意思,沈冰強行壓抑住自己的怒氣,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麵前的這個被稱為科學家的男人都四十歲上下了,做起事情來卻似乎還像個小孩子一樣。

林海寧的相機快門響了起來,沈冰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不被打擾,以便冷靜地將這些天發生的一切在腦中複盤一下。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快門聲和直升機旋翼的聲音比起來也算不了什麽。

留給“方舟計劃”的時間,不多了。

2022年初,人們發現北半球氣溫的上升明顯異常,在多個百年不遇、千年不遇的紀錄被打破之後,人類開始嚴肅地正視這次所麵臨的巨大危機。而原本預計將休眠一段時間的太陽黑子,卻開始出現極端的活躍現象。直接的表現就是地球的氣溫開始急劇升高,同時造成兩極的冰川開始大規模地融化。

幾周之內,太平洋和印度洋上的幾個珊瑚礁島國的國土就已經全部消失了,勉強搬遷的各島國甚至沒有機會去建立流亡政府,因為他們所寄居的國家也都麵臨著同樣的巨大危機。

“方舟計劃”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始實施的。

在聯合國的協調下,各國的大批科學家開始緊急地行動起來,在保證地球生態圈不崩潰的前提下,為即將到來的大規模移民給出可行性較高的方案。而有著遼闊高海拔國土麵積的中國,自然也成了該計劃的重點考察區域,“方舟計劃”在中國共設立了二十四個工作小組,每組的負責人都是國內不同領域頂尖的科學家。

年輕的解放軍少校沈冰一周前還在和抗洪官兵們一起,戰鬥在東部沿海的第一線。在暴雨中連續工作了七十二小時後,她終因體力不支暈倒而被送進了醫院。

她剛醒來,就接到了曾經堅守的戰線已經被放棄的消息,而自己也被調往後方,作為“方舟計劃”第十七組軍方聯絡人,在貴州省平塘縣克度鎮配合科研小組的工作。而將要與她搭檔的項目負責人,就是麵前這位看起來有點分不清輕重緩急的天體物理學家林海寧。

直升機航線前方出現的一個巨型人造物體,讓沈冰將思緒收回到現實中來。五百米口徑球麵射電望遠鏡,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銀色的光輝,人們通常稱之為“FAST天眼”,沈冰曾無數次在新聞中看到過它。2016年它啟用的時候曾經風光無限,成為中國天文學界甚至全體中國人的驕傲;然而在太陽係內發生的重大災變麵前,專長於深空探測的它,似乎也變成了一頭昂貴的白象,中看不中用。

直升機降落在停機坪上,和充滿緊張氣氛的低海拔地區相比,這裏還算平靜,人們正在各自的崗位上按部就班地工作著。

沈冰皺了皺眉頭,她更希望自己現在所處的位置是氣氛緊張的前線,而不是深山裏的安樂窩。

“沈少校,請跟我來。”林海寧表情輕鬆地看向沈冰,“我帶你來參觀一下我的數據中心。”

沈冰利落地跳下直升機,同林海寧一起往天眼下方的工作區走去。

來到數據中心,一名工程師模樣的人走過來向林海寧匯報了幾句。

林海寧滿麵笑容,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沈冰細細地端詳這裏,很多屏幕上都有大量數據閃現著,似乎並沒有什麽特異之處。

“來,參觀一下吧,沈少校。”林海寧笑著說。

“林教授,這個數據中心的作用是什麽?”沈冰雖然在打量周邊的一切,但神情似乎有點不耐煩。

“我們會利用天眼的深空探測能力,去抓取盡可能多的恒星的活動數據,然後與太陽的曆史活動數據相比對,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些有意義的結果,來對這次太陽活動異常的後續發展建立模型,爭取更好地預估太陽今後的行為。”林海寧解釋道。

“可是……這大概需要多久呢?”沈冰眉頭緊鎖。

“不好說呀……恒星的行為往往都是比較宏觀的,最短的太陽黑子活動周期也要11.2年,我們目前隻能盡量去收集數據,也許幾天,也可能幾個月,或者幾年後,會有些有意義的結果吧。”林海寧的表情很淡定,似乎麵對的並不是人類生死攸關的時刻,而是一個普通的天文學研究項目。

“林教授,恕我直言,目前最緊要的事情,就是人口的遷移,否則計劃的名字也不會叫‘方舟’了。而您現在進行的研究,雖然很重要,但既然不可能在短期內取得成果,為什麽要占用‘方舟計劃’的預算和資源呢?”沈冰還是忍不住發話了。

“‘方舟計劃’本來就是多元的嘛……”林海寧微笑著回答,仿佛完全沒聽出沈冰話裏的刺,“有人在研究如何迅速地建起大型新城市,有人在研究漂在海上的巨大浮島,不是還有人打算沿著海岸線建牆嗎?反正各種想得到的辦法,就都去試試唄,否則為什麽分成這麽多小組呢?你說是不是?”

“可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啊!難道我們就在這裏呆坐著等數據嗎?您知道現在有無數的人正在等待救助嗎?每分鍾都有人在失去家園!”沈冰有點急了。

“也許的確暫時幫不上忙吧……但人類不能總著眼地球上這點事兒,總要向太空探索嘛,否則也不會一個星球出了問題就亂成現在這個樣子。”

“太不可理喻了,您這是以權謀私!”沈冰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禁有些氣急敗壞,“我知道您是天體物理專家,您對自己的項目很有興趣,這我理解,但任何研究都應該通過正規渠道來向國家申請經費,而不是借當前的巨大混亂,挪用‘方舟計劃’的經費和權限,來做自己感興趣的課題的研究!”

沈冰的反應似乎在林海寧的意料之中,他的表情嚴肅了起來。

“我的研究,肯定是要為整個‘方舟計劃’服務的,現在項目還處於初期階段,如果最終不能成功,我會負我應當承擔的責任的。”

“林教授,我明白您有自己的追求,我隻是出於一名軍人的職責,在人類大敵當前的時候,提醒您也要有作為一名科學工作者應有的擔當。”沈冰也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重,於是語氣稍微軟了些。

“請放心,沈少校。我雖然從未入伍,但我的父親也是一名軍人,而且他當年就曾在這裏不遠處駐守的部隊服役。”林海寧看了看窗外的連綿群山,“我能體會到你的感受,我們就不要浪費時間了,趕緊繼續工作吧。”

說完,林海寧衝沈冰點了點頭,轉身繼續同工程師們溝通去了。

看著這位將要共事的科學家的背影,沈冰歎了口氣,心想:他能入選“方舟計劃”,不會隻是因為名字起得好吧……

二、這裏是火星

林海寧已經七天沒有回到鎮裏去了,起居都在基地上。

日落時分,數據中心的工作人員大都下班了,夕陽下的巨大天眼,籠罩著一層暗紅的光輝,讓這冷冰冰的人類科技結晶披上了一層浪漫的外衣。

沈冰在基地的天台上看到一條拉得長長的影子,不出所料,是林海寧。

“林教授,今天怎麽有閑情逸致來這裏看夕陽?”沈冰的語氣比剛見到林海寧時輕鬆了些。

“前幾天太忙,還沒來得及欣賞這裏的景色。現在白天的陽光太強,隻有這個時候才能感受到它的美好。”林海寧衝沈冰笑了笑,轉頭看向遠方的日落。

“有個問題冒昧地問一下林教授,你把這些遙遠的天體作為自己的研究方向,是自己的選擇,還是家學淵源呢?”沈冰將目光轉向林海寧,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

見林海寧一時沒反應過來,沈冰從包裏拿出一本顯得很有些年頭的精裝館藏書,遞到林海寧手裏。

“哦哦,是雷·布拉德伯裏的《火星紀事》,我很早就看過,很不錯的一本科幻小說,你這是很早的版本呀。”

“這本小說是講地球遇到災難時人類向火星移民的故事,你現在不會也滿腦子都是這個不靠譜的想法吧?”沈冰的表情讓林海寧看不出她是否在開玩笑,隻好跟著笑了笑圓場。

沈冰將書翻到封三,一張印有“克度鎮圖書館”字樣的牛皮紙借書卡粘在上麵。

林海寧突然愣住了。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位借書人林鑄……”

“正是我父親,他是個天文愛好者。”林海寧接過話,“你怎麽會找到這本書的?”

“鎮上的圖書館也沒多大啊,和太空相關的書沒幾本,很容易就找到了。這本書在這裏根本沒人借,唯一的借書人姓林,沒想到我的直覺還真的沒錯。”

“費心了……”林海寧輕輕撫摸著那張借書卡上的字跡。

“我隻是想多了解一些我的搭檔,否則工作沒法開展。”沈冰揶揄道,“看來你們父子還真的對星空情有獨鍾啊……那令尊後來也從事過天文方麵的研究嗎?”

林海寧的眼神黯淡了下來,看著遠方那片隻剩下微弱光芒的天際沉默了片刻。

“我父親後來在執行任務時失蹤了,那時我還不到一歲。”

“啊?不好意思……”沈冰稍微有點不知所措。

“沒關係的。其實我後來選擇的研究方向,的確同我父親的經曆有關,你要是有興趣,我可以給你講講。”

沈冰點了點頭,她現在覺得眼前的這個人的執念可能也不是那麽沒有來由的。

“1978年,西南邊境的局勢越來越緊張。貴州雖然不直接與越南接壤,但南部的平塘縣離邊境也不算遠。因此,國家對這裏進行了一些戰略上的部署,我父親所在的部隊就是當時調防到這裏的,當時他們的營地就在不遠處的群山之中。”

沈冰看向遠處的山巒,峰叢的影子連綿在一起,慢慢融入夜空之中,消隱不見。

“當時三線建設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有一家規模不大的軍工廠也遷到了這裏,並且利用當地常見的溶洞改建了很多貯存彈藥的軍火庫。然而在1982年夏天,因為遭受雷擊,其中一個小軍火庫發生了爆炸事故,我父親帶戰士們到現場勘查,不料竟和大家走散,在深入溶洞後神秘失蹤……這裏的地形錯綜複雜,特別是地下的洞穴,幾乎如同蛛網一樣。沒有人知道他最後去了哪裏,甚至有人懷疑他潛逃投敵,但後來因為沒有證據,也就不了了之。不過,媽媽和小時候的我還是因此受了很多的苦。後來能確認的,隻知道他在失蹤前,用隨身攜帶的軍用發報機向連部發送了一段信號。”

“啊?是什麽信號呢?”沈冰問道。

“我在部隊的檔案室裏查到過那段信號的記錄,大部分都是亂碼,無法譯讀,除了第一句:這裏是火星。”

“這裏是火星?!你父親失蹤的地點不是在地下嗎?”沈冰一時腦子轉不過彎來。

“是的,但我寧願相信他真的看到了什麽,也許他看到的並不是地球上的景象……”林海寧低頭撫摸著手中書籍的封麵,“我父親不會隨便說出那樣的話的。”

“這……太荒謬了吧?”沈冰不能理解麵前的這個科學家怎麽會突然顯得這麽唯心。

“的確有點荒謬,但宇宙可能本身就比我們想象的荒謬得多。”林海寧說道。

沈冰愣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將目光從麵前這位表情堅定的男子臉上移開。

“這就是你選擇把這裏作為你的研究中心的原因嗎?”她問道。

“是的,其實當年在天眼選址的過程中,我也起了一些推動作用。”林海寧平靜地回答,“雖然我沒法知道我父親最後去了哪裏,但肯定離這兒不遠。如果他知道我選擇在這裏陪他一起仰望星空,他心裏應該會滿意的。”

“能給我指下火星的位置嗎?” 沈冰的表情柔軟了下來,緩緩地將目光移向天空。

林海寧有點詫異,不過還是伸手指向西南方的天際。

“那邊那顆就是,很容易找到。在現在這個時間點,火星的視星等有-0.37,是天上最亮的星。”

沈冰放眼望去,遠方的紅色行星正按照其億萬年來的軌跡,出現在夜空的一角。黔南的夏夜微風陣陣,涼意正濃。

三、量子糾纏

沈冰原以為林海寧的工作是份閑職,後來才發現自從自己來到基地開始,林海寧基本沒睡過覺。沈冰偶爾能夠見到黑著眼圈的林教授在基地裏進進出出,但從來沒有見到過他的笑容,他的精神狀態似乎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戰爭的爆發並沒有出乎沈冰的意料,但她沒想到第一槍會在歐洲打響,而不是中東或非洲這些常年戰亂不斷的地區。

歐洲的低海拔地區麵積太大,受災地區很廣,國家又太多,缺乏一個強有力的統一政府協調。當海量的難民擁入其他國家時,即使是原本看起來和諧的歐盟內部,也無法再成為鐵板一塊,衝突很快就爆發了。

雖然戰事暫時沒有波及其他地區,但籠罩在人類頭頂的烏雲還是越來越厚了。麵臨著人類自從告別蒙昧時代後從來沒有過的巨大危機,在無數次無結果的爭吵之後,聯合國的存在感基本上已經趨近於零。人類世界已經成了一個被洪水包圍的火藥桶,局勢隨時有進一步失控的危險。

來到基地後的第十三天,沈冰在辦公室裏找到了林海寧,曾經意氣風發的天體物理學者,此刻頹唐地倒在沙發裏,桌麵上散落著一份剛打印出來的辭呈。

“不至於吧,林教授,這麽快就要撂挑子了?”沈冰拿起辭呈看了一下,冷冷地笑了笑,倒顯得沒有前些天那麽急躁了。

林海寧有些窘迫地從沙發裏跳起來,搶過辭呈揉成一團,扔進了紙簍。

“局勢的確惡化得比我想象得還要快,也許是我之前太過樂觀了。”林海寧眉頭緊皺,“上麵將我們這個組的經費削減了百分之九十,我辭不辭職其實也沒有什麽區別了。”

“這其實是早就能預料到的啊,現在國際局勢這麽緊張,一切都要為戰備服務。咱們的項目不僅沒有階段性成果,而且連前景都看不清楚,這樣下去離項目下馬的確也不遠了。”沈冰的表情很平靜。

“是啊,其實下馬也沒什麽……能在這裏為人類的未來做一些探索性的工作,至少也算是了結了我一個心願吧……”林海寧歎了口氣。

“不,你的心願還沒有了結,跟我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沈冰的表情很堅定,林海寧雖然驚訝,但卻不由得被她的氣場所震懾,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直升機幾經盤旋,來到了目標地點,懸停在空中。

林海寧努力辨識著四周的環境,似乎覺得有點眼熟,但周邊的峰叢地貌粗看起來都差不多,所以一時想不起這地方具體是哪裏。

“還記得你上次在飛機上拍的那個天坑嗎?”沈冰指向舷窗外。

林海寧驚訝地順著沈冰的指向看去,的確是那裏,上次自己還拍了不少照片。然而這才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天坑的麵積似乎又擴大了,跟自己當時拍照時的形貌不太一樣,難怪自己一時沒認出來。

“這……這是個正在發育中的天坑?是因為前些天的暴雨而塌陷形成的嗎?”林海寧問道。

“是的,看來林教授對於自己學科外的知識也有一些了解嘛……這之前應該是一處地下的溶洞,由於流水的持續侵蝕作用,上方岩體塌陷,就形成了天坑。”沈冰指揮飛行員讓直升機的高度降低,停留在這處天坑的上空。

“你為什麽帶我來這裏呢?”林海寧有些不解。

“你在監測中心忙的這些天,我抽空去查閱了原成都軍區和原廣州軍區的一些機密檔案。”沈冰似乎沒有在意林海寧驚訝的目光,眼神直盯著地麵,“不用懷疑,非常時期,我自然有辦法獲得這個權限。我在檔案中找到了駐平塘縣某部關於1982年失蹤的副連長林鑄的一些消息。”

“你是說……我父親……”林海寧睜大了眼睛,多日以來的疲憊似乎一掃而光。

“你父親失蹤之前,隻發出了那段信號,按正常的情況來說是無法定位的。但因為你父親發送的是明文信息,我試著查了一下附近幾個較近的雷達站,發現廣西壯族自治區南丹縣中堡鄉有一個離這裏隻有十餘公裏的小型雷達站,竟然也接收到了這段電文。不過由於值班人員完全沒能理解這段電文的意思,因此並沒有將這個情況上報,而是隻記錄了下來。由於彼此分屬不同軍區,因此一直沒有人注意到這兩份記錄的關聯。根據兩個接收點的數據,通過三角定位法,可以大概確認你父親發報時的位置。”

“就是這裏嗎……”林海寧喃喃地說道。

“由於記錄的時間精度不夠,誤差當然是有的,但可以控製在很小的範圍內,我實地來轉了一圈,這裏小範圍內的地表平坦且無遮擋,很難有什麽意外發生,因此可以基本上確認發報的位置位於這裏的地下。”沈冰指了指下方。

直升機離天坑已經很近了,林海寧仔細觀察了一會兒,看到天坑裏麵有不少地方樹木和泥土混雜地堆積著,顯然是剛經曆了不小的變化。

“我們能下去看看嗎?”林海寧問道。

“不能!塌陷可能還在進行中,貿然進入是非常危險的!”沈冰的語氣很嚴肅,讓林海寧不由得聽從她指揮。

“父親……”林海寧努力掩飾著自己的情緒,不讓眼淚流出來。

“林教授,我很能體會你現在的感受,但我帶你來這裏,可不是隻為了讓你追憶父親的。現在全世界水位還在上升,華東已經一片汪洋,我們的時間很緊迫!我隻是希望這個發現能對我們的項目進展有所啟發,如果沒有的話,我們還是先返回基地吧。”沈冰的目光像一把冰冷的劍直刺過來,讓林海寧不由生出一絲羞愧。

“林教授,我有種直覺,你在‘方舟計劃’中的研究方向,不可能隻是簡單地推算太陽未來活動趨勢這麽簡單吧?”沈冰不依不饒。

林海寧低下了頭,心中翻騰不已,緩了半天,才穩定住情緒。

“你的直覺很對……關於我父親的失蹤,我的確有個一直沒有公之於眾的想法。”林海寧看著沈冰,說道,“你知道量子糾纏嗎?”

“大概了解一些,兩個糾纏粒子即使相隔數光年甚至更遠,也都可以保持同步的狀態。”沈冰沒想到林海寧一下把話題岔到了微觀世界,好在她反應還算迅速。

“我一直覺得,也許宇宙中存在著宏觀尺度上的量子糾纏,它們連通了宇宙中一些相隔遙遠的地方,用科幻小說裏的說法,就叫蟲洞吧。”林海寧慢慢說道。

“這……量子層麵的現象,怎麽可能出現在宏觀的尺度上呢?”沈冰的表情愈發驚訝起來。

“在前幾年,有外國科學家在兩個十五微米寬的鋁製鼓膜上實驗成功了這一現象,也就是說,宏觀態的量子糾纏也是可以存在的。”林海寧繼續說著,臉上的表情漸漸平靜了下來。

“這太不可思議了……很難讓人理解。”沈冰的腦子一時轉不過來。

林海寧順手從旁邊拿起一個餐盒,這原本是計劃中的機上便餐。接著他將裏麵的一個麵包拿出來,用筷子穿過去,遞到沈冰麵前。

“這個是……”沈冰有點疑惑。

“假如有一些隻能看到二維平麵上的東西的螞蟻,爬到了這個麵包的表麵上,它就會把這根筷子的兩端看成兩個獨立的物體。經過長時間的觀察後,螞蟻們可能就會發現,當其中一個物體順時針轉的時候,另一個必定同時逆時針轉。於是,螞蟻中的科學家就自豪地宣布,這兩個物體是糾纏的!”林海寧一邊轉著筷子,一邊說。

“啊……可是在我們人類從三維的視角看起來,這根本就是同一個物體啊。”沈冰好像想明白了。

“說得對。那如果有高維的生物看我們的這個宇宙,會不會也是類似的感覺呢?”林海寧看向舷窗外,地表的一棵棵巨樹在空中看起來如同不起眼的小草,在風中有規律地舞蹈著。

直升機轟鳴依舊,但沈冰腦海中的回響卻完全蓋住了旋翼的噪聲。

“這就是我把研究中心設在天眼的原因。我在對天空進行觀測的同時,也一直在用基地上備用的雷達掃描著周邊的大地,期望有一天能將來自火星和大地的信號匹配上,那也許就是我能讀懂父親發出電文的時刻……可惜,一直沒有結果。不過,似乎現在我有了新的進展。謝謝你。” 林海寧看向沈冰。

在沈冰的協助下,一支由專業運動員和武警組成的探洞小隊很快組建起來,從天坑入口處開始向地下溶洞進發。

按照林海寧的指示,幾十台信號探測器從天坑入口處沿地下河一一排布開來,直至洞穴的最深處。

但這些探測器一直沒有什麽有價值的發現。

徹夜守候在數據分析室的林海寧不免有點焦躁,但沈冰卻一直提醒他保持冷靜。

終於在第二天的夜裏有消息傳來,天坑又發生了坍塌,多台信號探測器被掩埋,但同時,一段微弱但奇異的電磁波信號出現在了監測屏幕上。

經過整夜的計算,林海寧看似荒誕不經的假說卻好像得到了證實——天坑深處的信號與天眼監測到的火星表麵輻射的信號,從強度和頻率上都存在著很大程度的相似,好像天坑信號是將火星的表麵輻射重新編譯的結果一樣。

“需要多久才能破譯這些信號呢?”沈冰在天台上向表情凝重的林海寧問道。

“現在的這些信號即使破譯出來也是無意義的,估計就是火星表麵來自太陽和宇宙射線的輻射而已。現在我們要做的是在收集到足夠的數據之後,試著把天坑與火星的兩組信號用一種算法聯係起來,這樣我們也許就可以破譯我父親發來的信號中那段亂碼了。”林海寧投給沈冰一個真誠的眼神,“非常感謝你,沈少校,如果不是你的發現,我現在可能已經放棄了這個荒誕的想法,離開這裏,渾渾噩噩地混日子去了。”

“你應該感謝你的父親,他才是真正的先行者。”沈冰淡淡一笑,“我衷心地祝願你能夠破譯成功,一方麵是為了你的父親,另外也是為了我們全人類的命運。我相信你做的這些事情,肯定是有意義的。”

林海寧點了點頭,沒有答話。

“林教授!!!結果出來了!!!”助理的喊聲響徹整個基地,林海寧和沈冰大踏步向數據中心跑去。

“是你嗎,爸爸?”林海寧心潮起伏,衝向顯示結果的屏幕。

四、火星來電

這裏是火星。

這裏是火星。

這裏是火星。

報告連長、政委,我現在幾乎無法用語言描述我遇到的一切。但我以一名久經黨的考驗的革命戰士的榮譽向組織保證,我所見的一切皆為真實!

今日(1982年9月15日)上午七時許,我與戰友一行八人,奉命冒雨對昨夜因閃電發生爆炸的軍火庫進行勘查,但在進入事故現場所在溶洞後,由於爆炸導致的結構破壞,在雨水的作用下,溶洞發生部分坍塌,造成道路堵塞,我與戰友失散。

由於通往地麵的通路堵塞,我隻能沿溶洞內部的地下河道迂回前行。我原本打算盡快歸隊,但由於能見度極差,在摸索前行中我不慎落入一處深不見底的裂縫。我原本做好了殉職的準備,但一陣暈眩後,卻發現身體一直在下沉,似乎陷入了奇怪的空間,周邊所見的環境幾乎是靜止的,但又仿佛在緩慢地變幻,景物的邊緣拉出長長的奇異光線。幸運的是,周邊的劇烈坍塌漸漸停止,我雖然有多處受傷,但似乎暫時擺脫了危險。重力好像也消失了,我現在仿佛懸停在空中,身邊空無一物,僅有我和這台小型發報機。我現在感覺到周圍的空氣在逐漸消散,呼吸逐漸變得費力。但由於過程很慢,這讓我有一定的時間將今天的經曆發出來,希望可以向組織作一個匯報。

我肉眼所見的景色,地表沙丘、礫石遍布,略呈橘紅色,感覺不像是地球上的景致。我的身體似乎並不依托於這個星球表麵,因此可以感受到星球在我身下轉動,這種感覺就像是在這顆星球的表麵飛行。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看到了大量的圓形隕石坑,以及巨大懸崖環繞的超高火山口,也看到了多條並列的超深峽穀。我開始覺得自己所見的一切,與不久前在鎮圖書館借閱的一本書《火星紀事》中描述的火星表麵有很多相似之處,甚至開始懷疑這裏是否真的就是火星。

經過很長時間的飛行,我發現了一處墜毀的人造物體,它令我開始確認這裏應該就是火星。因為這個物體的形狀,與蘇聯1964年發射至火星表麵後失蹤的“火星二號”探測器極度接近,旁邊破損的太陽能麵板,提示了它因失去能源而墜毀的狀況。

在繼續飛行了很長時間之後,我將視線轉向天空,由於我一直對天文有著一定的興趣,因此可以知道這裏的夜空,似乎和地球北天星空相差無幾。但可能由於大氣稀薄的原因,星星看上去明顯比地球上看到的亮一些。另外有兩個較小的“月亮”交替出現在天際,形狀不甚規則,它們應該是火星的兩顆衛星。

最後我在遠處的天邊找到一顆小小的亮星,它比我們在地球上看到的“火星”要亮一些,我想,它應該就是地球……

我知道自己可能沒有回去的機會了,所以隻能向地球方向敬以軍禮,以表達一名革命軍人對故鄉的懷念。

以上就是我今日的所見所聞,實在是匪夷所思……隻能解釋為地球上的某些區域,和火星存在著一些超自然的聯係通道。而我暫時還處於這個超自然通道之中,這也解釋了我為什麽能自我感覺在火星表麵飛翔,而不是因為低氣壓和宇宙輻射迅速失去生命。

空氣持續在消散,呼吸困難的程度也在加重。發報機尚有少量餘電,我不奢望自己能夠得到救援,隻希望這些信息可以通過它發回到地球。這封電報如果能對祖國和全人類的航天科學研究工作有一些參考價值,能對祖國宇航事業的進步有一定推動作用,即使我無法回到地球,也死而無憾!這也是一名革命軍人的本分所在。

最後還有一句話要給我摯愛的妻子和兒子,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實在太過短暫,很可惜我可能無法再和你們相見了,希望在將來的歲月中你們生活幸福,祝海寧健康成長。

祝偉大祖國繁榮昌盛,早日實現四個現代化。

此致

敬禮

林鑄

1982年9月15日

於疑似火星表麵的超自然空間

五、行星通道

對天坑位置的掘進已經進行了三天,現場投放的多台信號探測器不分晝夜地工作,但結果卻讓人失望,現在連火星表麵的輻射都絲毫接收不到了。

“林教授,我現在大概想明白你的思路了,我來複述一下,你聽聽如何?”沈冰終於覺得可以和林海寧好好地溝通了。前兩天,除了指揮團隊把所有空閑的人力都投入到對地下信號的搜尋以外,剩下的時間,林海寧就把自己關在數據中心的機房裏不出來。

“啊……當然可以。”林海寧焦慮的表情因沈冰的到來稍微緩和了一點兒。

“如果真像你之前所說的那樣,地球與火星真的有某些區域存在某種程度上的‘糾纏’,那我們就可以設想,地球與火星之間,理論上存在通過高維空間進行交通的可能,即所謂的蟲洞。雖然現在隻有你父親發來的電文這個孤證,但我願意相信它的存在。”沈冰很真誠地說。

“是的,你說得很對……我就是這樣想的,之前也曾經與科學界的一些同仁簡單聊過這個設想,但沒人理解,他們都覺得即使真的有蟲洞存在,也應該隻可能存在於遙遠的宇宙空間裏。如果它就我們腳下,那實在是太荒誕了,更不可能有任何人相信會有蟲洞正好聯結了地球與火星這樣的巧合……好在我們最近似乎終於有了點眉目。”林海寧點了點頭,說道。

“有個地方我不太明白。你父親發來的信號,為什麽隻有第一條是明文,而後來的卻變成了亂碼呢?”沈冰問道。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我有一種感覺,就是這個蟲洞,隻有在它周圍的環境處於劇烈活動的狀態下才會被激活。這裏的地質情況很特殊,地下的結構複雜,什麽時候發生劇烈活動,是我們無法預料的。至於我父親進入蟲洞後所發出的信號,隻有第一條‘這裏是火星’當時就發送了出來,後麵的內容在發送時,估計空間已經開始扭曲,信號也被扭曲的空間進行了調製,所以收到後需要重新破譯。當然,這一切都隻是我的假設。”林海寧一口氣說完,鬱積在心中的壓力好像也釋放了不少。

“那難道……你參與‘方舟計劃’的目的,是真的想通過這裏向火星移民嗎?”沈冰睜大了眼睛。

林海寧半晌沒有回答,然後將目光轉向沈冰。

“是的,其實你給我看那本《火星紀事》的那一天,就已經被你說中了。我想試著打通這個星球級的隧道,即使一時人類的技術能力還沒辦法大規模移民,這也是一個可備選的逃生方案。如果‘方舟計劃’失敗了,我們還能多一條退路。”

“可是即使地球上的冰川全都融化,海平麵也隻會上升七十米,人類也不至於滅絕吧?需要考慮移民火星這麽悲觀的極端計劃嗎?”沈冰很驚訝。

“海平麵上升不會導致人類滅絕,然而人類自己可能會。”林海寧一字一句地說道。

沈冰沉默了。林海寧說的沒錯。南亞的大規模難民潮還沒有解決,歐洲的戰事已經更加激烈了,今早歐洲某大國的核武器基地遭到了不明武裝力量的襲擊,雖然還沒有演變為正式的核戰爭,但人類的未來走向,已經籠罩在一層厚厚的迷霧之中,接下來發生什麽可怕的事都是有可能的。

“然而我可能失敗了……”林海寧俯瞰著不遠處仍在掘進的工程機械,“從我父親傳來的信息看,人類恐怕很難安全地通過蟲洞。如果我們利用爆破等方式誘發地質活動,那更無法保證地球上的人員能夠安全地轉移到火星一側,更不要提大規模的建設和移民了。”林海寧低下了頭,眼神裏滿是不甘。

“不,我們沒有失敗。”沈冰的語氣充滿著肯定,“人過不去,也許海水可以過去。”

林海寧驚訝地看著沈冰。

四目相對,時間仿佛凝固了,工地上的噪音也似乎都消隱在雲貴高原濕潤而涼爽的空氣中。

又是幾個日夜過去了,海水已經淹沒了大半個華北平原,戰火也蔓延到了中東和中亞。中國的國防形勢愈發緊張了,屬於第十七組的最後一點經費也被中止發放。天坑工地的掘進因此而停止,隻有幾台信號探測器還在勉為其難地繼續工作著。

林海寧和沈冰提出的“打通行星隧道,引海水入黔,繼而導流到火星”的計劃,雖然提報給了上級,卻被無情地否定了。

“這沒什麽吧,其實是可以預料到的結局……誰會批準把國防和遷移人口的預算都用來造抽水機呢?就為了把海水抽到海拔超過一千米的內陸高原?畢竟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們這麽瘋狂。”電話裏的林海寧,倒是異常平靜。

當沈冰拖著疲憊已極的身體回到數據中心時,發現這裏已經人去樓空了,林海寧也不知去向。沈冰收到的,隻有郵箱裏的一封郵件——

我們的項目已經下馬了,小組的大部分工作人員也調往了其他項目。接下來的時間,如果世間還太平的話,我會繼續去做些關於宏觀糾纏態的理論研究。很感謝你這些天來對我工作的支持,再見。並祝人類能早日渡過難關。

林海寧

六、南太平洋

老岡薩雷斯對眼前的這個人很感興趣。他上下打量了幾眼這位顯得有點潦倒,但眼神卻很堅定的東方男子,然後再看向自己手中那張寫滿了字的紙,肥胖的麵龐上堆起了浮誇的笑容,在石質教堂地下室昏暗的燈光映襯下,顯得親切又詭異。

“我的朋友,親愛的東方客人,”老岡薩雷斯將嘴裏叼著的青煙繚繞的雪茄拿到手中,用帶著濃重西班牙口音的英語向麵前這位男子表示歡迎,“你要的這些貨,可不好弄呀……要不是現在這個世道實在太亂,這些東西你真是想都不要想。”

林海寧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麽,隻是盯著老岡薩雷斯。

這個南美商人用力吸了一口雪茄,用狡黠的目光來回地在林海寧身上和他自己手中的紙上遊走,似乎想要看透對方的心思。

沒有人能看透的……林海寧想。

“哦,我的上帝,你要海船也就罷了,誰不想體會一下在大海裏盡情暢遊的感覺呢?可是你為什麽還要炸藥?而且量也太大了吧,這足夠裝滿整艘船了……你是想用它來做什麽?炸魚嗎?為什麽不試試我們國家生產的AS-228深水炸彈呢?保證比你要的這些黃色粉末好用啊……”

林海寧沒有接這位大佬的話茬兒,隻是伸手又在紙上畫了一圈,示意自己就要這些東西。

老岡薩雷斯聳了聳肩,麵前的這個中國人似乎缺少幽默感,這讓熱情的南美人民覺得這樣做生意有點無趣。他拿筆在紙上畫了個圈,然後遞回給林海寧。

“有個小問題,你要的能開兩千海裏的海船,現在搞不到這種船,搞到也出不了海——大的港口全都不能用了。我能給你的最大的船加滿油能跑一千海裏,足夠你去很遠的地方。相信我,朋友,這是你在智利甚至整個拉丁美洲能搞到的最大的家夥了。”

林海寧的嘴角**了一下,沉思片刻後,點了點頭,將手中的黑色手提箱遞了過去。

“剩下的一半兒,我見到貨的時候付。”林海寧很沉著。

“哈哈哈哈,看在上帝的麵子上,那真是太好不過了。”老岡薩雷斯揮了揮手,優雅地噴出一個煙圈,“明天早上八點你在港口等著就行了。席爾瓦,給他張最新的地圖,在上麵標好取貨地點。現在這年頭,海水漲得太快,港口的位置天天變。萬一明天又換地兒了,席爾瓦會聯係你的。對了,你會開船嗎?要不要給你配兩名頂級的水手?要不了多少錢的。”

“謝謝,不用了,我自己會駕駛。”林海寧露出一絲微笑。

“哈哈,我的中國朋友,你終於笑了。”老岡薩雷斯起身,熱情地擁抱了林海寧,“感謝上帝賜予我們這場洪水,否則我們怎麽會認識呢?不過水位還是最好別再漲了,否則我們的國土真要變成一條線了……”

在老岡薩雷斯手下們的笑聲中,林海寧離開了教堂的地下室。

聖地亞哥正值隆冬,但遠處安第斯山脈上卻看不到多少積雪,顯然是受到了全球劇烈變暖的影響。

林海寧抬起頭看了看陰晦的天空,伸手緊了緊風衣的扣子,邁步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第二天的早晨,林海寧按計劃得到了他要的貨物,之後他便獨自駕船駛向了大洋深處。

雖然緯度不是很高,但凜冬的強烈海風掀起的浪濤,讓林海寧有點懷疑自己能不能抵達設定的目的地。好在腳下這艘船表現還算穩定,林海寧希望它能撐過這段九百多海裏的旅程,也許,它真的會是拯救人類的那隻方舟呢……

這艘船開足馬力也隻能有十二節的速度,估計到達目的地還要兩天多的時間。耳邊的廣播傳來嘈雜的新聞播報,全世界的混亂局勢仍在加劇。雖然在各國科學家的努力下,太陽活動異常的後續發展的數據模型已經初步建立起來,人們得知這次災變僅僅能融化全球的冰川,還不至於過熱到毀滅全人類的程度,但人類自己過熱的頭腦已經無法遏製,核襲擊已經在多處地點爆發了,損失已到了無法估算的地步。

這片海域如此的空曠,連漁船都幾乎見不到。全世界漁民的家鄉幾乎全被淹沒了,自然也沒人有心情出海捕魚。想到這裏,林海寧不禁苦笑了一下。

冬天的黃昏來得很早,太陽在右舷前方緩緩落下,將海麵映成金色的一條線。林海寧將船定好航向,調到自動駕駛模式,自己坐在前甲板上,望著遠方發呆。

爸爸,你的樣子以前在我腦海裏,隻是照片上的平麵,我隻聽媽媽說過你喜歡星空。於是,小的時候媽媽也給我講了很多與星星相關的故事。慢慢地,我也喜歡上了這片遼闊的星海,然後又從喜歡變成了我一生職業的選擇。

爸爸,請原諒你的兒子,這些年一直撲在工作上,沒有結婚,也沒能給你帶來一個孫子或是孫女。原本我以為一切都還來得及,但現在人類遭受著史無前例的災難,我可能沒辦法將我們家族的血脈傳遞下去了。雖然還不知道這一切是否值得,但我一定要去嚐試一下。

陽光消失在遠處的天邊,海麵變得風平浪靜,靜謐得好像地球睡著了一樣。

林海寧聆聽著身旁傳來的海浪聲,慢慢閉上了眼睛。

第三天,一個落著小雨的早上,林海寧駕船來到了預計的地點。

由於毫無參照物,林海寧將幾個不同儀器的GPS再次做了一下比對。

南緯25°39′21″,西經83°5′19″。

就是這裏了。林海寧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關閉了引擎,然後打開了進水閥。

船隻開始緩緩下沉,這裏的洋底深度大概是四千二百米,用不了多久,這艘船就將沉到海底,而船上的炸藥也將按計劃被引爆。

林海寧爬上了桅杆,希望多看這塵世一眼。但船隻下沉的速度仍然超過他的想象,冰冷的雨水和海水漸漸無法分辨。

當海水完全吞沒自己的那一刻,林海寧看到了父母在遠方微笑著向自己招手,他們腳下是一片暗紅色的朦朧大地。

林海寧想衝向他們,卻又覺得有點舍不得身後這片蔚藍,或是這蔚藍星球上依稀的一個身影。那個身影,本應遠去,此刻卻慢慢變得清晰了起來……

嘩的一聲,渾身濕透的林海寧被一股力量拉出了水麵。他嗆了幾口水,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身處一隻橡皮小艇之上,有一架軍用直升機在頭頂呼嘯盤旋。

林海寧抬起頭,竟然是沈冰。

沈冰看到林海寧醒了過來,欣喜的表情幾乎無法控製。但她片刻後就恢複了冷靜,指揮身邊的幾個助手,將林海寧背上了直升機垂下的繩梯。

“快離開這裏!”沈冰向飛行員大喊,“爆炸恐怕一會兒就要發生了!”

林海寧很快恢複了清醒,他呆呆地望著沈冰,想問些什麽,卻說不出話來。

“不用說我也知道你要問什麽,我找來黑客破解了你工作用的電腦,所以知道你要來這裏也不奇怪了。”沈冰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我的電腦?裏麵不是隻有個數學模型嗎……”林海寧終於有力氣說話了。

“林教授,你真是個瘋狂的科學家。”沈冰的眼神裏滿是讚許,“你的模型裏,地球的內表麵和火星的外表麵在高維空間裏竟然幾乎是重疊的,這太讓人意想不到了!”

“天坑裏的那個蟲洞,可能就是地球內表麵和火星外表麵的一個交點。而你又進一步推論得到,如果這兩個球麵的曲率有少許的差異,而且各自都是中心對稱的,那這樣的交點應該還有另外一個。”沈冰的思路顯得非常清晰。

“沈少校,你也是個天才……”林海寧的表情更興奮了。

“另一個交點就是那個天坑在地球反麵的對蹠點 ,也就是我們剛才的所在。”沈冰說出了答案。

“對,是對蹠點!而且幸虧它沒有落在大陸上,否則我的計劃再瘋狂也沒有用。”林海寧掙紮著站了起來。

“還好我們已經和南美各國建立了聯合行動機製,勉強算是及時趕到了,否則你現在可就……不過話說回來,你哪兒來那麽多錢買這些軍火呢?”沈冰突然切換了個輕鬆一點的話題。

“哈哈,這真沒花多少錢,我不過是把我媽媽留下的北京老房子賣掉了罷了!你知道,現在北京也有海景房了,畢竟國內局勢尚不算亂,還有人趁這個機會高價囤房子呢……”林海寧大笑了起來,人性有時候可能比宇宙更荒誕。

沈冰也跟著笑了起來。

這時,遠處傳來一聲巨大的悶響。

沈冰和林海寧來到舷窗前,向外看去。

隻見海天連接的位置,升起了巨大的水花,像是核爆時蘑菇雲的縮小版——林海寧的船按預定計劃在洋底引爆了,白色的巨浪一圈圈地輻射了出來。

“快幫我調出這片海域的實時衛星圖!”沈冰喊道。

在一片蔚藍的衛星圖上,白色的水花散盡之後,竟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深藍色斑點。

沈冰將圖像放大,所有人都驚呼起來。

那是一個順時針方向的旋渦。旋渦越變越明顯,正將周邊的海水拚命地吞噬到裏麵!

沈冰將頭轉向林海寧,她看到麵前這個堅強的人眼角掛著淚花。

旋渦存在了三四個小時後,自然消失了。

當天晚上,在火星執行探測任務的“螢火二號”衛星發來圖像,在火星表麵的奧爾庫斯隕坑,竟然發現了一處麵積有幾十平方公裏的湖泊!

新聞迅速傳遍了整個世界,戰火逐漸平息了。

在中國的主導下,各國迅速地坐回到會議桌前,達成了停戰協議。

緊接著,對南太平洋蟲洞的利用和控製工作,也很快就給出了解決方案。通過小範圍可控高能爆破,從太平洋底向火星表麵導流的方案獲得了一致通過。

根據計算,海平麵會在三個月左右的時間內回落到之前的高度,所有的難民將返回自己的家鄉。而現在幾乎沒有冰雪覆蓋的南極大陸,則按照《南極條約》,由人類共同開發利用。

在天眼基地慶祝人類重生的盛大酒會上,人們紛紛為此次深海導流方案的總設計師林海寧因身體不適意外缺席而惋惜不已。但沈冰沒費多少力氣,就在會場天台的角落找到了正在看星星的林海寧。

“全人類都在慶祝,你不去參與一下嗎?”沈冰笑著說。

“也不一定是全人類吧,至少買了我的海景房的那位,可能就不太開心……”林海寧打趣道。

兩人的笑聲在天台上回響。

“那裏會變成新的生命樂園嗎?”沈冰指向遠處的暗紅色光點,問道。

“可能還需要一些時間吧……到時我們從這裏出發,一起去那裏看看?”林海寧說完這句話,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看向沈冰。

沈冰也在看著他,笑容比星光還要燦爛。

七、人類的黎明

奧林匹斯山仍然是太陽係中的最高峰。

雖然現在火星也有了海平麵,這讓它的“海拔”高度隻剩下一萬八千米左右,但仍然是珠穆朗瑪峰的兩倍多。由於奧林匹斯山的水平尺度非常大,山體很平緩,因此倒也並不令人覺得特別的巍峨,而是透露著一種厚重之感。

人類在奧林匹斯山山頂建立了一個火星與地球的蟲洞傳輸站,大量的物資利用蟲洞運到火星之後,通過輪輻一樣散射的軌道,依靠火星重力直接滑到山腳下的多個建設基地裏,極大地提高了施工的效率。

第九號基地旁邊,是一片巨大的海洋,這就是當年的奧爾庫斯隕坑,現在它的名稱叫作林鑄海。

自從火星上有了水之後,在人類的積極幹預下,這顆原本不適合人類生存的紅色行星,漸漸開始有了生機。

此時正是深夜,基地裏仍然是熱火朝天,少量的科研人員指揮著大量的工程機器人正忙碌地進行土建工作,預計再有幾個月的工夫,這裏就可以迎接大規模的移民入駐。

兩個身影攜手從基地裏走出,走向海邊的一座塑像。

這座塑像用火星特有的紅色砂岩雕刻而成,是一位20世紀80年代中國軍人的形象,這名軍人的身體因失重而飄浮在一片奇異的光影曲線的背景之中,但他卻表情堅定地望著前方,手中緊握著一台小型軍用發報機。高聳的堅固基座上,刻著五個巨大的漢字:這裏是火星。

須發染霜的林海寧,牽著同樣已經芳華不在的沈冰,緩步走到父親的塑像前,深深鞠了一躬。

太陽在遠處的地平線漸漸升起,當然,也許應該稱之為“火平線”。曙光中,兩位老人並肩望向遠方的那個微小光點,那是他們相遇的地方。

這是火星的黎明,也是人類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