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桑

吳岩

憂鬱漫長的火星夏季開始的時候,在利庫得荒原小小的水晶穀裏,翡翠色的野花還沒有完全凋謝。春日裏,那席卷了整個西半球的幹燥風暴,如今已銷聲匿跡。從兩極吹來的和煦的微風,已經帶上了濃厚的潮氣。相思河的水位越漲越高,散發著檸檬色熒光的火星水母,在寂靜的溪水中**漾。

林清爽第一次來到水晶穀的時候,還不那麽喜歡這個地方。那時候她才五個火星歲。由於火星的一年差不多等於地球上的兩年,這樣算來,她的年齡已經相當於地球上大約十歲的姑娘。和火星女孩的結實活潑相比,細高個子的林清爽長得清麗白淨,纖巧筆直的鼻梁,配著兩隻永遠霧氣蒙蒙的憂鬱眼睛,隻有她那一頭披肩的長發,還透露出些許孩童的個性。

林清爽從小就一直沒有離開過父母。在得知自己的爸爸媽媽將要到地球以外度過兩年“外星假期”的時候,她極力要求一同前往。就這樣,他們一家遠涉星空,來到奧林匹斯山東側的火星空氣監測站。一待就是一個火星年。

就在她的父母即將完成對火星大氣的考察任務,準備返回地球故鄉的前一個星期,高聳入雲的金屬觀測塔突然發生了坍塌,正在塔的半腰中工作的清爽的父親和母親,和高塔一起陡然地摔向奧林匹斯深穀……

驚呆了的林清爽覺得自己的身體有好半天都無法動彈。後來,她奔出重重的金屬門,循著塌落方向爬到穀底,終於在一片殘骸中找到了雙親。可惜一切都已為時太晚。她的父親沒來得及對她講一句話,就匆匆辭世;而她的母親,則艱難地給了些關於怎樣聯係親友和怎樣回到地球的囑托。

然而林清爽手忙腳亂地哭著、叫著,什麽也沒有聽到。她小小的心靈受到了重創。在隨後的一個火星年裏,她就這麽孤零零地生活在高塔倒塌的地方,想象著父母奇跡般地複活,帶著她回到遙遠的故鄉。

是舅舅帶著他的女兒米露霞和另一個叫洛桑巴拉的男孩子來接林清爽的。露霞和清爽同歲,但她長得結實而粗壯。她是火星上那種典型的漂亮姑娘,有很厚的嘴唇和很粗的眉毛,還有好看的分成兩半的下巴。

“水晶穀會比奧林匹斯山好得多。喂,你聽我的。真的會好很多。”露霞一本正經地告訴表妹,“你可以有許多朋友。我們可以一起去學校念書,那比整天待在奧林匹斯有意思得多。你知道,就在水晶穀外,在歐門德斯山脊的後麵,還有一片神秘的火箭林呢!”

“那又怎麽樣?”林清爽對露霞的話顯得毫無興致。

“你說火箭林?你用這樣的口氣說火箭林?巴拉,她真的無可救藥了。”

叫巴拉的男孩子於是慢慢地講起了火箭林的故事。那是一千年以前,人類的祖先從地球上來到火星時發射的許許多多火箭遺骸的故事。這些殘存的古董曾經散布火星表麵。後來,突然在一個早晨,當人們打開窗戶的時候……

露霞搶著說道:“人們驚奇地發現,在遠方的地平線上,在即將升起的太陽麵前,一片金屬叢林冒出了地麵!一夜之間,所有分布在火星上的飛船的碎片全部被集中到了這裏,它們並排站立著,閃光的外殼反射著紅色黎明。”

“真的是這樣,”巴拉接過話茬,“到現在大家都不知道,究竟是誰做了這樣的事情。人們隻是猜測,也許,是某個奇怪的老人幹的?他隻是太老了,再也沒有力氣去地球旅行了,於是就做起了這樣的古怪事情?也許……”

很多年以後,林清爽還記得這次談話,記得當時巴拉和露霞的表情。他們是絕好的一對兒,配合得那麽默契。巴拉的沉靜,露霞的火爆,還有,他們對所講的東西的那種深信、癡迷和虔誠,所有這些,都讓清爽覺得,這是她完全可以信賴的人。而在內心深處,她也感到了某種即將到來的情感糾葛的先聲。

她告別了奧林匹斯,跟著舅舅和露霞翻過懸崖,來到水晶穀。

舅媽是一個相當嫻靜的女人,她對清爽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而露霞和巴拉,則更像是兩個衛士,死死地守衛在清爽的兩旁。他們共同去上學,共同去爬高聳的帕蒂特峰。在寒冷的山頂,他們緊緊地偎依在一起,靠著各自的體熱溫暖對方。三個人的友誼像三滴晶亮的水一樣,在火星的陽光下發著純淨的光。

露霞是個正直豪爽的姑娘,她常常無法忍受等待,這使得她和清爽之間總是發生摩擦;她的決斷也給林清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露霞的理想,是讓火星地下所有的冬眠生物都愉快地重返地麵,這樣,她就可以建立起自己的火星動物管理站。

和露霞的馬虎率直相比,林清爽顯得聰慧細致、富於幻想。她常常對某些事情思慮過多,還總是讓自己沉浸在回到地球故鄉的幻想之中。

洛桑巴拉是那種與世無爭的男孩子,天生一副大哥哥的樣子。但他並不像兩個女孩那樣富於主見,常常是露霞和清爽命令的執行者。當然,他總是將命令執行得超乎預料的好。

巴拉有一種奇怪的職業夢想:當個雕塑家。“你能當雕塑家?那我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油畫大師了!”露霞經常當著大家的麵這麽講。每到這時,清爽總是覺得,巴拉和露霞的談話中包含著某種超過友誼的東西。那是些什麽呢?為什麽這樣的語氣總是讓自己心情抑鬱呢?

直到很久之後,她才找出了答案。那時她已經七個半火星歲了。她已經在學校的信息庫中讀過了很多很多關於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她知道自己也染上了青梅竹馬的“情感疾病”。但是,那個讓她傾注了許多細膩關懷的對象,卻仿佛一直置於露霞的金屬光環之下。隻有過一兩次,當她和巴拉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才真正感到在巴拉心裏,有著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

但是,這個空間很快就被事實徹底地粉碎了。

那是高中生活的最後一個學期,有一天,她突然發現自己的書包遺失在學校門口的那隻舊火箭船裏。這艘火箭船是多年以前從火箭林中搬來的紀念品。孩子們曾在其中有過很多秘密的約會,他們知道其中許多他人無法知道的暗門和通道。

在第一個貨艙,沒有她的書包。

第二個貨艙裏也沒有。但她找到了另外兩個書包。

第三個艙顯得崎嶇狹窄,可能是當時的過渡艙。她繞過這個難走的部分,來到第四個可能是被充當貯藏室的小艙室。

漆黑中,她聽到了窸窸窣窣的響動。她睜大眼睛,借著被舷窗切成豆腐塊似的幾束柱狀陽光,她看見,露霞的嘴唇正在輕輕地湊近巴拉……

一周後狂歡節的那個夜晚,洛桑巴拉和露霞都沒有回來。清爽一個人在家裏收拾行裝。她已然作出決定,要回到地球上的故鄉。

推開房間厚重的金屬房門,她來到潮濕的小道。節日焰火的餘輝在天空中形成的久不散去的淡黃雲霧,遮擋了繁星。禮花彈的焦糊味道,濃密地滲透在火星的大氣中。

林清爽真的買下了一張回地球的飛船票,她把它認真地收好。然後,她朝黑夜裏一片蒼茫的公墓園走去,決定最後一次憑吊自己的父母。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墓碑群,由於天太黑,她無法看清碑上文字,隻得憑借感覺,一點一點用手摸索。

突然,她的手縮了回來,因為,她分明觸摸到了一個活生生的發熱的身體。她差一點驚叫了出來。

一雙溫暖的手抱住了她。

“天哪,巴拉,是你?你在這兒做什麽?”林清爽大吃一驚。

“我一直在等你,想和你談談。”巴拉放開她的身體,但仍然拉著她的手。

“你,你不是和露霞去看焰火了嗎?怎麽會在這兒?”

“清爽,我已經想了好久了,我覺得不能不告訴你……”

“告訴我什麽?是你和露霞的事嗎?我都看見了。沒有什麽可說的,反正我就要回地球去了。”

“不,清爽。我要告訴你的不是這個。那天的事情,其實都是意外……”

“意外?”

“對。我根本沒有想吻她。你知道,這些年裏,我心裏喜歡的一直是……你!比喜歡露霞還喜歡你!”

“我不聽!”

“你要聽。聽吧!聽我說,清爽。聽我告訴你為什麽。”巴拉急急地解釋,“我之所以這麽長時間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一直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可以放棄家鄉。我們洛桑巴拉家族屬於火星最先期的移民,一千年來,我們的家族在火星上已經享有極高的聲譽。我雖然討厭這個家族的名號,但卻無法不受製於家族的規章。不過,”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好像作出了最後的決定,“我已經想通了,為了你,我可以放棄自己的一切。我今天在這兒就是為了等你,告訴你這一切。我已經到了自己闖事業的時候了。為了你,我可以到任何地方,你的家鄉就是我的家鄉!我會很快把實話告訴露霞。她是個堅強的姑娘,她會理解我的心情。和她比起來,你才是真正需要我照顧的人。”

多少年的往事,又在清爽的心頭重新浮現。她知道,如果沒有巴拉,她一定在很久以前就已經離開火星飛往地球了。但即使到了那裏,她也還是會永遠永遠懷念著巴拉。

“巴拉,我很感激你。但我也知道,沒有你顯赫的家族名聲,在地球上你將一事無成,在那陌生的大地上,你會寸步難行。你不必這樣。為了愛情作出犧牲,是每個人應該做的事情。我們哪兒也不去,就留在火星上。我會跟定你,到北極的土地,到南極的荒原,到所有你想去的地方!早晚有一天,你會發現自己的能力,會找到靈感,然後塑造出讓全世界歎為觀止的超級偉大的藝術品!”

他們在黑黢黢的火箭林中站立了很久很久。名為福波斯和德莫斯的兩個火星月亮,在他們的上方一前一後地升起。遙遠的地球,像一顆藍色的水晶,在紅色的火星夜空中閃閃發亮。

在他們不遠的身後,因為不放心林清爽一個人前行而特地被舅媽派來查探的露霞,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裏。也不知道怎的,平時火爆的露霞,這一次居然沒有從樹林中衝出來。她小心翼翼地轉回身,慢慢地蹭出公墓園,走出峽穀,翻過山崗。

當露霞到達宇航站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兩點。賣票的叔叔睡意朦朧地盯住她問:“你怎麽……哭了?”

“我沒有。”露霞擦了擦眼角,“我會哭嗎?”

“誰知道呢……狂歡節裏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剛剛你的表妹來買票,她的眼睛也這麽淚蒙蒙的。”

“是嗎?”

“我不騙你。你們要同去地球旅行?”

露霞搖了搖頭說:“不,清爽會來退票的。她已經決定永遠留在火星上了。”

“那你又為什麽要走呢?”

露霞沒有回答,她靜靜地走出燈光,返回夜色。

在相思河麵,檸檬黃色的水母已經升到了半空。它們曲曲彎彎地連成一線,遠遠望去,就像是地球上燦爛奪目的絢麗極光。

林清爽與洛桑巴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結了婚。他們完全沉浸在相愛的歡樂中,並希望有一個僅僅屬於自己的天地。於是,他們急急地告別了露霞的父母,趕上“火星一號”環球列車,用了將近三十五個小時來到新的住址——南極圈內澳大利亞峽穀中的西澳爾村。

林清爽不太喜歡西澳爾村的房子。這房子坐落在米洛環形山靠近南極的那個缺口上。正常日子的早晨,陽光從缺口的縫隙處篤地照進來,刺得眼睛生疼。可一到下午,三點不到,這陽光又會在缺口的另一麵陡地消失,收回它的熱量。於是,一種新的悵悵然的憂傷就會出現在林清爽的腦子裏。她又開始想念奧林匹斯山,想念水晶穀,想念正在飛往藍色地球的露霞。

巴拉也覺得自己的決定顯得過分倉促。為了迅速地離開水晶穀,他暫時放棄了自己的藝術理想,在南極的火星生命考察站當了一名小小的生命探測員。可笑的是,這項工作正是露霞曾經朝思暮想的。

工作讓巴拉整天忙忙碌碌。他從最新的科學雜誌上找到了科學家們關於南極生命的最新推測,然後,按照推測的地點,在極地的幹冰中打出深深的探測井。這項計劃最初很難得到西澳爾村管理機構的批準。但終於他還是說服了他們,讓自己的項目得以開工上馬。

然而那厚厚的、整日被輕煙繚繞著的二氧化碳幹冰層,卻不是輕易會屈服的。巴拉在冰層最薄的地方下了手,又花費了足足兩個月的時間,才打出井來。

事實很快證明,第一口井毫無收獲,整個兒報廢了。

第二口井也沒有任何進展。

五個月之後,化石海岸的冰麵已經讓他打得千瘡百孔,一切還是毫無結果。他的信念和毅力都受到了極大的打擊。

十一月的一個傍晚,當他正在為第十六個井洞奮戰時,幹冰與鑽頭之間的摩擦引爆了冰下不知什麽物質,轟隆一聲巨響,所有的人都被震得飛上了大。巴拉的一隻耳朵和一條胳膊受了重傷。

二十四個月過後,巴拉的意誌處於嚴重的衰退之中。冰層下的搜尋毫無結果,但科學家們卻堅信他們對南極海岸的分析是沒有錯誤的。這使巴拉對自己能力的懷疑愈發加劇。

火星實行與地球上不同的教育方針。任何一個中學畢業生都要在工作數年之後,用自己的實踐成績,獲得一份進入火星紅沙灣大學深造的通知書。從目前的狀況看來,巴拉的通知書是難以得到了。對短時期轉入自己喜好的藝術領域的憧憬,也失去了現實的基礎。

巴拉就這麽苦惱著。回到家裏,林清爽又時常顯得任性。她做不好飯,更不會安慰丈夫。她的脾氣本來就顯得神經質,結婚之前的那種小心謹慎現在全部丟失了。她給自己找到的業餘職業是當個作家,可她根本沒有寫出什麽作品,更不知道創作的艱辛。少年時代就已經具有的那種自視過高的毛病,使得她覺得,生活像是專門與自己作對似的。這樣,她的全部煩惱就轉移到巴拉的身上了。

有一天,她無意中發現:通過他們的家用電腦網絡,巴拉一直在與露霞通信!而這件事巴拉從沒有告訴過自己。在那些往返於地球航班飛船和火星之間的電子郵件中,露霞用一種特別歡快的語氣談論著她在封閉的金屬世界中的種種見聞。她對越來越接近地球表現出極大的熱情。“淡藍色的星球——宇宙中最美的景象,正呈現在我的前麵。我已經等不及了。我已經在這封閉的飛船中念了近兩年大學,終於覺得‘某些人’的看法是正確的,隻有地球才是人類的古老家園,才是宇宙文化的根基。巴拉,你真的應該坐下一班飛船到這裏來。火星太渺小了。火星的文化和地球上的文化相比,簡直猶如沙塵和瀚海。我過去還想讓自己永遠固守在火星上,這有多愚昧呀!”

這些信中除了“某些人”的稱謂,沒有一處正式提到清爽。

洛桑巴拉沒有一次提到過這樣的信的存在。當林清爽試探性地有意向巴拉問到露霞的情況的時候,巴拉又表現出了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

於是,林清爽開始了她的動輒吵鬧。

露霞離開火星的時候,確實是巴拉開車送她去火箭發射場的。整個送行的路上,露霞一直用那雙富有感染力的眼睛看著巴拉,似乎在無聲地說:“我並不反對你們的愛情,可是,如果沒有我,你們倆真的能應付這個世界嗎?”

這眼神,這潛在的問話,將在洛桑巴拉的記憶中永遠地刻下烙印。

也許一切都是錯的,巴拉想。我本該更喜歡露霞的。她的個性一直是自己軟弱性格的一種依靠,而且,出於不知道什麽力量的驅使,她對自己一直很遷就。但是,清爽那種來自異域的憂鬱的美,又是無法抵抗的。這是一場難以分清勝負的賭博性選擇。一百個人中有九十九個會不知所措。

冷空氣從房間的四周哧哧地開始湧進的時候,巴拉和林清爽都知道,他們已經進入了火星極地的冬季。冬天的火星,是長毛動物頻繁出沒的時候。四處奔走的是火星獨角獸;那毛茸茸的、像一團慢騰騰移動的“棉花球”,是火星上的閃電熊;還有專門在厚厚的二氧化碳幹冰中鑿洞的西澳爾冰獺……

巴拉決定暫時忘掉自己的工作,他要與清爽共同找些歡樂。他們開上車子,在原馳蠟象的火星極地上追趕著這些快活的越冬生物。情感的波折被暫時忘懷了。狩獵打開了林清爽的創作靈感,她開始追憶父母曾經講過的地球上的童話,並有意將其發展起來,變成一幅幅火星冰原上的風情畫。

然而,情感是一種可以控製或忘卻的東西嗎?

當火星的天空逐漸由彤紅轉向淡藍的時候,漫長的冬季就快要結束了。設在全球的254座環形山內的氧氣補給站,將火星地下深處構造中存儲的遊離的氧,一噸一噸地打進火星的大氣層。一千年下來,火星上的氧氣從不到0.1%,增加到接近33%。大氣層的加厚,像給火星蓋上了一層棉被,這棉被保住了從遙遠的太陽輻射來的熱量,於是,火星的氣溫持續升高,晝夜的溫差逐年減小。今天,要是再看到一個陽光下頭戴氧氣麵罩、身穿厚厚宇航服的旅客,沒有人不會由衷地感到意外和驚奇。

冬季狩獵的興致在林清爽和巴拉之間持續了不到兩個月,生活又重歸舊日的模樣。清爽的童話隨著空氣的變暖又寫不下去了。巴拉的新的開掘計劃也不敢輕易展開。這樣,爭吵和衝突重新回到生活中間,口角和對抗越來越擴大化。巴拉覺得林清爽真是變了一個人。她時而和藹關懷,時而把巴拉說成是世界上最無能的男子。她還無中生有地硬說巴拉在自己的房間中一天三次地做著祈禱,祈求露霞早點回來。

這樣的爭吵終於在某個日子停止了。

那是一個火星上陰暗的下午。巴拉從工地回來,隨意地打開電腦。

突然,一連串加急信號出現在屏幕的正中。由於很久沒有打開電腦,這加急電訊幾乎每一小時重複一次地由地球發來,存儲在網絡分區中。

尊敬的洛桑巴拉先生:

我們不得不萬分悲痛地通知您,您的朋友米露霞小姐乘坐的地球航班經過764天的航程,在地球標準時間GMT0540到達中國光茅城宇航港。在降落的過程中由於駕駛員操縱失誤,飛船從450米空中失速墜毀,1500名乘客全部遇難。在露霞身上,我們找到的唯一物件,是一張沒有燒焦的照片。我們將照片掃描在這裏,請核對照片上的人並一一代為轉達噩耗。

照片是洛桑巴拉再熟悉不過的:荒涼的帕蒂特峰頂,初升太陽橘紅色的光線正透過烏黑的雲層,放射線一般傾瀉出來,三個緊緊地偎依在一起的人的剪影。

那是他們永遠引以為自豪的童年的歡樂。

電腦還掃描出了照片背後的一行字跡:

無論怎樣,我不怪你!

然後,是另一種筆跡,寫於另一個時間:

但願有一天我們會和好如初!

這句話沒有署名,也不知道是寫給誰的。但洛桑巴拉覺得是寫給自己的。他站起身來到清爽的門前,發現門死死地上了鎖。

他輕輕拍了拍,沒有回答。他大聲地叫清爽,告訴她應該做些事情。

但房間裏仍然沒有些許回音。

難道,她出去了?不會呀!清爽出門從來不會鎖自己房間的房門。那麽,是她從其他地方得到了這個消息?

突然,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洛桑巴拉的心頭。他從工具間找來一把消防斧,狠狠地在門鎖上擊打了三下。

門閂砰然落地。

他推開破碎的房門,發現清爽直挺挺地躺在**,她臉色發白,兩眼大睜著,直直地瞪著天花板。她已經昏迷了很久了。

巴拉衝上去抱起她,使勁地叫:“清爽,清爽,你怎麽了?”

斷斷續續地,他聽到了一點點回答:

“巴拉……聽我講……我沒有害她……”

“天哪,這不是你的錯!這又不是你造成的,你何苦要這樣?哎,你什麽時候才能像個真正的大人一樣去思考問題呀!”

他放下妻子,手忙腳亂地去打電話叫救護車。

那個夜晚,西澳爾村的五位大夫很久都沒有離開急診室。他們使用各種手段使林清爽複蘇。之前她服用的對免疫係統的破壞性藥物作用消除之後,林清爽全身紅腫,緊接著,又發起了高燒。用火星清水做的冰塊用完了幾大包;地球上來的清熱解毒注射液、火星美林公司最新的生物製劑MM107,甚至中國傳統的放血療法也試過了,但是,全都毫無用處。

淩晨四點,主治大夫走到門口,叫來雙手抱頭苦坐著的巴拉,告訴他去通知林清爽的所有親屬,林清爽在自殺性的藥物使用過程中失去了身體的抵抗力,從而染上了火星極地特有的殺手微生物“紅魔菌”。這種紅魔菌在火星上生存了至少一億年,它的功能是準確地破壞生物體細胞間的信息介質的濃度平衡。

“可這才剛剛幾個小時……我們的房間又是潔淨的……”

大夫搖了搖頭,說道:“沒有一個房間是完全潔淨的。再說,這孩子偏偏吃的是消除免疫係統功能的藥物。”

“就算是染上了紅魔菌,可我們是人類,我們不是火星上的生物!我們的構造與它們完全不同,怎麽會受到它們的破壞?請求你們一定要想盡所有辦法救她。你們的能力不夠,還有在斯基雅帕雷利的火星中心康複醫院,再不行,還有遠在億萬千米之外的地球上的幾千萬的大夫……求求你們救她一命,我不能失去一個又失去另一個……我求求你們了!”巴拉簡直想給這位戴著眼鏡和口罩、穿著防護服的大夫跪下。

“還有一個最後的辦法,”大夫直等著他說要跪下才開口,“目前雖然還沒有辦法製止紅魔菌的破壞作用,但我們可以設法暫時中止它的活動。有一種像冷凍劑似的藥物,它可以將紅魔菌暫時‘凍住’。但是,這樣的處理實際上並沒有將病菌從她的身上清除,隻是暫時緩解了矛盾,等待著新的醫療辦法……問題是這種藥物我們也沒有十分的把握。有的接受藥物的人至今已經生活了十多個火星年,一切正常;但也有的人用藥還不到十天,藥物就失去了效力。這樣,生命隻不過被短短地延續,並沒有完全……你知道那是一種在陰影下的生活……”

巴拉木呆呆地半天沒有答話。隔了很久,他才問:“這確定是唯一的辦法?”

大夫同情地點了點頭。

“就這樣吧!我會去通知她的家屬。”

站在西澳爾村醫院的高大建築的窗口向外麵望去,最後一場火星冬雪正在飄飛而落。這雪片不像地球上的雪潔白無瑕,它略帶淡淡的粉紅色。這樣的雪花,隻有在林清爽腦海中早就構思的、但從來沒有能夠付諸筆下的關於地球的想象的童話中才會出現。

五個火星年後的一個清晨,林清爽將自己疲憊的身子輕輕地靠在巴拉的身上,他倆就這樣坐在初升太陽的河岸上,靜靜地看著那遙遠的紅光怎樣在淡淡的暑氣中逐漸變亮,看著四野的一切怎樣從深黑轉而棕褐,再變成橘黃;山巒的紋理變得依稀可辨,河流在視野中伸向逐漸模糊的遠方。

“嘿,巴拉,你看那兒!”

第一隻水母在太陽升起前夕砰然落入水中,它那檸檬黃色的熒光隨即消逝在清水裏。然後,又是一隻,一隻接一隻。這些整晚用自身光芒點亮黑夜的動物,開始回到自己最初的生活地,它們將在水中上下沉浮著,睡過另一個火星的白晝。

“有時候我覺得咱們的愛情,就像這相思河中的水母一樣,總是在上下沉浮。”林清爽靠在巴拉的懷裏,揚起頭,透過黎明的陽光看著他。

“你別瞎想了。”

巴拉用手拂弄起她的頭發,她的身體軟軟的,被藥物和火星紅魔菌大肆消耗的抵抗力明顯還沒有完全恢複。她的嘴唇神經仍然麻木得影響發音和吐字。

“我仍然覺得,是我害了你的露霞。”她的雙眼看著他。

“別瞎說了,你非要讓剛剛好了一點的心情又消失嗎?”巴拉說。

“不過一切都會很快結束的,我從她的手裏奪走了你,現在紅魔菌也不會放過我的。這樣,我雖然沒能還給你一個露霞,可我也為自己的過錯付出了代價。”

“清爽,我們早就是大人了,不是嗎?永遠這樣悲哀和苦痛到底有什麽意思呢?我時常想,世界上的一切原本都是好的,隻是我們自己把它弄壞了。而弄壞這一切的原因,又是我們覺得世界上有永遠無法用完的時間供我們揮霍。人生太短暫了,我們應該努力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幾個月裏,我已經清清楚楚地想通了這個問題。露霞已經走了這麽多年了,早已是無法挽回。為什麽不讓我們的心回到輕鬆和快樂中呢?”

“我很快樂,因為想到死……”

“不對,清爽,這是變態心理在作怪。人的快樂是因為可以活著,可以去做更多的事情。露霞……那是她自己選擇的生活和命運。而我們的愛情應該是屬於我們自己的。清爽,還記得你童年的夢想嗎?”巴拉用手指了指初升的太陽旁邊那顆依然閃亮的藍色星星,“該重新回到兒時的夢幻時光了。”

林清爽終於疲憊地笑了起來,慢慢說道:“地球嗎?謝謝你的好意,巴拉,可惜我已經再也無法拾回這個夢了。我身上的火星紅魔菌是地球海關身體檢疫站的頭號敵人。我隻能永遠待在火星上了。”

“真的?”巴拉的臉上露出一種神秘的微笑。

“怎麽?”清爽有些奇怪。

“現在我就帶你去個地方。那裏有我給你準備的禮物,我希望,這是凝聚了我一生力量所能給你的最好的禮物。”

巴拉抱起纖瘦得幾乎感覺不到重量的清爽,把她安置在火星車右前方的座位上,然後蓋好毯子,回到左邊的駕駛室。

他們開著小車迅速地翻過山梁,眼前的一切使清爽大吃一驚。

在他們左邊遙遠的地平線上,火星的極晝要持續好幾個月,橘紅色的太陽要在地平線上方不遠處整整轉上一周。在他們的右邊,巨大的維什尼阿克環形山傾斜地插向繁星鑲嵌的彤紅色的空中。在他們的正前方,在方圓數平方千米的廣袤而崎嶇的化石海岸邊,成堆的建築雕塑聳立在那兒:長城、金字塔、自由女神像、埃菲爾鐵塔,還有地球曆史中早已消逝了的太陽神廟和空中花園;南美平原上細長的地麵畫、中非草原上圓滾滾的石球……這些建築和古跡的雕塑,自然地錯落在一起,它們表麵那反光的金屬塗層,把原來荒涼的化石海岸變得光怪陸離、異彩紛呈。

“哦,我的天,這一切……巴拉,這都是你的作品嗎?我簡直都不敢相信,巴拉……”林清爽在車子裏倒向自己的丈夫,心中充溢著由衷的感動。

“還不僅僅是這些,清爽。你看見建築群中央的粗大金屬管道噴口了嗎?那兒,就在金字塔和複活節島雕像的上方,黑色的,周圍有一圈小的分流口的那隻。”

“嗯,怎麽樣?”清爽問。

巴拉把她的身體重心推回到座位上,自己起身到車子的後備廂中,取出一杆大口徑的火槍。

“你這是幹什麽?”清爽不解地問。

“別多問。你看見這裏的扳機了嗎?這兒,喏!我替你拿著這槍,對準那個粗大的金屬管口,你來開一槍。”

“為什麽?”

巴拉用手指堵住她的嘴,“噓!不要問,開槍!”

她使出全身力氣,扣動了扳機,霹靂呼嘯的子彈恰巧從粗大的金屬管口上方一寸地方通過,隻聽轟的一聲,一隻巨大的藏藍色的火氣球在金屬管口升騰起來。

一分鍾以後,這火球就充溢到了房間的大小。那火球表麵滾動著潔白煙霧造成的雲彩,在雲蒸霞蔚的大氣層之下,地球表麵七大洲的大陸、次大陸都逼真地呈現在林清爽的麵前。

巴拉扶著清爽站起來,對她說:“從今以後,這顆用天然氣做成的活的雕塑,將是我們生活中的太陽。”

他深情地看著清爽那被疾病幾乎奪去了全部活力的眼睛。這一次,那雙眸中又恢複了**,反射著彤紅色的天光。

古老的火星黎明下,孤立著兩個人影,他們的身前身後,是悠遠的時間、生鏽的土地,還有過往百萬年的無盡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