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科幻舞榭,熒惑永耀

劉維佳

自古以來,太陽係中最受人類關注的星體,除了老家地球,太陽和月亮一直最為搶眼,人類的宗教、哲思、文藝、科研,很多都圍繞著這兩大星體展開。這是非常自然的,古典時代,星體受不受關注,與它的亮度關係很大,太陽和月亮顯然最受關注,無數詩詞歌賦、神話傳說,都與它們有關。

而在太陽係八大行星中,金、木、水、火、土五顆行星是人類在地球上肉眼可見的,其中金星由於亮度最高,在古代最受關注,所謂“東有啟明、西有長庚”,“太白金星”在我國本土宗教和傳說中人氣極旺,連詩仙李白的誕生都與它有關而取字“太白”。相比之下,火星顯得沒金星那麽風光,但也不是等閑之輩。由於從地球上看去火星熒熒似火,其亮度變幻無常,行蹤捉摸不定,令人迷惑,我們古代的老祖宗稱之為“熒惑”。在封建時代,“熒惑守心”現象,是古代帝王最為畏懼的天象。帝王駕崩或亡國巨禍降臨時出現“熒惑守心”天象,史冊上有記載的不下十次,諸如“烽火戲諸侯”的褒姒誕生時、秦始皇駕崩時、漢成帝駕崩前、後秦帝國滅亡之前,都出現過“熒惑守心”天象。雖說這顯然隻是巧合,但也足見火星在古人心中的分量。無獨有偶,火星不僅在東方與動**和戰爭關係緊密,在西方幹脆被視為戰爭之神瑪爾斯的化身,可以說,火星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都被認為是戰爭、動亂的代表。

歐洲文藝複興運動開始後,人類對於火星的興趣更大了,哥白尼、開普勒和伽利略等人都對火星不斷進行研究,伽利略還製作了人類第一架用於觀察火星的望遠鏡。隨著生產力的發展,人類天文認知能力日益增強,天文觀測器材也日新月異,因而火星在近代社會的關注度越來越高。

這也很自然,畢竟隨著了解的深入,人們發現火星實在是很像地球:同樣是岩石行星,同樣有高山、峽穀,同樣有兩極,同樣是四季分明,同樣有塵暴和龍卷風,甚至連一天的時間都差不多……這難免讓地球人浮想聯翩,產生火星上也有智慧生命的猜想。能幻想月球上有吳剛和嫦娥的人類,為什麽不能幻想火星上也有人?

時間長河奔流到公元1877年,發生了一件對於火星來說至關重要的大事,直接開啟了火星傳奇敘事的黃金時代,令火星成為太陽係中除地球外上演傳奇故事最多的星球。

那一年是火星大衝之年,火星距離地球特別近,相距隻有四千萬英裏,引得歐洲許許多多天文學家爭相製作、購買遠距觀測器材仔細觀測火星。這其中,意大利天文學家喬萬尼·斯基帕雷利運氣很好,通過望遠鏡看到了比較清晰的火星表麵,經過長期觀察,他驚奇地發現,在火星表麵布滿了極細的直線所構成的網狀係統。他把這些線條稱為“Canali”,這個單詞在意大利語中的意思是“溝渠”。然而,這個詞在譯成英文時被譯成了“運河”,而“運河”這個詞則不由讓人聯想到它們是被人工開鑿出來的,結果全世界都被轟動了。

對火星熱潮貢獻最大的,是美國人帕西瓦爾·洛威爾,他就是被“運河”這個詞徹底迷住了心竅的。洛威爾家族在美國非常著名,先後出了詹姆斯·拉塞爾·洛威爾、艾米·洛威爾、詹姆斯·羅素·洛威爾、羅伯特·洛威爾等好幾位大詩人,是個充溢浪漫氣質和不羈想象的名門望族。帕西瓦爾·洛威爾顯然也全身洋溢著家族所富有的詩人的浪漫氣質,雖然他喜愛的是天文學和數學,但當他看到斯基帕雷利報道火星上存在“運河”,頓時激動萬分,立刻前往亞利桑那州興建了一座私人天文台(如今洛威爾天文台已成為美國著名景點),廢寢忘食地研究了火星許多年,繪製了包括數百條火星運河在內的火星地圖,撰寫出版了《火星》《火星及其運河》《火星,生命的樂園》等多部著作。帕西瓦爾·洛威爾在書中盡情地發揮家族的浪漫詩人氣質,天馬行空地想象著火星上的運河,運河交匯處的綠洲,火星智慧種族齊心協力修建遍布火星的運河網,廣袤莊稼的枯榮造成火星上季節性的變化……他是真的堅信火星上有智慧生命,有外星文明。他探索火星的舉動和他撰寫的著作,令他成為當時美國最具影響力的行星科學科普作家,讓無數人追隨他相信火星上肯定有生命和文明。

壯麗的火星傳奇心靈冒險就此展開。

洛威爾的《火星》一書出版三年後,也就是1897年,世界科幻文學史上的一代經典《星際戰爭》問世了。

赫伯特·喬治·威爾斯的這本傳世之作,中譯文就曾以《大戰火星人》之名出版。這部科幻小說開啟了地外智慧生物入侵地球這一題材,在科幻史上舉足輕重。威爾斯不愧是與凡爾納比肩的科幻巨擘,生花妙筆譜寫出的大戰火星人的故事,精彩絕倫,令火星人真實存在的觀念深入人心,以至於1938年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把《星際戰爭》改編為廣播劇播出時,在全美國引發巨大恐慌,無數人相信手持熱線槍的可怕火星怪物已經把美國軍隊消滅殆盡,世界末日即將來臨……這一事件連續數日占據美國新聞頭條,甚至把正在大鬧歐洲的希特勒的風頭都給壓下去了。

廣播劇威力之所以這麽大,主要還是因為自《星際戰爭》一書誕生之後,以火星文明和火星人為敘事對象的各類文藝作品如雨後春筍般在北美和歐洲問世,其中,又以《人猿泰山》的作者埃德加·賴斯·巴勒斯1912年發表的《火星公主》(雜誌連載時名為《火星月球下》)最為著名。

巴勒斯的“火星係列”獲得了無與倫比的成功——科學傳奇(Scientific Romance)的時代誕生了。從此,無數精彩紛呈的火星故事在美國街頭巷尾流傳,長年潛移默化之下,火星人簡直成了外星人的代名詞,也極大地影響了後來的漫畫和影視。

不僅火星在通俗科幻領域光芒四射,美國核心科幻也是在火星舞台上誕生的。斯坦利·溫鮑姆僅以一篇短篇小說就躋身於世界級科幻大師行列,可謂文學奇跡,創造這一奇跡的就是他1934年發表的時代名篇《火星奧德賽》。《火星奧德賽》被譽為美國“第一篇真正具有文學性的科幻小說”。為了紀念斯坦利·溫鮑姆在火星科幻領域的巨大貢獻,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將火星上的一個火山口以他的名字命名。科幻迷們都應該記得這一點:火星是美國科幻的繈褓。

舒適繈褓中的美國科幻飛速成長。火星舞台是如此充滿創作魔力,以至於《火星奧德賽》這篇敲開文學殿堂之門的開山作發表僅十幾年後,就誕生了堪稱美國科幻文學價值標杆的《火星紀事》(又譯《火星編年史》)。這部令被譽為“南美卡夫卡”的阿根廷大文豪博爾赫斯讚不絕口的科幻小說,至今仍是世界科幻文學的巔峰傑作之一,無數美國公立、私立大學和中學教材都曾節選收錄。雷·布拉德伯裏筆下那個如夢似幻的詩意火星,讓一代又一代的讀者沉醉不知歸路。2012年,當雷·布拉德伯裏以91歲高齡病逝於洛杉磯,時任美國總統的奧巴馬親撰悼詞,稱讚“他的敘事才華重塑了我們的文化,拓展了我們的世界”。

在《星際戰爭》一書問世後的這數十年間,火星是地球人真正的科幻樂園,各種天馬行空的奇妙幻想故事,在火星這一難得舞台上盡情上演。無數的小說、影視劇、漫畫,都在講述形形色色的關於火星的精彩傳奇。這一時期的極度繁榮,顯然與創作的無拘無束關係極大。當時其實咱們地球人對於火星認知程度不高,並不清楚火星上的真實環境和真實地貌,反而因此自我設限很少,下筆編故事 不羈,各路有敘事天賦的才子才女盡情縱酒酣歌,火星因此成為難得的浪漫主義寫意敘事舞台,各種類型的奇妙故事繽紛競呈。就是在這一時期,火星成了科幻文化的代表性符號之一,與機器人、星際旅行、時間機器、虛擬現實、激光武器等等比肩齊名。圍繞這一科幻符號創作的各類故事風格多樣,數量眾多,既有《火星紀事》這樣的代表美國科幻文學價值最高峰的絕世經典,以及海因萊因的《雙星》《異鄉異客》這種叫好又叫座的時代名作,也有滿足廣大勞苦大眾消遣閱讀的冒險、偵破、怪獸類通俗故事。陽春白雪與下裏巴人交相輝映,百花齊放、各展異彩,一派科幻盛世氣象。

這一派科幻盛世華景,終結於20世紀六七十年代美蘇大規模火星探測行動。那個萬花筒般絢麗的火星浪漫寫意舞台,於1965年被“水手4號”擊毀。

自從1965年7月14日“水手4號”無人火星探測器發回人類曆史上第一張近距離火星地麵照片,生機無限的科幻火星就像烈日下的露珠一樣消逝了,而一個布滿隕石坑的大氣極為稀薄的荒漠世界,麵目猙獰地呈現在全體地球人麵前,沒有運河,沒有綠洲,沒有農場,更沒有千姿百態的火星人……

自此,世界科幻文學遭受了一次重創,不得不發生重大改變。當然,數十年的輝煌傳統並沒有瞬間全部消失,比如“水手4號”擊碎科幻火星的次年,菲利普·迪克依然發表了《記憶公司》(著名科幻影片《全麵回憶》的原著)。但漸漸地,外星人都不再來自火星,而必須從極為遙遠的星係飛來,恒星際航行的難度和成本讓敘事變得棘手多了,需要行星間頻繁互動的故事也對火星不再青睞,而文學價值高到足以躋身殿堂的經典之作,更是再也沒有誕生於火星了。

多年以來,以詹姆斯·岡恩、喬治·雷蒙德·理查德·馬丁為代表的許多美國科幻作家、編輯和學者,一直對那個無拘無束可以盡情浪漫寫意敘事的火星舞台從美國科幻敘事領域中消失而耿耿於懷、萬分惋惜。嚴酷現實對浪漫敘事的嚴重侵蝕,在火星與科幻創作這件事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不過,美蘇大規模火星探測活動對科幻文化也並不是隻有破壞沒有貢獻。隨著對火星越來越深入準確的了解,美國核心科幻領域出現了一批優秀的火星小說,隻不過這些故事都走的是寫實流路線,描寫發生在現實火星上的現實風格的科幻故事。

這一波誕生在火星舞台上的故事,基本都是嚴格遵循火星現實環境創作的相對寫實的科幻小說,敘事重點總是必須追求令人有置身火星的真實感,比如弗雷德裏克·波爾的《火星超人》,傑克·威廉森的《灘頭堡》,本·博瓦的《火星》和《重返火星》,金·斯坦利·羅賓遜的《紅火星》《綠火星》《藍火星》,以及近幾年走紅的安迪·威爾的《火星救援》。

這些作品在科幻圈裏口碑都不錯,因為仔細遵循火星現實環境進行創作,基本都被科幻迷稱作“硬科幻力作”,各類科幻獎也拿下了很多,《火星救援》還借助好萊塢的力量成功殺到圈外頗有斬獲。

但不得不說,無論是文學價值還是受眾廣度,寫實流的這些佳作的成就與影響力,都遠遠不能與寫意流時代相媲美。個中緣由也不複雜,嚴酷的火星現實環境大大壓縮了創作自由度和想象空間,同時寫實流科幻敘事需要比較高的相關知識積累,這方麵客觀上就形成了一個“篩選器”,導致創作者數量大減(這樣的機製隻是篩選出了相關知識積累不錯的人,而將大量敘事天賦高的人擋在了這一題材之外),因而湧現文學天才和文學經典的概率也大大下降。

或許,火星上再次誕生殿堂級文學經典,可能要等到人類真的移民火星之時了,但那些作品可能不再是科幻小說,而是現實主義嚴肅文學了……

這本選集既然名曰《中國火星紀事》,自然收錄的全都是中國的火星故事。之所以前麵說那麽多歐美火星科幻舊事,一是為了追本溯源,讓大家對火星與科幻的淵源有個大致了解;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中國科幻中圍繞火星的作品實在太少了,說起火星與科幻時歐美方麵自然占了大頭。

中國的火星題材科幻作品之所以數量稀少,主因當然是中國科幻起步太晚、命運多舛。等到中國科幻20世紀七八十年代和90年代兩次爆發時期,火星科幻敘事的黃金時代早已錯過,自然,果實也就不多。

細細盤點,中國關於火星的科幻發展脈絡比較奇特,可以說與美國科幻這一領域幾乎截然相反。

早期中國科幻發展比較混亂,關於火星的優秀佳作蹤影難覓。但毫無征兆,平地突然聳立起了一座高山——20世紀30年代初,文學大師老舍創作出了長期被傳說“差點兒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貓城記》。這部被很多文學評論家譽為老舍唯一的科幻小說的時代經典,就是以火星為舞台的反烏托邦傑作,其文化內涵極其豐富。老舍在書中以客觀冷峻、力透紙背的犀利諷喻筆鋒,淋漓盡致地描繪火星貓人悲慘淒愴而又荒謬絕倫的命運和其民族文化中的腐朽與惰性,飽含著老舍對社會現實的極其深刻的思考,投射出當時異常嚴峻的家國危機,顯示出作者深沉的民族憂患意識。時至今日,《貓城記》不僅是文學價值最高的中國火星題材科幻小說,而且也是中國文學史中諷刺小說殿堂級經典文本。在海外,《貓城記》是知名度僅次於《駱駝祥子》的老舍作品,被譯為英、法、日、俄、德、匈等多種文字。

然而比較奇怪的是,很少有科幻人士注意到《貓城記》與科幻迷口中常提到的“科幻反烏托邦三部曲”完全處於同一時代,水平也不遜色於這三部作品。《貓城記》創作於1932年,而紮米亞京的《我們》創作於1921年,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1932年出版,奧威爾的《1984》1949年出版。《貓城記》與這三部曲一樣,都選擇了科幻化的陌生化敘事手法,而不論是反思深度還是諷刺力度,《貓城記》都不落下風。慎思明辨,所謂“科幻反烏托邦三部曲”,實在應該是“四部曲”,《貓城記》完全應該躋身其中,這不僅是中國文學應得的尊敬,也是中國科幻的一大榮耀。

從科幻的角度來看,《貓城記》用的就是美國《火星公主》《火星紀事》那種徹底把想象中的火星作為陌生化敘事舞台的手法,無拘無束的寬廣舞台提供了盡情想象的完美敘事空間,恐怕這也是老舍這部傳世經典揮灑自如、一氣嗬成的重要原因。當時那個魅力無窮的火星舞台,也為老舍的這部時代經典的誕生助力良多。老舍很可能就是受到早期美國蓬勃熱烈的科幻火星敘事潮流的影響,才把“貓城”設置在了誕生了無數文藝傳奇的火星之上。

從這裏也可以體會到,為什麽美國科幻作家那樣痛惜火星寫意舞台的消逝……

《貓城記》公認是老舍等身著作中最獨特的“異數”,也是中國科幻文學中的“異數”,它猶如一顆亮度極高的流星,驀然劃過漆黑一片的天穹,耀眼炫目,但卻並未拉開黑色大幕盡顯燦爛陽光……在《貓城記》之後,中國的火星敘事不僅佳作闕如,甚至連蹤影都難尋覓。

直到新中國誕生五年後,鄭文光寫出了《從地球到火星》。

《從地球到火星》被譽為新中國第一篇完整意義上的科幻小說。新中國科幻小說開局就以火星為舞台,與美國科幻真有殊途同歸之妙。1957年,鄭文光又發表了更為成熟的短篇科幻小說《火星建設者》。這兩篇科幻故事都是描述中國人奮勇開拓火星的故事,現在看來確實不免顯得粗糙單薄,但在當年卻是開山之作,《火星建設者》還獲得了“莫斯科世界青年聯歡節”大獎。鄭文光一向被譽為中國核心硬科幻的典型代表作家,所以他早在20世紀50年代就選擇了寫實路線展開他的火星敘事,遠比波爾、羅賓遜等美國科幻作家更早。

改革開放之後,趁著新中國科幻第一次爆發,1983年鄭文光寫成科幻長篇《戰神的後裔》,生動而真實地詳細描寫了人類征服火星的艱苦卓絕的努力。可惜寫完僅僅兩天,鄭文光就突患腦血栓病倒了,從此半身不遂……

更加令人遺憾的是,中國科幻之後命運再起波折,作者和創作數量都越來越稀少,涉及火星的科幻作品更是如同鳳毛麟角,沒能出現美國20世紀上半葉那種火星敘事熱火朝天、百花齊放的盛世華景。這種地瘦苗稀的貧瘠現實令人唏噓,為編選這本原創火星科幻選集,編者耗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方才選出這十幾個火星故事,真可謂“得米如得珠”。這也反襯出中國科幻創作力量勢單力薄的客觀現實。

這本選集中,選取的全部都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科幻第二次複興時期的優秀佳作。

進入20世紀90年代後,中國新生代科幻作家投袂而起,奮力振興瘦弱的中國科幻。奮鬥二十餘年,有艱辛,也有歡愉,結出了可觀的果實,開創了有史以來中國科幻最為繁榮的一個時代。這一時期,雖然火星題材已經遠不如20世紀上半葉那般火熱,但年輕的中國科幻作者憑借敢闖敢拚、努力接受新鮮事物的朝氣和衝勁,還是在火星這個傳統舞台上創作了一批可圈可點的佳作。縱覽這批中國火星故事,可以看出中國火星敘事的一些規律和特點。

新生代時期最早最純正的中國火星故事佳作,當屬吳岩的《滄桑》。在1995年的時候,這篇小說顯得起點很高,作者對生活的感悟、對人物情感的把握、對火星生活的描繪,都明顯在同時期大多數作者之上,而且寫出了迥異於鄭文光那種宏大敘事、豪邁壯烈風格的作品,以清新自然、生活化的筆法,來展開自己的火星敘事,顯得更為貼近人心,富有生活氣息。《滄桑》因此獲得了第七屆銀河獎。

這一年的另一篇中國火星故事,也很值得一說,那就是潘海天的《火星公主》。這篇精致的科幻小文,精神意蘊上顯然受雷·布拉德伯裏的《火星紀事》影響很大,走的是寫意流火星幻想敘事路線。雖然表麵上是遵循曆次火星探測活動所獲知的火星認知資料,細膩地刻畫出逼真的火星環境,但其精神意蘊,卻是浪漫而寫意的,帶有神秘未知領域獨有的朦朧虛幻的美感,飄逸著文明反思的憂鬱傷感。這篇潘海天中學時期創作的小文,其實已經帶有後來潘海天優秀佳作的主要美學特征,可見他的寫作天賦之高。

創作於1998年的楊平的《庫克岩石》,也是這一敘事路線的產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火星人用特殊的方式告誡地球人不要染指火星,明顯迥異於80年代中國科幻的立意與思維,而與《2001:太空漫遊》這類美國科幻經典聲氣相通、精神共鳴。

看得出90年代新生代年輕作家受美國科幻名著影響極大,起點很高。但是,這類師承美國寫意流火星敘事作品的中國科幻,數量特別稀少,上述兩篇科幻小說的篇幅也很短。作者在當年受教育程度高,接收信息相對廣泛,所以才能廣泛學習美國寫意派優秀經典,寫出了為數不多的寫意流火星故事。

由於中國科幻起步太晚,時不與華,新生代科幻作品中注定不可能出現美國第一次科幻熱潮時期那種無拘無束的寫意流傳奇科幻。但是,與美國科幻先寫意後寫實、寫意流成就遠大於寫實流的發展曆程截然相反的是,中國火星題材科幻小說的寫實流一派起步最早,成長也相對健壯。

寫實流中國火星科幻,繼承發揚了鄭文光的工業救國思想、英雄主義敘事和家國情懷。這本選集中所收錄的《火星塵暴》《洗禮》《搬運海洋》《這裏是火星》《娥伊》等幾篇佳作,都是這一流派的代表作。

《火星塵暴》的作者蘇學軍是最接近鄭文光精神氣質的火星敘事者,他創作的《火星塵暴》《火星三日》等優秀火星故事,都是描寫中國人艱苦開拓、改造火星的悲壯故事,飽含昂揚奮發的英雄主義氣概,富有正能量,讀後能激發廣大讀者積極向上的勵誌精神。《火星塵暴》因為強大的感染力,榮獲第八屆銀河獎。

2013年發表的《搬運海洋》和2018年發表的《這裏是火星》,也是與蘇學軍的作品一樣,充分展現中國人“人定勝天,銳意進取”的堅韌性格的佳作。雖然《搬運海洋》中畢生致力於向火星運冰的主人公最終沒能保住自己的運冰飛船,但咱們中國人向來不以成敗論英雄,功業自有興衰,然而英雄的豪邁氣概卻永遠不會泯滅。《這裏是火星》裏,中國軍人和他的後代堅韌不拔,麵對莫測的宇宙、暴虐的自然,迎難挺身,雖天崩地裂,仍然一往無前。

而《洗禮》的作者鳳歌,被譽為大陸新武俠小說領軍人物,出版有現象級暢銷武俠巨著《昆侖》《滄海》,評論家稱讚“其文輝煌大氣,尤擅長結構設置、**推進。其武俠作品風格效仿金庸之厚重,又有推陳出新之處”。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鳳歌的處女作是一篇科幻小說,就是這本選集所收錄的《洗禮》。

2002年發表的《洗禮》雖然僅不到三萬字,是個小中篇,但其結構宏大,線索和人物眾多,其實是個長篇的結構。這就是優秀中篇的典型特征:看上去如同“精煉的長篇”。這個描寫人類奮勇改造火星環境的中篇科幻小說,充分展現了鳳歌超強的敘事結構能力,他日後能寫出上百萬言的史詩武俠巨著,實乃順理成章。

鳳歌這樣的敘事高手,卻在一試身手後離開了科幻領域,轉而在武俠世界大展宏圖,做成了一番大事業,既令中國科幻惋惜,也值得中國科幻反思。

江波的《娥伊》更是小短篇寫出了大史詩的感覺。不足一萬字的短篇小說,居然寫完了地球毀滅、人類改造火星完成自救的艱苦曆程,也寫活了女主角娥伊悲壯豪邁的精彩一生。當年筆者編輯此文,印象最深的就是“在火星上,科學最有力量”這句話,多年一直難忘。

這些**氣回腸的火星開拓故事,都是中國特有的豪邁悲壯風格,展現的是中國人戰天鬥地、勇於開拓的頑強奮鬥精神。這一類型的火星故事既是這本選集的支柱,也是中國火星題材科幻小說的脊梁骨,在如今的中國科幻創作中仍然很有影響,這些年又趕上美國寫實流火星敘事聲勢逐漸複振,小說電影常有佳作,世界各國對於火星探測甚至火星移民開發的呼聲漸漸高漲,期待這類火星故事將來在中國仍能大有作為。

但更應該肯定、更值得期待的,是超越這種當前東西方都大行其道的寫實流火星敘事風格,複興當年輝煌耀眼的寫意流火星敘事,進而力爭掀起多元化火星敘事潮流。換言之,如何在日益清晰的火星寫實舞台上再次努力展開無拘無束的想象敘事,創作出五光十色的新奇火星故事,才是當前最值得做的事。

因此之故,本書的後半部分,收錄了七篇風格各異、匠心獨具的另類火星故事。它們基本都創作於21世紀,從中可以看到21世紀的中國科幻作者對於多元化火星敘事的大膽嚐試和創新意願。

這七個火星故事中,《霜夜》在某種程度上是個“反火星建設”故事,困居火星的人們,橫下心不破不立,孤注一擲想要置之死地而後生,希望能突破“溫水煮青蛙”的文明困局。《瞬間加速度》講述了火星移民和地球居民的貌合神離,以及億萬年前因為類似紛爭而一直延續、最後在主角的誤操作下重開戰端的星際戰爭。這兩篇故事的精神意蘊都與前述的“建設火星派”迥然不同。

《金黃色的天空》則是一個發生在火星上的驚悚懸疑故事。懸疑故事,驚險故事,都是通俗文學中的主力軍之一,科幻小說如果缺失這類故事,在市場上的戰鬥力必然大打折扣。不少科幻作者都認識到了這一點,一直在努力學習,認真創作,希望能寫出足以令販夫走卒都津津樂道的精彩故事。火星上當然也不能缺失了懸疑驚悚故事,實際上,美國火星敘事的黃金時代,這類故事車載鬥量,為當年的文學盛世立下過汗馬功勞。中國火星敘事要想做一番大事,實在不能少了這類故事。

《方外昆侖》嚐試的是將曆史科幻與火星敘事嫁接在一起,講述了唐朝大海商越洋販運黑奴,結果自己反而被火星人販賣到火星,最後火星矽基生命和其文明竟然斷送在這個一身花柳病的風流海商手裏的令人啼笑皆非的奇妙故事。曆史科幻在科幻小說中也是個重要類型,《方外昆侖》證明曆史科幻完全可以放到火星舞台上揮舞長袖。

最值得注意的是《火星戶口》這篇小說。它大概是本書中最接近《貓城記》那種類型的火星故事。《貓城記》雖是科幻反烏托邦小說,但卻極為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實。美國譯者賴爾曾這樣說:“除了文學價值之外,《貓城記》作為1930年代初期社會文獻資料來說,有極大的價值。”《火星戶口》發表於2009年,作品中有著大量21世紀最初十年的時代印痕和記憶,閱讀時能感受到那個時代中國社會中的各種世態,以及各色人等的情緒情感狀態。小說中的火星,其實是現實中地球上發達地區的科幻投影。這種以科幻手法將現實生活陌生化的敘事方式,正是繼承了《貓城記》的衣缽,可以稱之為“科幻現實主義”。這種表現手法與“魔幻現實主義”對等,都是用變形、誇張的內容來表現現實生活,雖然情節離奇陌生,但卻力度更大、程度更深地反映了現實生活。隻不過,“科幻現實主義”是選用科幻化而非魔幻化達成陌生化效果的。

《火星上的戰爭》和《火星上的經典解讀》,則是幽默搞笑的諧謔曲,向大家展示了中國人在火星舞台上的幽默感和樂觀精神。不缺幽默風格,方顯健全人格。慷慨悲壯的鄭文光式火星建設主旋律這樣的紅花,也需要插科打諢的幽默小品作為綠葉陪襯。多元化的敘事裏,幽默詼諧作品是很典型的一派,但中國科幻中這樣的故事不是很多,看來幽默感還需要提升和加強。

2020年是人類集中探測火星的熱點之年,中國人也會在這一年開始自己的火星探索之旅。現實中的火星探測,需要積累足夠的技術和資源,火候不到,不可輕舉妄動。但是,想象力從來都是人類探索未知世界的重要方式,在派出無人飛船之前,我們中國人早就在火星舞台上演繹出很多精彩傳奇故事了。編選這本選集,就是為了集中展現中國人對於熒惑火星的渴望與向往,讓人們知道自古就幻想登月的中國人,也早就有登陸火星、開拓新家園的壯誌與夢想。非常期待,在我們中國真正開始火星探測行動之後,能有更多的年輕科幻作者關注這顆極富傳奇色彩的紅色奇妙行星,展開全新的中國火星敘事,力爭開創又一個科幻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