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外昆侖

陳凡禕

船隊抵達箇羅港 時,林士仲便覺得事有蹊蹺。

按照以往的經驗,大唐商隊行至此地,應是最後一程了,再往西便隻有故臨 港。故臨乃是天竺最南端的港口,與箇羅港之間僅有七日航程,可眼下,林家船隊卻在籌備史無前例的龐大給養,這遠不止七日所需。碼頭上那些十八丈的當地大船,船頭船尾都堆得滿滿當當,怕是搬到天黑也裝不完。

林士仲所乘的商船,本是林家船隊中最大的一艘,可現在吃水線壓到了頂,看上去反倒比護衛的海鶻船還低半分。

船隊在故臨港共停泊三日,林士仲便在碼頭上盯了三天,眼見自家商隊近百艘海船隻一股腦兒地大裝特裝淡水和幹糧,不覺暗暗咋舌——他心裏盤算過,船隊自廣州港出航至此地,中途共補充過四次給養,可前後這五次加在一起,也比不上這三天裝的多!

林士仲尋思道:“如今的目的地,多半不會是故臨了。”

可補給完畢後,船隊揚帆起航,卻仍舊望西而行,這下林士仲更是迷茫,心裏怎麽也算不出這次遠航去往何地。

“或許是天竺鬧災荒,大掌櫃要販一趟米糧?”林士仲這般想著,但馬上自己又搖了搖頭,“斷無可能,堂兄他以往的買賣,從沒這麽小本小利過。”他想來想去,覺得還是直接去問問掌櫃大當家才好。

林士仲所住的艙房,便與林家大當家林百萬在同一艘船上,但林士仲在商會中專司海厘錢 事宜,並不是航海船工,所以依著傳統,兩人在海上一向不談論行船之事。不過這時林士仲覺得,偶爾找堂兄問問航向,也不算壞了規矩,於是便徑直上了頂艙。

到了林百萬房前,林士仲先整了整衣袍冠帶,又將手中紈扇翻出字麵朝外,正想著待會兒見麵是稱“無他否”還是“子敬兄別來無恙”,卻見一名船工開門出來,手中正提著一桶水。那船工見到林士仲,忙點頭招呼道:“四掌櫃好,您找當家的吧?不巧他可不在房裏。”

林士仲應道:“不妨事,他此刻的所在,我倒也猜得著。”他望了望西邊的餘暉,便又直下底艙,往酒窖去了。

一、海商王

林百萬一早起來,就發現自己又睡在了儲酒的船艙裏。

他倒也不急著起身,先自打量打量手中酒碗,似還剩著小半的果子酒,其時唐商行船,多會帶這種醴酒,不過林百萬喜好吳釀,船上會專門為他另備些黃酒。

“昨晚肯定又是混著喝了,難怪醉得這麽快……”林百萬這般想著,把碗裏發酸的酒全倒進嘴裏。待站起身時,才發現自己身上披了一條毯子,想來是昨夜睡這兒又被誰撞見過。

他將毯子收到一旁,便推開艙門,打算回房去再睡一覺。

酒窖所在的底艙,共有艙室十五格,原本能儲貨二萬石,如今全貯著淡水和給養。林百萬一路上隨手抓些吃吃喝喝,跟船工、夥計們打打招呼就上了頂艙。海船上原本就顛簸,他又是宿醉方醒,但他身子晃**,腳下卻走得很穩。

林百萬一回到自己的房間,便蹭上床去。

此時日已近午,他往舷窗外看去,正是一絲雲彩也無,海上波濤顯得愈加平緩,看來這幾日行船都將是好天氣。

林百萬從身上摸出三枚銅錢,自己卜了一卦,又出了個“水地比”的大吉之相,心情更是格外好。想到自己現在身在海上,他便忍不住嗬嗬地笑出聲來,那些瑣碎的煩惱連帶著醉意頓時煙消雲散,就連老家烽煙四起的大事兒,也不再上心——作為大唐的海商王,還有什麽比待在海上更讓人安心呢?

林百萬越想越自在,忍不住又想喝酒,但又覺得這酒喝得太快,便想找個人來致酒 。不過這船上除了林家船隊的船工,便是林家商行的夥計,委實不盡興。想想也隻有去酸丁那兒找樂子。

從底艙抓上來的酒囊還剩兩個,林百萬把它們別在腰上,就往船艙頂棚走去。

堪堪爬到架子中間,就聽得上麵一人吟道:“白雲照春海,青山橫曙天……”

林百萬伸頭上去,大喝一聲:“忒那酸丁,吟此反詩!”

喊完他趕緊縮回艙,就聽上麵啪的一聲,想來是林士仲那把紈扇又嚇脫手了。

林百萬心中甚是滿足,這才施施然上了頂棚。

林士仲此時正扶著欄架東張西望,見林百萬獨自一人上來,才算鬆了口氣,但他還是急著解釋道:“堂兄你莫、莫誤會,駱臨海這篇《海曲書情》,調露年間就寫成了,大聖皇帝 她也是稱讚過的。”

林百萬搶前一步,撿了林士仲的扇子,連酒囊一起塞到他手裏,道:“你還真當回事兒啊?不就是駱賓王的一句詩嗎?”

說著從褡褳裏抓出一把幹果,擱到林士仲手上,又道:“現在跟調露、嗣聖年間不一樣啦,武氏和英國公 ,攪不清誰是正統……再說,如今反賊都抓不完,誰還來抓反詩?”

林士仲接了酒囊,卻不急著喝,隻嚼著幹果道:“堂兄你昨晚剛醉臥在貨艙裏,怎麽一大早又來了酒興?”

“天兒熱嘛……天兒熱就想喝酒。”林百萬嘿嘿笑著,自己解下另一囊酒,痛飲了一口,“咱們船隊出海都一個半月了,如今過了箇羅便全是熱天氣,下次睡酒窖,就不用給我拿毯子了。”

“堂兄你說到箇羅港,我看到咱停船這三天……似乎辦了不少貨啊。”

林百萬拍了拍欄架,對林士仲說:“子聰啊,我知道你早發現了,這次的食水儲備量特別大,航向也和以往不同。”

林士仲抬頭道:“昨日我便想問,咱們這趟出海,不是到故臨罷?”

“嗯,那故臨港確實不能進,但故臨國還是要過的。哎嗨,你現在專門應付市舶司,這裏麵的門道,你比我清楚。”林百萬舉起酒囊跟堂弟碰了碰,接著說,“至於目的地嘛,是絲綢之路的下一站。”

林士仲聽罷,便也不再追問,隻是搖搖扇子,又吟起了《海曲書情》:“江濤讓雙璧,渭水擲三錢……”

時年正是唐乾符六年(公元879年),李唐王朝在持續百餘年的此起彼伏、愈演愈烈的藩鎮叛亂中日漸式微。但隨著經濟重心的南移,唐代的海上貿易卻逐年興旺,形成於秦漢時期的“海上絲綢之路”成了商客雲集的黃金航線。

此時,唐商中最為世人所知的,乃是航海家林鑾的海商家族。林家的海商王名號已傳承兩百年,如今的大當家便是林百萬。

正當林百萬一統南海貿易時,卻赫然聽聞黃巢大軍渡江南下,連克饒、信等州,直逼海岸而來。兵戈擾攘,必定殃及池魚,林百萬預感泉州港的祖業恐難以保全,便想舉家避禍,而林家引以為傲的海商船隊此時卻無處可藏……

正在林百萬焦頭爛額之際,又碰上族弟林士仲自鄆州棄官避難,一路輾轉,終於逃回故鄉。林士仲向兄長述說自己親眼看見黃巢大軍對鄆州商戶大肆劫掠,凶焰萬丈。

這下林百萬更加認定,留守福建必然是坐以待斃,實乃下下之策。思忖數日,終於把心一橫,率領整支海商船隊自泉州離港,先行至廣州備齊出海憑券,隨後便遠航南洋,卻是一招“行商避禍”,將全副家底藏到了海路上。

此時,林士仲吟完全詩,林百萬亦喝光了一囊酒,正靠在欄架上出神。身後近百艘巨舶浩浩****遮住了小半視野,正是號稱大唐第一的林家船隊。

林士仲把自己那囊酒遞給林百萬,說道:“堂兄,等這一趟買賣走完,老家那邊的兵亂就該過去了吧?”

林百萬接過酒囊,拱拱手說:“差不多,咱們這一趟要走大半年呢,亂軍在南方挨不過春末的。”

“那就好,那就好……”林士仲想了想,又問道,“以往從廣州港出航,肯定要帶些茶葉絲綢。這次怎的把大半艙房留給了糧食淡水,光帶銀錢可換不來多少稀罕寶貨呐……”

林百萬哈哈一笑道:“子聰你當了幾年官兒,老把式倒還沒忘。我心裏有數,黃巢大軍攻廣州那是遲早的事兒,故而廣州萬萬不可久留,咱們沒時間辦貨啦。再說,這一趟要販的可不是犀角、樟腦之類的尋常貨品,我們要帶回去的是……”

林百萬往林士仲身邊湊了湊,壓低聲音說道:“昆侖奴。”

二、昆侖奴

唐初之時,膚色各異的海外人種開始出現在長安的客商行伍,甚至奴隸市場中。在那些異邦奴隸之中,便以南海商客販來的昆侖奴最為搶手。

那些昆侖奴最初由大食商人購自哈邁爾 的奴隸市場,再經海運帶入唐土。其外貌皆為卷發黑身,且個個骨架寬大、筋肉結實,看上去甚是威武,但又性情溫良,老實耿直,甚得豪門貴族的歡心,加之貨源稀少,可謂千金難求。

後又有裴禦史 作傳奇《昆侖奴》,將其寫成飛簷走壁、武藝高強的俠客,更使其身價倍增。

如今,在長安城名門望族的眼中,出門時若能帶上兩個昆侖奴護院,最是彰顯身份。

林百萬此行,打的便是昆侖奴的主意。

黃巢大軍聲勢極大,所過之處,魚爛鳥散。此次兵亂過後,南方貿易隻怕多年元氣難複,要想重建商號,就隻有從長安的市場下手。但建號容易,重樹海商王的聲望卻難……林百萬反複思忖,天下商貨,隻有這昆侖奴奇貨可居,最容易敲開都城顯貴的門廊。

林百萬心下盤算過多次,以往販賣昆侖奴的,都是大食商人,他們船輕帆小,從未做過大筆買賣。大唐雖有載貨幾倍於外國商船的巨舶,卻隻走南、東兩海。如今自己被逼上窮途,倒不妨孤注一擲,沿海上絲路直抵哈邁爾。若做成這個破天荒的買賣,必是一本萬利。

林士仲聽了這般計劃,隻覺得既佩服堂兄的膽略,又頗有些驚心。待林百萬將第二囊酒喝完,他便問道:“若是按你所說,還有近兩月的航程,船隊離開箇羅港後,便不再靠岸補給了?”

“在故臨港肯定不靠岸,咱們這次是空船,未曾帶貨,實是犯不著交那敲竹杠的舶腳錢 。”

林士仲聽罷點了點頭,這舶腳的事兒他最是明白不過。當世各國的造船之術,便以大唐最為領先,靠著榫釘接合與油灰撚縫的工藝,唐船既大且堅,載貨能力遠超海上諸國。但也正是因為競爭力太強,大唐海商們都被各國課以重稅。尤其是故臨國軍站為唐船設的舶腳,高達一千迪爾汗 ,比其他國家的貨船高出數十倍!故而在唐商們眼中,故臨港是能避則避,除了去天竺的商隊,都隻航至箇羅。

“堂兄想得周全,這雁過拔毛的軍港,能繞開最好……”

林士仲頓了頓,又道:“隻是近兩月不著岸,船員們怕是受不了吧?”

林百萬抬手朝西南一指,說:“故臨國境內還有別的地方可以補給,故臨港南邊有個大島,叫什麽嘰裏咕嚕的想不起來。大胡子麽哈麽哈的商會就在島背麵,我們可以用他的港口。”

林士仲皺了皺眉,“大胡子……摩訶末 ?”

“就是他!哎呀,這酒真上頭……”林百萬敲著腦門兒道,“那個大食國的大胡子,嗯,販犀角象牙的那個。我們可以從他那兒請些會當地土語的通事 ,我記得犀角象牙都是哈邁爾特產,他的商會裏肯定有幾個懂方言的人。”

“對啊,通事。”林士仲點頭道,“咱家商號裏本就有不少人懂大食語,在摩訶末那裏請通事最是方便。”

接下來兩個月的航程皆是順風順水,林家船隊在摩訶末的港口停靠了幾日,雇到數名懂哈邁爾當地土語的通事。

隨後便是拔錨一路向西,直掛雲帆濟滄海,終於在一月下旬抵達了哈邁爾。

船隻一駛入港口,便見碼頭上來來往往的都是大食商人,想來此處便是絲綢之路的西端無誤。

林士仲本以為船隊入港後,自己便要找市舶司上下打點,誰知船隊在港口停靠了一整天都未見動靜,他心道:“莫非此地風物與南洋不同,港口買賣不交稅錢?”可是眼見這哈邁爾港雖是避繁就簡,卻不失規模,碼頭棧橋均修得像模像樣,實在不像一個免稅的港口。可現在幾個通事都隨林百萬登岸尋商號去了,他也隻能耐著性子等堂兄回來,再找堂兄問問情況。

結果卻是林百萬先跑來找了林士仲。

“子聰!事情不妙啊!”林百萬急匆匆地攀上船頂棚,身上還穿著件海藍色的綢緞袍子,顯是剛從城中回來,“咱們跑了十萬八千裏,想不到還是逃不出這禍害!”

林士仲立刻變了臉色,急扶住林百萬道:“莫不是……這裏也鬧兵亂?”

“差不到哪裏去,他們說是什麽部族戰爭。”林百萬扯下帽子,握在手中揉來揉去,又跺著腳說,“關鍵是現在此地的壯丁全拉走了,奴隸市場裏半個人都沒有!”

“然也,難怪港口管製這麽鬆懈。”林士仲捋了捋頷下微須,問道,“眼下戰局如何?”

“哈米爾王國 的軍隊人數不多,不敢出城野戰,故而隻能守城待援。攻城的部落士兵雖然勇猛,但不擅長城池攻堅戰,又不能控製水路,照這樣看是不會破城的。可哈米爾王國的援軍最快還要再拖兩個月才到,那時我們船隊可就耗死了。”

“不急,我們進完貨就走。”

“上哪兒進貨去?我不是說過奴市空了嗎?況且……”林百萬話說一半,卻又愣住了。

他也伸手捋了捋林士仲的胡須,說道:“子聰,你又有點子了,是不是?”

林士仲縮縮脖子,說:“算不上點子,老把戲而已。堂兄你可還記得渤泥國 玳瑁那件事?”

“好買賣我當然記得,當時國王要建光明神殿,在全國強征玳瑁,”林百萬敲著額頭道,“搞得市場上一空如洗,就跟眼下這奴市一樣。那裏的漁民都嫌國王給出的征價低,就把玳瑁殼藏進礁石堆,暗地裏有黑市商人專找熟絡買家,外國的商隊隻要……嗯,那一年我們販回去的玳瑁,真是奇貨可居,奇貨可居啊……”

兩人當下商定妥當,便帶了夥計前往市內的商會,打聽奴市的進貨渠道。

這哈邁爾港原也是西海貿易中心,有不少大食、波斯的商會在此開了分號,其中亦不乏與林家相熟的字號。可兩人一番打點,聽到的卻全是喪氣消息。原來這昆侖奴的買賣,便隻有一條貨源——戰俘。

哈邁爾建城不過百年,在此居住的多是商人。然而近年哈米爾王國統治此地後,一直伺機不斷擴張,故而與周邊土著部族持續發生衝突摩擦。按照當地規矩,受俘者充作奴隸,大食商人所販的昆侖奴,便源自於此。

“狗屁!狗屁哈米爾國!咋不是昆侖國呢?”林百萬蹭上自己的床沿便不再動彈,隻歎氣道,“這次對方幾十個部落聯合攻城,怕是被俘的哈米爾國人更多些,要不咱們去跟那幾十個部落做生意?”

林士仲在一旁搖頭道:“不可,長安城的買家們隻認昆侖奴。”

“聽說他們一個部落才百八十人……咱自己抓還不成嗎?”

“子敬!”林士仲噌地站起來,對著堂兄大喊,“販良人為奴,罪一等!”

林百萬嘿嘿笑道:“回頭請哈邁爾市司給立個券,還不容易?到時名正言順地帶回去,跟大食的做法還不是沒兩樣兒?”

林士仲待要反駁,卻又不敢挑官家證明的不是。雖然覺得此事大有不妥,他卻一時說不出個所以然。

這時又聽林百萬道:“你個酸丁,非得官家憑證才能開你竅……其實那些家夥給我們販走有什麽不好?長安城裏的昆侖奴,個個都過著好日子,比在這兒強多了。”

林士仲這才回過神來,問道:“堂兄此話怎講?”

“那些通事說他們是不開化的蠻人,既無屋舍,亦無田地,吃穿住用均與野人無異。”林百萬在**翻了個身,接著說,“這要換成是我啊,哼,自賣自身去當官奴也樂意。”

林士仲聽著連連搖頭,可更多的是擔心堂兄真個去偷襲部族,他腦海中兵戎相見的場麵怎麽都揮之不去。

林士仲坐在林百萬床邊愣了好半晌,突然推了推林百萬,說道:“若真如堂兄所言,可以讓他們自願來啊……”

三、諸神南行

埃舒把弓和箭矢收在身後,俯身到草叢裏搜尋著,草葉間有些零星的血跡,隱約朝海邊延伸過去,他就循著這些痕跡前行。

血滴標示的路徑漸漸變得蜿蜒,艾舒心裏明白,巫師塗在箭頭上的毒藥開始發揮效果,那頭中箭的羚羊已經不能跑直線了。

埃舒很容易地追上了獵物,將它按倒在一處高地上,捆綁四肢,放血,再剜掉箭創。埃舒做得很快,這已是他獨立獵獲的第四頭羚羊。雨季的大草原充滿生機,獵人們很容易找到獵物,而部落的人口也和野獸的數量一並增長著。

其實埃舒還沒到當獵人的年齡,隻是因為戰士們都去了北方,他才提前扛起了獵弓和毒箭。

將淨膛的羚羊扛上肩膀時,埃舒看到了坡下的海岸線。他從沒靠近過海,但他了解那裏,那是太陽居住的地方,也是連接天神和草原的地方。巫師說過,海的邊緣銜住了天空,當神降臨草原時,他們會先從那裏走過……

埃舒突然注意到東北方正在發生什麽變化,海與天的連接變得非常粗糙,似乎是海刺入天空,又似乎正相反,那附近的海麵變得昏暗……

埃舒看到,有東西正從“接縫”中湧出來,這樣的尺度、距離和壓力,都是他從未見過的。他驚叫著衝下了高坡,向著西南方奔去。

當埃舒扛著羚羊跑進營地時,才發現已有人將消息帶回部落(盡管還不知道那是什麽)。巫師們圍坐在火堆邊詢問剛回來的獵人們,尤其是去了東邊的獵人。

埃舒也被帶到巫師麵前,他將自己看到的景象告訴了他們,但巫師們沒有回答埃舒的疑問。埃舒注意到,有幾位巫師一直在指揮族人往火堆裏添柴。以往,隻有祭祀的時候,才會在白天生這麽大的火。

隨著其他獵人的陸續返回,消息也變得詳盡起來:“移動的島”“白鰭的大魚”“巨大的船”……不安的情緒逐漸取代了好奇,在人群中蔓延著。

直到幾個真正接觸了海的人帶回來這樣的消息:

“那不是船,船是用樹造的,但從沒有那樣長的樹,所以不是船。”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船,但上麵的人不是哈米爾的人,所以那大概不是船了。隻有哈米爾人才造船,但他們不會從接縫中出來,他們總要在更近的地方才被人看見。”

“其中一個停下了!在岸邊!就在東邊的海崖那裏,上麵走下會發光的人,像太陽下的金屬一樣發光。”

當東邊的獵人全部回來之後,一直沉默著的大巫師終於站了起來,他走到巫師們圍成的圈子中間,用雙手將木杖舉過頭頂,喊道:“所有人!準備迎接神的到來!”

於是整個部落都忙碌起來了,他們明白有些東西不能出現在神麵前。

婦女們拿出所有的杵,將它們埋藏在土裏,因為這些東西會令神不快。

老人們集合所有孩子,讓他們待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因為太陽神可能還對小孩懷恨在心。

男人們開始驅逐附近的蟾蜍、黃蜂、蜘蛛,當神降臨時,不能讓這幾種動物留在村子裏。

埃舒被叫去驅逐那些動物,這讓他覺得自己已被當作大人看待。

而巫師們則為“是否驅趕蛇”的問題又發生了一次小爭執。

當一切都準備就緒後,神就從東邊走來了。

最初看到這些“神”時,人人為之目眩,因為“神”身上的服飾不單色彩豔麗,還反射著耀眼的日光。

當這些“神”遠遠走來時,所有人都以為“神”身上披覆著金屬。直到他們走到很近的地方,才能看清那些反光衣料都像風一樣輕,隨著步幅抖出河水般的波紋。

埃舒這才想起那是發光的空氣,他以前就知道,神用空氣做成衣服遮蔽身體。原來空氣也能像這樣五顏六色。

但是神並沒有走向人群,他們在離村子很近的地方停了下來,似乎是在猶豫,直到一個身著白色服飾的神突然衝出隊列,跑到了田地裏。

這讓巫師們感到惶惑,他們在人群的最前排互相嘀咕著。

“為什麽神不降臨到我們身邊?”

“走進田地的一定是達佐德日,沒有哪個神比他更關心莊稼。”

“莊稼可能會說我們的壞話,得讓神先注意我們!”

於是巫師們大聲地喊出了祭文,然後一起向東方跪拜,剩下的人也都跟著跪下,並學著巫師的姿勢握緊了手掌,讓雙肘緊貼地麵。

這果然吸引了神的注意,一位身著藍裝的神帶頭走進村子,另外幾位也緊跟著他“降臨”到了這片空地上。

跪在地上的埃舒偷偷抬眼看去,發現這些神的著裝其實差異很大,有幾位身上套著渾然一體的衣服,但另外幾人卻隻是將大塊衣料披在肩上。

埃舒又看了幾眼,覺得神的形象和巫師所描繪的十分吻合,他甚至能辨認出其中幾位——正在和大巫師說話的那位是神使萊格巴,他是唯一會講人類語言的神,他現在蒙著眼睛,是因為父神阿馬沒收了他的視力;拿著長矛的應該是阿熱,他的目光總是盯著後排的獵人們;站在最後麵的是迪奧,他身上不斷冒出濃白的煙霧,令人感到害怕;而萊格巴身後那位藍衣神,大概就是阿馬本人了,因為萊格巴總是在請示他,然後再向大巫師轉述。

埃舒隨後才注意到,巫師們正在同萊格巴艱難地進行著對話,這位神使似乎口齒不清,不過巫師們還是能勉強聽懂。

埃舒從巫師的回答中猜測著對話的大意:神對於現在的狀況厭煩了,他們忍饑挨餓的日子必須結束(埃舒心想,這情況我聽巫師說過,供品減少後,神總是吃不飽飯)。巫師們發誓說在獵物充沛的季節將獻上更多供品,但神並不滿意,他們要求活人的侍奉(巫師們不是一直在侍奉您嗎?)。巫師立刻表示願意獻上少女,可是神卻指名要精壯的男子(部落間總是在爭奪女性,為什麽神喜歡男人?)。

萊格巴在巫師與阿馬間費力地溝通著,但阿馬很快就變得煩躁起來,他開始左右張望,將頭上的帽子扯下來,握在手裏揉來揉去。最後,他悄悄退到其他神身後,從腰間解下一個袋子。當阿馬拔開袋口木塞的時候,立刻有一股棕櫚酒般的香氣飄散出來。

人群中,幾個懷孕的女人頓時發出了驚恐的尖叫!

瞎眼的萊格巴反應最快,他一把按住了阿馬的酒袋。白衣的達佐德日也衝到他身邊,從阿馬嘴邊扯走了那袋酒。

埃舒低頭甩了甩額頭上的汗珠,女人們也長長地喘出一口氣——每當阿馬喝多了棕櫚酒時,他造物的能力就會變得稀裏糊塗,部落的住民們可不希望今年的新生兒全是駝背、跛子或者白化病兒。

失去酒袋的阿馬顯得很沮喪,他將雙手攏在寬大的袖管裏,聽任萊格巴和達佐德日的數落,巫師們則在一旁訴說著他們的不安,場麵一時間變得頗為紛亂。

過了一會兒,阿馬似乎耗盡了耐性,他快步走到火堆前,雙手揮動,寬大的袖子像霧氣一般來回飄**。

幾乎在他揮手的同時,火苗呼的一聲暴漲起來,熾熱的觸手向著四麵八方揮舞,嚇得火堆邊的巫師們連連後退。

萊格巴也慌張地躲到一旁,白衣的達佐德日反倒迎上前去,閃身站到人群和阿馬之間。

“阿馬!在做什麽?”埃舒一邊想著,一邊挪動身子,剛才被擋住的阿馬又出現在視線中,他看到阿馬再次向火堆揮手。

這次,火苗沒有擴張太多,僅僅是抖動了幾下,但喧嘩的人群卻在一瞬間變得無聲無息,仿佛被扼住了喉嚨——火光變成了綠色。

包括埃舒在內,沒人見過這樣的景象,火堆四周的一切似乎都被染綠了,綠色的柴草、綠色的達佐德日、綠色的巫師草地和天空……盯著火堆的人們漸漸變得恍惚。

就在火苗快要恢複紅黃色澤時,阿馬再次驅動了火焰,這次他將火變成了淺紫色,持續的時間也遠比上次長。

隨後萊格巴告訴巫師們:阿馬生氣了。

巫師們再一次跪下,開始向阿馬哭訴部落的艱苦——北方的哈米爾是最大的禍根,他們不斷地搶奪土地和獵物;即便沒有哈米爾的威脅,部落之間的領地爭奪也逐漸愈演愈烈。

場麵再次混亂起來,祈求和詛咒的言語夾雜在一起。直到阿馬大聲地呼喊了一句,萊格巴也大聲地傳達說:“願意追隨神的人,將被引導至第二個特克阿德。”

特克阿德!

埃舒在心裏默念著這個代表富饒、幸福和歡樂的名字——特克阿德——神賜予的土地。

這句話平息了遍地的愁苦,接下來的事情變得很簡單,阿馬在自願前往神之地的人群中挑選了五人隨行。神沒有選擇巫師,因為他們無法長途跋涉,年歲也偏大。神也沒有選擇獵人,因為他們雖然敏捷,卻不如耕夫那般壯實。

伶俐的埃舒沒有被神選中,這讓他稍微有些失落。不過這種感覺沒有持續太久,神離開部落後,他馬上就有事做了——巫師們派遣了跑得最快的人,將神的到來通知給其他部落,埃舒就是其中之一。

他帶著口信向南邊的約魯巴部落奔去,他要告訴那裏的巫師:“神來了,神的船隊正沿著海岸南行,他們還要挑選更多的、更多的侍從!”

林士仲看著五名昆侖奴被請進艙房,頓感心頭大石落地,背脊上的涔涔冷汗也轉瞬化作清泉流淌。他心裏原本對這套裝神弄鬼的把戲沒幾分把握,幸好堂兄施展方術壓住了氣勢,這才首戰告捷。

一旁的林百萬比林士仲更為歡欣,已是手舞足蹈直奔酒艙而去,身後一眾夥計手捧臉盆毛巾追之不及。

這邊也有夥計幫林士仲等人淨手擦麵,將抹在皮膚上的烏黑油灰洗去。

唯有扮“迪奧”的船工等不及去妝,手忙腳亂脫了冒煙的長袍便扔得遠遠的,引得眾人一陣哄笑。這件生煙“神袍”,乃是將數個火浣布 手爐縫於衣服褶皺中製成,爐內燃有艾草,雖不會引燃衣物,卻也讓那船工感到酷熱難當。

林士仲洗濯完畢,便脫下了那身白色綢緞長衫,卻見一邊的大食通事“萊格巴”依舊蒙著眼睛在洗手,不覺好笑,便向他招手道:“伊本兄,您今日實為辛苦,這布條可以除下來了。”

伊本抬手在臉上摸了摸,似是才剛發現,自己也啞然失笑,向林士仲這邊作揖道:“謝四爺關心,這布,不礙事。戴了半日,就忘了。慚愧啊……”說著伸手解下布條,揣進懷中。這黑布條上裁有布縫,雖擋在眼前但並不妨礙視物,外人卻難以察覺。

伊本摘了眼帶,卻不知該怎麽脫衣服,其實他們幾人沒有穿合身的綢緞長袍,都是用整匹料子纏在身上扮神。伊本左繞右繞地解著綢布,忽又想起一事,忙問林士仲道:“大掌櫃他,真的能和神靈……溝通?”

林士仲搖首道:“障眼法而已,前幾日演練不都講明了嗎?我們幾個全是按您所述的部落神話扮出來的。”

“我是說,那火……”

林士仲這才明白,伊本掛念的是那“馭火之術”,遂笑道:“那是方術,嗯,與迪奧那濃煙相似,小把戲。”

言罷,林士仲又憶起伊本(萊格巴)初見火勢暴漲時也曾驚慌失措,覺得該與他講明白些,便接著說:“掌櫃他事先將硫黃、銅粉等物藏於袖中,瞅準時機依次撒進火裏罷了。火中摻了這幾味方子,必會有諸般變化。”

伊本似是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道:“基米亞!奧基米亞 !”

林士仲雖不明白“奧基米亞”為何意,但想來是大食人對此類手法的稱呼,便也沒再追問,隻安排好了“諸神”休息,便手握紈扇去底艙找林百萬。

到酒艙時,果見林百萬在飲酒慶賀,他此時已被夥計們拉扯著換上了青布長衫,見林士仲進來,照例拉他陪酒。

此時艙中已換進不少哈邁爾產的椰酒和棕櫚酒,這椰酒味道醇厚,很得林百萬喜歡,加上他心情大好,拉著林士仲便說了一堆豪言壯語加醉話。

林士仲小口抿著酒,在一旁笑著聽他嚷完,然後說道:“子敬啊,剛才伊本通事問我篝火的事兒,我跟他說是你撒了硫黃和銅粉,但那紫色火焰,我卻也沒見過,究竟是使了何種手法?”

“嘿嘿嘿,那個是……花崗、花崗石粉末。”

“石粉?”

“大別山的花崗石粉,燒之則紫,很漂亮吧?”林百萬打著酒嗝道,“方術這東西,有些時靈時不靈,有些百試百靈。嘿嘿嘿……就說這個石粉吧,皖地花崗岩燒之淺紫,滇地花崗岩燒之明黃。做石材生意的時候,我就以此法驗貨,從來沒錯過。”

林士仲心裏倒也明白,堂兄他所學的方術,涵蓋卜、數、技、巫諸項,其中銅錢“卜卦術”偶爾靈驗,“巫術”從未成功,倒是被他稱為“技術”的這項十分可靠,每次重複都能顯現出相同的效果。

這大概就是技術和其餘方術的區別吧,所以堂兄才選了這套手段?

想到這裏,林士仲又隱隱覺得不安,今日一番作為,既非獵獲,又不似招募,更有一件令他十分在意的事……

“子敬啊,伊本先前說那些人是生番,沒有田地屋舍。可今日見他們,村莊雖是簡陋,卻有耕種莊稼的……”林士仲說完不見堂兄應聲,轉頭看去,發現林百萬已經酣然入睡。

林士仲也是無法,隻好起身上了甲板,臨走時給林百萬開著艙門透氣。

他在船艙過道中,又想起大別山花崗岩的事,便又忍不住晃晃扇子,吟起那段李太白的詩詞:“山之南山花爛漫,山之北冰雪皚皚。此山大別於它山也……”

商船隊“南下進貨”的行程,比預想中更為順利。各部落間頻繁聯絡使得“天神降臨”的觀點深入人心,林百萬表演的種種“神跡”也就更易為人所信,甚至有不少人在聽到消息後還擁至海邊朝拜。林百萬自然樂得省心,林士仲卻不願再參與其中,“達佐德日”的角色便由他人改扮。

船隊按部就班地駛過二十多個沿海部落,最終登船的昆侖奴人數接近四百,比林百萬事前估計的還多了兩成,早先準備的艙房日見擁擠,最後連林氏兄弟所乘的坐船也不得不辟出一間艙室,安置了十名昆侖奴。

這些人自入艙起,便被“萊格巴”告知不能離開房間。他們的食宿均有專人負責,林百萬還特別吩咐過,絕不能讓昆侖奴看到船上的大食人或哈米爾人,而每日當值的漢人船工倒也不用特意塗臉。

待到船隊返回哈邁爾港時,林百萬幹脆拿銀錢買通了奴市官吏,立下空白人頭券,硬是沒讓昆侖奴們下船見官。

四、大鯤

“子敬!聽我一言罷!”林士仲大喊著衝進酒艙,卻不見林百萬,當即兜轉回去,噔噔噔又往頂棚上跑。

過道裏的船工們紛紛側目,心道:四老爺一向後知後覺,今日又悟出什麽了?

林士仲爬上頂棚,便見堂兄林百萬早已等在這裏。他一時喘息不止,反倒是林百萬先開口道:“子聰啊,剛才去酒艙找我了是吧?我還奇怪你怎麽大清早不在這兒泛酸呢。”

“堂兄,聽我一言……”

“我知道,你想跟我說昆侖奴的事兒。”

林士仲撫著胸口道:“我早前便懷疑過,吾等此番作為,不似獵獲,亦非招募……”

“說白了就是誘拐。誒?子聰,我沒跟你講過?”

“然也,此等行徑,與誘拐無異,堂兄您須知……”林士仲話說一半,突然省悟過來,急抓住林百萬雙肩,連聲嚷道,“堂兄你、你、你!”

“我從一開始就曉得啦。”

“那、那、那昨夜的五石散……”

“是我吩咐夥計摻在奴人飯食裏的。”

那邊廂林百萬卻已笑至腹痛,自林士仲掌下滑脫,抹著淚道:“子聰你……該不會今日才想明白吧?嗚……嗬嗬……死書呆,無藥醫也!”

林士仲張口啞然,仍是不知該如何勸誡。此事自哈邁爾密謀開始,至今日船隊歸航行經麻逸島,已過了足足三個月。自己如今才看透這層關係,已然於事無補。隻是憑著一股書生意氣,他仍要囁嚅道:“子敬,這些人……”

林百萬又是不等他說完便接口道:“這些人剛入艙那會兒,瞧什麽都新鮮,看來是起居飲食與我們大不相同罷……不過前幾日開始有些鼓噪,大概對船啊海啊的終於膩了。我就給他們點兒精神享受,讓他們老實唄。”

“五石散多食不宜……”

“反正航程也沒剩幾天了,就當給他們清清腹,打打蟲,不也蠻合適的?過幾日到了廣州港,那繁華景象,嘖嘖嘖,保證比五石散更刺激。”

停了一下,林百萬從林士仲袖間抽出紈扇,打個哈哈又說道:“子聰啊,瞧你這滿頭大汗的,來,給你扇扇。你替這些奴人煩什麽心啊?他們不就是為了那個神許諾的土地才上船的嗎?等他們進了長安,肯定覺得這個特克阿德比想的還好,那高樓廣廈,他們做夢也夢不到。江南的膏腴之地更是錦繡富饒,簡直整年都是雨季。他們想要的神仙日子,也不過如此嘛……”

林士仲終於不再說什麽了,他從堂兄手中接過紈扇,問道:“還有多久?”

“五日之內便至廣州港。咱們在麻逸島 補給已是兩天前的事了,其實眼下已進了大唐海域。”林百萬手搭涼棚,朝船頭望了望,蹙眉道,“不太對勁兒啊……子聰,你看前麵那是島嗎?”

林士仲順著林百萬所指的方向望去,見船頭八百步開外有一道狹長黑影,自東向西占據了半個視野,西首便在目光所及之處,東邊卻是一眼望不到頭。

林士仲看了又看,搖首道:“既窄且長,不似島嶼,應當是塊礁岩吧?”

“我們自麻逸島向西北航行,到廣州之間不該有什麽島啊礁啊的……”林百萬大為疑惑。

思忖片刻,林百萬從欄柵上探頭出去,朝艙下大喊:“趙火長!前麵有礁岩呐!航向偏了罷?”

艙中的火長立刻應道:“航向西北,針盤無誤。今早剛對過啟明星,不會錯的!”

林百萬抬頭看看日向,也覺得航向無誤,奇道:“往年去渤泥都是走這條線,我可從未記得有什麽礁島。”

林百萬當下吩咐船隊折向西行,因不知水下是否有礁石基盤,故令火長往西側遠遠繞開。

可船行了半炷香的工夫,卻離礁島西頭愈來愈遠。

林百萬怒道:“怎麽反朝東走?這火頭今天犯渾了嗎?”正作勢要吼,卻聽艙內傳來一串怒罵聲,竟是火頭在責罵正、副舵手。林百萬立刻收回身,仰首看那桅帆,此時火長也從艙中衝出,一並盯著船帆發呆。

林士仲訝異道:“子敬,有何不妥嗎?”

“撞鬼了……”林百萬回轉身來應道,“看這帆角,咱們確實在往西走。”

話未說完,那火頭突然指著島首嘶喊道:“大當家的!看那兒啊!看那水線!”

林百萬的坐船行在船隊最前,此時離礁岩約有六百步距離,正看見那礁西首的入水處,隱約有三道叉狀水線向兩旁層層推開。

林百萬見狀大驚,高聲呼喊道:“全體收帆,船隊從隊末開始依次停船!”

然後他轉身拍拍腰間酒囊,對林士仲說:“子聰啊,我今兒早上喝過酒的,我犯渾,你幫我看仔細些。”

林士仲此時亦緊緊盯著那分水線道:“堂兄沒看錯,並非吾等向東行,而是此島在西進。航速……顯然比我們的船更快。”

當整個船隊都停泊妥當時,前排船隻與礁島之間的距離僅剩兩百步。其實說停泊也還頗為勉強,因這大洋之中著實無處下錨,各船隻能收帆漂**。為避免觸及礁島,還需將船身側橫,頭朝西側。

此時,林家兄弟站在船頂已能將此島看得十分詳細,但見其出水不過兩丈,通體渾圓順滑,便如一根巨大圓木橫亙水中半沉半浮。

林百萬凝神望去,發覺這烏綠色的礁體,乍一看光滑平整,細觀卻布滿了整齊的六角花紋,每一塊皆有磨盤大小,如蜂房般排列開去,遂奇道:“子聰你看看,這是什麽礁體?”

林士仲答道:“這六角方塊中尚有同心紋路,層層疊疊便好似……鱗片罷?”

其言尚畢,兩人便悚然對視,驚駭莫名。

林百萬尖聲叫道:“這是魚嗎?它要來吃我們啦!它翻個身我們全翻船啦!怎麽說都是死定啦!”

林士仲急忙捂住堂兄的嘴,這個“翻”字在海上本是大忌諱,何況林百萬連說兩次。他連忙安慰堂兄道:“子敬莫要驚慌,莫慌莫慌。此魚貌似大鯤,當屬吉兆也。”

林百萬聽到“吉兆”二字,立時鎮定不少,細想起來便也找到些頭緒,趕忙捂緊自己的嘴,小聲問道:“大鯤?《南華經》裏寫的那個會化為大鵬鳥的魚?”

兩人正說著,卻聽耳邊奏起一陣絲竹管弦之音。其音雖弱,卻是嫋嫋娜娜穿縫過隙,無論船首艙底俱能聽聞。

林士仲轉身朝船隊看去,隻見船隊遠近泊船中的船工都聽得此聲,紛紛跑到甲板上觀望。此曲雖悠揚嫻靜,卻又縹緲無依,在眾人身側回旋往複,難辨出處。林士仲隻覺掌下欄架也和著音律震動,仿佛四周物什均會發聲。

待他轉身再看那大鯤時,卻又是一驚。

隨著大鯤漸向西行,竟有一列亭台樓閣自東方霧靄中移來。這些置於鯤背上的房屋,雖略顯局促,卻是雕梁畫棟極盡精巧之能,且前後分布院、殿、堂、屋,皆井井有條,牆外有五色霓虹流動,院內有四時花卉盛開,正中一座高塔雲煙繚繞,簷下無盡華光閃若繁星,端的是一派仙家氣度!

林士仲隻覺今日種種,頗有些應接不暇,林百萬更是心神恍惚,當下猛灌了兩口酒道:“下一出演啥?該不會冒出個仙翁來請咱吃酒吧?”

“堂兄別喝了,眼下還不知會起何事端呐……”林士仲心知堂兄說的是戲言,可那高塔之上,便真在此時閃出一道曼妙身影,卻非仙翁,而是一女子形象。

林士仲看時,但見她:頭綰三色飛鳳髻,身披絳黛素縞衣,赤焰玉帶曵長裙,霜麵爍目顯威儀。

林士仲尚在依格尋律地讚歎仙子美貌,卻見那大鯤刹住去勢,塔上女子便在眾人眼前輕飄飄地越過闌幹,竟是淩空踱步,向著船隊的當先一艘——林百萬的坐船緩緩走來!

林百萬立刻叫嚷道:“子聰!她走過來啦!我該怎麽做?怎麽做啊?”

林士仲遲疑道:“既見神靈,便行跪拜之禮罷。”當下拉著林百萬屈膝跪地,照著祭祀的規矩,左右手相疊,手在膝前,頭在手後,向北行稽首之禮。

後麵的船工也跟著呼啦啦跪倒一片,隻是有人行頓首之禮,有人行空首之禮,更有雙手合十行佛禮或磕頭如搗蒜者,口中呼喊之詞更是不一而足。

那仙女卻不為船上的喧囂所動,兀自緩緩行至甲板上方三丈高處,朗聲道:“吾乃孟章神君 座下帝女,特奉東聖之意賜爾等機緣,脫去苦海沉淪,榮登寰宇神界,分封五方仙兵、九曜神卒,戍衛淨土,拱侍天庭。從今超脫生死,勘破玄關,身出入聖,永膺寶位……”

她聲雖嘹亮,但在這海浪翻滾之處本難以明晰,可眾人皆覺此聲如在耳畔,傳神入識,遠近船工皆能聽得清楚。

林百萬偷偷拉扯林士仲的衣角,哭喪著臉說:“她在說什麽啊?我除了第一句全聽不明白。”

林士仲壓低聲音道:“子敬,第一句當解為何意?”

林士仲略一沉吟,道:“如此說來,她話中之意是我等皆被選為神兵,便要白日飛升了。”

兩人不再言語,隻是伏在地上,側目朝半空中的精衛看去。

但見那精衛宣旨完畢,俯首落在船舷之上,轉身揮袖間,便在大鯤與海船之間架起一座虹橋。那橋七彩明豔,似有若無,精衛走上橋時卻是腳踏實地,與方才的淩空步態大不相同。

林士仲看出仙子是要引領他們去那魚背之地,腳下實有些躊躇。

精衛轉身道:“大鯤之上,乃是洞天福地,此行專為載爾等至天梯,還望速速上前。”

林百萬此時也不知是驚懼過度,還是酒勁上頭,竟大著膽子問道:“昆侖山天梯遠在西北,這大魚如何載我們去?”

精衛應道:“地界天梯,便在昆侖之巔;海界天梯,卻在蓬萊之濱。大鯤若抵蓬萊,便可蛻形化鵬,扶搖登天。”

至此眾人再無疑慮,生在亂世之人,原本就對求仙問道格外熱衷,有此天賜機緣,更是格外珍惜。此時,這船上但凡還有勇氣站起來的,盡皆擁上虹橋。坐船艙中那幾名昆侖奴,不知何時也被帶上甲板,隨眾人一起踏上大鯤背脊。

精衛雙手連揮,又在周圍船隻上架設了數道虹橋,轉眼間,便有數百人被“選上”大鯤。

精衛將諸人帶至院中,安排他們暫住進東西廂房。待一切妥當後,她便騰身飛上高塔頂層,引得林百萬等人俯身又拜。

趁著院中眾人尚未起身,精衛慌慌張張地跳進電梯,向著主通道直降下去。她周圍的光譜在300nm至800nm的頻段內一陣抖動,隨即恢複原狀。頭頂的三色彩妝與臉上的亮白粉底如煙霧般散去,連衣飾袍帶、發絲皮肉也一並消失,露出了鐵青色的外殼與細瘦的金屬骨架。

趁著電梯下行的工夫,精衛給自己全身做了一次消磁,但手腳還是有些滯澀。她不禁在心裏哀歎一聲——艙外是強磁場環境加上高重力區,剛才自己滯留太久,恐怕不少器官要提前報廢了。

但此次任務完美達成,終究是件令人振奮的事。精衛用艦內頻道發送了一份任務報告,還略有些炫耀地附加了一個數據包,裏麵是自己的第一視角記錄。

當這些進程都完成的時候,電梯也到達了底層。

精衛走出電梯,順手撥了撥甬道壁上的滑竿,可惜這些東西在高重力環境下隻是擺設。她無奈地邁動雙腿,朝艦橋方向走去。

五、碳?矽?

自意識革命之後,矽文明再一次迎來了它的黃金盛世。

在這個人人擁有獨立自我的時代,創造力推動著社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前行。每隔一個公轉周期,世界總計算能力的增長都以倍數記。

當政府承認他們無法再提高新生兒的大腦集成度時,整個社會都不得不接受“全球計算總值停止增長”這樣一個事實。而每到這種時候,“對稱多處理、大規模並行處理”等多芯片生產方式就會被提上議程,作為革命最大成果的“意識獨立權”,麵臨著前所未有的巨大威脅。

這是每一個公民都不願看到的——當他們被迫並入多芯片係統時,單個大腦也就淪為了可替換的計算單元。

那段全球恐慌的日子不堪回首,在這一被後世稱為“運算危機”的時期,網絡中充斥著末世情緒,各種地方割據勢力更是蠢蠢欲動……

幸運的是,政府仍能保證83%的決策正確率,他們不惜凍結新能源研發(也有分析稱,這是在暗示他們對《人口增長法》的否定)而將運算資源集中在微處理器項目上。這一飽受爭議的決策,在最後時刻拯救了世界,而轉機則來自一個冷門領域,即對“海洋生物”的研究。

“海洋中存在生命”這一觀點,是直到最近才被證實的——研究人員在海水樣本中發現了極其細微(直徑多在0.5μm-5μm之間)的生命結構。

這些原始生物,與已知的生命形式截然不同,它們以碳元素為核心構築身體,將生命建立在核酸、蛋白質的基礎上,隻需一個或十幾個細胞便能組成生物。

該發現也曾引起關注,但那時的人們隻關心“史上最細小生物”這類噱頭。

直到運算危機的應對者們提出“碳基芯片”概念,這些微觀尺度上的生命,才真正進入民眾視線。

最初的曙光,便是在有機生命的能量糖酵解過程中發現邏輯運算現象,證實了細胞內部存在蛋白質構成的信息處理網絡。

全球規模的研究力量就在此時被投入進來,很快便找到了蛋白質與核酸中的“邏輯門”。在成功破解脫氧核糖核酸的編碼功能後,又立刻開發出了相應的編譯工具。政府當即將實體芯片的試製提上日程。

雖然還看不見這些理論中的小分子,但依靠強大的計算支持,第一塊碳基芯片旋即麵世。初步測試表明,這些細胞處理器的運算能力遠超預期!碳芯的立體結構,可使計算單元的密度比平麵矽集成電路提高五個數量級!雖然實物芯片還遠未達到這一理論數字,但對於當時麵臨的運算危機來說,其現有功效已是綽綽有餘。

政府迫不及待地把這項技術投入應用,生產出了第一批用蛋白質腦代替矽電子腦的新生兒。這些孩子卓越的運算能力令世人十分滿意,技術前景更是使人神往。

第二個黃金時代就此拉開了帷幕。

這一次是航天技術走在了革新前沿,文明的觸角迅速遍及母星、衛星及鄰近的小行星帶。大批意識被裝上航天器飛往鄰近星球,以滿足人民對信息的原始饑渴。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碳芯片對金屬肢體的兼容性並不理想。蛋白質構成的大腦,似乎天生就不擅長控製矽纖維構成的肌肉,如今要重新解析運動代碼,著實非常困難。曾一度流行過的八肢軀體和六肢軀體因此被淘汰,最簡潔的四肢軀體重新成了主流。這也算是黃金時代中的一段尷尬插曲。

不過,彌補缺陷的機遇又一次撲麵而來,這回是對鄰星的勘探帶來了驚喜!

原本,作為不追求人口增長的文明,政府推動星際間開發隻源於對知識的生理需求。所以當探測表明——在那個離母星最近的行星上,存在一群鮮活的文明時,民眾的興奮度達到了頂點!

高效率的航天開發工作再次展開,數個觀測基地在鄰星上隱蔽地建立起來。陌生的世界中,各種搭載意識或不搭載意識的探測器沿海岸線四處遊弋,從環境數據開始按部就班地收集著信息。

初步確定,這是一個與母星十分形似的行星,但強力的磁場和濕重的大氣使得其生物圈完全以碳基生命為主導。這個星球上孕育了多個不同的碳基文明,這也就意味著它能提供數倍的新信息。

介於這裏高出母星2.6倍的高重力環境,基地建設和信息收集等工作,均在海洋中進行。然而,這就導致接觸當地文明的機會大大降低。

這種令人焦躁的現狀持續了數年,直到大洋西側的觀測基地取得突破性進展為止。

在那之前,觀察者們一直以謹慎的態度記錄著當地居民的生活,暗中拷貝他們記錄設備(書簡或皮紙)中的數據,對其語言文字進行著艱難的分析。

一次偶然機會,一艘木製海船在風浪中闖入基地海域,該基地捕獲這艘海船時發現,船員的人數竟有兩百之多。研究人員對這些存活個體如獲至寶,立即開展了數據導出的工作,從其腦內存儲的信息中成功識別出了語言模組和字庫(並非所有個體都記錄有文字數據,該情況被其自身定義為“白丁”),並從緩存(短期記憶)中搜索到了航海記錄:“隨徐福大人出海尋仙,求取長生之方……路遇險阻,狂風暴雨……與船隊失散……”

這些數據被立即發送回母星,兩百多個活體隨後也被分批運返。

但這一過程並不順利,首批活體在拆分後失去了生命跡象,第二批則在升空過程中死於缺氧。直到第六批次,才通過冷凍休眠的方式運抵母星,但隨後這些活體又全部死於低壓病。真正成功帶回母星的,僅有最後四個批次的不到八十人。

而這時的政府,已對這些鄰居的身體了若指掌——他們的意識體甚至整個身體都由碳基細胞構成,內部則由鈣金屬的化合物組成支架,隻是其數據處理單元的密度很低,與人工製造的蛋白質芯片大不相同。但不論如何,他們的大腦都與碳處理器十分相似,這使得數據提取變得十分便捷,也使“替換意識體”的實驗計劃呼之欲出。

在實驗數據公布後,碳基器官立刻被拋上潮流的頂點,人們爭相體會觸覺和味覺帶來的新刺激,並將之視為“享受”。但完整的運動控製模組卻始終未能找到,這就意味著人造肢體的性能難以媲美原生個體。

於是,以捕獲那些碳基生命個體為目的,無數新設備與人員再一次被派往那個藍色的鄰星。

精衛幾乎是扶著牆走到門前的。她在芯底不無淒婉地抱怨著,走完這段路真是折磨,慢得仿佛經曆了一個時代。

開門的同時,精衛便收到了兩句祝賀。

來自大鯤的是:“恭喜,任務完成。”

來自共工的是:“辛苦了,你今天的表現很完美。”

精衛核對了一下發信端,確認分別是“大鯤”和“共工”無誤。不過這兩句隻是公共頻道中的信息,私人對話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來自大鯤:“哇!這次的收獲超過了整整兩年的定額啊!我決定,全艦(三人)即刻放假!”

來自共工:“真慢真慢真慢啊,給你做環境輔助比單幹還累,我都快燒了。”

精衛在艦橋裏環視一圈,隻看到共工靠在牆角裏,不停地念叨著“真慢真慢……”。她對共工的絮叨早已是見怪不怪,隻抬手指了指腦後。

共工立刻反應過來:“明白明白!我剛好吃完,這就讓給你,你看我的安排多緊湊啊……”共工閃身讓到一邊,露出身後的充能裝置。其實他早就知道這次任務計算量巨大,會耗光腦內糖分,所以提前來霸占了艦內唯一的輸液口,趕在精衛之前完成自身補給。

精衛快步走到牆邊,從輸液口中抽出導管。隻見管口還殘留著一些**,應該是共工剛用過的關係。她把導管插進後腦,選擇了2000單位的糖原和少量氨基酸。

隨著能量物質的流入,她原本電勢低下的處理器產生了一連串興奮信號,蛋白質運算單元也開始用氨基酸修複自身。

此時,精衛十分愜意地靠在牆邊,享受這來自腦內的……怎麽說?飽足感。

她想起碳基芯片剛普及時也曾有過“充電法”和“輸液法”的爭執,最後基於營養液的普適性而采用了輸液法。但不得不說,這種吃飽喝足的快感也是一大誘因。政府甚至建立了覆蓋全球的“產-輸管線”以及無處不在的終端,以滿足能量需求。

“可惜啊。”精衛心想,“考察船攜帶的是罐裝能量液,似乎不太新鮮……”

精衛瞥了他一眼,說道:“我在等艦長的分析結果。”

大鯤的信號就在此時插入,他的腦芯片安裝在艦橋中樞,艙中一切動靜皆知。他同時對精衛和共工說道:“正式的分析報告還沒好,我現在先把感官信號分流給你們,邊看邊說吧。”

艦長便是艦體大腦,各處感應器如同知覺觸手,於是艦橋上的兩人也連上了各處廂房的畫麵。

大鯤將主畫麵切到西廂,講解道:“我注意到這批人裏包含三個不同的種族,除了我們常接觸的‘漢兒’外,還有兩個所屬不明。”

畫麵上出現了伊本,他的一叢大胡子在船工中十分突出。大鯤接著說:“此人體貌特征與唐人明顯不同,我從他的腦波裏收集了表層記憶。你們看,他的思考代碼不是方塊字,所以認定他不是唐人。”

共工瀏覽了一遍代碼文件,在其中一處做了一下標注,然後說道:“我剛才看了一下,這是閃-含語係 ,在這條航線上出現的操這種語言的人,十之八九是薩拉森人 吧?”

“嗯,那我等會兒請阿卜杜拉基地核對一下。”大鯤將視角拉遠,接著說,“他周圍的人用【姓名】和【身份】兩種標簽定義此人——【伊本、通事】。”

“其他人的標簽呢?”

大鯤回答說:“大都是船工和夥計。值得注意的是東廂那兩個人,標簽分別是【大當家、林百萬】和【四掌櫃、林士仲】。”

“是的,我也注意到了這兩個人的特殊性。”精衛接口說,“尤其林士仲,他的表層字庫特別大,推定他為讀書人。等他睡眠後可以試著掃描他的深層意識,應該會在文學和曆史方麵有所收獲。”

共工使勁剜了兩眼林士仲,說:“我們在海上很少能碰到讀書人呢……這次還真是挖到寶了!他旁邊的那個大掌櫃,又有什麽特殊之處?”

“按照唐人的說法,我們能從林百萬心裏掃描出一本《生意經》。”

大鯤發來一個讚許的信號,轉移鏡頭後又說:“最難辦的還是西邊這二十五個人,我把掃描得到的數據全放出來,你們看一下。”

畫麵上出現了二十五個膚色黝黑的人。

精衛看了看旁邊的數據,詫異道:“怎麽?你沒有找到字庫?”

“是的,問題就在這兒。這些人的思維方式和其他種族差不多,但他們沒有使用文字代碼。”大鯤又調出幾段生理數據,展示給其餘兩位看,“而且從他們的體貌特征中看不出什麽線索。”

“體貌特征?”

精衛扭頭向共工看去,問道:“共工,你的模本不是人類學家嗎?能不能分析一下?”

“你說我母親?”共工聳了聳肩,“我是技師型,隻能粗略推斷一下……這應該是個居住在炎熱地區的種族,生活在幹燥少雨、光照強烈的環境中,日常以捕獵采集為生。他們有自己的語言,但暫時還沒有使用文字。能夠肯定的是,他們長期遠離海洋居住生活,所以全球各處的基地都不曾觀測到這個種族。”

精衛和大鯤同時發出了一串驚歎信號!

“從未見過的種族”就等於“新文明”,這些膚色黝黑的人腦中必然有一套全新文化!等這次的報告提交上去,恐怕整個蓬萊基地都會興奮起來!

共工搓著手說道:“這二十五個,身體和意識都是寶啊!真想現在就分離出來……”

“腦手術回基地再做。到時我會試著申請三套肢體出來。”大鯤無限神往地說,“我再也不想拖著這麽大的身體泡海水了,咱們三個,也該享受一次高檔貨。”

六、蓬萊仙境

林士仲與林百萬原本被安置在東廂一隅,待大鯤掉頭北上之後,此處反倒成了南廂房。

這魚背上的空間本就狹小,如今安排了這如許多的人,更是將頭尾兩側的廂房都住得滿滿的,唯獨林家兄弟的房間便隻安排了兩人兩床。

對此,林士仲心中想道:“大概那仙子也看出堂兄是商行領袖,但為何連我也……莫非她知我是有功名之人?”想到自己棄官南逃,又覺得甚是羞愧,仿佛這難以啟齒之事已被人看穿一般。

林百萬卻全無這些顧慮,日日痛飲仙酒直至酩酊大醉,一天之中,倒有八九個時辰是在睡覺。

林士仲從堂兄床前拾起一個酒杯,擱回桌上。那杯底一觸桌麵,就變得沉重異常,穩立其上不懼風浪搖擺,好似鑲了磁石的杯子放上鐵案一般。但這桌麵又分明是陶瓷所製,林士仲對此深感困惑。他這幾日一直在上下打量自己的房間,越看越覺得古怪。

這堂屋從外麵看去,與漢唐庭院別無二致,屋內卻是風格迥異,整間房上下四壁渾然一體,除東牆一處略微凹陷外,便連個接縫也沒有。四麵牆壁均未塗油灰,但又潔白光潤,觸手微溫,與陶瓷材質極為相似。屋子正中的這張圓桌,造型頗似亭中石桌,僅正中有一條獨腿,卻又不是石料壘成,而是從地麵中直直生出,便好似鍾乳洞中生長的石筍一般。林士仲始終想不通,究竟要如何燒製,才能做出這屋子般大小的一件瓷器。況且陶瓷脆硬易碎,難以高過一丈,否則上部傾軋,下部斷折,必成不了坯形。而這間屋子高一丈有三,又在海中顛簸,卻毫無傾頹之勢,著實令他費解。

房中這兩張臥床也甚是詭異,四邊床沿高高豎起,床頭還有一塊蓋子上下掀合,儼然就是個棺材模樣!林百萬起初說什麽也不願進去,後來看那床板毫不平坦,反倒前後凸凹起伏,一時好奇便躺進去試了試,竟覺項背腰尻俱是服帖舒坦,當下舍不得起來,嘟嘟囔囔地睡了個好覺。

隻是這床板雖體貼,要下床時卻頗費事。林百萬日日宿醉,頭重腳輕,非林士仲幫忙便爬不出這棺材。

林士仲遂蹙額道:“堂兄這幾日貪杯過量了,看看日近中天方才醒覺!”

林百萬訕笑道:“子聰你不懂嘞,這仙酒,真不一般呀。既無酸腐酵味,又無糟糠渾腥,實乃……酒之精華也!”

說罷,林百萬咂巴咂巴嘴,又歎道:“不過這仙酒雖千好萬好,卻沒了五穀的香醇勁兒,也挺可惜的……”

林士仲扶他到桌邊坐下,卻聽身後劈啪有聲,如同砂囊落地。他知是午飯送到,便轉身到東牆凹陷處取了兩個新冒出來的管子,將其中一個遞給了林百萬。

這仙境之內,飲食甚是方便,隻需將杯碟放入凹槽,要水落水,要酒落酒。每日三餐之時,便有這形似竹筒的管子掉出。

林士仲打開管口,將其中晶瑩透明的軟膏倒入口中,邊吃邊言語道:“堂兄,這東西咱們吃了數日,還不知是何食材呐……”

“你覺得這像什麽?”林百萬反問道。

“唔,甜鹹酸味都有,還略有些牛乳香,口感近似草龜茯苓膏,可看上去白亮透明……”

林百萬又咂巴嘴道:“這麽說我倒想起來了,仙家飲食裏,有個叫‘玉英’的東西,是拿白玉搗爛後做成的,跟這個很像嘞……”

“玉英啊……”林士仲念道,“倘若成仙後整天吃這個,還真不習慣。”

“嘿嘿嘿,子聰,你想得美哦,玉英可是仙家的宴會食譜,神仙平日都是餐風飲露的。”

林百萬頓了頓,又湊近林士仲道:“咱們過幾天就要登仙了,有些事,我還不太明白。”

“堂兄你不是學過方術嗎?這玄奇之事,你該比我通曉啊。”

“這次我是想問問你們正統的黃老之學。”林百萬又低聲說,“道祖他說過飛升的細節吧?具體是怎樣的?”

“語出多門,因人而異。”

“有說肉身的事嗎?”

林士仲取出紈扇,在桌上磕了兩下,亦低聲道:“堂兄,是在擔心你那花柳病 的事吧?”

“嘿嘿嘿,咱荒唐事做多了,總是擔心抱憾終身嘛……”

林士仲搖著紈扇,沉默了半刻道:“當日那精衛仙子宣旨時,曾說過脫去苦海沉淪,身出入聖。這便是要拋卻肉身之意。”林士仲又想了想道,“雖說天道亦有五衰,但堂兄你擔心的終究是肉身頑疾,大可拋諸塵世,不必掛懷了。”

林士仲自上“島”後,一直在房中參詳眼前事,亦未曾遊覽過仙境,便也欣然起身,與林百萬一同踱到院中。

他們所住的南苑有一片藕花小湖,紅白蓮花正自綻放,隻可惜海風正盛,嗅不到半點兒荷香。

林百萬繞著蓮池玩賞,林士仲卻覺得海上賞蓮甚是別扭,與風雅之道格格不入,便獨自向北苑行去。

北苑的布置與南苑又有不同,此處雖無湖景,卻架設著小橋流水,兩岸植桃種柳紅綠相映,也頗有一番意境。

林士仲在桃花林中往來流連,與住在這北廂中的夥計、通事等人打打招呼,不覺間便已過午。

林士仲算算節氣,已近初春,正是桃花燦燦、楊柳依依的時節,便又起了詩性,撫弄著桃花吟道:“問餘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正搖著扇子頓下句時,卻聽身旁一人應和道:“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這聲音清脆稚嫩,也分不清是男童還是女娃,林士仲心下大奇:“這北廂中還住得有孩童嗎?”

轉身四顧,卻是一個人影也無。

正詫異間,卻見身畔一叢桃花顫了兩顫,自枝幹處傳出一串笑聲:“嘻嘻嘻……別找了,我就在你麵前啊。”

林士仲顫聲道:“你?桃花?”

“非也,我是桃樹,桃樹之仙。”

林士仲心知此域乃仙境之地,自是無奇不有,便也不覺害怕,反倒生了獵奇之心,又問道:“你是這島上的樹仙罷?你也知這首《山中問答》?”

“當然,這首詩是謫仙太白寫的啊,桃樹都知道。”

“如此說來,此處的桃仙不止你一株了?”

“會說話的就隻有我喲……”

“聽你話音尚幼,還未成人罷?”

“什麽是成人啊?”

“逾弱冠者,始為成人。”

“什麽是弱冠啊?”

林士仲啞然道:“你未曾讀過《禮》嗎?”

桃樹晃了晃枝葉,說道:“我不知道啊,你可以教我。”

於是,林士仲便略略講了些《禮記》上關於年歲稱謂的記述。說至男女稱謂的區別時,又問桃仙道:“桃樹多是雌雄同株。我不知該說你未及弱冠,還是未及桃李?”

桃樹又晃了晃枝葉,說:“雌雄?我知道的,我是一株碧桃,你可以把我當成男孩兒。”

林士仲湊近看去,見這樹上的桃花每朵均有七八片花瓣,遂點頭道:“原來是重瓣碧桃,此樹隻開花不結實,確有男子之相。”

“那你快幫我算算,我現在該稱什麽呀?”

“嗯,先告訴我你的生辰。”

“什麽是生辰啊?”

“不知也無妨,記得年號便能推算出來。”

“什麽是年號啊?”

桃樹晃了晃枝葉說:“我不知道啊,你可以教我。”

林士仲突然覺得這尷尬場麵似曾相識,便又打起精神,講解了一遍大唐開國以來的年號更迭。他本是科舉出身,又做過公門中人,對這些自然爛熟於胸,但想起自己棄官以來的境遇,又難免嗟歎些世事無常、天道難測的話。

“你以前是做過官的人嗎?那你最近在海上做什麽呀?”

“我們是商賈,在海上經營些往來貿易。”

“什麽是往來貿易啊?”

“就是將貨物買進賣出。”

“你們買進賣出什麽貨物呢?”

“這一趟,大掌櫃販的是昆侖奴。”

此話甫一出口,林士仲便深感後悔,心想這桃仙恐怕又要追問“昆侖奴是什麽啊”抑或“我不知道啊,你可以教我”。

那桃枝便真在此時晃了晃,可說出的話卻讓他大感意外:

“昆侖奴?我知道啊,你要送他們回昆侖山。”

林士仲一時懵懂,隻得隨口應道:“啊,是啊。”

“昆侖山真的那麽高嗎?一定要從海上繞回去?”

“這個……是呀,昆侖天塹,自是人所難逾。”林士仲隻覺這對話越來越不可捉摸,倘若繼續談下去,恐怕還得解釋什麽是天塹,然後再描述一遍南海地理。他急忙朝桃樹作揖道:“天色已晚,某不便多做叨擾,在此告辭了。”

那桃樹倒也不做挽留,直言:“告辭,告辭。”

林士仲本還想要說些“仙童請留步”之類的套話,但想起對方是棵桃樹,定然不知該如何留步,於是他索性快步跑出北苑,急急回南廂去了。

一進屋,他便看到林百萬坐在桌前飲酒。林百萬見林士仲回來,立刻招呼道:“子聰,快過來坐,我今天可碰上件稀罕事兒。”

林士仲本也想向林百萬說些桃花仙童的事,但他一向習慣先聽堂兄的說法,便依言坐到林百萬對麵。

“這件事兒說起來呀,其實也不算怪,這兒是仙境,啥事不能有?”

林士仲在對麵點點頭。

“今天子聰你剛走,我就在池塘邊上碰到一朵會說人話的荷花,還自稱是荷榭仙子。”

林士仲聽著,揚了揚眉毛。

“我就跟她閑聊了一會兒,嘿嘿,我可沒調戲她,那不過是一朵花嘛。隻是這小仙啥都不懂,隻一個勁地說為什麽為什麽、你教我啊你教我,啥都要我現教。我就胡亂編了些瞎話,說得她一愣一愣的……唉?子聰,你在聽嗎?”

“嗯,子敬你接著說,你都給她編了些什麽?”

“哎呀,那可多了去啦,她問我在海上做什麽,又問昆侖奴是怎麽回事兒。我就跟她說,昆侖奴本來都是住在昆侖山上的人,他們在山頭上過活,一不小心就被風吹下去了,吹到天竺、大食那邊。那邊的山陡啊,爬不上去,就隻好乘我們的船回大唐,然後再爬昆侖山回家。”

“過午以後吧,說完這段我就回房來了,大概一個時辰以前。”

“那……半刻之前,桃花仙怎會有這套說辭……”

“嗯?子聰你說什麽?”林百萬沒聽清他這句囈語,便湊上來問。

林士仲急忙擺手道:“啊,我是問這荷花仙現在何處?”

“太陽一落山,她就合苞了。”林百萬嘬著酒道,“這小丫頭睡得倒準時。”

林士仲起身說:“咱們也歇了吧,明早我還想去看看那荷花。”

兩人躺入床中,剛一閉眼,房間裏那不知源自何處的光線便自動暗了下來。

林士仲尚在琢磨那桃、荷二仙之事,卻覺鼻間飄過一縷淡淡香氣,意識便模糊了。兩張**那棺材板兒一般的蓋子隨即落下,將整張床罩得嚴絲合縫。林士仲周身的溫度迅速降低,令他徹底失去了知覺。

艦橋中,精衛正在翻檢幾份文檔,共工的信號突然插入進來:“今天又發現了什麽?”

“收獲頗豐,林士仲和林百萬進入了園林地區。我趁他們分開行動的時間,安排了聊天程序與兩人交談。這裏,是從林士仲處收集到的知識。”

共工點開文件,說道:“我看看……嗯,這一段是《禮記》吧?跟現有版本相比似乎又更新了?”

“是的。”精衛答道,“‘六藝經傳’的注釋,每一代都有所不同。”

共工往下看去,又說:“這個有價值,他們大唐國的年號曆法,好像很長時間都沒更新了吧?這都廣明元年(公元880年)啦?”

這時艦橋的門打開了,共工本人晃悠著走了進來,他和精衛之間的通信則沒有半點延滯,仍接著說:“這麽說他們出航時就是乾符六年。嗯?後麵那個文件是林百萬的?”

“這個文件毫無價值。”精衛說著,又把第二份文檔發給共工,“你仔細看看,全是些胡言亂語,矯正後沒幾句能用的。虧我還給聊天程序開了即時寫入,現在又得篩查數據庫。”

“那你可慘嘍,那些關聯項都得一項一項地摘。”

“所以說,這些奸商的數據最難處理,有時候他們連自己都騙。”

共工此時又晃到牆邊,給自己輸液,同時哂笑著說:“我倒是很欣賞這個人,能把你耍得團團轉也算是才能了。如果艦長能給咱們申請下肢體來,我就打算要林百萬的。”

精衛正色道:“你可別忘了,這個人有疾病嫌疑。今早監控他們對話的時候,不就發現端倪了嗎?尤其是那句話,荒唐事做多了,總是擔心抱憾終身……你後來的分析結果如何?”

“沒發現什麽問題,隻是些常見的細菌、真菌罷了。”共工揮揮手道,“空氣裏到處都有的那種,沒啥傳染性。通過常規處理就能無菌上市。”

艦長大鯤的信號突然在公共頻道中響起:“不用等到明天了,我剛剛對所有的活體樣本做了低溫保存。”

共工大吃一驚,說道:“今晚就冷凍了?不都是等到基地做完腦組織分離才凍的嗎?”

“剛接到總部通知,馬上就要全麵撤離了。基地人員明天登艦,手術改在回母星的路上做。”大鯤說完又補充了一句,“無重力環境下做手術也方便些。”

精衛也問道:“時間安排得這麽緊,到底怎麽了?”

“母星那邊又有了新的技術突破,剛整理出了完整的運動數據庫。原來人類對肢體的控製代碼不全在大腦裏,他們將一部分數據——主要是經驗——儲存在脊髓和肌肉神經處。舉個例子,就是在終端上分配幾個輔助存儲器,倒也能提高不少效率。”

精衛聽罷,點了點頭道:“也就是說,將來在母星上組裝的零件也能媲美原生肢體了?那我們確實不必再收集人體了。”

“萬幸,這技術離實用還差點兒,至少還需要這星球的……兩三個春秋吧,所以我們要把手頭這批貨抓緊運回去。”

停頓了一下,大鯤又發出一個表示遺憾的信號,歎道:“今後搜羅知識的活兒,就都交給半自動程序和遠程交互的人幹了。基地裏不必再留人,以後也不再派考察船來了……唉,沒想到我剛說不想再操艦,這艦船就成曆史了。”

精衛同樣發出了“遺憾”的信號。

而共工則更關心其他的事。

“老大,我們的高檔貨呢?”他問道。

“這個你放心,已經批下來了。完成後期加工就給你們內部供給。現在每人挑一個吧,我給打上標記。”

精衛搶先說:“我要識別標簽002號——林士仲!”

“你要這個做什麽啊?又不高又不壯的。”共工揶揄道。

“林士仲是讀書人,漢字書法代碼肯定就在他的手腕裏。這是奢侈品,格式化了多可惜。”

“你要林士仲,那我就要林百萬!體積大質量大,我早看上了的!”

大鯤奇道:“你們兩個,識別標簽004—028的那二十五個都不要嗎?”

“老大,莫非你想要?”

“那當然!肯定要從這裏麵挑嘛。這些被定義為‘昆侖奴’的人,運動能力是最高的,是這批高檔貨中的精品。”

共工擺擺手說:“大概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被販賣吧?”

“那林士仲他們又為什麽被我們販賣呢?”

“想這些做什麽?說不定哪天,我們還要被其他文明販賣呢!”

大鯤喊道:“你們兩個,別閑聊了,過來幫我準備升空的事。明天就要脫離大氣圈了,計算量可不是一般的大!”

隨著西方一點殘陽落盡,這個世界的恒星被徹底擋在了海平麵外。大鯤撤去了考察船背上的偽裝,將那些光鮮亮麗的屋舍變回四四方方的構造體。這些突出的建築依次沉入艙腹之中,大鯤的背脊便又恢複成了平滑的流線型。他再次校準了航向,朝著蓬萊基地加速駛去。

大鯤便在午夜時分駛進了船塢。

蓬萊基地中,另外兩艘考察船“敖光號”“相柳號”,早已整備完畢。基地所有人員連夜登船,趕在天亮前完成了發射準備。

此時,空無一人的基地停止了一切活動,暫時進入休眠。

三艘考察船開始在大海中調節重心,靠移動艦內氣艙的方式將艦身豎直向上,隨後發動艦尾引擎,在一陣轟轟隆隆的水氣蒸騰中,衝出海麵,直向高空飛去。

倘若附近海域此時有漁民通宵勞作的話,大概又會留下“蛟蛇升天”“龍王述職”之類的傳說。

考察船轉眼間便穿過了對流層和平流層,在中間層進行了一次程序轉彎,向西側飛去。

此時從正東方又有兩艦編隊飛來,那是來自東方海域“龍宮城基地”的考察船。為了趕在晨昏線掃過前起飛,他們比蓬萊基地提前發射了片刻。

船隊仿佛追趕黑夜般向西飛行,隨著各地黎明的到來,沿途其他基地的艦船也不斷加入船隊——來自阿卜杜拉基地的“曼荼羅大山號”“金魚號”;來自科爾喀斯基地的“塞特斯號”“希波卡姆斯號”;來自瓦爾哈拉基地的瓦爾基裏1、2、3號……

數十艘艦船組成了一個小型的質量體係,它們沿橢圓軌道逐圈加速,漸漸接近了這顆蔚藍色行星的逃逸速度。

如果林士仲此時還有知覺的話,大概會急著翻開一本《南華經》,在《逍遙遊》篇中加上一條注釋:“夫扶搖而上者,繞地加速也。某乘鯤鵬項間親曆之。”

船隊飛出引力圈後,紛紛展開太陽帆,向著恒星的反方向飛去,那裏有他們的母星——太陽係的第四行星。

七、火星

精衛沮喪地放下毛筆,甩了甩發酸的右手。她從未想過書法會這麽難用。

林士仲原本書學右軍 ,其實自唐太宗之後整個大唐都在學右軍,但精衛發現,即便用上了林士仲的肢體,自己這輩子恐怕也寫不出這種不符合代碼的字。本來嘛,橫就應該是橫,豎便理當是豎,哪有……

她正氣著,左手卻不經意地上下翻動,這個動作更讓她覺得懊惱——早知道就該把左手給格了,省得落下這打扇子的破習慣!

就在這時,一條來自中央數據中心的信息跳入她的終端,毫不客氣地擠掉所有進程,站到了最前排。

精衛不覺卡殼了一瞬,對這條信息的優先級感到愕然。她本來就很少收到直接來自中央的指令,這種加了頂級安全限製的指令更是前所未有。她有些猶豫地進行驗證——解密——再驗證——解壓——讀取,發現指令其實隻是很短的兩段,要求她親自前往某地點,還附帶了坐標。

在等車時,她又順便補充了些糖原,她現在用上了有機身體(林士仲),所以在車站的公用輸液機上又多選擇了一組線粒體,這些人造細胞器可以緩和端粒縮短造成的衰老,是她現在必備的食譜。

當她惴惴不安地趕到目的地時,才發現自己被喚到了網絡安全部。這裏是掌管整個星球交互通信的地方,她開始努力回憶是不是自己編的書法程序毀壞了別人的右手,卻始終沒什麽頭緒。

在一陣忐忑之後,她終於還是走進大門,接入了該單位的內部網絡。

在門前迎接她的便是網絡安全部的代言人。精衛心裏清楚,在她眼前的這套身體後麵,是上百個意識在同時運作,他們的分布式計算結果就是網絡安全部的決策行為。

在互致問候之後,網絡安全部代言人請她去研究室“看一樣東西”。

“很抱歉,我們還不敢把這些資料放在網絡上傳輸,隻好請您親自來確認。”

“嗯,我明白,是很重大的安全威脅吧?”

“是前所未有的威脅。” 網絡安全部代言人點頭道,“毫不誇張地說,這是我們第一次在事故麵前毫無頭緒。你們可能是唯一的線索……我們最好不要說太多,我不清楚現在的對話是否安全。”

精衛在這之後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她看見那套肢體——

那是林百萬的肢體,原本的“高檔貨”之一,但現在已完全失去了生命跡象。

精衛感到一陣不安,有些顫抖地問道:“這,這是什麽?”

“鄰星文明通常管這叫屍體。”

“不可能,我認識這套肢體,識別標簽‘林百萬’,不會錯!不會錯的!”精衛顧不得安全警告,指著自己(林士仲)說,“和我這套是一個批次,根本就沒有超過使用年限啊!”

網絡安全部代言人仍是點點頭說:“肢體並沒有受到太大損害,但腦芯片已經死了。”

“程序崩潰?”

“物理破壞,受害者的人格識別代碼是……”

網絡安全部的代言人報出了一串陌生的代碼,精衛稍稍鬆了口氣。但對方似乎也看出了她的憂慮,又補充道:“他是肢體的第二任用戶。最初的受害者是03710925,人格識別代碼——共工,曾在星間考察船大鯤號上擔任一號操作員。”

精衛體內的電勢瞬間升高,又落到低處連續震**,她知道這種情緒叫“驚懼”,但還是盡量鎮靜地回答說:“是的,我認識共工,我當時就在艦上擔任二號操作員。”

“請問你最近是否有過程序頻繁出錯、垃圾代碼增加、意識模糊或處理單元減少的症狀?”

“我?好像沒有。”精衛仔細回憶著自己的近況,搖頭道,“沒有,這些都沒有!”

安全部代言人頓了頓,似乎在猶豫該不該繼續對話,最終還是說道:“這樣我們就可以把共工的染毒時間圈定在著陸之後。很明顯,在星間任務完成之後,你們沒有再聯係過。”

“有過幾次通信,但沒做過大規模的信息交換。”

“你很幸運,我們懷疑他感染了一種傳播性很強的網絡病毒,這些病毒可以將自身代碼插入任何進程,造成頻繁的錯誤和混亂,最終導致不可逆的係統崩潰。而且,病毒連蛋白質運算單元的修複與分裂也會介入。你知道,這是蛋白質芯片的存在基礎,所以程序問題暴露之前,物理損傷就已經發生了。這是一種十分凶惡的病毒。”

“染毒症狀這麽明顯,為什麽還會有第二任用戶?”

安全部代言人微微壓低了下巴,說:“這就是我們感到恐懼的地方。共工死後,我們沒能找到病毒的存儲位置,但這套唐人肢體是市麵上的搶手貨,很多用戶提出了使用需求。我們隻好將他的運算器全盤殺毒,格式化了整個神經網絡。後來為求保險,還抹消了每一個神經元的記錄,重灌基本代碼。”

他將頭顱壓得更低,接著說:“我們明明清理了所有存儲位置,格除了全部數據,但病毒還是躲在某個地方,傳播給了第二個用戶。”

“真的還有這樣的地方嗎?”

“理論上沒有,除非病毒能把自己記錄在存儲器以外的地方。”

說到這裏,安全部代言人突然愣了愣。精衛猜想他們這時遇到了內部爭議,就在一邊安靜地等他把話說下去。

“理論上沒有,除非病毒能把自己記錄在存儲介質以外的地方。”

精衛回答道:“是的,我明白這兩句的差別。”

安全部代言人突然又沒了反應,他呆立半晌後,對精衛說:“還有很多數據需要您本人核實,請在左邊的房間稍等一會兒,好嗎?”他將一份沒有加密的文件傳給精衛,精衛眼前便立刻出現了一張做了標示的建築結構圖。

安全部代言人在一旁補充道:“你們的艦長也在那裏。”

精衛對此並不奇怪,按照標準流程,網絡安全部必然會先聯係大鯤。但是當她走進等待室,看到一個烏黑高大的身型時,還是嚇得說不出話來。

大鯤見她沒有主動通信的意思,便先打招呼說:“啊,精衛,我就知道你肯定會來。”

“大鯤?真的是你?我也知道他們把你找來了,可是……”精衛瞪大雙眼,拚命掃描著對方的外形,說,“這外形太不像你了!我還以為是哪位大人物!”

原來這昆侖奴的肢體甫一上市,就被看作稀世珍品,引發了全民狂熱追捧。最後隻得由政府計劃分配,除了大鯤事先領走的這一套,其餘全都配置在了行星改造等緊要崗位。如今在民眾的眼中,出門時用上昆侖奴的肢體,最是彰顯身份。

精衛皺眉道:“那些商人邏輯就是病毒嗎?”

“什麽病毒?”

“殺死共工的病毒,網絡安全部沒有告訴你?”

“沒有,他們隻是問我有沒有程序頻繁出錯、垃圾代碼增加、意識模糊或處理單元減少的症狀。”

“是的,他們也這樣問我,然後就說可以把共工的感染時間圈定在著陸之後。他們懷疑共工感染了一種網絡病毒,這些病毒會將自身代碼插入任何進程,造成……”

“等等,精衛!他們隻告訴我共工的芯片受到物理損傷,然後就叫我到這兒來等著了!”

精衛把大鯤摁回座位上,又坐到他身邊,說:“別擔心,你的經曆才是正常的辦事流程。反倒是我這邊……他們讓我知道的太多了……”她轉頭盯著大鯤道,“按照標準的處理流程,關於病毒的那些信息,都是不會透露的。”

“聯合會議,現在開始。”

當精衛和大鯤在等待室裏碰麵時,網絡安全部的意識已置身於會議界麵中。

這是集合了所有政府部門的聯合會議。“共工事件”被視為最高危機,安全部代言人也被賦予了召集會議的權限。

他麵對著代表整個政府的龐大意識和周圍的幾十個部門意識,慢慢地說:“我申請辭職。”

“你的辭職範圍?”

“網絡安全部全體工作人員。”

“你們的辭職理由是什麽?”

“我的決策能力正在降低。今天接觸考察船成員精衛的時候,我連續犯了兩個錯誤,也就是兩次錯誤的整體決策。”安全部有些顫抖地說道,“我將共工的真正死因告訴了精衛,當時全體工作人員的讚成/反對比是3︰2,後來靠外部輔助才發現該行為違反工作守則。隨後我又將某詞條——存儲介質——的定義誤指向了存儲器,這個錯誤立刻就被發現了,但出錯原因還未知。”

“你的自檢結論是什麽?”

“錯誤已超出正常誤差的範疇,況且我的部門行為是複數個體聯合計算的結果。自檢結論是,構成網絡安全部的人員中大部分同時出錯,有集體染毒的嫌疑。”

“你的大範圍誤差也可能是由疲勞或饑餓引起的,畢竟你們已經連續工作超過四十九個小時 。”

安全部代言人沉默了,他明白自己的判斷已經不再可靠,這時應該把決策權交給別人。

“你們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休息。冷卻一下處理器,再補充些糖原。我們會分配額外的計算資源來繼續你手頭的工作。當然,是暫時的。”

但會議並沒有繼續下去,所有政府部門都在忙著檢查自己的既有決策。他們無法肯定自己的部門內有沒有染毒個體,甚至不知道“給安全部放假”的決策是否正確。

雖然民眾目前並未知曉,但這種病毒的發病人數已超過百人,考慮到該病毒擁有較長的潛伏期,實際感染人數可能還要高出兩個數量級!

一個人人自危的敏感時期已經到來。

精衛和大鯤並沒有在等待室裏坐太久,網絡安全部代言人很快就回到他們麵前,開始按照標準程序展開信息搜集。

兩人無聲地對望了一眼,在私人通信中小聲說:“大鯤,這是先前接待你的那個安全部代言人嗎?”

“很明顯不是,他的動作習慣完全變了,就像重灌過一樣。”

“和我見過的那個也不一樣,你可別告訴我說他們部門改組了?”

“我們該直接問問,他隱瞞了太多的實情。”

於是精衛便真的問道:“請問我剛才與網絡安全部的對話還有效嗎?你們似乎不是同一個部門。”

“不必擔心,對話記錄都在。”安全部代言人抬頭道,“剛好到了輪值時間而已,你們是不是也發現我的工作人員都換了?”

“下班?這個時間?”

“當然。現在最緊要的還是病毒問題——我想你已經和你的同事交流過了——通過對艦載記錄的分析,我注意到在鄰星上你和共工談論過一次感染危險,是關於林百萬本身的?”

精衛很配合地回憶道:“是的,當時我們剛剛捕獲這些唐人。林百萬曾對林士仲暗示說,自己正受到某種疾病的困擾。截獲的關鍵詞有‘花柳病’‘荒唐事’‘抱憾終身’等。”

大鯤接口說:“共工隨後就分析了林百萬的細胞樣本,都是他當天睡眠時采集的,我這裏還有化驗記錄,應該不存在任何傳染源。”

“是的,我們對屍體的例行檢查也沒有發現問題,所以才允許它上市。”安全部代言人搖著頭說,“但是病毒仍然存在,還表現出了篡改程序段的能力,所以這應該不是什麽病原體或者生物形式,這是程序病毒。”

隨後,兩人按照要求檢索了所有與“共工”掛鉤的記憶,並將拷貝交給了安全部。

當精衛跟在大鯤身後走出這棟建築的時候(同時切斷了與部門內網的連接),她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最初接待我們的安全部出問題了?”

“十有八九是停職了。而且我們的私人對話也被內部網絡攔截過,他知道我們懷疑網絡安全部改組了。”

“所以他才用了那個更蹩腳的借口……下班?”

“對,目的是讓我們感覺自己沒猜中,誤判,然後放棄對此事的關注。改組原本是最優借口。政府部門為了選取高效組合,會不停地調整運算資源的分配。一天改組十幾次,那都是常有的。如果真是改組,他就沒必要撒謊,所以肯定是改組和輪值以外的情況。”

“環境開發?行星改造!大鯤你現在真的是大人物啊!”

“別別別!”大鯤忙不迭地解釋著,“都是高重力作業啊!我不去誰去?”

“快說!快說!你在岩層裏都看見了什麽?”精衛急切地問。

“你別激動啊,這個開發過程不都是公開的嗎?人工調整星球磁場,減弱幹擾;減小地幔密度,降低星球重力……不就是這些事兒嗎?你調到新聞頻段嘛,整天都在說這個。”

“先等等。”這次是精衛主動打斷了大鯤的話,“你不覺得,這趟車誤點了嗎?”

城內的軌道交通一向以精確守時著稱,到站誤差隻能以秒計。但兩人此時注意到,自己正在等一班原定十分鍾前到達的列車、一班五分鍾前到達的列車和一班本應停在麵前的列車。

“大鯤,這三輛車到哪兒去了?”精衛不解地問道。

此時,她身邊的大鯤慢慢地坐到車站長椅上,高大的身型顯得有些頹喪。精衛能看出他的處理器正處在低電勢狀態,就聽大鯤對她說:“你接上城市新聞吧,他們正在報道軌道列車連環相撞。”

不等精衛反應,大鯤又自言自語道:“新聞說這幾起事故都是由很小的計算誤差造成的。這麽多人,全都各犯各的錯,哼,看來又輪到交通部集體辭職了……”

“聯合會議,現在開始。”

政府最高意誌盯著眼前那個孤零零的連接點,一如既往地正色道:“行星間開發部,請你開始述職。”

對方卻是不緊不慢地張望了一番,說:“今天,能連上會議的部門就隻剩我一個了嗎?”

“是的,病毒的傳播速度遠超預期,其他部門已經徹底癱瘓了。無論組織還是個體,沒有一個能聯係上。”政府最高意誌又核對了一次參與會議的部門數,似乎對答案是“1”而不是“0”感到很滿意,便接著說,“安全部和交通部是辭職後消失的,剩下那幾個甚至沒來得及辭職。”

“唉……那些政府機關都集中在一個區,難怪傳染得這麽快。我也隻剩遠郊發射基地的人員還能動了。嘿嘿嘿,你又是怎麽挺到現在的?”

“我是政府的最高意誌!我是全球的行政中央!” 最高意誌喊完這兩句也有些氣短,隻得老老實實地說,“因為我的人員編製是最多的。可基數雖大,現在也隻剩不到2%了。”

“嗯,我們都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囉……”

“注意!現在是在聯合會議中。”

“可我連會議精神的存儲位置都找不到啦……”行星間開發部繼續嘿嘿笑著,倒有點兒自暴自棄的味道。

“我已經沒什麽有價值的信息了。倒是你,該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跟我共享一下吧。我現在就剩下這點兒欲望了,能滿足嗎?”

最高意誌看著這個最後的組成部門,歎了口氣,說道:“我現在也沒剩下多少運算能力了,糾錯用掉的時間已經超過了30%。我可以向你說明一下現在的形勢。但是注意,其間可能出現錯別字,不要太在意。”

對方一陣沉默,最高意誌把這當成是默認。他也明白這最後的聽眾堅持不了多久,便抓緊時間整理了一下資料,然後說道:“目前掌握的情報十分有限,隻能依靠幾份硬拷貝來分析各研究機構的結果——他們沒來得及匯報。首先是病毒實驗室,他們在病毒引起的程序錯誤中找到了一些規律,發現病毒總是在程序中插入一小段固定的字符串,與前後字符組成各種各樣的錯誤指令。他們試著分離並翻譯了這段信息,最終確認這是一段組裝代碼。”

“組裝什麽?”

“兩種零件,其中包括一段核酸代碼,也就是病毒本身的代碼。以及幾段多肽,纏繞後成為核酸的蛋白質外殼。”

“就這麽點原料,能裝出多大玩意兒?”

“未確認,按照這份組裝圖判斷,直徑隻有18nm-22nm。”

“這麽小?我還以為最小的碳基生命是0.5μm呢!”

“我說過這是生命嗎?”最高意誌猶豫了一下,“或許能算是生命吧……隻是以我們現有的觀測手段,還無法直接觀測到這麽小的構造,所以才一直沒能發現它。病毒實驗室堅持將其定義為一種病毒,生物病毒。”

“這跟我們平時說的病毒可太不一樣了,嘿嘿……”

“是的,我們平時將那些自行傳播的惡意代碼稱為病毒,程序病毒。這次的罪魁禍首具有類似的複製、傳播和破壞性,所以將其定義為生物病毒。它原本隻是寄生性的病原體,靠入侵生物細胞獲取複製原料,但它感染蛋白質芯片後,這種搶劫物質的手段就會在轉錄、表達時破壞原有程序代碼,於是表現出了程序病毒的特性。”

“嘿嘿嘿,跑進物質層麵的病毒,太聳人聽聞了!”

“其實,更像是我們這些矽基生命闖進了它的世界。可惜我們意識到的太晚了……原本,碳基生命實驗室是最有機會發現它的,但他們沒有想到世上居然有這麽微小的生命,用細菌過濾器沒能找到病原體,他們就放棄了生物致病的假設。直到病毒實驗室的結果麵世,他們才想起用過濾後的體液接觸仿生體,終於間接確定了生物病毒的存在,也弄清了它的傳播機理。”

“是靠體液交換傳播嗎?”

“不錯,這種物質層麵的傳播手段,繞開了所有防禦程序。直到這時我才明白,腦後輸液的充能方式是多麽的不衛生。”

“無所謂,就當是我出現了錯別字吧。不知是虹吸原理還是氣壓影響,每次充能時總會有些微營養液在接觸後倒流回去,不但對同一裝置的其他使用者造成傳染,還汙染了整個管道係統。當向全球各處輸送**的管道中樞遭受感染時,大麵積傳播就已經無法避免了。”

“嘿嘿嘿,全球總共就三套產-輸管線,隻要有兩個感染者到處跑,就能把所有終端都傳染遍。”

“是啊,把輸液端口安置在公共場所也是我的一大失策。事實證明,車站終端的傳染率是最高的。其次就是各部門的公用端口。”最高意誌又立刻補充道,“在那之前,我還有一次失誤,就是使用原生人類肢體時,不該徹底切除皮質層。我們的蛋白質芯片完全沒有免疫力,如果能保留原大腦結構的話,病毒的感染也不會像今天這樣難以抑製。”

“你怎麽不說把鄰星人類抓回來就是個大錯誤啊?”

“的確,看來我犯了一連串的嚴重錯誤。病毒在運輸過程中受到了太空環境的影響,實驗表明,它的變異速度加快了425倍,也就是說,它在途中獲得了額外637年的進化。”

“我們的時間還是鄰星的時間?”

“是按照我們的公轉周期計算的,相對於鄰星來說就是剛好1200年。”

“嘿嘿嘿,我們帶回了1200年以後的凶惡病毒!”

最高意誌無奈地說道:“不要再笑了,我現在仍然不明白我的決策錯在哪裏。推錯進程甚至指向了初始值。我們原本是追求知識的文明,為什麽會陷入對感官刺激的追捧?我們原本是為了自身發展才擄掠他人,為何最後反倒毀掉了自己的世界?這其中,究竟出現了多大的誤差?”

“嘿嘿,這個我最清楚了,全是我經手的嘛……”行星間開發部代言人仍保持著他那病態的樂觀,“我們的計劃展開速度太快了,急功近利喲……好多東西在尚未深入了解之前,就已經做出實用產品了。現在想想都覺得後怕啊……嘿嘿嘿……”

“你說得對。我一直以高效的決斷自豪,可近幾次一擁而上的研發與開采,確實留下了理論研究滯後的隱患。我們還沒能整體把握碳基圈,現有的原理和倫理都太淺薄了……”

“嘿嘿嘿。”

“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們既沒有能力重建輸液係統,也找不出有效的過濾手段。”

“嘿嘿嘿。”

“就算回頭重造矽芯片,以我們現在的誤差率,已經寫不出健全的人格了!”

“嘿嘿嘿。”

“這不是我的責任,畢竟我隻能保證73%的決策正確率!”

“嘿嘿嘿。”

“不對,是83%。”

“嘿嘿嘿。”

“行星間開發部,請你開始述職。”

“行星間開發部,請你開始述職。”

“嘿嘿嘿……”

此時,在行星的大地上,死亡並非靜悄悄地降臨。在這段本可以稱為“第二次全球恐慌”的危急之後,卻已無人能夠回首。

此刻在第四行星上奏響的“死亡進行曲”,極為凶暴狂烈!

原本用於行星地質改造的大量工程機械,在一係列的計算錯誤中左衝右突。受到刺激的地殼則隆起了巨大的凸起和火山。

人工重力調整同樣進入癲狂狀態,忽高忽低的引力,將大量氣體拋離行星表麵。

逐漸稀薄的大氣卻又不甘寂寞,在磁場消失後,借助電離作用卷起了全球性的風暴,將低重力下的沙塵卷入空中,再加上火山贈予的硫黃成分,形成了轟轟烈烈的毀滅力量。

全球性的改造工程因為失控,終於演變為全球性的災難。

金屬的城市在紅色暴風中迅速氧化,曾經的輝煌與繁榮,沒能留在任何一個存儲器中。或許隻需幾百年時間,文明的痕跡便會**然無存……

“呔!熒惑守心,離離亂相!我大唐的氣數,果然將盡了嗎?”朔月星輝下,葛袍老者撫須歎道,“近日熒惑異變頻生,恐怕聖人 又有誤食丹鼎之虞。”

他身旁一青衣小童嗔道:“師傅呀!您怎麽又說些大逆不道的反詞!”

“哼,如今反賊抓都抓不完,誰還來抓反詞?”葛袍老者長袖一振,輕嗤道,“眼下正當亂世,少管那些官宦糾葛,先尋得這場富貴,安身立命才是要緊。”

“師傅,你在這荒山野嶺看星星,就能尋到富貴嗎?”青衣小童問道。

“哼哼,這你就不懂了……記得五年前,黃巢攻龍溪時,有個海商王林百萬埋散家財,遁往外地避禍。據說他的巨萬家資,就藏在這東石盟仙宮一帶。為師我日堪風水,夜觀天象,料定那……”

唐乾符六年(公元879年),林百萬率船隊離泉州以避亂軍,自此湮沒了行蹤。

在此後不到三十年的時間裏,縱橫四境的兵禍耗盡了唐王朝最後一點元氣,海上貿易也逐漸凋敝。待到天佑四年(公元907年),哀帝李柷退位,朱全忠以梁代唐時,海上絲綢之路已僅剩東海一條。此後,中國曆史中便再未出現過“昆侖奴”的身影。

而這一時期的道徒方士們,則不約而同地記下了一段熒惑的異變,謂之“忽明忽暗、赤色漸濃”;並以這妖異的天象,來佐證一代黃金盛世的覆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