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湖舊夢

阿缺

/ 作者簡介

阿缺,畢業於四川大學,中國年輕一代科幻作家中的佼佼者。九零年生人,現居成都。2012年發表處女作,此後作品連續刊登在中國頂級科幻雜誌《科幻世界》上,多篇作品翻譯為英文在海外發表,多次獲得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和中國科幻銀河獎。阿缺的作品風格雜糅,但尤愛機器人,寫機器人,歌頌機器人,希望機器人統治世界後對自己網開一麵。出版有《與機器人同行》《機器人間》。

/ 頒獎詞

曾經的冷湖夢,是黑色的,石油黑;如今的冷湖夢,是紅色的,火星紅。他把一個略顯悲傷的故事講得輕盈剔透、溫暖動人,他講述了冷湖不隻有荒漠,還有忠誠、使命和愛情。希望這個故事能成為一首廢墟上的青春之歌,召喚新的人在冷湖相遇,把冷湖的夢,繼續做下去。

楔子

“噴了,噴了!”有人喊道。

羅慶嘴裏叼著一根煙,正躲得遠遠的,一扭頭,看到一股黑泉從小坡上噴出來,周圍的人也給淋得透黑。他猛地把煙吐出來,向小坡跑去,剛跑兩步,又回來把煙頭使勁踩滅,腳都陷進沙子裏了,才奔到黑泉旁邊。

這黑色的**從地底噴出,到了四米高才落下。它黑得如此純淨,仿佛這台“磕頭機”鑽破大地,鑽進黑夜,提前讓最濃的夜色噴湧而出。羅慶被它澆得滿頭是油,鼻子裏全是原油特有的刺激性氣味,於他而言卻格外芳香。他聽勘探專家講過課,知道這對人體有害,但還是貪婪地呼吸著。

為了這一刻,他們在這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奔波了三年。羅慶在本地出生,加入勘探隊時,剛生了女兒,還是個沉默寡言的小夥,眼神都有些羞澀。現在的他,膚色已經沉澱了戈壁灘毒辣的陽光,變成黑褐色。這裏白天太熱,叫人心灼,而夜晚的溫度又到了零下,冷到靈魂裏,冷得他那一腔沸血都慢慢涼下來。尤其是今年六月,不遠處的油泉子花2井完鑽噴油,日噴一百噸,3292鑽井隊全體受到表彰。羅慶的隊長也去圍觀了表彰會,回來後就臉色鐵青,把他們召過去,指著鼻子罵,最後說:“要是今年還不出油,他娘的,我就把你們的血抽出來!”當時,羅慶愣愣地聽著,心裏隻是想:天,日噴一百噸原油!那就是十萬公斤啊,這麽噴幾天,不得把地底噴空?

現在輪到他們1219鑽井隊了。此處名為地中4井,8月5號開鑽,毫不停歇地鑽了一個多月,終於,當鑽到650米深時,發生了井湧,繼而猛烈井噴。

原油是有溫度的,淋在身上,讓他本已冰涼的血液一下子燥熱起來。

“勢頭這麽猛,出油量是多少?”他大聲問著旁邊的陳叔。

陳叔是老石油工,抹了把臉,但眼睛還是被黏稠的原油糊住,隻睜開細縫看了一眼,大吼道:“不知道,但至少五百……不,八百噸!”

說話的當兒,他們腳下已經積滿了原油,沒到腳踝。原油向四周傾瀉,一路裹挾著沙子,黑泉沒有絲毫停歇的跡象,油海逐漸擴大。

這時,隊長趕了過來。羅慶以為他會像自己一樣高興,但隊長臉上的狂喜隻持續了一秒鍾,便勃然大怒,吼道:“他娘的,這麽多比血金貴的油,一滴都不能浪費啊!”

可是,鑽井隊並沒料到今天會有油噴出,儲油裝置都沒有運過來。

所有人都站在油雨裏,無措地看著隊長。

“愣著幹啥,給我攔住油!”隊長把聲帶都快吼斷了,“建堤,堆沙包!誰他娘的敢浪費油,我就抽誰的血!”

於是,羅慶和隊員們連忙去帳篷裏拿沙袋,玩兒命似的往裏裝沙子,堆到油井下麵。所有人都行動起來,臉上糊著的油也來不及擦,連隊長也跑下來,嘴裏一邊念叨著要抽誰的血,一邊扛起沙包。

很快,一個圓形矮堤壩築好了,圍繞著油井,擋住了四下流淌的原油。羅慶終於有機會喘口氣,抹了把臉,發現沙和原油幾乎凝固成團,撕開的時候,臉皮生疼。

油還在噴。

隊長看著呼嘯噴湧的油泉,臉色凝重,忽然轉身道:“這油停不下來!加高,加高!”

於是,氣還沒喘勻的人們,又轉身去扛沙袋。羅慶跑得急,摔在了地上,周圍都是奔跑的人腿,沒人有時間扶他。

他爬起來,抹掉沙子,回頭向油井看去。

這股噴出地麵的黑色油泉,仿佛一柄利劍,刺進了1958年湛藍的天空。

油噴了三天三夜。

這三天裏,羅慶幾乎沒有休息。累得實在動不了,就在帳篷邊坐著喘氣,力氣一溜回骨頭,就又爬起來,繼續扛沙包。

隊長也沒閑著,他把所有能叫到的人全拉了過來,不論男女老少,一起來築堤。其他油井的工人聽說噴油了,專門開車來看,原本隻是湊熱鬧,但見到人們不要命地築堤,也罵了聲,招呼同伴一起來幫忙。麻袋很快用完了,他們把麵袋拆開,麵粉像土一樣倒出來,然後裝上沙子繼續填築。

但他們還是低估了油泉的威力。

由於缺乏運輸設備,原油拉不出去,而井噴勢頭絲毫不減,油越積越高,眼看要衝破沙堤。隊長不得不擴固堤壩,在沙袋外圍再修一圈。

就在外圍堤築得如火如荼的時候,一聲巨響,噴湧的油柱一下子竄到了五六米高。不知是不是眼花,羅慶看到有什麽東西也隨著原油,一起噴了出來。

但還沒等他細看,嘩啦一聲,沙堤被衝開了一道口子。原油如脫韁野馬,向空地流出。

“他娘的!”隊長眼睛都紅了,“堵住它,堵住它!”

但沙袋一丟上去,立刻被衝開,根本堵不住。隊長目眥欲裂,突然跳了上去,用身體堵油。他頂著原油的衝擊,仰天罵娘。

周圍的人見狀,紛紛腰纏布袋,也跳了過去,並排站著,臂彎勾著臂彎。二十多人組成了三排人牆。羅慶站在最前麵,原油一下漫到他胸口。他身後,缺口漏出的油立刻減緩。

剩下的人連忙在他們身後堆沙包,人牆隻要堅持二十多分鍾,就能將缺口堵住。

羅慶浸泡在原油中,看著眼前的黑色油麵。此時,除了油井處還在噴,濺起油花,其餘地方的原油都平靜下來了,仿佛一塊環形的黑色鏡麵。他想起白天時,幾隻野鴨還飛了過來,以為這是一汪湖,落進湖裏卻再也飛不起來。

“咦,”身旁的陳叔突然說,“小羅,你摸我幹嘛?”

羅慶一愣。他的臂彎正勾著左右兩人的臂彎,握拳死撐,根本沒有動。

“我沒有啊。”羅慶說。

陳叔呸了一口,“胡說!明明還在摸……嘿,可不能再往上摸了,那玩意兒是你嬸子的,你碰不得……咦,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羅慶一頭霧水,滿臉羞紅,讓兩隻手浮出油麵,說:“我的手在這裏啊。”

“那怎麽……”

陳叔還沒說完,羅慶也感覺到了——有種冰涼的觸感,劃過了自己的腿。在灼熱的原油裏,這種冰涼格外敏感,而且它似乎穿過了工裝褲,直接沁在皮膚裏。

其他人肯定也感覺到了,全都麵麵相覷。

他們跟前,平靜的湖麵突然湧起一道波浪,仿佛魚脊,旋即消失。

“這……”羅慶吞了口唾沫,“這原油裏麵,有東西……”

隊長停止罵娘,愣道:“什麽東西?”

“活的東西……”

1

爺爺手上戴著塊表,很舊,表帶泛鏽,指針也不走。但爺爺從沒把它摘下過。

陳子彥問過爸爸,但老爸也不知道它的來曆,隻搖頭說:“我記事起就看他戴著了。”也就是說,這塊表,爺爺至少戴了四十年。

關於爺爺的不解還有許多。比如他明明從大醫院退休,有身份,名下也有房,卻不住城裏,反而在郊區租了個破屋,深居簡出;再比如他年輕時對工作那麽認真,在手術室裏一絲不苟,到家了卻冷漠如冰,跟三個子女的關係都很僵。

子彥想,這一切可能都跟爺爺年輕時支援青海、當了幾年石油工人有關吧?但對於那段往事,爺爺絕口不提,他也就不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情況是在今年夏天發生變化的。

本來暑假一過,子彥就要出國交換,在美麗的倫敦度過大學剩下的兩年。他打算趁夏天跟朋友好好聚聚,不說醉生夢死,至少也得夜夜笙歌。誰知第一夜的夢還沒醒,就被老爸叫醒,讓他去照顧爺爺。

一想起爺爺,子彥不由得打個顫,連忙搖頭:“憑什麽我去照顧他,他是你爸,又不是我爸!”

“沒有我爸,哪來你爸!”

子彥年輕,但也知道老爸的心思——這麽做絕不是出於孝順。爺爺七十八,身體每況愈下,而他那兩套房一直在三個子女心頭掛念著。爸爸派自己去,無非是為不久後就要打響的遺產爭奪戰增加籌碼。

“那我也不能白白犧牲這個暑假。”他說。

爸爸說:“你不是一直想買塊表嗎?隻要你爺爺把房子留給我,我給你買塊瑞士的!”

“一萬以上?”

“嘿小子,要求真不低——成!”

就這樣,他提上行李,換了幾趟車,才灰溜溜地來到爺爺家。在子彥看來,爺爺租的小平房已經不在北京,得算河北。

“嗯。”爺爺看到他,點了下頭,就轉身去幹別的了。他愣愣地站在門口,看著破舊的房子,聞著周圍陰溝臭水散發的味道,知道自己這個假期算泡湯了。

三個子女覬覦老人的財產,這種事兒,要發生在別人家裏,子彥還覺得老人有點可憐。但看著爺爺冷漠偏執的表情,他又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爺爺是個怪人,越老越怪。三個孩子長大後,跟他都不怎麽親,要不是惦記著房子,恐怕過年都不會叫老爺子吃飯。

子彥在爺爺家住了幾天,有飯就吃,到點睡覺,深切感受到什麽叫度日如年。一次吃飯,他想著老爸的任務,又看到爺爺手上那塊表,圓形表盤,中間有顆鑽石的標記,便搭話說:“爺爺,你手上這塊表戴了好多年吧?”

爺爺低頭看了看手腕,屋子的陰影遮過來,看不到他的表情,好半天才說:“是啊。”

子彥一聽爺爺願意搭話,心道有戲,忙說:“但我好像沒有看它走過針,壞了嗎?”

爺爺卻轉過頭,再沒說話。

子彥討了個沒趣,回頭用手機一查,查到這是上海秒表廠生產的鑽石牌手表。他以為值錢,又在收藏網上一查,發現很多賣同款舊表的,價格都在幾十到幾百塊之間。爺爺這塊表還是壞的,隻賣十幾塊錢別人恐怕也不收吧。

接下來幾天,爺爺照例種菜讀書,再不就是長久發呆。子彥閑得渾身難受,哪哪都不自在,索性給老爸發了微信,要求回家。老爸自然不同意,但他也不管,收拾完東西就要走。

出門時,爺爺站在門口發呆。子彥猶豫一下,想想還是不打招呼了——就算道別,也隻會得到一聲淡淡的“嗯”。但就在他轉頭要走時,盛夏的陽光照在爺爺手表上,反射的光晃了下子彥的眼睛。

“咦,”子彥視力好,看到表盤上的針動了下,“爺爺你的表好了?”

“嗯?”爺爺心不在焉。

他湊過去,“你看,秒針動了。”

爺爺低頭看著表盤,卻像是見鬼一樣,後退一步,跌坐在門檻上。他不顧屁股生疼,把手腕抬到眼前,身上顫抖著。“終於……”他的聲音碎成一縷縷,一滴眼淚落在表盤上,啪地摔成幾瓣。

“爺爺你怎麽了?”子彥不解地問。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讓子彥不解——爺爺讓他訂機票。

“去哪裏?”他問。

“冷湖市。”

子彥沒聽過,查了下,連忙搖頭:“爺爺你記錯了,這地兒早就不是市了,是個小鎮。而且太遠了,在青海,機場也沒有。從德令哈機場過去,還得四百公裏,又是高原。您去那兒幹嘛?”

爺爺不說,執意要去。

子彥連忙給老爸打電話。老爸卻格外興奮,說:“冷湖是你爺爺以前挖油的地方!恐怕是要故地重遊,正好是個機會,你陪他去,多哄哄。路上一切,找我報銷!”說完就掛了。

於是,子彥隻好一頭霧水地跟爺爺一起,先飛西寧,再轉德令哈,氣候一下子從平原到高海拔,陽光變得跟針紮似的。子彥不停地抹防曬油。出了德令哈機場,正好碰到一個旅遊團,是去“冷湖火星小鎮”參觀的,他們連忙加錢添了倆座。子彥坐在一個有著水靈眼睛的女孩旁邊,跟她聊了幾句,問:“為什麽冷湖現在叫火星小鎮啊?”

女孩搖搖頭,說:“導遊說參觀結束才會告訴我們。”

子彥隻得看著窗外。一路上黃沙漫卷,荒莽千裏。他初時還看得新奇,看得多了,也就乏味起來,靠著車窗睡覺。

等他醒來時,已是夜裏八點,太陽卻還垂在西邊。他先下了車,攙著爺爺走下去,一股風吹來,讓他居然在盛夏裏感到了一絲涼意。

冷湖鎮不大,隻有幾條街道,依托著305省道,像釘子一樣嵌在青海、甘肅和新疆三省交匯處,旁邊就是柴達木盆地。它前後都沒有城鎮,建築也不高,孤零零地立在沙漠中。下了車,能看到街道寬闊,卻沒什麽人,兩旁店鋪也大都關著門。

“這見鬼的地方……”他小聲嘀咕。

“這神奇的土地……”爺爺喃喃道,一整天的舟車勞頓似乎在下車的瞬間煙消雲散,緩緩四顧,眼角再次濕潤,“我終於回來了……”

“你很喜歡這個地方嗎?”

“是啊,”爺爺說,“多少次夜裏魂牽夢繞。”

“但……”子彥想了想,後麵的話沒說出口。

爺爺喘息著,“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說著,他呼吸平靜了些,抬起頭,眼神格外悠遠,似乎看到時間之河彼端的隱約畫麵,“當年我來的時候,也跟你一樣。”

2

近半個世紀前,1972年。

來到冷湖的第一天,陳堅就動了四次要逃走的心思。

第一次是早上剛到,連續四天的顛簸讓他在落地的一瞬間,把昨夜吃的全吐了出來。他直起身子,抹著嘴角,這時一股裹挾著黃沙的大風吹來,猶如迎麵拍來一掌。他站立不穩,倒在剛吐出的穢物裏。這倒並不羞恥,因為跟他一起來的大學生們都吐得此起彼伏,但他心裏隻有悲憤——回家,北京沒風沙!

第二次是午飯時,看著碗裏的清湯寡水,他吐得空空如也的胃居然沒半點食欲。“唉,這裏是戈壁,”跟他一起從北京來的同學小川兒說,“夥食運進來不容易,先吃著吧,過幾天就好了。”陳堅正要道謝,轉頭發現小川兒並不是跟自己說話,而是拍著肚子嘀咕,安慰他自己的胃呢。一個念頭再次湧起——回家,回北京吃肉去!

第三次發生在晚上洗衣服時。他領了盆水,街上都是蹲在水盆前的大軍,男女老少都有。他端著盆找了個角落,剛把外套丟進去,周圍就響起一片哄笑,尤其是他身旁的一個長著烏黑眼珠的女孩,笑得最歡暢。他不明所以,繼續洗著,洗完了外衣,盆裏一片烏黑,他要去換水,卻被告知洗衣服隻能用一盆水。他看著其他人,都是先洗內衣,水尚清,再洗襪子,水已渾濁,然後才洗襯衫和外套,等洗完,盆裏的水已經變成墨黑色。他站在浩浩****的汙水洪流中,咬緊牙齒,心想——回家,回家有媽媽洗衣服!

第四次是晚上,別人都在興奮地聊天,他縮在床角,摸出了曉佳的照片。哪怕是在黑白照片上,曉佳還是那麽光彩照人,眼眉柔媚,透著這西北荒漠裏無處尋覓的春意。他想起自己突然被調到這裏,還沒跟曉佳道別,自己這一走,北京那些小夥豈不是得天天對著曉佳吹口哨?他才剛追到曉佳,可沒信心讓她等自己多久。他緊咬嘴唇,心想——回家,回家娶媳婦兒!

他一下從**跳起,悶頭就往外走。

天已經黑了。冷湖的夜跟晝是兩個極端,肆虐的太陽龜縮於地底,冷風從四麵八方掠來,尚是九月,他就感覺骨頭在顫抖。他裹緊衣服,縮著脖子,按照記憶裏車隊來時的路走。但路途漫長,他想了想,還得去買點食物和水。

他原以為會有民兵巡邏,攔著想逃走的石油工人,但一路上居然暢通無阻。人們早早回宿舍休息,隻有風在街上巡弋。這裏此前沒有人跡,十四年前噴出油,便陸續來了好幾萬人,住處也由帳篷改成窯洞房,但黑夜裏依然是黑壓壓的一片。

隻有礦區貿易公司的燈還亮著。

說是貿易公司,其實相當於大型供銷社,門麵不大,裏麵卻擺著一排排貨架。屋裏燈泡有些閃爍,撐開了一片昏暗的光暈。一個女售貨員站在櫃台前,低著頭,正在看書。

“喂,有餅幹和水壺嗎?”他摸了摸外套,爸媽給的錢牢牢縫在衣服夾層裏,應該夠買。

售貨員翻一頁書,頭也不抬,“餅幹在第三排,水壺在第五排。”

他走過去,拿了一堆餅幹,用衣服包住;又到第五排貨架下,看著大大小小的水壺,心想回京路上,迢迢千裏,就選了最大的一個。

“這些都要,一共多少錢?”他抱著一堆商品,放上櫃台。

售貨員這才抬起頭。她有一雙黑亮黑亮的眼睛,偶一眨動,仿佛黑夜與白晝在她的眼眶裏輪換了一周。陳堅覺得麵熟,突然想起她就是白天洗衣服時嘲笑自己的女孩。

售貨員顯然也認出了他,皺了皺眉。“水壺兩塊,”她指著水壺,又從一堆食物裏挑出兩袋海陽牌甜酥餅幹,“這兩袋一共一角六分。你給我兩塊一毛六就行了。”

陳堅一愣,又指著她沒算進去的大堆零食,“小妹妹你年紀輕輕,耳朵不好啊——我是說全部。”

“反正你就給我兩塊一毛六吧,”售貨員說,“水在屋裏頭,你自己去打。水不要錢,不過我建議你不要裝太多,到時候累。”

說完,她又低下頭,借著燈光看那本泛黃的書。

陳堅一頭霧水,掏錢出來的時候,想了想,還是在櫃台上放了四塊錢。售貨員也沒說什麽,把錢收起來,繼續看書。燈光落在她一頭黑發上,像是錦緞,有著釉一樣的質感。陳堅多看了幾眼,又想起曉佳,便趕緊把食物包好,水壺裝滿水,走出貿易公司。

“哎……”

他回頭,看向燈光下的女孩。

“別走西邊,”售貨員說,“其餘哪個方向都行。”

說話莫名其妙的……陳堅加快步伐,走出四號基地,回望一陣,夜幕下的基地仿佛疲倦的羊群,一團湊著一團,陷入沉睡。基地之外,一片風沙,風聲時而呼嘯時而幽咽,聽著便讓人心裏枯敗蕭條。

既然要走,何必流連!拜拜了您嘞……他堅定信念,大步往前。

但他忽略了夜晚戈壁灘的可怕,沒走多久,就分不清方向了。他焦急起來,東走西走,不知覺間,竟然來到一大片長條形的陰影下。

那些陰影橫亙在視野裏,像蜷縮的獸類。他叫了幾聲,沒有回應,便大著膽子上前撫摸。

觸感冰涼,堅硬。他盲人摸象般多摸了幾處,心裏便明了了——這是運油的罐式車。彼時蘇聯已有大型輸油管道係統,但冷湖地處偏遠,鐵路未修,隻能靠油罐車一車車往外拉。冷湖的石油經過了十年開采,已漸衰落,車輛隔幾天才運一次,因此今夜的油罐車便停靠在此。

司機們都去窯洞房休息了,車廂裏空無一人。

陳堅不會開車,便摸著車罐走。他記得車隊的位置,順著油罐車車尾的方向,就能走出基地。但摸著摸著,他的手突然一縮——有一個油罐車的罐體裏,傳來了溫潤的感覺。

罐子裏有原油?

但即使裏麵裝滿了原油,在這樣冷的夜裏,也早該凝固了,怎麽還會溫熱著?他心裏想著,東摸西摸,確實能感覺到大鐵罐子裏麵的溫度。他朝前看看,夜色幽暗,但隱約能看到前方已經沒了油罐車的陰影。

而且他正在摸的罐子,離其他油罐車很遠,且車型老舊,顯然不是一個車隊的。

為什麽運輸車裏沒油,一個快廢棄的鐵罐子卻裝滿了溫熱的原油呢?

陳堅正疑惑著,突然聽到罐子裏傳來一聲悶響,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敲著罐壁——從裏麵敲。他猛地一愣,隨即搖頭,心想是自己聽錯了,便拍了拍罐子,打算走開。

他拍罐子的動作很輕,但頓了兩秒,油罐車突然劇烈晃動起來。他嚇得後退一步。隨後,罐子裏傳來沉悶但雄渾的吼聲,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從裏麵醒來,吼聲中帶著痛楚與憤怒。陳堅嚇得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著搖晃的巨大罐體。裏麵的吼聲還在繼續,伴隨著咚咚咚的敲擊聲。

一道光束破開夜色,照在他頭上。

“你是誰?”有人喝道,“半夜過來幹嘛,偷油?”隨之響起的,還有槍栓拉動的聲音。

陳堅嚇得血液凝固,連忙舉起手說:“我隻是過來——過來撒尿的!”他被手電筒的光柱照著,眼都花了,看不清光束背後的人影。但他能看見手電旁邊黑洞洞的槍口,連忙補充一句:“向毛主席保證!”

“你別動!”那人滅了手電,掏出一根棍狀物,貼近油罐車。“嗞嗞”,電流聲響起,竄動的電光在整個車罐上遊走。罐子裏的敲擊和嘶吼立刻消失。

電光也照亮了那人的臉,臉型消瘦,頭發蓬亂,眼睛微微突出,臉頰為數不多的肌肉正在**著。

這副模樣比油罐車裏的動靜更可怕,陳堅不敢亂動。

手電的光再次籠罩陳堅。

“我沒見過你。”那人說。

“我新來的!向毛主席保證,今天剛來!”

那人“哦”一聲,反倒放心些了。“第一天來,那晚上不可能來這裏撒尿。”那人滅了手電,在黑暗中揮了揮,“要走就快點走,哪兒都成,別來這裏。”

“那我走哪邊?”陳堅小心翼翼地問。但過了一會兒,對麵也沒回應,然後他才發現對方已經離開。他把手放在油罐上,溫熱依舊,隻是罐子裏一片平靜,仿佛剛才的動靜隻在夢魘裏。

他突然想起售貨員對自己說的話——此處正是西邊,是她讓自己不要來的地方,沒想到偏偏不湊巧來了這裏。他連忙邁步走開。

這一夜,陳堅在戈壁灘上跋涉,風沙割麵,寒冷入骨。他走了許久,四野依然是一片茫茫黑暗,隻有身後的四號基地門口還燃著火柱——采油時,工人會把可燃氣體引到地麵,出於安全和避免汙染的考慮,以燃燒的方式來處理。現在,它是整個世界唯一的光,唯一的熱,而陳堅正在遠離它。

走到半夜,他已經冷得打戰,前方依舊一片黑暗。黑暗裏不知有什麽東西正等著他。他縮著肩膀,佇立原地,向後看看,又看向前方,突然罵了一聲娘,又往回走。

走回基地時,天還沒亮。他又餓又累,吃了兩袋餅幹,回宿舍悶頭大睡。

但他沒睡多久就被叫醒,跟工人一起出門幹活。他被分配到機修車間當電焊工,帶他的師傅姓曹,一見到他就咧出滿口黃牙,笑道:“又給我們送肉來啦!”陳堅跟著曹師傅學焊接,但曹師傅隻讓他看了兩遍,就把焊具交給他,自個兒到一邊跟別的工人吹牛閑聊。他索性也不管,拿起焊槍就焊,一天下來焊斷了三塊鋼板、七根鋼管,報廢焊條無數。最後他頭昏眼花地要拿焊槍去焊正在施工的油井鋼架,才被大驚失色的曹師傅給攔住,“你要燒了我們麽!”

忙了一天,除了眼睛看啥都是花的,也沒有想象中那麽難熬。晚上他回宿舍休息,想起包裏還有一大堆餅幹零食沒吃,一陣肉疼,連忙提著包跑到貿易公司。

時候尚早,售貨員還在。幾個工人買了些牙膏、蜜餞,結了賬卻不肯走,對售貨員調笑道:“阿依啊,你說我們天天來買東西,你是不是該打點兒折啊?”

阿依抬起頭,眼睛睜得大大的,說:“我隻是收銀的,打折做不了主。”

“那你可以把你能做主的打折給我啊……”一個工人嬉笑道,看著阿依,似乎在等她發問。

但阿依卻直直地盯著他,臉上既沒有害羞,也沒有生氣。在她的目光下,工人的嬉笑慢慢僵硬,拿起牙膏,跟夥伴們一起灰溜溜地走了。

阿依又低下頭,繼續翻書。

“額……”陳堅見識過她的手段,有些不好意思,“這個,這個,昨兒買的,能不能退貨啊……”

阿依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吃驚,說:“自己把東西擺回去吧。”又從櫃裏摸出一小遝零錢,遞給他,“你數數。”

陳堅一數,一塊八毛四分錢。他心頭一跳——水壺自己喝過,自然不能退,早上又吃了兩袋餅幹,剩下的恰好值一塊八毛四。而她昨晚本來隻收兩塊一毛六,是自己非得給四塊,才有了這個找頭。

“你怎麽知道……”他捏著錢,問道。

阿依語氣淡淡的:“像你這種想跑的人,尤其從北京來的,我見得太多了。”

“啊?那他們跑成了嗎?”

“如果跑成我還會給你準備零錢嗎?”阿依想了想,又補充道,“噢,有兩個人沒有回來,聽說是凍死了。”

陳堅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連忙把餅幹吃食擺好,臨走前想起那個神秘的油罐車,說:“對了,你讓我不去西邊……那裏有什麽啊?我碰到了一個奇怪的人,拿著手電,跟鬼魂一樣。”

阿依臉上表情變了變,說:“他……他叫羅慶,四基地第一次噴油時,他就在現場,是老工人了。但那裏有什麽我也不清楚。”

“你來多久了?”

“很多年了。”

“那你怎麽不離開這裏呢?”

阿依笑了,笑容綻開在這片黃土上,綻開在昏黃的燈光下,讓陳堅有些迷醉。他垂下眼瞼,不敢看她。“因為我的家就在這裏,”她接著說,“希望你也喜歡冷湖——如果你能活下去的話。”

3

“什麽?”子彥有些不信,“那時候戰爭已經結束,不就是挖油嗎,又不打仗,怎麽還會死人呢?”

爺爺的白發抖了抖,像是被風擾亂,又像是回憶到了久遠的過去。

“你跟我來一個地方。”

爺爺說的是位於東南角的公墓。進去前,老人在門口駐足,仰頭看著公墓大門內巨大的紀念碑。烈日炎炎,碑體像巨劍一樣融化在陽光裏。

子彥以手搭眼,逐字念道:“為發展柴達木石油工業而光榮犧牲的同誌永垂不朽……進去吧爺爺。”

“等等,你去買瓶酒。”爺爺說,“好久沒來看他們了,不能空著手。”

“買哪種酒?”

爺爺陷入了沉思,“他們來自天南海北,喝的酒都不一樣。磊子愛喝汾酒,小俊個頭大,最愛二鍋頭,還有汪二哥,沒事就整點黃酒,呀呀唱戲,戲詞誰也聽不懂……”

最後,子彥在商店裏買了一瓶青稞酒。爺爺點點頭,“也好,這裏都喝青稞酒,不管來自哪裏,都入鄉隨俗吧。”

墓園大門氣派,裏麵卻甚是荒涼,連圍牆也沒有。大片暗啞的墓碑錯落地立在黃沙上,碑後是低矮的墳包,沒有修繕,像是一個個隨意堆起來的小土堆。再往後,綿延起伏的祁連山脈遙遙在望。

黃沙在墓碑間掠過,發出輕響。

“這裏的墓碑怎麽都朝向東麵?”子彥看了一會兒,問。

爺爺說:“青海屬西地,大多數人都來自東邊。他們是想回家,死了也要看著家的方向。”

這時,身後走來一群人,正是昨天同行的旅遊團。導遊邊走邊大聲講解:“現在大家看到的是火星小鎮著名的曆史遺跡——四號墓園!這裏墓碑有四百多塊,埋葬著曾在這裏奮鬥的石油工人和家屬,有很多墓是父子墓和夫妻墓,比如原冷湖油田管理局領導陳自維夫婦——他們五十年代就來了這裏,後來妻子病逝,丈夫回到內地生活,但臨終之際,還吩咐子女把骨灰送回來,跟妻子一起埋在沙漠裏……現在大家自由參觀,多拍照,可以多發發朋友圈……”

人群散開,各自哢哢拍照,隻有那個眼睛很水靈的女孩慢慢踱著步。

“你好,”她看到了子彥,笑了笑,“你也來看墓地?”

“是啊,我陪我爺爺來的。這裏麵有很多他認識的人。”

爺爺在墓碑間尋覓,有些碑文已經被久遠的時光磨得依稀難辨,有些則幹脆是無字碑。他看得仔細,邊辨認邊用手掌輕輕摩挲著墓碑。

子彥和女孩跟在後麵。女孩環顧四周的黃沙荒墓,歎息道:“當年他們為了祖國的石油事業,背井離鄉聚集到這裏,硬是在一片茫茫黃沙中建起了居住地。現在石油枯竭,這裏又被遺棄,隻有他們的屍骨留了下來。雖然現在提到集體主義、奉獻精神會被人說很傻,但……一個時代總有一個時代的印記吧。”

子彥連忙附和:“是啊,時代精神嘛……對了,你知道為什麽這些墓碑都是朝東麵麽?因為青海在西邊,大多數石油工人打東邊來。他們是想回家,哪怕死了,也要看著家的方向。”

女孩看著他講解,眼睛閃亮著光彩。從她瞳孔裏散出的細碎的光,照得子彥心醉神迷。

這時候,爺爺招了招手,子彥和女孩連忙過去。爺爺把酒接過來,在墓碑前倒了一點,輕輕說:“磊子,我來看你了。”

子彥湊女孩耳邊,小聲說:“這是我磊子爺爺,喜歡喝汾酒,酒量可好呢。”

爺爺又找到了小俊和汪二哥的墳墓,顫抖著彎下腰,把酒灑下。子彥也沒閑著,跟女孩悄聲道:“這我小俊爺爺,個頭可壯呢,一個人打好幾個,常喝二鍋頭……你看,這是汪爺爺的墓碑,他特愛唱戲,喝了黃酒就唱,以前可疼我呢,經常抱著我唱黃梅曲……”

女孩疑道:“你小時候也在冷湖生活過?”

“這個這個……”子彥撓撓頭,正好爺爺又到了一塊墓碑前,久久地凝視著,忙跑過去問,“爺爺,這個羅——”墓碑上碑文很淡,幾乎被風沙磨平了,他看了好久才認出下麵的字,“這個羅慶是誰啊?”

爺爺俯視著墓碑,微微喘氣,過了好久才搖頭,看樣子並不打算回答。

子彥瞥了身旁的女孩一眼,殷勤道:“爺爺累了嗎,那我替你倒酒。”

不料爺爺提著半瓶酒,表情怪異,說:“不給這個人敬。”說著就走到墓園最東的角落,站在一塊墓碑前,把剩下的酒都灑在黃沙上。

兩個年輕人跟過去,發現這最後的一塊墓碑,沒有文字。不是被磨平,倒像是當初立的時候就沒刻字。爺爺看著空白的墓碑,佇立良久。黃沙貪婪地吸收著酒液,直到酒痕都幹了,爺爺還沒回過神來。

“爺爺,這是誰?”子彥問道。

爺爺似乎累了,擺擺手,說:“見完故人了,回去休息吧。”

正好旅遊團也開始集合,子彥扶著爺爺,跟他們一起往回走。旅遊團的下一個項目是參觀廢棄煉煤車間,車間後有一塊空地,堆滿廢棄物。爺孫倆本來不打算參觀,但子彥走著走著,突然發現爺爺扭頭盯著空地,視線落在廢棄物角落裏。

一堆鏽蝕斑斑的雜物中,有一個大鐵罐,橫躺著都有一人高,長則有三四米。鐵罐不知放了多久,整個都鏽穿了,似乎一碰就會散成鏽粉,就算拿去賣廢鐵恐怕都沒人要。子彥看了看,覺得它跟運油車的罐體很像,隻是不知為何落在這裏。

爺爺上前摸著罐子外側的鏽跡,嘴唇發抖。

子彥走過去,剛想問,卻愣住了——這個大鐵罐並不完整,上方有一個大洞,裏麵黑黝黝的,洞邊緣的鐵片微微外翻。這情形,仿佛很久前有什麽東西從內部掙破鐵罐,像撕紙一樣把堅硬的罐壁撕開,咆哮著跑了出來。

陳堅換了策略:既然逃跑不成,那就爭取調走。幹得好能評上先進石油工人,幹得不好會被批評,兩者都有調走的機會——但後者顯然容易一些。

所以他在油田裏,有什麽活兒就幹,做出一副任勞任怨、揮灑青春和熱血的樣子。但交給他的活兒,無一不辦砸。工人師傅們卻也不惱,樂嗬嗬地看著他把螺絲擰歪,把鋼板量錯,然後不厭其煩地指正。

看著他們樸實憨厚的笑容,以及彎下來的脊背,陳堅滿心慚愧。但想到北京優渥的環境和曉佳的笑容,立刻又咬牙繼續搗亂。

直到半個月後,8號鑽機出了故障,機修班拚命搶修,所有人都奔過去接漏噴出來的原油。

油噴如雨,大家的軍大衣都被染黑了,但沒人躲避,拿盆拿桶甚至還有路過拿著飯盒的,想盡辦法把油接住,往儲油箱裏倒。他被這熱火朝天的場麵震懾住了,呆立在奔湧的人潮中。

“愣著幹嘛!”曹師傅路過他身邊,大吼道,“幫忙啊!”

他連忙轉身去拿鐵桶,跑向噴井。油雨落上他的臉頰,溫熱流淌,他把鐵桶頂在腦袋上,桶越來越重,便扛著往回跑。快跑近儲油箱時,他閉眼一咬牙,腳下一絆,整個身子撲倒,一桶原油傾瀉在沙地裏。

“他媽的,地上忒滑!”他有些心虛地大喊。

旁人沒有理會他,繼續接油。他也爬起來,不敢亂來了,老老實實接油倒油,一直忙到日頭漸晚。太陽掛在沙漠盡頭,垂垂無力的模樣。

機修班的工人修好油井,原油不再噴湧,所有人都坐在地上休息。陳堅也累得夠嗆,正要坐下來,一扭頭,看到曹師傅猙獰的臉。

“你他媽的!”曹師傅揪住他的衣領,“平時你怎麽玩我無所謂,接油時你還敢亂來!”

陳堅從沒見過一貫和善的曹師傅露出這種勃然怒色,仿佛自己倒在地上的,不是黑乎乎的油,而是曹師傅的血。陳堅倔性也上來了,掰住曹師傅的手臂,叫道:“你別來勁啊!就算我不小心弄灑了,我賠錢!這桶油的錢我他媽賠還不行?”

“這是你賠的事兒嗎?你賠得了錢,賠得了命嗎?”曹師傅兩眼血紅,粗壯的手臂一扭,就將陳堅摔在地上。陳堅腦袋也充了血,拿出胡同裏搏命的勁來,翻身爬起,揮拳廝打。

他們在泥地裏翻滾互毆時,其餘人都冷冷地看著,喘著氣,但沒人上前勸架。連小川兒都袖手旁觀。

鬥毆過後,書記把他們叫過去一通批評,便各自放了。

但陳堅打架輸了,滿心懊喪,加上曹師傅又管著自己的崗位,去了也尷尬,索性耗在宿舍裏。晚上他也不想去食堂,幹脆去貿易公司買餅幹。

“別太強了,”結賬的時候,阿依說,“跟曹師傅道個歉,他好說話的。”

阿依歎了口氣,“油沒有要他的命,但要了他兒子的命。”

“啊?”

“曹師傅的兒子小曹是跟著他一起來冷湖的,小曹進了機修班,負責油井維修。64年的時候,一口井油壓太高,氣流從旁通管線衝出來,帶著管線到處掃,小曹著急搶修,沒來得及逃走,被管線掃到了。”阿依說完,低下頭,翻開書的另一頁。

陳堅愣愣地聽完,感覺身上有些無力,仿佛之前打架留下的傷到現在才開始發作。

“不過這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很多人都犧牲在了這片土地上。國家需要油,他們就來了,曹師傅把兒子埋在沙子裏,轉頭又回來繼續幹活。”阿依補充說。

“嗯。”

當晚,陳堅徹夜未眠,次日醒來後,早早去食堂打好飯,敲開了曹師傅的宿舍門。曹師傅正洗漱完,看到陳堅遞過來的饅頭和粥,愣了愣,接過就吃。

整個過程中,兩人沒說一句話。早晨的風沙在屋外刮得呼呼作響。

吃完後,曹師傅把碗遞還給陳堅,才說:“早點去焊房。”

陳堅卻拉住了曹師傅,說:“我想換個崗位,您幫幫我。”

曹師傅的眼睛眯住,似乎被他搞糊塗了,“我還以為……”

“我不搗亂了,向毛主席保證!”陳堅說,“但我想去機修班。”

這三個字像針一樣刺在曹師傅的眼皮上,他的眼角跳了跳,隨即說:“你知道整個井上,機修班是責任最大工作最累的崗位嗎?”

“我知道。我還是想回北京,但搗亂這個法子我不能用了,還是好好幹活吧。機修班最有可能評上先進,有調走的機會。”

“但你……能行嗎?”

陳堅說:“我是首都醫科大畢業的,專業就是把壞了的人體修理好,本質上,跟把壞了的油井修理好差別不大。有不會的,我可以學。我問過了,現在很多機修班的工人都是進去之後才培訓學習的。”

曹師傅沉思了一會兒,說:“我去跟書記說說,但不保證能成。”

“沒事兒,不成我還當您徒弟。”

結果還是成了。不久之後,陳堅調到了機修班,先是學了兩個星期的原理,再背著維修包,跟小川兒一起搭檔,到處搶修油井故障。

陳堅雖然油嘴滑舌,但學習起來就換了個人。

彼時全球石油開采尚處早期,西方篤信石油是由海洋生物生成的,信奉“背斜聚油理論

地殼運動中,岩層在強大擠壓力下形成一係列波狀彎曲,而外形上向上突出的彎曲,成為背斜;因其向上拱起,且油、氣密度比水小,故而是良好的儲油、氣構造。”,並以此為依據,指出“中國沒有中、新生代海相沉積,古生代沉積也大部分不生油……因此,中國決不會生產大量石油”

這段曆史驚心動魄,陳堅看著那寥寥數語,仿佛從筆畫間看到了沙漠中艱難跋涉的駝隊,看到了滴落黃沙中的汗水和鮮血,看到了石油先輩們磨礪得滄桑粗糙的臉龐。他掩卷歎息,終於明白了石油對這裏的工人、對剛剛站起來的祖國意味著什麽。

但長歎之餘,一個疑團也在他心中升起——石油的成因到底是什麽?

5

子彥一愣,說:“這個我都知道,教科書上寫了——石油像煤一樣,是古代有機物經過漫長歲月變來的。”

爺爺點頭:“主流觀點確實如此,最初西方的海相生油觀點就是來自有機物生成原理,因為海洋裏的浮遊生物、海藻等大量被掩埋在湖底海底,這是無氧環境,再與底泥混合,被岩層包裹,經過一係列高溫高壓的反應,最終生成以烴類混合物為主的**。”說起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衰老仿佛一下消失了,變得神采奕奕,“而陸地的植物經過同樣的演變,更容易生成炭,而不是油。但隨著陸相生油理論被證實,就有人開始懷疑有機物演變這個傳統觀點了。”

子彥聽得頭大,撓撓腦袋,小聲抗議道:“爺爺,我是個文科生……”

爺爺卻不理會,繼續說:“後來,證據越來越多,比如現在世界上已經有三萬多個油田,但其中八個特大油田就占了總儲量的一半。你看,如果是有機物演變成石油,但史前生物在地球上的分布絕不會這麽不均。”

“哎,話也不能這麽說,”子彥好容易逮著一個自己懂的話題,舉手道,“生物就是分布不均的啊,就像人一樣,城市人多,荒漠人少。”

“但世界上的一半的人,會隻集中在八個城市嗎?”

子彥說:“額,教科書不會教我們錯的吧……”

“當然,有機物生油的意義很大,絕大部分油田都符合這個理論。隻是……”爺爺斟酌了一下措辭,“隻是石油的來源,或許並不唯一。有些油田在垂直方向上分布很深,越往深處成油條件越好,這說明在地底深處,還有源源不斷的油氣供給。”

“那還有什麽原因呢?”

“有人提出了無機成油說,說是由地底的炭演變的。”爺爺的目光變得深邃,寒冷的夜風吹過來,他的白發向後飄動,“反正現在兩派觀點爭議很大,至今沒有定論。但我有一次看新聞,說是在一個遙遠的地方發現了紅色**,很像石油。如果這個新聞被證實,那石油成因就會有第三種理論了。”

爺爺抬起頭,冷湖的夜幕立刻映進他的眸中。歲月本已將他的眼睛攪拌得渾濁,但在冷湖星光的照射下,他的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湖水,倒映著萬千星辰。

子彥也仰著頭。星光穿越千百萬光年,將他籠罩。這是北京絕對看不到的景象,星星近得像是垂在空氣中,觸手可及,如同莽莽原野上一場凝固的雨,而每顆雨滴都曾是龐然浩大的天體。子彥甚至下意識伸出手,想去接住星星。手掌空空如也,隻有冷風掠過,他才意識到自己仍在地球,而他看到的是遠古的光——在他出生前、在人類誕生前就已經從星體射出,跋涉而來,仿佛它們的終點就是他的眼睛。在他仰頭這一瞬間,星光就完成了征程。

爺爺輕聲說了兩個字。

子彥沉醉在奇景裏,一時沒有聽清,問道:“什麽?”

“火星,”漫天星雨中,爺爺口唇翕動,“他們在火星地貌圖上,也發現了疑似石油的**。”

6

陳堅發現,這塊土地有一種魔力,沒待到一個月,生活就被黃沙和烈風充斥了。有時候夜深人靜,他回想在北京二十幾年的生活,竟覺得不真切,仿佛那些記憶裏的街道、鄉音、擁擠的人群被一陣陣風沙吹得縹緲依稀。

“哎,小川,”一次修泵的時候,他想起這事兒,問道,“你說,會不會有一天我們被這個地方同化了,不像北京人了啊?”

“北京?”小川兒一臉迷糊,“那是哪兒?”

“……”

“噢噢,你說老家啊。”小川兒說,“我跟你不同,我爹媽不是什麽大人物,把我弄不回去。我估計得待在這裏,嘿嘿,要當青海女婿啦。”

“什麽,你拍上婆子了?”

小川兒麵露鄙夷,“別把你們北京人的流氓話往我身上套!什麽叫拍婆子,我這是自由戀愛,響應毛主席號召,共同追尋偉大理想。”

陳堅來了興致,問:“誰啊誰啊?”

原來是食堂的一個年輕女工,每次小川兒去打菜,女工都會朝他笑一笑,勺子裏盛得滿滿的,倒在他碗裏。

“出息!給你幾塊肉就把你收買了?”

“胡說,是笑!是微笑!你都不知道,她笑起來的時候,笑容映在一大盆肉湯上,看著很有安全感。”小川兒眼神透著神往,頓了頓,又補充說,“當然了,肉也起了一部分作用,這年頭,有肉吃也不容易。”

陳堅又多挖苦了幾句,小川兒不經逗,罵咧幾句又轉身幹活去了。看著小川兒的背影,一股惆悵蒙上心頭,他難免又想到了遠在北京的曉佳。

“唉,曉佳啊曉佳,”他在心裏說,“我什麽時候才能回到你身邊啊?”

仿佛聽到了他的心聲,幾天後,曉佳的信就穿過漫漫千裏,到了他手中。“看,我也有愛情的滋潤!”他捏著信封,得意地跑到小川兒麵前,“而且你看郵戳,我離開北京的第二天她就給我寄了這封信!怎麽樣,不止西北姑娘才有火一樣的熱情吧?”

但陳堅看完信後,臉上的喜悅就冰消雪釋,換成了茫然的神色。他把小川兒腦袋推開,歪著身子,又看了一遍。他似乎這才看清信上所寫的字,愣了愣,連忙把信塞進懷裏。

小川兒也大概明白了信上是什麽內容,拍拍他的肩膀道:“別太難過了,女人嘛,唉——不過我女人可不一樣啊。”

“你要是不加最後一句,還有點安慰效果。”陳堅悻悻道,“而且我也不難過。”

這話倒不是逞強,陳堅半夜在**翻來覆去,發現自己居然真不難過。而這個發現更讓他困惑。難道真的被這塊土地同化了嗎,連為愛情哭一嗓子的能力都沒有了?他幹脆爬起來,走到瓦窯房外,邊走邊思忖——愛情就這麽離我而去了,而且曉佳是多麽美,咦,等等,曉佳長什麽模樣來著?

這個夜晚升起了半個月亮,月光盈盈,他掏出那封信,又看了一遍,確認曉佳是把自己甩了。

他終於覺得悲哀起來,不知覺間,又走到了那一排油罐車的停放處。他赫然一驚,想起之前在這裏聽到的可怕喊聲,便打算往回走。

這時,隱約的說話聲傳來,就來自油罐車後麵。

“這次組織來檢查,又要麻煩你一次。”聲音非常耳熟,正是不久前批評了陳堅的書記。

另一個聲音有些遲疑,“但它最近狀態很差,像死了一樣,萬一……”

這是指導員說的。

陳堅一愣——書記和指導員,這兩個實權人物,深夜來這裏幹嘛?

還未細想,油罐車的背後就響起了第三個聲音。

“沒關係的,它的生命力很強,不會這麽容易死的。別看它現在要死不活的,一通電,就能立刻跳起來。”

陳堅腦中浮現出那個在黑暗中打著手電喝問自己的人。阿依說過,他叫羅慶。原來書記和指導員半夜來這裏,是來找這個怪人。

書記說:“那就辛苦了。”

指導員還有些遲疑:“老這麽用它也不是辦法,要不,把它報告上去?”

這次回答他的,依舊是羅慶,說:“不行!它是石油的源頭,有它在,冷湖就在!我聽說組織想調一批人去參加遼鬆石油會戰,如果出油量還是太差,整個冷湖都要降級,不少人會被調走吧?”

書記和指導員都沉默了。

“不能這樣!”羅慶有些急了,“我們一輩子都在這裏,這裏就是我們的家。”

對話到這裏就結束了,陳堅害怕被發現,趕緊悄悄回宿舍。這一夜,他失戀的悲傷全然消失無蹤,夢境裏隻有偷聽到的那番對話。尤其是話裏的“它”,在夢裏化為哭泣的怪物,恐怖又悲傷,一邊流血一邊蹲在角落裏嗚咽。

醒來的時候,他摸了摸眼角,竟然有一絲濕痕。

原來這幾年正是石油會戰如火如荼的時候,整個青海原油年產量逐漸減少,國家石油發展戰略性東移,要抽調石油工人去往遼鬆、華北、華東等地區。而油量減少的冷湖尤其明顯,在1959年時還是冷湖市,商店、學校、廣播電台等設施無一不全,而到了1964年,就已經被降格為鎮,每年都有人離開。這次組織來檢查,也是為了再一次確定原油產量,決定是否要分一批人參與東進。

趁檢查組來之前,陳堅他們接到一個奇怪的任務——往油井裏倒一種黑灰色的**。

**裝在大水池裏,用管子牽著,插進油井。高壓泵一刻不停地將**壓進去。陳堅好奇地往水池裏抓了一把,發現裏麵全是草渣、碎木、爛布料之類的廢棄物,被搗碎了,混成一池黏稠的**。

“灌這麽多廢渣廢液進去幹嘛?”陳堅邊裝管道邊問。

小川兒也是一臉迷惑,想了想說:“可能是油壓不夠,用水來增大壓強吧。”

“可是水壓法不是用湖那邊的水麽?這種**浪費不說,還很危險啊,萬一堵住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書記的意思,幹就是了。”

檢查組下午到達冷湖,先是看了一下生產報告,領頭戴白眼鏡的越看眉頭越皺。書記察言觀色,連忙解釋說:“這個,冷湖的地貌比較特殊,儲油量豐富,但地下空隙複雜,產油量時多時少……”

白眼鏡拍了拍厚厚的資料,哼一聲說:“這些數據可不是這麽說的。你們的低產量已經持續了五個月,說明地下儲油空竭,人手應該調到更有需要的地方!”

“要不您再看看油井?”

一行人來到地中4井,幾排磕頭機正在上下起伏。太陽斜斜地掛在天空,被雲層遮住,露出了疲態。白眼鏡在幾台油井處轉了轉,臉色並未好轉,說:“這個實際生產情況跟資料上很符合嘛,倒是跟你說的情況不太符合。”

書記看了看手表,臉上有些焦急,說:“真的,冷湖地下,原油確實很多……”

話音未落,隻聽地下一聲轟隆聲響,仿佛有某個巨大的怪物正在蘇醒。隨著怪響,油井開始顫抖,管道被衝開,一股黑色原油衝天而起。原油上升了四五米之後,力竭散開,灑了白眼鏡一臉。

“噴油了噴油了!”書記大喜。

白眼鏡連忙退到安全位置,摘下眼鏡,抹了把臉,把手湊到鼻子前。他的表情雖然被遮住,但也能看出一臉難以置信,喃喃道:“這鬼地方,開采了十年,還能噴油?”

“我就說嘛,冷湖大有可為,大有可為!”

檢查組的人連夜離開後,冷湖又恢複了往日寧靜。陳堅被這一天的事情弄得滿是疑惑,他檢修多日,知道冷湖底下的油礦確實在逐漸枯竭,但今天噴出來的又是實打實的原油。他想起了之前他們灌進去的奇怪**,一下子坐起來——難道,那些混雜著廢料的水灌進去,被什麽東西變成了石油?

那夜,書記、指導員和羅慶提到的——它。

宿舍裏鼾聲一片,陳堅輾轉思考,但沒個結果。隻是半夜做夢,夢裏哀戚不已,睡眠也淺,很快就被宿舍門外的腳步聲吵醒了。

他起身探出頭,發現街上有幾個人在走動,手裏拿著手電,似在尋找什麽。

一個人影走近,陳堅好心問道:“丟了啥?要幫忙嗎?”

那人抬頭看了他一眼,手電光晃動,一張幹瘦焦急的臉一閃而過。

這人正是基地西邊的怪人羅慶。羅慶沒理他,手電往四下一掃,又快步走向街尾。

“真是奇怪……”陳堅嘀咕,這時一陣尿意傳來,他摸摸肚子,走向不遠處的廁所。走了幾步,他又看見兩個人影在地上找著什麽,這次不用手電,他就認出了這倆人——書記和指導員。其餘人影,也都是各個工班的負責人。

這陣勢,恐怕是丟了什麽要緊的東西吧。

他想著,提褲走進廁所,一通暢快淋漓的放水後,又係好褲子。

剛要轉身,他就頓住了。

廁所裏除了他,還有一陣喘息。

剛剛他嘩啦啦放水,喘息聲被遮住,此時,黑暗裏氣息沉浮,像是有一個破舊的風箱在急促拉動。

“誰在這裏?”陳堅顫聲道,“偷……偷窺麽……”

對方沒有回應,喘息聲更加濃重。

陳堅慢慢伸手,摸到了門旁的拉線開關,猛地拉下。燈光立刻充斥了這狹小的空間。也就在這一瞬間,他看到一個黑影蹲在角落裏。這是個真正的“黑影”——它半人來高,通體黑色,身上有一些凸起,真正詭異的,是它周身繚繞的黑色煙霧,遊移又凝聚。

“你誰呀?”陳堅駭然道。

黑影嗖一聲竄出廁所,陳堅還沒反應過來,外麵就響起了一連串的呼喊。

“是它!”

“快,抓住它!”

“它要往油井跑了……”

“攔著!”

……

陳堅聽著這些大呼小叫,也連忙跑了出去,隻見人影紛亂,電光晃動,熱鬧極了。而所有人的前方,正是那個竄出的黑影,正貼地而行,奔向遠處的油井。

人群裏羅慶跑得最快,眼看黑影快消失了,一咬牙,跳上路邊一輛拖拉機,轟隆隆駕駛著,追上了沙地上的黑影。他連車都不顧了,手裏抓著一張鐵絲網,跳車撲下,兜住了黑影。黑影劇烈地掙紮,幾乎要把它頂翻,但羅慶從兜裏摸出電棍,嗞嗞兩聲,電光竄過,黑影就老實了下來。他自己也被電得手直發顫。

“它……”書記跑過來,氣喘籲籲,“它好像變小了?”

羅慶又電了幾下,網中的黑影徹底老實下來,才爬起來,說:“嗯,它把罐車頂開後,又蛻了一次皮,不然我也抓不住它……”

書記猶豫一下,“它會不會是生病了?”

當陳堅跑到這裏時,眾人已經把黑影抬上了拖拉機,用油布蓋住。陳堅想揭開看一眼,卻被羅慶惡狠狠打開手。

“今晚的事,”羅慶緊盯著他,“不準往外說一個字!”

第二天,陳堅還沒睡醒,就又被叫醒了。他一睜眼,看到的還是羅慶那張消瘦得嚇人的臉,不禁嚇得哆嗦,“怎……怎麽了?”

“你是不是學醫的?”羅慶的聲音有些急。

“是啊,我是首都醫科……”

“那你跟我走!”

陳堅披衣起床,臨出門前,又說:“跟我一起來的小川兒也是我同學。”於是,小川兒的被子也被掀開,揉著眼睛,跟他們一起出了宿舍。

陳堅和小川兒跟在羅慶身後,彼此眼裏都有疑惑,待到了西邊,又看到那輛停在路邊的油罐車。隻是罐頂被撕開了一道大口子,鐵皮外翻,如同薄紙一般。

“這是……”陳堅問道。

羅慶不回答,帶他們繞過油罐車,拐進一間孤零零立在荒漠上的房子。推門進入,裏麵擺設簡單,一床一桌,仿佛清修。唯一占據房子空間的是一個水箱,盛滿了水,裏麵有一隻黑色的動物在飄**。

它不是魚,身下的七根足肢也沒有擺動,卻能安靜地懸浮在水裏,仿佛身體密度與水相同。陳堅從沒見過這麽奇怪的生物,湊近了看,發現即使在水中,它的周圍也環繞著淡淡的黑霧。

小川兒也滿是驚奇,興奮問:“這是冷湖裏的魚嗎?”

陳堅好奇地將手伸進水裏,摸到了這個怪異生物。感到到冰涼的一瞬間,他突然渾身一顫,周圍景象分崩離析,光影怪異,一下子置身於黃沙漫卷之中。他轉身四顧,以為是到了冷湖外的戈壁,但仰頭發現天空略帶血紅,不似人間,不似地球。還沒等他回過神,視野變化,黃沙轉為地層,然後是無邊無際的浩瀚黑海,周圍也變得灼熱難當,他能看到的最後一個場景,是一雙深邃而明亮的眼睛……

“阿堅你怎麽了?”小川兒搖晃著他,聲音焦急。

倒是羅慶站在對麵,表情怪異,等他眼神恢複清明後,問:“你是不是也看到了火星的景象?”

“火星?”陳堅喘著粗氣。

“我剛開始也以為是冷湖外的戈壁灘,實在太像了,但後來查了資料,才知道那是火星的地貌——這可能是巧合,但更可能的是,黑仔改造了這裏,將這裏變成了火星。”

陳堅想起剛剛的情形,點點頭,“它可能來這裏比我們都早,比整個人類都——咦,你也看到過這種幻象嗎?”

羅慶垂下眼瞼,“剛找到它時,經常能看到,但後來我用電棍打過它,就再也沒見過了。”

小川兒一頭霧水,“你們在說什麽啊?”

羅慶說:“我懷疑是它出了什麽錯,來地球就回不去了,隻能藏在地底,一點點改造這裏。這裏的石油也是它催生出來的。”

“是啊,成分是一樣的,都含有大量的碳。我想研究出這裏麵的原理,但十多年了,都沒有進展。”

“你們!”小川兒有點抓狂,“你們他媽的在說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啊?”

陳堅不理他,轉頭看了一眼在水中安靜懸浮的奇怪生物——羅慶管它叫黑仔,又問:“它怎麽變小了?”

羅慶臉色一暗,“這是我唯一弄清楚的——它有一種蛻變機製,每次受傷,身體都會脫繭縮小,造油能力和記憶也減弱了。昨天我用它來造油,它又用最後的力氣撕開了鐵罐車,被抓住後,就變成這樣了——我從沒見過它這麽虛弱。”

“嗯,所以你讓我們來救它——但我們學的是臨床,不是獸醫……”陳堅正要拒絕,腦中又記起剛才看到的景象,一句話脫口而出,“用加熱的水浸泡它試試。”

他們把水加熱後,黑仔果然有力氣了些,足肢擺動,眼睛微微睜開,隨即又閉上。

“還是大學生有辦法!”羅慶盯著黑仔,振奮起來。

“聽說你最近在幫羅慶做事?”阿依問。

陳堅正在貨架之間遊弋,聞言一愣。這些天他總是這樣,傍晚時來貿易公司,在貨架間來回巡視,一副認真挑貨的樣子。剛開始買東西的人多,很多人都跟他打招呼,但他這樣徘徊著,遊走著,慢慢天色變黑,人都走光了,他才隻拿一小袋餅幹,在阿依那兒結賬離開。

阿依永遠是那副模樣,人多時手腳利落地結賬找零,人少了之後,就拿出一本書,在昏黃的燈光下翻看。

她很少跟陳堅說話,所以當聽到她的聲音時,陳堅猶豫地走出貨架,來到櫃台前。

此時已經很晚了,外麵的瓦窯房開始關燈,但夜色像被稀釋了一樣,並不是完全的黑暗。

“你怎麽知道?”他說。

“我聽人說的,你跟……羅慶,”阿依合上書,抬眼看他,“怎麽會混在一起呢?他不是脾氣很怪嗎?”

陳堅留意到,每次阿依提到羅慶時,語氣都有些遲疑。他左右看看,四下無人,便說:“我跟你說,羅慶可不簡單呢……”

在阿依的目光下,他不禁忘了羅慶反複告誡的保密,將黑仔的一切都說了出來,還包括羅慶十多年來守著它、用它“變油”的秘聞。這件事太過離奇,但阿依聽得很認真,她的眼睛裏像是沉進了整個燈泡,邊聽邊淡淡地閃爍著。外麵的夜色漸暗漸濃,燈火次第熄滅。

“所以這些年,”聽完後,阿依低下頭,臉上的表情藏在燈影裏,“他從未回家,就是為了一直守著那個怪物?”

陳堅歎口氣,“這裏的石油越來越少了,他想把黑仔研究透,讓這裏再次充滿石油,讓人都不走。”

陳堅一愣,“你怎麽……”

阿依搖搖頭,再沒有說話。

過了幾天,當陳堅再次在貨架間徘徊到深夜,拿著餅幹要結賬的時候,阿依說:“你天天來這裏,就為了買餅幹嗎?”

“我……”陳堅有些支吾。

“你們北京人不是很會說話嗎?”阿依看著他,燈光撲下來,光影在她臉上勾勒出深深淺淺的立體感,“怎麽不說話了?”

就是這張帶著異域風情的臉讓陳堅說不出話來。他在北京拍婆子時擅長的臭貧瞎侃全堵在了嗓子眼。他原本並不覺得阿依多好看,隻是覺得她的眼睛很亮,特立獨行,但他已經在這裏待了一年多,經常來貿易公司,總是看到阿依在燈下讀書的樣子,看得多了,那模樣就印在了心裏。有時候他分不清楚,是阿依好看,還是燈和書的組合迷惑了他。他在夜裏輾轉反側,但隻要在夢裏看到阿依,夢中場景不管怎麽變化,阿依的頭頂始終有燈,她手上總是拿著泛黃的書。

見陳堅不說話,阿依換了個話題,“對了,你能帶我去看看那個……黑仔嗎?”

陳堅想都不想就答應了。

趁著夜色,他們悄悄走到羅慶的房子前,陳堅先去開門,確認羅慶不在家後,招手讓阿依進來。

阿依走到水箱前,看著在水中緩緩遊動的奇異生物,她盯著看了一會兒,突然伸手,將黑仔抓了出來。

黑仔接觸到空氣時,周身煙霧彌漫,但很淡,七根足肢也軟綿綿地垂著。

“哎不行,”陳堅連忙上前,“它有點不……”他的話停住了,因為他看到阿依的另一隻手從兜裏摸出了一把匕首。

刀刃上寒光流轉,對準了黑仔的咽喉。

陳堅一下子懵了,向前一步,急道:“別!你怎麽了?”

阿依低頭看著黑仔,表情複雜,眼角閃爍著細碎的光。刀尖微微顫抖。

黑仔的足肢動了一下,慢慢揚起,搭上了阿依的手背。一絲冰涼的感覺傳了出來。過了許久,阿依突然幽然一歎,鬆開了手中的匕首,將黑仔放回水箱。

她的表情輕鬆了許多,轉頭衝陳堅一笑,說:“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吧……”

陳堅也鬆了口氣,剛要說話,身後屋門一聲吱呀,羅慶走了進來。

陳堅頓時鮮血凝固——以羅慶的脾氣,要是看到有外人進了他的屋子,還站在黑仔麵前,不知道得多生氣。他戰戰兢兢地轉過身,想著如何解釋,卻發現羅慶臉上並無怒色。

倒是帶著詫異和……慚愧?

“你……”羅慶的目光掠過陳堅,落在他身後的阿依身上,“你怎麽來了?”

“我在貿易公司,你在這邊,你不去看我,我總可以來看看你吧?”阿依說。

阿依搖頭,向屋外走。路過陳堅時,拉了一下他,陳堅連忙跟著她一起出門。他們走得很遠,風沙獵獵,才回過頭,看見遠處的屋子依然亮著燈。燈光裏,羅慶的影子有些孤單。

“什麽!”陳堅從**跳起來,湊到小川兒床前,“阿依是羅慶的女兒?”

小川兒坐起來,拍拍他的肩膀,歎口氣道:“陳堅同誌啊,你連敵人的底細都沒刺探清楚,就貿然過去攻城拔寨,結果隻能損兵折將,組織對你很是失望啊!”

“別貧!”陳堅問,“那平常怎麽不見他們有來往走動啊?”

“羅慶那個怪脾氣你沒見過?聽說啊,他是本地人,以前這裏特別荒涼,開油田後,他就在基地裏幹活兒,一心撲在工作上,連家都不回。他老婆病死時,正好基地在搶油,他忙得都沒時間回去。”說到這裏,小川兒的聲音壓低了,“不過我猜,他真正的工作,應該是搞清黑仔的秘密……總之,這以後阿依就恨上了他,哪怕在貿易公司上班,也很少見他。”

陳堅聽得悵然,躺回床,手枕著後腦勺,半宿睡不著。他突然明白阿依在羅慶屋裏的舉動,心裏沒有半分生氣,反而有些憐惜。

這一晚,他又夢到了阿依。在夢裏,阿依一手拿書,一手持刀,頭上有燈,燈光在黑黑的頭發上流淌,還是那麽好看。

7

到了晚上,老爸打來電話,問:“你爺爺現在怎麽樣?”

子彥看了眼早早上床休息的爺爺,捂著電話出了房間,才說:“還好啊,這幾天都在鎮上轉,興致不錯。”

“哦……那你陪好老爺子。”說完,爸爸就想掛斷。

子彥心裏一動,忙道:“等等!”

“我很忙,有什麽事你快說!”

“我奶奶,”子彥猶豫地說出這個陌生的稱呼,“叫什麽名字來著?”

“怎麽了?”

“沒……沒什麽,就是問一下。”子彥出生前,奶奶就去世了,家裏規矩又嚴,所以他從不敢問爺爺奶奶的名字。

爸爸顯然也回憶了好一陣子,才說:“羅……羅佩玉,嗯嗯,就是這個名字。”

“哦……”

掛了電話,子彥又往房間裏瞧了瞧,爺爺已經睡著,安靜地躺著。

他默默歎息一聲。當初聽爺爺提起阿依這個名字時,他就聽出了聲音裏的惋惜,現在確定了奶奶的姓名後,這種猜想就被證實了——爺爺最後沒有跟阿依在一起。

大概,在這個世界上,愛情能遍地開花,但相愛的人能真正在一起的,隻是少數吧?但子彥這個年紀,總盼著有情人終成眷屬,因此有些無精打采,便走出賓館,想去小賣部買瓶啤酒。

路上,他又碰到了那個有著水靈眼睛的女孩。他心裏有事,女孩也不多話,兩人慢吞吞地走著。他們走過一盞盞路燈,影子縮短又拉長。

8

阿依是在第二年冬天離開的。

早在陳堅來冷湖前,石油工業部就確定了柴達木盆地重點勘探開發位於青海省西邊的花土溝油田,靠近新疆;到了1969年,更是召開“戰戈壁,睡沙灘,重返西部建家園”誓師動員大會。陳堅來之後,又恰逢冷湖產油量逐年減少,白眼鏡後來又來了一趟,這次黑仔始終無法蘇醒,羅慶拿電棍電了十幾分鍾都不管用。白眼鏡冷冷一笑,在本子上寫了點什麽,寫字的時候,書記和指導員臉色都有些發白。於是,七三年以後,陸續有石油工人被調走,冬天走的那批人裏,就有阿依。

而陳堅,來冷湖已經快兩年了,徹底融入了這片土地。他每天往返於老基地、四號基地和五號基地之間,許多麵孔都很熟悉,走到哪裏都有人打招呼。盡管那些人麵容粗糲,被黃沙長年累月地摩挲,但他們的熱情和淳樸,以及對石油事業的忠誠,都一點點融進了陳堅的血液。

其間,陳堅有一個月的假,長途奔波回了北京。但這已經不是他熟悉的城市了——白天,街上到處是狂熱的人群,口號震天,而人群前麵,往往押著一個頭破血流的人;夜裏,家家戶戶熄燈安睡,人影罕見。當他回到家裏,發現父母已經不在,屋子裏一片狼藉,空空****。他去問隔壁,隔壁那位看他長大的大爺摸著他的頭,歎息了一聲。

他隻待了兩天就實在待不下去,索性收拾行李,又回到冷湖。臨走前,他打算鎖門,但看看四周,又長久凝視著老房子,把鑰匙往旁一扔。

他提著大包行李回來,累得夠嗆,包裏衣物並不多,真正重的,是他從家裏床下拖出來的書。

他把這幾十本書抱到貿易公司,堆在櫃台上。

“這……”阿依愣住,“你這是幹什麽?”

“這是我媽愛看的書,家被抄了,書倒是藏得好好的,拿過來給你。”陳堅拍了拍摞得高高的書,“你不是喜歡看書嗎?這些書可以看很久。”

阿依低下頭,拿起書,每一本書都翻開看了幾頁。她看得很認真,有人過來結賬都沒理會,還是陳堅幫忙收的錢。陳堅看她認真翻書的樣子,喉嚨發癢,有什麽話即將脫口而出,但當他鼓起勇氣就要說的時候,阿依抬起了頭。

兩個人四目相對,他的勇氣一下子瓦解了。

“這些書都很好,書店裏買不到,”阿依說,“很珍貴吧?你從北京帶回來,也很辛苦。”

陳堅擺擺手,“書嘛,就是要給人看的,我媽不在了,它們在北京隻能發黴,或者被燒掉。”

“謝謝你。”

“客氣幹嗎。”

“可是我看不完了。”

“不著急啊!你慢慢看,就放在你這裏嘛。”隨著說話,陳堅勇氣漸生,抬起手,慢慢穿過燈光和冰冷的空氣,靠近了阿依的頭發。

陳堅像被蜇了似的,手猛然收回。在這個年代,在戈壁灘,三百公裏能隔開的距離無比遙遠。過了好幾秒他才反應過來,問:“為什麽要走啊?”

“我在這裏待太久了,想去別的地方看看。”阿依說,“而且知道了黑仔的事情後,我雖然已經不怪他了,但也不能原諒他,待在這裏總是難過。”

陳堅知道她說的是誰,這是家事,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隻能點點頭。

“你有什麽要對我說的嗎?”

陳堅低聲道:“就……注意安全……”

“那這些書——”

“書有點多,你挑幾本喜歡的帶走就行。”

離開的時候,阿依又叫住了他。他剛推開門,轉過頭,再次看著燈影下的女孩。已經是冬天了,帶著雪花的風從門縫裏溜進來,幾片雪落在陳堅頭上,幾片雪落到了阿依臉上,前者瑩白,後者融化成濕痕。

“謝謝你。”

陳堅點頭,又搖頭,推門走開。

幾天後,送工人去花土溝的車準備好了,十幾輛卡車排在基地前,背著行李的人們頂風冒雪爬上去,在後車棚裏依次坐好。基地其他人都圍在車旁,衝車裏的人揮手道別。

陳堅費力地在人群中穿行,到處是嘈雜,到處是雪花,他還看到送行的不少人都流出了眼淚。他走到每一輛卡車下,踮腳向裏麵看。

車裏,人們坐在兩側,中間全堆著行李,格外擁擠。有些人認識陳堅,大聲喊道:“小陳,我們走啦!”

“得嘞,哪裏都是建設祖國!”陳堅一邊應付,一邊跳著向車裏看。

“你找阿依?”

陳堅有些不好意思,但車隊前麵已經開始鳴喇叭,說明快要開動了,便急著點頭:“是啊,阿依在裏頭嗎?”

過了幾秒,車裏人回道:“沒有啊,你去後麵一輛車看看,快啊。”

陳堅又擠開人群,找了好幾輛卡車,才在車隊最後一輛車上找到阿依。但這時,卡車長鳴,第一輛車已經沿著路,駛進了逐漸變大的風雪裏。後麵的車依次啟動。

“阿依!”陳堅急得大叫。

“咦小陳,喊俺幹啥呢?”聽到叫聲,一個中年女人掀開車棚的簾子,感動道,“難為你還來給俺送行咧!”

陳堅忙道:“不是叫您啊張阿姨,是阿依,阿依!”

張阿姨撇撇嘴,轉頭說了句什麽,接著便是漫長的等待。前方的車一輛輛開走。還剩三輛車時,阿依探出頭,看著他。

風雪更大,雪幾乎是橫著飄的。

“我走啦,”阿依突然說,“你照顧好自己!”

“你也是……”

卡車啟動,阿依的臉逐漸變遠,變小,被雪片擋住後,也變淡了。她縮回了腦袋。

周圍送行的人群裏,不知誰先開始哭,其餘人也跟著哭了起來。人們邊哭邊揮手,卡車裏的人又努力探出頭,向這邊黑壓壓的腦袋揮手告別。

他隻看了一眼,就繼續加快步子跑,棉衣棉褲限製了他的速度,卡車越來越遠。

“阿依啊!”跑著跑著,羅慶突然嘶聲喊道,“阿依啊,阿依啊!”

“阿依,阿依!”陳堅也跟著放開嗓子叫。

卡車的車棚簾掀開了,露出幾個腦袋,男男女女,卻沒有阿依。他們好奇地看著這兩個追車的男人。

“阿依啊!”

“阿依!”

卡車上的人們也喊道:“別光叫名字,說點什麽啊!”

“阿依啊,我對不起你!”

人們看著羅慶邊哭邊跑的樣子,歎息一聲,又轉頭看著陳堅。

“阿依,我愛你!”

人們紛紛鼓掌。

“阿依啊,對不起!”

“阿依,我愛你!”

……

平日裏黃沙一片的莽莽平原被雪覆蓋了,一眼望去,幾乎沒有雜色。車隊行駛在雪原上,剛剛壓出來的車轍,瞬間就被大雪蓋住。陳堅和羅慶一起奔跑著,輪番大喊,越離越遠,卡車車尾駛入風雪之中,越來越淡。

就在他們快要跑不動時,車棚簾再度掀開,阿依探出了半個身子,衝他們使勁揮手。

陳堅喘著氣,心髒幾乎要從胸膛裏跳出來,但他還在努力跑著。他看見了阿依,看見了她的臉龐——此時,那張抬頭時明豔低頭時嫻靜的臉上,淌滿了淚痕。

“我……”

她也在喊著什麽,但大風呼嘯,她的聲音一出口就被吹散了。

“什麽?”兩個男人實在跑不動了,停下來,同時喊。

風大雪急,車隊駛入一片白茫茫中,再也看不見。他們支起耳朵,也隻能聽到風聲簌簌。

以後的日子裏,陳堅和羅慶經常會爭論阿依最後那句話說的是什麽。

“我記得,那句話隻有四個字。”羅慶邊回憶邊說,語氣有些猶豫。

陳堅也回想起風雪中聽到的模糊聲音,點頭說:“嗯,我記得也是四個字。”

“第一個字是‘我’……最後一個字好像是‘你’。”

“對對,我也記得。”

羅慶臉色一喜,篤定道:“那她說的肯定是——我原諒你。”

“瞎說!”陳堅連忙搖頭,“她說的明明是,我也愛你。”

羅慶嗤笑,“就憑你?”

陳堅反唇相譏,“你也別以為你跑了那麽幾下,她就忘了那麽多年的隔閡!”

兩人互不服氣,彼此瞪著,但往往互瞪了一會兒,又會同時歎息。

9

“那您後來還見過她嗎?”

爺爺悵然道:“沒有。”

盡管知道這樣對死去的親奶奶有點不尊敬,但子彥還是在心裏惋惜地歎了一聲。

子彥小心翼翼問道:“那她在北京的時候,您……”

爺爺點頭,“我也在北京,當時已經參加工作了,但北京太大,我們都不知道對方在。”

這大概也是命運的安排吧,子彥失落地想。

過了一會兒,子彥走到窗邊,又忍不住問道:“那她現在怎麽樣了呢?”

爺爺搖搖頭,“我不知道,可能還在一直走著吧……”

是啊,一直在行走。透過窗戶,子彥看到了那個正在晨跑的眼睛水靈的女孩,心想,隻要在路上,阿依就不會變老,就永遠是十九歲的樣子。

10

可能因為思念著同一個女人,沒過多久,陳堅和羅慶之間的別扭就慢慢消除了。當然,這也得益於陳堅對黑仔的治療逐漸起了作用。

陳堅接觸黑仔時,出現幻覺的頻率增加了,那些砂礫遍地、荒涼沉寂的場景,日複一日在他眼前出現。有時候他還會看到砂礫之下,穿過漫長底層,深藏地底的一大片黏稠的汪洋,盡管視覺裏全是黑暗,但他還是能“看”到石油海洋裏,其他跟黑仔一樣的生物,充斥周圍,熱鬧喧囂。

所以天氣晴朗的時候,陳堅會站在外麵,仰頭在夜空中尋找火星。運氣好時,他能看到一顆又紅又亮的星,炫目又妖冶,難怪古人稱之為“熒惑”。

那裏就是黑仔的故鄉嗎?這麽遠,人類什麽時候才能登上去呢?他呆呆地想著。

黑仔逐步恢複,身上的黑霧慢慢變濃,偶爾還會在水箱裏遊弋幾下。它的身軀也大了些,偶爾睜開眼,能看到全紅色的眼眸。

大部分時候,它的眸子都透露著溫順,但偶爾,也會顯得暴躁憤怒。

陳堅知道,黑仔的身軀在恢複,它的記憶也逐漸蘇醒——很快,它就會記起這十多年間遭受的囚禁和虐待,會再次像撕開罐車一樣,施展出它的怒火。

但還沒等到這一天,曾經負責油田產量檢查的白眼鏡又來了。

這一次,他是帶著一個美國人來的。

他們先是找了指導員,沒多久,指導員帶著他們去找了書記,茫茫風雪裏,書記又帶著三人來到了羅慶的住處。

陳堅和小川兒正在給黑仔稱重,羅慶在一旁看著,秤上顯示的數字表明它又重了一些,正要高興,屋門就被推開了。

四個人走進來,屋子一下變得擁擠。

“話我已經說過兩遍,就不重複了。”白眼鏡推了一下眼鏡,指著黑仔,“喬納斯先生是美國來的專家,在田納西州,他們有專門的實驗室,四層樓那麽高。”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黑仔睜開眼睛,足肢搖擺,遊到了水箱角落。

這個動作讓喬納斯的雙眼更加興奮,轉過身,衝羅慶連聲說著什麽。

白眼鏡在一旁翻譯道:“喬納斯先生說,感謝你們抓到了這個珍貴的生物……它不僅僅在石油方麵有催生能力,更是人類首次與外星生物接觸……多少場戰爭的意義,都比不上它……我把它帶回去後,會好好研究……作為回報,我們會提供很多技術,這對你們的國家非常有幫助……”

“等等,”羅慶突然打斷翻譯,“你剛剛說什麽?”

“美國人會提供很多技術給我們……”

“不是,前一句。”陳堅說。

白眼鏡看著他們,“我知道你們的意思,這個東西,”他指著黑仔,“喬納斯先生要帶走。這個東西屬於油田,不是你們的私人財產——哪怕是你們私人的,國家有需要,也得拿出來!”

“是我告的密。”

陳堅正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聞言錯愕地回頭,看到了小川兒帶著愧疚和某種……堅毅的臉。

“什麽?”他問。

“上次放假回去,我專門問了一下——你知道黑仔的研究價值有多大嗎?在這裏,我們為活著而努力,在別的地方,有人為科學和探索而奉獻一生。與其讓黑仔在這裏等死,不如交給這些人。”小川兒看著他,目光灼灼。

“我們也有科研,我們也一直在探索。”陳堅搖頭,“他們給你什麽好處?”

“可以把我們調回北京,調回醫院。阿堅,我們學臨床,不是為了在這裏當獸醫的啊,等黑仔送走了,跟我一起回去吧!”

陳堅像不認識他一樣,後退一步,轉過身,一言不發地往羅慶的屋子走去。

“阿堅,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啊!”小川兒在他身後大喊。

陳堅走進風雪裏,呼嘯聲很快撕碎了後麵的喊聲。

等他回到屋子,卻驚詫地發現兩個民兵正對著羅慶拳打腳踢,羅慶躺在地上,滿臉血汙;書記和指導員非常焦急,但每次說話,都會被白眼鏡給攔住;而喬納斯還專注地看著水箱裏的黑仔,對周圍仿佛未見。

民兵又打了一會兒,直到羅慶意識模糊,才停手,轉身去搬水箱。喬納斯連聲喊著什麽,白眼鏡衝他賠笑,然後對民兵嗬斥:“喬納斯先生讓你們小心一點,別碰碎了。”

喬納斯跟著民兵出去後,白眼鏡也跟了出去,書記和指導員轉頭看了眼羅慶,歎息一聲,匆匆去叫醫生。

病**的羅慶格外虛弱,比平時更瘦,臉上傷口雖然清理了,但依然有種揮之不去的灰敗。

診所房間狹小,除了他,就隻有陳堅了。陳堅見他醒來,道:“你多休息吧,還早。”

陳堅猶豫一下,說:“在喬納斯手上,今天雪太大,車開不走,所以他們還在基地,要等明早。”

羅慶手背上青筋凸起,掙紮著爬起來,說:“不行……不能讓他們帶走,黑仔是屬於冷湖的,有了它,才有石油,有了石油,人們才不會走……這裏不能再回到從前,不能再那麽荒蕪……”

陳堅知道這是他心裏的症結所在,是十多年的執拗之源,歎息一聲,“這是組織上的安排,誰都沒辦法的。”

羅慶突然緊盯陳堅,說:“小陳,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陳堅搖搖頭,“我知道你想幹什麽——後果太嚴重了,我不能陪你瘋。”

但到了晚上,他心緒難平,翻來覆去睡不著,幹脆起身,抹開窗上厚厚的水汽。天色還未破曉,但因為大雪厚重,天空陷入了一種昏暗和光亮交混的奇怪景象中。

他索性起床,朝基地門口走去,果然門口停著一輛大卡車。看樣式,是外賓專用的高規格,他走到車廂後,突然聽到裏麵傳來響動,拉開後車廂,看到裏麵擺滿了大小雜貨,並無人跡。

他關上車廂門,走了兩步,心裏一動,又轉身猛地拉開車門,果然看到了羅慶來不及藏進雜貨間的腦袋。

“你還真來了?”陳堅一愣,“你快下來!”

羅慶見是他,鬆了口氣,搖頭道:“他們會用這輛車把黑仔送走,我躲在這裏,待會兒……”

“待會兒你抱著它就跑?難道你覺得他們找不到你嗎?你怎麽跟小孩子一樣?你看你現在傷得這麽重,抱不抱得起黑仔還兩說……來,跟我下去。”說著,陳堅爬上車廂,要去拉羅慶,羅慶拚命後退,藏在角落裏。

兩人拉扯間,車外傳來了人聲,是兩個民兵搬著水箱吭哧吭哧走過來。陳堅正要扭頭去喊,卻被羅慶拉住了袖子。

“為了黑仔,為了石油,為了留住大家,我花了十多年,現在妻離女散,你說,黑仔走了接下來我怎麽活?”

這番低語說得又快又急,陳堅一愣,嗓子像被堵住了。

汽車在風雪中行駛。

雪越來越大,天地一片素白,開了半天,白眼鏡突然發現路有點不對。他開車來冷湖好幾次,但都是天氣晴好的情況,喬納斯走得急,他隻能冒雪開車,但方向逐漸迷失。

“糟了,”盡管風雪漫天,他的額頭上還是沁出了汗珠,“我們可能迷路了。”

喬納斯冷冷地看著他。

白眼鏡正要解釋,卻見喬納斯將手指豎在嘴邊。沉默了一會兒後,喬納斯示意他停車,兩人繞到車後,發現車廂門開著,裏麵雜物散亂,水箱空空如也。

他們連忙向後看,隻見兩個人影匆忙逃遠,眼看就要隱沒在風雪裏。

喬納斯拔腿就追,白眼鏡看了眼漫天風雪,用英語連喊幾聲,喬納斯都充耳不聞。白眼鏡一跺腳,跑回車裏,艱難地發動引擎,但剛掉過頭,隻見莽莽白野,一個人影都看不見了。

“我們在哪裏?”他看了看四周,每個方向都是一樣的大雪茫茫,完全分不清路。

羅慶環顧各方,表情更加晦暗,“我也不知道,”他舔了舔嘴唇,“在這種天氣裏,要是迷路了,就……”

陳堅明白他沒說出來的話,焦慮起來。懷中的黑仔似乎也感覺到危險,稍微掙紮了下。

這時,風雪簌簌中,傳來了腳步聲。

是喬納斯,踩著厚厚的雪層,一直緊緊追著他們。

“你還真是不死心!”羅慶冷笑,“離開卡車,你跟我們一樣都得死。”

“人家說英語的,你的話他不懂。”

“外星人在哪裏?”喬納斯凍得發抖,卻執著地走過來,“它不能受冷,別傷著它。”

“它在我懷裏,好著——你會說中文?”

“我研究外星人幾十年,它們在中國出沒的跡象最多,我當然要學習中文。”喬納斯拉開陳堅的棉衣,看了一眼裏麵安然沉睡的黑仔,鬆了口氣,又轉頭看了眼身後的風雪——白眼鏡沒有跟過來,“你們知道怎麽回去嗎?”

兩人齊齊搖頭。

“那你們可把我害慘了。”

看著這個高大的美國男人一副惋惜但不喪氣的模樣,一瞬間,陳堅對他的敵意全部消失。羅慶也走過來,顫巍巍地問:“你對它也很有研究嗎?”

“那當然,我一輩子為它而活。”

“我也是——那我被打時你怎麽不阻止他們?”

“我對人類的事情沒有太大興趣。”

“咦,我好像也是……”

陳堅連忙喂了幾聲,說:“你們要交朋友,還是等我們回去了再說吧——往哪邊走?”

他們在風雪裏走了大半天,身上越來越冷,羅慶本身又有傷,到中午就有些堅持不住。扛到天色變暗時,他邁不動步子,一屁股坐下來,大口喘氣,臉上暗如死灰。

“繼續走啊,”陳堅急道,“馬上就要走回基地了!”

羅慶看著他,又看了看那片雪白的四野,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他開始脫衣服,解下了棉衣和手腕上的表,遞給陳堅,“你穿著它吧,你身上有黑仔,你好好保護它。這塊表,是當年基地噴油時,隊上獎給我的,也給你了。”

“不行,你快穿上!”陳堅過去要給他穿上,卻被羅慶死死攔住。

“太冷了,我知道戈壁灘雪夜是什麽情況,你一個人,撐不過去的……”陳堅的喘氣變得低沉,聲音也變低了,“你要帶著它回去。有了它,就有了石油,冷湖總有一天會再聚人煙,再次繁華的。”

陳堅一愣。喬納斯則淡淡地看著,眼中掠過一絲憐憫。

很快,羅慶的身體就跟周圍一樣冰涼。

“別看了,”喬納斯拿起棉衣,遞給陳堅,“我了解過,你現在是唯一跟外星人有過靈覺溝通的人,你要保護它。走吧,希望運氣站在我們這邊。”

喬納斯的個子遠高過自己,陳堅仰視著他,心裏打鼓,他不會想搶走黑仔吧?

喬納斯伸手探進陳堅的棉衣,長久地撫摸著黑仔,過了許久才悵然地抽出來,歎氣道:“它還是沒有選擇我……”說完,從自己的衣服裏掏出兩袋餅幹,“這是我的食物,”又摸出一個小筆記本,“這是我的研究,”再次將手探進陳堅棉衣,“這是我的命。”他退後一步,鄭重地看著陳堅,“現在,我把它們全部交給你了。帶著它,活著回去。”

說完,喬納斯轉過身,向著相反的方向走去。陳堅連聲叫喊,他卻依然一步步走進風雪中。

於是,蒼茫雪夜裏,隻剩下了陳堅。

還有在他懷中沉睡的黑仔。

“唉。”他歎息一聲,環視一圈,突然沒了力氣,跌坐下來。雪很快將他染成一片白。已經走了那麽久了,還是沒有看到希望,再走向哪裏去呢?

他又摸了摸黑仔,苦笑道:“為了你啊,多少人把命都丟了。”

黑仔輕輕掙紮了一下,像是在抗議。

後來,陳堅的意識逐漸模糊,幹脆躺下來。雪落到他的嘴邊,他舔了舔,覺得冰涼,又微微發甜。他閉上了眼睛。

大雪無邊無際。

這時,他厚厚的棉衣被掙開,一個黝黑的小腦袋探出來。它似乎覺得冷,打了個噴嚏,周身的黑霧飛快地旋轉。它睜大眼睛,瞪著陰鬱的天色,瞪得很用力,周圍空氣裏的雪花下落速度變慢了,隨後靜止。

陳堅睜開一條細縫,看到了這樣的奇景,但他以為是幻覺,又閉上了眼睛。

漫天雪花的靜止持續了幾分鍾,隨後開始悄無聲息的融化、蒸發成汽,消散在空氣裏。這場大雪以此為圓心,逐漸消弭,範圍越來越大,頭頂出現了晴空。

這是高原最深的夜,是戈壁最冷的雪,人人都躲在被窩裏,都在酣睡,都在夢裏祈禱雪災勿來。沒有人注意到,大雪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陳堅感覺臉上有些涼,醒過來,詫異地發現周圍一絲雪的痕跡都沒有了。他疑心之前的經曆隻是夢境,但懷中的黑仔提醒了他,雪夜跋涉是真切發生過的。他又抱出黑仔,發現它隻剩拳頭大小,一點黑霧都不見了,足肢蜷縮著,怎麽叫都沒有反應。

他抬起頭,夜空晴朗,星辰清晰得仿佛觸手可及。他伸出手,卻隻摸得到一絲涼風。

他吃完餅幹,按照星星的位置,辨明方向,就向著基地走去。星辰在他身後,投下無比璀璨的光。

11

子彥有些悵然,說:“所以,最後您就走回了基地嗎?”

“額……”

“看來你不但不知道奶奶的名字,連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我改名以前,叫陳小川。”

子彥一愣,“您是小川兒?”在震撼裏半天回不過神來,又問:“那陳堅……陳堅爺爺最後怎麽樣了,也回北京了嗎?”

“沒有,那一晚,他回到了冷湖,就再也沒有離開。後來我去找過他,他把一切告訴了我,最後還把手表交給我——說手表轉動的那一天,讓我回冷湖看看。”

子彥轉頭看看窗外,冷湖的夜色一如既往,幽靜,又有風聲。“看什麽?”他問。

“看黑仔。”爺爺也走到窗前,“阿堅說,他把黑仔放回了油井裏,讓他自己蘇醒。其餘的日子裏,他一直在研究喬納斯的筆記,筆記裏提到了飛船和黑仔的自我修複,所以他在手表裏放了探測器。黑仔蘇醒,離開地球的時候,會有感應的。”爺爺看了看手表,指針已經不再轉動了,“但我來了這麽久,什麽都沒有看到……”

兩人在窗前等了一會兒,夜空安寂。子彥又問:“那他呢?”

“那一晚,他受了風寒,後來身體一直很差。我回冷湖看他的時候,是他最後的一陣子。”爺爺說著,臉上的皺紋裏劃過幾絲淚痕,“那時冷湖的人已經陸陸續續走得差不多了,很多房子都空了,他還待在基地裏,還叮囑我,死了也要留在這裏。”

“哦。”子彥點頭,胸口有些發脹,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安靜地看著窗外。

這一夜,爺孫倆等到天亮,還是什麽都沒有看到。

尾聲

回北京後不久,爺爺就去世了。

為了爭房子,家裏鬧得很凶,最後還是爸爸憑借子彥陪爺爺去冷湖的功績,硬生生奪了一套房子回來。親戚們劍拔弩張,冷嘲伴著熱諷,而整個過程中,子彥隻是安靜地守在爺爺靈前,對周圍的爭吵充耳不聞。

最後,在深秋細雨裏,爺爺葬進了公墓。磕頭時,子彥看著墓碑上的靈照,照片上的爺爺也看著他。

兩個世界的人對視著,兩個時代的人對視著。

回家時,爸爸很開心,子彥則默默地調著車載收音機。大多數是無聊的音樂節目,他不停地換著,突然聽到了熟悉的兩個字,連忙停下來。

“冷湖……”

他把聲音調大。

“……日前冷湖出現異光的現象已經引起了眾多探險愛好者的注意,也刷爆了各大社交平台,關於其原因的猜測,眾說紛紜,其中最受認可的,是冷湖與火星的關聯……根據可靠消息,冷湖會建立起人類第一座火星小鎮,全麵模擬火星生活,在旅遊和科研方麵的意義……而關於火星登陸的項目,在各大發達國家已紛紛確立,火星,會是人類的下一個家園嗎?我們會在那裏遇見新的朋友嗎?一切,都在未來……”

“你怎麽了?”爸爸看著他,詫異地問。

“冷湖會成為火星小鎮,會有很多人聚集,雖然沒有了石油,但那裏會再次繁榮起來的。”子彥輕輕說,“它會重現半個世紀前的盛況,不,會更加繁盛。”

爸爸摸摸他的頭,“你在說什麽呀?”轉眼,他像是又想起一事,“瞧我這記性!來,我不是答應給你買塊表嗎,看,嘖嘖,這可不便宜啊,你爸我都沒戴過這麽貴的……”

但這塊昂貴的瑞士表並沒有讓子彥高興起來,他搖了搖頭,抬起手,說:“我已經有一塊表了。”

爸爸一愣,看到子彥手腕上那塊有些破舊的手表,覺得眼熟,一時又想不起來。

“這是?”

“這是鑽石牌手表,”子彥輕輕撫摸表盤,“我會一直戴著它,等它的指針下一次走動時,我還會回到冷湖。”

(本文獲得冷湖獎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