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湖火星小鎮

胡八道

三、胡八道

胡八道本名胡楊,是68年來冷湖的“北京學生”。那年他十七歲,是個孤兒。胡八道被分到五號基地,成了一名修井工人,他的師傅廖興貴,是冷湖的第一代“石油人”,也是廖誌國的爺爺。胡八道和父親在同一個礦井上工作,比父親小幾歲。父親很喜歡他,因為覺得他有知識、肯吃苦又沒架子,所以經常邀請他來家裏吃飯。胡八道也不客套,叫他來他就來,甚至常常不請自來,吃完飯就蹺起二郎腿“侃大山”,總能把我的父母和鄰居逗得前仰後合。胡八道的思想極其活躍,常有驚人之語(但也總能繃緊“政治”這根弦,那是時人進化出的一種智性上的“擬態”本能),所以大家從“胡說八道”裏挖出一字,昵稱其為“胡八道”,叫習慣了,甚至會想不起他的本名。

1970年我出生,父親請胡八道給我起名字。胡八道略一沉吟,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就叫他明德吧!”

於是我便擁有了一個在當時很前衛的名字。

一晃十三年過去,我上了小學六年級。胡八道29歲,依舊光棍一條,依舊不時來家裏蹭飯。不是沒人操心過他的終身大事、給他說過對象,而是相親的姑娘都看不上他,嫌他“沒正形”。他也不著急,繼續嘻嘻哈哈地到我家蹭飯。

有天夜裏,我聽到父母低聲談論他:

老李,你說這個胡八道,都老大不小的了,還——

你看他整天帶著明德、誌國到處野,他自己就是個孩子,你還指望他結婚生子?

唉……

你看你急的,真把他當自己兒子了?

呸呸呸李潤生!你別胡說八道!

……

記憶中的胡八道個子挺高,黑、瘦,平頭,身上總是斜挎一個掛著毛主席像章的深綠色帆布包;愛笑,笑起來嘴敞得很開,一口白牙明晃晃的。每次來家裏,他都要給我們這幾個孩子帶上幾塊糖,看我們興高采烈地把糖吃下去,看我們意猶未盡地吧唧嘴,眉眼彎著,好像吃糖的是他自己。和那些整天忙忙碌碌、無暇陪我們玩耍的大人不一樣,他會俯下身子和我們說話,會大大咧咧地和我們一起玩兒,儼然一個裝在成人皮囊裏的孩子。夏天的時候,他會領我們去夾皮溝(雅丹地貌)、去水源、去“深八井”玩兒,會用鐵絲給我們做彈弓;冬天的時候,他會用木板、木條和三角鐵給我們做冰車和冰鞋,推著我們在冰麵上狂奔。他還會給我們講故事,講雷鋒、講草原英雄小姐妹,講歐陽海;也講《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講《牛虻》、講《靜靜的頓河》,盡管那時我們還懵懂,但依然聽得如癡如醉。我記得,當時我和廖誌國最愛的活動,是圍著胡八道問東問西,問那些我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比如:為什麽星星會眨眼?為什麽天上會下雪?為什麽人會生病?月亮上麵是什麽樣子的?其他的星星是什麽樣子的?等等等等。他總是有問必答,而且從來沒有不耐煩的時候。後來,他幹脆送給我和廖誌國一人一套《十萬個為什麽》,回想起來,這套書簡直成了我智識的啟蒙……

那時的我全身心地崇拜胡八道,隻要他一來,我必定像影子一樣跟在他身後。“小跟屁蟲”這個外號便由此而來。我不喜歡這個外號,但這並不能阻止我對他不由自主的接近。有時候被叫得惱了,我會懷著少年人特有的敏感和歹毒想,要是胡八道有一天突然消失,我就不會被人叫這個外號了吧?

隻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麽一天,胡八道真的消失了……

我從夢中醒來,冷汗涔涔。我翻身,摸到床頭櫃上那一遝碼放齊整、背麵向上的A4紙。在三十五年後、在離家數千公裏的冷湖醒來,這本身就像一場夢——那麽我在A4紙裏看到的一切,就是幻夢中的幻夢……一時間,我失去了現實的錨點。好吧,就任自己在夢中飄**,任自己一次又一次回到那個傍晚、回到那個有著燦爛笑容的年輕人身邊,聽他說:

“明德、誌國,你們不覺得這裏,就像火星表麵嗎?我當然沒去過火星,但我就是這麽覺得——你們說,奇怪不奇怪?”

我抬頭仰望胡八道。在一片荒蕪、奇詭、雄渾的雅丹叢中,他微笑著,臉上的夕陽在靜靜燃燒。

四、五號基地

“那本日記,”我咽下一口唾沫,“真的是胡八道的?還有,他和那條新聞有什麽關係?”

廖誌國專心地擺弄著方向盤,沒有看我。我有種感覺,他的專心是裝出來的,是一種故作玄虛的姿態。他在刻意保留懸念,而且樂於看到我被這懸念折磨得坐立不安。

“你覺得呢?”半晌,他回了一句。

“我記不得他的字體了。”我訕笑一聲,“至於後一個問題,昨天喝了那麽多,我現在腦袋還是暈的。”

廖誌國偏過頭,“明德,你還記得我爺爺嗎?”

“……廖師傅嗎?日記裏也提到了……”

“在我的記憶裏,爺爺一直是神叨叨的。”廖誌國嘴角的肌肉變得鬆弛,“我家老頭子說,爺爺是最早一批進入俄博梁的勘探隊員之一,他也在那裏走丟過,萬幸的是兩天之後救援隊找到了他,毫發無損。隻是在那之後,他會時不時蹦出幾句‘怪話’……”

“怪話?”

“就像胡八道常說的那種,嗯,不著邊際的話。”他騰出一隻手,撓了撓頭,“有人說當時是爺爺堅持要收胡八道為徒的,說這爺倆兒除了長得不像,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我偷偷地瞟了眼廖誌國,沒有在他臉上發現被冒犯的慍怒。我想,也許他隻是在以一個他者的身份觀察這片土地上的久遠過去,即使觀察的對象中有他的爺爺。

“說實話,”我輕聲說道,“我對你爺爺沒有什麽印象。”

“何止是你。”廖誌國苦笑,“一直到爺爺去世後,我才有機會真正地了解他——你的頭還暈嗎?”

我愣了一下,隨即搖頭。

“很好。在五號裏轉一圈,估計你會更清醒。”

一陣沉默之後,車停了下來,我的眼前是又一片廢墟。

“喏,這就是我們長大的地方。”他指著前方的黑色石碑說。

四月二日。晴。

終於到了冷湖五號基地。礦上的領導說,這就是我們的廣闊天地,希望我們能大有作為。以後,我就是一名光榮的修井工人了,領導說,革命工作不分貴賤,希望我能戒驕戒躁,在平凡的崗位幹出不平凡的成績。

我會的。我向毛主席保證!

……機關大樓上麵題的“冷湖油礦”四個字寫得遒勁有力,讓我對這個滿是土坯房的戈壁一隅好感頓生。想到自己能為四個現代化貢獻自己的微薄之力,我就熱血沸騰!

……

曾經的油礦機關大樓如今隻是一叢枯骨。“冷湖油礦”四個字倒是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來,可卻讓那形銷骨立的牆、散碎的磚塊和隆起的沙包,讓那重新占領失地的荒蠻更加觸目驚心。

“我們走得並不倉促。”廖誌國在一旁解說,“我們有條不紊地打點好行裝,謹慎地刨起地下的電纜,妥善安置好天然氣管線,拆下可以用作建築的所有木材——除了不能帶走的水泥浮雕和牆上的標語,我們帶走了可以帶走的一切。”

我在曾經的油礦機關籃球場、如今墳塋般的紅磚地裏佇立良久,然後向廢墟的深處走去。

六月六日。晴。

今天的午飯是白菜炒肉片、炒土豆絲和饅頭(可以預見,明天的菜譜依然不會超出凍肉、白菜、蘿卜、蓮花白、土豆和饅頭的範圍),口極寡,想念豆汁和炒肚,想念全聚德和東來順。偶爾,我們也會吃上黃花魚和帶魚,還有哈密瓜和馬奶子葡萄……啊,有一次食堂還供應了鹵野牛肉,那味道,嘖嘖……

雖然有抱怨,但我也知道,我們石油工人比老百姓吃得要好……這種資產階級享樂主義的思想苗頭可不好,要堅決撲滅!

七月二日。晴。

今天油井噴油,可結結實實地下了一場石油“雨”!我的48道杠藍工衣濕了,我的內衣和褲衩也濕了。雖然成了一個“油人”,但是我驕傲!這一口井裏噴出的是大地母親黑色的乳汁,是祖國繁榮昌盛的養料!我要給張媽媽和胡老師寫信,告訴她們這一切,讓她們也為我驕傲,為我們的偉大祖國驕傲——

七月七日。晴。

師傅(指廖興貴)今天有點兒奇怪。他問我為什麽來這裏,我說當然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祖國最需要我們的地方去呀。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我,對冷湖有什麽看法。我說哪怕環境惡劣、人跡罕至,我們也能在這裏成就一番事業……師傅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又問,有沒有想過,到俄博梁深處去看一下。我說,當然想啊,這地方神秘得讓我著迷……

我似乎在師傅嘴角看到了一絲稍縱即逝的笑意……

左邊是工商銀行,右邊是商貿公司,紅綠燈殘存的基座還有隻剩骨架的交通崗樓,在黃沙中若隱若現的花壇,現在,我正站在五號曾經的中心。

“以前,”廖誌國把目光擱在一排殘牆之上,“最開心的一件事就是和爸媽去‘公司’,買件新衣服、買本小人書,都高興得什麽似的……”

我默默點頭,體內殘留的酒精在戈壁粗糲的風中慢慢蒸發,心中的疼痛隨之變得尖銳起來。

“誌國,你說,”我舔了舔鹹澀幹裂的嘴唇,“如果胡八道看到五號如今的樣子,他會作何感想?”

廖誌國聳了聳肩。

也許他會笑笑,然後繼續自己的征程吧,我想。那是一個有著赤子之心的人,一個時刻樂觀、時刻用孩子般的眼光打量世界的人,一個永遠想要在現實的疆域中走得更遠的人……

更遠。我的心髒停跳一拍。難道他真的去到了那個無人涉足之地?

一月十一日。小雪。

和李潤生李師傅相談甚歡。李師傅邀我去他家裏吃飯,欣然前往。……李師傅的愛人是個大廚,尋常菜色經過她的妙手,堪比國宴。

為了這整日哀號不止的肚腸,以後要常來。

三月四日。晴。

有人因言獲罪。有人(塗抹)。我雖清楚自己是一顆紅心,但也知道禍從口出的道理,以後要少說話、多幹事。也要減少記日記的頻次。

六月二十五日。晴。

李師傅的兒子出生,請我給他起個名字。我看這孩子五官端正、眼神清亮,於是便以“明德”二字命名之,希望他長大不要成為靠(塗抹)發家的(塗抹)之輩……

我曾經的家遺失在記憶和一列列不分彼此的土坯房中。我潛入廢墟之中,希望能找到一點點線索——人的痕跡並沒有完全消退,在幾間還算完整的屋子裏我看到:一個孩子粉筆的塗鴉,畫的似乎是月亮和星星;一小句若隱若現的愛情誓言:淑芬……我向……保證……革命友誼;抄寫得工工整整的毛主席語錄,甚至一把蜷在牆角的破碎搖椅。

而我的家,我的逝去的歲月,又在哪裏呢?

有人捏了捏我的肩膀。“明德,我們走吧。”廖誌國輕聲說。

我的手撐在土坯牆上,喉管裏滾動著“咕咕”的氣喘聲。

“還沒有結束。”

我回過頭看說話的那個人,我忽然發現,我的童年夥伴雖然麵容蒼老,但他的眼神中有一種極認真的孩子氣——一種你不忍用現實去敲打的孩子氣。

“你的意思是——”

“胡八道的故事就是冷湖的故事。”廖誌國的目光渺遠,仿佛從我、從我身後的土坯牆徑直穿了過去,“而胡八道的故事,還沒完。”

三月十三日。晴。

帶兩個小朋友看《車輪滾滾》,最後哭得不能自己,還好小朋友沒有顧上看我。

我想,豈止淮海戰役是我們偉大的人民用小車推出來的,整個中國都是這麽推出來的——看看這裏,冷湖,這個不毛之地,不也是我們這些石油人,用篳路襤褸和艱苦奮鬥的“小車”推出來的嗎?!

六月一日。晴。兒童節。

和小朋友講了我的想法。我說,我們的石油基地就像是建在火星表麵上。他們很奇怪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我也很納悶兒。大概這個地方和我想象中的火星一樣吧:寸草不生的沙漠、奇詭雄渾的雅丹群、粗糲冷冽的空氣……一群堅忍不拔的人(火星人?)

——等等!我忽然發覺,我的這個想法並不是憑空蹦出來的,我其實是受了師傅潛移默化的影響。有幾次,在我倆聊天的時候,他的嘴裏會溜出“火星”這個字眼——然後他會像說錯了話,煞住話頭,目光撇向別處。

師傅的心裏藏著秘密,和這片土地有關。有機會,我一定要把它弄個水落石出。

二月二十三日。晴。

正如師傅所說,在這裏的時間越久,就越覺得這裏像一個謎。

四月二十七日。晴。

被選入石油勘探隊。仿佛是響應來自“火星”的召喚,我來了。我們能在俄博梁的深處發現什麽呢?

師傅知道了這個消息後,把我叫去他家。整個下午,老爺子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在把家裏的所有人都支走以後,才開口對我說話:

“八道啊,你真的要去了?”

“嗯。”

半晌,師傅沒有說話。在為數不多的眼神交流中,我在他的目光裏看到了一些東西,可我說不清那是什麽。

“八道啊,要量力而行,注意安全啊。”

“嗯。”

“如果你聽到了、或者看到了什麽,你……”師傅欲言又止,嘴唇嚅動了半天之後,他歎了口氣,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使勁捏了捏。

怎麽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我鼻子一酸,差點兒沒哭出來。

五、雅丹

“爺爺臨走的時候,意識已經不清楚了。他說的很多話我都聽不懂,但他叫了那幾聲‘八道’,我倒是聽得真切。”在五號中心大道的最後一個十字路口上,廖誌國說。“還有一個詞,他嘟噥了好幾遍,我聽著,似乎是‘反哺’。但這個詞和當時語境的反差太大,我一直不敢確定,直到——”

廖誌國一頓,和我對視一眼,接著毫無愧疚之情地把話頭轉向了別處。

“一九八三年五月一日,胡八道就是從這裏出發。三天後,他在俄博梁雅丹叢中失蹤,至今未被發現。關於胡八道,唯一的線索——”廖誌國的目光落在我手中攥得發皺的A4紙上,“唯一的線索來自我的爺爺。明德,你還記得胡八道的那個帆布包吧?”

我點了點頭,“那時我們總是好奇那裏麵裝了什麽東西,胡八道還神秘兮兮地不給我們看。”

廖誌國把手搭在方向盤上,“沒什麽特別的,不過就是一個軍用水壺、一支手電筒、一支‘英雄’牌鋼筆,還有一本皮麵日記本——日記本的扉頁上寫著:冷湖火星小鎮,落款是胡八道。”

我怔了一下,手中的A4紙發出“嚓啦嚓啦”的聲響。“誌國,你是說——廖師傅找到胡八道了?”

他搖了搖頭,“隻找到了這個帆布包。但這並不是最離奇的……”

最離奇的是,在沿石油老路向俄博梁行進的路途中廖誌國告訴我,胡八道的帆布包是在廖師傅生前從未打開過、一直擺在床尾的木箱中發現的。這些東西保存得很好,但顯然有年頭了。

我的臉頰陣陣發麻,“你在開玩笑吧?”

廖誌國哼了一聲,像是很滿意我此刻的反應。車輪碾壓著石油老路,路的兩側是由鹽堿堆積而成的固體波濤,波濤之上,鹽晶閃閃發光。

“說真的,誌國,我現在已經暈頭轉向了。”我用兩根拇指狠狠地揉著太陽穴,“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這一切總要有個不那麽靈異的解釋吧?”

“當然有。”一個長長的停頓,廖誌國踩住刹車,“明德,你看。”

我望向他手指的方向。

沙漠中的海景。褐黃色的雅丹沙丘散落在天藍色的水中,層層疊疊,密密麻麻。我隨廖誌國下車,站在水岸邊,驚詫於這戈壁之中的海景。

“水雅丹。”廖誌國說,“2013年的時候,發了一場無根洪水,造就了這片‘海洋’。這7平方公裏的水沒有源頭也沒有去處,誰也說不清它是怎麽來的。”

雙眼在這奇景中貪婪地浸泡半晌之後,我才把頭轉向廖誌國,“但是你有你的解釋,對嗎?”

他點了點頭,“在我看來,是問題問錯了。不是這些水從‘哪兒’來,而是這些水從‘何時’來。”

“你不是說,2013年——”

廖誌國搖頭,雙眼故作神秘地眯著。“問題的謎底和爺爺箱子裏胡八道的帆布包有關,和胡八道的失蹤有關——不,還不到謎底揭曉的時刻。”他無視我忿忿的眼神,“咱們走吧。”

在去往旗艦峰的路上,我們途徑一口噴湧著熱氣的血色溫泉。“2008年的時候,”廖誌國介紹說,“石油人做了最後一次嚐試:他們花了1700萬元打了一口全新的油氣井,卻隻在地下1700米深處打出了這個——一口硼化溫泉。”

我望著這個正在汩汩流血的大地傷口,默然不語。

“在這個世界上,很多努力都注定要失敗。”廖誌國的嗓音低回,“但我們的父輩從來沒有放棄過。如果你認為冷湖——或者說得大一點兒——冷湖精神,會就此消沉下去,你就大錯特錯了。”

我默默地咀嚼著他的話。我有種感覺,有關那條吸引我前來的新聞、有關胡八道的行蹤、有關倏然出現的水雅丹,都是某個龐大謎題的一部分,而廖誌國,我的這個看起來有點蒼老、有點粗魯的發小,正在迂回、審慎、極富心機地講一個故事。任何一個我們到過的地方,任何一句他說過的話,都在小心翼翼地向我揭示謎底……

答案就在所謂的胡八道的日記裏。我到底忽略了什麽?

五月四日。晴。

昨晚露營的時候,我在旗艦峰的方向看到了異常的亮光。那亮光閃爍、旋轉,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顏色……向組長匯報,組長不以為意——所有人都不以為意。他們肯定認為,在這樣一個地方,幻覺很平常,海市蜃樓很平常,說胡話也很平常。

但我這次是認真的。我看到了某種未知的東西,我相信那絕不是幻覺……

一整天都心事重重。小陳打趣:胡八道,你可別一個人亂走哇,當心老天爺把你收了去……

他這麽一說,反倒提醒了我。

這世界上沒有什麽老天爺。即使有,毛主席也說過,“人定勝天”。

我決定了,我要去那個地方。一個人。

五月五日。晴。

我迷路了,這全都是因為一個魯莽的決定。

在俄博梁,獨自行動是不被允許的。甚至即使是集體行動(譬如那八位女地質工作者),也有可能在這個了無生氣、缺乏參照、猶如火星表麵的雅丹叢中迷路。據我所知,每年都有五六個石油勘探隊員再也沒有從這裏走出來……

我知道自己是在玩兒火。但人的一生中總會有一兩個這樣的時刻吧——你會響應某種冥冥中的召喚,即使明知前方是火坑,也會心甘情願地跳下去。——這時我忽然想起師傅在我臨走之前說過的半截兒話:

要是你聽到了什麽、看到了什麽……

師傅是在暗示我什麽嗎?他曾在俄博梁走失,獲救之後,他對走失那兩天裏的經曆絕口不提。我曾聽人偷偷議論,正是在那之後,師傅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我認為,師傅一定是接觸了某種神秘的、未知的存在,那次接觸改變了他對世界的看法,同時也令他不為世人所理解……但是,我能理解他。他選我做他的徒弟,大概也是看中我的好奇心吧。

於是我決定,要聽從自己的內心,繼續走下去。

但這並不意味著一開始的時候我就想做一個殉道者。不,我還要活著回來,把我的故事講給孩子們聽。毛主席說過,在戰略上要蔑視敵人,在戰術上要重視敵人。我的敵人就是這片危險、美麗、神秘的雅丹叢。我不怕孤軍深入,但要認真擬定戰術……我的戰術是,在集體行動時,慢慢向旗艦峰方向偏移,把我的探險偽裝成一場有驚無險的走失——我在雅丹叢中每個可能引起混淆的岔口都做了標記,這至少可以保證讓我找到和大部隊分開的地點。

實踐證明,我的想法太過天真。

傍晚時分,我已經和勘探隊分開得足夠遠。我看到了某個雅丹山丘頂端被做成十字架形狀的勘探坐標。旗艦峰似乎近在眼前,但直到暮色四合,我仍和它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正當我猶豫著是否要從這座迷宮中撤出時,一個奇怪的現象打消了我的這個念頭:

在旗艦峰的方向,光線似乎被扭曲了。抬頭仰望,旗艦峰頂、旗艦峰背後橙色的太陽和鑲著金邊的雲,都有一部分“脹”了起來,如同哈哈鏡中的倒影。隨著日光漸漸暗淡,我甚至在“哈哈鏡”中看到了淡藍色、淡綠色,旋轉、跳躍、奔竄的閃光——和我昨晚看到的一樣。我揉了揉眼睛,又看向別的方向,再看回來——沒錯,這不是幻覺。在旗艦峰的方向,發生了某種不為我們所知的事,我相信正是這樣一種未知在召喚著我……

於是我不再猶豫,繼續摸索去往旗艦峰的路。可能是因為過於興奮吧,我竟然忘了沿路做標記。

這是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廖誌國把車停在石油老路上,隨後帶著我向路麵狹窄崎嶇的雅丹叢深處走去。沒有走出多遠,我就已經在這片迷宮般的風蝕遺跡中失去了方向感。想起胡八道的日記,我不禁有些擔心。

“我們今天不去旗艦峰。”廖誌國寬慰道,“我們隻到——這裏。”

我們駐足的地方,是雅丹叢的一個“岔口”。

“當年爺爺和胡八道,都是在某一個這樣的岔口踏上沒有返程的路的。”

我仰起頭,“從這裏看,旗艦峰並不遠。”

“每一個失蹤者,都是被這個‘不遠’所迷惑的。”

我舔了舔嘴唇,“是啊,胡八道從來就沒有到過旗艦峰。”

廖誌國嘿嘿一笑,“你相信那是他的日記了?”

我半張著嘴,不置可否。風在雅丹叢中嗚咽著吹過,把這片土地上古老而又莫測的氣息送入我的鼻腔。我發現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

難道我真的開始相信,自己看到的就是胡八道的日記?

……完全聯係不上他們。不管是用無線電、手電筒還是吼叫,我都得不到任何反饋。陪伴我的,隻有從地麵上升起的寒冷、隻有亙古不變的星空和風聲。

有那麽一會兒,我體會到了絕望,那種無限冰冷、無限孤獨的絕望。我的理智告訴我,隻有找到來路,才有希望活下去,而來路早已被這片冷漠的“叢林”吞沒……

於是我決定,繼續向旗艦峰進發。我知道這很瘋狂,但,如果這次我終究難逃一死,那麽至少我要比從前去得更遠;如果這個世界上還存在秘密,那麽至少,我要知道這個秘密是什麽。

於是我繼續前進。

五月五日。夜。

看來今晚我要在沙礫岩洞裏過夜了。雅丹叢林裏的夜真冷啊,這個岩洞至少能夠遮風。而且它很深,我不知道它會通向哪裏,也許它能把我從死地帶入聖境吧。

也許。但我不能走到更深的地方了,我不能冒這個險。

我有種感覺,我離旗艦峰、離那個迷人的秘密已經很近了。這裏出奇的安靜,這安靜反而襯托出洞外詭異光芒的喧囂,不,不是聲音上的喧囂,而是那流轉躍動的光芒製造了一種聲響感……該怎麽形容這些光芒呢?我承認,我詞窮了……

現在,我感到惡心、暈眩。我必須抓緊時間,就著手電筒的光,把我的所見所聞寫下來,我怕來不及……

“他不必走到旗艦峰。”廖誌國說。

我不解地看著他。

“假設那片空間能夠自行移動——不,不光是空間……”

我皺眉,頸部的肌肉隨時準備牽引與釋放,製造一個搖頭。

“我看過一些書,”廖誌國羞澀地笑,“物理學的,關於時間與空間……”

裹挾胡八道而去的,是一個出沒於冷湖地區的高維“時空泡”。這是我這個童年夥伴的假設。

“這也太——”我生生刹住話頭,“證據呢?”

“呃,證據就是——”廖誌國眨巴著眼睛,像一個對自己的答案胸有成竹的孩子,“水雅丹。”

×月×日。晴。

說實在的,我已經不知道今夕何夕。那是發生在昨晚(?)的事。我正睡著,忽然間一陣急劇的墜落把我從不安的夢境中拽了出來。我睜開眼,發現自己正飄浮在一片難以名狀的空間(向各個方向看,都好像球形的穹頂)之中,在我的四周,是光怪陸離、閃爍著的、時而紅時而藍、時而聚成一團時而被牽成絲線的光……我捏捏自己的臉,疼。

看來這不是夢。那麽我在哪裏?一陣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我溺水般撲打四肢,我能感覺到空氣在身邊流動,可是在這片空間中,我的移動沒有任何參照物,因而必然是盲目的。我把帆布包拽向身邊(它也在飄浮中),打開,掏出手電筒,向不同方向打出三短、三長、三短的求救信號,重複數次。我知道這樣的努力很可能是徒勞的,但是,除了坐以待斃,我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困倦襲來,我閉上了眼睛。我多麽希望,這是一場極其逼真的夢,待我醒來,會發現自己身處沙礫岩洞,新一天的太陽已然升起,隊友的呼喚從遠方傳來。

多希望這是場夢啊……

“那個‘時空泡’飄忽不定,但總的來說,它大體在俄博梁一帶活動。”廖誌國直勾勾地看著我,大概是為了證明此刻的自己是嚴肅的,他的臉繃得很緊。“不必假設這個‘時空泡’的存在時間,因為它是獨立在我們這個時空之外的。也許在還沒有生命的洪荒亙古,它就已經在那兒了;而直到時間的盡頭,它依然在那兒——下麵就是推理的關鍵之處:造就水雅丹的那場洪水,很可能就是‘時空泡’從某個和我們相距甚遠的地質時代中的某個未知湖泊中裹挾而來,然後又釋放到一裏坪地區的……”

“你說的這個——‘時空泡’,有科學根據嗎?”我問道。

廖誌國聳聳肩,“理論上是可能的。有一個叫王晉康的作家曾經寫過一篇叫《泡泡》的科幻小說,講的就是這種可能……”

“科幻小說……”我低頭,蹙眉,登山鞋反複碾磨腳下的鹽堿地。

“還有新聞裏說的異常光波輻射,”廖誌國補充道,“我推測,可能是胡八道用手電筒打出的求救信號,隻不過這個信號被‘時空泡’扭曲了……”

“這不可能。”我打斷了他,“胡八道是在三十五年前發出求救信號的,怎麽可能現在才收到?”

廖誌國努了努嘴,“這個‘時空泡’是獨立在我們的時空之外的。胡八道的日記裏不是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嗎?”

×月×日。晴。

我在睡夢中進入了那片詭異的空間,又在睡夢中“掉”了出去。我曾以為哪裏都要好過“那裏”,但現在看來,就算有了熟悉的重力,我的處境也實在談不上好到哪兒去。

這是一片叢林。這裏有我叫不上名字的高大植物(其中有一些看起來是蘇鐵?),有淙淙的溪水(灌了幾大口水下肚之後,我饑腸轆轆的肚子反而叫得更厲害),有褐色的泥土(鬆軟、散發著腐殖質生機勃勃的腥味兒),有鳥叫和蟲鳴(也許我的食物會是這些移動的蛋白質)——總之,這是一個和冷湖、和雅丹叢完全不同的地方。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需要好好想想。

我用碩大的樹葉和樹枝為自己搭了一個簡易窩棚。還好,帆布包裏的東西沒有被打濕。第一件要緊事,是要把這一夜(?)的奇妙經曆記錄下來;第二件事,我要寫下自己的想法。如果我真的沒能活下來(現在看來,很有可能),至少我要留給世界一個推測。

我推測,我被那片空間帶入了不同的時間。就在剛才,在我仰望星空時,我發現自己找不到任何一個熟悉的星座,甚至連銀河的形狀,在我看來,都略有不同……星空的這種極明顯的演變隻能說明:我正處於一個與公元1983年相距甚遠的時代中……

然而是身處過去還是未來,我不知道……

“胡八道被‘時空泡’拋入了一個未知的地質年代,那時候這裏是一片叢林。”廖誌國說。夕陽從天邊溢了出來,將他和巍峨的雅丹氤氳在一片金紅色的光暈之中。“在一番探索之後,他斷定自己沒有希望走出去。而恰在此時,‘時空泡’再一次出現了。其實你不用想得太複雜,你可以認為‘時空泡’就是一道門,一道連接過去與未來、連接此方與彼方的門——盡管它在空間上並沒有太多的移動。”

“門……”我沉吟道,“所以他才想著要通過‘時空泡’回來。”

“胡八道再次進入了‘時空泡’,然後發生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情況,導致帆布包從‘時空泡’中掉了出來,掉到了1954年,被迷路的爺爺撿到。他看到了那本日記,在日記裏他認識了胡八道,也遇見了幾十年後的自己——我想任何人受到這樣的衝擊都無法保持平常心吧,可爺爺至少把這個秘密保守到了他死去的那一天。”

我重重吐出一口氣,“難以置信。”

廖誌國咧嘴一笑,“明德你還記得嗎,胡八道曾經說過,要像一個孩子般對這個世界保持敬畏和好奇心——你的好奇心哪兒去了?”

我的臉頰燒了起來。

×月×日。小雨。

這片叢林是如此巨大,而它對生存又是如此嚴苛(沒有可食用的漿果或者堅果,不知名的鳥類動作快如閃電,我連它們的影子都抓不到,而夜晚響起的此起彼伏的嚎叫,讓我隱隱意識到獵食動物的威脅),我不可能在這裏生存下去。

唯一的希望,就是“回去”。

幸運的是,通過觀察扭曲的星空,我再次找到了那片怪異的空間,它距離我不遠,大概隻有幾分鍾的步程……所以,我要賭一賭:賭那片空間能把我帶來,也能把我送回去。現在,我已經可以聽見死神逼近的腳步聲了——我必須要行動了。

……那麽,在我離開之前,也許這就是我最後的話語了,很可惜它是一係列的疑問,而非解答:

這片空間到底是什麽?它到底在我們的認知體係之內還是之外?它是自然形成的,還是被製造出來的?如果它是被製造出來的,製造它的又是誰?目的又是什麽?

希望我提出了幾個好問題。時間緊迫,我要去往那個未知之地了。

再見,火星小鎮;再見,親愛的人們。

六、星空

我們在漫天的星光中返回。很久,我都不曾見過這樣的星空了:燦爛的銀河、瑰麗的星雲、不停眨眼的群星,那跋涉了億萬年的光子雨點般拍打在我的視網膜上。我讓廖誌國把車停了下來。步出車廂,我在戈壁中駐足仰望,深深呼吸,盡情體味著自我的渺小、宇宙的幽邃與神秘。

“你正站在暗夜星空公園的土地上。”廖誌國的聲音從身後飄來。

“暗夜……公園?”

“這片星空是大自然對冷湖的饋贈,”他的話音輕緩,“曾經有人說,人類這個物種的偉大征程就是從仰望星空開始的——很可惜,現在能這樣近距離觸摸宇宙的地方已經不多了。”

我點了點頭。

“明德,其實還有一個秘密,一個關於火星小鎮的終極秘密——”,又是那種嚴肅的語氣,我不禁低下頭,與身邊人對視,“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告訴你。”

我挺直脊背,“我會和廖師傅一樣,一輩子守口如瓶。”

“那倒不必。”廖誌國笑了笑,“也許不久之後,你聽到的一切就不再是秘密了。其實在四月一號那則新聞之前,雲圖天文台就已經收到來自俄博梁的光波輻射信息了,而且那條信息更具體、更明確,因為它是用漢語編碼的……”

我瞪大了眼睛。

“我不是說過,爺爺在去世之前,曾反複提到‘反哺’嗎?我曾經一直以為自己聽到的是別的什麽——直到我看到了那條信息。”廖誌國深深地吞了口氣,“確切地說,我看到的是一個故事,一個關於地球與火星、關於過去與未來的故事。故事的大意是……”

他們把這一行動取名為,反哺。

我恍惚半晌,直到戈壁的寒冷滲入肌理,才開口說話。

“所以說你的爺爺,他早就知道了?”

“我猜,在俄博梁迷路那次,爺爺就已經和‘火星人’接觸了。”廖誌國說,“他很可能聽到了同一個故事,可惜,在那個認知匱乏的年代,這個故事無異於在他的頭腦裏投下了一顆原子彈。但有意思的是,縱使如此,他還是本能地完成了時間閉環的要求:在新來的一批北京學生中,他認準了胡楊就是日記的主人胡八道,所以才執意把他收入自己門下,而胡楊也果真在不久之後就有了胡八道這個‘新名字’……”

我張口結舌。故事的離奇已經遠超我理解能力的閾值,我似乎能感到每一個新搭建起來的神經元連結都在生澀地摩擦。

“這還不是故事的全部。”

“不是……全部?”

“信息裏還說,盡管火星人與地球人在進化上分道揚鑣了數千年,但差別還沒有大到僅憑外貌和生理機能就能將兩者區分開來——當然細微的差別還是有的,比如火星人心理上的童年期更長,而且有著更豐沛的好奇心……”

“你想得不錯。”廖誌國點了點頭,“為了更好地實施‘反哺’計劃,火星人把他們的孩子投放到不同曆史時期的人類社會——以他們的技術水平,為這些孩子編造一個可信的身份並不是什麽難事——這些孩子將作為地球人類的一員長大,他們觀察、他們感受、他們理解。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直到某天,他們聽到了某種冥冥中的召喚,向冷湖地區出發……當這些孩子回到火星同胞身邊,他們將以一個地球人的身份為‘反哺’計劃出謀劃策……”

良久,我才回過神來,“所以說,胡八道……”

廖誌國微微一笑,“盡管可能因為‘時空泡’的性能並不穩定,胡八道遭遇了一些磨難,但我相信,他一定還活著——在某個時空中。我甚至認為,爺爺之所以會撿到那個帆布包,和他有關。”

“和他有關?”

“這是另一條不怎麽明顯的因果鏈,也許隻有站在曆史之河的岸邊,才能看清故事的全貌。”廖誌國說,“爺爺撿到帆布包是故事的開始,而帆布包最終會傳到我的手裏。在我意識到那個帆布包的重要性後,我把它交給了一個朋友——你知道,就是那種在冷湖多多少少能說得上話的朋友——自己隻保留了日記的複印件。這本該隻是一則天方夜譚,但十幾年後,當日記內容與天文台收到的信息相互印證,我的那個朋友終於開始認真了——也正因如此,我才有幸得知火星人發來的信息。現在,我們傾向於相信這個故事的真實性:火星人希望能以一種不那麽大張旗鼓的方式與人類取得聯係。於是我們先是在四月一號放出一則半真半假的新聞來試探社會的反應;而改名‘火星小鎮’,這一命名法則基於某國駐某國領事館、或某地駐某地辦事處,希望能借此向火星人展示我們的誠意……你看,這個故事的脈絡已經深深地嵌入冷湖的開發史中——如果不是真正了解這個時代,了解冷湖人,怎麽會有對因果鏈如此精巧的設計?而這一設計,如果不是胡八道,還會出自誰手呢?”

他的嘴角揚了起來,泰然而舒展。

“如果我們真的能和火星人建立聯係,那麽冷湖鎮將會成為人類探索宇宙的前沿陣地。”他接著說道,“反哺計劃會給人類帶來更為昌明的科技,也會讓人類更加謙卑,更加珍視我們現在擁有的一切……明德,其實在你之前,已經有一群科幻作家來過了——他們是一群思想開放而不失嚴謹的人,也許以這個故事為基點,他們能為地球人類和火星人類勾畫出一個光明的未來。”

一股熱流在我的身體中湧動,“說不定,我們還能再見到胡八道。”

我們相識而笑。短暫的沉默後,我開口問道:“那麽誌國——我能,為家鄉做點兒什麽?”

廖誌國含笑看我,眼中盛滿星光。“你也寫一個故事吧,屬於我們自己的故事,故事裏有過去、有懷念,有一顆火星如何照亮戈壁的荒漠,有一個來自火星的男人……”

我咧開嘴,“想法不錯。但比起‘男人’,胡八道可能更喜歡別人叫他‘孩子’。”

“孩子?——嗯,孩子。”

“我會試一試的。”我拍了拍廖誌國的肩膀,“其實,你已經幫我把小說的名字想好了。”

我的童年夥伴眨巴著眼睛,看我。

“就叫——”我回望著他,溫暖在身體中升騰,“就叫,《來自火星的孩子》。”

(本文獲得冷湖獎優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