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挽弓當挽強

1

白馬城是龜茲國第二大城,論及繁華和富庶則要超過國都延城。

城有內外兩重,方圓數裏。樓閣相望,車馬如流,酒肆林立,麾蓋雲集,來自諸國的王孫公子與商賈巨富熙熙攘攘,多不勝數。

城中道路縱橫,極為便利,主道貫通內外城,可並行四匹馬;外城為平民行商所居,三教九流,雞犬相聞;內城則是官宦豪富之家,亭台樓榭,飛閣流丹。

樓閣館舍樂音入雲,琵琶、箜篌、觱篥、羯鼓,不一而足。龍吟虎嘯一時發,萬籟百泉相與秋。寂寞鑾輿斜穀裏,是誰翻得雨淋鈴?

入了城,鄭吉抓緊時間補充必需的東西,又尋人給紫鳧修了馬掌,剪了馬鬃和長尾。

紫鳧引頸長嘶,夭驕如龍。

嬛羅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開心過,除了鄭吉,這裏沒人知道她是大宛公主,也沒有誰在耳邊聒噪煩瑣的宮廷禮儀,她可以無拘無束地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比如到十字街頭的胭脂鋪裏挑選水粉和薰香,還有那些讓女孩子愛不釋手的小玩意兒。

不過,為了不至於驚世駭俗,嬛羅還是聽從鄭吉的建議,用長紗將自己的傾城之容遮蓋起來,隻露出一雙令人銷魂的眸子。

“給錢。”

鄭吉把兩隻水袋放到紫鳧背上,抬頭看看那隻伸到眼前的纖手,麵無表情道:“沒錢。”

嬛羅嗔怒:“我親眼看到你從馬賊身上搜到很多錢,怎麽沒有?”

“咦,那是死人的錢,你也要嗎?”

“白馬也是馬,死人的錢就不是錢嗎?”嬛羅白了鄭吉一眼,從他身上搶過錢袋,一溜煙竄進胭脂鋪,比兔子還快。

“呃……”鄭吉以手扶額,有些無語。

“公子,安息國紅玫瑰,買一支嗎?”身後響起一個妖媚的聲音。

鄭吉回過頭,麵前站著一個俏生生的龜茲女子,青絲垂頸,鬢插花鈿,耳懸玉環,頸佩五彩骨珠,腕戴彩鐲,臂著環釧,穿紅羅裙,腰裹綠巾,瓔珞披拂,左手提一隻精巧的花籃,右手拈一支鮮紅欲滴的玫瑰花,花瓣上還帶著露珠,盈盈欲落。

“好漂亮的花哦!”看到女子手中的玫瑰花,拎著胭脂和薰香跑回來的嬛羅再也邁不動腳步,眸子裏異芒閃爍。

鄭吉像是沒看見一樣,把嬛羅買的東西放到馬背的包裹中。

“公子,買一支吧,送給你的意中人,一生一世,她就是你的唯一!”女子向鄭吉兜攬生意,眼睛卻望向嬛羅,眼睛裏全是笑意。

嬛羅一雙美目望著鄭吉,眨都不眨:“鄭吉,我要那朵玫瑰花!”

“你把錢都花光了,拿什麽買?”

“我不管!”

“……”

“我就要你給我買那支紅玫瑰!”

“呃……”鄭吉差點兒咬到自己的舌頭,真是怕什麽來什麽。他不是舍不得給嬛羅買花,而是那個賣花女子的話讓他踟躕不前——安息國的紅玫瑰是送給意中人的,他買來送給嬛羅算怎麽回事兒?

“我就要你送給我!”嬛羅倔強地看著鄭吉,毫不退讓。

鄭吉知道躲不過,隻好投降。

嬛羅見鄭吉又被自己打敗,得意地笑起來。

賣花女子笑道:“公子買花送給意中人嗎?”

“……”

“公子好福氣,這位姑娘端莊高貴,你們真是天生一對呢。”

嬛羅紅了臉,沒有反駁,嘴角含笑。

“她端莊嗎?”鄭吉斜了眼看嬛羅一下,“你想多了,她是我妹妹。”

“你……”嬛羅瞪鄭吉一眼,恨不得從他身上咬下一口肉來。

“公子真會說話!”女子咯咯笑著,將花遞向鄭吉,纖纖十指微微翹起,狀似蘭花。

鄭吉的目光落到女子手指上,那手白皙如玉,精致無雙。

女子覺察到鄭吉的異樣,笑吟吟的,媚意更濃。

鄭吉搖頭輕歎道:“可惜。”

女子一怔,不由得問道:“可惜什麽?”

“摻摻女手,如冰如雪。本為操琴而生,卻錯拿了殺人刀,豈不可惜?”

嬛羅再次瞪鄭吉一眼,醋意大發。臭男人,才第一次見到人家,就盯上了人家的手——她的手比我的好看嗎?

女子驀然變色,反手將花籃擲向鄭吉,花雨紛飛中,寒芒暴射,一柄短劍刺向鄭吉的咽喉。

鄭吉恍若未見,一動不動。

“鄭吉……”嬛羅尖叫一聲,拔出短刀衝上去。

劍刃如霜,霍然而止,再近一分就能刺中鄭吉的喉嚨。

女子滿臉驚怒,一截花枝抵住她的咽喉,鋒利的斷茬傳來清晰的刺痛,令皮膚都起了一層小疙瘩。

鄭吉微微眯了眼,聲音波瀾不驚:“要不要試一試誰能活下去?”

女子的臉色又蒼白幾分,握刀的手越發僵硬。她毫不懷疑隻要自己敢動一下,下一刻咽喉就會被半截花枝刺穿。一分的距離很短,但在她眼裏不啻萬裏之遙——她殺不了眼前這個男人,哪怕她的短劍淬了見血封喉的毒藥。

“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我沒有看出來!”

“什麽?”

“我是聞出來的!”

“……”不止女子愕然無語,連嬛羅都瞪大眼睛,一臉不相信。你是狗鼻子嗎?還能聞出殺手的味道?

鄭吉不緊不慢道:“長安城和記老鋪的蘇羅香昂貴無比,一般的公卿女眷尚且用不起,白馬城雖富甲西域,一個賣花女子也不至於奢侈到這個地步吧?”

女子這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心裏苦笑不已。她殺人前有個習慣,先沐浴一番,再用昂貴的蘇羅香熏身,哪會想到這個男人有一個比狗還靈的鼻子!

蘇羅香為長安城和記老鋪獨門秘方所製,有“一兩黃金半錢香”之說,蓬門篳戶的賣花女子如何用得起?

嬛羅使勁嗅了幾下,空氣中果然有種淡淡的香味,不留心的話根本發現不了。她在長安城也用過蘇羅香,那東西貴得離譜。知道鄭吉說的不假,詫異地望向鄭吉,目光中多了一些東西。

鄭吉沒有回頭也知道嬛羅心裏想什麽,尷尬道:“我的鼻子大約與別人有些不同,聞過的味道一般很難忘記……”

嬛羅嘴角翹起:“解釋什麽?我又沒興趣知道!”

“呃……”鄭吉狂汗,又一巴掌拍到馬蹄上去了。他再次眯了眼,望著眼前的女子,“這麽漂亮又有情調的女殺手在西域並不多見,除了刈鹿樓的七當家蘇魅兒,我實在想不出來還有哪一個。”

女子歎息道:“不得不說,我小看了你,那些人也都小看了你。”

“看錯人不算什麽,錯殺了人才麻煩。”

蘇魅兒望向鄭吉,眸子盈盈如水:“我知道你不想殺我,我也殺不了你,既然這樣,我認栽,放我離開好不好?”

鄭吉挑挑眉毛:“你真知道我怎麽想的?”

蘇魅兒咯咯笑道:“我是一個女人,最清楚男人心裏想什麽。你真要殺我,我還能站在這裏和你說話嗎?”

嬛羅見不得蘇魅兒對鄭吉拋眉弄眼,氣道:“他不殺你,我不會憐香惜玉。”短刀一翻,刺向蘇魅兒。

蘇魅兒大驚,正在這時,一支箭矢呼嘯飛來,射向嬛羅。

鄭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顧不得與蘇魅兒周旋,向後疾掠,一把抱住嬛羅,左手兩指閃電般夾住那支箭,箭尾的白羽猶自錚響不已。

“放開我!”嬛羅冷不防被鄭吉抱住,頓時羞得滿麵通紅。當她看到鄭吉手中的箭時,俏臉刷地變得雪白。

趁這個工夫,蘇魅兒早跑得沒了影子。

2

“殺人啦……”不知誰叫了一聲,滿街的人驚呼四散,恨不得多生兩條腿。馬嘶人喊,有十幾匹駱駝受了驚,四處衝撞。

一個垂髫幼童被人撞倒,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一頭受驚的公駝正朝他衝過去,寬大的蹄子比他的腦袋都大,要是踩下去,那個孩子哪裏還有命在?

嬛羅看到這一幕,尖聲叫道:“鄭吉,快救救那個孩子!”

鄭吉不敢怠慢,在公駝巨大的蹄子落下之前,一把抄起幼童,衝到街邊。

“鄭吉,你們沒事吧?”嬛羅跑過來,聲音顫抖,小臉煞白。

“沒事!”鄭吉抱起那個小孩兒,哄道,“別怕,小家夥,告訴我,你的家人在哪裏?”

小孩兒望向鄭吉,眼底掠過一抹野獸捕食般的噬血寒芒。

鄭吉突然意識到什麽,瞳孔猛地一縮,將小孩兒狠擲出去。

“不要……他還是個孩子!”嬛羅見鄭吉要殺那個孩子,失聲驚呼。

一線烏芒從那個小孩口中飛出,擦著鄭吉的鬢發飛過去,空氣中有股淡淡的甜腥味。

鄭吉冷汗狂出,不是反應夠快,這一根五毒破鋒針一旦刺破他的皮膚,足以讓他命喪當場。

鄭吉大怒,刀光匹練般飛起,直取那個孩子的腦袋。

豈知那孩子靈活異常,動如脫兔,貼地疾飛,霎時竄出十幾丈遠,堪堪避開鄭吉的刀芒,這等身手豈是一個五六歲的孩童能夠做到的?

“……”嬛羅臉色慘白,說不出話來。

“好身手!好刀法!”十幾個在附近觀望的漢子手持彎刀慢慢圍上來。為首的家夥高鼻深目,斷發垂頸,臉上有一刀疤,陰森可怖。右手提一張烏木弓,左腕纏獸皮,上麵架著一隻海東青,金睛雪羽,極為凶悍。

鄭吉收刀,把嬛羅護在身後。他殺人很少出第二刀,一刀殺不死那個小孩兒,足以說明很多問題。當然更重要的是對方的幫手已經出現,而且很多,他失去了擊殺對方的機會。

“你是誰?”鄭吉的目光從那隻白矛隼身上掃過,沒有任何波動。

那人笑起來,肌肉牽動疤痕,顯得更加猙獰:“我說我是等你們的人,你信不信?”

“信!”鄭吉沒有任何猶豫和遲疑。

嬛羅瞪大眼睛,滿臉不可思議。

“咦,你真的相信?”

“當然!”鄭吉看向海東青,“這鳥兒不錯,從北海那邊弄來的?”

“好眼力!”那人眼睛一亮,讚歎道,“此隼名為九年鳳,產於北海,最擅長追蹤。沒有它,我那幾個兄弟可就白死了。”

“你想替那幾個馬賊報仇?”

“他們不是馬賊。還有,你拿了不該拿的東西,識相的話交出來。”

“我拿了很多東西,比如錢和衣服,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麽?”

“一個青銅匣子。”

“我說沒見過,你肯定不信。即便我拿了,你確定我會交給你?”

“那東西不是你的,你不交就得死。”

“那東西也不是你的,我交了一樣會死。”

“東西交給我,我會讓你們死得痛快一點兒。”

“想殺我們,你這點兒人手還不夠吧?”

一個昂藏漢子叫道:“老大,這隻漢狗太囂張,讓我屠了他。”

“莽牛,你殺不了他。”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響起。

說話的是那個身材不足三尺的幼童,剛才死裏逃生,深知鄭吉那柄刀的可怕。身形一晃,一陣劈裏啪啦爆豆般的聲音響起,幾個呼吸之間,身體像吹氣似的不斷膨脹,變成一個不滿五尺的侏儒,赤發碧眼,皮如炭墨,鬼氣森森,形容可怖。

莽牛似乎對這個人很畏懼,見他開口,立刻退到一旁,噤若寒蟬。

看到那人的真麵目,鄭吉為之一凜,一個名字不由自主從心底蹦出來:“刈鹿樓五當家迦婆離?”

那人笑起來,聲音尖利刺耳:“勞閣下記得,榮幸之至。”

鄭吉不由自主攥緊了手指,怪不得剛才那一刀沒宰了他,原來這孫子竟是大名鼎鼎的刈鹿樓第五殺手。

據說此人為身毒國人,是個棄嬰,為野猴所養,躍澗跳樹如履平地。後來拜異人為師,習得一身好功夫,全身骨骼能夠隨意變化,猶若無骨。以殺人為樂,喜食活人心肝。

迦婆離心狠手辣,刀下從不留活口。在西域諸國傳說中,他就是行走於人間的鬼王,比地獄修羅還可怕。

鄭吉也笑起來:“不用客氣,下次我會用心,一定斬了你的鬼首。”

迦婆離勃然變色,如鬼夜哭:“想殺我,等活著出了白馬城再說。”

三十多個持刀的漢子團團圍上來,麵目猙獰,眼睛裏閃爍著殘忍而興奮的光芒,仿佛不是殺人而是參加一場饕餮盛宴。

鄭吉看向蘇爾班:“你們要殺的是我,與我朋友無關,能不能放她離開?”

蘇爾班打量一下嬛羅,冷笑道:“看來你真的不太了解這裏,白馬城不隻是龜茲最富庶的城池,還有西域諸國最大的女市。你這位朋友姿色還算不錯,想必不會被男人們冷落。”

嬛羅歪著小腦袋,不解問道:“他說的女市是什麽?”

鄭吉沒有回答,目光掃過那群人:“想殺我的人很多,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白馬城並非銅城鐵壁,想留下我們還得問問我手中的刀,不知道你身邊這些人到時候還能活下來幾個?”

眾人一滯,心底悄然升起一股寒意,連蘇魅兒和迦婆離都拿不下這個漢人,他們想殺掉對方,恐怕還真沒有幾個人能夠活下來。

迦婆離眼珠一轉,附在蘇爾班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

蘇爾班一愣,隨即笑道:“閣下是真英雄,蘇爾班向來敬重豪傑,不想與閣下衝突。這樣吧,我帶你們去見個人,隻要他不難為二位,我絕無二話。”

嬛羅問道:“見什麽人?”

蘇爾班打個呼哨,一匹青驄馬飛奔而來,鬃鬣飛揚,極為神駿。

九年鳳長嚦一聲,飛上雲霄。

蘇爾班飛身上馬:“你們跟我走,到了地方自然會知道。”

嬛羅嘴角微翹,冷聲道:“我們為什麽要跟你走?”

“你們不覺得這是最好的選擇嗎?”

“我們憑什麽相信你?”

“你們不想亂箭攢身,隻能相信我,這是沒辦法的事兒。”

鄭吉拋下箭矢,牽起紫鳧:“我們跟你走!”

嬛羅急道:“你傻了嗎?他是壞人,他的話怎麽可以相信?”

鄭吉上馬,淡然道:“我們總歸是要離開這裏的,跟誰走又何妨?”

“可是……”嬛羅知道鄭吉有了決斷,把後麵的話咽下去,瞪了蘇爾班一眼,上馬和鄭吉並轡而行。

蘇爾班讚歎道:“好漢子!有種!”

一眾漢子策馬跟隨。

3

西城有座園子,占地極廣,凡是來過白馬城的人都知道,那裏是白馬城主的“獸苑”。

白馬城主相虺是龜茲國王最小的兒子,封為輔國侯,食邑龜茲國最富庶的白馬城,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名貫西域。

獸苑裏豢養了許多凶獸,隔老遠就能聽到虎嘯獅吼之聲,這裏是白馬城的禁地之一,普通人根本不敢到這裏來。

獸苑除了馴獸和射獵,最有名的就是鬥獸。相虺在園中建了一個橢圓形的鬥獸池,池前有觀獸台,高約九丈。鬥獸池方圓約百丈大小,全為巨石所築。有東西兩扇門,東門為獸奴出入之處,西門則是猛獸進出通道。

蘇爾班與迦婆離進入獸苑,聽到鬥獸池方向傳來陣陣獸吼,顯然那裏正在進行一場慘烈的鬥獸比賽。

獸苑的獸奴除了城主府專門訓練的奴隸,還有從戰場上捉來的俘虜,或者是白馬城判了死刑的罪犯。相虺喜歡殺人,用他的話講,殺人有很多方法,用刀野蠻又不夠好看,最好投到鬥獸池裏,即免了髒手,又能博得大家一樂,豈不兩全其美?

殺人自己高興,鬥獸大家同歡,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

相虺坐在觀獸台中央的白獅子座上,烏孫王子元貴靡、焉耆王子汲鳩、鄯善王子蘇祗摩、於闐王子烏勒和疏勒王子兜豯分列兩側,津津有味地看著鬥獸池中的搏殺。

白馬城諸多貴族或坐或臥,一邊飲著如血美酒,一邊轟然叫好。

鬥獸池中染滿血水,到處是狼藉的屍塊。

一頭棕色公熊立在屍塊中間,頭大而圓,體形健碩,肩背高高隆起,身上的毛又厚又密,粗鈍的前爪上沾滿了血水和腦漿。

也許被血腥味刺激得野性大發,它雙眼血紅,口鼻噴出一道道白氣,不時直立而起,揮舞粗壯如檁的前臂,仰天咆哮。吼聲如雷霆落在白馬城中,震得整個獸苑都搖搖欲墜。

不少人麵如土色,兩股戰戰,連酒杯都握不住,灑了一地。

汲鳩露出驚容,嘖嘖歎道:“果然是神獸,恐怕普天之下除了相虺殿下,沒有人能將它從昆侖山裏捉來。”

相虺肉疼道:“為了捉這頭神熊,光是我的百狩騎就死了三十多個,代價不可謂不大啊。”

白馬城有支精銳騎兵,是相虺的親衛軍,號稱龜茲國戰力第一,百戰百勝,故名為“百狩騎”。

汲鳩笑道:“說到大手筆,殿下稱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相虺大笑,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看向馭獸官:“今天死了幾個?”

馭獸官躬身答道:“一級獸奴六個,二級獸奴十二個。”

相虺不悅道:“這麽多人打不過一頭熊,都是廢物,養他們白白糟蹋糧食嗎?你去告訴那些人,做不了獸奴,就送他們做燈奴。”

聽到“燈奴”二字,大家心中一凜,不少人露出驚懼之色。

“屬下這就去辦……”馭獸官渾身顫抖,麵色如土。他深知殿下的手段,絕不是說說而已,真要惹得殿下不高興,除了做燈奴,沒有第二個結果。

“等等!”相虺叫住正要退下的馭獸官,說道,“你告訴那些獸奴,誰能在鬥獸池中堅持半炷香不被神熊殺死,本侯就提拔他做二等侍衛,賞錢三十萬。有罪的免死,無罪的提升為一等侍衛。”

“是!”馭獸官急急退下去。

兜豯笑道:“好手段!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那些獸奴聽到這個消息,想必會爭先恐後與神熊一搏。”

相虺眼珠轉了轉說道:“我知道諸位王子到白馬城來,都是為了本侯手中的鳳凰膽。諸位都清楚,鳳凰膽是天地間一等一的寶貝,乃鳳凰涅槃時精血所化,得之能脫胎換骨。有緣人可借助它打開長生之門,去往傳說中的神國。”

聽到鳳凰膽三個字,又看到古樸的青銅匣,汲鳩等人瞪大了眼睛,連呼吸都急促起來。相虺說的不錯,他們這次到白馬城來,無非是想見識一下傳說中的鳳凰膽。

據說,鳳凰膽是世間第一奇珍,萬毒不侵,去陰補陽,可以借助它修煉長生之術,溝通鬼神,它還賦予持有者一種神秘的力量,預測禍福,趨吉避凶。

這種東西無論在誰手裏都是秘不示人的異寶,可惜君子無罪,懷璧其罪,沒有相應的實力而得此寶,無異於自尋死路。

據說鳳凰膽原是上古之物,後來遭逢戰亂下落不明。無數個千年過去,不知怎麽被一名西域胡商得到。可惜那人沒能走出大漠,便被馬賊分屍。

相虺環掃一周,知道吊足了大家的胃口,笑道:“諸位,鳳凰膽就在本侯手中,咱們打個賭如何?”

元貴靡道:“我們沒見到鳳凰膽,不知道是真是假,這賭怎麽打?”

“請諸位王子放心,本侯敢拿性命作保,鳳凰膽絕對是真的。”

烏勒忍不住問道:“你想賭什麽?”

“諸位到白馬城來,身邊隨行有貴國高手。據我所知,於闐國的桑紇和烏孫國的左姑梁都有萬夫不當之勇,倘若哪位勇士上場勝了神熊,本侯二話不說,雙手奉上鳳凰膽,諸位意下如何?”

汲鳩等人望著鳳凰膽,眼熱無比,神情卻極為猶豫。

鳳凰膽雖好,也得有命拿才行。十幾個膀大腰圓的獸奴都撐不過半炷香,他們不認為本國的勇士能在神熊麵前全身而退。

龜茲貴族姑翼尖著嗓子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天下多是貪生怕死之輩,什麽拔山扛鼎倒曳九牛?都是吹噓罷了。在神熊麵前,所謂勇士比我龜茲三歲小兒又強到哪裏?”

諸位王子麵麵相覷,臉色有些不好看,他們明知道姑翼是激將法,可這話實在誅心……這孫子不是當麵打臉嗎?還是啪啪響的。

幾位王子的侍衛目眥欲裂,恨不得一拳打爛姑翼的女人臉。他們都是本國赫赫有名的勇士,走到哪裏不受人敬仰?到了白馬城居然遭到一個娘娘腔的嘲笑,是可忍,孰不可忍?

於闐武士桑紇豹頭環眼,燕頷虎須,他第一個被相虺點名,臉麵掛不住,從烏勒身後閃出來,叫道:“殿下,我去宰了那頭熊,屬下不能辱沒於闐武士的榮譽。”

烏勒正要阻止,相虺笑道:“烏勒王子,桑紇勝了神熊,鳳凰膽就是你的,你怕我會失信嗎?”

烏勒望望鳳凰膽,終於動了心,向桑紇說道:“那頭熊很是凶悍,你多加小心。”

“我一定會殺了它!”桑紇聲若奔雷,大踏步走下觀獸台,來到鬥獸池外,將配刀及外衣悉數除去,收束停當,大喝道,“開門!”

幾個武士絞動鐵索,提起沉重的鐵門,露出長長的石鋪甬道。

桑紇走進甬道,武士又將鐵門放下來。

見桑紇出現在鬥獸池內,所有人都瞪大眼睛,不少龜茲貴族站起來,生怕錯過精彩的一幕。

他們見識過神熊的可怕,而桑紇也是凶名昭著,在戰場上不知徒手撕裂過多少敵人,重要的是此戰將決定鳳凰膽的歸屬,眾人心情更為迫切。

元貴靡、蘇祗摩、兜豯和汲鳩暗暗後悔,都怪自己一時遲疑,錯失了良機,白白讓烏勒撿個大便宜,那是天下第一奇珍鳳凰膽啊,誰不想據為己有!

公熊正焦躁不安,看到有人從門裏進來,紅了眼睛,人立而起,仰天咆哮。

桑紇心頭一窒,剛才在台上還不覺得什麽,真正走進鬥獸池,才意識到這頭熊的可怕。別的不說,光是那龐大的身軀就比他高出不止一頭,怎麽鬥?

公熊可沒想這麽多,四爪著地,把巨石地麵抓出幾道深溝,火星亂迸,低聲咆哮,向桑紇猛撞過去。

桑紇慌忙閃避,熊爪擦身而過,拍在地麵上,石頭四分五裂。

桑紇不等棕熊轉身,虎吼一聲,一拳狠狠砸在公熊背上。

公熊的身體晃了晃,吼聲如雷。

桑紇以勇武強力聞名,一拳下去足以開碑裂石,可惜公熊皮厚毛長,一拳未能將它擊倒,反讓它更加瘋狂,掉頭朝桑紇碾壓過來。

桑紇大驚,飛身後退。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這頭熊比想象的更可怖。心裏有一萬個草泥馬在狂奔,後悔不該沉不住氣,自己跑進了鬥獸池,這不是找死嗎?

眾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兒裏,公熊剛才那一撲,誰都看出了凶險,不是桑紇身手敏捷,早成了死人。見桑紇無功而退,觀獸台上響起一片惋惜聲。

烏勒臉色發白,大叫道:“快跑!不要和它硬拚!”

不用提醒,桑紇也知道公熊不可正麵力敵,撒起腳丫子就跑。

公熊發了狂,在後麵猛追。

桑紇原打算與公熊兜幾個圈子,趁它力竭時再出手。這個想法不錯,可他忘了最關鍵的一點——熊的耐力極好,跑起來比奔馬還快,鬥獸池就這麽大地方,被一頭發狂的公熊狂追,能躲到哪裏去?

“嗷——”公熊追上桑紇,直接把他撲倒。

“救命……”桑紇魂飛魄散,到了這個時候,再也顧不得第一武士的尊嚴,大呼救命。

可惜此刻誰也救不了他,眾人目瞪口呆,宛如泥塑。

桑紇大聲慘叫,公熊鉤爪從他頭頂劃拉到腰背,一大片頭皮連同背上血肉被生生撕掉。

桑紇鬼哭狼嚎,公熊張開血盆大口,把他大半個腦袋咬下來。

“啊……”眾人全被這血腥的場麵嚇呆,手足發冷,渾身顫抖,不少人幾欲昏厥,酒杯從手裏掉下來都不知道,酒水流了一地。

“桑紇……”烏勒嘶聲痛嚎,可除了眼睜睜看著曾經的第一武士被公熊撕碎,又有什麽辦法?

似乎早料到這個結果,相虺並無驚詫之意,淡淡道:“可惜了!”

姑翼看看神情如死的烏勒,目光又從諸位王子身上掃過,嗤笑道:“天下英雄多如狗,有幾個真豪傑?這等欺世盜名之輩死便死了,有什麽可惜?”

烏勒驀然轉身,紅著眼睛吼道:“相虺,你是故意的!”

相虺慢慢呷口酒,連眼皮都沒抬,嘲弄道:“烏勒王子何出此言?桑紇自己走下鬥獸池,眾目睽睽,我強迫過他嗎?願賭服輸,自古皆然。他死了隻能怪自己技藝不精,難不成要我把鳳凰膽雙手奉上你才滿意?”

“你……”烏勒王子幾乎背過氣去,白馬城是相虺的地盤,論國力,龜茲又遠大於於闐,他能奈何?雙瞳血紅,幾乎拂袖而去。

桑紇慘死,他回去怎麽向父王和國人交代?想到這裏,烏勒王子覺得心肝脾胃腎都縮到一塊,全身沒有一處不疼。

元貴靡和蘇祗摩等人抹一把冷汗,想想剛才的情形,都暗自慶幸。不是猶疑,這會兒血淋淋躺在鬥獸池裏的就是他們的人。

見無人說話,相虺冷冷一笑,向馭獸官問道:“那幫獸奴怎麽講?”

馭獸官惶恐道:“殿下的獎賞前所未有,那幫獸奴原有幾個動心的,可看到剛才那一幕,他們又打消了念頭,死活不肯上……”

“不肯上?”相虺臉色一沉,冷聲道:“死活由得他們嗎?你去告訴他們,不想上也可以,統統去做燈奴吧。”

“……”馭獸官渾身戰栗,麵色如土。

眾人低下頭,噤若寒蟬。做獸奴好歹還能活一段時間,真做了燈奴,那才是十死無生,生不如死啊。

4

蘇爾班和迦婆離走上觀獸台,齊聲道:“參見殿下!”

相虺眯起眼睛問道:“人找到了?”

蘇爾班躬身道:“托殿下洪福,幸不辱命。”

“東西呢?”

“還在那人身上……”

相虺睜開雙眼,森然道:“你們失手了?”

蘇爾班硬著頭皮道:“不算失手,事情出了點兒意外。”

迦婆離倒還平靜,畢竟他是刈鹿樓五當家,地位超然。

蘇爾班汗如雨下,不敢動,也不敢拿袖子擦一擦。

沉默,死寂般的沉默。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相虺慢騰騰道:“做不好事情還敢回來,這是白馬城的規矩嗎?”

“咯咯咯……殿下是要宰了他們嗎?”一個手持花籃的女子走上台,紅羅裙,瓔珞披拂,頸佩五彩骨珠。身姿曼妙,腮凝新荔,細腰盈手,如天池美玉,香雪鑄魂,舉手投足透露出一股成熟嫵媚的韻味,一出現就點燃了所有男人的目光。

看到那個女子,相虺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蘇魅兒根本不把這麽多達官貴人放到眼裏,走上前笑道:“殿下,這次不能怪他們,那人太紮手,不是蘇爾班那一箭,奴家都回不來呢。”

“有這種事?連你都對付不了他們?”

“迦婆離大人都差點兒掉了腦袋,奴家算什麽?”

迦婆離隻當沒聽見,在刈鹿樓,蘇魅兒是公認的青竹蛇,誰敢輕易招惹?換作別人嘲弄他,他一刀砍過去斬成八段。

“他們有三頭六臂嗎?蘇爾班,把人帶過來,我要親眼看看。”

“屬下遵命!”蘇爾班如蒙大赦,掉頭奔下觀獸台。

一會兒工夫,兩個年輕人跟著蘇爾班來到觀獸台上。

男子身材高大,眼睛狹長若丹鳳。

女子臉上裹著白紗,看不清麵目,一雙眼眸清新湛藍,如雨後春山,似碧落海淵,讓人情不自禁沉淪其中,難以自拔。

“咦……”很多人發現那個女孩清澈的眼眸,不覺驚呼出聲。似乎不敢相信一雙眼睛竟然美到如此地步。眾人大為好奇,紛紛猜測白紗下的容顏,到底是美如天仙還是醜如鬼魅?

“漢人?”看到鄭吉,元貴靡眼睛一亮。他是烏孫國王翁歸靡的長子,母親是大漢公主劉解憂。烏孫與大漢和親多年,兩國關係極好。由於從小受到母親影響,元貴靡對漢人和漢家文化有種天然的親近。

相虺驚訝道:“你們是什麽人?從何而來?”

鄭吉沉聲道:“草野之人,浪跡江湖,四海為家。”

“你們殺了蘇爾班五個手下,有這等身手豈是草野之人?”

“我的確殺過幾個馬賊,殿下這麽講,蘇爾班也是馬賊嗎?”

眾人聞言,眼皮一陣狂跳,這個小子敢和相虺殿下針鋒相對,真是好膽啊。

“拊魯等人是龜茲武士,驍勇善戰,盡人皆知,你汙他們為馬賊,其心可誅。本侯豈能被你的如簧巧舌蒙蔽?”

“他們劫持女流,死不足惜,至於殿下怎麽想,我不感興趣。”

“你不怕死?”

“當然怕!”

眾人哄然大笑,這個家夥也怕死啊,還以為刀槍不入油鹽不進呢。

嬛羅直跺腳:“你這個家夥沒有一點兒男兒骨氣嗎?怎會連這種話都說出來?”

鄭吉無所謂道:“實話實說,要什麽骨氣?”

“你……”嬛羅氣得說不出話,把臉轉向一邊,懶得理他。

相虺淡淡道:“與活著相比,骨氣值幾個錢?你很聰明,本侯喜歡與聰明人打交道。這樣吧,本侯給你兩個選擇,一是做燈奴,一是做獸奴。你如何選擇?”

“有什麽分別?”

“燈奴暫且不說,你身手不錯,若是做獸奴,贏了那頭神熊,殺人之事,本侯就不再追究。”

“什麽?”嬛羅朝下望望鬥獸池,一頭巨熊仰天咆哮,如雷滾落。巨熊四周屍骨縱橫,血流漂杵,她猛地捂住小嘴,差點兒當場嘔吐。

鄭吉不為所動:“這麽說我們非死不可?”

“本侯說過,贏了神熊你們還有機會。”

“我也有個條件,不知殿下能否答應?”

“說說看。”

“我可以去鬥獸池,僥幸活下來的話,希望殿下行個方便,讓我們離開白馬城。”

“不……”嬛羅抓住鄭吉,帶著哭聲道,“我不許你去。”

相虺不悅道:“你有什麽資格跟本侯講條件?”

鄭吉拿出青銅匣子:“這個東西是殿下想要的吧?我萬一不小心摔到地上,殿下不後悔嗎?”

“你威脅我?”

“我說的是事實,殿下要不要賭一把?”

兩人的目光與在空中相撞,火花四濺,觀獸台上死寂一片,連空氣都凝固。

“好,我答應你!”半晌,相虺舒展眉頭,臉色平靜下來。

“殿下……”貴族姑翼走上前,想要說什麽,被相虺揮手打斷。

相虺陰冷道:“一介螻蟻,本侯還沒有放在心上。”

鄭吉嘴角微挑:“殿下片言九鼎字字千鈞,相信不會令人失望。”

相虺臉色一寒,殺機頓起。

鄭吉解下吞雪刀,和青銅匣一起交給嬛羅,叮囑道:“拿好銅匣,誰敢搶就用刀劈了他。”

相虺等人聞言,臉色極為難看。

嬛羅接刀在手,“你一定要小心……我就在這裏等你,如果你不回來,我就一直等下去。”

“不用擔心,我答應送你回家,不會把自己喂了一頭熊。”

嬛羅還是不肯放手。

鄭吉小聲道:“你是公主,切莫被他們瞧出形跡。否則,我們真有可能走不出白馬城。”

“可是……”嬛羅還想說什麽,鄭吉將手抽出,大步走下觀獸台。

馭獸官早在台下等候,引領鄭吉到鬥獸池東門,武士提起鐵門,將鄭吉送入甬道中。

嬛羅眼也不眨地看著鬥獸池,那頭熊讓她心驚膽戰,她真想不顧一切跟鄭吉而去,可是這樣有用嗎?

耳邊響起一聲輕笑。

嬛羅回頭,看見蘇魅兒那張嫵媚如花的俏臉。

“我知道那人不是你哥,你也不是他妹妹。”蘇魅兒翹起蘭花指,笑道,“那頭熊剛剛殺死了於闐國第一高手桑紇,還有十幾個獸奴。沒人救他,那個壞小子必死無疑。”

嬛羅臉色蒼白如雪。

“不過……”蘇魅兒眼波流轉,風情萬種,“若是你肯答應我一件事,我也許可以考慮救他。”

“什麽事?”嬛羅眸子裏燃起一線希望。

“把銅匣子給我,我保證他今天不會死。”

嬛羅渾身一震,不由自主倒退兩步,死死盯住蘇魅兒。過了一會兒,她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一字一句道:“我答應你。隻要你救了他,我就把東西給你。”

蘇魅兒咯咯嬌笑:“放心,我答應的事情絕對會辦到。”

“嗷吼——”鬥獸池中響起公熊的咆哮,巨大的觀獸台搖搖欲墜。

嬛羅心裏猛地一顫,趕緊看向鬥獸池。

神熊憤怒嘶吼,鬥獸池裏落下一道炸雷,狂風大作,飛沙走石。

鄭吉不為所動,主動朝神熊迎上去。

神熊大怒,再次狂吼,熊掌猛地一按,疾逾奔馬,像一座小山朝鄭吉飛撞過去。

“鄭吉……”嬛羅花容劇變,失聲慘叫。

這頭公熊體格魁偉,重量在千斤以上,加上慣性衝撞,會是什麽結果?也許白馬城最大的宮殿都經不住它的一撞之力。

眾人全都站起來,似乎看到了鄭吉被撞飛後粉身碎骨的場麵。

鄭吉的身子微微下沉,看著公熊裹挾著狂暴無匹的氣勢和力道飛撲過來。宛如狂風中的蒼鬆,巋然挺立。

待熊掌堪堪砸到腦袋,甚至能夠清晰看到熊瞳中那一片血紅,鄭吉突然動了,身似弓,手似箭,腰似螺絲,腳似鑽,避過公熊的衝撞,肩膀猛地一靠,勁如崩弓,發如炸雷,把神熊撞得倒翻出去。

“啊……”眾人全都嚇得說不出話來,千斤巨熊居然被人撞翻,得多大的力道?那個小崽子還是人嗎?

“不可能!”相虺從白獅座上跳起來,臉孔猙獰如惡魔。

轟,公熊砸在地麵上,鬥獸池簌簌抖動。

蘇魅兒張大了小嘴,差點兒把自己的舌頭咬掉。

她袖中藏有一具精巧的短弩,箭頭喂有見血封喉的毒藥,隻要鄭吉遇到險情,她便出手。以她的身份,縱然殺死神熊,也不怕相虺責難。她萬萬想不到鄭吉如此神力,竟然撞翻神熊。想想之前街頭的刺殺,不禁香汗淋漓。毫無疑問,那個時候鄭吉殺她真是舉手之勞。

“嗷!”神熊翻了兩個滾,正要爬起來,鄭吉藝高人膽大,撲上前,一手按住熊頭,提起醋缽大的拳頭,狠狠砸下去,筋骨齊鳴,虎豹雷音。

神熊血水飛濺,眼球暴裂,皮開肉綻。

眾人全都呆滯。

神熊狂怒至極,鉤爪把地麵抓出一道道溝壑,沙石飛揚。猛然躥起,狂暴地咬向鄭吉,染血的獠牙在秋陽下閃爍著刀鋒似的寒芒。

“不要……”嬛羅失聲尖叫,幾乎癱倒下去。

鄭吉後撤兩步,轉身就跑。

前麵是石壁,壁高九丈,全為巨石砌築,直上直下,光滑如鏡。

元貴靡大叫道:“你傻了嗎?快停下,你跑不過神熊的!”

神熊速度極快,眨眼之間追到鄭吉身後。張開血盆大口,聲如雷鳴,巨掌朝鄭吉的腦袋狠狠掃下去。

眾人驚呼出聲,前麵就是高達九丈的石壁,鄭吉還往哪裏逃?難道能插翅飛出鬥獸池?

鄭吉聽到耳後風聲,幾個箭步跑上石壁,噌噌上躥,迅捷如靈猿。

神熊撲空,熊掌砸在石壁上,石頭四分五裂,鬥獸池劇烈搖晃。

幾個龜茲貴族魂不附體,酒杯脫手而落,腿根處一陣溫熱,竟是尿濕了褲子。

神熊把地麵砸出一個大坑,地動山搖,嘶聲怒吼。

眾人再次石化,眼珠子嘩啦啦掉一地,這樣也行?那是天山裏的神熊啊,什麽時候變成了任人擺布的小貓咪?

鄭吉從地上抄起半截腿骨,鋒利如刀,不等神熊爬起來,狠狠刺進它的脖頸。

血水激射,濺了鄭吉一身。

神熊完全瘋狂,人立而起,張開血盆大口朝鄭吉撲咬過去。

鄭吉避開熊掌,猱身直進,將斷骨狠狠捅進神熊的喉嚨。

神熊吼聲如雷,血水從兩處血洞裏衝出,猶如噴泉。

鄭吉扼住神熊的脖頸,雙臂猶如鐵鑄。

神熊垂死掙紮,嘶聲咆哮。

嬛羅雙腿一軟,跌在觀獸台上。

眾人全都驚呆了。

“放開神熊,不然我殺了你!”相虺跳到觀獸台邊上,雙瞳血紅。

鄭吉丟開奄奄一息的神熊,抹去臉上的血水:“殿下想反悔嗎?”

相虺怒發衝冠:“你殺了我的神熊,得為它償命。”

“在殿下心目中,信義還不如一頭熊重要嗎?”

相虺雙眼噴火,臉色猙獰。

姑翼小聲道:“這裏人多眼雜,殿下無須和一個死人計較,先答應他,他還能飛到天上去?”

相虺氣咻咻道:“本侯要將他做成燈奴,讓他生不如死。”

鄭吉回到觀獸台上,血透重衣,不知是他的還是那頭公熊的。

嬛羅奔向鄭吉,喜極而泣,不虞麵紗垂落,露出驚世容顏。

燦若春華,皎如秋月。華容婀娜,明眸如淵。水沉為骨玉為肌。秀色空絕世,馨香為誰傳?

眾人當場呆滯,如遭雷擊,耳邊響起縹緲的仙音。

相虺瞪直了眼睛,幾乎窒息。

她是誰?西海上的淩波仙子?還是昆侖山上的禦龍神女?

蘇魅兒一向自負美貌,麵對嬛羅,突然生出自慚形穢之感。

兜豯王子忽然尖叫道:“我知道她是誰。”

眾人都把目光投向他,等待著那個石破天驚的名字。

兜豯一臉潮紅,聲音顫抖,顯然無法壓抑內心的激動:“她是西域諸國最美麗的女子,號稱雲端上的神女——她就是大宛公主嬛羅!”

“大宛公主嬛羅?”不少龜茲貴族像是突然得了羊角風,嘴唇哆嗦,手腳顫抖,眼窩裏恨不能長出小手來,把嬛羅搶了去。

嬛羅美貌之名傳天下,在場之人誰沒有聽說過雲端上的神女?

相虺走下白獅子座,哈哈大笑:“原來是嬛羅公主大駕光臨,恕本侯眼拙,唐突了佳人,勿怪才好。”

嬛羅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元貴靡皺眉道:“兜豯王子,你不該叫破她的身份。”

“為什麽?”兜豯大為不解。

“不會吧?嬛羅是大宛公主,身份尊貴,相虺膽敢不敬,不怕大宛國報複?”

烏勒王子恨聲道:“相虺是個瘋子,還怕報複?何況大宛與龜茲遠隔千裏,縱然不忿,又能奈何?”

鄭吉擋住嬛羅,麵向相虺:“我們可以離開嗎?”

相虺笑道:“閣下徒手搏殺神熊,世所罕見,本侯欽佩萬分。我今晚在府裏設宴,一則為閣下慶功,二則為嬛羅公主洗塵,還望閣下和公主不要推辭。”

鄭吉拱手道:“殿下好意心領,公主歸心似箭,不敢耽擱行程,望殿下海涵。”

嬛羅的身份暴露,鄭吉也不再隱瞞,他倒要看看相虺敢不敢公然用強。

姑翼厲聲喝道:“好大膽的賊子!白馬城早就收到消息,嬛羅公主一行在翰海遭遇馬賊,悉數被殺。你們竟敢冒充大宛公主招搖撞騙,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嬛羅怒道:“你胡說!我們遭遇馬賊不假,是鄭吉救了我,一路逃到白馬城,何曾冒充?”

姑翼更為淩厲:“從焉耆到白馬城,隔了無邊翰海,流沙滾滾,飛鳥難度,你們怎麽可能來到這裏?再者,你說自己是大宛公主,有什麽證據?”

嬛羅看他一眼:“我是不是大宛公主,何須向你證明?你算什麽東西?”

“你……”姑翼臉欲滴血,眼中射出淩厲殺機。

相虺大笑:“公主殿下好犀利的詞鋒,巾幗不讓須眉,本侯佩服。請放心,本侯既然答應了你們,自然不會言而無信。英雄不問出處,本侯向來敬重真豪傑,這位勇士贏了神熊,就是本侯的座上賓。今日適逢諸位王子蒞臨白馬城,還望公主給本侯一個薄麵,到寒舍共謀一醉如何?”

鄭吉知道相虺鐵了心要留下他們,也知道相虺醉翁之意不在酒,企圖打嬛羅的主意。他不想與相虺當場翻臉,畢竟這裏是白馬城,相虺隻手遮天,鬧僵的話隻會更糟。他一個人還好說,無牽無掛,大不了快馬輕刀殺個痛快,生死都無所謂。而如今帶著嬛羅,必須為她的安全負責,豈能意氣用事。

他看了嬛羅一眼,笑道:“殿下盛情,卻之不恭,如此便叨擾了。”

嬛羅沒說話,反正鄭吉在哪裏,她就在哪裏,龍潭虎穴又何妨?

元貴靡和蘇祗摩麵麵相覷,彼此都有種莫名的擔憂。

5

城主府位於內城中心,占地極廣。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小橋流水,茂林修竹。幽雅肅穆,富麗堂皇。又有廣屋數十間,高數丈,以天渠引水於屋頂,懸波如瀑,鳴泉似琴,流水四麵而下,如掛珠簾,水氣氤氳,涼風習習。

白馬城幹燥炎熱,相虺王子建此屋以避暑,號為“夏宮”。

相虺設宴,除了嬛羅公主和諸位王子,還有白馬城數得著的貴族豪富,少長鹹集,舞樂四起。

相虺居中而坐,身穿銀色長袍,腰束玉帶,頭係彩帶,頗有英武之氣。其餘人等分列左右。

琵琶錚錚如風雨,箜篌清越若鳳鳴;羯鼓手甩動鼓槌,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看得人眼花繚亂。

一隊龜茲女子隨著鼓聲起舞,細腰如蛇,彩裙飛旋。環行急蹴皆應節,反手叉腰卻如月。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搖轉蓬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

嬛羅精通音律,說道:“以前聽人說龜茲樂舞甲天下,總是不信,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說別的,光是那個琵琶手都不遜於長安曹子休。”

鄭吉問道:“你是說有曹左手之稱的琵琶第一手曹子休?”

“你也知道他?”

“當初機緣巧合,聽他撫過一曲《霸王卸甲》,如千鼓摧城萬騎衝陣,聞者無不色變,至今聲猶在耳。”

“曹子休左手按弦,如崩崖飛瀑廣陵潮湧,氣勢恢宏。放眼整個長安城,他認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出了長安城,曹左手也不過爾爾?”

嬛羅笑道:“也沒有你說的這樣不堪,畢竟他還是有真本事的。”

相虺一直盯住嬛羅,發現她和鄭吉說說笑笑,狀極親密,不由皺起眉頭,臉色陰沉。

一曲舞罷,諸女退去,幾個侍從把一爐炭火抬到大廳中間。

又一人牽一隻母羊走進廳內。炭火旁早立有一個廚子,迎上去,把那隻快要分娩的母羊四蹄捆住,架到炭火之上。

羊毛被炭火烤著,刺鼻的氣味彌漫開來。

母羊拚命掙紮,慘聲悲鳴。

嬛羅大驚:“他們這是幹什麽?”

鄭吉也不明就裏,悄聲打聽,他的旁邊就是風情萬種的蘇魅兒。

蘇魅兒笑道:“你連這個都沒有聽說過嗎?白馬城有三絕,其中之一就是炭烤乳羊。味道之美冠絕西域,深為相虺殿下所鍾愛。”

嬛羅臉色蒼白道:“小羊還沒有出生,把母羊活活烤死,一屍兩命,這樣做不覺得殘忍嗎?”

鄭吉搖頭無語,相虺就是個殘忍的家夥,你跟他講仁慈不是對牛彈琴嗎?

母羊叫聲漸息,毛盡焚而皮漸黃,油脂不斷滴落到炭火裏,滋滋作響。皰者把調好的佐料刷到母羊身上,肉香逐漸飄散開來。

嬛羅不敢再看,幹脆閉上眼睛,指甲幾乎掐進肉裏。

相虺大笑道:“諸位等會兒可要多吃一些,我敢說出了白馬城,西域諸國無此味。”

嬛羅強忍著嘔吐的衝動,蒼白著臉沒有說話。

相虺看到嬛羅恐懼的神情,心情莫名好起來,叫了兩個龜茲武士上前舞刀助興。

眾人哄然叫好,有一個家夥大約喝多了酒,竟跌跌撞撞衝進刀網裏,結果身上的衣服被刀刃絞得粉碎,像蝴蝶一般漫空飛舞。那人除了腳上的一雙靴子還在,從上到下光溜溜的,一絲不掛,兩撇翹卷的小胡子也被削得精光,所幸身體毫發無傷。

眾人當場呆滯。

那人也許被嚇到,酒一下全醒了,發現自己赤身**立於眾目睽睽之下,嗷的一聲慘嚎,捂住不雅的地方,扭著白花花的屁股一路狂逃出去。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大廳裏不少貴族是帶著家眷來赴宴的,女子們羞紅了臉,低下頭悄悄啐笑一聲。

兩個武士收刀,剛要退下,姑翼走到他們跟前,悄悄耳語一陣兒。

那兩人回頭看向鄭吉,目射寒芒。

蘇魅兒嘻嘻笑道:“鄭吉,你有麻煩了。”

鄭吉不為所動,端起酒杯飲酒如故。

嬛羅擔心道:“他們要做什麽?不會在這裏殺人吧?”

沒有人回答她的話,因為答案很快出來了。

姑翼向相虺躬身道:“烏力罕和嘎魯追隨殿下多年,勇武絕倫,以刀術馳名龜茲。他們聽說鄭吉徒手殺熊,極為敬服,有意與鄭吉舞刀助興,殿下可否恩準?”

聽到姑翼的話,全場登時靜下來,不少人看向鄭吉,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嬛羅心裏一緊,問道:“這兩個家夥很厲害嗎?”

蘇魅兒正色道:“他們厲不厲害我不知道,我聽說凡是朝他們出過刀的人都死了。這兩人出身天池刀派,刀術驚人,縱橫大漠十餘年,連刈鹿樓都不輕易招惹他們。”

嬛羅的臉色再度白了幾分,看向鄭吉,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

相虺當然明白姑翼的用意,故作沉吟,半晌後笑道:“武士舞刀,與文人唱和都是雅事,本侯求之不得,豈能掃了諸位的興致?”

烏勒罵道:“這個混蛋分明借刀殺人,偏偏還惺惺作態,可惡!”

汲鳩與蘇祗摩都搖頭不語,元貴靡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兜豯後知後覺道:“這麽說相虺為了得到嬛羅公主,非要殺掉那個漢人不可?”

烏勒冷聲道:“還不都是拜你之賜?”

兜豯臉孔通紅,頗為尷尬。

姑翼得到相虺的授意,走到嬛羅麵前尖聲道:“公主殿下,鄭吉赤手搏熊,白馬城上下無不驚為天人。嘎魯和烏力罕是龜茲國最有名的刀客,有意與鄭吉為眾賓共獻一曲刀舞,殿下以為如何?”

嬛羅臉孔一白,看向鄭吉。

鄭吉淡然道:“漢軍之刀隻為殺敵,不為人舞!”

姑翼一怔,冷笑道:“閣下嘲笑我龜茲之刀不可殺人嗎?”

“漢軍有律,刀乃兵鋒之氣,不可輕出,出則必斬敵首還。”

鄭吉沒有說話,神色淡然,目光盯住手中的酒杯,仿佛世界上除了這隻琥珀杯,再沒有任何東西能引起他的興趣。

姑翼臉色一寒,回頭看向相虺。隻要殿下點頭,他不介意當場斬殺鄭吉。這個漢人再厲害,敵得過白馬城八百精騎嗎?

相虺麵無表情,他不是不想殺鄭吉,隻是座中還有幾位別國王子,不能授人以話柄。再說當著嬛羅公主的麵,他也不願意毀掉博雅寬宏的形象。

烏力罕抽刀在手,指向鄭吉,大叫道:“漢狗,可敢與我一戰?”

鄭吉眯起狹長的鳳眸,望向相虺:“請問殿下,這算是挑戰嗎?”

相虺略一沉吟,說道:“常言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武者爭雄本是天經地義之事。烏力罕向閣下討教,本侯雖不讚成,也不便禁阻。刀劍無眼,生死各憑手段。閣下有意應戰,若有死傷,本侯愛莫能助,好自為之。”

鄭吉長身而起,“殿下金口玉音,在下受教!”

“鄭吉……”嬛羅欲言又止,臉有憂色。

“無妨!”鄭吉大踏步走進場內。

那些貴族看到有好戲上場,像打了雞血一般大呼小叫起來。

姑翼奸笑兩聲,回到座中。

烏力罕冷笑道:“我們兄弟練刀三十年,殺了多少人記不清了,宰掉的漢狗倒是一清二楚。今天加上你,正好湊夠一百條!”

嘎魯哈哈大笑:“說得好!小子,你的命我們兄弟要定了。”

鄭吉像是沒有聽見他們的話,緩緩抽出吞雪刀,說道:“有兩個問題你們要明白,第一,我是漢人,不是漢狗;第二,我殺人不喜歡囉唆。你們一個一個來,還是兩個人一起上?”

元貴靡嘴角一翹,讚道:“好漢子!”

烏勒大笑道:“這個漢人有個性,本王子喜歡!”

汲鳩小聲道:“你就別添亂了好不好?沒看到相虺像吃了死孩子,臉都黑成了鍋底!”

烏勒冷笑道:“他黑成什麽樣關我屁事?我不信他能隻手遮天!”

蘇祗摩歎氣道:“這樣一來,隻怕相虺更不會放過那個漢人。”

元貴靡道:“相虺過分的話,哪怕與他撕破臉皮我也要說幾句公道話。烏孫國與大宛國多年交好,我不會眼睜睜看著嬛羅公主落入他的魔掌。”

烏力罕和嘎魯大怒,放眼天山南北,誰敢對他們說這種話?也許有人說過,不過那些人都成了他們的刀下之鬼。

烏力罕陰惻惻道:“漢狗,你放心,我不會一刀殺死你,會慢慢割你一千刀,少一刀都算我輸!”

嘎魯不耐煩道:“和他囉唆什麽,讓我宰了他!”

一步跨出,也不見他拔刀,但見萬千光華流轉,直如星河垂落。驀然,漫天星芒凝聚成一柄長刀,斬開虛空,徑奔鄭吉。

嬛羅不識刀術,看到蘇魅兒這個模樣也嚇得花容失色。

沒等她開口詢問,刀聲驟起,清亮如鳳鳴,一線血花逆空衝起。

嘎魯疾奔的身形倒飛出去,臉頰上多了一道血口,長半尺有餘。烏力罕持刀相護,滿臉震驚。

一擊而收,兔起鶻落,眾人看到嘎魯刀芒乍放,以為鄭吉必死無疑。不料峰回路轉,竟是嘎魯差點兒被削去腦袋。不是烏力罕眼見不妙,奮力救護,撞偏鄭吉的刀鋒,嘎魯哪裏還有命在!

眾人倒抽冷氣,眼珠子滾落一地。全場上下這麽多雙眼睛居然沒有看清鄭吉如何出刀,這個漢人小子的刀也太快了吧?

姑翼騰地站起來,臉色鐵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相虺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裏去,縱然知道鄭吉身手驚人,這個結果也是令他難以接受的。

元貴靡拍手叫好:“好刀法!”

烏勒及時補刀:“龜茲刀客不是很厲害嗎?連人家一刀都擋不住,不是假冒的吧?”

嘎魯半張臉都被血水染紅,聲如狼嗥:“漢狗,我要殺了你!”

鄭吉平淡道:“我說過,你們兩個還是一起上的好。”

烏力罕臉色陰沉到極點,再不敢有任何輕視之心,冷聲道:“嘎魯師弟,人家給我們麵子,我們再不識好歹,那就是自己找死了,一起上吧。”

嘎魯一怔,不敢違拗,與烏力罕成掎角之勢逼向鄭吉。

“且慢!”眼看一場龍爭虎鬥就要上演,相虺出聲喝止,“烏力罕,嘎魯,你們兩個退下吧。嬛羅公主與諸位王子到白馬城來,聽羯鼓之音,賞胡騰之舞,本是雅事。你們一味逞強鬥狠便悖逆了初衷,豈不是惹公主和王子們笑話?”

“是!”嘎魯和烏力罕不敢違逆,瞪了鄭吉一眼,恨恨退下。

見鄭吉收刀歸座,姑翼神色陰冷,又稟道:“殿下,前些日子百狩騎在邊境捉到一批馬賊,要不要把他們弄過來,為大家助助興。”

“既是如此,就把他們帶上來。自去春以來,馬賊頻頻襲擾南北兩道,殺人越貨,弄得民不聊生。本侯領牧白馬城,絕不能坐視馬賊為害大漠。”

姑翼大喜,吩咐下去,工夫不大,一隊龜茲武士出現在門口,押住十幾個黑巾蒙頭項戴枷鎖的人。這些人個個衣衫襤褸,血跡斑斑,顯然受過非人的刑罰。

蘇魅兒指著一排人形燈俑問道:“看到那些半臉燭俑沒有?知不知道它們用來做什麽嗎?”

夏宮極大,光是合抱粗的殿柱就有十幾根。每根柱子下麵都立著一個人形燭俑,為青銅所鑄,五官鏤空,姿態各異,栩栩如生。每個燭俑都隻有半張臉,額頭上部仿佛被刀削去,極為怪異。

嬛羅詫異道:“燈俑倒是不錯,為何要鑄成半張臉?”

鄭吉心裏一動,問道:“這些燈俑莫非和傳說中的燈奴有關?”

蘇魅兒咯咯笑道:“你果然聰明,半臉燈俑是相虺殿下的發明,專門為燈奴鑄造的。”

“這些人難道是……”嬛羅看向那十幾個人,忽然意識到什麽,臉上的血色霎時退得幹幹淨淨。

那邊汲鳩、蘇祗摩等人也瞪大眼睛,兜豯滿臉潮紅,顯得極為興奮:“這就是傳說中的燈奴嗎?”

蘇祗摩歎道:“不是燈奴,還會是什麽?”

兜豯大為激動:“沒見到鳳凰膽,看到傳說中的燈奴也不虛此行。”

烏勒冷聲道:“這幾年相虺以剿撫馬賊為借口,抓了不少人做燈奴。至於這些人中有幾個真正的馬賊,隻有天知道。”

汲鳩怕被人聽見,勸道:“少說幾句吧,相虺驕橫跋扈,生殺予奪,惹怒了他會有大麻煩的。”

烏勒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姑翼大聲道:“白馬城雄居大漠,扼守東西要衝,人文薈萃,富甲天下。近來賊勢頻起,屢屢寇邊。殿下深為憂慮,多次派兵剿撫。幸賴殿下英明,將士忠勇,斬首百級,彌平賊患。這些囚犯都是馬賊餘孽,罪無可赦。按白馬城的規矩,判他們做燈奴,以儆效尤。”

他招招手,武士們把燈奴拖到青銅燈俑前,打開機關,燈俑內部是中空的,大小正好容得下一個人。

頭上的黑巾被摘掉,那些燈奴嗚嗚悲嚎,血淚交流。他們張大的嘴巴裏空空如也,舌頭早被割掉,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烏勒怒目圓睜:“這些人分明是邊境牧民,哪裏是馬賊?白馬城這幫王八蛋怕露餡,把他們的舌頭都割掉了,真是喪心病狂!”

元貴靡雙眉緊鎖。蘇祗摩目光陰沉。汲鳩臉色蒼白。兜豯膽戰心驚。嬛羅閉上眼睛,手足冰涼。

武士們兩人一組,把燈奴塞進燈俑裏。

哢哢聲起,機關啟動,燈俑複合如初。燈奴的頭顱、四肢和身體被機關鎖住,唯有半個腦袋露在外麵。

看到這一幕,龜茲貴族們非但沒有半分不忍,反倒手舞足蹈,狂吼大叫,在他們眼裏,這些燈奴跟待屠的牛羊沒有任何分別。

姑翼一聲令下,武士們抽刀,高高揚起,刀光一閃而逝,青銅燈俑上飛起一片片帶發的頭骨。燈奴渾身抽搐,如鬼慘號。

龜茲貴族們歡聲雷動,聲音響徹夏宮。

相虺看到嬛羅蒼白的臉孔,嘴角浮現一絲不易覺察的獰笑。

炭烤乳羊熟了,廚者把母羊從炭爐上移開,擱置到精致的長案上。再以刀沿乳羊脊背劃開,左右分割數塊。

侍者將銀盤奉到相虺麵前,相虺取銀刀,割下乳羊頭皮一塊,笑而啖之。

侍者又將銀盤奉送到諸王子麵前,元貴靡、汲鳩、蘇祗摩和兜豯先後持刀割下一塊肉。烏勒心裏發狠,一刀割下一條羊腿來,惹來眾人大笑。

嬛羅無論如何都不肯吃,俏臉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鄭吉旁若無人,割下兩塊羊羔肉,一本正經道:“公主連日奔波,腸胃不適,不能食肉。我隻好替公主分憂,把她那份也吃下。”

侍者無語。

蘇魅兒捂住小嘴,笑得直不起腰。

相虺見火候已到,悄悄向姑翼示意。

姑翼來到嬛羅公主麵前,恭敬道:“殿下久慕公主美名,一直無緣得見。今公主來到白馬城,乃天意為之。殿下願以鳳凰膽為聘禮,向公主求婚,祈望公主允諾。”

嬛羅臉上的血色再次退得幹幹淨淨。

“鳳……鳳凰膽?”兜豯的舌頭一下子直了,說不出話來。

諸位王子也都瞪大眼睛,想看看傳說中的鳳凰膽是何模樣。

元貴靡見姑翼兩手空空,詫異道:“鳳凰膽在何處?”

姑翼指了指鄭吉:“鳳凰膽在此人身上,他搶了殿下的鳳凰膽。”

夏宮裏一陣**,似乎難以置信。諸位王子也麵麵相覷。

鄭吉不慌不忙拿出青銅匣,說道:“此物是我在馬賊身上找到的,你說它是殿下的,有何憑據?”

“拊魯等人是殿下的護寶武士,何曾是馬賊?你休要血口噴人!”

“他們是不是馬賊沒關係,現在鳳凰膽在我手上,殿下拿它向公主求婚,好像有畫餅充饑的味道吧?”

烏勒王子叫道:“嬛羅公主落難白馬城,相虺王子此時求婚,怕是落井下石趁人之危吧。”

相虺冷聲道:“烏勒王子,本侯向公主未婚,與你何幹?”

“也許和我沒關係,不過鳳凰膽是鄭吉之物,你如何拿來向公主求婚?”

“鳳凰膽分明是本侯的,幹鄭吉何事?”

“你當初說過誰贏了神熊,鳳凰膽就是誰的。且不說鳳凰膽如今就在鄭吉手裏,他殺了神熊,鳳凰膽當然是他的。這件事並非我杜撰,當時很多人在場。你若毀諾,盡可明說,本王子絕不贅言。”

相虺大怒,烏勒這廝得了失心瘋,屢屢與他針鋒相對,真以為他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嗎?

氣氛一下子凝固起來,龜茲貴族們噤若寒蟬,不敢出聲。

元貴靡不緊不慢道:“相虺王子確實說過誰贏了神熊,鳳凰膽就歸誰。照這樣來看,鳳凰膽的確是鄭吉的。”

“好!”相虺忽然笑起來,“兩位王子所言不錯,原本是本侯慮事不周。鄭吉贏了神熊,理應得到鳳凰膽。”

“殿下……”饒是姑翼老奸巨猾,也料不到事情急轉直下,出現這麽個局麵,一時踟躕起來。他比誰都清楚鳳凰膽在相虺心中的地位,就這麽給了那個漢人,不止他不甘心,相信殿下也絕非情願。

“你沒聽清楚本侯的話嗎?”相虺的臉色沉下來。

相虺好像剛才的事情沒有發生過似的,平淡道:“沒有鳳凰膽,本侯還有其他聘禮。明珠十斛,白璧百雙,黃金千鎰,良馬五百匹,本侯以此向公主求婚,可否?”

烏勒神情大變,他沒想到相虺臉皮如此之厚,看來這個王八蛋不搶到嬛羅公主不肯罷休啊,情急之下大呼道:“鄭吉,你奉命保護公主,如今有人向公主求婚,你不該說些什麽嗎?”

鄭吉笑道:“有人求婚是好事,答應與否但憑公主心意。在下奉命保護公主,隻要沒人用強,自然無話可說。”

相虺大喜:“漢人有詩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侯向公主求婚,誠心一片,於禮不悖,於德不虧,於行無偏。本侯乃一國之王子,與公主稱得上門當戶對,天假良緣,何用他人多言?”

一幹武士把明珠、白璧和黃金奉上,姑翼向嬛羅奉上禮單,恭敬道:“明珠十斛,白璧百雙,黃金千鎰悉在這裏,良馬五百匹侯在殿外,公主可否差人查勘?”

嬛羅望著姑翼呈上的禮單,臉色蒼白。鄭吉不解救她就罷了,還把她往火坑裏推,難道真讓她嫁給相虺?看到相虺的嘴臉,她都想嘔吐,怎麽可能和這樣的人生活一輩子?那樣的話,她還不如立刻死掉。

嬛羅轉過頭,見鄭吉瞅著那個青銅匣眼都不眨,一副癡迷的樣子,不覺恨得牙根直癢癢。這個家夥連死人錢都不放過,現在得了鳳凰膽,還不得樂死?哪裏顧得上她的死活?

她把心一橫,看向相虺:“我可以答應你,但有個條件,你必須做到。”

相虺大笑道:“公主有話盡管講,上九天攬月本侯自問做不到,除此之外,隻要公主開口,本侯絕無二話,粉身碎骨也要幫公主完成心願。”

“好!”嬛羅微微一頓,說道,“我在歸途中遭到馬賊劫殺,隨扈人員盡被屠戮,還有十八騎漢軍戰死。你抓到那些馬賊全部殺死,並且查出幕後之人交給我。我要手刃此賊,祭奠那些為我而死的人。”

“這個……”相虺的心登時沉下去,他縱然不清楚公主遇襲經過,如今想來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若他的猜想是真的,幕後之人呼之欲出,別說緝拿凶手誅殺馬賊,事情一旦鬧大,他能不能坐穩白馬城都很難說。

嬛羅小嘴一撇:“殿下覺得很為難嗎?”

“當然不是!”相虺眼珠一轉,笑道,“誅殺馬賊剪除凶手,本是天經地義之事,就算公主不提,成婚之後本侯也會全力促成此事。俗話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如今我與公主非親非故,做起事來束手束腳。若本侯與公主有婚約在先,自然能夠放開手腳,早日幫公主達成心願,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相虺算準了嬛羅公主沒有退路,非逼她答應婚事不可。

嬛羅望向鄭吉,貝齒在紅唇上留下一道血痕。她哪怕死在這裏,也不可能答應相虺。

鄭吉嘴角一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相虺殿下熟知我們漢人經典,這句話講得好,在下深有同感。”

他一邊說,一邊起身,雙手捧起青銅匣:“嬛羅公主才貌雙全,有雲端上的神女之譽,自然是窈窕淑女。在下雖粗鄙淺陋,自問也不算辱沒君子二字,今以鳳凰膽為聘禮向公主求婚,諸位以為然否?”

“什麽?”眾人全都當場呆滯,這個漢人小子與公主相差十萬八千裏,怎麽配得上公主殿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

相虺臉色鐵青,幾乎拍案而起。這個該死的漢人攪黃了他的好事,還拿著他的鳳凰膽向公主求婚,這是當麵狂踩他的臉啊。

嬛羅公主頓時神采飛揚,嗔了鄭吉一眼,伸手接過青銅匣,含羞道:“這個我先替你保管著,免得被人騙了去。”

眾人一怔,這是聘禮啊,你接下了是代表答應嗎?

“呃……”鄭吉差點兒咬到自己的舌頭。這小娘子搞什麽鬼?不知道他是故意惡心相虺,替她解圍嗎?

元貴靡大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說得好!算我一個!”

沒等他站起來,蘇祗摩先他一步起身,捧出一柄短刀,奉到嬛羅公主麵前,朗聲道:“鄯善國王子蘇祗摩,自問也是謙謙君子。今願以白鹿刀為聘,求婚於公主,還望公主不吝垂青。”

眾人訝然,白鹿刀乃鄯善國寶,刀長二尺,鋒如崩霜,形如鳳尾,銀柄鑲嵌寶石,削鐵如泥。據說該刀的鑄造之術掌握在鄯善王室手中,數百年來一直秘不外傳。此刀非鄯善王室嫡係不得佩戴,萬金難求。

話音剛落,烏勒王子大叫道:“有珠玉在前,烏勒願附驥於後,以於闐國寶九眼天珠為聘。此珠乃天降之石,曾得眾神加持,集九乘之功德,具九天之異象,諸邪不侵,輪回不迷,願公主吉祥如意仙顏永駐。”

見烏勒王子疾趨而出,相虺的臉色越發難看。

嬛羅公主是西域第一美女,哪個男子不想得到她的青睞?兜豯見此情狀,剛要跳起來,被汲鳩按住。

“你拉我做什麽?”

汲鳩歎道:“有他們幾個出麵就行了,你還嫌不夠亂嗎?”

兜豯一怔,明白過來,搖頭傻笑。

相虺怒視鄭吉,咬牙切齒,恨不得一刀剁了他。

他千算萬算,算漏了鄭吉。原本一手出神入化的妙招,硬生生被那個卑微的漢人弄成了臭棋。想想鄭吉剛才的舉動,他都想吐血。那個小子竟敢向公主求婚,吃了豹子膽嗎?嬛羅公主置他的禮單於不顧,卻接下了鄭吉的聘禮,這是多大的羞辱啊!最可恨的是元貴靡、蘇祗摩和烏勒,關鍵時候捅他一刀,真以為他不敢殺人嗎?

鄭吉見狀,趕緊接下白鹿刀和九眼天珠,又從姑翼手中拿過禮單,笑道:“諸位的聘禮我先替公主收下,至於花落誰家,公主剛才的話說得很明白。從現在開始,大家機會均等,公平競爭,誰先誅殺馬賊,擒拿元凶,為公主報得大仇,誰就是勝出者。咦,元貴靡殿下,你的聘禮呢?”

元貴靡被蘇祗摩搶了風頭,正鬱悶不已,聽到鄭吉的話,轉嗔為喜道:“我有玉貔貅一對,乃漢天子所賜,為烏孫當今七大國寶之一,價值連城,以此為聘,不輕於人吧?”

鄭吉接過玉貔貅,笑道:“以白玉貔貅為聘,足見世子殿下誠意,我替公主收下。烏孫與大宛世代交好,公主借重殿下之處還多著呢。”

“為嬛羅公主效勞,本世子責無旁貸。”

“世子殿下義薄雲天,在下佩服,先替公主謝過。”

宴會經此一鬧,打亂了相虺的計劃,他一忍再忍,才沒有當場拂袖而去。

姑翼盯住鄭吉和幾位王子,眸子裏寒芒閃爍。

6

宴會結束,相虺回到偏殿,一口氣砸了五隻玉杯。仆婢們趴在地上,渾身顫抖,大氣都不敢出。

姑翼和蘇魅兒跟進來,看到這一幕,姑翼喝退仆婢,勸道:“殿下不必憂慮,隻要那兩個人出不了白馬城,就還在咱們的掌控之中。”

相虺一拳砸在桌子上:“不殺那隻漢狗,本侯難消心中之恨!”

姑翼道:“那個漢人極為狡猾,現在又與幾位王子牽扯到一起。殿下殺他,幾位王子一定會從中作梗。”

“作梗?這裏是白馬城,還由不得他們說了算。何況大漢屯田校尉賴丹都被父王殺了,本侯還殺不了一個漢軍兵卒?”

賴丹原是扜彌國太子,曾被龜茲扣為人質。當初貳師將軍李廣利征伐大宛回師,路經扜彌國,聽說賴丹之事,責令龜茲放了賴丹,並把賴丹帶回了長安。

後來,賴丹被武帝封為使者校尉,重返西域主持屯田。親匈奴的龜茲人害怕漢帝國勢力擴張,千方百計抵製賴丹屯田,最終勾結匈奴,殺害了賴丹。

蘇魅兒笑道:“奴家有幾句腹心之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相虺臉色舒緩幾分,頷首道:“這裏沒有外人,但說無妨。”

蘇魅兒向相虺深施一禮,說道:“據奴家所知,當初殺賴丹,龜茲有匈奴天狼騎兵做後盾,不懼於大漢帝國。而今漢方在西域的勢力非昔日可比,漢與匈奴相爭愈演愈烈。諸國夾在其中,首鼠兩端如履薄冰。今日重演賴丹之事,觸怒漢天子,龜茲將如何自處?”

姑翼冷笑道:“危言聳聽!當年殺了賴丹,漢天子可曾說過什麽?還不得反過來厚賂龜茲?”

相虺沉吟未決,蘇魅兒與一般女子不同,雖出身刈鹿樓,卻極有見識,否則也不會被他視為心腹。他承認蘇魅兒的話有道理,不過輕易放嬛羅公主和那個漢人離開,的確不甘心,何況鳳凰膽也落到那個漢人手裏,他無論如何都得拿回來。

姑翼看出相虺的心思,尖聲笑道:“也許根本不用我們出手,就會有人殺了那個漢人。那個漢人一死,鳳凰膽還是殿下的,至於嬛羅公主,隻要殿下多費些心思,難道還不能贏得她的芳心?”

相虺精神一振:“你有什麽好主意?”

姑翼狡黠道:“解鈴還須係鈴人,殿下隻要想想現在誰最想殺掉那個漢人,得到公主,就明白了。”

“最想殺掉那個漢人的當然是劫殺公主的人……”相虺恍然,大笑道,“那幫人追丟了公主,也許正氣得暴跳如雷呢。咱們隻要把公主的消息放出去,還愁沒有人動手?”

姑翼陰毒道:“那些人動手時,咱們可以為之提供一些方便,想必他們不會令人失望。退一步講,就算他們不能得手,咱們也可以趁機殺掉那個漢人,搶回鳳凰膽。到時候殿下出手救下公主,還怕公主不對殿下死心塌地?”

相虺大喜:“就這麽辦!你下去把事情安排妥當,派人嚴密監視公主與諸位王子的動靜,咱們靜候那幫人找上門來。”

“屬下遵命!”姑翼匆匆退下。

蘇魅兒望著姑翼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三天夜晚,一個神秘的黑衣人在姑翼帶領下進入侯府,交給相虺一封密信。

相虺看完,將密信放到燭火上點燃,看著它化為一團灰燼,說道:“你回複尊上,所托之事,本侯會盡力安排。”

黑衣人也不稱謝,轉身離去。

相虺雙眉緊鎖,臉色陰沉,良久說道:“本侯的猜測果然沒有錯,西域雖大,敢做這件事的除了他們,的確沒有旁人。”

“殿下英明!”姑翼適時奉承一句,說道,“他們計劃明晚動手,如果能夠成功,我就讓人在城外伏擊他們,從他們手中搶回公主。他們若是失敗,咱們的人就會乘機衝進去,趁亂殺死那個漢人,搶回鳳凰膽。”

“人手可靠嗎?”

“殿下放心,那些人都是咱們私下豢養的馬賊,身手俱為一流,絕不會露出破綻。”

“事成之後,把那些人全部處理掉。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最可靠的還是死人。”

“這兩天公主那邊有什麽動靜?”

“公主除了和幾位王子在一起盤桓,就是教元貴靡王子從琅玕閣買的幾個丫頭彈琴,此外並無異常。這兩天魅兒姑娘與公主形影不離,據說把幾位王子氣得夠戧。此外,我特意安排了烏力罕和嘎魯守在驛館門口,沒有殿下諭令,一隻蒼蠅也別想飛出去。”

相虺大笑,把蘇魅兒安排到嬛羅身邊,是他的神來之筆。有蘇魅兒親自盯著,他一點兒都不擔心那幾個家夥玩出什麽花樣來。如今加上烏力罕和嘎魯,驛館那裏真是如鐵桶一般。

“元貴靡買樂伎幹什麽?”

“烏孫大公主弟史精通音律,對龜茲音樂極為喜愛,元貴靡王子買了這些樂伎大約是作為禮物送給他妹妹。”

“弟史嗎?”相虺露出一絲譏色,“聽說王兄對那個丫頭念念不忘,情有獨鍾。我就看不出那個烏孫公主有什麽好?論容貌,與大宛公主差了九條街。和她結婚,還不如買個琵琶抱懷裏呢。”

姑翼忍不住笑道:“漢人常說情人眼裏出西施,殿下不喜歡烏孫公主,自然發現不了她的好。太子殿下想娶弟史,除了鍾情之外,還想通過和烏孫聯姻,為他增添些分量。不管怎麽說,當今就實力而言,烏孫在西域諸國中都是數一數二的。”

“好了,不說這個了。那個漢人這兩天做了什麽?”

“那人昨天與幾位王子的侍衛切磋了幾場,似乎也沒分出個勝負。今天早上獨自一人離開驛館,先去老鳳坡喝了兩斤燒刀子,吃掉整隻鐵箅烤全羊,在街上胡亂逛了幾個時辰,又去琅玕館聽了幾支曲子,喝光兩壺碧螺春,傍晚時分到東城半馬池裏泡個澡才回去。”

“他倒是心情不錯,把白馬城當成自己家了。也難怪,那麽大一個寶貝從天而降,還不把他砸暈了?對了,他發現有人跟蹤沒有?”

“人是魅兒姑娘安排的,全是刈鹿樓精英,想必不會被其發覺。”

“這就好!”相虺沉思半晌,忽然說道,“五位王子向我提出明日離開白馬城回國,你怎麽看?”

“這麽快?”姑翼愕然,也許發現自己的話有毛病,趕緊解釋道,“嬛羅公主尚在這裏,他們都是公主的仰慕者,按道理應該多留些日子才對,怎麽舍得離開?”

相虺冷冷道:“他們在這裏除了添亂還能做什麽?早些把那幾個瘟神送走,我倒清靜一些。”

“這樣也好。他們走了,咱們動手更方便,免得有人在旁邊礙手礙腳。”

6

第四天上午,日上三竿,諸王子先去城主府辭行,再趕到驛館與公主話別。

烏孫王子元貴靡舍不得走,在驛館流連了半個時辰,看看日近中午,才不得不離開,臨走時帶走了兩個跟公主學琴的樂伎。

兩個樂伎從烏力罕和嘎魯麵前飄然而過,纓絡披拂,明肌如雪。

烏力罕和嗄魯瞪大了眼睛,除了女子臉上覆麵的白紗,他們根本看不到白紗下麵的絕世容顏。

嘎魯伸手攔住兩個女子:“殿下有令,出入驛館人員,必須接受檢查,免得有人對公主不利。”

兩個女子一怔,停下腳步。

元貴靡臉色一沉:“她們進去時不是接受過檢查嗎?”

嘎魯麵無表情道:“那是前天,不是今日!”

元貴靡冷聲道:“你們懷疑我對公主不利?”

烏力罕道:“卑職兄弟負責守衛驛館,保護公主。所有進出人員都得嚴格檢查,職責所在,請殿下恕卑職兄弟無禮。”

元貴靡勃然大怒:“左姑梁,給我宰了這兩個目中無人的狗東西,我再去找相虺算賬!”

“是!”左姑梁手按刀柄,越眾而出,逼向烏力罕和嘎魯。

人的名,樹的影,左姑梁是烏孫國第一勇士,名震諸國,烏力罕和嘎魯豈敢怠慢?雙雙拔出長刀,嚴陣以待。

驛館外一隊龜茲武士也亮出彎刀,殺氣騰騰。

“有話好說,諸位切莫動手!”眼看一場流血慘劇就要上演,蘇魅兒走上前勸道,“元貴靡王子是殿下的貴客,烏孫與龜茲又是兄弟之國,我們怎麽能刀兵相見?烏力罕,嘎魯,你們兩位恪守職責,忠心耿耿,奴家佩服。這樣吧,元貴靡王子不是外人,奴家為他作保,今日之檢就免了,二位將軍意下如何?”

烏力罕和嘎魯相視一眼,他們不是笨人,清楚蘇魅兒在給他們台階下,也清楚這個女人在殿下心中的分量。話說回來,今天與烏孫王子大打出手,無論輸贏,他們都得不了好去。

烏力罕和嘎魯收刀,退後兩步說道:“魅兒姑娘開了口,我們兄弟豈敢不從?”將手一揮,龜茲武士紛紛收刀入鞘,向旁邊閃開。

元貴靡冷哼一聲,與諸女登車,眾隨從也紛紛上馬,隆隆而去。

自始至終,鄭吉冷眼旁觀,一言不發。

見鄭吉和蘇魅兒走入驛館,嘎魯怒道:“烏孫王子果然囂張,居然要在白馬城宰了我們兄弟,真以為咱們天池刀派都是泥捏的?”

烏力罕歎道:“烏孫國力原本就在龜茲之上,人家囂張一些也是應該的。不是蘇姑娘出麵,咱們兄弟今天這一關還真不好過。”

嘎魯嘟嚷著罵了兩聲,忽然說道:“師兄,聽說烏孫王子買那兩個琅玕閣樂伎花了八千金,是不是真的?”

烏力罕白了他一眼說道:“我說你今天為何鬧這一出,吃醋了吧?烏孫王子揮金如土,出入女市比自家庭院還熟悉,花八千金買兩個龜茲女子算什麽?”

“琅玕閣的女子向來都是輕紗覆麵,從不以真麵目示人,你就算見到她們也不認識。”

“我早點兒發現她們,哪裏輪得到烏孫王子?真是可惜了。”嘎魯咂咂嘴巴,甚為沮喪,好像自己心愛的東西被誰偷走一般。

“她們怎麽樣和咱們沒關係,把姑翼大人交代的事情做好,才是咱們的本分。師弟,你得打起精神來,盯緊點兒。驛館萬一出了問題,咱們兄弟半世英名毀掉不說,還會累及師門,到時候師父還不得扒了咱們的皮?”

嘎魯狂笑道:“師兄不用擔心!隻要咱們的刀還在,那個漢人就休想從白馬城裏逃出去!”

諸王子出城,車馬滾滾,分道揚鑣。

姑翼站在城樓上,一直目送五位王子遠去,才悄悄轉了回來。

聽到諜子的報告,相虺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晚上就要動手,他實在不想讓那幾個討厭的家夥摻和進去。蘇魅兒那裏沒消息,說明公主並無異狀,這正是他最想要的結果。至於驛館外那場插曲,他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夜幕降臨,萬籟俱寂,月亮升起來,銀色的光輝籠罩整個白馬城。

驛館外,一隊巡邏的龜茲士兵離開後,十幾道黑影從暗處躥出來,悄無聲息地越過高牆,潛入驛館內。

驛館大門上兩隻巨大的燈籠在風中一閃一閃,發出詭異的光芒。

黑影輕車熟路,避開驛館暗哨,悄悄靠近嬛羅公主暫居的花陀樓。

花陀樓四麵環水,隻有一座木橋與岸邊相通,閑雜人等未經許可,很難靠近。可見相虺為了留住嬛羅公主,煞費了苦心。

黑影從暗處現身,看看橋上的守衛,彼此交換一個眼神。為首之人伸出右手,豎起兩指,向下一按。

兩個黑衣人得到命令,悄悄沒入水中,如遊魚一般,連水花都沒有濺起一點兒。

兩個龜茲守衛手按刀柄,在木橋上來回巡視。

突然,兩道白浪從水中炸起,飛掠橋上。不等那兩人反應過來,刀光從白浪中掠出,刺穿他們的喉嚨,血與水一起飛濺出去。

兩個黑衣人從白浪中現身,伸手扶住守衛的身體,緩緩放在橋上。這個過程看似複雜,其實不過一瞬,花陀樓裏根本沒人發覺。

黑衣人做了個手勢,數道黑影從岸邊掠起,衝上木橋,輕如狸貓,疾如獵豹。

眼看黑衣人撲到花陀樓下,弦聲雷動,數支弩箭從樓中飛出,氣勢如虹。

“不好!有埋伏……”為首的黑衣人顧不得暴露形跡,大吼提醒。

箭鏃與空氣劇烈摩擦,發出刺耳的尖嘯。幾個黑衣人來不及躲避,被弩箭射中,慘聲嘶嚎。

“穿縞弩!”為首之人麵色大變,古語說,“強弩之極,矢不能穿魯縞;衝風之末,力不能飄鴻羽。”這種弓弩反其意而命名,力量大,射程遠,速度快,百步之內能穿透多層皮甲,可謂霸道之極。一旦遇上,九死一生。

黑衣人發出狼嗥之聲,舞刀猛衝,在丟掉十幾具屍體後,終於撲到花陀樓下。

黑衣人首領眼都紅了,原以為一鼓而下的戰鬥,如今連正主兒的麵都沒見到就損失三成人手,這個代價絕不是他能夠承受的。

他望著漆黑一團的花陀樓,將刀一揮,大喝道:“衝上樓把那個漢狗給我活剁了,為兄弟們報仇!”

又一陣狼嗥暴起,黑衣人破門而入,衝進樓內。

“哧哧哧……”黑暗中響起尖銳的破空之聲,幾個黑衣人從樓內倒撞而出,雙手掩麵,倒在地上大聲慘叫。

黑衣首領借著月光,看到那些手下血流滿麵,指縫間烏芒閃動,竟是數枚細如牛毛的毒針。

“鳩尾針!”黑衣首領一眼看出那些毒針的來曆,駭然失色。此針乃刈鹿樓的獨門暗器,不知有多少江湖高手死在此針之下,他如何不曉得?龜茲人的諜報中隻有那個漢人守護此樓,刈鹿樓殺手怎會出現在這裏?

中了毒針的黑衣人哀嚎一陣便寂然不動,鳩尾針之毒名不虛傳。

“頭兒,咱們怎麽辦?”僥幸活下來的黑衣人驚恐萬狀,花陀樓中還不知藏有多少刈鹿樓殺手,他們就剩下這點兒人手還怎麽劫持公主?

“我們被龜茲人出賣了,今晚活著逃出去,絕對和他們沒完!”黑衣人首領咬牙切齒,今晚功敗垂成,再強撐下去的話,手下這幾個人誰也逃不出去,“分頭突圍!走一個是一個,把消息傳回去。天狼騎兵一到,就滅了白馬城!”

餘下黑衣人不敢怠慢,分頭突圍。他們不敢從橋上撤離,一個個沒入水中,倉皇逃命。

黑衣人首領看到手下成功脫逃,一顆心鬆了下來。根據經驗,他斷定樓中的人手並不多,否則對方絕不會放過這麽好的機會讓他們輕鬆撤退。機會稍縱即逝,他不敢再遲疑,從暗處掠出,奔向水邊。

“閣下好不容易來了,就這麽走嗎?”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如在耳邊。

黑衣人身形一滯,橫刀護在身前。

月色之下,身前兩丈之外站著一個漢人,身材修長,雙手環抱,眸子狹長如丹鳳。

黑衣人首領瞳孔驟縮,“你就是鄭吉?”

鄭吉微微一笑:“除了我,誰有興趣在這裏恭候閣下?”

“好!很好!”黑衣人怒喝兩聲,雙手握刀徑奔鄭吉。

鄭吉嘴角浮起一抹嘲弄。

刀光如電,奔著鄭吉疾斬而下。

鄭吉沒有拔刀,身子一晃避開刀鋒。

“棄刀投降,我可以饒你一命!”

“休想!神族後裔隻跪蒼天,豈能向漢狗乞降?”

鄭吉依舊沒有拔刀,說道:“你是條漢子,我不殺你!你走吧!”

“什麽?”黑衣人首領以為自己耳朵聽錯,遲疑片刻,見鄭吉不像作假,左右也不見埋伏,立刻收刀後撤,直掠木橋。

他的腳剛踏上橋頭,就聽到對岸響起數聲慘叫,分明是剛撤離的手下遭到了暗算。他驀然轉身,大吼道:“狡猾的漢狗,你想趕盡殺絕,盡管來戰,何必惺惺作態?”

鄭吉搖頭:“我要殺你,也就是一刀的事情,何必多此一舉?我可以告訴你,殺他們的人與我無關,信不信由你!”

黑衣人首領心頭一跳,似乎不敢相信道:“是龜茲人動的手?”

鄭吉淡淡道:“你想知道答案,過橋看看就是。”

黑衣人首領深深看鄭吉一眼,轉身離開。走到木橋中間,他又停了下來,略一躊躇,又回到木橋這一端,收刀入鞘,像鄭吉一樣環抱雙臂,陰冷道:“真相是什麽不必去看,他們既然敢這麽做,就絕不會放過這裏一個人。我就等在這裏,看他們如何殺我!”

鄭吉笑起來:“這個時候還能說出這種話,你這人還不算糊塗!”

“我再笨也不至於看不出來你想借刀殺人,告訴我,你如何知道龜茲有埋伏?別說你和他們是一夥的!”

“我的確和他們不是一夥。至於龜茲人的圖謀,隻要動動腦子就能猜到。這裏是白馬城,他們豈能讓你從容劫持公主而去?你們出現隻是一個機會,殺了我最好,殺不掉,他們就會趁亂動手,當然,賬還是要記在你們頭上!我們那裏有個很有名的故事,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說的就是你今晚的情形。”

“我叫烏氏胤,今晚不死,我還會殺你。我不會拿你當朋友,但你的敵人也是我的敵人。今晚我們兩個聯手,挫挫龜茲人的銳氣。”

鄭吉看他一眼,轉身離去:“我也不會把你當成朋友。至於以後,還是等你有命活過今晚再說。”

烏氏胤冷哼一聲,跟在鄭吉身後進入花陀樓。

相虺翻過匈奴武士的屍體,笑道:“都說匈奴人驍勇善戰,悍不畏死,這麽多人都殺不了一條漢狗,反而損兵折將,真是名過其實。”

他轉過頭,看向蘇爾班:“匈奴人逃出來幾個?有沒有漏網的?”

“殿下放心,一共逃出來七個,全被我們的人堵住,亂箭穿身,沒一條漏網之魚。”

“這就好!你帶人喬裝蒙麵攻進花陀樓,宰了那個漢人,將公主搶出來!”

“屬下遵命!”蘇爾班不敢怠慢,領命而去。

姑翼望向對岸漆黑的花陀樓,凝神不語。

相虺問道:“有什麽不對嗎?”

姑翼猶豫不決道:“匈奴人這次出動的都是好手,按道理不該敗得這麽快。那個漢人身手再好,畢竟隻有一個人,不可能擋住匈奴人的進攻。”

姑翼再次沉默,他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卻不敢相信是真的。

相虺望望對岸說道:“不管那裏有什麽,我很快就能知道答案。”

看到同樣黑衣蒙麵的人群攻過來,烏氏胤道:“他們不是我的人!”

“他們當然不是你的人!”鄭吉沒有回頭,嫻熟地將一根根青銅矢裝進弓弩內。

烏氏胤搖搖頭:“他們持有豹頭盾,穿縞弩也攔不住他們。”

“我知道。”鄭吉笑起來,借著窗口透過的月光,露出潔白的牙齒,“我沒說要殺人,難道嚇嚇他們也不可以?”

烏氏胤瞠目結舌,想死的心都有,他怎麽可能敗給這個漢人?

鄭吉將穿縞弩交給烏氏胤,從黑暗裏拎出一張巨弓,朝他晃了晃,一臉得意道:“想殺人,還得靠這家夥!”

烏氏胤狠狠吐出一口氣,碰到這個漢人,他認栽了。

黑衣蒙麵人剛到木橋中央,穿縞弩矢如雨下,所幸有盾牌遮護,除了幾個人受傷,其他人蝟集成團,將盾牌豎起來,形成一個巨大的防護罩,人躲在盾牌後,緩緩向橋頭推進。

花陀樓內響起龍吟之聲,三支鐵矢幾乎不分先後地從樓窗中飛出,箭鏃撕裂空氣發出可怕的尖嘯,狠狠撞在巨大的盾牌上。

“噗噗噗”,豹頭盾承受不住巨力,被利箭撕開。箭鏃餘勢未歇,射穿盾牌後又紮進黑衣人的麵門,帶起三具屍體撞落水裏。

巨盾轟然瓦解,混亂之際,樓中又灑下一片箭雨,根根入骨,支支見血,黑衣人仰馬翻,慘嚎聲響起一片。

“撤!”蘇爾班見勢不妙,轉身就跑。這些黑衣人都是馬賊,殺人搶劫還可以,用來攻堅就是一群烏合之眾。

剩餘的黑衣人連滾帶爬逃回來,幾乎人人帶傷,狼狽不堪。

看到如驚弓之鳥一般的馬賊,相虺雙目噴火:“到底怎麽回事兒?花陀樓內除了鄭吉,還有什麽人?”

蘇爾班道:“殿下,通向花陀樓隻有一座木橋,對方有穿縞弩,易守難攻。咱們的人騎馬衝鋒還行,攻堅的話有些難為他們。”

相虺罵道:“你們都是死人嗎?橋上走不通,不會下水?一個小小的花陀樓都拿不下,要你們有何用?”

蘇爾班心驚膽戰,趕緊下去布置。

須臾,殺聲再起,一隊黑衣人頂著豹頭盾,從木橋上強攻。當然,此舉主要是吸引樓中人的注意,掩護其他方向的百狩騎行動。

一個個黑衣人從水中冒出來,爬上岸,衝向花陀樓。

銅矢與鐵箭紛紛飛出,花陀樓四周不時有人中箭,大聲慘叫。

百狩騎倚仗人多勢眾,很快衝進花陀樓內。黑暗中響起金鐵交鳴的聲音,夾雜著一道道生命消亡前的慘嚎,令人毛骨悚然。

相虺看見起火,大驚失色:“糟糕,公主還在樓上,蘇爾班呢?快派人把公主搶出來!”

一群黑衣人從樓中撤出,其中兩人退過木橋,向相虺等人奔來。

看到有人來,相虺大聲問道:“那裏怎麽回事兒?誰放的火?找到公主沒有?”

一個黑衣人答道:“公主還在樓上,我們正想辦法救人,蘇爾班總管讓我們過來稟告殿下一聲。”

相虺暴怒:“怎麽弄成這樣?萬一公主有個閃失,我要你們的腦袋!”

那人腳步不停:“殿下想要我們的腦袋,在下雙手奉上!”

“什麽?你們……”相虺驟覺不對,剛想說什麽,擋在身前的烏力罕大叫道,“有刺客,保護殿下……”

話音未落,對麵那人反手拔刀,刀光如寒星爆射,一閃而逝。

哧,身為刀客,烏力罕反應夠快,刀才出鞘半指,身體驀然僵直,一蓬血霧從頸間炸開,成扇麵噴濺出去,在月色下極為妖豔。

“師兄……”嘎魯目眥欲裂,破軍刀如星河倒轉,直取黑衣人。

又一個黑衣人及時出現,用刀擋住嘎魯的必殺一擊。

“鄭吉?”相虺沒有看架在頸間的長刀,冷冷盯住麵前的黑衣人。

“殿下好眼力!”那人拉下黑巾,狹長的鳳眸比月光還亮。

這兩個黑衣人自然是鄭吉和烏氏胤,他們在樓中抓到潛入的人,拷問之後,得知相虺在對岸,就動了心思。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想解今晚的死局,關鍵還得著落在相虺身上。

他們趁亂殺了一陣,換上死者的衣服,再用黑巾蒙麵,火起以後,與黑衣人一起撤出花陀樓,渾水摸魚殺到相虺麵前。

“快救殿下!”看到相虺落到鄭吉手中,姑翼駭然變色。

一幹侍衛拔刀衝上來,嘎魯眼睛通紅,鄭吉當著他的麵兒一刀割斷了烏力罕的喉嚨,不殺鄭吉,他如何肯罷休?

鄭吉稍一用力,刀鋒割破相虺的皮膚,血流了出來。

“姑翼大人,你不想殿下人頭落地,最好叫那些人都退開!我這人膽子小,禁不得嚇唬,萬一手滑傷了殿下的萬金之軀,到時候賬要算到你頭上!”

“都退下,不能傷了殿下!”姑翼那個憋氣啊,你個小王八蛋傷了殿下與我何幹?為何把賬記到我頭上?你他媽還有臉說膽子小,持刀劫持殿下,天底下有比你更膽大的人嗎?想是這樣想,他不敢拿相虺的性命開玩笑,揮揮手,喝退了那些龜茲侍衛。

嘎魯豹眼圓睜,不得不和眾侍衛退到一旁。

相虺道:“鄭吉,白馬城將你當貴客,你劫持本侯是何道理?”

“殿下這是要和我講道理?”

“殿下要殺我,這也是道理?”

“……”

“誰殺我,我便殺他,這就是道理。”

“我不信你敢殺我,這裏是白馬城,除非你想死在這裏!”

“我不殺你,殿下就會放過我嗎?大不了舍得一身剮,鄭某還有什麽不敢做的?”

相虺感受到刀鋒的冰冷,幾乎連血液都要凝固。一直以來,都是他對別人生殺予奪,何曾被人拿刀逼到這個地步?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花陀樓起火,最重要的是救公主脫險,我們之間有什麽誤會,稍後再說好不好?”

“我和殿下之間沒什麽誤會,以牙還牙而已。”

“你到底想怎麽做?”

“鄭某所求不多,請殿下移駕陪我們出城散散心,不過分吧?”

“劫持了本侯,你以為走得了?放眼諸國,隻有本侯殺人,從來沒有人敢威脅本侯,你不怕百狩騎追殺你?”

“以後的事情再說吧。出了城,殿下有興趣就盡管來追,鄭某不介意與百狩騎比一比騎術高低。”

相虺臉色青白不定,半晌說道:“本侯可以答應你,不過今晚發生了什麽,本侯需要知道真相。”

“這個不用他說,奴家可以給殿下一個交代。”一個柔媚的聲音響起,侍衛們分開一條路,蘇魅兒纓絡披拂,搖搖曳曳走過來。

“魅兒,是你?嬛羅公主呢?”

相虺大吃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公主之事奴家自會告知殿下,在此之前,希望殿下屏退左右,容奴家慢慢細說。”

姑翼怒道:“殿下不要聽她胡說,她分明與鄭吉勾搭成奸,圖謀不軌。”

蘇魅兒笑道:“奴家果如大人所言與人勾結,大人密令那幫馬賊縱火焚樓又該如何解釋?”

“你胡說!我何曾下過這種命令?你休要誣陷我!”

“是不是奴家胡說,殿下一問便知。”

相虺臉色陰沉道:“你們先退下,本侯且聽蘇姑娘如何解說。”

“殿下……”姑翼縱有不甘,也隻得和眾侍衛退下。

蘇魅兒看向烏氏胤:“你也暫且退下,我有密事向殿下稟報。”

烏氏胤兩眼一翻,冷哼一聲,傲然走到五丈之外,抱刀而立。

相虺望向烏氏胤的背影:“這人是誰?本侯覺得有些眼熟。”

“匈奴天狼騎第一營百長烏氏胤,殿下昨晚不是見過他嗎?”

“是他?”相虺的臉色愈發陰沉。

蘇魅兒道:“鄭吉,你把刀拿下來吧。有我在,殿下不會反悔的。”

鄭吉嗬嗬一笑,長刀入鞘,向後靠到一株大樹上,雙臂環抱,閉目假寐。這麽點兒距離,他不怕相虺跑掉。真有什麽不對,他不介意一刀宰了相虺。

相虺盯著鄭吉,神色陰晴不定。

蘇魅兒手掩朱唇,嬌笑道:“殿下,你很清楚鄭吉的身手,奴家為殿下好,希望殿下好好聽奴家解說,千萬別動其他心思。”

蘇魅兒纖手一翻,拿出一樣東西,問道:“殿下認得這個嗎?”

“曲魁令!你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殿下可曾聽說過十二曲魁?”

“這個自然知曉,王兄有十二心腹高手,以十二曲魁為名,身懷絕技,神出鬼沒,幾乎沒人知道他們的真麵目。這十二個人各以一支龜茲曲子為名,分別是投壺、藏鉤、婆伽、行觴、耶殺、淨界……”話沒說完,相虺瞳孔猛地一縮,沉聲道,“你是十二曲魁中的人?”

“奴家早年出身刈鹿樓,如今在太子麾下忝為十二曲魁之一,名為藏鉤!”

“藏鉤?你這隻鉤子隱藏得好深啊,王兄把你派到我身邊,是要我做那鉤上的魚嗎?”

“殿下想多了,太子視殿下如腹心,嗬護備至,怎會對你不利?”

“這麽說,此事王兄都知曉了?”

“太子擔心殿下誤聽讒言,鑄成大錯,要奴家全力保護公主。”

“公主何在?”

“公主隨同烏孫王子元貴靡離開了白馬城,明天就會和太子派出的飛豹騎會合。為了安全起見,飛豹騎會一直護送他們到龜茲邊境。”

“王兄用最精銳的飛豹騎護送烏孫王子是向烏孫公主邀功嗎?”

“龜茲當年殺害賴丹,與大漢心生芥蒂。若烏孫王子一行在龜茲出了事,龜茲將同時結怨於大漢、大宛和烏孫。且不說大漢與大宛,烏孫與龜茲近在咫尺,一旦興兵犯境,生靈塗炭,殿下又如何安心?”

相虺沉吟半晌問道:“元貴靡與公主一起出城,本侯為何不知?”

“殿下還記得元貴靡王子從琅玕閣買了兩個樂伎嗎?”

“這麽說今早隨元貴靡離開的兩個樂伎之一就是嬛羅公主?好個偷梁換柱!烏力罕和嘎魯那兩個奴才居然沒有看出來,真是廢物!好吧,既然公主出了白馬城,又有王兄插手此事,本侯就不再深究。不過鄭吉拿了本侯的鳳凰膽,不交出來,本侯是不會善罷幹休的。”

“鳳凰膽在嬛羅公主手中,殿下放過鄭吉,鳳凰膽必原物奉還!”

“哼,在本侯眼裏,一百個鄭吉也比不過一枚鳳凰膽!本侯再相信你一次,你可以帶鄭吉離開,三天之內,鳳凰膽必須回到本侯手中。否則,到時候死的不止是鄭吉,哪怕有王兄出麵,本侯也會殺了你!”

“殿下之言,奴家銘記在心!隻要鄭吉無恙,奴家以性命擔保,三天之內,鳳凰膽一定會送回白馬城。”

相虺沉默片刻,突然問道:“火真是姑翼安排人放的?”

“奴家不會說謊!殿下可以問問蘇爾班……哦,也許烏氏胤知道真相,不過他多半不會說的。”

“轟隆!”花陀樓在大火中坍塌下來,聲勢驚人。

鄭吉挺直身體,懶洋洋道:“你們談完了?”

相虺冷聲道:“本侯知道你聽到了我們談話,這樣也好。三天之內,見不到鳳凰膽,本侯要你的命!”

鄭吉笑道:“我的命不值一枚鳳凰膽,殿下想要,隨時都可拿去!”

相虺冷哼一聲,拂袖而去。今晚算計落空,又被鄭吉劫持,再留下去,他真的會吐血三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