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風起大漠
1
大漠風起,落日西照,彤紅的沙丘連綿起伏,直入雲天,像一條條巨大的火龍遊走於大地之上,前不見頭,後不見尾。
沙山的陰影裏,幾匹野駱駝悠閑地啃著一叢鈴鐺刺,兩隻沙狐從沙丘旁探出頭,機警地看一看,飛快地從野駱駝旁邊竄過去。天空之上,一隻兀鷹勾勒出黑色蒼勁的剪影。
鄭吉牽著駱駝走下一座新月形沙丘,沙山巨大的陰影投射下來,將他和駱駝的身影吞沒。
風漸漸大了,沙粒發出錚錚的鳴響。鄭吉望望天空,不知何時,彤霞深處多了一抹陰翳,他轉頭看向駱駝背上那個臉覆白紗的異族少女說:“天色要變,我們不能繼續前行,尋個背風的地方躲躲吧。”
少女點點頭,沒有說話,眸子清澈沉靜,如雨水洗過的山林,又似秋日的喀納斯湖水,深邃清遠,如夢如幻。
鄭吉把少女扶下駱駝,尋了個背風的地方卸下帳篷,準備獵殺一隻沙兔充當晚餐。忽然,那匹駱駝嘶鳴起來,聲音高亢急促,又把口鼻埋進沙子裏,顯得極為焦躁不安。
鄭吉使勁安撫著駱駝,風停了,沙子的錚鳴消失,大漠靜得可怕。
少女突然指向遠處,叫道:“快看那些野駱駝……”
鄭吉以為少女沒有見過野駱駝,一時好奇。等他抬頭看時,發現幾匹野駱駝正發足狂奔,好像遇到什麽可怕的事情。天空之上,那隻兀鷹也像嗅到某種危險的味道,驚叫幾聲,不見了蹤影。
鄭吉心裏蒙上一層陰影。
西域大漠自古被稱為魔鬼之海,瞬息萬變,極度可怕。一旦遇到風暴,天昏地暗,移動的沙丘能把人和牲畜活活掩埋。在這種天氣麵前,人力渺小如螻蟻,若想活命,多數還得看老天的心情。
果然,彤霞退去,灰黑色的雲團越來越大,很快遮蔽半個天空。夕陽變成一個混沌的蛋黃,搖搖欲墜。不知誰突然打開風口袋,狂風從天而降,吹得人東倒西歪,眼睛都睜不開。
一道黃龍從西北衝天而起,長逾數十裏,向大漠東南滾滾而來。沙浪崩摧,驚濤拍空。風沙之中響起轟隆隆的聲音,似天鼓雷鳴,又像神魔怒嚎。沙丘似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揉搓,隨意改變模樣,為魚鱗,為羽毛,為新月,為平川,光怪陸離,滄海桑田如走馬。百丈高的沙牆通天接地,電閃雷鳴,所過之處,天崩地裂,日月
無光。
少女渾身顫抖,絕望道:“魔神發怒了,我們劫數難逃……”
鄭吉不相信什麽魔神發怒,一把扯過駱駝,把少女扶上去,收起帳篷,抽打駱駝狂奔。
在這種情況下,隻有跟著駱駝跑,才有一絲生還的希望。
狂風吹開少女的防風鬥篷,掀飛麵紗,露出一張罕世容顏:膚如初雪,顏若舜華,眉似新月,一雙綠眸仿佛最澄澈的碧落海,映照出諸天星辰和人間萬象。
她緊緊伏在駱駝背上,眸子裏全是慌亂與恐懼,根本不知道麵紗已被風沙卷走。
沙暴咆哮,鋪天蓋地,像是太古神獸饕餮要把天地萬物一口吞掉。四野蒼蒼黃黃,接天連地,宇宙仿佛又回到鴻蒙初生的混沌。除了呼嘯的風沙,什麽都看不見。
駱駝衝進一個沙窩裏趴下,把口鼻埋進沙子裏。
少女從駱駝背上滾下來,差點兒被大風卷走。
鄭吉眼疾手快,抱起少女撲進沙窩裏。撕下半幅襟袍,用水打濕,幫少女蒙住口鼻,扶她鑽到駱駝頸下。
沙暴鋪天蓋地而來,熊咆龍吟,列缺霹靂,丘巒崩摧,宛似地獄走脫十萬神魔,直要把天地寰宇扯成碎片。
鄭吉伏下身子,用鐵一般的脊背為少女擋住漫天風暴。
不知過了多久,風聲漸息,沙暴終於停下來,烏雲退去,深藍色的天空出現一輪圓月,月光之下,白沙千裏。
鄭吉吐掉嘴裏的沙粒,從差點兒埋葬兩人一駝的沙窩裏爬起來。一場大風沙過後,大漠完全變了樣子,原本溝壑般縱橫的沙丘變成魚鱗一樣的沙浪,層層疊疊鋪向遠方。月光下的翰海失去了不久前的狂暴,像一座廢棄億萬年的星球,死寂而荒涼。
鄭吉幫少女拉上防風帽,又把袍子脫下來披在她身上。
“不……”少女見鄭吉衣著單薄,死活不肯穿那件袍子。夜晚的大漠溫度極低,穿這麽少的衣服怎麽行呢?
鄭吉笑道:“不用擔心,我身體壯,這點兒風寒不算什麽。”
少女拗不過鄭吉,隻好披上袍子。
鄭吉從駱駝背上解下行囊,在背風的地方搭建一個小小的帳篷,鋪上毛氈,讓少女進去休息。
一場沙暴之後,沙狐和沙兔難覓蹤跡,加上天色已晚,不可能再射殺到什麽獵物,鄭吉拿出幹糧,連同僅剩的半袋水一起遞給少女。
少女接過水袋淺淺飲了一小口,便不肯再喝。至於幹糧,她真的吃不下。
她心裏清楚,自從逃進大漠,他們一直沒有找到可以補充的水源,水袋裏的水越來越少,一旦喝光,恐怕他們很難走出去。這半袋水是他們兩個人的生命,她不能奢侈地浪費。
少女望著鄭吉幹裂滲血的嘴唇,心裏生疼。從幾天前開始,這個漢人青年就很少飲水,他是想多給她留一點兒水呀。
想到這裏,少女的眼眶有些濕潤,她往下拉拉防風帽,遮住大半個臉孔。也許是覆麵的白紗被吹走,一時有些不太適應。
鄭吉明白她的心思,沒說什麽,默默收起幹糧和水袋。他不是一個多嘴的男人,何況他們身陷大漠之中,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出去,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找到水,這時候能多節省一點兒水,也許就多了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連日逃亡,少女疲憊到極點,這會兒鬆弛下來,很快進入夢鄉。
月光如雪,星河耿耿,起起伏伏的沙丘像凝固的雪浪。有風從大漠北方吹來,掠過沙山,灌進溝壑,千回百轉,嗚嗚咽咽,像是無數怨靈在月下奔走呼號,如歌如泣。
鄭吉擔心風聲驚擾少女的好夢,掖緊帳篷門簾,披了一件氈毯走到帳外駱駝旁邊,盤膝而坐。
明月,朔風,流霜,寒氣無孔不入,蛇一樣往骨頭縫裏鑽。
鄭吉幼逢異人,十年煉氣,幾乎到了寒暑不侵的地步。在敦煌郡從軍幾年,爬冰臥雪風餐露宿的事情沒少做。為了活命,他吃過死人的骨頭,喝過駱駝尿,嚼過連野駱駝都不肯下咽的沙漠植物。這點兒寒氣對他而言根本算不了什麽。
閉上眼睛,連日來的遭遇又一一浮現於腦海。
2
半個月前,在長安學琴的大宛公主歸國,途經敦煌郡,朝廷下旨敦煌太守派一支精兵護送公主入西域。
鄭吉驍勇善戰,從軍敦煌後,數次出入西域,熟悉西域各國的風土人情,學會了龜茲、於闐等國語言,屢立奇功,深為領軍長史杜藜看重,由候長直接升任軍曲侯,秩比六百石。
候長為斥候之長,是邊軍中主管偵察和報警的官員,主吏七人,卒十八人。
漢軍編製,將軍以下設長史和司馬。部隊分為若幹部,部由部校尉和軍司馬率領;部下設曲,每曲五百人,由軍曲侯率領;曲下有屯長,五十人為一屯。
自博望侯張騫出使西域之後,大漢進出西域有南北兩道:出陽關,經鄯善國,沿昆侖山北麓西行,過於闐,翻越蔥嶺,西至大月氏和安息,為南道;出玉門關,經車師國,沿天山南麓西行,過溫宿和疏勒,西逾蔥嶺,到達大宛、康居和奄蔡,為北道。
大宛公主冰雅神秀,天姿國色,是大宛國王的掌上明珠,在長安也深得大漢皇後喜愛。這次歸國斷不能出差錯,朝廷頒下旨意,令敦煌郡派出精騎護送。
聖旨到了敦煌,杜藜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鄭吉。
近年來,西域馬賊橫行,執彎刀,騎快馬,嘯聚大漠,來去如風,劫掠過往商賈,成為南北兩道的大患。
馬賊與諸國權要暗通款曲,又與匈奴騎兵勾結,時常劫殺奉命出使西域的漢使,搶奪財物,令漢天子震怒。
馬賊在大漠上飄忽不定,神出鬼沒,來去無蹤。大漢帝國兵強馬壯,攻城掠地勢如破竹,可調集大兵團奔襲千裏,到大漠上對付一班流寇,絕不是明智之舉。
西域諸國也曾調兵征討,馬賊要麽事先得到消息遠遁,要麽化整為零,混跡於諸國市井。等到軍隊撤離,複聚為盜,殺人越貨。
鄭吉率領十八名漢騎護送公主車仗出玉門關,過白龍堆,轉而向北迤邐徐行,半月後到達車師國。
那一晚,他們遭到二百餘馬賊襲擊,使團隨扈人員盡遭屠戮,血水染紅了白沙。
漢軍十八鐵騎拚死護衛,掩護鄭吉和公主突圍。
前後道路都被馬賊封鎖,鄭吉隻好帶著公主闖入大漠,馬賊銜後追殺,像狗皮膏藥似的甩都甩不掉。
一路追下來,馬賊沒能殺掉鄭吉,反被鄭吉斬殺數人。
“馬賊?”鄭吉眼中射出兩道冷芒,與匈奴人打了幾年交道,他豈能看不出那些馬賊是匈奴精銳的天狼騎兵?
匈奴人派天狼騎兵喬裝馬賊劫殺大宛公主一行,圖謀不小。
3
夜深沉,寒霜罩白沙,插在地上的軍刀結了一層冰淩。
刀為環首鐵刀,是大漢騎兵的製式武器,長三尺有餘,直身,斜鋒,無護手,背刃寬厚,刀柄圓環內鑄一螭龍。
刀名“吞雪”,百戰之鋒,冷如秋水,撼山摧城,擋者披靡。
突然,身邊的駱駝長嘶而起,四蹄亂踏,暴躁不安。
鄭吉與嬛羅驚醒,前麵的沙丘上出現幾道黑影,冷月之下,數點幽綠色的光芒飄忽不定。
“狼!”嬛羅把頭探出帳篷,看到十幾條黑影在沙丘上跳躍如飛,登時魂飛魄散。她聽父王說過,大漠上最可怕的生物就是狼,一旦遇上,九死一生。何況此刻隻有他們兩個,狼群發動攻擊,他們有九條命都不夠死。
鄭吉慢慢扯掉身上的氈毯,將嬛羅的小腦袋按回帳篷,看看腳邊,一張大弓觸手可及。
圓月之下,白沙之上,一頭渾身雪白的巨狼屹立沙丘之巔,引鼻向天,對月長嗥。諸狼應聲而和,狼嗥陣陣,令人毛骨悚然。
嬛羅躲在帳篷內,死死捂住耳朵,麵無血色,身體顫栗不止。
駱駝再也忍受不住恐懼,跳起來撒開四蹄,發瘋般狂奔而去。
狼群似乎等的就是這一刻,狼王一聲長嗥,七八隻蒼狼如流星般縱下沙丘,撲向驚惶失措的駱駝。幾隻大狼環伺於白狼王身前,口吐獠牙,不停地低吼咆哮,監視鄭吉二人的動靜。
駱駝左衝右突,嘶吼狂奔。
幾頭灰狼撲上前,左咬右撕,前後堵截,不斷消耗駱駝的狂性。
駱駝顧此失彼,沒等跑出一箭之地,兩條狼瞅準機會,一躍而上,鐵爪如利刃般插進它的腹部,掏出熱氣騰騰的內髒,血水如瀑染紅白沙。一頭狼繞到駱駝後麵伺機下口,不料被駱駝蹄子踢飛,當場折為兩截。
狼有“銅頭鐵骨豆腐腰”之稱,被發瘋的駱駝踢中腰部,那頭狼自然沒能躲過。
駱駝痛極,不顧一切逃命,後蹄被垂落在沙地上的腸子絆住,生生把腸子從腔子裏扯落下來。它拚命衝出重圍,不料一頭野狼斜刺裏撲上去,緊緊咬住它的喉嚨,一百多斤的狼軀吊了起來。
駱駝再也跑不動,悲鳴一聲撲倒下去。七八條野狼撲上去,連撕帶咬,如風卷殘雲一般把強壯的公駝撕成碎片。
這個過程極短極慘烈,哪怕捂住耳朵,嬛羅在帳篷內也聽得清清楚楚,小臉更蒼白,四肢冰冷,身子搖搖欲墜。
鄭吉沒有動,星眸望向沙丘之巔的白狼王,灼灼如電。
白狼王感受到來自人類毫不掩飾的殺意,慢慢失去冷靜,變得狂躁不安。
鄭吉不為所動,眸子更冷一些。
從軍幾年,他在大漠中不止遭遇過一次狼群,深知這種畜生的凶殘狡猾。第一眼看到白狼王,他就斷定這是一頭陰險狡詐的老狼,不能等閑視之。
白狼王起初並沒把兩個渺小的人族在眼裏,也許活得久了,它更喜歡用智慧戰勝敵人,而不是靠莽撞的撕咬。在它的經驗裏,駱駝逃走之時,那個人類應該會去追趕。而那個人一旦離開,剩下的狼群就會撲下沙丘,迅速咬斷那個女孩的喉嚨。
多麽完美的調虎離山之計,可惜被那個卑微的人類識破。
白狼王很生氣。風吹過,銀鬃翻飛,獵獵如旗。
它鼻子向月,憤怒長嗥。
群狼聽到命令,丟掉駱駝,頸毛豎起,全身崩緊,嘶吼著,咆哮著,從沙丘上衝下來,像一根根黑色的箭矢射向鄭吉。
鄭吉反手抄起鐵弓,彈身而起。張弓搭箭,箭去如流星,弦聲雷動,三支長箭連珠般飛出,震得周圍的空氣都扭曲起來。
疾如風,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身為漢軍精英,鄭吉深諳此道。
三頭野狼被箭矢貫穿,屍體滾跌出去,灑下漫天血雨。
狼群被激怒,一條條飛撲下來,悍不畏死,帶起數道狂沙,恨不得將鄭吉撕成碎片。
鄭吉丟掉鐵弓,從沙地上拔出吞雪刀,迎著狼群衝上去。
領頭的公狼高高躍起,獠牙如刀,朝鄭吉的喉嚨咬過來。
吞雪刀斬開虛空,迎麵劈下,正中狼首。
鄭吉神力無雙,縱然狼有銅頭鐵腦之稱,也擋不住吞雪刀的絕世鋒芒。一刀兩斷,幹淨利落,一腔狼血染紅冷月寒沙。
見鄭吉如此悍勇,狼群立刻分散開來,左右牽製,前後包抄,將鄭吉與帳篷隔離開來。
白狼王見機不可失,低聲咆哮,最後幾頭狼從沙山上一躍而下,直撲那座孤零零的帳篷。
嘭嘭,白沙衝起,兩頭狼翻滾著橫飛出去,慘聲痛嚎,前腿被埋在沙中的捕獸夾生生夾斷。
一路逃亡,鄭吉每晚都會在帳篷周圍設置一些陷阱,包括自製的捕獸夾,以防止馬賊偷襲,不想今晚用在了狼群身上。
其它狼不敢冒進,遠遠地圍住帳篷打轉。
白狼王怒不可遏,從沙丘上撲下來,猶如白色的閃電劃破夜空。它有一種近乎可怕的直覺,那個躲在帳篷中的女孩才是勝負的關鍵,殺掉她才能結束這場戰鬥。
白狼王的速度極快,瞬息之間撲到帳篷外,不用看,憑借靈敏的嗅覺它就能判斷出那個女孩的位置。白色的狼爪洞穿帳篷,氈毛飛揚,撲哧……什麽東西被狼爪刺破,流了一地。
鄭吉砍翻兩頭野狼,殺出重圍,奔向帳篷。
白狼王輕蔑地看鄭吉一眼,身體如弓弦崩緊,衝向帳篷的破洞。
危急關頭,一道寒芒破空飛來,如白虹貫日,不偏不倚洞穿白狼王的脖頸,將它撞翻一個大跟鬥。
白狼王遭到重創,沒等爬起來,一道人影撲飛而至,拔出它脖頸上的環首刀,狠狠劈下去。白色狼首高高飛起,在冷月下打著旋滾出三四丈,血雨紛飛。
鄭吉見公主危險,斷然擲出吞雪刀,斬殺白狼王。
剩下的野狼看到狼王被殺,再也沒有鬥下去的勇氣,一哄而散。
鄭吉掀開帳篷,發現嬛羅抱膝蜷縮在角落裏,臉色蒼白如雪,渾身瑟瑟發抖。
嬛羅抬起頭,見鄭吉渾身是血,不知是濺染的狼血還是他自己的,怔然羞愧道:“我是不是很沒用?”
“不,你很勇敢!”
“都是我拖累你……再這樣下去,你不止救不了我,自己也會死的。”嬛羅的眸子有些淒涼。
鄭吉不想談論這些,看看公主,問道:“傷到沒有?”
嬛羅搖搖頭:“我沒事……隻是水袋被狼爪抓破,水全都……”她沒有說下去,臉色更加蒼白,淚水在眼眶裏打轉,盈盈欲落。
鄭吉心裏一沉,目光掃到地上的水袋。他撿起來,水袋上破了一個大洞,搖一搖,裏麵的水涓滴不剩,全被黃沙吞沒。
看到嬛羅沮喪的神情,鄭吉安慰道:“不用擔心,此處有狼群出沒,說明我們接近了大漠邊緣。運氣好的話很快就能找到水源。”
當第一縷晨曦出現在沙丘頂端時,鄭吉和嬛羅離開滿地狼屍,繼續前行。昨夜一場沙暴抹去了他們的行跡,連馬賊也不見了蹤影。
他們的運氣並不好。一連兩日沒能走出大漠,也沒有找到水源。失去駱駝,徒步在茫茫沙海中跋涉,嬛羅早早倒了下去。
頭上是白花花的太陽,腳下是滾燙的流沙。沒有一絲風,空氣像著了火,要把身體裏最後一滴水烤幹。
鄭吉用舌頭舔舔幹裂的嘴唇,舌頭也是幹的,被熱空氣一灼,似乎要燃燒起來。他慢慢蠕動喉頭,艱難做個吞咽的動作,一團火似的空氣竄進喉嚨,幾乎把肺燙熟。
紅日當空,沙子亮得刺眼。鄭吉用手揉揉眼睛,想在銀沙中找到一抹綠色。哪怕一株沙棗或者一叢駱駝刺,這個時候也能救命啊。
太陽還高,嬛羅公主瀕臨昏迷,鄭吉心裏清楚,再找不到水的話,她肯定堅持不到日落時分。
鄭吉覺得腳上的靴子有千斤重,每抬一下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氣。他抬起頭,一陣眩暈,周圍熱浪蒸騰,眼前的景物變得飄忽不定,魚鱗狀的沙丘忽然變成白浪翻卷的湖水,煙波浩淼,藍得令人心醉……
“水……”背上的嬛羅無意識地呢喃,聲音幹澀,若有若無。
鄭吉狠狠一咬舌尖,尖銳的刺痛傳遍全身。他知道自己剛才出現了幻覺,很多身陷大漠的人在極度缺水的情況下都會如此,如果不能及時清醒,就會發狂而死。
鄭吉把嬛羅抱在懷裏,看她目光渙散,幹裂的嘴唇一張一翕,感覺到生機正漸漸離她而去。他抽出吞雪刀,割開自己的手指,血水湧出,滴進嬛羅的唇間。
嬛羅下意識地吞咽,如飲甘泉,一滴滴血水流過她的喉嚨,喚醒她的意識。
“鄭吉……”嬛羅慢慢睜開眼睛,看到鄭吉蒼白的臉和血漬凝固的手指,淚水溢滿眼眶。
鄭吉慢慢站起來,又把嬛羅背起,咧嘴笑道:“公主,相信我,日落之時我們一定能走出大漠。”
嬛羅把臉貼在他寬厚的背上,哽咽道:“我叫嬛羅……”
也許鄭吉的自信起到作用,第三天月亮升起的時候,他們終於從大漠裏爬出來。一條河流從沙漠中流過,兩岸蘆葦茂密,還有黑黢黢的樹林在月光下靜默著。
嬛羅把臉埋進河水裏,很久很久才抬起頭,臉上分不清是河水還是淚水:“鄭吉……我們終於活著走出來了……”
鄭吉把刀插在草甸上,身子搖搖欲墜:“是啊……我們活著走出來了……”他沒有說完,眼前一黑,狠狠摔進河水裏。
鄭吉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岸邊的胡楊樹下,身下鋪著柔軟的蘆葦,顯然是嬛羅的手筆。他的眼中浮起一抹笑意,真是想不出那個從小錦衣玉食的公主殿下是怎麽做到的。
鄭吉爬起來,活動一下筋骨,感覺好了很多。有了水,一切都不是問題,大漠又算什麽呢?
岸邊的草甸上盛開著許多不知名的小花,一隻沙兔在草叢裏探頭探腦。幾頭野鹿在林下覓食,看到鄭吉,機警地抬起頭,鳴聲呦呦。
太陽升到了胡楊樹頂,一條寬闊的河流從大漠中奔騰而來,白浪如雪,飛珠濺玉。不遠處,七個大小不一的湖沼仿佛結在一根藤上的瓠瓜,油綠滾亮,參差相連。湖邊蘆葦叢生,野荷搖曳。沙洲上遍生胡楊樹,或臨波照影,或婆娑起舞,猶如一段金色雲錦落入大漠,直逼天際。
“鄭吉,你醒啦?”身後響起一個驚喜的聲音。
鄭吉轉過身,看到蓬頭垢麵的嬛羅,衣服破了,靴子也掉了一隻,抱著幾根枯樹枝,一隻手提著浸透泥水的靴子,雪白粉嫩的小腳沾滿沙塵,滿臉汗水,可憐兮兮,就像一頭驚慌的小鹿。
鄭吉接過嬛羅手裏的樹枝:“你應該叫醒我。這些事情不能讓公主去做。”
嬛羅低下頭,囁嚅道:“我想去河裏抓條魚給你熬湯……可是我真的很笨……”她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挺翹的瓊鼻皺起來,似乎有些懊惱,又有些生氣:“我說過,你不要叫我公主。”
鄭吉一怔道:“不叫你公主,那叫你什麽?”
“傻瓜,我叫嬛羅……”嬛羅白他一眼,雙頰酡紅。
“這個……好像不太合適吧?”
“有什麽不合適的?我說行就行,你們漢人真囉唆!”嬛羅坐到沙地上,撿起一片金黃的胡楊樹葉,看了半晌又笑起來,“鄭吉,這裏好美哦!藍天、白雲、碧水、黃沙,還有一望無際的胡楊林,簡直就像仙境一般。我們在這裏住下來,再也不走了,你說好不好?”
鄭吉嚇一跳:“這怎麽行?你是大宛公主,金枝玉葉,不貲之軀,怎麽可以住在這裏?”
嬛羅眼也不眨地看著鄭吉,幽幽道:“若是我告訴你,我不喜歡做公主,也不希望是金枝玉葉,你相信嗎?”
鄭吉望著那雙碧落海一樣的眸子,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抓起地上的枯枝,轉身朝河邊走去:“你休息一會兒,我去抓兩條魚。”
“嗯!”嬛羅乖巧地點點頭,望著鄭吉高大的背影,不知想到了什麽,嘴角噙上一抹笑意。
太陽越升越高,河水帶著冰川雪山的氣息撲麵而來,站在岸邊,鄭吉感到陣陣涼意。
正如嬛羅所言,這裏人跡罕至,的確很美,但他身在行伍,有軍令在身,不能滯留在外。嬛羅又是一國公主,匈奴人和馬賊必欲得之而後快,他們後有追兵,前途未卜,在這裏多停一時就多一分危險。
鄭吉抓了兩條魚,刮去魚鱗,剖去內髒,尋些野蔥、甘草、野生黑枸杞之類的新鮮食材填入魚腹,灑上鹽末,用荷葉把魚包好,外麵用葦葉紮起來,糊上河泥,埋入挖好的沙坑裏,在坑下掏洞生火,一個時辰後,一道頗具江南風味的泥烤魚出現在嬛羅麵前。
嬛羅早餓壞了,鄭吉做這做那的時候,她眼巴巴地在旁邊看著,一個細節都不肯放過,口水差點兒流下來。
鄭吉拿起泥烤魚,敲去外麵的泥塊,解開葦繩,撕掉荷葉,露出白嫩的魚肉,霎時,魚的鮮味、泥的腥味、荷葉的清香以及各種食材特有的芬芳一起湧來,沁入肺腑,嬛羅的口水嘩啦啦流下來。
嬛羅完全忘記矜持,一把從鄭吉手中搶過魚,不顧燙得嗷嗷叫,毫無形象地狼吞虎咽。
鄭吉有些好笑,這是吃厭山珍海味的公主嗎?餓死鬼投胎吧。
“鄭吉,我還要吃!”嬛羅風卷殘雲一般吞下整條魚,又看向鄭吉手中那一條,眼中恨不得生出小手來。
鄭吉大笑,又把魚分給嬛羅半條。
見嬛羅把魚骨上最後一星肉舔得幹幹淨淨,鄭吉掩去沙坑,把魚骨和灰燼收起來,拋入河中。又把周圍的痕跡全部消除,才用荷葉盛水讓嬛羅慢慢飲下。
“嬛羅,我們該走了。”
“我們不走好不好?”
“不好!”
“我是公主,你得聽我的。”
“……”鄭吉揉揉鼻子,無奈苦笑。
4
大漠青天,水碧沙明,水鳥在葦海裏起起落落,雜花生樹,胡楊林黃葉如染,臨長風,讓人有長嘯如歌的衝動。
鄭吉心有所感,從身上解下一個狹長的布囊,打開,裏麵是一支拇指粗細的竹簫。他拿著竹簫走到胡楊樹下,麵對大河嗚嗚吹奏。
嬛羅見鄭吉吹簫,初不以為意。簫聲一起,驀然瞪大眼睛,一動都不敢動,唯恐驚擾到天籟般的簫音。
簫聲古樸、清麗、婉轉,像江南的雨,朦朦朧朧地下。又像江南的荷,搖搖曳曳地開。漁舟唱晚,江楓愁眠,煙波飄渺,水墨清香。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蕭蕭,人語驛邊橋。
許久,簫聲逝去,嬛羅夢囈似的說道:“鄭吉,我想回家……”
鄭吉收起洞簫,笑道:“我們走吧。”
嬛羅瞪大眼睛:“去哪裏?”
“送你回家啊!”
“你……”嬛羅貝齒輕咬紅唇,嗔道,“我說說而已,你不用這麽著急趕我走吧?”
“……”
“鄭吉,你剛才吹的什麽曲子?”
“家鄉小調,沒什麽名字,胡亂吹的。”
“我好喜歡,你能不能教我?”
“教你吹這個?”
“是啊,這個不行嗎?”
“你來長安不是學琴嗎?”
“那又怎樣?琴簫俱為音律之道,學了琴再習簫沒問題吧?”
“隻要公主喜歡,我沒問題!但你得聽我的話,跟我回大宛。”
嬛羅大喜,跳起來叫道:“漢人常說一諾千金,你不可以反悔哦。”
鄭吉啞然失笑,古人雲,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丈夫一言許人,千金不易,這等漢人風骨豈是空穴來風?
這時,遠方響起轟隆隆的聲音,如天鼓雷鳴,震得地麵都顫動起來。
二人回頭望去,一群野馬從湖沼對岸的山穀中奔出來,有數百匹之多,鬃鬣飛揚,嘶聲如龍,馬蹄揚起漫天黃沙,遮天蔽日。
“天馬!”身為大宛公主,嬛羅對馬極為鍾愛。看到數百匹野馬奔騰而來,忍不住尖叫起來。
鄭吉驚歎道:“早聽說西域大漠有天馬出沒,奔走如飛,尋常難得一見,原來傳聞是真的。”
二人藏身蘆葦叢中,偷偷觀看。
他們判斷這群野馬是到湖沼飲水的,天馬生性機警,一旦有個風吹草動,立刻遠遁。
馬群越來越近,一匹赤色天馬跑在最前方,額高九尺,鋒棱天成,耳似竹批,鬣鬃飛揚如燃燒的紫色火焰,足不踐沙,若乘雲而奔。
鄭吉死死盯住那匹天馬,拳頭攥緊,眸中似有烈焰騰騰而生。
嬛羅發現鄭吉神情有異,問道:“你想抓它?”
鄭吉沒有說話,拳頭攥得更緊。
嬛羅搖搖頭,說道:“論及天下名馬,第一當推我們大宛的汗血馬,日行千裏,飛鳥難及。你若喜歡,等到了大宛隨便你挑。不過這匹馬就算了,它是天上的神馬下凡,不是你可以覬覦的。”
鄭吉微微一笑:“不試試怎麽知道?”
嬛羅瞪大眼睛,小嘴半天都合不攏:“你不是開玩笑吧?”
鄭吉認真道:“我想試試!”
嬛羅幹脆閉上嘴巴,幾日相處,她發現這個男人很特別,雖很少說話,一旦有了決定,卻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馬群跑到湖邊停下,赤色天馬昂首長嘶,馬群俯首聳耳,有次序地分散開來,衝入湖沼中飲水。
赤色野馬並不急著喝水,高昂馬首,衝上沙丘,眼如銅鈴,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等馬群喝足水後,它不慌不忙地走下沙丘,邁入湖沼,一直往裏走,直到湖水過膝才停下來,長嘶一聲,將頭慢慢伸入湖水中。
鄭吉讚歎道:“天馬之王,果然不同凡響啊。”
嬛羅直翻白眼,她自小生活在大宛,什麽樣的好馬沒有見過?若是看不出這匹馬的不同凡響,簡直是侮辱她的智商。
鄭吉再也沒有提離開的話,一連幾天,他和嬛羅藏在葦叢裏偷竊馬群,漸漸摸清它們活動的規律。
在赤天馬的帶領下,這群野馬每天巳時從山穀中奔出,沿著固定的路線到湖沼邊飲水,然後散布於湖沼草甸上吃草。酉時離開,而赤天馬每日飲水的位置幾乎都分毫不差。
見鄭吉每天都躲在葦叢裏這麽偷看,什麽也不說,嬛羅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準備一直看下去嗎?若是神馬這麽容易抓到,我們大宛為何還費盡心機將五色母馬放到山下呢?”
鄭吉沒出聲,他知道嬛羅說的什麽事。
據說大宛國境內高山上有神馬出沒,其行如飛,根本捉不到。大宛人於是將五色母馬放到山腳下,讓神馬與母馬**,再將受孕的母馬帶回,生下的後代稱為“天馬子”,也就是漢武大帝不惜兩次派兵遠征大宛國才得到的汗血寶馬。
鄭吉沒有五色母馬,也不能長時間在這裏停留,大宛人的做法不適合他。
嬛羅忽然神秘笑道:“你知道當初那個向漢武大帝獻馬的暴利長是怎麽捉到天馬嗎?”
鄭吉點點頭,這事就發生在敦煌郡,他怎麽可能不知道?
據說暴利長是個流放到敦煌屯田的囚犯,他發現一群野馬經常到一處水窪裏飲水,其中一匹神駿如龍。這個人很聰明,就用泥土做了一個假人,手持馬籠頭與韁繩站在水邊。時間一長,馬群對假人失去了警惕。暴利長則代替假人,手持馬籠頭與韁繩站在水邊。等那匹天馬過來飲水時,趁其不備捉住了它。
鄭吉笑笑,依舊沒說話,他不會塑假人,這個方法也不適用。
新的一天來臨,鄭吉將一條用蒲葦編織的繩子係在身上。這裏的蒲葦細長柔韌,擰成繩子結實無比,幾天來,他並非什麽都沒做,光是擰繩就占用了大半時間。
像往常一樣,馬群準時衝出穀口,向湖沼奔來。
湖麵上的薄霧還沒完全消散,蘆葦和野荷若隱若現,恍如仙境。
鄭吉用刀削了一截蘆葦管,銜在嘴裏,像魚一樣遊進水裏。
嬛羅醒來,見鄭吉下水,大驚失色道:“喂,你要幹什麽?”
鄭吉做個噤聲的手勢,身子往下一潛,整個人都沒入水中,湖麵上隻留寸許長的半截兒葦管緩緩向對岸移去。
嬛羅瞪大眼睛,小手死死捂住嘴巴,唯恐自己忍不住叫出聲來。
葦管漸行漸遠,消失在薄霧之中。
嬛羅很害怕,湖麵這麽寬,水又深,鄭吉一直沒有露麵,不會淹死吧?
鄭吉憑感覺在水下一直往前遊,這幾天他背著嬛羅偷偷試了幾次,確信不會搞錯方向和位置。他在江南長大,自小熟識水性,是如假包換的“浪裏白條”。憑借一根葦管,他曾經在水底待過一天一夜,這麽一個小湖對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麽。
潛到天馬飲水的地方,鄭吉把立在水中的一根葦管拔出來。
這根葦管是幾天前插下的,天馬很機警,一點兒蛛絲馬跡都可能驚動它們。他觀察得很仔細,對於這根忽然多出來的葦管,天馬除了最初有些驚疑不定,幾天下來已經習以為常,而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鄭吉靜靜地伏在水底,身上纏了一些水草,從水麵望去,就是一大團隨波搖曳的綠藻。
時間一點點過去,野馬群來到湖邊,像往常一樣飲水。
看到紅色野馬跳進湖水,慢慢向裏走,嬛羅躲在對岸的葦叢裏,臉色通紅,小心髒如同擂鼓,咚咚直響,連氣都喘不過來。
幾乎分毫不差,紅色野馬站在了經常飲水的地方,那根葦管就在它身子右側不足兩尺處,它仰首長嘶一聲,又把頭低下來,伸進水裏,對那根葦管視而不見。
刺啦,一道白亮亮的水柱衝天而起,群馬皆驚。
一個矯健的身影破開水花,穩穩落在野馬背上。雙腿像鐵鑄一般夾緊馬腹,摟緊馬頸,熟練地將蒲葦繩套上去,打了一個結。
紅色野馬暴怒,脖頸高高仰起,衝上湖岸,長嘶一聲,似驚雷乍落,前蹄騰空,人立而起。
鄭吉勒緊馬頸,雙腿再次夾緊馬腹,整個人死死貼在馬背上。
野馬沒有甩下鄭吉,更為暴怒,再次長嘶,前蹄尚未落下,馬臀向上猛掀,後蹄騰空而起,原地飛起兩團沙霧,聲勢駭人。
群馬驚恐萬狀,四下散開,又不約而同向山穀裏逃去。
野馬一立一踢都沒能奈何鄭吉,馬首高高仰起,聲似龍吟,撒開四蹄,如一道紫色閃電射向大漠深處。
“鄭吉——”嬛羅看到野馬發狂,嚇得魂不附體,高聲呼喚鄭吉。
鄭吉沒有聽見,野馬的速度極快,全力奔馳起來猶如騰雲駕霧一般。耳邊風聲呼呼,眼前除了一望無際的蒼黃,什麽都看不清。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野馬依舊沒有停下來的跡象,風馳電掣,沙塵飛揚,大漠深處騰起一道黃色的土龍。
鄭吉伏在馬背上,一手抓葦繩,一手揪馬鬃,雙腿夾緊馬腹,任天馬百般折騰萬般顛閃,都休想把他甩下來。
太陽升到頭頂上方,又慢慢偏西,人和馬都累得通身大汗,像從水中撈出來一樣。鄭吉慢慢收緊蒲葦繩,繩子幾乎勒進馬頸裏。
天馬愈發狂躁,從一座沙山上衝下來時,前蹄忽陷,淩空摔出去,把沙丘砸出一個大坑。
鄭吉被巨大的衝擊力扔出去,摔得頭昏腦漲。看到天馬就在身邊不遠處,他吐掉嘴裏的沙子,爬起來猛躥過去,把天馬死死壓在地上。
右臂夾住馬頸,收緊。左肘抵住馬喉,狠壓。
野馬雙瞳血紅,嘶聲咆哮,兩個鼻孔漲大,吹得沙塵彌漫,卻是出氣多,進氣少,不大工夫,狂踢的鐵蹄慢慢癱軟下來。
鄭吉放開壓迫,讓它站起來。
野馬抖抖數尺長的鬃毛,馬頭向天長嘶如龍,聲音由高轉低,狂暴和不甘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溫馴與臣服。
鄭吉走過去,野馬舔舔他的手,低下高傲的頭顱。
鄭吉覺得全身的骨頭都要散了架,口幹舌燥,腳步虛浮,與野馬纏鬥一天,最後以他的勝利告終。雖然差點兒喪命,雙手也被馬鬃和繩子勒得血肉模糊,但能馴服一匹天馬,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望望西斜的太陽,在茫茫大漠中跑了這麽久,都不知道如今身在何處。鄭吉並不擔心,常言道老馬識途,天馬雖不是老馬,相信認路的本事絕對不會讓他失望。
鄭吉拿出水袋,喂天馬喝水。水不多,他可以忍住不喝,馬跑了這麽久,又出這麽多汗,不可以不飲。
趁歇息的工夫,鄭吉仔細打量這匹野馬,見它高大威猛,頎項如龍,鬃鬣披拂,長尾垂地,渾身上下猶如火炭,沒有一根雜毛。雙瞳金色,明亮有神,宛似清可鑒人的湖水,每一塊肌肉都透出爆炸般的力量。
鄭吉擔心嬛羅,不敢再磨蹭,騎上野馬,示意它返回湖沼之地。
野馬仰首長嘶,馬鳴聲在空曠的大漠中回**,久久不歇。
5
嬛羅一直望著對岸,眼睛都看痛了,依然沒有在發現鄭吉和野馬的影子。日頭漸漸偏西,她又累又餓,幸虧鄭吉早就給她準備了一隻烤好的沙兔。她吃了半隻兔子,喝些水,躺在樹下迷迷糊糊睡著了。
不知什麽時候,她被馬嘶聲驚醒,以為鄭吉回來了,高興地跳起來,衝出胡楊樹林,卻看到幾個身穿龜茲武士服的人騎馬朝這裏走來。
嬛羅不想被人發現她的行蹤,也不知來人是好是壞,轉身就往林子裏跑。
看清嬛羅的容貌,幾個家夥瞪大眼睛,神情狂亂。這一刻,神話般的胡楊林黯然失色,天上的太陽也悄然躲進雲層裏。
嬛羅的美不屬於凡世紅塵,像昆侖仙子踏雪而來,幾個肮髒的凡夫俗子怎能抵得住她的傾城一瞥?
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漢子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問道:“你是什麽人?為何會出現在薩日湖畔?”
嬛羅慢慢鎮定下來,望向湖沼以及對岸那片大漠。薩日在樓蘭語中是月亮,這個大漠中不為人知的神秘湖泊叫月亮湖?
絡腮胡子又問幾次,嬛羅一言不發。
不是她不想說,而是不能說。她不清楚對方的來曆,一旦暴露身份,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這幾個人相貌凶惡,一身暴戾,縱然不是追殺他們的馬賊,想必也不是什麽好人。
一個家夥不耐煩道:“不用問了,她是個啞巴,像這樣的美人,賣到女市肯定會轟動整個白馬城。”
幾人的眼神都變得火熱無比。
絡腮胡子冷靜道:“薩日湖藏在大漠深處,除了我們幾個,知道這個地方的人應該不多。從衣著和氣質判斷,此女絕非普通人。她孤身一人出現在這裏更不尋常。我們要小心行事,免得偷雞不成蝕把米,將腦袋撞到人家刀口上。”
一人笑道:“拊魯,上次洗劫於闐使團,你一口氣砍殺十幾人,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那是何等氣魄?怎麽如今反倒怕起事來?”
拊魯怒道:“我什麽時候怕過事?小心駛得萬年船,幹我們這行,刀頭飲血,腦袋掛在馬背上,遇事不多動腦子行嗎?”
又一人道:“拊魯,你說的有道理,不過我們抓了這個女人,總不能白白放了她吧?”
拊魯看看周圍說道:“放是不能放的,我們把她帶走,去白馬城。”
眾人同意,拊魯把嬛羅綁起來,放到他的馬上。
嬛羅沒有反抗,神情冷漠,眼神輕蔑。
半夜時分,鄭吉趕回薩日湖邊,不見了嬛羅,幾行淩亂的馬蹄沿河逆行而上。
鄭吉找出刀和弓,又給天馬洗了一個冷水澡,在馬吃草的時候,他也從河裏捉兩條魚,烤熟填飽肚子。
他並不著急,從沙地上的馬蹄痕跡看,劫持嬛羅的人才走了幾個時辰。他曾是大漢敦煌郡邊軍中最出色的斥候,隻要嬛羅還活著,哪怕那幫人帶著她跑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找到。
鄭吉從馬蹄痕中抓起一把沙土,放在鼻子下嗅了半晌又鬆開手,任由沙子簌簌落下。他拍拍手站起來,大踏步走向天馬,一拉韁繩翻身騎上,沿河飛馳而去。
拊魯等人趕了一夜路,黎明時分,白馬城的輪廓出現在地平線上。
拊魯暗暗鬆了一口氣,自從離開薩日湖後,他一直有種詭異的感覺,仿佛被狼或者毒蛇盯上一樣。多次回頭觀察,除了冷月下白亮亮的銀沙、沙中的河、河邊的樹,還有從大漠深處吹來的風,什麽都沒有發現。他以為自己小心過了頭,染上了疑神疑鬼的毛病,可是策馬跑了一夜,那種感覺不僅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強烈。
“不行!”
“為什麽?”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不要問那麽多。”
那人看了一眼嬛羅,試探道:“難道是因為這個女人?”
拊魯暴怒:“莫狪,你還想活下去,還要美酒與女人,就他娘的給我閉嘴,拿出吃奶的力氣,在太陽出來之前跑進白馬城。”
“你們誰都進不了白馬城!”聲音從前麵傳來,一人一馬立在沙丘上,那個青年一身漢裝,一張烏黑的大弓斜掛在馬背上。
“鄭吉!”看到沙丘上那個青年,嬛羅高興地叫起來。她不相信鄭吉會死掉。果然,鄭吉不隻活著回來,還帶回了天馬,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像天神一樣出現在麵前。
拊魯瞳孔驟縮,變成危險的針芒狀。多次出生入死的經曆告訴他,他的感覺沒錯,那個可怕的幽靈真的出現了。
莫狪等人立刻分散開來,搶占有利的攻擊位置,當他們發覺來者隻有鄭吉一個人時,緊張的心情很快放鬆下來。
拊魯望向鄭吉:“你是誰?”
“送你們上路的人!”
“你想殺我們?”莫狪狂笑起來,像看白癡一樣看著鄭吉,一直以來都是他們殺人,何曾有人敢殺他們?何況對方隻有一個人。
拊魯神情一凜,他不像莫狪那樣輕視鄭吉。敢單槍匹馬阻截他們,以一敵五,還能毫無懼色,那個漢人不是瘋子,就是殺神。
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更傾向於後者,因為自從出道以來,沒有人給過他如此大的壓力。
拊魯眯起眼睛:“你是漢人?”
鄭吉反問道:“你們是馬賊?”
“我們不是賊,劫富濟貧而已!”
“是嗎?包括劫持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女子?”
莫狪嚎叫道:“拊魯,你和他囉唆什麽?我們殺了那麽多漢狗,還在乎一個小崽子?交給我吧,我正缺一個飲酒的家夥兒,就借他的頭顱用用!”
另外三個家夥大聲狂笑,顯然都沒把鄭吉放在眼裏。
一隻海東青出現在空中,不停地在他們頭頂盤旋。
拊魯沒有理睬莫狪,拔出彎刀,擱在嬛羅白嫩的脖頸上,冷聲道:“朋友,我不管你是什麽人,但你最好將眼睛放亮一些,你要的人在我手裏,隻要我的刀輕輕一劃,她就會香消玉殞。這麽美的女子天下罕有,你不想留下遺憾吧?”
“是嗎?”鄭吉麵無表情,緩緩抽出環首刀,一字一句道,“你們可以去死了。”左手一抖韁繩,雙膝狠狠一磕,天馬昂首奮鬣,嘶聲咆哮,從沙丘上一躍而下,像一道紫色閃電劃破黎明的天空。
“攔住他!”拊魯大驚,那一聲馬嘶猶如龍吟長空,他的坐騎渾身顫抖,嗚咽悲鳴,差點兒當場趴下。
莫狪等人前後夾擊,試圖包抄鄭吉。他們的彎馬剛剛揚起,天馬從他們中間一掠而過,鄭吉揮起吞雪刀,直取拊魯。
俗話說,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鄭吉策馬疾奔,黃沙狂舞勢若奔雷。
拊魯身經百戰,一眼就能看穿鄭吉的意圖,可惜根本沒有時間抵擋,更不用說反擊,一抹刀光劃破瞳孔,半邊身子連肩帶頸飛了出去。
“好快的刀……”拊魯來不及震驚,意識陷入永久的黑暗。
兩馬相錯,鄭吉輕舒猿臂,將嬛羅隔空抓過來,橫放在馬背上。
莫狪四人從後麵殺上來,黃沙滾滾,人喊馬嘶,刀氣縱橫。
鄭吉掉轉馬頭,右腕輕輕一震,將刀上的血水甩落到沙塵上。
“鄭吉……”嬛羅驚恐萬狀,對方還有四個人,她不希望鄭吉戀戰,還是逃命要緊。
“不用擔心,很快就會結束。如果你害怕,就閉上眼睛吧。”
“不,我不怕!”嬛羅倔強地搖搖頭,唯恐野馬把自己顛下去。
野馬疾衝而出,兩名馬賊一左一右殺上來,分進合擊。
鄭吉朝右邊馬賊一刀劈下去,毫無花哨。
馬快,刀沉,加上神力無雙,馬賊擋不住鄭吉簡單一刀,連刀帶人被劈成兩半。
左邊馬賊彎刀如虹,朝鄭吉攔腰便斬。
鄭吉刀尖下指,以刀背格開彎刀。兩馬交錯,刀鋒順勢反削,劈開馬賊後頸。
從出刀到斃敵,也就是眨眼的工夫,動作幹脆利落,沒有丁點兒多餘,更不肯多費一絲力氣——殺人的刀術從來都不好看。
頭顱高高飛起,馬匹衝出數十丈,屍體才撞落馬下。
莫狪目瞪口呆,沒想到鄭吉的刀術如此凶悍。
做了多年馬賊,莫狪在南北兩道闖下赫赫凶名,死在他刀下的人不計其數,這次遇到鄭吉,算是嚇破了膽。
莫狪撥馬狂奔,另一個馬賊見勢不妙也奪路而逃。
“想跑?”鄭吉馬快,趕上那個馬賊,手起刀落,將他劈下馬去。
馬速不減,鄭吉雙腿夾緊馬腹,探身下去,一個海底撈月,刀尖挑起沙地上馬賊的彎刀,向前甩出。彎刀破空,如一道白虹貫穿莫狪後心,帶血的刀尖從前胸穿出。
莫狪慘叫,從馬背上倒栽下來,坐騎受驚,拖住他一路狂奔。
野馬王打一個響鼻,平地卷起兩道沙龍。
天上的海東青長唳一聲,振翅飛入雲端,很快變成一個小白點。
鄭吉目送那隻矛隼消失,挑斷嬛羅身上的繩索,笑道:“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
“嘔……”馬一停下,嬛羅立刻跳下去,吐得昏天黑地。一路逃亡,她見過不少殺戮,至今還是不能完全適應。
嬛羅漱過口,洗了臉又休息一會兒,感覺才好了不少。
趁這個工夫,鄭吉將一匹無主戰馬牽回來,給嬛羅換乘。
嬛羅心有餘悸,問道:“我們去哪裏?”
鄭吉指向前方:“前麵就是白馬城,我們得去補充些食物。”
“白馬城?”嬛羅頗有深意地看鄭吉一眼,“聽說那裏美女如雲,自古繁華,是男人的夢想之城,怎麽可以錯過?”
“咳咳……”鄭吉低下頭,拚命咳嗽,裝作聽不懂嬛羅的話。
嬛羅轉向天馬,眸子裏異芒閃爍,驚歎道:“這就是那匹神馬嗎?夭驕如龍,氣質高貴,力大無窮,舉世罕及。它有名字嗎?”
“還沒有!”
“給它取個名字吧。”
“嗯!”
嬛羅歪著腦袋想了想:“此馬毛色血紅如紫焰,乘雲而奔若飛鳧,叫它紫鳧好不好?”
鄭吉啞然失笑:“它是天馬中的王者,逐光越影,野行萬裏,叫紫鳧是不是婉約了一些?”
“紅妝如何?”
“……”
“要不叫胭脂?”
鄭吉趕緊投降:“好好好,就叫紫鳧——名字很好。”
嬛羅大為得意,纖手撫弄火紅的馬鬃:“喂,紫鳧,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以後要聽我的話——最起碼我是你半個主人,對不對?”
野馬王聽不懂嬛羅的話,見這個人族女子敢對它動手動腳,勃然大怒。猛一甩頸,後蹄直立,唏溜溜一陣咆哮,不是鄭吉眼疾手快拉住它,一對鐵蹄踏下去還不得把嬛羅踩成肉泥?
它是天馬之王,自有不可冒犯的威嚴,它隻認鄭吉,對這個美麗的人族女子,可沒有半點兒憐香惜玉之心。
嬛羅閃到一旁,氣得直跺小腳,恨不得用鞭子狠狠抽它一頓。
鄭吉挖坑,準備把馬賊屍首埋下去。一手提起拊魯的屍體,覺有些沉重。將手使勁一抖,從拊魯懷裏掉下一個金絲鑲邊的包裹,打開來,裏麵有一隻雕刻著古樸花紋的青銅匣子。
鄭吉打開銅匣,匣中有一個黃金箱子,打開金箱,則是一個用整塊羊脂玉雕琢的小盒子。
嬛羅見狀,大為好奇,也湊了過來。
鄭吉取出玉盒,小心翼翼打開,一顆大如雞卵的珠子出現在眼前。
珠子赤紅如火,玲瓏剔透。表麵有個栩栩如生的鳳眼圖案,如神祗俯視蒼生,令人敬畏。
嬛羅捂住小嘴,瞪大眼睛,滿臉震驚:“鄭吉,這是什麽?”
鄭吉端詳半晌,慢慢把珠子收起來,若有所思道:“我以前看過一本書,名為《神異錄》,書中講世間有一種神奇的珠子,為鳳凰精血所化,名叫鳳凰膽,不知道是不是眼前這顆?”
“鳳凰膽?它很神奇嗎?”
“據說它有溝通鬼神之力,借助它可以通往長生之境。”
“大約是馬賊劫殺了哪支商隊,才落到他們手中的。”
鄭吉一邊說,一邊又從其他馬賊身上搜出不少西域各國的錢幣,悉數笑納。帶著一個嬌生慣養的異國公主千裏逃亡,沒錢還真是不行。
“鄭大人,你連死人的錢都不放過嗎?”嬛羅一臉戲謔地望著鄭吉,美目流盼,清揚婉兮,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一陣風來,白衣如雪,翩翩欲飛。
鄭吉正捏著幾枚龜茲銅幣,聽到嬛羅的調侃,手一下僵在那裏,嘴角抽搐不止——死人錢就不是錢嗎?又不是冥幣,幹嗎不拿?沒有錢,接下來如何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