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親愛的蘭娣

“蘭娣死了。”

說這句話的人是顧安。如果這人不是顧安,永微一定會撲上去和他拚命,罵他是混蛋,是癡子。

蘭娣是懂水性的,然而在這個寒夜裏,她還是溺水了。巧合的是,和宋宵一樣,他們的人生終點站,都選在了百花橋。不同的是,宋宵成了媒體口中毒駕墜河的敗類,而蘭娣成了英雄。

蒹葭巷那個備受父母毒打的孩子,因為不堪受虐而半夜裏逃出了家門。途中遇到下夜班回家的蘭娣,蘭娣一直跟著她,直到看見那孩子翻過了百花橋的護欄。

永微從汪主任口中得知,蘭娣當年也是受虐兒童。那會兒汪主任剛調來這邊工作,對情況並不是太清楚。但她一直懷疑蘭娣的耳朵是被她父母打聾的。好幾次,有人去相關單位反映,蘭娣父母也被叫去接受教育。但是後來,鄰居們便不再聽到蘭娣的哭聲了,也看不到蘭娣媽媽在巷子裏追著孩子打,大家權且認為是相關部門對他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教育起了效果。

“因為有小時候的經曆,所以蘭娣會對那小囡特別留心,末了,拚上性命也要救她吧。”汪主任講到這裏嗚咽起來,抽出紙巾按在臉上停頓了好久才道,“現在給她這些榮譽說她是英雄,有什麽用處呢,她全都不曉得了……”

蘭娣成了英雄。永微不要變成英雄的蘭娣,永微隻想要回那個尋常的蘭娣。

她幾次陷入半昏迷的狀態,也不敢回海棠苑,怕驚動了爺爺。幸而宋太太把她接到家中,請來專業的看護給她打點滴保胎。

新年的爆竹聲裏,顧安接了她一起回到蒹葭巷,他說按照政策,蘭娣的房子要被政府收回了,他想要整理一下蘭娣的東西,留下點紀念物,希望有永微在場。蘭娣沒有親人,永微也覺得她的到場是義不容辭。

蘭娣在食品廠的收入不高,但並非家徒四壁。她愛美,衣櫃裏收著很多永微從未見她穿過的衣服。

“蘭娣有這麽多衣服,怎麽都不見她穿出來?”顧安道。

這個中原因,永微倒是很清楚。其一是食品廠的工作環境,再好看的衣裳都是包在工作製服裏頭,其二便是“女為悅己者容”,蘭娣長久以來都沒有戀愛對象,也便失了打扮的勇氣。

永微把臉貼在那些蘭娣常穿的衣服上,深深地吸氣,試圖要嗅出那殘留的洗滌劑的香氣背後藏著的記憶。

“要麽,你挑一件帶回去收著吧。”顧安說著又去開旁邊的鬥櫃,“咦,這鬥櫃的抽屜上了鎖,但是每一把鑰匙都打不開它。”

永微道:“興許是些金銀飾品吧,我記得蘭娣給我看過兩副金絲圈耳環,好像是她母親的。”

提到蘭娣的母親,永微忽然打了個寒噤。時間隔得太久,永微當時才不過幾歲,她根本想不起蘭娣的父母是什麽樣了。而汪主任告訴她,蘭娣幼年在家裏是吃了點苦頭的。

“顧安,你那時也不小了,應該還記得蘭娣的父母吧?怎麽從來沒聽你說起過蘭娣挨打的事?”

“唉,在這條巷子裏長大的孩子,哪個不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顧安蹲下身子在一個工具箱裏翻出把鉗子,接著道,“而且,蘭娣自己從來不提,人前都是笑嘻嘻的,我那會兒也小,哪裏能想到更深一層。”

永微長長歎口氣,她竟從來不了解蘭娣。她轉身出了臥室,獨自坐在客堂的八仙桌旁。客堂正中的牆上掛著一幅臨摹而就的《昔年曾見》,畫中的女子青衣素釵,清簡素妍,神情安詳,懷裏抱著嬰兒,靜靜地坐在樹下。樹冠上是一簇簇的朱紅色葉子。她的眼前是淡青色的遠山。

永微的客人中,有個專攻金農的畫家,那天臨了《昔年曾見》送來裝裱,恰巧被蘭娣見了,直說看了真心歡喜。幾天之後,永微就向畫家買下了送與蘭娣。

記得當時,永微問她為何喜歡這幅畫。蘭娣道,說不上來,隻是恨不得能住到那畫裏去。

現在蘭娣在哪裏呢?住到那畫裏去了嗎?永微仰麵看著那畫中人,怔怔地想,她曾經以為蘭娣說的是希望成為畫中的女子,而現在她相信,蘭娣渴望的是成為那畫中的孩子。

也許,回憶昔年所見,不隻是眷戀,更多的是對當下以及未來可安頓精神之處的尋覓,渴望著更寬廣、更豁達的所在。

永微正看著畫出神,忽聽顧安在臥室裏低低叫道:“永微,你來。”

顧安麵色煞白地站在鬥櫃旁,他手裏拿著兩張信箋,櫃上放著隻牛皮紙信封,信封上還貼著郵票,而那原本鎖著的抽屜被他撬開了。

“什麽信?”永微上前問。

顧安眼中噙著淚,將手中的兩張信箋遞到永微手中。

永微看顧安這失魂落魄的模樣,竟有點不敢打開信箋,隻試探著問顧安:“誰寫的信?寫給誰的?”

“兩封信,蘭娣寫的。一封是給你的,”顧安忽然雙手掩麵跌坐在床沿上,哽咽道,“另一封是自首信。”

“自首信?”永微重複一句,“蘭娣要自首什麽?”

然而顧安隻是沉默著。

永微分了好幾次才讀完蘭娣給她的信。她一度淚雨滂沱,將信紙從眼前拿開。然而,蘭娣在信中所述的驚天大秘密,還牽涉到爺爺杜立本,使她不得不按捺住內心的震動,將信讀完。

蘭娣十二歲之前的境遇,遠比汪主任記憶中的更為不堪。誠然,他們被相關部門傳去“接受教育”,然而教育的結果是,她被打得更慘,更隱蔽。從皮肉傷變成內傷。蘭娣漸漸明白了,有些人不是幾句“教育”就可以喚回良知的。蘭娣暗地裏跑了好多地方去了解自己的身世,滿心希望自己是被領養的,這樣,她還有機會被送到福利機構,然而事實上,她確實是這對蛇蠍父母親生的。

蘭娣寫道:“還記得我過生日的時候,顧安送的那條狗嗎?”

永微的記憶漸漸複蘇。顧安牽來一條小狗,說它長得像阿歡。然而那天生日宴的主角蘭娣見到小狗之後卻大為失態,丟下眾人跑了出去。

關於阿歡的記憶,永微隻剩下一個狗名。其時,顧安和蘭娣是小學六年級的學生,有天他們在路上撿到一隻小狗,藏在垃圾房旁邊的廢棄水泥管裏,請永微過去看,然而過了幾天,永微聽說那隻狗不見了。

“晚上,我偷拿了家裏的一隻雞腿給狗吃,卻被他們發現了。他們揪著我的頭發把我扯到這邊,又扯到那邊,最後撞到牆上去。這些都不要緊,最可恨的是,他們把阿歡抓來殺了吃了。”

阿歡的事,蘭娣記在心中,這一切顧安卻並不知情。仇恨在蘭娣心中生根,爆芽,直至長成了參天大樹。有一次,她在立本爺爺那裏練毛筆字,無意間竟然寫下“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立本爺爺看到之後試著向蘭娣了解發生了什麽。蘭娣便把阿歡的事原原本本說給爺爺聽,爺爺聽了大為震動,反而蘭娣在講述這一切的時候像是沒有了情緒,最後她關照爺爺:“別告訴顧安,顧安知道了會哭。”

蘭娣放煤氣的那個清晨,起得比平日早一些,照例她每天要起床為他們煮粥。今天她多添了一碗水,煤氣灶上的粥很快溢出鍋蓋,她從鍋裏舀出一勺水,又一勺水,直到將灶火澆滅。十二月的下旬,窗戶都是關嚴了的,然而她還不放心,四下都看了一遍,確保整個屋子密不通風了,這才踉踉蹌蹌跑出去上學。

跑到巷口,卻一頭撞上出門買豆漿的杜立本,他叫住蘭娣,問她上學怎麽沒背書包。蘭娣這才茫茫然地返回家中。

在返家取書包的過程中,蘭娣本有機會停止複仇,然而她太害怕了,害怕一旦揭穿,最後死的人一定是她。

於是當天,蘭娣父母的“煤氣泄露事故”發生了。

真是太不當心了,煮了粥竟然又回房去睡。廚房和臥室也連得太近了些……在鄰居們七嘴八舌的唏噓聲中,唯有爺爺一言不發。他一定是猜到原因的。但是他用沉默保全了蘭娣。從此,蘭娣發誓要永遠報答杜立本祖孫二人。

那天,她在門外聽到宋宵和永微因為懷孕的事爭吵,接著目睹永微做人流之前昏倒,又聽醫生說如果永微強行流產的話可能會造成終身的傷害。最後她得知宋太太說宋宵要棄永微而去,同王寶芝結婚,蘭娣更斷定了宋宵對永微的始亂終棄。這一係列的事件喚起了蘭娣內心深藏已久的恨意,她決定要救永微,要複仇,隻有讓宋宵死了,才有機會讓永微免於苦難。

她可以自由進出永微家中,便偷拿了宋宵放在永微家的汽車備用鑰匙。又利用自己在食品廠工作的便利,帶出了幾大塊幹冰。在宋宵去酒吧的空當,將幹冰放進汽車後座,幹冰是固態二氧化碳,汽車行駛過程中直接由固態升華變成氣態二氧化碳。宋宵吸入大量二氧化碳之後,產生類似於醉酒的眩暈,喪失判斷力和理智,從而發生了墜河事件。

關於幹冰的化學知識,蘭娣不是在課本上學的,而是在她的工作經驗中得來的。廠裏曾經有個同事在倉庫裏昏倒,就是因為在密閉的空間裏沒有留意大量幹冰。

宋宵對自己車子後備箱的安全性,一直十分有把握,他曾說,他的車子就是一隻會行走的保險箱。再加上他篤信“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便常常將大量現金和珍貴字畫鎖在後備箱內。

蘭娣放置幹冰的同時,又打開後備箱,將《石湖煙雨圖》帶回了蒹葭巷。蘭娣的本意是想將畫送與永微,便藏在爺爺的工具箱裏,不料竟然害永微成了嫌疑人。

為了幫永微洗脫嫌疑,她連夜寫下了一封自首信,同時也給永微寫下了這封告白信。信的結尾標注的日期正是發現《石湖煙雨圖》出現在爺爺的工具箱裏的那天晚上。

在蘭娣將信投到郵箱之前,記者的證詞使永微得還清白,因此,這兩封信未被寄出,蘭娣將它們鎖在了抽屜裏。

宋宵死後,蘭娣自知天網恢恢。而顧安若有個殺人犯女友,必會毀掉大好前程。她便以地位懸殊為借口,疏遠了顧安。

而那張曾經讓子念放心不下的委托合同,早已被蘭娣視作“無用之物”而撕毀丟棄。當然了,蘭娣又怎能想到《石湖煙雨圖》竟然會有兩幅。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永微從蘭娣家走了出來。簡直是天地變色,看這周遭的世界統統兩樣了。巷子是東西向的,這個時候已經灑滿了淡黃色的斜陽,有人把一根晾衣繩垂在路燈杆子和自家的窗戶之間,繩上晾著一件寬大的罩衫,繩子橫穿過這衣裳的兩隻袖口,筆直地伸著雙臂。恍惚中,永微隻覺得有個人被架了起來,如同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風吹著那繩子,衣裳也跟著一前一後地搖擺。

顧安在她前麵走著,一路低著頭。她知道,顧安此時和她一樣惶惑不安。

經過葛阿大家門口,忽然聽到門後麵天井裏有人提到蘭娣的名字。永微不由得駐足。說話的是幾個老鄰居。

“蘭娣不是懂水性的嗎?小時候顧安帶著她一起跳橋遊水,還挨了他娘一頓揍呢。”

“那小丫頭也講,蘭娣把她推上岸之後,自個兒就沉了下去,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哎唷,可會真有落水鬼把她拽了下去?”

“別瞎說了。再會水性,也不經不住天寒地凍,那棉襖一浸了水,就把她往水裏拽啊。”

“唉,說到這些,我心裏怪難受的。”

“不講了不講了,回家燒飯了。”

有人在門後麵轉動著插銷。

永微看一眼同樣駐足原地的顧安,向他走去。

“顧安,我有一個猜想。”她還沒說出下半句,顧安卻接口道:“我也這麽想。”

永微知道,他們想到了一處去。蘭娣是有機會可以遊上岸的,可是在那千分之一秒裏,蘭娣決定放棄了。

永微忽然覺得是自己害了蘭娣。

那晚她喜滋滋地打電話給蘭娣,告訴她一直以來她們都錯怪了宋宵。倘若不是那一席話令蘭娣陷入負疚中不能自拔,蘭娣也不至於會放棄掙紮任由水流將自己席卷而去。

這麽久以來,永微始終疑心宋宵是被人謀害的。現在終於有了答案,竟是蘭娣錯殺了宋宵。

地獄,簡直是地獄。永微想,今天她生活在地獄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