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跟蹤
永微匆忙離開,說有事要辦倒不是借口。原來,小鷗的未婚夫李饒雖然從來沒有染指過藝術品,但新近得到一幅別人抵債用的舊畫,請專家鑒定過倒也值些錢,就是破得不成樣子,亟待修複。
眼見著交通晚高峰,永微恐怕蒹葭巷一帶停車不便,另外自己正好還需買些裝裱耗材,便臨時把碰頭地點改在了緊靠停車場的一家古舊書店。
小鷗和李饒帶來的並不是書畫作品,而是一幅大明官階分布圖,密密麻麻的手書小楷記錄著明朝從一品到七品大大小小的官職排行,雖然不具備藝術價值,卻是研究明代官階製度的珍貴資料,很有收藏意義。這分布圖殘傷嚴重,遍體碎洞,紙質也很糟朽,根據永微的經驗,這類情況隻能用“整托心”來修補。這種補法很費心思,不單補洞,還要找相似的補料進行整體托裱,托前還要用高錳酸鉀和草酸洗色,工序煩瑣。最近她也時常感到疲倦乏力,要不是小鷗人情難卻,她本可以不接這單活的。
永微收下這幅手書小楷之後,李饒少不得再三表示謝意,小鷗便提議一起晚餐,永微擺手笑道:“你們去吧,我就不做電燈泡了,待會兒還要上樓去買點材料。”
小鷗新燙了頭發,原來的馬尾辮被一頭栗色的波浪卷代替,也不知是頭發的作用,還是戀愛的緣故,幾日不見像換了個人,少了點風風火火的衝擊力,多出一種溫婉的氣息來。
書店的二樓經營紙墨筆硯和一些常規耗材,永微上了樓打算買些高麗紙和冷金箋,在賬台邊看到有人抱著一包宣紙正在付款,那人的背影卻是有點熟悉。中等個子,小平頭,微佝的背,永微上前一步,果然是他,小洞天。
有了上次的教訓,這回她並沒有驚動他,而是迅速退到樓下去,她估摸著小鷗和李饒走出不遠,便給他們去了電話。
“摸清這人的底細對我非常重要。以我一己之力,肯定會再次讓他跑了。”永微明知打斷了小鷗的約會,然而也顧不得了。
小鷗當然滿口應允,很快折回書店。
不多久,小洞天腋窩下夾著一包宣紙匆匆出了店門,小鷗和李饒也尾隨其後跟了出去。
永微把要修複的手書小楷帶到蒹葭巷,又將牆上的幾幅畫揭了下來。她係上圍裙,打算揀一些零碎的活兒先做起來。忽聽有人在窗玻璃上敲了兩下,一抬頭,是顧安母親正笑嘻嘻地望著她。
“走走,我今天包了餛飩,到我家裏吃餛飩去!”她忽然往後仰去半個身子,朝隔壁蘭娣家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湊近窗口降低了聲音道,“今天顧安要回來。”
永微正納悶,顧安回家吃飯又不是避人的事,何必防著蘭娣聽到?卻見顧母一手推門已經踏進屋子來,掩嘴道:“今天有親戚要來,是顧安的姑姑,而且還帶著她的幹女兒。”
她說到“幹女兒”時,一副笑眯眯的表情,永微一下子就猜到,這看似尋常的走親戚,實際上是一場暗搓搓的“相親”。
永微差點脫口問一句“顧安知道嗎?”想了想,還是把這疑問咽了回去。
接連幾天發生了許多事情,永微有日子沒和蘭娣碰頭了,中間也不時通電話,但每次都見縫插針地說不上兩句。而現在,顧安要和別人相親了,要是蘭娣知道了會怎麽想呢?永微的兩隻手攥緊了包在圍裙裏,臉上幹幹地笑著。
“好了,阿姨先回家關照你顧叔叔把水燒上去。”顧母走出兩步又回頭叮囑道,“你一定要來的。”
永微本來一心牽掛著小洞天的行蹤,對顧家的餛飩並沒有興致,但是聽了顧母這番話,忽然有了要一探究竟的衝動,便答應了下來。
臨出門時,她拿起手機給蘭娣打電話,她當然不是為了通風報信去刺激蘭娣,她隻是單純地牽記起蘭娣,想聽一聽她的聲音。
“蘭娣,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啊?”
“宋太太今天全跟我說了,宋宵那時並沒有想離開我,他也不打算和王寶芝結婚的。”永微的聲音帶著笑意,與其說是告訴,不如說是分享。
“永微,你在說什麽?”蘭娣應該是在車間裏,她聲音突然間提得很高,周邊隱約還有人在說話。
“他之所以會那麽怕孩子,是因為他懷疑自己不是宋家親生的,我們都誤會他了,而且……”
不等永微說完,電話忽然斷了。她再次打去,手機的回應卻是暫時無法接通。永微想起不久前蘭娣曾說廠裏最近要添置兩台糕點設備,接下來就得加班學習操作流程。永微輕輕歎口氣,心疼蘭娣少不得又要辛苦一陣。
顧安家也同蘭娣家一樣,擺著張四方的八仙桌,不同的是,比蘭娣家的多鋪了一層玻璃,橘色的暖燈下熠熠閃著光。這八仙桌今晚被刻意收拾過了,玻璃下壓著蕾絲花邊的白色台布。而屋裏的空調、冰箱和鬥櫃也一樣,清一色都罩著蕾絲花邊的蓋布,使得這一件件老家具立時都變得嬌滴滴、羞答答起來。那同樣羞答答的,便是顧家姑媽的“幹女兒”,從頭到尾,永微就沒見她怎麽開口說話,除了低頭看自己的手機,偶爾也打量下四周。
顧安踏進家門,餛飩便跟著下了鍋。當顧安看到家裏擠了這麽多人時,不由得“哇”了一聲,尤其是看到“幹女兒”時,先是怔了怔,隨後又笑著同訪客們一一招呼。
他父親責怪他怎麽不早點回家,而他母親當著客人的麵又急著替兒子辯護:“我們小安就是這樣,事業心強呀,一心忙工作,結果嘛,忙到現在都沒給我帶個女朋友回來。”
顧安幹巴巴地敷衍著,轉頭看向永微的方向,永微抿起嘴隻對著他笑。
落座的時候,“幹女兒”和顧安被安排著並肩坐到一起。這不露痕跡的相親,到底還是露了痕跡。永微坐在他們對麵,終於得以近距離觀察“幹女兒”的長相。姑娘看樣子不過二十出頭,五官雖說遠不如蘭娣精致,卻也算得眉清目秀,而且勝在年輕。
看這情形,顧安和她雖然不很相熟,但之前應該是見過的,當然,姑媽家的幹女兒,見過也不奇怪。
“永微,要醋還是醬油?”顧安母親拿了個碟子放在永微跟前。
“我不用調料,吃這原汁原味就很好。”永微笑道。
“跟我一樣,我吃餛飩餃子之類的,也不喜歡蘸調料。”顧安接口道。
永微莞爾,她有句話沒出口,蘭娣也一樣不蘸調料。
顧安母親的廚藝永微是從小嚐到大的,然而,這一頓餛飩宴,她卻隻覺得吃下肚裏不怎麽消化。
直到小鷗給她打來電話,她總算有了借口先行離開。同眾人簡單寒暄之後,她便推門而出。
“天井的燈壞了,我送你出去。”顧安還沒吃完,鼓著腮幫子站了起來。
顧安父親遞過一個手電筒讓他拿著,他又擺手道,沒幾步路,用手機照明就行。
永微心知肚明,他是有話要說。然而真的一前一後穿過天井,他又一言不發了。
“今天的事,別說給蘭娣聽。”合上院門的時候,顧安關照。
“說不說,有什麽兩樣呢?”永微反問,又笑道,“難道你還想再努力一下?”
顧安低頭不語,弄堂裏的路燈倒是敞亮,光線投影在他微方的臉上,表情也是神秘莫測。
小鷗再次給永微打來電話,而屋裏的人也開始催促顧安回去,二人匆匆道別,各忙各的去了。
小洞天的住址,已經讓小鷗摸著底了。永微當下便叫了輛車趕過去。
這是一處外來打工人員集散地,多數是動遷房的招租客。晚上九點過後,各路人馬下夜班,宵夜的攤子擺出來,炒的炒,烤的烤,煙熏火燎,正是最熱鬧的時辰。永微到達時,小鷗和李饒兩人正坐在車裏啃香辣雞腿堡,車子停在一棵冬青樹的暗影裏,車門打開,裏麵全是雞肉混合蒜椒的氣味。
“喏,就是沿街的這棟,我看到進了二零五室,他樓下還開著一間‘娜娜美發廳’。”李饒將車窗降下來,指給永微看。
“怎麽知道他是住在這裏?可會他隻是這裏的訪客?”永微問。
“訪客的話,不會掏鑰匙開門,也不會買半斤豬肉和兩斤青菜去做客啊。”小鷗拿出一張紙巾擦著嘴角,笑道,“我們都跟著他逛過一圈菜市場啦。”
“呀,他下樓來啦!”李饒突然咽下一口漢堡,頓了頓,“看,他進了娜娜美發店。”
永微也降下她那一側的車窗,果然是小洞天,美發店的玻璃門合上了,仍然可以看到他站在燈火通明的店堂裏,對著鏡子跟理發師比畫著他的腦袋。
“怎麽樣,你要去找他嗎?”小鷗問。
“現在有了他的住址,我不急了,讓我想想怎麽跟他交涉。”永微將手指放在車窗開關的電子按鈕上,窗玻璃重新升起。然而,就在車窗快合上的一瞬間,她忽然怔住了。她看到有個人也走進了理發店,然而並未逗留,又很快走了出來。
“江子念!”
小鷗和永微幾乎同時叫出他的名字。
少頃,小洞天頭上頂著一塊毛巾從門裏出來,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江子念上前就在他胸口推一記,他一個趔趄差點沒仰麵倒下。
然而他似乎並不生氣,退後兩步穩了穩身子,雙手搓著毛巾擦頭發,倒是氣定神閑。
這時,江子念從上衣內袋裏掏出一個信封模樣的東西在他眼前使勁地晃了晃,卻並不交到他手中,最後直接摜到地上。小洞天鬆了手立刻蹲下身子去撿拾,腦袋上的毛巾落到腳邊,他也顧不得了。子念又伸出一隻手,在他麵前警戒地點了兩下,方才轉身離去。
“那是什麽?”小鷗道。
“當然是錢嘍。看他那樂滋滋的樣兒!”李饒趴在窗口盯著小洞天,他正從信封裏抽出幾張鈔票拈了拈,又迅速塞了回去。
永微自從子念出現後,就一直沉默著,並不說話。
這時,有個臭豆腐幹的攤子緊挨著他們的汽車擺了出來。伴著陣陣詭異的臭味從窗口漫進來的還有高音喇叭的聲聲叫賣。
李饒合攏所有的車窗,迅速發動了車子,一行人這才突破重圍離去。
“江子念為什麽要給小洞天這麽多錢?”小鷗轉身看向後座的永微。
永微仍是不作聲,隨著汽車的拐彎她也跟著偏過臉,視線停留在娜娜美發店門口。小洞天已經收起信封,遠遠地看到他手中突然發出一星火光,應該是點著了一根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