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情非得已

永微再次看到宋太太,是在一周之後的雲耕園。

這期間,關於楊貴濤的底細已經水露石出。

當年,貴蓮娘家人丁單薄,便從遠房親戚家中挑了個才出生的男孩過繼來,此人就是楊貴濤。楊貴濤較楊貴蓮小一歲,二人可謂青梅竹馬。本來楊家有意親上加親,後又聽信了算命先生的話,說兩人八字不合,隻得斷了這個念頭。楊貴濤在楊家是正式入了戶籍的,因此,算是宋敬亭名正言順的小舅子。

如果蘭娣翻譯的唇語沒有出錯的話,宋瀾便是宋太太和楊貴濤的女兒,非但如此,甚至宋宵都有可能是兩人的私生子。

躺在**的宋太太盡管臉色蒼白,氣息虛弱,見是永微來了,她還是振作著坐了起來,半白的頭發蓬亂地堆在腦後。

她示意那位伺候她的姚阿姨將房門關上,留下永微單獨說話。

“永微,我這老太婆真是罪孽深重……”她伸出一隻手來,將永微的手抓在自己手裏,那手腕上還纏著白色的紗布。

永微忙道:“您小心傷口。”

宋太太騰出另一隻手,往心窩處點了兩下道:“真正的傷口在這裏呢。”

她這句話和這個動作本是很戲劇化的,她本人可能並沒覺得有多淒慘,然而永微因為已經知曉內情,再看她這一舉動,委實感到一種窮途末路的悲涼。

“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來,我的苦衷……”她聲音越說越低。

永微見她眼中泛淚,恐她又要痛哭一場,便勸道:“您現在安心養著,什麽都不要說了。”

“聽我說,聽我說。”宋太太抓著永微的手盡管受了傷,卻有一種堅決的力量,而且那力量一直傳遞到她的聲音裏,“我要把什麽都說給你聽,再不說的話,我可真要一口氣憋不過來了。”

永微不忍看她自揭傷疤,卻也阻止不了她。果然,她要說的頭一樁,便是宋瀾的身世。

楊貴蓮自從嫁到宋家,那曾經使得宋家三代人深感恐懼的“詛咒”便向她的生活投射下一個巨大的陰影。然而,越是恐懼,越是無法擺脫。她說,在懷上宋瀾之前,她吃的藥比吃的飯還多。她的婚姻生活就是終日同各種“送子湯”和“催生丸”打交道。宋敬亭也一樣,中醫、西醫,科學的、迷信的,全世界助孕的“祖傳秘方”都被抓來嚐試過了。

明明是各項檢查都屬於健康正常的夫妻,卻偏偏無法生育。楊貴蓮最後相信,懷不上孩子並不是身體的原因,那是天意,是宋敬亭祖上無德,才會後繼無人。然而,宋敬亭非但連累了她,還將過錯遷怒到她的身上,終日冷麵以待,在這場婚姻裏她連最起碼的尊重都得不到。

另一方麵,青梅竹馬的楊貴濤,卻仍是對她一往情深,甚至一直未婚娶。偏巧,楊貴濤和楊貴蓮雖然不是親姐弟,二人卻是同一血型,這讓貴蓮覺得是個機會,最終鋌而走險,生下了宋瀾。

宋瀾出生之後,宋太太的日子較以前好過一些,但終究生的是個女兒,也沒有徹底得到翻身。當然,就算十年之後她生下兒子宋宵,仍是沒能改變她在宋家的地位,宋敬亭對她的態度始終不鹹不淡。

懷揣著秘密的人,往往連走路都要加倍小心。然而,秘密在壓迫人的同時,也會給人帶來滋養。有了秘密的宋太太,反倒坦然。每每宋敬亭冷言冷語令她出盡洋相,她都能忍下。隻要想到自己悄悄所懷的秘密,她便可以在心底放聲大笑,那戰栗中摻雜了甜蜜,是她獨享的痛快。

終究,還是有不小心的時候,這秘密到底是被人知道了。是幸運也是不幸,這人竟然是兒子宋宵。

宋瀾第一次無名指的指背出現一塊白斑,是在十多年前。其時宋宵還是一個正放暑假的中學生。那個無聊的下午,他拿起家中的電話想約一名同學去打球,然而,同線電話裏卻傳出了他母親與舅舅楊貴濤的爭吵。

“你照照鏡子看看,你頸子裏,肩上,一搭一搭跟刷了漆似的,如果瀾瀾將來也成這樣,那全要怪你,而且說不定宋敬亭還會起疑心……”

“難道沒有巧合嗎?天底下那麽多人患上白癜風,好多都不是遺傳。”

“什麽巧合,這分明是遺傳,遺傳,都是你遺傳給女兒的!”

“這是你自己心虛,你不要心虛,萬一有人問起,你咬定就是巧合……”

宋宵手拿著聽筒,已經全然失去了打球的興致。

遺傳?楊貴濤遺傳給姐姐,怎麽可能?楊貴濤的領養身份在家人口中並不是秘密,所以,舅舅和姐姐是不可能有血緣關係的。然而,現在他母親口口聲聲責怪楊貴濤將白癜風遺傳給姐姐……他隻感到不寒而栗,對著電話聽筒脫口道:“你們到底在說什麽?”

一時間,聽筒裏安靜了下來。待到他母親明白發生了什麽,他已經將電話放回了座機。

接下來的事情便可想而知。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要麵對他母親痛哭流涕訴說苦衷,祈求兒子原諒的場麵。然而,當兒子的又能怎樣呢?這件事對於宋宵來說,最大的打擊並不是姐姐身世帶來的恥辱,而是他開始由此及彼,懷疑起自己的身份。如果姐姐是楊貴濤的私生女,那麽他自己呢?

這種對自己身份的不確定一直伴隨著他的青少年時代。最後,他選擇遠渡重洋,逃避他的父親,逃避這奇異的家庭。

終究是少不更事,在他和王寶芝同居的那三年中,還是沒能守住秘密,將姐姐的身世透露給了王寶芝。未料,這個秘密從此變成了王寶芝的尚方寶劍,宋宵幾次同她分手,王寶芝以此要挾,最終都未能徹底擺脫她。即使宋宵死了,王寶芝仍然提著這尚方寶劍要挾宋太太。

當然,對於永微的孩子,宋太太最初也是心有芥蒂。當宋敬亭說出,如果永微生下孩子,繼承財產前必須做親子鑒定時,她便惶惶不可終日。因為事實上,宋太太自己都一直不能確定宋宵的血緣。然而,更大的原因是,王寶芝那一頭,除了要錢之外,還再三要求宋太太想辦法對那腹中胎兒除之後快。

而當永微向宋太太攤牌之後,她又一次接到王寶芝的威脅電話,愧疚和恐懼像兩隻巨獸擒住了她,隨時能要了她的命。淚眼中,果盤旁擱著的水果刀熠熠閃光,她便橫下一條心伸出手去……

“我當時就想著把我這條老命給了王寶芝,隻要你母子平安,將來我到了那一頭,去見宋宵的時候,我也有個交代了。”宋太太啞著聲,一雙眼睛落到永微的肚子上。

“您看現在,我和孩子都平平安安的。”永微隻得寬慰道。

“宵兒之所以不想要孩子,是因為他連自己是不是宋家的骨血都不能確定,突然又多出一個孩子來,他承受不起啊。”宋太太又替兒子做出了辯護,“你不要怪他,要怪就怪我這個豬油蒙了心的……”

宋太太說到這兒,嘴角聳動,眼見又要淌淚,永微忙道:“您放心,我會幫您守著秘密,您自己也要保重些才是。”

“我還要坦白一樁事情,打電話到計生委舉報你未婚生育的人,也是我……”

正說著,忽聽門外有腳步聲傳來,二人對視一眼,同時收了聲。推門而入的正是宋瀾,手中捧著兩個藥盒。

不用看,永微也知道,都是些治療抑鬱症的藥物。宋敬亭也和永微提過,說本來隻是看到太太最近一段時間常獨自一人關在房內,隻當她過於思念兒子,卻沒想到竟然是抑鬱症。

“這個藍色盒子的一天吃兩頓,每頓兩粒,這個白色的呢,每天睡前一粒。”宋瀾將藥盒放在床頭櫃上。

永微心裏自是一本清賬,宋太太哪裏是什麽抑鬱症呢,隻是情勢所逼走投無路罷了。

宋瀾新近憔悴許多,雖然還打扮著,麵上的浮粉卻厚了一層,多了點蒼老的意味。然而,宋瀾本人終究是不知內情,反而是幸運的。比起蒙在鼓裏的姐姐,心知肚明的弟弟天知道是怎麽熬過那些年的。

現在,一切都有了答案。麵對永微的意外懷孕,他當時何以如臨大敵,一再逃避,種種看似無情的舉動背後都藏著不可言說的底細。可是事到如今,有答案沒答案,又有什麽分別呢?

永微的眼底湧出淚來,也許還是有分別的。

“呀,永微都坐了老半天了,也沒人給你泡杯茶來,姚阿姨呢,幹嗎去了?”宋瀾並沒有留意永微的眼淚,顧自嚷嚷著又走了出去。

“我這就走了,不用泡茶。”永微快速揩幹了眼淚,起身走到宋瀾後麵攔阻她,又回頭對著宋太太關照了幾句寬慰的場麵話,便匆匆下樓去。樓梯的拐角處擺著一大盆淡粉色的蝴蝶蘭,永微記得方才上樓時並沒有這盆花,不由得駐足看了看,忽聽宋瀾站在樓上笑問:“好看嗎?是我的一個粉絲送的。”

她說到粉絲二字,提醒了永微,宋瀾還曾經是個三線小明星呢,然而,這仿佛是前朝往事了。娛樂圈的更新節奏這麽快,居然還有如此長情的崇拜者,也算難得。

才下了樓梯,忽然看到一個人影閃進了偏廳,隻一眼,永微便認出是馬師傅。馬師傅自從上次讓永微抓到把柄,道出了芳姐的下落之後,一直遠著永微。永微知道他心有餘悸,這人不僅背叛了東家,更怕自己後院起火,這種頭頂懸劍的滋味當然是不好受。

永微推開偏廳的門,馬師傅正往杯中倒茶。

“咦,馬師傅,怎麽就你一個人回來了,宋先生呢?”永微笑問。

馬師傅見永微推門而入,不由得怔了怔,隨後堆起笑容道:“宋先生差我回來送東西,我吃口水馬上就要回公司去。”

永微看看周圍沒人,隨手將門合上,她用一種安慰的口吻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我現在都清楚了,中間有好多誤會。往後呢,你隻管放寬心,我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人,決不會做出讓你為難的事。”

馬師傅隻管訕訕地笑著:“是是。”

這時,外麵突然傳來一陣門鈴響,便聽到宋瀾在樓上喊:“馬師傅!開一下門!”

馬師傅嘴裏喊著知道了,擱下茶杯就跑出去應門。

是江子念,手中提著個紅木包裝的補品禮盒,他看到永微,倒也不覺得意外,笑道:“怎麽肩上背著包啊,我一來你就要走了?”

“是啊,你們倆怎麽回事,現在都分頭行動?”宋瀾從樓上下來,這一會子工夫,她已經換掉了之前那件碎花棉袍,穿上了一身翠綠色的羊毛裙,仿佛一汪鮮綠的池水沿著階梯淌了下來。

“正是呢,最近實在忙,對永微照顧不周。”子念搶在永微前頭做了解釋。

“唉喲,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說話間,宋瀾已經走到了兩人中間,看到子念手中的禮盒又嗔道,“你還帶東西來啊?”

“請朋友從越南帶來的。”子念說著將禮盒遞到宋瀾手中。

“呀,會安的燕窩,子念,你可真識貨啊,一般人隻知道印尼、馬來的燕窩有名,其實真正的極品在越南呢。”宋瀾抬了抬手中的禮盒又笑道,“爸爸一直誇你有見識,沒想到,你居然連這個都懂。”

“不不,我對這個完全是一無所知。”子念忙擺手道,“隻是去年,我看到宋宵請人帶了這個牌子的燕窩回來,說他媽媽隻吃這個產地的,我才曉得了。”

提到宋宵的時候,他不自覺地停頓了一下,眼光捎帶著掃過永微,永微倒是沒什麽反應,一邊的宋瀾卻突然地紅了眼眶:“唉,還是弟弟比我孝順。”

她意識到了自己情緒失控,馬上換了副口氣道:“這個牌子的燕窩價格老高的,看看,還讓你破費呢。”

他們賓主寒暄互相客套著,永微這時卻隻想速速離開,便笑道:“那我先走了,待會兒還有人要拿一幅老畫過來修複。”

“等一下,我車裏還有一盒是預備給你的,本來想送到海棠苑去,現在正好你帶著。”子念伸手攬在永微背後,小聲道。

“別別,”永微搖頭不迭,“我可不吃這東西。”

“但現在我買都買了,難道讓我一個大男人自己吃嗎?”

“你可以送給家人,或者生意場上的朋友啊。”永微向那輛等在附近的出租車招了招手,又衝子念笑道,“再說,無功不受祿,我無緣無故幹嗎收你這麽貴重的禮?”

“怎麽是無功?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

“謝我什麽?”

“你為我保守秘密啊,你沒有把我的真實底細告訴宋家。”他的聲音略帶窘意。

永微向車子走去,走兩步又回頭笑道:“說得也是,幫人守住秘密就像幫人守住錢袋子,好處是一點都沒有,而且,因為不是自己的,反要格外地當心,丟了少了恐怕難辭其咎,所以,比那秘密的主人更辛苦呢。”

冬天,天黑得早,才不過四點光景,那出租車發動之後兩盞前燈便已經顯得如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