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金左腳
例行的產檢是每周一次。胎心監護儀顯示,這次的胎心率已經接近正常值。永微輕撫著腹部低喃:“你一定要爭氣啊。”
最近她很想吃甜食,這是以前從來沒有的。她知道子念公司對麵有家甜品店環境不錯,他們去過一趟,印象裏有一種梅子色的小蛋糕,微酸偏甜,入口即融。然而,當她坐上出租車之後,報的不是甜品店的地址,而是子念上班的公司。這家公司永微隻來過兩次,前台的接待卻認得她,一來便告知她,子念和同事去附近的體育場踢球了。
永微不想留下幹等,便徑直走到馬路對麵的甜品店。一個六英寸的梅子蛋糕打了包,永微提在手裏晃晃悠悠出了門。從這裏走到體育場,得穿過兩盞紅燈。以往這點路,她不消十分鍾,但今天,她卻走了兩個十分鍾。之所以會走這麽久,並不是因為孕肚而步履蹣跚。她這一路走走停停,腦子裏醞釀著最犀利的話語,預備見到江子念之後,言簡意賅地說得他體無完膚。
這是個五人製的小球場,架著圍網,然而在冬日的陽光裏竟然還保持著“綠茵”的視覺,那些混種其間的黑麥草,矮壯、強韌,使整個場地一派蔥鬱,再加上一眾人等穿著單薄的球衣來回奔走,旁觀的人看了,簡直要疑心走錯了季節。
永微隔著圍網,一眼便找到了江子念。她記得上一次看他踢球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現在的他竟然還和學生時代踢的位置一樣,邊後衛,他的拚搶永遠不是最積極的,然而球一旦到了他腳下,就是接二連三虛晃一槍的假動作,對手不能輕易搶了去。
突然,有人進球了。是子念的隊友,他們相互擊掌慶賀。子念應該早就看到她了,這全場唯一的觀眾,想不看到都難。他趁這個空當換了替補從場內走了出來。
他拿塊白色的毛巾,一路擦著臉上的汗。
“這是給我的?”他看著永微手中的梅子蛋糕微笑道,仿佛那天北極星酒店的烏龍事件從來沒發生過。
他看起來略微消瘦了,不知道為什麽,永微一見了他,方才醞釀許久的各種刻薄話全都堵在嗓子眼了,隻虛弱地道:“請你以後別來海棠苑,也不要再和爺爺見麵了。”
“你討厭我,可你不能代表爺爺。”他把毛巾搭在肩上,有人在球場內喚他,他便遠遠地使了個手勢。
“你放過我們吧。”她垂下眼不再看他,隻盯著腳下的草坪,一字一句地低語。她恨自己為何關鍵時刻又說不出狠話來。
這時,他的隊友抱著幾瓶礦泉水跑來:“子念,接著!”
子念雙手接過他拋來的水瓶,拱手道謝,順口說了句:“剛才那一腳射門漂亮!”
“是你傳得漂亮啊,不愧是我們的金左腳!”
那人向子念比畫了一下大拇指,便跑回場內去了。
永微聽了這話,突然感到哪裏不對勁,渾身起了個激靈。
那人說子念不愧是“金左腳”?她記起來了,子念踢的左後衛,他是用左腳踢球的。一般來說,左撇子不僅慣於使用左手,走路跨步也是先出左腳。邱愛軍說得沒錯,他矯正了他的手,然而,他卻忽略了他的腳。
球場上繼續傳來招呼他們的“黃金左腳”歸隊的喊聲。
“你對我有誤會,我們約個時間再談,明天,明天等我電話。”子念說著便轉身去了。
“範嘉年!”
她對著他的背影大聲地喊道。江子念果然稍有停頓,卻沒有回頭,自顧著繼續往前走。
“你不要裝了!你騙我說去了杭州,卻明明在酒店開房,被撞見了你馬上又說是招待哥們兒……你假話連篇,連名字都是假的,根本你這人的一切全是假的!”永微哽咽起來,淚眼中他的背影越發模糊,她用力地閉上眼睛,阻止自己淚如雨下。
“但我這個人存在的意義,對你來說是真的。”
突然,她聽到他的聲音近在耳畔,他不知何時又返回了。
永微怔住了。他這個人存在的意義對她來說是真的。她的腦子裏反複地回響著這句話,待到睜開眼,子念已經不在了。球場上空無一人,若不是場邊那些零碎的礦泉水空瓶子,她甚至懷疑,這裏根本沒有來過人,剛剛發生的一切都隻是她的幻覺。
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將她從朦朧的思緒中喚醒。
“永微,別忘了晚上來家裏吃飯,如果不方便,我叫司機來接你。”
是宋敬亭的聲音。永微這才想起今天是十號,宋宵母親過生日。
車子停到了雲耕園的大門前,永微才想起自己什麽禮物都不曾準備,而手裏這六英寸的梅子蛋糕,帶著也不是,不帶也不是。送上吧,實在小得拎不出手,不送吧,難道將它扔到大門外嗎?
正站在門口猶豫著,突然聽到有人在門裏咯咯一陣笑,出來的正是宋瀾。
“我說呢,得有個蛋糕才像話,正想打發人去買,這下好了。”她做出狎熟的神氣,從永微手中接過了蛋糕。她今天沒有戴口罩,為了蓋住那些白斑,臉上的粉照例刷得很誇張,使得眉色更黑,眼線深邃,乍看之下簡直有點像邁克爾?傑克遜。
“你托人送來的胎心儀收到了。”永微側身往裏走,然而她不打算向她道謝,“你是怎麽知道我需要這個?”
“這簡單,我去問了那位產科醫生。”宋瀾頓了頓,又道,“當姑媽的關心一下外甥是應該的吧。”
“孩子福氣真好,有這麽神通廣大的姑媽。”永微徑直往裏走。
“我們宋家的孫兒,當然福氣要好。”
說話的是宋敬亭。他不知內裏,隻當是永微和宋瀾客套,順勢接過話茬。
誠如宋敬亭所說,生日晚餐隻有宋家夫婦和女兒宋瀾,若是永微不到場,那就隻是一頓平常的家宴。
宋太太並沒有怎麽打扮,和以往一樣穿著薄薄的青絲絨夾襖,隻在脖子裏添了一串珍珠。永微見了她,再三表示歉意,說自己這一向記性不太好,忘了準備禮物,又解釋這蛋糕是趕巧了,並不是專為赴宴而買。
“要不怎麽說心有靈犀呢?”宋敬亭笑道,“剛才瀾瀾正說起,得放個蛋糕才有生日的樣子,小點的就行。”
“是的是的,就是點綴個樣子,我們老兩口都要控製一點血糖才行,平時不吃甜食呢。”宋太太親親熱熱地拉過永微的手,“你來,我比什麽都高興。”
“等再過幾個月您的小孫兒出生,您就更高興了。”宋瀾手指著陳列櫃上的照片,“如果生下來長得像弟弟多好。”
“瞧你說的這是什麽話!”宋太太打斷她,“要我說,孩子如果長得像永微才好看呢。”
宋瀾說著有點觸景生情似的望著宋宵的照片,然後馬上恢複了笑意道:“來來,我們都落座吧。”
四人圍著餐桌,宋家二老坐在上手,宋瀾和永微並肩坐在對麵。每人麵前都有一個高腳酒杯,然而裏麵裝的卻不是酒,據說是宋瀾特意泡製的一種紅茶,看著和紅酒一個顏色。永微麵上微笑著,渾身卻處於警戒狀態,暗中看著宋瀾在哪盤菜裏下了筷子,方才象征性地夾一些放入自己的碗碟中。
“永微,你吃得真少,要多補充營養啊,我每天給你送來的烏雞湯是不是吃膩了?”宋太太忽然用一種焦慮的神情打量著永微,“要不,明天開始,我讓廚房給你換個口味,野生鱖魚……”
“宋太太,我最近嘔吐得厲害,”永微放下手中的碗盞,欠了欠身道,“您用心燉的補品,多半都被浪費了,我怕會辜負了您呢。”
“哎呀,月份也不小了,怎麽還在吐呢,這可怎麽辦?”宋太太唇邊的肌肉扯動了一下,眼睛朝她丈夫的方向看去,然而宋敬亭卻隻顧呷著自己的酒杯做出細細品味的樣子,仿佛要用這份無動於衷來對抗宋太太的大驚小怪。
有人在這個時間按響了宋家的門鈴。
一桌人都靜了下來,連宋敬亭也把手中的杯子放下了。少傾,阿姨手裏捧著一束百合花走了進來,說剛才是花店的人,有位小姐叫他送花給宋太太。
“還有一張賀卡?誰還惦著我這個老太婆過生日呢?”宋太太一臉疑惑,從花叢中抽出一張粉色小卡片看了起來,宋瀾馬上關照阿姨去將百合花裝瓶。
然而,宋太太讀完賀卡,隻將那卡隨手塞到餐巾布下,臉色也變得相當難看。
“是誰送來的?”宋敬亭問。
她雙手撐著餐桌坐下來,輕聲道:“是王寶芝。”
“她幾時變得這麽會做人?”宋敬亭皺起眉頭,又歎了口氣道,“宵兒都不在了,她還想幹什麽呢?”
“王寶芝送的?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宋瀾冷笑一聲,又轉過頭對永微解釋,“他們王家敗落後,她一門心思把賭注押在我們家,把我們家當成自助提款機,那幾年,簡直把我弟弟逼得走投無路。”
“是嗎?”永微莞爾,“我倒是好奇,她是憑借了什麽能把你弟弟逼得走投無路?”
“憑的什麽?還不是死纏爛打那一套。”宋瀾將手中的酒杯轉了一圈,從杯沿上方瞥了她母親一眼,“也隻有媽這種好脾氣才會容忍她,也都要怪你,是你慣出來的。你當她還是王家大小姐呢?擺譜也不看看形勢。”
宋太太被女兒這樣數落,一張臉早已煞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永微想著今天到底是來給她祝壽的,犯不著讓她難堪,便立起身繞著桌子走到她跟前:“我知道您不會嫌棄我這紅包太輕,算是替您未來的孫兒送上一點心意。”邊說邊將一封燙金字的紅包放到了宋太太手裏。
“這怎麽好……”宋太太看到永微的紅包,不止嘴唇哆嗦了,甚至連手都哆嗦起來了,眼淚也跟著簌簌往下滾。
永微沒想到宋太太反應會這麽大,宋敬亭下令道:“也是永微的一片孝心,快收著吧。”
宋太太隻得收下紅包,又揩著眼睛背轉身道:“我去補個妝。”待她去了,宋敬亭向永微舉舉酒杯道:“她就是這樣不懂分寸的,連句謝謝都不會說,我代她敬你!”
“哪裏的話。”永微忙拿起桌上的酒杯,剛要象征性地喝上一口,突聽宋瀾指著她的杯子叫道:“哎呀,錯啦!”
“什麽?”永微突然醒悟過來,她站在宋太太的位子上,拿的是宋太太的杯子,一時間慌忙放下,然而宋瀾再一次叫起來:“翻了,翻了!”
永微低頭,發現杯子倒了,將麵前白色的餐巾布染成了一片紅。在阿姨前來收拾的空當,她趕緊把餐巾布掀了起來,那張隨花一起送來的賀卡也被果汁浸濕,上麵寫著的一行鋼筆字被暈得化了開來。然而,永微隻稍稍瞥一眼,便看清了上麵的內容。她馬上將餐巾布重新覆蓋在卡上,迅速離開了宋太太的座位。
果然,宋太太重回席間,看到自己座前一片狼藉,頭一樁事便是抽出餐巾布下的小卡看了看,重新塞了回去。想想還是不放心,又抽出來試著把它撕成兩半。紙片受了潮,一時間還撕不爛,她索性將它揉成一團,就近丟進了紙簍。
永微的眼睛餘光看著宋太太手忙腳亂地做這一切,方才瞥見那賀卡上的一行鋼筆字,此刻卻如同電子屏上的遊動字幕仍在眼前發光發亮。
“現在開始由我說了算。”
這含蓄深遠又險象環生的一句話出現在生日賀卡上,著實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