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邱先生

這天下午,小鷗來到了頂真拍賣公司征集部,她拿出一方錦盒,裏麵正是永微上次拍下的那對琉璃兔。

“我受人委托,想轉讓這對琉璃兔,上次喜來登拍賣會上有個邱先生也想得到這對兔子,現在買主願意原價七折轉讓,如果能找到那位先生最終成交,她願意付你們雙倍的傭金。”

對於這種天上掉餡餅的生意,拍賣公司當然不會拒絕,雖然這隻是一粒餡餅屑子。

所有登記過的買家,拍賣公司都會保存通信檔案,以方便投寄拍賣宣傳資料。業務員很快找出了邱愛軍的聯絡方式。

孰料,一通電話過去,邱愛軍人是找到了,但對方氣鼓鼓地表示現在已經對這件拍品沒了興趣。

到嘴的鴨子飛了,業務員也隻能聳肩歎息,接著又很熱心地給小鷗出主意,說如果賣家誠心要脫手,他們下一場拍賣正在征集拍品,這小玩意兒可以拿來暖暖場,說不定還能賣高一點價格。

小鷗受永微所托,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賣琉璃是假,找到邱愛軍是真。正一籌莫展之際,突然這邱愛軍也不知怎麽一覺睡醒又回了電話進來,說自己改主意了,這對琉璃他願意原價收購,也不稀罕打折。

總算不負重托,小鷗提前支付了傭金,並且迅速與邱愛軍約定了交易地點就在拍賣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館。

天色將晚。永微挑了張靠窗的桌子,可以望見那半圓的月亮,一片亮,一片暗。不遠處的垃圾筒旁,聳著一對瑟縮的肩膀,不斷有飲料瓶、包裝盒被掏挖出來。那肩膀漸漸轉過來,才能看到一顆白發蕭然的頭,是個矮小的老太太,駝背駝得太厲害,讓人從背影上看不到腦袋。

她拖著一個與她差不多齊肩高的麻布袋,在街燈下踽踽而行去尋找下一個垃圾桶。然而她每跨一步,雙肩便劇烈地振動一下,仿佛她不是用腿腳在走路,她的前行,是靠著全部身體的驅動方能推進。永微長歎一聲,低下頭去,手中握緊了那對冰涼柔滑的琉璃。休說世間眾生平等,有多少生命來到世上就注定了貧窮和孤苦。

永微忽聽咖啡館的一個服務員對保潔阿姨說道:“你瞧,又把垃圾扔得我們店門口到處都是。”

那阿姨歎氣道:“看著她作孽,又不能趕她走,但是每次都把垃圾袋裏的零碎抖出來,那滿地的果皮還不要緊,我拿個簸箕掃掃,但那些餐巾紙每次都飛得滿世界。”

永微抬起頭看去,那地上果然零零落落地倒滿了垃圾,有兩個食品包裝袋貼著地麵匍匐而行,像兩隻自由行走的鞋子。突然,其中一隻“鞋子”纏住了一個路人的腳,那人帶著情緒使勁甩開了它,踩著他鋥亮的黑皮鞋拐進了咖啡館的門。

這人正是邱愛軍。

“怎麽就你一個人?”邱愛軍並不友好地打了聲招呼,便在永微對麵坐了下來。

“我不想讓他知道。”永微莞爾,開門見山道,“我上次看到你,就覺得你是個聰明人,哪裏會糊裏糊塗亂認人的。”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他立時緩了臉色,道:“這你就看對了,我邱愛軍在社會上混了這麽多年,誰也騙不了我,我哪裏是要和他攀交情呢!”

“你那裏有他小時候的照片嗎?”

“我們那個年代不像現在啊,沒事誰會去拍照,而且範嘉年沒讀完小學,連個畢業合影都沒拍。”邱愛軍翻著手裏的酒水單,突然抬起頭來道,“對了,他還有個妹妹!”

是了,子念有妹妹。他們這一輩多數是獨生子女,家裏有兄妹二人的也不多。這範圍又縮小了。

“咦,你不是他老婆嗎?”邱愛軍像是想起了什麽,又看看永微的肚子,“該不會這家夥以前犯了事,蹲過牢,現在改頭換麵重新做人,連老婆都不願意講?”

蹲過牢?永微心想,這是絕沒可能的事。她與子念大學同窗,之後都在一個同學圈子裏活動,彼此的狀況也都大致了解。

然而,永微為了解除邱愛軍的疑慮,便也附和:“這倒也有可能。”

邱愛軍聳聳眉毛,為自己的推理頗感三分得意,又反過來安慰永微道:“其實範嘉年這人本性不壞的,如果真的蹲過大獄,肯定也是一時撞了邪。”

“哦?你還記得他小時候的事?”

“算起來,我和他交情最好,我之所以對他記得牢牢的,也是因為他幫過我。”

“怎麽幫?”

邱愛軍突然晃著腦袋笑了笑,顴骨泛出紅光,又帶著一絲甜蜜地回憶起來:“我那時候特別崇拜我們班的女班長,我想寫信給她,範嘉年的字寫得好,作文也好,我就托他幫我寫了一封信,意思是放學後想約女班長一起到我家寫作業。”

永微笑道:“還有這樣的事?”

“誰知,這女班長竟然把信交給了老師,老師還把我爸媽叫了來,我爸是個魚販子,大老粗,我想著這一頓揍能把我給打殘廢了!”邱愛軍捧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又道,“幸虧範嘉年跑來說這信是他寫的,字跡也是他的,他隻是用我的名義想約那個女同學。唉,當時我那份感恩啊,就是讓我做他一輩子小跟班也願意。”

“那麽,他就不怕老師叫家長?”

“他才不怕,他是好學生,門門功課拔尖,老師都喜歡他,才舍不得他挨揍呢。”邱愛軍說著也笑了起來,“其實我也暗藏著羨慕嫉妒恨,你知道嗎,那個女班長自從聽說這信是範嘉年寫的,都悔青了腸子……”

“真的?”

“開玩笑開玩笑。”邱愛軍擺擺手道,“才多大點的人啊,哪有這麽複雜。”

永微努力地將他口中的範嘉年與他認識的江子念對接起來,然而,始終找不到兩人個性上的共同之處。因為她所認識的江子念,在學校裏並不是個古道熱腸的人,甚至有點孤僻,也絕對沒有那份為朋友出頭的仗義。

這邱愛軍雖然對範嘉年記憶深刻,但畢竟從孩童到成人,一個男生的變化是翻天覆地的,邱愛軍認錯人的可能性仍然存在。

“除了這些,你還記得什麽嗎?”

“嗯,還有件事我也記得,範嘉年喜歡看書,但我這個人頂不愛看書,範嘉年那會兒還從家裏拿來一本《基督山伯爵》借給我,說好看得不得了,強迫我看完了。”

“那你還記得他有什麽特征嗎?比如哪裏有顆痣,或者哪裏有個疤痕之類的?”

“這些特征,就算有,我也記不得了。對了,他有一次在雙杠上掉下來右肩上擦破了皮,但也是小傷,不一定會留疤。”邱愛軍側著腦袋開始努力回憶起童年的蛛絲馬跡,然而到底是年代久遠,實在提供不出更有力的證據。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永微客氣地將裝有琉璃兔的錦盒往邱愛軍麵前推了過去,“上次拍賣會我看你誌在必得,今天轉讓給你吧。”

“唉,我這人呢是爭氣不爭財的,當時我看範嘉年翻臉不認人,還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叫我臉往哪兒擱?想著他可會是嫌棄我這個當年的學渣?”邱愛軍說著自己也朗聲大笑起來,“後來我也想過,所謂三歲看小,七歲看老,小範應該不是這號人啊,估計真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吧。”

“但是有一件事我始終想不明白,你上次說範嘉年是左撇子,你肯定沒有記錯嗎?因為我所認識的他和我們大家一樣,習慣用右手。”

“絕對是左撇子,我不會記錯。但是左撇子也是可以矯正的,你多留個心眼看看,肯定要露馬腳!”邱愛軍對自己的記憶力充滿自信。

最後,邱愛軍並沒有帶走那對琉璃兔,然而看他那輕鬆快活的神情卻是卸下了一個大包袱。

小滿正在給餐桌中央的水仙花灌水的時候永微回來了。她俯身“金雞獨立”地給自己換拖鞋,每次做這個動作都會較前一次更困難些。小滿見了忙道:“我來幫你。”永微擺擺手示意自己能搞定。她的眼睛卻看向水仙花盆旁邊的一個塑料餐盒,裏麵裝著幾隻雪白滾圓的水磨粉團子。小滿告訴她,下午子念來過,給爺爺買了三塘街的老朱湯團。永微不假思索地端起餐盒便進了廚房,正待往垃圾桶裏倒,忽聽爺爺在後麵道:“要放冰箱裏,我每天吃兩隻,可以吃三天。”

“您老現在整除的算數題做得還不錯嘛。”永微端著簡易餐盒的手定格在垃圾桶上方。

“是子念講的。”爺爺說著嘿嘿一笑。

仿佛被打了一下臉,她突然感到麵頰熱辣辣的。

她暗下決心,無論江子念的目的是什麽,今後絕對不能允許他再接近爺爺。

小滿給永微熱了晚餐端上桌來,永微突然問:“江子念是不是一直姓江?”

小滿笑道:“當然是姓江。反正我認識他的時候就姓江。”

“你們是親戚,應該從小就認識吧?”

“是親戚,但是以前並不走動。他們一家從前都在大城市裏,三年前,子念哥的父母在老家置了房子回來養老。”

“你和子念是什麽親戚關係?”

小滿搔搔頭,想了想道:“我也說不清楚,好像子念哥的外婆和我外婆是本家姐妹。”

這門遠親,確實夠遠。

“永微姐,今天下午有人給送來的。”永微忙迎上前去道謝,她打開拎袋,是一個粉色的包裝盒,上麵印著大紅色的“心”形圖案,有英文,也有中文標識。

“胎心儀?”永微納悶起來。她是正準備要買個胎心監護儀的,然而這個需求除了產科醫生之外並沒有任何人知道。

“一個女人,”小滿想了想又道:“細高身量,還戴了隻大紅色口罩呢。她還說裏麵有發票,如果型號不對,還能去那商店裏調換。”

宋瀾?永微大吃一驚,這宋瀾簡直是巫術通天,竟然連她產科檢查的內情都知道。

她再三地要加害於腹中胎兒,現在送來胎心儀,這葫蘆裏又賣的什麽藥?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永微決定不再裝傻隱忍,這一次,她要當麵鑼對麵鼓地把話都攤到桌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