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不小心

顧安和子念離開的時候,爺爺已經睡下。芳姐正在餐廳拖地板,永微便問:“咦,你怎麽這時候在拖地?”

“喏,爺爺的座位下麵,每次吃完飯,地板上總掉著一點飯粒子或者幾滴菜湯。”

芳姐說著把爺爺坐的那把餐椅往後一拉,地板上果然有兩滴湯漬,她又道:“我看有的老人,吃飯時和小孩一樣還圍個圍兜,這樣倒也省事不少。”

永微茫茫然地站了會兒。一個人老了,思維和動作就逐漸回歸到兒童般天真、懵懂的狀態,達觀的人們可以將這視作一種可愛,然而這可愛背後藏著的心酸也隻有最親近的人才能體會。

像是習慣了會議總結,顧安出門前又回頭對永微道:“今天和你說這些,目的隻有一個,想讓你放寬心,宋宵的墜車案就是一樁交通事故,不然,老是想著謀殺案,隻會增加你的不安。”

永微低頭不語,顧安看了一眼走在前麵的子念,又湊近了小聲道:“對多數人來說,毒品這東西一旦沾惹上了,那是毀了一輩子的。所以,宋宵之前辜負你,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的本意當然是為了讓永微釋懷,然而,他這話並未起到寬慰效果,永微反倒苦笑:“我寧願他辜負我,也不願意他是個癮君子。”

顧安起先並沒聽出話外之音,但出了門,立刻想到永微懷有身孕,如果宋宵真的並未徹底戒毒,那腹中胎兒便會是最大的受害者。如此一來,反而更增加了永微的心理負擔。一念及此,顧安便也忐忑起來。

子念與他同乘一部電梯,見他不明來由地歎氣,便問他怎麽了。顧安說出自己的擔心,子念卻搖頭笑道:“你多慮了,永微根本不會相信宋宵仍在吸毒。”

今晚,永微睡得比平日遲些。她獨自在書房坐了半個鍾頭,才踱步去衛生間盥洗。

永微對著鏡子刷牙,白色的泡沫一嗒一嗒地滴在青花瓷的台盆裏,很快又被自來水衝刷得無影無蹤。

這新公寓的生活較之蒹葭巷,到底要舒適多了。別的不說,單這管道天然氣,便是新舊社會兩重天了。二十四小時隨時可以到浴室擰開龍頭洗個熱水澡。不像弄堂老宅裏,至今都還用著罐裝煤氣,不方便,還危險。

永微也始終記得蘭娣家的罐裝煤氣泄漏事件,那年的蘭娣十二歲,永微更小。傍晚,永微放學回來,看到蘭娣家門口聚著許多鄰居,還放著兩副擔架,顧安母親正在告訴別人,說蘭娣父母早晨在灶頭上煮粥,結果粥溢出來熄了火,造成了煤氣泄漏。人群中有人說,難怪一天沒見他家的煙紙店開張……永微在人群中拚命尋找蘭娣,最後,她出了巷子,看到蘭娣背著書包一個人走在馬路中央,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夢遊似的走著。幸而那個年代那條路上的車子還很少,然而公交車站就在不遠處,有一輛下了客的公共汽車正往蘭娣的方向接近,司機把喇叭按得震天響,然而蘭娣根本聽不到,她的助聽器失靈了嗎?或者她根本沒戴助聽器?或者她戴了也如同沒戴?

永微在馬路對麵大聲喊著“蘭娣!蘭娣!”可是又不敢跑上前去。幸而這時候顧安出現了,他猛地拽住蘭娣,兩人一起閃到了路邊。公交車司機搖下車窗對著他們破口大罵……這一天的記憶越來越遙遠,然而不論經過多少年,永微隻要想起,每一幀畫麵都還是清晰的。

浴室的花灑布下了均勻的水簾,永微伸出手試試,水溫正好。她赤著一隻腳踏進去,另一隻腳還沒提起來,已感到腳下一陣濕滑,半個身體往地上傾倒,情急中她抓住了玻璃移門上的把手,然而那隻先跨進去的腳還是扭成了直角,永微痛得“啊!”地叫出了聲,緊抓著把手,緩緩地蹲了下去。

浴室外傳來芳姐的敲門聲:“怎麽啦?”

永微忍著痛,側身去看腳下的地麵,是一坨薄荷綠的沐浴乳,由於地磚也是淺綠色的,同這沐浴乳的顏色極為接近,不仔細看的話完全無法察覺。

永微洗澡時的“必經之路”上突然出現這麽一大攤沐浴乳,簡直匪夷所思。

腳踝處又紅又腫,稍一使勁就鑽心地疼,永微忙喚芳姐進來幫忙。

“怎麽跌倒了?不要緊吧?”

芳姐拿了浴巾給永微裹上。

“地上的沐浴乳沒有擦幹淨。”永微看著芳姐的臉道。

“呀,都怪我太粗心了,我真該死!”芳姐慌忙俯身去擦拭。

永微不再說什麽,請芳姐幫忙穿好衣服,一瘸一拐地往客廳裏挪步。

“永微小姐,你沒事吧?要不要我陪你去看醫生?”芳姐殷勤地攙扶著她。

“不用,你去休息吧。”永微對她笑了笑,然而一雙眼睛始終盯著她,芳姐知道自己闖禍了,一直低著頭不敢朝永微看。

永微並沒有責怪她,隻是關照她將衛生間的水漬擦幹,爺爺起夜的時候,地麵可不能有半點濕滑。

子念接到永微的電話時,還未入睡,甚至還未回家。永微在電話裏聽到了汽車喇叭聲。

子念在半個小時內就趕來,接了永微去看急診。好在,沒有傷及胎兒,也沒有傷到骨頭,隻配了點中成藥以及一支外塗的軟膏促進肌肉恢複。

永微坐在大廳裏暫時還不能動彈,子念跑去窗口取藥。這時,急診大廳門口進來一個小夥子,黑色背帶褲配著件銀光閃閃的襯衣,一路踉踉蹌蹌地直往裏跑,用一條毛巾捂著半張臉。永微隻覺得在哪裏見過他。

這小夥子站在掛號窗口又是翻錢包又是掏口袋,嘴裏不迭聲地說著:“幫幫忙幫幫忙!”

他一個側身,永微看到他的鼻子上閃閃發光的銀環,這標誌太特殊了,此人就是“茱麗葉”酒吧那名叫阿光的酒保呢。正好此刻他又反身麵朝著永微,她便向他打了個招呼。

阿光也認出了永微,一時間有點喜形於色似的向她跑來。今晚他們酒吧有人打架,一隻啤酒瓶飛來,正好砸到他臉上,耳根被刮出了一道血痕,不縫上兩針恐會破相,他情急中一路跑來,竟然分文未帶。

“姐,能幫個忙嗎?我會還你的,到酒吧來找我拿也行。”

永微當即從隨身的拎包裏掏出了幾張鈔票遞給他。

酒保自是感激涕零。

“不用還了,快去上藥吧,最好打個破傷風!”永微道。

“姐,你心腸太好了。”酒保走了兩步又折回來,輕聲道,“姐,我忘記跟你說個事兒。宋宵出事前的那段時間,有個女人和他在酒吧裏碰過麵,而且,宋宵出事後,她也來過酒吧,和你一樣想打聽他當晚的情況。”

這時,子念手裏提著一袋外用內服的藥正往這裏走,酒保看到他,點了個頭便捂著自己的半張臉迅速跑開了。

“你認識他?”永微盯著那酒保的背影問。

“當然,他是茱麗葉酒吧的侍應生。”子念把手中的藥和處方,統統放入永微的拎包內,“有一陣子我和宋宵經常在那裏碰頭。”

“你那時候和宋宵老是碰麵,他就沒有說起過《石湖煙雨圖》有什麽打算嗎?”

“沒有。”子念搖搖頭,“其實我也一直想問你,宋宵讓你對那幅畫到底做了什麽?”

“宋宵如果沒有告訴你,我就更沒理由告訴你了。”永微聳肩笑笑,停頓半晌,她忽然換了一種極正式的語氣道,“子念,不要逼我。”

這時,有人將租借來的一把輪椅推到他們跟前,醫生關照她四十八小時之內受傷部位不可用力。

子念扶著永微坐進輪椅後,便推著她出了大門,

“我懷疑這次滑倒不是偶然。”永微突然道,“這種低級錯誤完全不是芳姐的做事風格。”

“難道芳姐是故意的?”子念大驚。

“這隻是我的一個猜測。芳姐拖地板,連地上的一顆米粒都不肯放過,怎麽會打翻那麽一大攤沐浴乳之後又置之不理?”

永微話音剛落,突然感到渾身一個劇烈的震顫,差點從輪椅上摔下去。

原來,子念竟然將輪椅推到了路邊一小塊施工的路基上。

永微的手拎包中掉出了兩個藥瓶,一路滾到地上。子念被嚇了一跳,嘴裏說著對不起,便慌慌張張地蹲下身子去撿拾。

停車場的路燈鋥亮,足夠照明,施工的地麵被挖去了半米見方的水泥,旁邊還放著警示標記。

他在輪椅底下尋到了一隻小藥瓶,高高舉起來道:“找到了!”

永微看到他額頭上亮晶晶的,大概也是驚出了一頭汗。她接過藥瓶的時候,不由得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他怔了怔,隨後他的另一隻手又覆在她的手背上意味深長地拍了兩下。

“以後就讓我來照顧你們吧。”子念站起來繼續推著永微前行。

永微低頭笑笑不說話。兩人沉默著走了一段路,直到上了車,子念扶著她坐好,又把輪椅折起來塞進後座。這時候的永微像個疲乏的孩子,聽憑他安排一切。

十二月的下旬,夜間氣溫下降得明顯,汽車前擋玻璃上很快蒙上一層霧氣,子念打開暖風將它吹幹。

汽車裏響起一陣嗡嗡的機械聲,永微偏過頭,看到子念的側臉,他的側臉輪廓清晰,因為長著一個過於端正的鼻子,使他看上去有種嚴肅的氣息。

“怎麽樣,我比宋宵好看吧?”

在一盞紅燈口,子念用幽默代替了沉默。然而他這突如其來的幽默使她嚇了一跳。原來他知道她在看他。

永微不由得“哼”了一聲,笑道:“誰要看你。”

“對了,你以後拿芳姐怎麽辦?要炒了她嗎?”

“我在想,如果就這樣炒了她,我就更不曉得是怎麽回事了。何況,目前也隻是個猜測,我還要查查她的來路。”永微沉吟半晌又問,“是不是我太敏感了?我會不會真的有點‘被害妄想症’?”

“你隻是缺乏安全感罷了。”子念安慰道,“對了,我明天不能來照顧你,最好讓蘭娣過來一趟。”

“你不來蹭飯?”

“我母親帶著妹妹明天來看我,我們一起吃。”子念道。

“你父母在外地?”永微忽然想到,很少聽子念提起家裏的人。

“他們在浙江老家,都退休了。”

子念對家人的介紹真可謂言簡意賅。永微便不再打聽,然而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未來。如果她的未來有子念陪伴,那麽子念的家人又將如何看待她這種身份?

永微把頭倚在汽車座椅的靠背上,車窗外,一叢叢的樹,一盞盞的燈,齊刷刷地往後退著。她喃喃道:“我是未婚媽媽,在世人眼中,這是很出格的事。”

“我不在乎這些。”子念騰出一隻手在永微腦後揉了揉,悄聲道,“我們會幸福的。”

永微看著車窗外的夜色,隻覺得這幸福有點恍惚。

今天的月亮昏昏的,淡淡的,並不圓整,像是散黃的荷包蛋,那麽隨隨便便地攤在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