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酒館-1】

等到我能辨別感覺的時候,隻聽得耳旁都是呼嘯的風兒,身下是溫熱的毛毯似的東西,偶爾有幾塊堅硬的骨頭循環突起,像是被什麽野獸背負在肩膀上,縱情狂奔。

我睜開眼,看到的是黑紅色的天,還有密集的星河。

我正浮在半空中,而身下是一隻野獸,三目黑身的神犬,和夢境裏一模一樣。

我喉頭有些澀,開口喚道:“黑目老師——”

他駕著雲霧在天空中奔馳,朗聲笑道:“你還記得我啊,你今生叫什麽來著……阿渡?不好聽,沒以前的好聽!”

“你哪那麽多挑剔啊……”我雖然語帶埋怨,卻忍不住笑開:“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阿渡。”

我翻過身,摟住他毛茸茸的脖子,迎風眯起眼睛道:“老師,你怎麽找到我的,這又是什麽地方?”

“我剛把你從野魂群裏找出來,現在為了避開那些執行輪回任務的鬼差,正在逃亡。我要帶你回到身體裏去呢,你可不能隨隨便便死了。哦,這裏啊,這裏是忘川,你沒來過吧?和鬼府不同的地方,和那些各式各樣的地獄相連,是要受刑的地方呢,我們得趕快離開。”

我忽的想起了什麽,黯然道:“可我沒有心了,回到身體裏也會死掉的。”

“死的隻是草燈之心,你今生是人,你的人心還活著呢!何況失去了草燈的味道,帶刀的家夥就很難找到你了,或許以為你死了吧。”

死的是草燈之心?

我琢磨了一下,這個意思就是說,死去的隻是木葉的心嗎?

也就是木葉故意欺騙紅狐,讓她以為我們是共用一心,但是實際上是他早就設好的這個局,替我而死嗎?

真是殘忍啊,就連死也要和我搶著。

可這心是木葉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了,我不能死。

我要好好活著,保護好木葉給我的心。

等到很久很久以後,再去另外一個世界尋找木葉。

“別跑!”

我身後傳來羽翼扇動的聲音,一群長著翅膀的家夥對我們窮追不舍。

是那些執行輪回的鬼差!

我不由催促黑目:“老師快跑!”

他淚水盈眶:“阿渡啊,老師是老人家了,這真的是最快的速度了,再往下,穿過那條河就能到現世了,你再等等,要是他們拋鋼叉啊鐵錘什麽的,你就幫我擋擋,反正你是鬼不怕疼……”

他話音剛落,一枚鐵錘就直接穿通我的身體,我沒擋住……隻見得,那玩意兒朝老師的頭頂心砸去,發出一聲巨響,以及噴射出幾尺高的血液。

黑目老師哀嚎一聲,直勾勾掉下了地,落入那所謂的現世入口之河。

我也跟著狠狠落到水裏,在快要被淹死之際,我心想:老師,對不住,我忘了和你說,鬼是不會被實物砸中的,我想幫你擋危險,但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我狠狠嗆了幾口水,又陷入了昏死狀態。

等到我再次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天花板了。

顯而易見,我被黑目老師救了,現所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我眼珠子咕嚕轉了兩圈,抬起手,隔著暖黃的燈泡,仔細觀察手上細微的纖毛還有血管淡青色的脈路,而心髒正有節奏地躍動,無一不說明我還活著的這個事實。

那麽,胸口呢,有留下什麽痕跡嗎?

我把手從襟口探進去,左胸上盡是平滑細膩的肌膚,沒有一點兒猙獰的傷口,甚至是血結痂的痕跡。

就好像之前種種都是一場黃粱大夢。

但是想到木葉,我的心還是會疼,所以啊,那一定不是夢,最愛我的人被我最討厭的人給殺了。

如果有機會,我會親手殺了紅狐。

但顯然,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坐起身,這才開始仔細打量這個地方,這個房間是舊時的廂房,床是鏤刻著花草樹木的架子床,窗是糊上了黃油布的木窗,隱隱約約還有香火的沉香,透了幾分暖氣。

“老板娘?”有人推門進來,是個異瞳的女孩兒。

她穿著繡花的長袍,及著地,腰身被精致的玉帶勒住,不足一握,看上去更顯得嬌小可人。

她端著盆熱水,小心翼翼走到我麵前喚道:“您醒了?”

我眨眨眼道:“我不是老板娘。”

她咯咯笑起來:“怎麽不是,這處是木葉老板專門留下來給您的,早在幾年前就寫下了您的名字,而半個鬼府的地契可都在您名下呢。”

我算是明白了,淡泊名利的木葉贏下那半個鬼府,竟然是為我準備的嗎?

還真是把我下半輩子都想好了啊……

我歎了一口濁氣,胸口鬱結,抬抬手道:“那這裏是?”

“這是一間您名下的酒館,處於妖市的繁華之處,而我是老板雇來的管事,專門打理酒館的。”

“那你是什麽?是妖怪嗎?”

“我啊……”她撫上自己的半張臉道:“我是半妖,您看我這眼睛,一隻是妖眼,一隻是人眼,算不得人也算不得妖,而您現在是活生生的人呢。”

我忽然想到自己從前的悲慘身世,我以前不也是這樣,一半是草燈的妖氣,一半是人,受盡苦難,可憐喲。

我憐惜地望了她一眼道:“我懂你,一定苦得很吧?”

她愣了一愣,轉而嬌笑出聲:“您這是說什麽話,老板娘是不知道,我這樣一副身子,可是受歡迎得很呢!”

她坐在我身旁,突然擺出嫵媚的姿勢,素白的指腹從自己的耳垂處細細滑至肩上,露出一片柔白勝雪的肌膚,那軟滑的綢布之下,星點紅印若隱若現,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引人遐想。

她頓了頓道:“要知道啊,我前世可是豔鬼,隻有這風月之事才能安撫我呢,而這人的甜美滋味自然是迷得那些妖怪大人們神魂顛倒,又知曉我骨子裏頭是個妖怪的事實,這芙蓉帳內,好不快活呢!”

我啞口無言:“還……還要賣|身嗎?”

她又呆滯住了,湊近我道:“老板娘,您真是可愛得緊,哪裏是要賣|身啊,那都是奴家,心甘情願的,這些是奴家愛做的事兒呢!”

這下我才明白了,原來這貨是有點明騷啊!

我想象了一下那些話本子裏傾國傾城的美人兒都是酥肩半露,手裏執著一管兒水煙,嫋嫋繚繞的煙霧不知是自醉的還是醉人的,總之美得很啊,意境好得很啊。

我哆嗦了一下:“那你叫什麽名字?”

“喚我嬌娘吧。”

我又哆嗦了一下,沒好意思喊出口。

如果是香蕉娘,我還能招架一下。

她輕輕合上了眼睛,狹長的睫毛像是一把淩冽的鐵扇,細密微翹,僅僅是這一嗔的嬌態,就溢滿了難以言喻的慵懶,就像是骨子裏透著豔麗一般,稱之風華絕代也不為過。

可原先明明隻是一個異瞳的小姑娘,卻又為何會有著成熟女子的魅力以及味道呢?

她張口道:“哦?老板娘可是在打量我呢?”

我臉上一紅,尷尬望向了別處。

她像是勢在必得的猛獸一般,悄然接近我,撫了撫我的臉側:“不如,我來給您解惑,因為我這皮下,可是數萬豔骨之魂啊……”

豔骨?難道不是豔鬼,而是舊時的所有**女子之魂所塑造的豔骨嗎?

這種妖怪,我隻在木葉的口中聽說過,難道,豔骨也是他親自尋來把持酒館的?若是有豔骨在,再怎麽簡陋破敗之處都能被經營地風生水起,正所謂,美酒與女人,都是天底下所有人肖想之物,更何況是妖怪呢?這可謂是高招啊!

就像是舊時的妲己,妺喜一般,都是傾國傾城的人物啊,更何況這些女子一起塑造的豔骨——嬌娘……

我道:“不愧是豔骨,這間酒館經營成這樣也都是你的功勞,不如我就把酒館送給你,你隻要定期交一些租子,其餘的自己經營就好,老板娘什麽的,還是你比較合適。我還是喜歡當幕後的老板,對於經營是完全沒有興趣,也一竅不通。”

她抿唇一笑,並不退卻,輕聲道了句:“好。”

嬌娘恢複了之前那種清麗脫俗的模樣,伺候我洗了臉,又低聲叮囑了一句:“今晚是一年一度的聚會,凡是在妖市中有經營的老板都會來參加此次聚會。前些年,因為我一直掌管酒館管事的職位,那些見我們酒館日日好起來的老板們都十分不耐了,一直說要見真正的幕後老板,我算是一時頂不住了,這時把你推出去最好,否則還指不定那些人要做什麽肮髒勾當呢。”

我擦了擦冷汗,什麽叫把我推出去最好。

難不成……要看著我變成那明晃晃的靶子,隨便人拉弓開射啊?!

是夜,我就被嬌娘打扮了一番,換上兔絨領的金錦長袍,腰間是一掌寬的厚絲硬綢帶,緊緊勒住我的腰身,就連平時裏幾乎見不著影兒的胸都被死死扣了出來,鼓出一點圓潤的弧度,看得我心驚肉跳,一張老臉險些要埋到地裏去。

她扶我上了步輦,自己也躍上去,坐到我的身側。

燈火輝煌的街巷上盡是人,原本就不寬的路變得愈發難行。

嬌娘使喚了幾隻負重童子,讓它們一齊把步輦抬出酒館。外圍的輕紗垂了下來,也有些飄逸的朦朧美感。

我舉目望去,可不止是我們坐在高人一等的步輦之上,凡是那些看起來店鋪大的驚人的門口,都有人舉著形態不一的軟榻轎子,裏頭坐的人服飾尊貴,怕都是這旁邊有頭有臉的老板。

這敢情是妖怪圈裏的一流商人聚會?

我不自覺縮了縮腦袋,嬌娘看出我的異樣,冷笑一聲道:“您的身份,可不比他們卑微,還指不定誰比誰尊貴呢。”

她揚手喚道:“小的們,往前頭去,給我領隊去!我嬌娘,就從沒有落人身後的規矩!”

隨行的負重童子們像是得了令,平地躍起,踏著空中的薄霧就朝前跑去,好似在空中飛舞一般。

嬌娘這一舉動,使得那長龍似的人群頓時嘈雜起來,也有步輦接二連三踏空飛起,朝我們狂奔而來。

甚至有個兄弟還聘了能夠展翅高飛的白馬,那一揚蹄踏來,活生生把幾個軟榻直接踩了下去,而軟榻中的老板不知被踩了什麽部位,揚天長嘯,噴出一口老血,歪在睡榻上,可謂是平白遭了無妄之災啊!

我揪心道:“這領隊之人很重要嗎?”

嬌娘嗤笑道:“自然,自古以來領隊之人就是下一年妖市的霸主,就連給鬼府繳稅多少都是能說得上嘴的,誰又敢得罪這樣的大人物呢?”

“那年年競爭都這麽激烈,領隊之人的名稱會很難拿到手吧?”

“又有何難呢?誰擋我的路,我就殺了誰,如此不是很好?”她眼睛眯起來,閃過一道危險的光芒。

我咽了咽口水,不敢開口。任憑那呼嘯的風兒扇我一路的大耳刮子,臉頰上火辣辣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