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貓的四季-2】

庭院裏,貓鬼沐浴在陽光下,連蹦帶跳玩耍著。

即使其他生物看不見它,它也能追逐蝴蝶、撲鳥,樂此不疲。即使常常會撲一場空,或者摔得四腳朝天什麽的。

真是個神經粗的家夥,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的處境嗎?

我在廚房幫忙洗碗,木葉道:“你不好奇,為什麽鬼魂能出現在陽光下嗎?”

我反應過來,好半晌才答道:“哎?對哦,這是怎麽回事?”

那些戲本子裏常有說關於鬼魂隻能在深夜出行,白日裏跑出來就會被陽光燒灼,化為灰燼什麽的,甚至某海嶼還流傳著百鬼夜行的說法呢。

木葉但笑不語,我焦急道:“快告訴我呀,別賣關子。”

“因為啊——”他故意拉長音調,似乎想看我心癢難耐的反應。

“因為現世的故事裏,都是騙人的。”

我又驚訝了:“哎?騙人的?那就是說,白天也有鬼嗎?”

“大概吧,但是白日的人們不害怕鬼怪,是因為他們覺得白天有神明在天上看顧,而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是鬼怪引**動的最好時機了。”

我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豎起的汗毛熨貼著單薄的衣料,摩擦的感覺讓人覺得更加害怕了。

那就是說,這身邊可都是奇怪的家夥啊!我又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木葉笑出聲,寵溺道:“膽小鬼。”

“你才是膽小鬼啊!”我朝他吐了吐舌頭,不屑反駁。

我坐在走廊上的樹影下看貓咪,雙手抱住膝蓋,一言不發。

不知道為什麽,總有點心疼。

這讓我想到了其他什麽故事,這還是從木葉口中得到的故事呢。

在很久很久以前,木葉認識一個完全沒有名聲的神明,甚至連木葉都不知道那麽弱小的家夥居然是個神明?木葉轉述給我的那驚訝的口氣,仿佛還曆曆在目。

而這個神明沒有世人供奉,就沒日沒夜沉睡在桂花樹的軀幹裏,直到晚上還出來曬曬月光,自己釀點小酒或者醃製點鹹菜什麽的,雖然神明不用吃飽飯,也還是需要下酒菜的。

直到有一天,神明照常來到樹底下挖那缸醃製品,結果捧著一小碟酸蘿卜回來的時候,原本屬於他的樹幹上,正睡著一個人,是一名長發披肩的少女。

她睡得很甜美,微翹的唇角,已經泛著桃紅色的臉頰。長長的發絲從樹葉的間隙裏傾瀉下來,仿佛藤樹上不住落下地麵紮根的經脈一般。

不知為何,神明並不想打擾她了,而是心無旁騖就著蘿卜喝酒,雖然看起來很寒酸,但他內心卻感覺到有些安逸溫暖。

大概是覺得少女的睡顏也很治愈呢!

而後幾天,木葉照常去看望那位可憐的神明,還特意送上了兩個鹹鴨蛋,畢竟木葉比較小氣,能互相贈送物品都是不錯的了,已經能看出他的心意了。神明很乖巧地道了謝,並且把少女幾天如一日睡在樹上的事情告訴了木葉,算是分享一個八卦故事。

木葉也覺得很奇怪,並且讓神明小心一點,畢竟那少女也有可能是來搶地盤的。而這顆桂花樹,就是神明唯一的棲身之所,要是搞沒了,在這方圓幾百裏內可不好找到下一家,在那個時候,各家各戶的妖怪都比較凶猛沒有人性,更加沒有什麽同行相親的說法,實在是地窄人多,資源緊缺呢。

所以神明這次打算和少女問個明白,要打也要打得光明磊落。

當天晚上,月黑風高。

神明剛想要行動,卻見少女睡得香甜,小小的臉頰裹在長袍之內,好像是被月光鍍上了銀邊一般,像是一尊美麗的雕塑。他反倒安下心來,不去打擾。他就這麽靜靜注視了一會兒,又自顧自剝了鹹鴨蛋就著米酒喝。

少女像是被鴨蛋的味兒誘醒了,從樹幹上彎下身子道:“這是什麽?”

神明嚇了一跳,差點沒把整個蛋黃囫圇吞棗般咽下去,好不容易喘過氣兒來:“鹹鴨蛋,你要嗎?”

他隻是想客氣客氣,也也沒想到少女就真接過另外一個剝開吃了。

“味道不錯。”少女笑彎了眼睛,像是一輪月牙兒。

於是神明不爽的在心裏記上了一筆,這貨是個饞嘴,以後不能在她麵前吃東西。

第二天,神明又把這事如實告訴了木葉,木葉同情看了他一眼,又從懷裏倒騰出兩個綠油油的清明果兒給他,那時候正巧著近了清明節,家家戶戶都炊了蘿卜碎肉餡的清明果子,寓意為孝敬先祖。

我不由自主歎了一口氣,覺得那個神明有點傻的可愛,原本以為故事到這兒,會是個日久生情,天長地久的段子,可沒想到,結局卻是神轉折。為此,我當時還消沉了幾天,實在是有點難以接受這個陰暗的結局。

容我繼續道來:神明還是一個人在樹下喝酒吃零食,樹上安安靜靜睡了少女。

就這樣一上一下,兩不相犯。

偶爾,醒轉的少女還會和神明聊上兩句,搶他的零食吃,除此之外,還是相處融洽的。

可突然有一天,少女望著月亮出神,也不再睡覺了。

神明覺得很奇怪,剛想要開口,卻見少女從樹上逼下來,手裏是一把匕首。而溫柔的神明並沒有反應過來,就任憑這把凶器刺入他的胸膛裏,鮮血泛濫,血跡仿佛一朵綻放的曼陀羅花。

少女舔舐完了血跡,沒有殺人的快感,反而動情地哭出聲來。

這讓在一旁的木葉非常不解,雖然他是偶然路過想看望神明,卻沒料到看到這一幕,但是那個時候的木葉並沒有太多的情緒。少女也好,神明也好,與他也不過是見過幾麵的陌生人而已,隻不過神明比較窮,木葉看不過去,才偶爾贈送一點吃食,僅此而已。

所以木葉當時就問她:“殺了他,又哭,這是為什麽?”

少女回答:“他原本啊,可不是神明。前世是一個背信棄義的負心人,正好負了我,所以我化作鬼,也要來殺了他。”

木葉又問:“那殺了呢?可高興了?”

少女轉了轉那水汪汪的杏眼,最後道:“不高興,我得去鬼府找他,現在兩清了。”

“哦。”木葉就說了這麽一句,然後就走了。

聽完故事時,我曾問木葉,既然不高興,又為什麽要殺人呢?木葉說不知道,就好比一隻狗咬了你,你很生氣要揍它,即使發現它是以為你要搶它的狗崽子也打算要教訓它一樣。

每個事情都有因果,時候不同,卻早晚會由因得果的。

所以,貓鬼在世間兜兜轉轉,也一定是有它自己的因果吧?即使是慘痛的結局又或者是其他什麽,可沒有人甘心去忘記那段記憶,即使知道自己不能忍受,也還是會去尋找,渴望得到那段由不同的因,結成的不同的果。

我又呼出一口氣,愁眉不展。

木葉就著我旁邊坐下,輕聲道:“是不是覺得貓咪很像從前那個神明?”

“你怎麽知道?”

木葉但笑不語:“之後的故事,我有和你提過嗎?”

我疑惑道:“還有之後的故事?”

他帶著笑意,柔聲道:“我也跟隨她去了鬼府,後來才知道,神明並不是神明,隻是一個失去記憶,懷有遺憾卻不肯投胎的鬼而已。閻王大人被少女威脅著翻了前世因果的賬本,發現神明生前是一個上京趕考的書生,而他卻在半路病入膏肓,不想家鄉的青梅竹馬悲痛或者癡癡等下去,於是寫了一封書信,大意是已經有了能夠助他仕途的千金小姐,不過要像戲本裏那樣寫的成親,所以隻能和少女一刀兩斷雲雲。所以,少女才會害了相思病過世,而書生也病死了,這才促成了一段因,結了這樣的果。”

我問:“然後呢?”

“然後啊,他們都投胎了,神明轉世為貓,而少女轉世為人,原本以為他們今生不再有糾葛了,可你看,這隻貓鬼是否還有什麽心願未了,而遲遲不肯記起那段過往呢?”

我目瞪口呆:“那這隻貓鬼就是神明嗎?”

木葉打了啞謎:“我可沒說是。”

我招呼那隻自顧自玩的不亦樂乎的貓咪過來,遞上一盤新鮮的魚片道:“你啊,還是多吃一點吧?要喝酒嗎?”

我覺得,它一定就是那個可憐的神明。既然他上輩子沒有吃好,那這輩子就多吃一些吧。

貓咪呆了一秒:“貓咪能喝酒嗎?”

我遲疑道:“既然都是鬼了,應該可以?”

“那試試吧……”這隻貓顯然對我有些不信任,一股強大的挫敗感從我心底湧起,作為一個貓控,這可真是晴天霹靂啊!

木葉端給它一小碟米酒,還是稻米的馨香,一如既往。

貓咪小心翼翼舔了兩口,似乎覺得味道不錯,眯起眼睛一口喝了個幹幹淨淨。

就在此時,門被人打開了。

是一個女孩子,她穿著紅色的羽絨服,梳著長長的馬尾辮,看起來很精神清秀,可惜是一隻鬼。

而她的後麵還有兩隻鬼差,鬼差自報家門道:“木葉,阿渡大人,打擾了,我們是閻王派來捉拿貓鬼的。”

女孩子並沒有過多理會鬼差,而是徑直去抱起了那隻貓鬼。

就在他們轉身要走的時候,我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那個,你們是怎麽死的?”

女孩並沒有回頭,隻是小聲說了一句:“淹死的,在那個桂花盛開的季節,玩球的時候跌入潭水裏的,而這隻貓為了救我跳水,結果一塊溺死在池水裏了。”

“哦。”

在他們走後,我忍不住想:一隻聽不懂人話的野貓,居然會為了救一個人而跳入水溺死嗎?又是什麽樣的情緒,才會指引著它,往那深不見底的潭水跳呢?

又或許,記憶一直隱藏在貓咪的內心深處吧?

我在《百物語》上書:貓鬼——貓死後,以遺憾所化作的鬼怪,能活在陽光下,擅人言,通人情。

當晚吃飯時,我敲著碗筷喊:“我要養貓。”

木葉當機立斷:“不許!”

“為什麽?!”

“已經有一隻了。”

我錯愕道:“在哪裏呢?”

我左看右看,甚至還翻箱倒櫃找,結果什麽都沒有。

而木葉還在打啞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哦。”

“騙子,明明什麽都沒有!”

而那隻木葉所說的貓咪,我至今都沒有找到。

又會是,隱藏在哪裏呢?

等到了第二天早上,木葉喊道:“小貓,吃飯,啊不,阿渡,吃飯了。”

“啊?好的。”

直到這會兒,我才反應過來,木葉是在捉弄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