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灰姑娘——灰姑娘住進了我家。

【灰姑娘的故事,要從她父親去世那天說起。那一定是個夏天,灰姑娘的頭上戴著朵白色的野花,低吟著悲傷的歌,然後收起眼淚,和後母以及後母的兩個女兒住在了一起……】

我的故事,開始於一個夏天。

故事的開頭,灰姑娘住進了我家。

那是中考結束後的暑假。

媽子再婚後,還未享受完蜜月,一場酒後駕車的悲劇奪去我繼父的生命,喜事變成了喪事。

“媽子”是我叫我媽的方式。

說實在的我沒太多悲傷的感覺,畢竟相處時間不長,但心裏頗為感慨,早兩天還和老姐稀裏糊塗地捧著酒杯和媽子說恭喜,結果那杯葡萄酒的味道還未散去,空氣裏便奏起了哀樂。

媽子再一次無緣於幸福,這是女人最可悲的事。

還好事情並不算最糟,肇事司機家裏估計有幾個錢,頗為爽快地一次性賠償了二十萬塊。媽子抱著靈主牌掉了幾滴眼淚,就收拾了心情繼續過日子。

隻是我和我姐卻多了個繼妹,她叫馮瑞嘉。

媽子年輕時長得不錯,卻沒什麽文化,脾氣也不大好。她早早結了婚,又草草離了婚。

我早些日子翻過那寥寥幾張舊照片,那個男人的臉被油性筆大大地畫著圈圈叉叉,然而媽子蓬頭垢麵的模樣,牽著兩個掛著鼻涕打著赤腳一臉傻樣的賠錢貨,倒讓人覺得離婚也在情理之中。

我對那個男人是沒感覺的,不怨不恨不記掛,他也不來煩我們,除了每個月固定的給贍養費,我和他僅僅剩下血緣上的牽絆。

贍養費不少卻不多,媽子還是得打拚。她開了間小雜貨店,以確保我們母女三人衣食無憂。

媽子嫁人無非想找個寄托,找個幫手,不料發生那場意外,破壞了媽子所構思的藍圖。

而繼父那邊已經沒人了,馮瑞嘉母親早逝又尚未成年,媽子便承擔了撫養她的責任。

早說了媽子脾氣不大好,剛開始馮瑞嘉鬧情緒不肯吃飯,媽子也隻是說她幾句,後來有一次見她一臉委屈地猛掉眼淚,媽子不知是承受太多壓力抑或受了刺激,把她狠狠地臭罵了一頓。

我家住的那種小區裏,都是平房,不隔音。媽子雖然常會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和人爭執,卻是一個護短的人,對我們姐妹愛護得很。左鄰右舍的聽得媽子罵馮瑞嘉,多少有些指指點點。更何況,大家都知道媽子拿了二十萬塊賠償金,以及繼父的一些遺產。

但事後媽子煮了雞湯讓我端到馮瑞嘉房裏的事,卻無人知曉。

我和這個女孩先前隻在婚宴上見過一次,她白白淨淨,乖巧懂事的樣子,漂亮而且討喜。要不是媽子和她爸的婚姻關係,她就是完全意義上的孤兒了。我同情她,也同情媽子。

婚宴寥寥數人,隻擺了兩桌。

媽子打扮起來其實不賴,風韻猶存的模樣,卻穿著大紅豔俗的新衣,脂粉掩不去眼角的皺紋,笑起來有點誇張。我們一長大,媽子就開始變老。

馮瑞嘉和我同年,比我小三個月,今年也剛好中考。婚禮辦在中考成績公布後的第六天,是個好日子。

我考得不錯,比我家附近那所省示範高中T高分數線還高了八分,好在當初大膽填了誌願。媽子也很高興,獎勵了我兩百塊錢。

後來知道馮瑞嘉才叫考得好,那成績進全市前十沒問題,她也報了T高。馮瑞嘉以全校第一名畢業,她上的是那種民辦的全封閉貴族學校,還給予兩千塊獎勵。這錢自然由我媽子代收。

那學校的確貴族,一年學費一萬八,不過當初為了擴大優秀生源,特招了幾個尖子生,馮瑞嘉就是那會兒被招進去的,學雜費全免,她的名字還被做成橫幅掛在學校大門的兩條門柱之間:

“恭賀我校馮瑞嘉同學以總分X分名列全市第七,英語單科狀元。”

我覺得名字被風吹日曬雨淋的其實挺招搖,想問問她感受,但最終沒開口。我和她不親,之間有隔閡,加上我也不是那種會主動和人交談的性格,所以不了了之。不過有時我想如果她爸還在,我們的關係也許不會這麽尷尬。

一個暑假,除了那碗雞湯,我和她沒再說過一句話。

果不其然,我和馮瑞嘉同時進了T高,區別在於她是尖子。不過沒關係,進去了就好,基本等於拿到重點大學的半張通行證。

隻不過,這從來就不是我的主要目的。

T高是半寄宿半外宿的學校,除了硬性規定高三學生全部住校,其他的學生可根據自身需求或家裏遠近來申請寄宿,但需要在報到前兩個禮拜在網上遞交寄宿申請。

我和馮瑞嘉都申請了,由於我們這屆學校剛好擴招,申請寄宿的人又特別多,校舍不夠用,我和她都因為家庭住址的問題,給予申請退回。

馮瑞嘉要申請寄宿我覺得挺好理解的,尷尬唄。

而我的原因更簡單:方便。我這人有點懶,從學校到家裏差不多有20分鍾路程,媽子估計不會額外給錢搭公車,所以想著幹脆住在學校裏。

而且,方便見到我想見到的人。

報到那天,我媽要看店,沒來陪我們注冊。

我和馮瑞嘉草草吃了點早餐,就步行去了T高。

省示範高中啊,能考上的學生心裏多少有些得意,但我僅僅是籲了口氣。

高大卻有點陳舊的校門大開,掛著“歡迎新同學”的橫幅。來來往往的都是人,家長學生,有些開車來的,都不讓進校門。

我和她窩在這一堆人裏挺不打眼,瞧過去有些學生顯然是申請住校成功,提著大箱小箱的行李,看起來風塵仆仆,一臉興奮又有些徘徊的樣子,更多的是期待。

校門口站著幾個穿著校服的師兄師姐,側掛著禮儀小姐常披掛的那些紅條,寫著“歡迎光臨”,然後見到人就迎上去,引領新同學報到。

來迎接我們的是個男的,他先是笑笑打了招呼,然後比了比我倆,“你們是一起的嗎?”

馮瑞嘉乖巧地點了點頭,答:“一起的。”

師兄顯然對她有好感,笑了笑,一邊東扯西扯一邊帶著我們前進,說著“怎麽你們自己來報到”“沒關係,流程很簡單”“我帶你們進去”諸如此類的。

馮瑞嘉暑假在我家學會了沉默,現在恢複先前見到的那個乖巧女孩的模樣,輕輕掛著微笑,和那師兄交談。

說什麽我沒注意聽,一直心不在焉,好像又問起之前在哪讀書,有沒有申請住宿之類的。其實我隻想問這個師兄一個問題:認不認識他,某個我一直想見到的人。

我想問,那個喜歡說童話故事的他,還記得我嗎?

至少我清楚地記得他的名字,王睿翔。他是我籲口氣的最大原因。

那個在我流著鼻血把我家附近某家夥踩在地上的時候,牽我的手把我帶開,幫我傷口上藥,還笑得一臉溫柔的男孩。

我父母離異那會兒,全世界都是敵人,小小年紀便學會冷嘲熱諷,渾身帶刺。那時的我是尖銳的,吵架打架都不含糊,我媽總是護著我,很是凶悍。因而大人見著我會皺眉,同齡的也不願意和我玩,他們一來怕我,二來怕我媽。

但那會王睿翔走進我的世界,帶著他的童話故事。

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一千零一夜……我其實對這些童話一點感覺都沒有,但我喜歡聽他的聲音,溫潤的,沁人心扉。

於是那些童話連同他的微笑刻入我的腦海裏,但前幾年他搬離了我們的那個小區,住進那種標榜富裕的高級商品房。從此斷了聯係。

直到兩年前,媽子的雜貨店裏,幾個小區的人突然聊起了他,說某某的兒子叫王睿翔的,進了T高。兒女能進T高,是為人父母自豪而驕傲的事。

從那時起我開始拚命讀書。

我之前的學校也很出名,出名的垃圾學校。不曉得從哪一年開始,學生素質開始大幅度下跌,很多家長花大筆資金把兒女弄走,哪怕弄進一所二流學校也比“坐以待斃”好,導致生源越來越差。

媽子從不管我學習,她覺得有書讀就行,不讀書也可以,因為她自己讀書也不多。她也不怕我變壞,非常信任我。我和我姐,她更信任我。

我學校裏邊的學生逃課打架、吸煙喝酒、夜不歸家,我班裏公然挑釁老師權威的學生一抓一大把,反正是義務教學,怎麽也可以挨到畢業。那時我甚至沒在班上考進過前十名。我的基礎太差,從來就無心學業。

我對英語不敏感,看不懂物理也弄不懂幾何代數,語文政治也是一塌糊塗。但那個學期開始,我每天對著枯燥的書本無怨無悔,強迫自己去記憶化學平衡式;我開始認真地聽課抄筆記,每天做大量的習題;我開始學習用優美的詞匯來寫作文,學習怎樣運用“帶著鐐銬跳舞”或者“上緊了弦的陀螺”。

我想我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材料,常常十二點還開著台燈在書桌前學習,一遍又一遍地背著課文,研讀著解題大全,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

我也不懂自己為何會這麽瘋狂,身邊的同學開始以古怪的眼神看著我,在我背後唧唧喳喳唧唧喳喳,還有些同學耐心地勸導我,說我絕對是白費心思。

但這一切都影響不了我,我可以在嘈雜的環境裏旁若無人的學習,我把頭發剪得很短很短,我想我至少得去見見他,那個在我童年承托我最美好記憶的男孩。

而今,我終於考上了T高,這跌破所有人的眼鏡。我也是以我們學校第一名畢業,比第二名那個總分多了一百分。但學校沒有獎錢,也沒有掛橫幅。

我的思緒在遊走,直到肩膀突然被拍,我回頭——

呃,這誰啊……

但我很快反應了過來,一反應過來心裏就尷尬了。從來沒想過這麽快能見到他,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一個這樣的他。

可能是升學的壓力,讓他額頭冒出幾顆痘痘,鼻頭、下巴處也有。和他有五六年沒見了,他的臉微微有些水腫,卻是記憶中的臉龐,記憶中的笑容,戴著時下學生流行黑框眼鏡,笑起來嘴唇下方有隱隱的梨渦。他五官還是好看的,表情卻是有些遲疑,“牧小楓?”

他記得我,他記得我,他記得我。

無法否認我仍是興奮的、激動的。

我故作含蓄地點了點頭。我擔心我對著鏡子練習的笑容會不會不完美,那瞬間我覺得我兩年來的努力都有了結果,這才是我要的結果,因為這個結果我可以不介意他臉上的痘痘!

王睿翔笑得一口白牙,這個表情還是我熟悉的那個會和我說童話故事的男孩。“好久不見啊!”他說,然而在我還沒有開口說些什麽的情況下,他很快將目光轉移到馮瑞嘉的身上,有些驚豔也有些困惑,“這好像並不是你姐。是同學麽?”

馮瑞嘉也是察覺到他的目光,有點靦腆地點了點頭,卻不失大方地說:“我叫馮瑞嘉,是牧小楓的繼妹。”

“哦……”我聽到他語氣裏的意味深長。

不曉得為什麽,我覺得時間在這一瞬間停格了下來。

便是停格的那瞬間,記憶裏的美好有了裂痕,我的笑容變得有些冷,連心跳也冷靜了下來。王睿翔於是開始變得陌生。

事實上,連我也覺得馮瑞嘉很漂亮,隻是有點驚訝,我居然可以對著自己努力兩年的理由,暗地裏譏諷地笑著。是我太冷血,還是現實殘酷到我已經習以為常?

我突然想起我問過王睿翔,那個舞會上,王子為什麽會一眼看中最後出場的灰姑娘。

他說,因為灰姑娘美好善良。

我問,怎麽看出來的?

他想了想說,就是看得出來。

我想起那時候我對他的回答其實有些反感,隻是對他的好感掩飾了一切。

我始終覺得,王子最先喜歡的,其實是灰姑娘的美貌。

大家都喜歡美好的東西。我也是。

因此我決定,我不要長著痘痘的王子,更何況他算不上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