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共鳴的悲傷

One

愛是明淨的,它隻會照亮你,而不是消耗你,改變你,讓你萬念俱灰。

這句話是十四歲的柯昂對溫婉說的。

那個時候溫婉十七歲了,正經曆人生中的第一場戀愛。

溫婉自幼迷戀武俠劇,金庸古龍溫瑞安就是形成她三觀的重要人物,她向往的人生是仗劍天涯式的劫富濟貧行俠仗義,她渴望的愛情是浪跡天涯生死相隨式的相依相偎,她有俠骨柔腸,和不顧一切的勇。

隻可惜,俠女生活在這個萬丈高樓拔地起的時代,和所有人一樣認命要地背書考試在學校食堂吃飯,刮風下雨擠公共汽車回家,遇到偷錢包的扒手,一怒之下跑去逮住他,結果明晃晃的錢包出現在她手上,她被栽髒了。

小偷迅速下車,別說什麽監控器,立白洗衣粉也洗不白她的冤情。

如此這般事情反複出現兩三次,她明白了天涯尚遙遠,長風不浩**,硬件條件的局限讓她的俠女之心無處安放。

可是,她遇到了辛佑臣,在她還沒老,沒被生活磨去輕狂的時候。

這樣的遇見簡直就像絕美夢境複蘇。

辛佑臣是戲班子出身,習過舞術,耍得一套花哨繁複的劍法。

當溫婉第一次看到他在公園裏搭的簡陋舞台上,將一把係著紅綢緞的劍耍得柔中帶韌,步步生蓮的時候,她的眼睛像鑲嵌在黑夜的星子,璀璨奪目得幾乎要墜落人間。

人群聚攏的時候,她擠在最前麵,定定地站著,人群散開之後,她仍然定定地站著,不為所動。

舞劍的少年收起了他的劍,一飛身跳下舞台,看著前麵那個裝錢的紙盒裏躺著廖廖幾張皺巴巴的紙幣,皺起了眉頭,真是晦氣,這麽點錢還不夠吃頓肯德基,這些圍觀的吝嗇鬼!

他飛速地拿起錢,剛要一腳把紙盒踢走,就對上一道意味深長的目光,少女的目光。

天色早已經暗下去,好在公園裏有路燈,四周的沒幾個行人,溫婉一直在等辛佑臣開口問她一句:“你怎麽還不走?”

但是他沒問,他把錢納入口袋,便飛速轉身,疾走的樣子像一道閃電。

溫婉趕緊追上他:“喂,你可以把剛才的劍法再表演一遍嗎?”

一邊說一邊舉起自己的錢包“如果你願意的話,這個全都給你。”

這個時候她也想裝得豪情萬丈,但畢竟是平常和男生說話都甚少的少女,一說話就紅了臉。好在路燈昏暗,像道天然屏障。

“那要看你有多少?”說話間,辛佑臣已經毫不客氣地把錢包奪了過來。

two

看多了武俠劇的人邏輯推理能力都不差。

比如溫婉就推斷辛佑臣拿了她的錢包之後,絕對不會丟下身無分文的她不管。

果然,辛佑臣準備去吃飯的時候,看溫婉捂著肚子跟在他身後不疾不徐地走,好心地問了一句:“要一起去吃嗎?”

這點剛好具備了溫婉心中“朋友”這個人設的善良。

也比如她推斷辛佑臣有個不好的出身,年紀雖輕,卻命途坎坷。

確實沒錯,辛佑臣是個孤兒,在很小的時候就跟著戲班子四處漂泊,練就十八般武藝,如今,他不上學,整天遊手好閑,吃不起飯了就去打零工,或者耍劍謀生。

這點又契合溫婉心中的浪子形象。

所以綜上所述,在溫婉心中,辛佑臣是完美的。

這般完美的他甚至差點為溫婉實現了劫富濟貧的願望。

被他們鎖定目標的倒黴的家夥就是柯昂。

柯昂和溫婉是一個學校的,她高三,他高一,那是一個特別好看的少年,有著白瓷般的皮膚和溫煦的笑容,隨便往哪裏一站都分外的晃眼,聽辛佑臣說柯昂爸爸是這座城市的首富,溫婉真不敢相信首富的孩子居然和自己念同一所學校,自己平時卻沒怎麽留意到他。不過轉念一想,也對,他們本來是沒理由會有交集的兩個人。

但是那天溫婉在校門口找到他時,他居然喊出她的名字:“溫婉學姐。”

他怎麽認得她?

未待她開口,他卻主動解開她的疑惑:“我看過你那篇獲獎的作文,上麵有你的照片。”

他說到這裏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

溫婉學習成績不好,唯一的優點就是寫得一手飄逸出塵的好文章。

聽他這樣說,溫婉反而局促起來,想起自己的來意,把放在身後的募捐箱舉到他麵前,辛酸的故事還未說出口,就見柯昂掏出幾張百元大鈔放進箱裏。

溫婉說:“你不問這是給誰捐的嗎?”

柯昂依然還是那副不好意思的表情:“我相信你,不過我現在身上隻有這麽多錢,如果不夠的話,你可以再來找我的。”

溫婉之所以會打柯昂的主意是在聽了辛佑臣一番義憤填膺的話後。

柯昂的爸爸在這座城市有一家保安公司,辛佑臣說他現在住的四合院裏有個爺爺原來在他家公司做保安,可是,去年公司以他年紀大了為由開除了他,聽到這個消息的那天,爺爺心情不好喝酒從自家樓上摔了下去,終生殘廢,柯晚爸爸的公司卻拒絕對其做出賠償。

溫婉本來準備把這個故事說給柯昂聽,用來試探他是否和他的首富父親一樣,冷酷無情,但是柯昂什麽也沒問就捐錢的舉動證明了他,是個善良的人。

所以溫婉改變了主意,她決定說服辛佑臣,再怎麽樣,錯不在柯昂,保安爺爺的事本來就應該去找他父親。

可是,第二天等她見到辛佑臣時,他已經和幾個不認識的人把柯昂堵在了巷子裏:“柯少年,借點錢來花花唄。”

柯昂不由得往後縮了縮,說:“我沒錢。”

“你沒錢說給誰聽。”

“你沒錢,找你爸要唄。”說著一群人欺身而上,就要搜他的身。

“他現在是真的沒錢。”就在這個時候,溫婉快速地閃了過去,攔在柯昂麵前,並且飛快地對門辛佑臣使了個眼色:“你們別打他了,看,他的錢都在這裏。”

溫婉舉起那個募捐箱。

Three

溫婉哪會想到,自己這個善舉會為後來的生活帶來多少麻煩,自從這次幫了柯昂後,他每天都來找她,說要請她吃飯好好答謝她。

他每次出現都在大庭廣眾之下,溫婉班上的女同學每次見他,都略有幾分羨慕又有幾分鄙視地調侃他:“學弟,又來找溫婉啊。”

溫婉深受其擾,她答應和他吃一頓飯把什麽事情都說清楚,可是抵達餐館時,才知道這少年花足了心思,也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浪漫做派,映入她眼裏的是一室璀璨燭光。

可,這並沒有打消溫婉告訴他自己當時並不是想幫助他的決心。

等溫婉把一連串的事情說完之後,對麵的少年笑容果然僵在了唇角,僵成了一個尷尬的弧度。然而,即使如此,他也沒有半分責備,反而看著溫婉苦惱的樣子局促不安,不知該如何是好起來,仿佛自己才是犯了錯的那個。

此情此景讓溫婉心裏也有些不忍,但最終還是快刀斬亂麻說出了真實原因:“因為辛佑臣是我男朋友,我不願意他做非法的事情。” 她告訴自己這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柯昂依然是那張好看的臉,隻是那張臉上原本不應該出現不敢置信的表情:“那家夥看起來不像什麽好人,我不信你會喜歡那種人。”

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年,他靜坐是美好的,說話是美好的,可是他執拗起來,卻是叫人頭痛和不知如何是好的。

溫婉搖了搖頭:“柯昂,你看過武俠劇嗎?武俠劇裏什麽是好人什麽是壞人,其實很難區分的,現實生活中也是,辛佑臣之所以把你堵在巷子裏,和我上次找你捐錢的目的一樣,是因為一個被你爸爸辭退工作,摔斷了腿失去生活來源的老保安。如果你有時間,不要把他亂費在我身上,你應該去說服你爸爸,做人不要太絕。你還太小,那次我能僥幸幫你,下次就不一定了。”

柯昂看著一口氣說完這話的溫婉,她像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待下去了般,拉著椅子站起來,揚長而去,帶起一陣風。

那姿態,果斷,冷凜,定格成柯昂心中唯一的女神模樣。

兩周後,辛佑臣請溫婉到全城最大的火鍋店吃火鍋,溫婉好奇地問他:“什麽事讓你這麽開心?”

“當然是慶祝張爺爺拿到賠償。”

鴛鴦鍋騰騰冒著熱氣,溫婉特意化了淡妝來赴約的臉隱在後麵,這一刻,她美得有幾分不真切。

辛佑臣幾乎移不開目光,可就在這種溫情脈脈的時刻,溫婉卻突然開口道:“這件事情真應該好好感謝柯昂。”

“你喜歡他?”聽她提起柯昂,辛佑臣的臉上頓時有了不悅。

“怎麽會!他才多大,十四歲。你說點靠譜的。”溫婉想也沒想地否認。

“好,靠譜的,那你喜歡誰?”

“當然是你。”說完,溫婉自己都怔了怔,意識到自己中了他的圈套。

辛佑臣揚著嘴角看她:“這句話是不是有魔力,我怎麽覺得我應該喊服務生,再多來幾盤肥牛。”

“關肥牛什麽事?”溫婉也難掩微笑,“那你呢?”

“我回去的路上再告訴你吧!”

氣氛剛剛好,火鍋的分量剛剛好,心情也剛剛好,那應該是吃得十分愉快的一頓火鍋,如果沒有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Four

是在吃完下電梯的時候,辛佑臣忽然發現錢包忘了拿,等兩人跑回去的時候,他們坐過的座位上空空如也,哪裏還有什麽錢包的影子。

溫婉急忙問旁邊桌的客人剛剛有沒有來過,對方告訴她,這個位置除了打掃的服務生沒人來過。

好在這種容得下上千人的大型火鍋店都裝了監控儀器,溫婉跟著辛佑臣到服務台後麵的小辦公室說明情況,並要求即刻調出監控畫麵,卻被告知,經理不在,沒人會使用機器。店裏服務生眾多,並且陸續下班,連清理台麵的是哪位服務生都查不出來。

這套說辭漏洞百出,換作任何失主都有理由懷疑火鍋店有心包庇員工。

登記的時候,辛佑臣歎了一口氣,說錢包裏有兩千塊現金,是準備用來給溫婉買條好一點的項鏈表白的。

溫婉聽到這句話,受寵若驚地紅了臉,一時之間百感交及,原來他說回去路上和她說的,是這個答案。

可是事情卻變成了這個樣子。

好在講理也並非無濟於事,領班終於找來技術人員,打開監控儀器。

有時候,希望來得很及時,失望亦如是,這一次得出的結論卻更讓人灰心——監控器已經壞了,那個時間段根本沒有錄。

這個結果終於讓辛佑臣生氣,隻見他一掌拍在桌子上,這是認識這麽久以來,溫婉第一次見他發火,練過武的人,掌力大得驚人。他說:“那我們的損失誰來負責。”

溫婉即有俠女心腸,也有對惡勢力不低頭的決心,此刻她一麵安撫辛佑臣,勸他別衝動,一麵在一旁冷靜地開口:“我現在隻想弄清一件事,到底現在唯一能證明事非真相的監控畫麵沒了,還是你們刻意不還原真相?”

其實真相是什麽,到最後的僵持下已經變得不那麽重要了。

那真是一個糟糕的夜晚,事情在各種推脫中一直沒有得到解決。

回去之後,已經十二點,溫婉卻沒有睡意,打開電腦查了一些類似事件的資料,當她在一則上海舊新聞裏看到“因酒店地麵濕滑某女摔壞30萬手鐲,告上法庭,獲賠10萬”的新聞時,心中大喜,她認為同樣的事件,辛佑臣在法律上也有理由獲得賠償。

溫婉知道辛佑臣很缺錢,所以比他還急,次日剛好是周六,為了讓他開心,溫婉孤身一人去了火鍋店,要求在此事上得到合理賠償。

可是領班並不搭理她,她不甘心,站在門口對每一個進來消費的顧客說裏麵有小偷,勸她們不要進來。這個舉動果真嚇退了不少客人。

溫婉不是個喜歡撒謊的人,這一次不得已為之,她說服自己,這是為了正義和公平。

最終她拿到了和經理談判的條件,經理雖然有怪她給他們的生意帶來了惡性影響的意思,但也欣賞這個十七歲少女談吐之間清晰的條理,和不慌不忙的勇氣,所以,讓她破例得到了一千塊的賠償。

那是溫婉第一次,通過自己的努力做成了一件原本以為希望不大的事,她開心地打電話給辛佑臣報告這個好消息,那頭辛佑臣似乎未睡醒的樣子,接電話的聲音都打著嗬欠,在聽到溫婉把話說完後,他突然加大分貝說了一句:“為什麽才一千塊,不是全部嗎?”

就在那一刻,溫婉的好心情頓時從喜瑪拉雅山跌落。原來他一開始就預想了全額索賠,是她多此一舉,破壞了他的美好計劃。

Five

溫婉回去之後,十分意外地在她們宿舍樓下看到了柯昂。

“你在這裏幹嗎?”

“我……路過啊。”

溫婉無意拆穿他拙劣的謊言,想起什麽,從包裏拿出在火鍋店要回的那一千塊遞給柯昂:“正好,我想請你幫個忙,你代我把這個交給辛佑臣好嗎?”

她說話那樣輕,是那種無力的輕,柯昂本來因為撒謊不敢正視她的臉,聽到聲音不太對勁才看向她,果然發現了異常,她的臉色十分蒼白,整個人看起來都很疲憊。

“你沒事吧?”他關切地問。

“沒事。”

“真的沒事?”

“說了沒事就沒事,你好煩。”

“沒事就好。”

回到宿舍,溫婉倒頭就睡,這一睡,就是二十來個小時,她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醒來了,可是太陽透過窗口照在她臉上的時候,她很不情願地睜開了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睡了太久,渾身都酸痛,最最重要的是,肚子很餓。

她迅速爬起來穿好衣服洗漱完,不料剛下樓,又在那個老地方看到柯昂。那小子一張白瓷般讓女人都忌恨的臉尤為耀眼,也不知道他在這裏站了多久,幾乎讓溫婉有種恍神的錯覺,仿佛他一直從那天起一直站在這裏,沒有離開過:“你怎麽還在?”

“東西我幫你給他了,我是特別來告訴你的。”

“知道了,你果然很煩。”

“我們一起去吃早餐吧。”他及時喊住了她正欲離開的腳步。

就是在早餐鋪子裏,柯昂對溫婉說:“不要和他在一起了好不好?”

她當然知道那個“他”指的是誰,換作平時,她也許還會斥責他,可這一次,她沒有這樣做,她問“為什麽?”

“溫婉,愛是明淨的,它隻會照亮你,而不是消耗你,改變你,讓你萬念俱灰。”柯昂一本正經地說。

“柯昂,你這是從哪本小說上麵背下來的句子,還有,誰說我萬念俱灰了。”

當然,溫婉的不認同並沒有左右少年此刻急切的表達,他說:“我知道你不信,但這並不是在小說上麵看到的,我就是想告訴你,愛你的人隻會帶給你什麽,而不是從你這裏拿走什麽。我希望你快樂,但是你現在看起來很不好。”

他的眸子那樣真誠,可是沉浸在悲傷裏的溫婉看不到。

“是嗎?我還有更不好的時候。”溫婉吸一口豆漿,她確實不好,忽然流起了眼淚。

說起來,是她第一次在他麵前流眼淚,這眼淚讓少年柯昂不知所措起來,那個時候他在她麵前總顯得弱勢,明明比她還高一點,卻從不敢與她對望。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眼淚刺激了他,這一次,一向弱勢的柯昂居然站起來,幾步走過去,猛然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

“你要幹嗎?”

“帶你去找那個家夥算賬。”

經年以後,柯昂長成了穩妥和什麽都勢在必得的男子,他想那個時候自己,原來也曾年少輕狂,說起來,那真是他人生裏最不理智的一年。

他握緊了拳頭,一心隻想保護眼前那個叫溫婉的女生。

Six

那個時候的辛佑臣正在住所下麵的麻將館和人吹牛。

一開始隻是大吹他智勇雙全地幫保安爺爺討工資這件事。後來說完了,又說他前兩天發現有家火鍋店監控儀器壞了,就故意帶朋友去哪裏吃火鍋,假裝丟了錢包,結果成功地敲了火鍋店一筆。

他並不知道柯昂和溫婉會正巧在這個時候去找他,麻將館一向閑人不少,他甚至不知道溫婉站在他的身後,聽他一句一句把話說完。

直到她身邊的柯昂再也沉不住氣,喊出那句:“辛佑臣,你個人渣”並欺身上去,他才反應過來。

然而柯昂卻並沒有碰到他身上,因為被溫婉死命攔住了。

溫婉含著淚,對他搖頭:“柯昂,拜托你先回去吧。我的事我自己能解決,我還有話要和他說。”

她泫然欲泣的樣子任何時候都讓柯昂不忍心拒絕,他從來沒有那樣的無力感,他恨恨地瞪了辛佑臣一眼,然後慢慢地鬆開拳頭走了出去。

辛佑臣見勢不對,急忙對溫婉道歉。

他紅著眼睛,樣子瞬間就憔悴了下來,早已不複剛剛威風八麵的模樣,說:“溫婉對不起,我本想告訴真相,但我怕說完後你會看不起我。”

“我隻想知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我認識的你不是這個樣子的。”溫婉不敢接受地看著他,就在剛剛,在她聽他用炫耀的口氣說出真相的那一刻,她就怔住了,她發現原來自己一點也不了解眼前這個人。

“對不起,沒有事前告訴你這一切。但是溫婉,我希望你理解我,我也想做你心目中的大英雄,可我也要謀生。”

溫婉被他這話震得說不出話來。她試圖將整件事情回想了一遍,他演得太逼真,是怕她不能入戲吧!

如今,她又氣又恨,聲音不自覺地大了起來:“就算是謀生也有很多途徑,可現在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你不是錯在事前沒有告訴我,你的行為,這是敲詐。而我居然……”我居然顛倒是非,幫你去找火鍋店索要賠償。

說到後來,連聲音都微微顫抖起來,滿是痛心疾首。

那時的溫婉還太年輕了,以為時代就算沒有給她拯救世界的使命,至少給了她識別陷阱和欺騙的智慧。她光明磊落,心比日月,卻因為他犯的錯,也因為自己犯的迷糊而哽了聲:“那你說現在怎麽辦?那一千塊錢,我們現在還回去還來得及。”

“不能還回去了,還回去就代表我們認罪,我不要緊,但是你,溫婉,我不想連累你。更何況錢已經快花完了。”辛佑臣抱住溫婉,語氣裏都是認命般的無奈,“溫婉,你真不應該認識我,你看,你認識的我就是這樣子的,沒有學曆,沒有正經的職業,更沒有柯昂那樣有錢有勢的父母和家境,我隻會靠著坑蒙拐騙過日子,否則甚至不知道要如何活下去。我以前不知道什麽叫自卑,直到遇到了你,我想給你的很多,但我什麽都給不起。在你麵前,我很自卑。”

溫婉聽到他說完這些,心慢慢地軟了下來:“不這麽說,我不是後悔認識了你,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有錢沒錢,我隻知道你和我認識的人都不一樣,就是這種不一樣深深地吸引了我。”

說到動情處,眼淚都湧了出來。

“那你還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嗯。”她點頭,將他抱得更緊些。

他們誰也沒有發現那個已經離開了的少年,就站在不遠處的報刊亭後麵,他有著白瓷般好看的臉,他站了很久,背脊一點一點地僵直,拳頭一瞬一瞬地緊握。

Six

和辛佑臣和好之後,溫婉的心情卻並沒有真正地明朗起來。她經常做夢,夢到自己被一群警察追趕,醒來之後滿頭是汗。

她反複想起那個白瓷般的柯昂對他說的話,他說愛是明淨的,它隻會照亮你,而不是消耗你,改變你,讓你萬念俱灰。

是辛佑臣改變她了嗎?

是啊,她為他泯滅了心底那道與人為善的光,變成了自己曾經痛恨鄙視唾棄的那種人。

就連那個十四歲的少年都能輕易將她看穿。

可那並不是她的初衷。

溫婉無處傾訴,每天頂著黑眼圈在教室裏發呆,這些沉積在心底的糾結和矛盾讓溫婉越來越不快樂,整個人日漸消瘦下去。

而她發現那個有一雙異常清明的眼睛的少年有好些天沒有在學校看到了是兩周後。

不知道為什麽,心底忽然有點空落落的感覺。走到自己宿舍樓下的時候會下意識地左右張望,當然,她什麽也沒看到。

接到辛佑臣的電話時,溫婉仍在神遊,辛佑臣在那邊問她為什麽不回短信,她同他虛與委蛇了兩句,卻聽到他的聲音與以往不同:“溫婉,我想見你。”

溫婉下意識地問:“怎麽了?”

“沒事,隻是受了點輕傷。”

“受傷?怎麽回事?”溫婉嚇了一跳,心中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就在你校門口,你出來再說。”

溫婉很快就出去與辛佑臣會了麵,並當即從他口中得知了他受傷的起因。

他罵罵咧咧地說道:“柯昂那小王八蛋來找我拚命,說什麽我會毀了你。不過你放心,我沒事,那小子也不掂量自己幾斤幾兩,我小時候被強硬逼著紮馬步的時候,他還在他奶娘懷裏玩娃娃。要不是看在他老子的分上,今天非得殘了他。”

溫婉知道辛佑臣小時候為了戲班子需要受了不少苦,但這個時候,她卻沒法設身處地同情他。聽著他大放钁詞地說要殘了柯昂的時候,溫婉的心幾乎跳到了喉嚨口,她從來沒有這麽心驚膽戰過,但她現在是辛佑臣的女朋友,理應該站在他的立場,所以她壓住心中湧起的潮水,故作鎮定地說:“那柯昂沒事吧。他有事的話,你父親不會放過你的,我不想……”

後麵的解釋溫婉自己都覺得無力了,好在辛佑臣並未察覺她因為沒有底氣愈發低下去的聲音,回答道:“也沒多大事,估計在醫院躺個把月就能出來,是他主動來招惹我,不給他點教訓我怎麽混得下去。反正像我這樣的人,光腳不怕穿鞋的。”

他的話裏都是好勇鬥狠的尖利,讓溫婉原本就焦慮的心更加不安,此刻,她使勁才能不讓眼睛衝刺的**流出來。

辛佑臣說:“走吧!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這句話讓她突然想起了那個在她心情不好時等在宿舍樓下,等她去吃早餐的柯昂。

那一瞬間,她突然想起很多事情。

關於辛佑臣,也關於柯昂。

辛佑臣來拉她手的時候,她下意識地躲開,辛佑臣問:“你怎麽了又?”

溫婉抬起頭,像第一次遇見他在簡陋舞台上耍劍一樣定定地看著他,隻是這一次,她說了的話不再是那句“喂,你可以把剛才的劍法再表演一遍嗎?”而是“我們分手吧。”

“我不再和你在一起,不是因為你的身世,也不是因為你存活在社會的能力,而是你的為人,你讓我感到陌生和恐懼。”

“我可能不會再愛你了。”

“你依然英勇,隻是與我追逐的善良背道而馳。”

Seven

溫婉偷偷去醫院看望柯昂,他住在VIP病房,果然是有錢人的規格,門前的看護一眼就發現了原本準備低調出現的她,問她來由時,她簡直想撒謊逃路,可是轉念一想,既然來了沒看到病人豈不白跑一趟,於是硬著頭皮報上姓名又自稱同學,被謹慎地通報後,才放了進去。

病人雙腿和臉都纏著崩帶,看上去傷得不輕。

隻是一雙眼睛依然清亮,像溫婉對這個世界的期望一樣黑白分明,看到她時,那眼裏光彩瞬間點亮,語氣卻十分意外:“你怎麽會來?”

“還能說話啊!”溫婉把水果放在一旁櫃子上,感歎道,“嗯,還能說話就好。”

她又看了看四周,看護們都被要求站到門外去了,病房裏隻有他們兩個人,這病房看上去隔音效果很好,她說話放心了:“你父親知道是誰傷了你嗎?”

“怎麽?怕他對付辛佑臣。”他神色一黯,溫婉一驚,他以前和她說話從來都不會像現在這樣眼帶譏諷。

“這件事,錯不全在他。”溫婉想解釋。

“你的意思是說我自作處受。”說到這裏,他的眼裏開始湧動起悲傷,他說:“溫婉,放心吧,我父親不知道這件事,如果他知道了,以他的性格,你以為你還能出現在這裏。”

“不錯,如果他知道了,應該連我也一快對付。”溫婉站起來,“謝謝你。我還有事先走了。”

“你等一下。”她才走兩步,他在身後慌忙開口喊她。

“你好煩!”她又是那句話,不過腳步還是停了下來。

“算了,還是等我出院再告訴你吧。”他卻突然泄了氣。

柯昂出院的時候,果然來找了溫婉,他們一起走在路上,引來不少人注目。柯昂說:“溫婉,你說什麽是好人,什麽是壞人,其實很難區分的,保安爺爺的事,辛佑臣助他向我的父親索賠,你就覺得他是個好人,但是如果我現在告訴你,他是以獲利百分之十的價碼受他所托,你會不會改變對他的看法。”

“你如果找我隻是為了說辛佑臣壞話,那算了。”

“我說的都是真的,我也是為你好。”他急了。

“反正在我眼裏,會背後說別人壞話的人,也不是什麽好人。”

“我知道,我知道你又嫌棄我很煩了。但僅僅隻有這一次了,這是我最後一次煩你,我很快就會轉學,你再也不需要見到我了。”他說得異常激動。

溫婉卻張了張嘴,那句話明明堵在她心口,卻怎麽也說不出口,脫口而出的是:“那祝你在新的學校裏過得快樂。”

那是溫婉最後一次見到柯昂。

那句堵在心口,堵得她又悶又難受,卻始終沒有說出口的話是:我和辛佑臣已經分手了。

她用了很長的時間想過她們之間的結果,她也猶豫過,遲疑過,可是最後她選擇了吞下眼淚,笑著祝福。

Eight

柯昂轉學後,再也沒有和溫婉聯係,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學姐”這兩個字是他的禁忌,他陸續交過一些女朋友,她們都與他同齡,她們無一不喜歡韓劇日劇,對武俠劇並不十分青睞。

反而是他,閑得無聊時他開始看武俠。

那些由當紅的小說改編曾在在各大頻道來回播放,被反複翻拍的電影和電視劇都為他消磨了很多時間。

給他印象很深的是古龍一部叫《浣花洗劍錄》的劇,聽說這部劇兩年前在大陸上映時,像細石扔進了大海,並沒有激起多少浪花。

柯昂深愛這部劇,是因為劇中有一個場景:在開滿油菜花的山野裏,謝霆鋒飾演的呼延大藏對自己救下的那個一路跟著他的姑娘甩下一句話,“你好煩”

而那句話突突地擊中了柯昂,他恍然想起那次在溫婉的宿舍樓下,他見她臉色蒼白,關切地問他“沒事吧?” 時,她回給他的也是:“你好煩。”

後來,他幫她還錢給辛佑臣,特意等她下樓告訴她。

她說:“知道了,你果然很煩”

醫院裏,她為了確保辛佑臣安全無虞去看他,到最後起身要走,他開口喊她,讓她等一等。

她說:“你好煩。”

……

生命裏有無數那樣的場景,溫婉對少年柯昂說過這三個字。

柯昂曾經為此痛過恨過悲哀過,可是,那又如何,她不屑他的愛情,他愛得微小如塵。

他常常想,她要多麽討厭他,才會一次次說出這樣讓人沮喪的話來,他一顆熱血沸騰的心漸漸灰下去,後來,他終於痛下決心以後都不煩她了。

然而,屏幕上的冷酷劍客重複著 “你好煩,你真的好煩”的時候,卻是另一番心境,誰都看到了武士舍身搭了救她,誰都知道他明明,喜歡著她。

時隔經年,柯昂才恍然發覺,原來這三個字,從一心隻求比武的冷酷劍客嘴裏吐出來,並不溫柔的外表下,裹著深沉的說不出口的,是愛情。

過去那些年,柯昂一直了解溫婉的喜好,他知道她是武俠迷,可饒是如此,他依舊並分不敢想象她說那三個字的時候,是不是也像劇中的大藏一樣,在心底藏了一份口是心非的歡喜。

柯昂並不知道,呼延大藏是古龍小說中,溫婉最喜歡的人物。

而他,是溫婉心中最最潔白的少年。

溫婉曾經有個很江湖的夢想,此生要做一個敢愛敢恨的人。

隻是那個夢想,在萬丈高樓拔地起的21世紀沒有被實現,這一生,有一個少年,因為太美好,她不敢愛,無論如何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