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雪人

楔子

在東北的最北部有座著名的冰城, 最冷的時候戶外氣溫低到零下30度,冷到行走在路上睫毛會覆滿冰霜,一杯熱水潑出,不到幾秒就會在空中迅速結成冰淩。冰城盛產啤酒,有一個笑話在南方城市也流傳廣泛:外地人冬天跑到這裏喝酒,服務員問要冰的還是常溫的,外地人心想天這麽冷誰喝冰脾,於是選了常溫,於是服務員很實誠地送上了一瓶厚厚的怎麽搖晃都不動的冰柱!

貝西第一次聽到這個冷笑話也被逗樂,那時爺爺經常說他們去哈爾濱看冰雕時的趣事,貝西特別喜歡聽,但她怕冷。

後來才知道她的人生就像那個笑話,一生被冰凍,苦寒是她的常溫!

2011年-2015年,很多驚為天人的冰雕作品來自一位年輕的叫Snow的藝術家,Snow鮮少在人前露麵,少有人知道她從前的名字叫貝西,有一個雄厚的家世背景,就連師父也以為她自小家窮才收留她。

有人問貝西當初為什麽毅然去了哈爾濱那麽冷又那麽遠的地方學冰雕,她眨了眨眼睛,說,因為我不能見太陽啊,我是一個雪人!

是啊,她用很多年愛一個人,付出全部熱情都結成冰,讓她變成了一個雪人!

One

那個孩子有著淺棕色的頭發,濃密而長的睫毛下,大大的眼睛像彎著一汪清澈的泉水,皮膚比普通的小孩都要白一些,所有人見到了都會心生歡喜,忍不住去摸摸他的小腦袋,或者逗逗他和他說說話,他們說,這真是一個精靈般可愛美麗的孩子。

他叫池以形,是歐亞混血,他的父親在西貝爺爺的公司裏做高管,年輕時在歐洲交流學習,認識了她的母親V,穿洋過海將這位金發碧眼鼻梁高挺的女人娶了回來,成了一段佳話。

池以形出生在貝西所在的城市。

由於池家與貝家交好經常走動,兩個孩子打記事起就相識,V曾經是個時裝設計師,她用大人的款式設計和製作童裝,每次都做兩套,一套屬於池以形,一套屬於貝西,有時候穿錯了,也沒有人會介意。

那些衣服,穿在小孩身上也非常時髦。

後來長大一些了,V做的衣服也有了一些區分,即使會用到同樣材質的布料,在顏色和款式上會做出不同,給池以形的是衣服和褲子,給貝西的卻是裙子。

小孩子都覺得別人的才是最好的,貝西用胖乎乎的小手就指著池以形的外套撒嬌:“我要穿池哥哥那件。”

大人們笑了,說你不能穿這件。

“我就要那件。”小貝西不依不饒。

大人們便依了她說:“那你穿這件,這條裙子我們留給池哥哥。”

池以形也大方懂事地把裙子送到她懷裏:“沒事,你要的話,都給你吧。”

……

當貝西跟在池以形身後,用軟綿綿的聲音身後喊著“池哥哥,等等我”的時候,就連爺爺都說她們像一對金童玉女。

貝西嬌生慣養,導致她性子又野蠻又霸道,認準了一件東西就一定要得到才罷手,而池以形從小就被教育成了一個小小紳士,非常懂事,禮貌,對貝西更是處處相讓,可謂竭盡所能滿足她的一切要求。

這讓貝西在很長時間裏將他當成私有物品,就像她衣櫃裏那些美麗而且價值不菲的娃娃。

一直持續到上中學——貝西在那所著名的貴族學校裏,第一次看到池以形在路邊扶起一個跌倒的女孩,並遞過去一方手帕時,心裏居然有種被背叛的感覺。她氣衝衝地跑過去,經過那個女孩身邊時,用胳膊用力撞了她一下,那女孩正在用手帕擦手,毫無防備間一個沒站穩,差點有又被撞倒,手帕出飛出好遠,還好池以形眼明手快地再次扶了她一把,滿懷歉意地說“對不起,她不是故意的。”

“我就是故意的。”貝西大聲地說。

“你在胡鬧什麽?杭貝西。”十三歲的池以形依然有張精靈般的麵孔,隻是一雙眼睛比普通的東方男孩眼睛都要深邃,看上去神秘而迷人。

可那是他第一次用那種口氣和她說話,貝西愣了一下,悶聲不吭,隻是用力拉拽著他的衣袖,生生將他拉開才作罷。

Two

不過很快,貝西發現池以形身上那種渾然天成的貴氣和紳士風度讓他在這所除了富家子弟就是官家子弟的學校裏,依舊耀眼奪目得像一顆啟明星,而他不覺得需要收斂自己的光芒,對每個人都很友善,以至於他身邊總是人來人往。

饒是如此,每天上學是貝西最開心的事情,司機老魏在她的要求下習慣繞路十分鍾的路去接池以形。當那個高貴而迷人的少年和貝西背著同款書包從同一輛車上下來的時候,無數雙眼睛便膠了過來,伴隨著一陣陣驚呼。在外人眼裏兩人非同凡響的關係也昭然若揭,況且在學校,貝西早就公然而高調地宣稱了她的主權。

當一個人籠罩在某種光環之下時,身邊就會自然地湧現出很多擁戴者。

很快就有女生主動來接近貝西,她們甚至有些討好地去找那些不時出現在池以形身邊的女生,警告她們離他遠一點。這樣的舉動激怒了一個叫星冉的女孩,那女孩是個烈性子,她竟在課間不由分說拿著一本詞典砸在了貝西的頭上,貝西哪裏受過這樣的委屈,更何況那段時間她風光得意,那些討好她的女生趁機揪著對方的衣領,與貝西一起合力將星冉推倒在地上,她們慫恿貝西:那桌上有個保溫杯,用它打她。

池以形趕來的時候,正好老師也出現了,捂著頭的貝西圍在幾個人中間,而那個一隻耳朵在流血的女生正拖著哭腔打電話給家裏求救,地上散落著凶器——一本字典,一隻保溫杯。

不到二十分鍾,兩輛豪車先後開進校園。

貝西的爺爺杭麒在這所學校裏有幾百萬的投資,這回聽聞寶貝孫女出了事,親自來了學校。

而星冉的父親是該市一位高官,與作為知名企業家的杭麒也算打過交道,兩個人客氣的寒暄之間暗流洶湧。

學校的領導和老師原本就兩邊都不敢得罪,誠惶誠恐地向兩邊家長道歉。

杭麒平日裏幾乎將貝西這個小孫女寵上了天,連重話都沒舍不得說一句,可是這回她闖了大禍,他鐵青著臉色聲色俱厲地要求她去醫院向星冉道歉,貝西哪裏肯,倔強咬著嘴唇說:“是她先打我的,我為什麽要道歉,而且我也受傷了。”

“杭貝西,你再說一遍。”

“我沒錯。”

“你……”杭麒氣得舉起了手掌,還好星冉的父親解了圍:“沒事杭總,孩子之間打打鬧鬧也是常有的事,不打不相識。”

杭麒才把僵在空中的手放了下來,臉色卻依舊沒有緩和,說:“以形,帶她回去,讓她好好想想到底錯在哪裏,沒想明白別給她吃飯。”

Three

回去的路上,池以形沒有問貝西究竟因為什麽原因和星冉吵架,貝西也一路抿著嘴,一言不發。直到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幽深的眼眸清澈見底,說:“是這裏嗎,還痛不痛?”

貝西搖了搖頭,那少年卻仍舊不放心地讓老魏靠邊停下,在路邊的藥店買了活血化淤的藥。當他拉著她坐在路邊的紅色靠椅上,神情專注地用棉簽把藥塗到她傷口處的時候,她連呼吸都變得細微起來,藥香很快就被吹散在風裏,而頭上傳來的清涼感和他溫柔的樣子讓她覺得一切都值得,哪怕爺爺那一掌真的落到了她的臉上,哪怕天塌下來。

貝西一想到爺爺的時候,池以形也似有感應般想到了他,在她耳邊溫聲說:“回去之後好好和杭爺爺道個歉,別再生他氣了。”

“是爺爺在生我的氣。”

“傻瓜,爺爺是在保護你。”

……

次日正好是周末,老媽早早就叫貝西起床洗漱,說爺爺要她去見一個人。貝西不情不願地走到會客廳,看到一個紮著馬尾站得筆直的女孩,爺爺招手說:“貝西,你過來,這是魏叔的女兒,是今年書法比賽的冠軍得主,以後請她給你補補課,你也跟著她練練書法,學著怎麽修身養性。”

貝西哦了一聲,說:“魏叔,爺爺說的是哪個魏叔,是司機老魏嗎?”

“閉嘴,司機老魏也是你叫的。”爺爺皺眉的樣子威嚴而可怕,難怪聽說在公司裏人人都畏他,那個女孩連忙說:“沒事的,杭爺爺。”她微笑著伸出手:“你好貝西,我叫魏蕾,以後請多多關照。”

貝西忍不住在心裏冷哼,可礙於爺爺的情麵,還是“禮貌”地伸出了手回握對方。

杭麒很滿意,當即就承諾說要給魏蕾辦轉學手續,去的自然是貝西的學校,這使本來心裏就不痛快的貝西對她更加厭惡,一回到房間就憤憤不平地給池以形打電話,如她所願,半個小時後池以形匆匆趕了過來。

貝西拉著池以形趴在窗口,指著花園的方向,說:“看,就是她”

花園裏有一架大大的白色秋千,秋千架上長滿了藤本月季,正是花期,非常好看,那是池以形和貝西小時候經常玩鬧的地方,可是此刻魏蕾穿著白襯衫牛仔褲坐在秋千上看書,花園裏各色鮮豔和名貴的花卉也沒有將她襯得黯然失色,反而與她身上有那股沉靜的氣息相得益彰,讓她像油畫裏的少女。

然而貝西無心欣賞,她對池以形說:“我要想個辦法把她趕走?”

“什麽辦法?”

“這是我家,我總有辦法整她。”

池以形怔怔地看著樓下,好看的眉頭微不可聞地皺起來:“不能這麽做。”

“為什麽?難道你怕她?”

“不是,那些整人的把戲很幼稚。”

“那你說怎麽辦?”

“打壓一個人最好的辦法是先了解她的個性,了解她心中真正所求。要不我們先去試探試探她。”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幫我的。”貝西一掃鬱悶,拉著池以形雙雙出現在花園裏,魏蕾一見到他們連忙把書合上走過去,貝西沒好氣地說:“你在這裏做什麽?”

“貝西,你來了,我正要去找你,這是我剛剛在這裏檢的,是你的嗎?

貝西一驚,眼前的魏蕾輕輕地伸出手,潔白的掌心裏靜靜地躺著一隻小小的寶石耳環,居然是貝西一周前丟失的那對,她有很多飾品,但這隻寶石耳環是池以形在她去年生日時送她的,是她的心愛之物,丟了後她懊惱得要命,也心疼得要命,自己找了好幾遍都沒找著,沒想到被她撿到了,心中一時充滿了失而複得的喜悅,可是想到自己的來意,便收起笑臉,強作鎮定咳了咳說:“這個秋千以後沒經過我的允許你不能坐。”

說完,轉身就走,一旁的池以形跟上前去,可他邁了一步,又退回來,一直退到魏蕾而前,對她說:謝謝!

Four

自那以後,貝西便沒有再提起趕人的計劃,每天去上學,便多了一個人坐在副駕,她比貝西大兩歲,確如爺爺所說,人非常懂事,一路上都很安靜,像個隱形人,慢慢的貝西也就習慣了她的存在。

而真正把魏蕾當成朋友是在星冉出院以後,貝西無意間得知了,池以形瞞著她帶星冉找她母親做衣服的事。她氣得飯都吃不下,誰也不理生了一天悶氣,她本來是心裏藏不住事的那種人,憋到放學回家的時候,池以形如常坐上魏叔的車,卻不期然聽到了一聲:“你下去。”

說話的人正是突然脾氣爆發的貝西,池以形不明就裏: “你又怎麽了?發什麽瘋?”

這句話更是火上添油,貝西一把抓著他放下的書包從窗口扔了出去,說:“去找星冉讓她帶你回家好了,我不想看到你。”

向來脾氣溫和的少年也在那個瞬間眉頭深瑣,一雙迷人的眸子沉鬱下去,沒有解釋也沒有安慰,當機立斷地打開車門走下車,啪的一聲,車門關上。

老魏和魏蕾同時回過頭來大概是想規勸她的,可是貝西挺直著背脊說了四個字:魏叔開車。

那一刻的貝西真有點他爺爺的風範。老魏搖了搖頭,還是發動了車子。

可是當那個混血少年真正變成一個逆向而行的小點,從後視鏡裏消失的時候,貝西自己卻哭了起來,從一開始的小聲抽噎變成哇哇大哭,哭得整個肩膀都在顫抖。魏蕾連忙請父親靠邊停下,她飛快地下車,又重新上車坐在了貝西的身旁,用一隻手輕輕地擁著她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另一隻手幫她擦著眼淚,說:“沒事,沒事。”

貝西握住她的手,依舊帶著哭腔,說:“魏蕾姐,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壞?”

“不是。”

“他是這個世界上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信賴的人,可是他卻背叛了我……”

“貝西,你願意聽我和你講個故事嗎?”

“什麽故事?”

“古希臘人建成了一座城市,有兩位神,一位叫波塞冬,一位叫雅典娜,他都想成為這座城市的守護神,於是他們就在人們麵前展現自己的本事,波塞冬把手中的三叉乾往地上一戳,大地就裂開了一道口子,裏麵跑出一匹烈馬,四蹄飛奔,人們看了,卻紛紛搖頭歎息,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人們感覺這是戰爭的象征。 雅典娜把長矛一指,立刻從地上伸出一株橄欖枝,結果眾人都覺得這是和平的象征,接受智慧女神做他們的保守神。後來,這座城市就以女神的名字命名,叫雅典,橄欖枝也就成了和平的象征。”

“什麽意思?”

“我覺得你的那位好朋友並沒有背叛你,如果他做了讓你不開心的事,很有可能是在幫你。雅典娜的故事告訴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真正能夠讓人心悅誠服,並且心之所向的是和平,而不是戰爭,如果他如果在乎你,他內心深處一定更不願看你與人產生矛盾,甚至發生爭吵。”

魏蕾這番話在這個初夏的傍晚一語驚醒夢中人,貝西靜下心來回想了一下,才發現這些年自己刁蠻霸道,確實惹過不少禍事,池以形每次都跟在她身後對她予取予求,是因為心裏在乎她嗎?

這樣想時,她心裏一暖,臉不由得紅了,又為自己剛才的衝動感到懊惱。

她抬起頭來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說道:“魏叔,能不能麻煩你把車開回去一下。”

Five

自那以後,貝西性情慢慢轉變了,她收斂了自己,有時間便跟著魏蕾在花園裏念書寫字。

有一回她念到博爾赫斯的詩歌——《我用什麽才能留住你》

“我用什麽才能留住你

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我給你我設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營字造句,不和夢交易,不被時間、歡樂和逆境觸動的核心。

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

我給你關於你生命的詮釋,關於你自己的理論,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閉上眼睛去感受詩裏的場景和韻味,有一種說不出的愜意,又有些傷懷,再睜眼時,池以形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沒有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和荒郊的月亮,隻有一個美麗的花園和兒時**過的秋千,那個棕發碧眼的少年站在日光下,如同一個清晨6點鍾的夢境。

可是“夢境”說話了,他說:“快看我給你帶了什麽?”

他帶了兩個繁複華美而又十分精致的古董手環,說是他母親家鄉的特產,問貝西想要哪個,貝西覺得兩個都很喜歡,有些難以取舍,池以形拉過她的手將其中一個套在她手上幫他做了選擇。

“那另外一個呢?”貝西問。

“給別人。”

“給誰啊?”

“要不給魏蕾好了,我看因為她,你也長進了不少。。”池以形說。

“好吧!”當時的貝西並沒有什麽異樣的感覺,而是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對了,你剛剛什麽時候來的,你是不是聽到我讀詩了,覺得我讀得怎麽樣?”

“跟你畫風很不搭。”

“你……”貝西想裝作生氣,卻又自己笑場了,而這時魏蕾出現了,“你們在聊什麽呢?”

貝西舉了舉自己的手環,說:“好看嗎?池哥哥給我帶的禮物,他也給你帶了呢。”

“是嗎?我也有嗎?”魏蕾一臉受寵若驚。

那少年拿出另外一個手環來,用清清淺淺的聲音說:“嗯,你的。”

……

就這樣過了幾年,那是非常充實,也很快樂的幾年,就連從前的同學都看到了貝西的改變。是的,她依然喜歡池以形,沒有人比她更渴望靠近他擁有他,可她深深地知道,如果自己還像從前一樣,那麽很快,她就會失去他。

於是,她脫胎換骨,給了他一個任性妄為的人的遷就,一個驕橫跋扈的人的溫柔,一個缺失信仰的人的忠誠。

她所擁有的,無論是生活必需品,還是她人眼中的奢侈品,亦或家族帶給她的資源和社會優勢,隻要他需要,她都會雙手奉上,然而,她卻再也沒有過問過他的人際關係。

一直到魏蕾高中畢業的時候,貝西才發現在自己默默改變的這幾年,有一些誰都不能掌控的事情正悄然發生著,事情緣於魏蕾一個同學在畢業晚會上喝醉了酒去抱她,本來在這種場合這也是正常不過的事,偏偏那天池以形去接魏蕾,人人都知道他是個紳士,不想他看到這一幕,卻做了件讓人大跌眼鏡的事——衝上去去就要揍那個同學,還說:“渾蛋,再敢碰她試試。”

貝西聽聞此事的時候,隻覺得有什麽轟然倒下去了——是自己的靈魂,而後便隻剩下那個身體愣在那裏。

過了很久,很久,才從某種疼痛裏恍過神來,想起魏蕾出現的那天,自己和池以形趴在窗台上,那是他第一次見她吧,偌大的花園裏的月季秋千明明是他們的領地啊,可她忽然而至卻又渾然天生,也許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覺得她不同了吧。

就連身為女孩的自己也在她和她講雅典娜的故事,講戰爭和和平時折服了,更何況是他!

隻是這樣想時,貝西覺得自己的心像被毒蜂蜇過。

也許每個人的心口都有個毒蜂窩,有人捅一下就會跑出幾隻毒蜂,蜇在心上。

Six

池以形並沒有和貝西解釋這件事,魏蕾也沒有,她和貝西說:“要念大學了,可能無法再常和你們一起玩了,真是很不舍。”

表情那麽真切,就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貝西努力把心事壓下去,沉了沉聲音,說:“是啊,時間過得真快。”

魏蕾離開後那個學期,不知是不是貝西的錯覺,總覺得池以形過得有點心不在焉,或許,心不在焉的還有自己,很多次她都想問問他——你與魏蕾算是什麽事?欸,我說她比我們都大了兩歲呢,你不會真的喜歡她吧……可是每次話到嘴邊又囫圇吞下。

寒假來臨的時候,池以形忽然對貝西提議道:“要不今年寒假我們一起出去玩玩。”

“去哪玩?”

“登山、泡溫泉、或者滑雪都是不錯的選擇。”

“就我們嗎?”

“可以叫上魏蕾,聽說她也回來了。”

他終究還是說出了真實意圖,雖然他不說貝西心裏也明白——他想約的人是魏蕾,而自己是他們的最佳借口和掩護,可她很沒出息地點了點頭,說:“好啊,你負責選地方,我負費出路費。”

她本以為,池以形定會選擇日本和瑞士那些知名的滑雪國度,結果出乎她的意料,他竟選定了是的長白山腳下的一個溫泉滑雪場。

貝西和池以形都有過滑雪經曆,而魏蕾雖然是初學者,但她還是謝絕了請教練的提議,貝西有點無奈,但還是和池以形雙雙上去幫她。

在那條海拔900米,山體落差140米的初中級滑雪道上,他們和所有滑雪者一樣穿著厚厚的棉衣,經曆了一次次跌倒,爬起來,魏蕾也終於在這片廣寒的雪地上找到了滑雪的**和樂趣,直到傍晚的時候晚霞染紅了整個雪場和山坡,幾個人才覺得有些冷,他們換下裝備去半山腰泡溫泉,貝西就是在熱氣騰騰的天然溫泉池水裏對魏蕾輕聲問出那句話的:“你喜歡他嗎?”

“誰?你說池以形嗎?我當然喜歡他,就像我喜歡你一樣。”

“那你……愛他嗎?”

“怎麽會,他在我心裏隻是一個孩子。”魏蕾輕笑了一下。

“是嗎?”

“當然。”

“你不會吃醋了吧?”

“我沒有。”被她一說,貝西的臉飛快地紅了,還好是晚上,溫泉池旁邊的光線非常昏暗,再加上水汽很大,沒有人看到她臉紅的樣子。

第二天的目的地是長白山天池,但看天池卻並不容易,因為它地處海拔兩千多米以上,三人搭乘景區的大巴到半山腰,地上有一層薄雪,登山的人寥寥無幾,天氣又冷,好不容易登到山頂,卻發現山上濃罩著一層濕雨霧氣,雲霧繚繞裏,天池朦朦朧朧。

有人說最好是夏天來,那樣才能看到它最美的樣子。可貝西還是開心地張開雙手拍了照,隻是下山的時候體力有些不支,越發覺得寒冷,貝西把圍巾緊了緊想要去挽著魏蕾的手,可她剛將手伸向魏蕾,就見她腳下一滑,從台街上滾下去。

貝西和池以形幾乎是同時焦急地奔下去,可是她還是受了傷,摔到了額頭和後腦,手也受了傷,池以形蹲著將她扶起來放在自己腿上的時候,忽然抬頭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了貝西一眼。貝西幾乎是下意識地搖頭說:“不是我。”

池以形什麽也沒說,飛快地拿出電話拔了急救號碼。

Seven

魏蕾的額頭縫了幾針,還好後腦和手的部分不是太嚴重,不過還是要留在醫院觀察一段時間。

貝西把池以形拉到病房外麵,說:“真的不是我,我隻是……”

“別說了,我都看到了。”他打斷了她的話。

“你認識了我那麽久,覺得我會做這種惡毒的事嗎?那好,我問你,如果今天摔下去的不是她,是我,你是不是也覺得是她推我下去的?你不會對吧,因為你相信她。”

“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池以形背身向病房走去,貝西卻拉住他,非要說清楚:“如果你真的不相信我,那我們這麽些年的朋友也算白做了。”

“你以為和你做朋友很幸福嗎?從我出生起,我的父親就在為你們一家賣命工作,從小我就被要求讓著你,討好你,你每次犯錯了,我都幫你掩護,不能掩護的時候就替你背黑鍋,我受夠了。”

那一刻貝西呆住了,這些年,她從來都沒有聽到他說過這些話,原來這就是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他不是不信任她,而是討厭她。

貝西隻感覺到身體裏所有的**都在往眼眶的方向湧,她擦了擦眼睛,什麽也沒說,轉身跑了。

那一晚,貝西沒有再回醫院,在酒店裏輾轉反側了睡不著,找服務員要了紙筆,可是千言萬語,落筆的隻有一句話:我先回去了,好好照顧她。

第二天天還沒亮她把那張紙從門縫裏塞進了他住的房間,拖著行李退房也沒辦就離開了,那一刻她很想給爺爺打個電話,可是摸了口袋才知道手機也在昨晚奔跑的時候跑丟了。

貝西一路趕到機場的時候,天下著小雪,她想真美啊,可是好冷好冷。過了一會兒她又想起了爺爺過去和他講的故事,講哈爾濱的冰雕。

不知道是衝動還是為什麽,她買了一張長白山飛哈爾濱的機票。

在飛機上,貝西聽到有人說“長白山有十六峰,最高的山峰叫白頭峰,海拔2750米,詩裏說的‘長相守,到白頭’講的就是白頭峰。”

貝西笑了笑,在心中默念著那幾個字,長相守,到白頭。

她與他曾經離白頭峰那樣近,可是離白頭卻那樣遠。

Eight

一個星期後,貝西在冰城哈爾濱一家電話廳裏給爺爺打電話,爺爺一聽到是貝西的聲音,非常激動而焦急地說:“孩子,你在哪?”

貝西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出來了:“爺爺,我沒事,我認識了一個學冰雕的師傅,我想留在這裏跟著他學習。”

“你來電顯示在哈爾濱,你怎麽一個人跑到那麽遠的地方去了,如果出事怎麽辦,爺爺這就派人去接你回家。”

“不用了爺爺,你放心,我真的很好,也很喜歡這裏。”因為寒冷,貝西頓了頓,接著說“爺爺,每個人都應該有點夢想,我以前不懂事,渾渾渾噩噩度過了這麽多年,現在終於找到想做的事情了,您就讓我去做吧!不然,我這一輩子都不會開心的。”

“那你就放心在爺爺照顧不到的城市,讓所有親人都為你擔心嗎?”

“爺爺,對不起,請讓我再自私一回好不好?另外,我打電話回來的事,請爺爺不要和池哥哥他們一家說起,也請爺爺保重身體。”貝西掛了電話。

那一年的杭貝西15歲,是個青春正盛的少女,哈爾濱嗬氣成霜的夜晚,她穿一件亮橙色的羽絨服,頂著一頭冰椎子蹲在那位冰雕老師父門前怎麽趕也不肯走,師父被她的執著打敗,想著她這個年紀沒念書,流浪到這種地方,大抵是家窮,便收留了她。

起初貝西也受不住那樣的酷寒,生了兩場病,師母也勸她放棄,說冰雕這種工作太苦了,幾乎沒有女孩子受得住這樣的苦,更何況她一個外地女孩子。

貝西搖頭,眼神非常堅定:“我一定要學會冰雕。”

後來漸漸就有些好轉了,師父發現她意誌力比常人都堅定,常常跟著幾個男人去挖冰,在零下二十幾度裏學簡單的雕工,一學就是一天,一雙手凍得通紅,長了凍瘡,也不吱聲,最使師父欣慰的是,在雕塑這方麵她十分有天賦和靈性,學得也快,尤其是浮雕和圓雕。

一直到父母雙雙來哈爾濱接她回去,他們心疼自己的女兒,棒著她的手連連說:“貝西,和我們回去吧!以形什麽都和我們說了,是他誤會了你,那孩子一直十分後悔,跟我們回去吧,我們讓他親自向你道歉,如果你還是不能接受不想見他,你爺爺可以……”

“不要,什麽都不要做。”貝西低聲哀求:“我從來都沒有求過你們什麽,這次算我求你們。”從十五歲到二十歲那五年時光是貝西最苦,也成長最快的時光,是她真正蛻變的時光,她變得非常沉靜,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冷若冰霜的氣息,很多人都叫他冰美人,再也沒有人能夠將她與那個嬌生慣養,脾氣暴躁的杭貝西聯係起來了。

她給自己取了一個新的名字,叫Snow,而她的作品不僅出現在婚慶、餐飲和一些企業慶典禮上常常出現,讓人過目難忘,她也開始舉辦了第一場個人展,在她二十歲這一年。展覽在當地獲得小小的成功,來了一些記者,可是她卻拒絕了他們提出的采訪要求,甚至連一張合影也吝於留給他人。連師母都說,你啊你,明明可以和那幫記者搞好關係,通過炒作更快地成名,可你為什麽就不願?

因為我希望她們關注我的作品,而不是我這個人。貝西說。

她越來越像個真正的藝術家,也有了藝術家性格,不僅被采訪是她的禁忌,她工作室更是謝絕他人參觀。

那間工作室隻有師傅一家和一些工作人員進出,在他們看來,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就這樣又過了兩年。

Nine

魏蕾要結婚了。

母親告訴貝西這個消息時,貝西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在胸腔裏不受控製地蹦了一下,她竟有些不敢問:新郎是誰?

好在母親接著說:“她嫁得也算體麵了,雖然那男的比她大了好幾歲。”

“是嗎?”蹦出來的心又落了回去,可她又想起些什麽說:“媽,我想送她件新婚禮物。”

說是一件禮物,但貝西卻做了很多件,從婚禮注酒冰雕到香燭塔和天使雕,每一件都做得十分用心。

魏蕾收到這份大禮的時候幾乎落下了眼淚,她聯係貝西,說:“你終於出現了,你知道嗎?你不在這些年,你池哥哥一直在找你,他像變了一個人,以前的他陽光,紳士,對每個人都很溫柔,可是如今的他像一塊寒冰,沒有人能夠靠近他、溫暖他,他一直在自責在長白山醫院裏和你說了那些話。”

“那請你幫我轉告他,讓他不要自責了,我不怪他。”貝西淡淡地說。

“貝西,不管你信不信,他幫助我隻是因為他本性善良,而他心裏真正喜歡和在乎的人是你。你還記得那次他帶回兩個古董手環送給我們倆嗎?後來他和我說她送給你的那一條是她祖母結婚時戴的,祖母給他時就囑咐說,隻能送給真正喜歡的姑娘。而給我的那一條,不過是在他家鄉的市集裏買的。”魏蕾說著,貝西不由抬起手,將那串她一直戴著的縫複的寬邊古董手環握在手裏。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事,想起那些漫長歲月裏他對她的縱容和忍讓。

可是,都過去了不是嗎?如今的她所擁有的隻有一尊不見天日的冰雕,他的眉他的眼是他少年的模樣。

兩天以後,師父剛念初中兒子匆匆地跑到工作室,拉著滿腹心事的貝西說:“姐,我見到他了。”

“見到誰?”

小師弟指著裏間的私人休息室,喘著氣說:“和裏麵的防塵布下麵那個冰雕帥哥很像的人。”

貝西一驚:“什麽?”

“對不起啊姐,我也是好奇,就偷偷地進去看了那麽一眼。”那小子嘴上說著抱歉,眼睛卻閃著狡黠的光,貝西雙手按住他的肩膀,定住他的眼睛:“你剛剛說你看到了和冰雕很像的人,是不是真的?”

“應該是的,是個混血帥哥,不過冰雕帥哥臉上有微笑,那個人卻一絲笑容也沒有,他現在就在我家裏,要不你去看看。”

貝西放開師弟往休息室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過頭,說:“除了你還有沒有別的人看過裏麵那件冰雕?”

“我爸我媽都見過。”

貝西:……

就在這時電話響了起來,貝西吸了一口氣接起來,喊了一聲:“師父。”

“Snow,有個客戶想訂下你今年所有的作品,他請求見你一麵。”師父說。

“師傅,你知道我……”

“你師母已經把你工作室的地址告訴他了。”

Ten

人人都說冰城的冬天特別冷。

然而最難的卻不是熬不過寒氣徹骨的冬天,而是終於盼到了春天,卻發現自己隻是一個雪人。

我該如何擁有你,你是春天,我是雪人。

可你告訴我說, Snow一定會選擇冰雕相伴,與苦寒為鄰。如果我願做一個雪人,那麽,你希望你眼之所見的世界永遠不要解凍。

——摘自Snow 的第一條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