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蝴蝶骨
楔子
重逢發生在醫院。
一開始,小護士告訴蘇攀說骨科那邊有病人鬧事的時候,蘇攀不以為意,醫院這種地方,每天都有生離死別發生,免不了冒出幾個不理智的病人及其家屬。
作為一名以救死扶傷為己任的醫生,蘇攀平日裏十分溫和,可以說平易近人,病人都很喜歡他,然而了解他的人知道,蘇醫生性格最是淡泊,嘈雜是他生平厭惡的事,這種熱鬧裏是斷然不可能出現他的身影的。
蘇攀感到腦袋轟然一聲是在路過輸液室的時候,看到幾個護士湊在一起,其中有人高高地舉起手機說:“鬧事的就是這個女人。”
蘇攀個子高,十分不巧的,大大的手機屏幕上那張照片映入了他眼底。
蘇攀以為看錯,那個在醫院鬧事引起圍觀的人是她,雖然她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留起了長發,麵容看上去成熟了一些,但是那雙上挑的丹鳳眼幾乎沒有一絲變化,眼底始終帶著少年的倔強,而神情裏還有獨屬於她的英氣。
蘇攀慌忙收起灼熱的視線,撥開人群走進去,輕聲喚道:“胡新月。”
她微怔了一下,不太敢確認地抬起頭,對上他的眼睛。
一旁的醫生認識蘇攀,連忙說:“蘇醫生,原來你們認識,你來得正好,好好勸勸她吧!”
“發生什麽事了?”蘇攀問道。
那醫生正要和他說明情況,剛一張口就被胡新月打斷了:“我不認識他。誰來都改變不了你們醫院誤診誤治對我父親造成了二次傷害的事實,我父親已經快五十歲了,他受著本不應該受的手術的苦,也承擔了不該承擔的醫療費用,到最後卻得知這病根本不需要手術,難道你們醫院方不該賠償我們的經濟損失!”
她的眼睛裏沒有一滴淚,聲音冷漠,麵無表情,蘇攀從話裏聽明白了大概事由。
看到她孤身一人,在這裏螳臂擋車的模樣,他心中泛起無限漣漪,是同情,不,比同情還要多得多。
可也許,他更應該同情的是他自己,因為她說,她不認識他。
One
很多人提起自己的青春,都會想起蘇攀這個名字來。
中學時代,蘇攀是學校裏聞名遐邇的人物,那時,學校裏能夠攪動風雲的男生無不以他馬首是瞻,而女生們更不用說,人人都愛蘇攀。
蘇攀的青春裏也有一個名字——胡新月。
不過,最開始注意到胡新月的人其實不是蘇攀,而是他的好友阮經年,有一次,自習課上,老師沒有來,教室裏鬧哄哄的,女生們在傳紙條講小話,一群男生坐在後麵沒事幹就討論起班上的哪個女生最漂亮,有人說大眼睛的李娓娓,有人說長頭發的夏蓉,大家問阮經年和蘇攀,阮經年就指著坐在斜前方的胡新月:“我覺得她最好看。”
不知道為什麽,蘇攀撲哧一笑,諷刺地說道:“她……也算女生嗎?”
胡新月坐得近,刺耳的討論聲傳到她耳中,她不理不睬,依然做自己的事情。
青春期的胡新月剪了極短的頭發,寡言,穿著白T恤和舊牛仔褲,背一隻舊的卡其色背包,一點也沒有要和女生們爭奇鬥豔的意思。
一直到後來,蘇攀才發現,阮經年說得沒錯,那家夥眉宇之間有一股英氣,像個漂亮的少年,說好看一點也不過分——是那種颯爽的好看。
隻是那時的蘇攀眼高於頂,“好看”兩個字怎麽會從他嘴裏吐出來,不過他倒是發現胡新月的性格不錯,比起那些聒噪的女生,她不吵不鬧,寧靜得像是要隱藏自己。
很快,蘇攀就發現自己看錯了她,錯得離譜。
那是初夏的時候,蟬在樹上叫著,學校外麵的冰沙冷飲店生意好得出奇,女生們三五成群,成了店裏的主力消費群。
那天蘇攀經過冷飲店門口的時候,發現店旁圍了很多人,卻不是在排隊,像是有人在鬧事,蘇攀走近一看,鬧事的人居然是胡新月。
他很快就能從圍觀的學生那裏得到原因——他們班上一個名叫佩兒的女生去冰沙冷飲店消費,找零時收到了一張50元錢的假幣,胡新月來找店家換錢,可是店家不認賬,死活說假錢不是從自己店裏流出去的。
他們大概沒有想到,這個短頭發的少女如此不依不饒——她高舉著那張假錢,對所有排隊的同學說:“我同學隻在這裏買過冰沙就收到了假幣,事件沒有查清楚,生意暫時不做了。”
老板氣得咬牙切齒,說:“你是哪個班的同學?你再破壞我們做生意信不信我讓你在這裏讀不了書。”
蘇攀知道能在學校附近做生意的人多少有點勢力,也暗暗為她捏一把汗,想著要不要過去幫她一把。
胡新月卻挺直脊背,眼神執拗,態度堅決:“不能就這麽算了,這可是佩兒近一個星期的生活費,既然老板不承認假幣出自你們店裏,敢不敢和我去公安局查查上麵有沒有你們的指紋。”
最後,那老板還是自認倒黴拿出了五十塊錢換走了她手裏那張假幣。
胡新月把錢拿給旁邊的女生,說:“拿好。”
那是第一次,蘇攀覺得胡新月這個女生有點意思。
Two
有人再問蘇攀喜歡什麽類型的女生,他的回答是——至少不是那種讓人討厭的女生。
“蘇攀,你討厭誰啊?”
蘇攀說:“胡新月。”
此話對寂寂無聲的胡新月來說不外乎晴天霹靂,先是走在路上橫衝直撞的陌生人故意用腳絆她,卻反過來要她道歉,接著交上去的作業被課代表暗中扣留遭老師一頓痛批,最惱火的是在公共浴室裏洗澡,衣服不翼而飛。她站在噴頭下,任憑水柱從頭上澆下,一直流到腳底。
也試圖找過浴室裏的其他人幫忙,然而得到的是一陣冷笑聲,她們說:胡新月,你活該。
過了一會兒,就連笑聲也消失了,浴室裏的人走光了,她抱著自己像嬰兒般蹲下來,滿身滿臉都是水,卻分不清是不是淚水。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腳步聲響起,越來越近,那是胡新月第一次發自內心感到恐懼,她屏住呼吸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
“有人嗎?是胡新月同學嗎?你在哪裏?”
她不敢回答。
對方的聲音卻更近了:“別怕,我是幫你拿衣服來的。”
那人見她有些遲疑說:“我哥是阮經年,你應該認識他吧。就是他讓我幫你的。”
阮經年。
胡新月記得這個名字,他怎麽知道她在這裏。
哦,對,他是蘇攀的朋友,可是,他為什麽要幫她。
“你果然還在這裏,沒事了,”那個聲音的主人出現在她身後,遞出來一包東西,“你先穿上這個吧。”
是一套幹淨的校服。
胡新月穿好衣服之後,臉色依然有些蒼白,卻還是淡淡地說了一聲謝謝。
三
第二天上體育課的時候,蘇攀本來和一群男生在打籃球,無意間瞥到胡新月站在不遠處的網球場邊上,而她旁邊站著的是阮經年,阮經年一手拿著兩隻網球拍和一個網球,似乎對胡新月做出邀請的手勢,蘇攀鬼使神差地丟下籃球,朝他們走去。
走到他們麵前,他故意無視胡新月,對阮經年說:“好久沒打網球了,阮經年,要不要來一場單打?”
阮經年還沒說話,有人卻搶先一步出場:“我來和你打。”
蘇攀有一瞬間差點懷疑自己聽錯,因為他發現說話的人是那個平日裏默不作聲的胡新月,他心裏激動得不行,但表麵上裝作漫不經心地說:“好啊,打就打。”
“不過我有個條件,如果我贏了,請向我道歉,並承諾不再叫人對我使那些下三濫的招術。”胡新月撿起地上的網球,她額頭的短碎發隨著動作向後甩了甩,有一點男生的英俊帥氣,卻又不失女生的潔淨清爽,蘇攀呆了呆,一時之間竟沒有將注意力全部放在她的話上。
“怎麽?不敢嗎?”
“誰不敢,那如果你輸了呢?”
“我輸了,可以為你做一件事情,任何事情。”
“好,就這麽說定了。”蘇攀說,“阮經年,你站在旁邊做個裁判,好讓有些人輸得心服口服。”
“三局兩勝,現在開始吧。”
網球是除了籃球,蘇攀較為擅長的體育項目,他得意地走到球網的另一邊。
事實證明他的得意沒有錯,第一盤胡新月發球,打了幾個回合,蘇攀率先得到了15分。他更加誌得意滿,卻故意把球發得十分刁鑽,不過胡新月錯失了第一個球後,球越發打得好,不僅如此,她接球的動作也行雲流水,甚至可以說得上優美,看得一旁的阮經年連連為之喝彩。
在蘇攀連著比分落得下風後,終於發現胡新月一開始沒有發揮出自己的實力,而今他全力抵抗,竟也不敵。
“新月,你贏了。”最後一個球塵埃落定後,阮經年開心地叫道,蘇攀重重地把拍子扔給他,胡新月也把拍子交還阮經年,走到蘇攀麵前,什麽也沒說,隻是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
她的頭發被汗打濕了貼在臉上,一張臉因為運動過度有一點點潮紅,鼻尖卻冒著細汗,也許是因為輸了球的緣故,蘇攀竟覺得有些呼吸急促,他虛張聲勢地說:“好,願賭服輸,我道歉,並且保證以後不會有人再來找你麻煩。”
“希望你遵守承諾。”胡新月說完這句話就轉身準備離開。
“等一下。”蘇攀一急便從身後拉住了她的衣服,他們都穿著那種大大的藍白相間的校服,被他這樣一拉,衣服一邊領子就被拉了下去,一直拉到胳膊的位置。
胡新月裏麵穿著一件黑色的工字背心,這一拉蘇攀能看到她手臂上一大片光潔的皮膚,和她背上高聳的兩枚蝴蝶骨。
胡新月下意識地甩開他,懊惱地說:“你……做什麽?”
“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蘇攀隻覺得臉上一陣發熱。
那是男生女生多講兩句話都敏感的年紀,蘇攀無意中扯了胡新月的衣服這件事,讓身為男生的他也不好意思起來,他飛快地背過臉去,卻又聽到自己的心如鼓鳴的聲音。
一下,一下。
後來每次見到她,想到她,這種聲音就會從胸腔的方向如期響起。
溫柔的,激烈的,雷霆萬鈞的。
四
胡新月暗暗鬆了一口氣,因為終於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她有時候會有一種奇怪的想法,覺得蘇攀這個人就像自己背上那兩枚突起的骨頭,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突然就長出來了,因為她人瘦,撐著衣服,媽媽總說她是不是駝背了。
於是她反手觸摸到那根骨頭,覺得甚是煩惱。
那個時候胡新月哪裏會知道很多明星為了穿露背衫做很多鍛煉才能擁有一對這樣漂亮的蝴蝶骨。
不過那之後確實沒有人來找胡新月麻煩了,因為蘇攀同學做了一件事——他帶了一對嶄新的網球拍來,幾乎當著全班三分之二同學的麵放在胡新月的桌上,說:“這是送給你的。”
有人驚呼:“天啦,蘇攀為什麽要送球拍給胡新月?他不是討厭她嗎?”
有人把焦點放在了球拍價值上,說:“這球拍是XX牌,限量版。”
誰都沒有注意到胡新月皺起的眉頭:“你有完沒完!”
“我和他們說了,以後如果誰欺負這對球拍的主人,就是和我蘇攀作對。”蘇攀得意地說道,“你不是也喜歡打網球!”
胡新月用肘撐著頭:“你能不能讓我過幾天平靜的日子?”
“能,不過你要先收下……”
胡新月一把拿過球拍立在課桌旁:“好了,你可以走了。”
蘇攀這才露出滿意的笑容,回到自己的座位,視線卻一直停在前麵那個短發少女身上,見到此情此景的阮經年說:“蘇攀,你吃錯藥了。”
蘇攀說:“阮經年,你說得沒錯。”
阮經年搖了搖頭走開了,所以他沒有聽到蘇攀的嘀咕聲:“你說我們班最好看的女生是她。”
胡新月決定托中間人把球拍賣掉,中間人辦事很可靠,很快就找到了買主,賣了一個好價錢,她拿到錢的時候忽然有點後悔,但是想這麽值錢的東西放在自己手上也糟蹋了就釋懷了。佩兒知道她賣了蘇攀送的球拍後,無不責備地說:“你怎麽能這樣,要不,去找買主贖回來吧!”
“我不知道買主是誰。”胡新月如是說。
是的,直到那對球拍再次出現在他們班上,她都不知道買下它的是大眼睛的李娓娓,不幸的是,這事蘇攀也知道了,他興師問罪地對她說:“胡新月,你為什麽把球拍賣掉?”
“我為什麽不能賣掉?”
“你難道不知……”
“什麽?”
蘇攀哽了一下:“你不知道這對球拍的意義和價值嗎?笨蛋。”
“不知道。”
“好,你不知道我現在就告訴你。”蘇攀忽然強勢地拖著她的手,“胡新月,你聽著,我隻說一遍,我蘇攀長到這麽大從來沒有給不喜歡的人送過東西,聽明白了嗎?聽明白了我去把球拍要回來還給你,如果你再賣掉,我不會輕饒你的。”
胡新月一時愣住了,他在胡說什麽?
——他喜歡她。
五
胡新月看上去靜默溫吞,蘇攀熱鬧囂張,後來連胡新月自己也不知道,蘇攀究竟是如何在她身邊長久周旋的,不隻一次他騎著自行車跟在她身後,說要護送她回家被她冷言謝絕,也不隻一次他送禮物,被她拒收。
一切都發生在那個暴雨喧嘩的午後,那天,外語老師走進教室,走到胡新月跟前,說:“胡新月,你快回家,你家出事了。”
胡新月腦子裏嗡的一聲,幾乎想都沒想就衝出教室,瓢潑大雨兜頭而下,可胡新月顧不上那麽多,她像頭小獸一樣奔跑著衝進雨中,跑了幾步,忽然頭上重重一沉,一件外套搭在了上麵,與此同時,手臂被一股力道往回抓住:“胡新月,上車。”
是蘇攀,他那輛自行車停在雨中,坐墊被雨水淋濕,可是那個少年的眼睛在雨霧裏幹淨而真誠,一時之間胡新月有些錯愕,這一次,她沒拒絕,坐上了車。
蘇攀在前麵奮力地騎著車,叮囑:你抓穩一點。風雨飄搖裏,他與她像一葉小舟,共同對抗著這突然的、猛烈的、下沉的命運。
趕到家裏,渾身失透的兩人得知胡新月的爸爸工作的時候從室外高架電纜上摔下來,背脊摔斷了一節。
聽到這個消息的胡新月,短發還被打濕貼在頭皮上,她的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蘇攀想要伸手抱抱她,卻又怕打碎這好不容易融洽起來的關係。
後來那段時間,胡新月都在家裏、醫院、學校之間往返,這事在學校裏滿城風雨的主要原因是那些蘇攀常常出沒的地方很少再看到他的影子,有人喊他去玩,他說:“不行,我還要送胡新月去醫院。”
男生們取笑他:“胡新月胡新月,蘇攀,你的腦子裏除了胡新月還能裝點別的東西嗎?”
蘇攀要麵子,說:“你們想玩什麽?小爺今天陪你們玩個痛快。”
於是那天放學,蘇攀在一群男生的簇擁下去了遊戲城,可是哪裏有什麽痛快,隻覺意興闌珊,心裏放不下胡新月,沒多久就扔了遊戲手柄打了一輛車去了醫院。
他輕車熟路地往住院部方向走的時候,心情是愉悅的,猛一抬頭,發現前麵有兩個熟悉的身影,竟然是胡新月和阮經年。
剛要過去問個究竟,阮經年在胡新月耳邊輕聲說了一句什麽。胡新月背對著蘇攀,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眼睜睜地看他們靠近說話,讓蘇攀很不舒服。他正要發難,卻見他們忽然抱在一起。
醫院樓下人來人往,有人坐著輪椅被人推著,有人一臉愁容步履匆匆,還有很多穿著白褂子麵無表情的人穿梭,可蘇攀眼裏隻有那個畫麵,他盯著他們,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凝固了,雙眼紅得要滴出血。
為什麽要這樣對他?他要上去質問。
他握緊拳頭就要衝過去給阮經年一拳,可是跨了兩步,一個聲音突然回響在他腦海裏:我覺得她最好看。
那是自習課上,阮經年指著坐在斜前方的胡新月對大家說的。
是啊,當初,他們那群人中最早注意到胡新月的人就是阮經年!
原來,這麽久以來,胡新月一直拒絕他,利用他,賤賣他送她的球拍,她從來都沒有把他對她的喜歡當作一回事,都是因為阮經年。
而他直到這一刻才知道。
他恨。恨自己愚蠢,像個傻瓜一樣在這個世界裏橫衝直撞,為一個心係別人的人。
他更恨的是,明明自己心如刀割,卻無法理直氣壯。
六
第二天蘇攀來上課,臉上青一塊腫一塊,手上也有傷。
誰也不知道前一天蘇攀身上發生了什麽,那群男生隻知道他打著遊戲人就不見了。
胡新月也看到了他的傷,盯著他的傷口問:“這是怎麽回事?你昨天去哪了?”
蘇攀冷笑:“關你什麽事!”
“你到底怎麽了?”
“胡新月,你聽著,以後離我遠一點。”蘇攀加大了聲音,幾乎整個教室都能聽到。邊上的其他學生錯愕地睜大了眼睛,這是要鬧哪出。
“蘇攀,你吃炸藥了。”見胡新月愣在那裏,阮經年心急地衝到她前麵。
蘇攀一把抓住他的衣領,一字一頓地說:“我警告你,說話小心點。”
兩個人就要動手,還好,老師及時趕來喝住了他們。
之後的大半年,蘇攀脾氣又暴躁了些,沒人敢去招惹他,胡新月更是不再靠近,奇怪的是,每次不經意間抬起頭碰到他的目光,便會心怦怦地跳。
那樣的目光,仿佛灼灼發燙的焰火,又似洶湧澎湃的暗潮,要將她灼燒,將她吞噬。
阮經年第二次對胡新月表露心跡是高三放寒假的時候,那個時候她父親早已經好了,阮經年深情款款地說:“大家都覺得感情是一道又一道的選擇題,ABCD四個答案,三個錯一遍,總有一個是對的,可對我來說,感情是填空題,隻有一個正確答案,我很榮幸我的答案是你,非你莫屬。”
是的,那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幾個月前,在醫院,在她對他說謝謝的時候。
她謝他什麽,謝他代替蘇攀來送她,也謝他多年前讓他妹妹為她送過一套衣服。
可他說:“我能抱抱你嗎?”
他擁抱她的時候,她愣住了,忘了說話也忘了動。
那時她不知道有一個少年在他身後經過了怎樣的思想鬥爭,然後轉過了身。
在他轉身之後,她輕輕地從那個擁抱裏掙脫出來,聽到眼前的人笑著對她說: “新月,謝謝你,今天我特別開心,真的。有個問題,我猶豫了很久,還是想問問你,我……能追你嗎?”
聽到他這麽說,那個幾乎可以用俊美形容的短發少女急促地搖了搖頭。
“為什麽?你有喜歡的人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點了一下頭,竟有些羞澀。
天知道那一刻她有多美。
他笑了,想伸手摸摸她的頭,又收回來,說:“你還是喜歡上了他。不過沒關係,我不會放棄的。”
Seven
新學期,也是高中的最後一個學期,蘇攀又換了女友,那個女生名叫阮昕,是阮經年的妹妹,那是一個非常溫順的女孩,她幫助過胡新月,胡新月也發自內心喜歡她。
她想這一次,ABCD這個多選題,蘇攀總算找到答案了。
她也曾以為那時,他給她的是一場愛情,後來才發現,那不過是一場大雨、一場病。
所以,當有一天,她在路上迎麵遇到阮昕和蘇攀,蘇攀故意沒事找事說 “讓開,你擋著我的路了”時,胡新月就真的讓開,讓他們走了過去,可是他走了兩步,忽然回過頭說:“我送你的那對網球拍呢?”
“賣了。”她鬼使神差地回道。
“賣給誰?”
“陌生人。”
“你還真是利欲熏心啊。”蘇攀轉過頭對阮昕說,“你聽到了嗎?她就是這種人,別讓你哥蒙蔽了眼睛,到時候也被……賣了。”
他薄唇輕啟,眼神中滿是嘲弄,說出一句又一句尖酸的話來,胡新月隻想趕快逃離,她怕自己會忍不住眼淚,可是她知道如果她逃跑,一定會暴露自己的狼狽,所以傾城的日光下,她回過頭,一雙丹鳳眼微微上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唾沫是用來數鈔票的,不是用來講道理的。當然,你的智商也就夠認認鈔票,哪懂什麽叫道理。”
說完,她徑直離去,背影,英姿颯爽。
如果此處能做成動漫效果的話,氣憤的蘇攀頭上一定有個冒著黑煙的特寫鏡頭。
有時候蘇攀覺得,胡新月真是他的克星。
Eight
作為醫生,蘇攀本該見慣了生離死別,可是不知為何一遇到她的事便亂了陣腳。蘇攀隻覺得難過,他一心想著應該怎麽幫助她,可她卻用眼神掃過自己對其他所有人說:“我不認識他。”
可他還記得她所有事情啊,記得她為了一張假幣在冷飲店門口要求退錢的樣子,是啊,她留了長發,樣子成熟了一些,可是她的性格還是沒有變。
他分明也記得交惡後她對他說的那句話,她說:“蘇攀,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唾沫是用來數鈔票的,不是用來講道理的。當然,你的智商也就夠認認鈔票,哪懂什麽叫道理。”
想到這裏,他愣了幾秒,忽然伸出手一把拉住她:“跟我走。”
“你幹嗎?放開我。”胡新月掙紮。
蘇攀沒理會她的聲音,繼續他的拖拽。
“蘇攀,你放開。”
“你叫我什麽,剛剛可是你說不認識我的。”
“……”
素日裏討厭熱鬧的蘇醫生來到這裏已經夠讓人震動,而他——是的,雖然平易近人,但沒有人能靠近的蘇醫生說了什麽,他居然說:“你不走,我就用抱了。”
胡新月沒有辦法,最後還是和他走了,蘇攀將她帶離人群,索性回了自己辦公室,關上門,聲音帶著壓迫感:“為什麽裝作不認識我,胡新月?”
她默然。
“真不說,”他靠近她,“你不說,我就吻你了。”
他這麽一說,她退了兩步,發現後麵是一堵牆。
“你果然還是這麽……人渣。”胡新月不閃躲了,又用上了那種上挑的有點不屑的眼神看他。
他心跳得不能控製,唯有收回目光,強作鎮定地遞給她兩張名片:“胡新月,不要來這裏了。”
“你說什麽?”
“發一份正式的律師函來吧,我不忍心看你被人圍觀指點,我更怕你受到傷害,你知道嗎?”他的聲音忽然低沉下去,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胡新月無語地把名片翻過去,翻過來的另外一張居然是一張律師名片,蘇攀說:“我會讓我的律師聯係你,幫你討回公道的。”
胡新月把名片放下:“不用了,我自己能解決。”
“胡新月,”蘇攀突然加大聲音,“你能不能不要這麽永遠拒人於千裏之外?”
胡新月微微一震,發現對方一雙黝黑的眼睛凝視著她,眼眶一點點紅了:“上學的時候,你拒絕我,因為你喜歡阮經年,我嫉妒得想打他,你知道嗎?那天我在醫院裏看到你們擁抱,我跑到拳擊館,被人打得鼻青臉腫,手也受了傷。”
“我恨過你。可我一直在等,等著阮經年不要你的那一天,那樣我就可以出現說,看你現在過得這麽慘,也隻有我收留你了。可是當我看到你真的過得不好時,心裏卻針紮似的,我是不是很好笑?”
“是的,蘇攀,你很可笑。”因為我從來沒有愛過阮經年。後麵那句話胡新月沒有說,她說:“你的名片我收下了,我會和我丈夫商量要不要請你介紹的這位律師,畢竟律師費也是一筆不小的費用。”
“你結婚了,什麽時候的事?”蘇攀原本坐著,聽到這話整個人抑製不住地站了起來。
“兩個月前,算是新婚。”胡新月淡淡地說。
蘇攀忽然捧著自己的臉,他感覺自己的眼睛不受控製地在往外流出**。
他最愛的女人嫁人了,而她的先生不懂疼她愛她保護她,讓她一個人承擔這人世的苦。
“謝謝你,蘇攀。”胡新月緩步走向辦公室門口,停了一秒,“再見!”
“不行。”他闊步走過去,搶在她開門的前一秒握住了門把手,“我不能就這樣放你走。”
“我們都已經過了任性的年紀,蘇攀。”胡新月說道,那個英俊少年般的姑娘看他的眼睛終於不再上挑了,他幻想過她在他麵前變得溫馴的樣子,可是這個樣子的她,蘇攀不敢與她對視。
他的手無力地從門把手上垂下來。
此刻,他們相隔不到幾厘米,她站著,他也站著,她沒有看他,他也沒有,他們背對著背,她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有一次打網球,他不小心扯了她的校服,使她的背上有兩枚高聳的蝴蝶骨暴露在空氣中。
後來她對他撒了謊,他送她的網球拍,她賣過一次,隻賣過一次,他贖回來後,她便一直留著,現在還留著。
而蘇攀啊,他就像那兩枚臥在她背上的蝴蝶骨,離心很近,反手方可觸摸,永遠無法擁抱。
前後不過幾十秒的時間,門終究是被拉開了。胡新月看上去雖然從容,但隻有她自己知道與蘇攀的不期而遇帶來的短暫交鋒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氣。她心裏明白,如果這一刻她不走,她所有偽裝起來的強勢都會崩塌。
這些年,阮經年一直追逐著她的腳步,她也不是沒有心軟過,可是不知為什麽,隻要一看到他就會想起中學時光,想起蘇攀。她的青春與他有關,那些風雨琳琅的過往都與他有關。
胡新月知道阮經年是真心待她,可她終究還是辜負了他。她沒有去找蘇攀,不是不願,而是不敢。
饒是阮經年也不會相信,她最終會接受家裏安排的相親。
與蘇攀再次見麵,讓她毫無防備地把自己最糟糕的一麵再次暴露在了他麵前,她要強,從前的她經常嗆他,是因為不想他看出她心裏那點裹夾著自卑的難過。
而今這麽多年過去了,她依舊無法讓自己在他麵前示弱,向這不可逆轉的命運投降。
啪噠,是門的鎖扣重新合上的聲音,胡新月保持著那一點偽裝起來的淡然向門外走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又關上的那一秒。
辦公室再次恢複了寂靜,門後麵的蘇攀努力挺直了背,緩緩地靠在門上,那雙即使握著手術刀在任何疑難之症麵前也從不顫抖的手,不知在什麽時候悄然握成了拳。
這醫院每天都上演著生離死別,沒有誰真正關心誰是身已至此心猶未死,還是哀莫大於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