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我坐望於光陰的兩岸

楔子

莊嫻在連續失眠了兩個月後,做了一個嚴肅的決定:搬家。

那天中午,李崇給了她大半袋核桃,“我媽說多吃堅果,對改善睡眠有幫助。”

李崇的媽媽是個醫學專家,還出過一本養生書。

不過這核桃貴得要死,莊嫻不肯要。

李崇斜著一雙細長的小眼睛鄙視她,“莊嫻,你就是個傻瓜。”

他喊她“莊嫻”的時候,發音發成了撞邪。不過莊嫻一向不大愛跟人計較,她知道自己失眠的原因是樓下的茶餐廳總有人唱歌,七八十年代的老歌,常常配著走調走得厲害的中年男人聲音,被音響擴散後,從五樓的窗口飄進來,像一萬隻烏鴉與野狼在合奏。

莊嫻的室友也喜歡唱歌,有一段時間她進了一個K歌群,邊聊邊唱,邊唱邊笑,旁若無人。要對一件事情多麽狂熱的喜愛才能不顧旁人感受,才能為了它不吃不喝淩晨兩點依然沒有睡意。

莊嫻也跟著沒有睡意,沒有睡意不要緊,要緊的是,她發現自己在那樣煩躁的淩晨,想念高子墨。

One

這是莊嫻離開高子墨來到武漢第三年,一千多個日夜,莊嫻已經快記不清自己過去的樣子,可她依然記得高子墨,記得他的眼睛,像他們家鄉那片無人開發和管轄的公海,人跡罕至,煙波浩渺。

如果你跟團去莊嫻的家鄉旅遊,也許導遊會向你介紹那些有著長長海岸線的公海。它們沒有被旅遊局規劃管轄,周邊沒有做生意的小販,亦沒有熱鬧人潮,到了夜晚連路燈都沒有。

當然,導遊也會好心地提醒你沒事不要去那邊,那是一個十分危險的地方,幾乎每年都有人在那裏出事。

高子墨便是那樣一片危險的海,隻是那時大家並不知道,一心隻想如何能入他的眼,哪裏管他的眼裏能不能容下別人。

莊嫻的家鄉在南方一座島嶼城市,那裏四麵環海,四季不太分明,一年中最低氣溫在15度。夏季很長,紫外線特別強烈,因此當地人都曬得有點黑,並且個子普遍不高。

男生喜歡嚼檳榔,牙齒都不好看,可高子墨是個另類。他皮膚很白,可能因為他媽媽是東北人的原因,個子也高出班上男生平均身高不少,卻有一雙多數當地人都有的漂亮的眼睛,雙眼皮,睫毛很長,像假的,再加上受父母影響,從小就會講一口流利的人人都羨慕的普通話。

很多女生和莊嫻談心都會不經意般談到高子墨,沒有女生不喜歡高子墨。

高子墨與莊嫻從小學開始便是同學,他們家隻隔了一條高速公路,很多去旅遊途經此地的人,都會聽到導遊介紹這條隔開貧富兩片天的公路。

莊嫻家住在路的左邊,靠山。高子墨家住公路右邊,靠海。早年在莊嫻祖父那一代靠山的這麵能自行開墾土地,勤勞富足,靠海的那麵隻能依靠打魚為生,極其清貧。

可是後來旅遊業發展起來,靠海的人家都暴富了起來,家家買了汽車建了小洋樓。

高子墨就是典型的富二代,聽說他家光汽車都有好幾輛。

小學的時候,莊嫻見他白白淨淨,長得十分好看,也像別的女生一樣過去討好她,把自己帶的吃食獻寶一樣地獻給他。可是高子墨從小就不待見莊嫻,他用手打落她奶奶自製的耶片糕,還像踢皮球一樣朝著滾在地上的那團小東西踢了一腳。

那一腳雖然沒有踢在莊嫻身上,卻踢出了莊嫻的眼淚。

後來莊嫻聽說自己祖輩與高子墨的祖父曾經為了爭靠山的地皮結過仇,她覺得高子墨討厭她是因為這個,但是莊嫻並不知道如何改善兩個人的關係,她能做的就是不再主動招惹他。

Two

此後差不多有兩三年,莊嫻幾乎沒有和高子墨有過交談,而那些主動去巴結高子墨的女生有很多步了莊嫻當時的後塵。

後來,他們上了同一所初中同一個班,他依舊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姿態。莊嫻記得高子墨唯一一次出醜是在老師提問“對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裏這句話有什麽理解”的時候。

他回答說:“這個社會上拍馬屁的太多了,被拍馬的就變成了少數人,它們說的話被傳播出去了,變成了‘真理’。”

作為一個知識的傳播者,老師可能覺得高子墨是在折射他,所以罰高子墨圍著操場青蛙跳十圈,還讓全班同學都圍觀。

高子墨甩甩頭發去跳了,可是才剛跳完一圈,他就以一個難看的姿勢摔翻在了跑道上。

同學們見慣了他對人愛理不理的樣子,第一次見到他出醜,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有幾個女生笑完之後,還跑過來用溫柔的口氣問他有沒有事,高子墨就在這個時候爬起來,眼神在那些笑出報複快感的人裏搜了一圈,然後定格在莊嫻身上。

他注意到,她是唯一一個沒有笑的人。

後來高子墨問莊嫻,為什麽不笑?

莊嫻說:“因為沒看到。”

“老師不是專程讓你們來看我跳嗎?你沒看我,那你在看什麽?”其實他知道就算老師不讓大家來看,自己也是一個能吸附很多人目光的人。

可是莊嫻卻說:“什麽也沒看,我想起一個人。”

“誰?”

他問得又急又不屑,可莊嫻比他更不屑,“為什麽要告訴你?”

這句話讓高子墨一愣,哽住了,莊嫻得意地看著他,“不過,就算我說了你也未必知道。”

“說!別廢話。”他簡潔有力,卻執拗地要她的答案。

“我的掙紮都是白費的,我已經無法壓抑我的感情,你得讓我告訴你,我是多麽熱切地愛慕著你。我很清楚這樣向你告白顯然是違背親友的希望,不用說也違背我的理智。”

莊嫻突然一本正經地看著他,說完這段長長的話,少女的眼睛大而明亮,閃著水一樣的光芒,說得高子墨整個人都一愣一愣的,白淨的臉竟然罕見地紅了起來,她卻接著說,“我想的就是說這話的人,你知道是誰嗎?”

“誰這麽無聊?”高子墨這才意識到自己被耍了,凶巴巴地吐出這句。

“是《傲慢與偏見》裏麵的句子,達西先生說的。”接話的卻不是莊嫻,而是迎麵走來的男生。

那個男生穿一件黑色的套頭衫,臉上有顆小小的黑痣,瘦高。他是高子墨的表哥卓軒,那時莊嫻並不認識他,當他說“簡·奧斯汀除了經典《傲慢與偏見》之外,《曼斯菲爾德莊園》《理智與情感》也值得一看”時,莊嫻卡帶了。

她本來隻是想逗逗高子墨以報當年一腳之仇,事實上她是個紙老虎,因為機緣巧合在一個長輩家看到了簡這本披著名著外殼的小言,便伺機賣弄。碰到真正懂文字的人,馬上就捉襟見肘了。

“我其實沒看過她別的書。”她最終還是誠實地說出這個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真相,因為心虛,臉也極不自然地紅了起來。

這句話,這個表情馬上換來了高子墨的冷嘲熱諷,“你不是挺能裝的嗎?怎麽不繼續裝?”

莊嫻沒有反駁。

卓軒沒有像高子墨那樣嘲笑莊嫻,反而溫和地說:“你喜歡簡的話,可以借一套她的書給你。”

他溫和地笑著,在陽光下,與高子墨形成反差。

“真的可以嗎?”這一刻,莊嫻喜不自勝。

Three

莊嫻這人,從小對吃喝玩樂都沒有什麽太大的追求,她唯一的愛好就是看書。

和卓軒一直保持著往來,除了因為他談吐不俗,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談吐中得知他家有一間55平米的大書房,一開始隻是借閱,通過高子墨幫忙歸還。

高子墨雖然看起來極不情願的樣子,但每次把書歸還之後,都會出其不意地給莊嫻帶來幾本不錯的書。

那是莊嫻青春的寶藏,如果書是她看世界的一扇窗,那麽高子墨和卓軒都是為他打開這扇窗的人。前者和她在借書,還書的過程中成為了朋友,至少莊嫻是這麽認為的。

後來有一次,莊嫻在街上偶遇卓軒,她想高子墨不久前幫他帶的書已經看完了,便從隨身背包裏拿出來還給了卓軒。

天氣有點炎熱,卓軒看莊嫻滿頭大汗,便說他家就在附近,問她要不要去拿點新書看。

莊嫻早就想參觀他家那個大書房,歡快地點頭答應了。

隻是沒想到會遇到高子墨,高子墨看到她,皺起眉頭,“你來這裏做什麽?”

“我……”這種狀況讓莊嫻有點語塞。

“是我喊她來的,子墨,還不快去給你同學倒杯水。”卓軒支使他。

“不去。”不想他冷然拒絕。

莊嫻不知道自己哪裏得罪了高子墨,見氣氛有些尷尬,連忙表明自己不渴,並說:“我拿了書就走,不用麻煩了。”

卓軒給她倒了杯水過來,喝完後帶她去選書。

在那間55平米的大書房裏,他們邊選邊聊。對於莊嫻來說,卓軒像個萬花筒。他明明隻比他們大兩歲,卻有著讓人歎為觀止的智慧和應變能力。他能回答她所有的問題,有他在的場合,氣氛永遠也不會冷場。

冷場的是一個聲音,“哥,你前女友又來了。”

莊嫻聞聲回頭,發現高子墨不斜不倚地靠在書房門口,卓軒對莊嫻說了聲抱歉,走了出去。

高子墨走向莊嫻,“你是不是想做我嫂子?”

他的表情怪怪的,莊嫻想繞開他,但他個子太高,將她堵死在角落,動彈不得,“你胡說什麽?我隻是來跟他借書的。”莊嫻氣惱地紅著臉。

“你要看什麽書可以跟我說了,我什麽時候沒給你?”他眯著眼睛,聲音變得有些慍怒。

他在怒什麽,莊嫻不知道,她隻想趕快逃走,“我要回學校了,你別擋著我。”

可高子墨不依不饒地拿出手機,舉在莊嫻麵前,指著上麵莊嫻與卓軒一起翻書的照片說:“如果我把這個發出去,你莊嫻周末出現在非親非故的卓軒家書房,大家會不會覺得你們的關係非同一般?”

“你什麽時候拍的?”莊嫻知道這種照片傳出去,自己百口莫辯,想把手機搶過來,可高子墨靈巧地躲開。他笑得特別意味深長,眼睛是一片迷離的海,“你答應我一件事情,我就把照片給你。”

“什麽事?”

“做我的女朋友。”

莊嫻愣了一下,海南島長年明亮的日光自窗口打下來,打在書架與書架之間,打在他白玉一般的半邊臉上,另外半連臉卻沐在暗影裏,那隻帶著莊嫻罪證的手機在他修長的指間靈活地轉動著。

轉得莊嫻有點頭昏目眩,莊嫻知道那家夥有多麽美好,就有多麽不善。

可是他卻對莊嫻說,做我女朋友,不容拒絕。

他的眸子漆黑,莊嫻看不清那一對黑眸隱藏著怎樣的秘密,她忍不住想要去探索那樣的秘密。

Four

在要不要做高子墨女朋友這件事上,莊嫻頗為不安,她隻是不能理解他為什麽突然對她提出這樣的要求。16歲的莊嫻在經過一番思想鬥爭後,小心謹慎地選擇了拖延戰術。她說,我考慮考慮。

這種戰術畢業之後的莊嫻在求職路上遇到很多公司都在使用——他們通常會在收下簡曆,不急不緩地留下一句,我們考慮考慮,有消息我們再打電話通知你。

莊嫻一開始覺得麵試官特親切,對自己印象特好。

然後漸漸發現,等待是世上最磨人的東西,就這樣將一顆心高高懸起,將一個人的耐心信心都懸到高空,像一顆氫氣球。它讓你焦慮、迫切、渴望知道結果,又害怕不是自己想要的結果。

不過後來李崇告訴她,但凡讓你等消息的公司,幾乎都不會給你消息。這是一種委婉的拒絕方式,他們並無要留懸念的意圖,無非就是給被淘汰的麵試者一個台階下。

不得不說莊嫻運氣還不錯,不然也不會順利地進入李崇的公司,那些都是後話。

而也許,那時的高子墨也覺得莊嫻對他的印象特好,不過他可是個沒太大耐心的家夥,這家夥保持著每天三次以上的頻率出現在莊嫻麵前,有時是放一本書或一盒巧克力在她桌上,有時是碰巧為她解決一點小麻煩,有時隻是對她打個響指或給她一個眼神。讓莊嫻莫名地心悸很久,時刻記起自己欠他一個答案。

在莊嫻緩慢地意識到這個人像生化武器一樣強而有力地入侵她的世界之前,同學們已經先一步發現了異樣,先是同桌旁敲側擊地探問,“你是不是喜歡高子墨?”

“沒有啊!”莊嫻幾乎是下識地否定。

“那高子墨是不是在追你?”

“也沒有,怎麽會?”

“沒有就好,他要真追你,估計你要成為全班女生公敵了。”

後麵那句,莊嫻聽出了幾分如芒在背的感覺。

周五回家的時候,發現平常一放學就被車子從校門口接回家的高子墨走路跟在她身後,莊嫻故意加快了腳步,高子墨也跟著加快了腳步。他們保持大約三米的距離,一前一後地走著。可能是因為不安,走到一條小路上的時候,莊嫻被腳下的水管拌了腳,一個不穩摔倒在地上。高子墨快步追上去,伸手將她扶了起來,“走那麽快幹嗎?”

“你跟著我幹嗎?”莊嫻一邊拍自己身上的土一邊反問。

“我回家,”他隨手在路邊一層綠色蔓藤裏摘了一朵淺紫色的花,揉在手心裏玩,“聽說你家和我家隻隔了一條馬路,有人免費給我帶路,我哪有不跟著的道理?”

大約也隻有他能把自己跟著別人說得這麽理直氣壯,不過莊嫻想想也是,這種嬌生慣養的人,平常車接車送的,不認識回家的路又不屑開口向別人問路,隻好跟著她走了。

思及此,她一顆繃緊的心裏稍微放鬆了些,“今天怎麽沒人開車來接你?”

“我叫他們別來了。”他扔了手裏被玩壞的花,看著前方,卻忽然豪無預兆地拉起一旁的她的手,“以後我都和你一起走。”

那個瞬間,莊嫻仿佛全身觸電飛快地想要抽回手。可是他不看她,也不問她考慮得怎麽樣了,隻是十分霸道地將她的手拉得很緊,還得意地晃了幾下,他的嘴角抿著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

遠處夕陽染紅了日暮的天。

那是海南島上尋常不過的夕陽。

他是海南島漂亮又迷離的少年。

Five

在莊嫻的回憶裏,最好的時光就是那段放學後,與高子墨手拉著手一起踩著夕陽回家的時光。

是在那條讓她摔過跤的小路上,他第一次對她說:“我可以吻你嗎?”

她怔了大約一秒,嚇得落荒而逃。他追上她,摘一朵路邊叫不上名字的小花,別在她的書包上。

時間很抒情,城市很抒情,高子墨看他的眼睛也很抒情,仿佛一整片危險都平靜成了迷離的光,那光讓莊嫻有片刻失神。

他在她失神的瞬間飛快地吻在她的臉上,然後惡作劇得逞般地說:“莊嫻,你不是很喜歡看書嗎?你覺得我們像哪本書裏麵的情節?”

沒有一本書的情節讓莊嫻心跳得這麽快。

莊嫻當然不會這樣說,事實上她當時呆呆的,連話都說不出來,一張臉紅到了耳根。沒等她回答,高子墨又接著說:“要不這樣,以後我為我們倆寫一本書,屬於我們兩個人的書。”

“請問你的作文及格過嗎?還想寫書,我看還是先讀好你的書吧!”原本的氣氛被這句話打破,莊嫻也被逗笑了。

高子墨鄭重點點頭,“說的也對,不然你來寫,我負責給你提供素材。”

說著一個略有幾分頑皮的吻又落在了她的額頭上。

打破這段關係的是一個叫傅珠珠的女孩,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上午,莊嫻放假在家沒事,跟著奶奶到附近的景點區去賣些水果和自製的當地特產。

由於天氣好,又是周末,各地遊客眾多,莊嫻他們帶去的東西很快就賣完了。就在他們準備收攤的時候,莊嫻忽然看到了高子墨,他帶著一個女生在買椰子。女生很漂亮,和高子墨一樣,有著白白的皮膚,穿一條白色的長裙,十分惹眼。

高子墨把椰子手遞給她,並為她插上了吸管,女生喝了一口,又遞回到高子墨嘴邊說:“有點淡,你喝嗎?”

高子墨抿嘴一笑,說:“淡就不喝了,我帶你去那邊吃好吃的。”

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莊嫻怔怔地看著他們,忽然有些站立不穩。她太了解高子墨這個人,他在班上幾乎不和自己以外的女生說話,他一向是個自我的,不太顧及別人的感受的人,莊嫻也從來都沒有看到他對自己以外的人那麽溫柔地笑過。

諷刺的是,他卻在這時將女生喝過的椰子丟給了一個走向他們的老人。

作為從小就出生在這座島上的人,高子墨雖然一直過著優渥的生活,但也知道在這座島上還有貧窮的人群,他們都過著節省的生活。他們會在三十多度的豔陽下擺攤賣特產,他們還會回收遊客喝過的椰子,用來賣給加工食品廠或者自製一些糖食。

隻是,他一定不知道那個接過她椰子的老人就是莊嫻的奶奶,他也不知道在他一抬眼的某個瞬間,某個方向有個叫莊嫻的女孩迅速蹲下去,隔壁的臨時貨架後麵隱藏了她和她的眼淚。她捧著自己的臉,發現竟然不受控製地哭了。

那天放學,同學們都陸續走了,教室裏隻剩下還在看書的莊嫻,和等莊嫻一起走的高子墨。高子墨走到莊嫻身邊,說:“怎麽還不走?”

莊嫻冷冷地說:“你先走吧!反正路也熟了。”

“那不行,我得等你。”高子墨坐在他前麵的課桌上,麵對著她,他並不知道莊嫻心裏已經下了某種決心。

莊嫻關上書,說:“高子墨,那次我答應你考慮的事情,我現在已經考慮好了。你聽著,我和你不太適合。”

“你說什麽?”高子墨一臉莫名其妙。

“我說,在你表哥書房裏你問我要不要做你女朋友,現在,我拒絕,至於你想怎麽樣,隨便你。”說完,莊嫻抓起書包,走了。

書包甩起來時,帶起一陣風。

留下錯愕的高子墨。

Six

高子墨不了解莊嫻,就像他不了解貧窮,不了解傷害這種東西。

他隻是瘋了般纏著莊嫻,問她到底什麽意思。

莊嫻不說話,用一種近乎冷豔的沉默回答他所有的問題。

話說回來,高子墨雖然不像卓軒什麽都懂,但也並非最初莊嫻以為的那種頭腦虛空的草包。他也有一套理論,他說人啊,就該活得比愛自己的人傻逼,比恨自己的人牛逼。

莊嫻還沒從這句話裏繞出來,便聽到他接著說:“所以莊嫻,以後在我麵前你可以傻一點,不要總想著和我較勁。”

事後回味這句話,莊嫻才發現其中的深意。

他用那樣曲折的一句話,別有深意地告訴過她,他愛她。

可那時莊嫻多遲鈍,居然將重點落在了後半句,說:“好,我不較勁,你也不必來和我較勁,我們誰也不打擾誰!”

他笑了,卻再也不是夕陽小路上溫柔的笑,這一笑仿佛一下子回到和莊嫻交集以前,回到了那個拒絕莊嫻零食,並一腳踢開的小男孩。

不同的是比起那時略顯天真的殘酷,他的眼裏更多了一些深色的東西,說不清那東西是憂鬱,還是恨意,他說:“莊嫻,你等著,我會讓你後悔的。”

此後,莊嫻再也沒有同高子墨一起放學回家,她有時走在馬路上,會看到高子墨搭乘的黑色矯車自身邊呼嘯而過,揚起陣陣塵土。

在與高子墨劃清界線以後,莊嫻想起了一件事。卓軒曾經跟她說過,她那一次在街上還給他的那兩本書,並不是從他那裏借的。

莊嫻記得那兩本書很新,猜想那應該是高子墨自己買的書,隻是高子墨是一個特別驕傲的人,他不願她向卓軒借書,又不肯承認是自己買的。

剛知道的時候莊嫻心裏有些小小的感動,她一直想要回那兩本書留作紀念。兩個人分開後,這種想法不但沒有淡去,反而更加強烈。

卓軒依舊是那個溫和的,什麽都懂的萬花筒,這次見麵莊嫻不再問他各式各樣的問題,她隻是默默地將兩本書裝進書包裏。

卓軒見莊嫻心情不好,就提議,“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去衝浪,把不好的回憶和不快樂都衝進大海裏?”

莊嫻思考了一會,點頭同意了。

卓軒說:“正好我有個小姑姑這段時間來海南島旅遊,她一個人在家無聊,介不介意我喊她一起?”

莊嫻自然沒有異議,隻是她沒想到來的是那天和高子墨在一起的女生,當卓軒說“這就是我和子墨的小姑姑,我姥爺的小女兒”時,她驚訝得差點一頭摘進海裏,過了半晌才問:“為什麽她看起來比你們還小?”

“錯。”女生糾正他,“我隻是比卓軒小,比高子墨大三歲。算了,別提那個忘恩負義的小子,我平常沒少幫他,他媽媽喊他帶我玩遍海南,本來前幾天還好好的,可到後麵就沒耐心了。一張臉跟冰山似的,見誰都沒好臉色,我都悶死了。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莊嫻。”莊嫻覺得自己有點中暑了,說兩個字就口幹舌燥。

有時莊嫻會做夢,夢裏總有海嘯的聲音。

那天與卓軒衝浪的時候,她在這座島上見到了最洶湧的海。她很興奮,不料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那片海就像高子墨最後看她的眼神,轉起了漩渦,將她一點點吞噬。

被漩渦打走時,她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一聲一聲。

在衝浪前臨時退縮的傅珠珠沒事給高子墨傳簡訊:“我與卓軒在衝浪你要來嗎?還有你同學莊嫻。”

就是後麵那那個名字把高子墨引來的,和他一起來的還有那場疾風暴雨。高子墨一到,傅珠珠就聞到一股酒氣。她抱怨了幾句,本想拉著他先到草棚下避雨,可他看著湍急的海喊了一聲莊嫻的名字就一頭紮進了海裏。

高子墨從小在海南島長大,遊泳遊得很好,可是那場風暴太急太猛,高子墨也遊得很急很猛。他在之前心情不好喝了很多悶酒,這個時候整個人使不上力來,還沒有遊到莊嫻身邊,就已經被一股強大的拉力拉著往下沉。身體下沉,心也下沉。

或許她離開他那刻,他的心就已經沉入了深海。

傅珠珠見情況不對,焦急地報了警。

那是莊嫻畢生難忘的一天,自此之後她再也沒有遊過一次泳。她害怕看到海。

她不顧家人反對去了新的城市,在那座沒有海也沒有高子墨的城市裏,她整夜失眠。

高子墨的生命終止在17歲,終止在一片蔚藍的海裏,終止在莊嫻與卓軒先後被得救的那一天。

他曾經在他們回家的那條路上牽著她的手,說以後都會和她一起走。

可是最後他孤獨地走了,沒有再說一聲,“有人免費給我帶路,我哪有不跟著的道理?”

他甚至不知道,那一天莊嫻的書包裏放著兩本書,那是他曾買給她的。

她以為將他送的書一頁一頁地翻過去,就可以翻掉不開心的那一頁,翻到他們新的開始。

Seven

有時候,同事看到莊嫻的黑眼圈,會關切地問她失眠的原因。莊嫻就告訴她們樓下的茶餐廳總有人唱歌,七八十年代的老歌,常常配著走調走得厲害的中年男人聲音,從五樓的窗口飄進來。

同事紛紛勸她搬家,隻有小眼睛的經理李崇,幫她尋醫問藥,送她核桃堅果,為她減壓加薪。

可是莊嫻不喜歡李崇,她像一隻鴕鳥,有一雙長長的腿,卻總是縮起來保護自己,下意識拒絕別人的好。

有時候莊嫻會覺得高子墨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活在她家鄉的城市裏。

他那熱愛那座城市,一定不會像自己那樣離開它的。

他可能會不安於父母安排的工作,在那裏做一名小導遊,向來自五湖四海世界各地的人介紹他的家鄉,介紹那條隔開他們家,隔開山與海,隔開貧與富,隔開他與她的大馬路。

不,他應該做個年輕的商人,在那裏豪車代步,炒房炒地,出入高級會所,與名媛淑女結緣,與明星嫩嫫傳緋聞,但千萬不要與一個平凡得像她一樣的人談戀愛。因為這樣的人有著極強的自尊心,即使愛一個人,也愛得如履薄冰。

莊嫻想如果他活著,哪怕與她隔著山高水長,他有了新的愛情,新的故事,成為她回不去的故鄉,她也會快樂些。

她怕隔著光陰,與他對望。

她已徐徐老去,可他還站在十七歲那條小路上,給她一個調皮的吻。

那一年,那條小路上花兒都開了,他們晃**著手,背影留在夕陽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