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試 劍

“是的。”大年說,“這個人最近好像忽然變得特別喜歡幹淨,每天都要洗好幾次冷水澡。”

小燕忽然笑了笑,笑得仿佛有點神秘:“男人洗冷水澡不一定是為了愛幹淨。”

大年瞪著眼問:“不是為了愛幹淨是為了什麽?”

“你還是個小孩子,你不會懂的。”小燕說,“大人的事,你最好也不要多問。”

她捏死了手裏的小蟲。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忽然問大年:“你看他最近有沒有什麽跟以前不一樣的地方?”

“好像有一點。”大年又眨了眨眼,“最近他的脾氣好像變得特別暴躁,精神卻好像比以前差了,眼睛總是紅紅的,就好像晚上從來都不睡覺一樣。”

“今天他有沒有問起我?”

“最近這一個月,他隻要一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會問我見到你沒有。”大年道,“今天他還說一定要你去見他,因為他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要見你。”

他忽然笑了笑:“看他的樣子,就好像如果看不見你就馬上會死掉。”

小燕也笑了,笑得又神秘又愉快。大年忍不住問她:“你知不知道他有什麽事找你?”

“我知道。”小燕微笑,“我當然知道。”

“如果你不去,他是不是真的會死掉?”

“就算不死,一定也很難過。”小燕笑得仿佛更愉快,“我想他最近的日子一定很難過。一天比一天難過,難過得要命。”

她笑得的確很愉快,可是誰也不知道為了什麽,就在她笑得最愉快時,她的臉卻紅了。

——一個女孩子通常都隻有在心動時才會變得這麽紅。

——她既然從來不動心,她的臉為什麽會紅成這樣子?

大年又在問:“你要不要去見他?”

“我要去。”

“什麽時候去?”

“今天就去。”小燕嫣紅的臉上血色忽然消退,“現在就去!”

她忽然掠上樹梢,從一根橫枝上摘下一柄劍。等她再躍下來時,她的臉色已蒼白如紙,就好像仵作們用來蓋在死人臉上的那種桑皮紙。

大年吃驚地看著他。因為他從來都沒有看見過一個人的臉在瞬息間有那麽大的變化。

他的膽子一向不小,可是現在卻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好像生怕他的老大會拔出劍來,一劍刺入他的胸膛咽喉。

他的害怕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隻有要殺人的人,才會有他老大現在這樣的臉色。

他沒有逃走,隻因為他知道老大要殺的人不是他。但是他也想不到他的老大會殺小方。

他一直認為他們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小燕的手緊握劍柄,冷冷地看著他,忽然問:“你的腿為什麽在發抖?”

“我害怕。”大年說。在他們的老大麵前,他從來不敢說謊。

“你怕什麽?”小燕又問,“怕我?”

大年點頭。

他不能否認,也不敢否認。

小燕忽然笑了笑,笑容中仿佛也帶著種殺氣:

“你幾時變得那麽怕我的?”

“剛才。”

“為什麽?”

“因為……”大年吃吃地說,“因為你剛才看起來就像要殺人的樣子。”

小燕又笑了笑:“現在我看起來難道就不像要殺人的樣子了?”

大年不敢再開口。

小燕又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歎了口氣:“你走吧。最好快走,走得越遠越好。”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大年已經跑了。

他跑得並不快。因為他兩條腿都已發軟,連褲襠都已濕透。

因為他忽然有了種又奇怪又可怕的感覺。

他忽然發現他們的老大在剛才那一瞬間,很可能真的會拔出劍殺了他。

直到大年跑出去很遠之後,小燕才慢慢地放開她握劍的手。

她的手心也濕了,濕淋淋地捏著滿手冷汗。

因為她自己也知道,在剛才那一瞬間,無論誰站在她麵前,都可能被她刺殺在劍下。

她練的本來就是殺人的劍法。

最近這些日子來,她總是有種想要殺人的衝動。尤其在剛才那一瞬間,她心裏的殺機和殺氣已經直透劍鋒。

她知道她的劍法已經練成了。小方的劍法無疑也練成了。

因為他們的情緒都同樣焦躁,都有同樣的衝動。

正午。

小燕沒有去找小方。

她的劍仍在鞘,她的人已到了山巔。

這是座從來都沒有人攀登過的荒山,根本沒有路可以到達山巔。

在一片原始密林後,一個幽靜的山坡裏,有一池清泉,正是小方屋後那道泉水的發源處。

小燕常到這裏來。

隻有這地方,才是完全屬於她的。隻有在這裏,她才能自由自在地行動思想。隨便她做什麽,想做什麽,都不會有人來打擾她。

她確信除了她之外從來沒有人到這裏來過。

已經是秋天了。陽光照射過的泉水雖然有點暖意,卻還是很冷。她一隻腳伸下去,全身都會冷得輕輕發抖,一直從腳底抖入心底,就好像被一個薄情的情人用手捏住。

她喜歡這種感覺。

密林裏有塊岩石,岩石下藏著個包袱。是她藏在那裏的,已經藏了很久,現在才拿出來。

包袱裏是她的衣服,從貼身的內衣到外麵的衣褲都完備無缺。每一件都是嶄新的,都是用純絲做成的。溫軟而輕柔,就好像少女的皮膚。

就好像她自己的皮膚。

她把包袱裏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在池旁一塊已經用池水洗幹淨的石頭上,一件件展平攤開,再用她的劍壓住。

然後她就脫下身上的衣服,解開了緊束在她前胸的布巾。**裸地躍入那一池又溫暖又寒冷的泉水裏,就好像忽然被一個又多情又無情的情人緊緊擁抱住。

她的胸立刻堅挺,她的腿立刻繃緊。

她喜歡這種感覺。

她閉起眼睛,輕撫自己。隻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已經是個多麽成熟的女人。

泉水從這裏流下去,流到小方的木屋後。

她忽然想到小方現在很可能也用這道泉水衝洗自己。

她心裏忽然又有了種無法形容的感覺,從她的心底一直刺激到她的腳底。

午後。

小方濕淋淋地從他木屋後的泉水中躍起,讓冷颼颼的秋風把他全身吹幹。

在他少年時他就常用這種法子來抑製自己的情欲,而且通常都很有效。

但是現在,等到他全身都已幹透冷透後,他的心仍是火熱的。

——這是不是因為他已經練成了獨孤癡的劍法,所以變得也像獨孤癡一樣,每隔一段日子,如果不殺人,精氣就無法發泄。

他沒有仔細想過這一點。

他不敢去想。

隻穿上條犢鼻褲,他就提起他的劍奔入練劍的楓林。

這片楓林也像山前的那片楓林一樣,葉子都紅了,紅如火。

紅如血。

小方拔劍,劍上的“魔眼”仿佛正在瞪著他,仿佛已看透了他的心,看出了久已隱藏在他心底卻一直被抑製著的邪念。

——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原始的罪惡。你可以控製它,卻無法將它消滅。

小方一劍刺了出去,刺的是一棵樹。

樹上已將凋落的木葉,連一片都沒有落下來。可是他的劍鋒已刺入了樹幹。

如果樹也有心,無疑已被這一劍刺穿。

如果他刺的是人,這一劍無疑是致命的一劍!

他的手仍然緊握劍柄,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就像是一條條毒蛇。

——他心裏是不是也有條毒蛇盤旋著?

他的劍還沒有拔出來,就聽見有人在為他拍手。他回過頭,就看見了齊小燕。

小燕斜倚在他身後的一棵樹下。從樹梢漏下的陽光,剛好照上她的臉。

“恭喜你。”她說,“你的劍法已經練成了。”

小方慢慢地轉過身,看著她。

她的臉明豔清爽,身上穿著的衣服,就像是皮膚般緊貼在她堅挺的胸膛和柔軟的腰肢上。

他不想這麽樣看她,可是他已經看見了一些他本來不該看的地方。

他的眼睛裏忽然露出種異樣的表情,連呼吸都變粗了。過了很久才問:“你呢?你的劍法是不是也練成了?”

小燕沒有逃避他的目光,也沒有逃避這個問題。

“是的。”她說,“我的劍法也可以算是練成了,因為你已經沒有什麽可以教給我。”

她的回答不但直接幹脆,而且說得很絕。

小方盡量不讓自己再去看那些一個女人本來不該讓男人看見的地方。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

“你明白?”她問他,“你說我是什麽意思?”

“現在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教給你,你也沒有什麽可以教給我,所以我們的交易已結束。”

交易結束,這種生活也已結束,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已斷絕。

小方盡量控製自己。

“我找你來,就為了要告訴你,我已經準備走了。”

“你不能走。”小燕道,“至少現在還不能走。”

“為什麽?”

“因為我們還要去找獨孤癡。”

沒有獨孤癡,根本就沒有這個交易。現在他們的交易雖然已結束,可是他們和獨孤癡之間卻仍然有筆賬要算清。

“所以我們兩個人之間最少要有一個人去找他。”小燕盯著小方,“也隻能一個人去。”

“為什麽?”

“因為我是我,你是你,我們要找他的原因本來就不一樣。”小燕臉上的陽光已經照到別的地方去了。她的臉色蒼白,聲音冰冷。

她冷冷地接著道:“我們之間本來就沒有關係。我的事當然要我自己去解決,你不能代替我,我也不能代替你。”

“是你去,還是我去?”

“誰活著,誰就去。”

“現在我們兩個人好像還全都活著。”

“可惜我們之間必定有個人活不長的。”小燕的瞳孔在收縮,“我看得出片刻後我們之間就有個人會死在這裏。”

“死的是誰?”

“誰敗了,誰就要死。”她盯著小方握劍的手,“你有劍,我也有。你已經練成了我的劍法,我也練成了你的劍法。”

“現在是不是已經到了我們要比一比究竟是誰強誰弱的時候?”

“是的。”

“誰敗了,誰就死?”

“是的。”小燕道,“強者生,弱者死。這樣是不是也很公平?”

小方的回答也同樣幹脆:“是的,這樣子的確公平極了。”

劍光一閃,兩柄劍都已拔出。

他們練的雖然是同樣的劍法,可是他們的性別不同、體質不同,智慧和想法也不同。

他們使出的縱然是同樣的招式,在他們出手的那一瞬間,也會有不同的變化。

他們的生死勝負,就決定於那一瞬間。

小燕忽然又問小方:“你有沒有什麽後事要交代給我?”

“你呢?”小方反問。

“我沒有。”小燕居然笑了笑,“因為我不會死的。”

“你有把握?”

“我當然有。”小燕微笑,“否則我怎麽會來?”

小方想笑,卻笑不出來。因為他自己實在連一點把握都沒有。

他的對手卻對自己充滿信心。

在生死一瞬的決戰中,信心無疑也是決定勝負的一大因素。

小燕又在問他:“你自己知不知道你為什麽必敗無疑?”

“不知道。”小方說。

“因為你是男人。”小燕的回答很奇怪。

小方不懂,所以忍不住問:“就因為我是男人,所以我就必敗?”

“是的。”小燕說,“就是這樣子的。”

“為什麽?”

“因為你已經練成獨孤癡的劍法。”小燕道,“我說過,他的劍法很絕,也很邪。每隔一段日子,一定要將精氣宣泄,身心才能保持平衡穩定。”

她故意歎了口氣:“可是你的精氣根本就沒有發泄的地方。所以你最近已經漸漸變了,變得焦躁不安,就算一天衝十次冷水也沒有用。”

她又笑了笑。

“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情緒都無法保持鎮定,他能不能算是個可怕的對手?”小燕帶著笑問,“他怎麽能不敗!”

小方握劍的手又有青筋暴起,掌心已冒出了冷汗。

他自己也已察覺到這一點。

雖然他明知她這麽說是為了要摧毀他的信心,卻偏偏無法反駁。

——如果一個人的信心已被摧毀,又怎能在這種生死決戰中擊敗他的對手?

小燕盯著他:“所以我才問你,你還有什麽後事要交代?還有沒有什麽話要說?”

“隻有一句話。”

小方沉思後說:“就算你能擊敗我,也必將死在獨孤癡的劍下。”

“為什麽?”

小方的回答也跟她剛才的說法同樣奇怪。

“因為你是女人!”他說,“就因為你是女人,所以你永遠沒有擊敗他的機會。”

小燕也不懂,所以也忍不住要問:“為什麽?”

小方道:“因為他的劍法確實很絕,也很邪。我經過五個月後,就覺得有一股精氣鬱結。”

他盯著他的對手。

“可是你沒有。”小方說,“因為你是女人,根本就無法得到他劍法中的精髓。”

小燕的手圓潤柔美,可是現在她握劍的手也有青筋暴起,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

“不管怎麽樣,我好歹都要去試一試。”她掌中的劍尖斜斜挑起,“所以現在我就要先用你來試一試我的劍!”

這時天光已漸漸微弱,暗林中忽然有一道劍光斜斜飛起。

劍風破空一響,木葉蕭蕭落下,劍氣逼人眉睫。

高手間的決戰,通常都是最能吸引人的。在決戰的過程中,那種驚心動魄的變化,出人意料的招式,總能使人看得心動神馳,如醉如癡。

昔年西門吹雪與白雲城主葉孤城約戰於重陽之日,紫禁之巔,三個月前就已傳遍江湖,轟動九城。

想看到這一類的決戰卻不是件容易的事。大多數人都很難有見到這種對決的機會,其中招式間的變化,變化間的精妙處,可不是任何言語文字所能形容得出的。除非你能親臨其境,自己去體會,否則你就很難領略到其中的變化和刺激。

所以對大多數人來說,真正關心的並不是決戰的過程,而是結局。

沒有人能看見小方和小燕這一戰,也沒有人知道這一戰過程的刺激與變化,當然也沒有人能描述得出。

可是這一戰的結局卻無疑是每個人都關心的。

——這一戰究竟是誰勝誰負?

——如果小方敗了,他是不是立刻就會死在那裏?

——如果是小方勝了,他會不會立時就將他的對手刺殺於劍下?

小方的情緒很不穩定,出手當然也很難保持穩定。不但招式間的變化很難把握得恰到好處,連運氣換氣間也很難控製得自然流暢。

可是這一戰他勝了。

因為他遠比他的對手更有經驗,也更有耐力和韌性。

如果這一戰能在數十招之內就決定出勝負,勝的無疑是齊小燕。

但是他們之間強弱的距離並不大,誰也不能在數十招之間擊敗對方。

所以這一戰拖得很長。一百五十招之後,小方就知道自己勝了。

一百五十招之後,小燕就知道自己要敗了。

她的氣力已漸漸不繼,招式運用變化間已漸漸力不從心。

更重要的一點是,她心裏已經有了陰影。

——就算你能擊敗我,也必將死在獨孤癡劍下。

她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

她真正要擊敗的並不是小方,而是獨孤癡。所以她對這一戰的勝負,已經沒有抱太大的熱望。

更重要的一點是,在這種壓力的陰影下,她甚至已忘記敗就是死!

所以她敗了。

“鏗”的一聲,雙劍相擊。

劍花如火般的四散飛激,小燕掌中的劍已脫手飛了出來,小方的劍已到了她咽喉間。

直到劍鋒上的劍氣和寒意已刺入她的毛孔時,她才想起他們之間的約定。

——誰敗了,誰就死!

就在這一瞬間,死亡的恐懼忽然像是隻鬼手般攫住了她,扼住了她的咽喉,捏住了她的關節,占據了她的肉體和靈魂。

她還年輕。

她從來都不怕死。

直到這一瞬間,她才真正了解到死亡是件多麽可怕的事。

人類對死亡的恐懼,本來就是人類所有的恐懼中最大、最深切的一種。

——因為死就是所有一切事的終結,就是一無所有。

這種心理上的恐懼,竟使得齊小燕整個人的生理組織,都起了種奇異的變化。

她的舌、她的嘴腔、她的咽喉,忽然變得完全幹燥。

她的肌肉關節忽然變得僵硬麻木。

她的瞳孔在收縮,毛孔也在收縮。所有控製分泌的組織都已失去控製。

她的心跳與呼吸幾乎已加快了一倍。

更奇怪的是,就在這種變化發生時,她忽然又覺得有種說不出的衝動。

她的情欲忽然因為肌肉的收縮摩擦,而火焰般燃燒起來。

她身上穿的隻不過是件皮膚般溫軟柔薄的衣服,連皮膚的戰栗,肌肉的顫動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她很想問小方:“你為什麽還不殺了我?”

她沒有問,因為她已無法控製她喉頭的肌肉和她的舌頭。

她沒有問,因為她忽然發現小方生理上,也起了種又奇怪又可怕的變化。

這種變化使得她的心跳得更快。

她閉上眼睛,不敢再看。她閉上眼睛時,她的呼吸已變為呻吟,蒼白的臉已紅如桃花。

這時候她已經知道小方不會殺她了,也知道小方要做什麽。

她已經感覺到小方熾熱的呼吸和身子的壓力。

她無法推拒,也不想推拒。

——隻因為她本來就已想到結果一定會是這樣子的。

她忽然放鬆了自己,放鬆了她的身體四肢,放鬆了所有的一切。

因為她知道隻有這樣才能得到解脫,一種幾乎和死亡同樣徹底的解脫。

這一天是八月十五日,是齊小燕的生日。

她是在中秋節生的。可是直到她已完全解脫後再睜開眼睛時,她才想起這一天是她的生日,才想起這一天是中秋。

因為她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了一輪明月。一輪比她在往昔任何一天晚上,所看見過的明月都更圓更亮的明月。

然後她才看見小方。

小方在月下。

月光清澈柔和,平靜穩定。他的人也一樣。

他已完全恢複平靜,完全放鬆了自己。他的人仿佛已和大地明月融為一體。

大地明月是永不變的。他這個人仿佛也接近永恒,接近那種平和安定永恒不變的境界。

小燕很想告訴他:“現在你的劍法已經真正練成了。”

她沒有說。因為她忽然覺得眼中有一股淚水,幾乎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因為她雖然敗了,雖然已經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擊敗獨孤癡,永遠無法到達劍術的巔峰。

可是她已幫助一個男人突破了困境,到達了這種境界。

她的身體已經有了這個男人的生命,他們的生命已經融為一體。

他的勝利,就等於是她的。

天色漸漸亮了,月光漸漸淡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輕輕地告訴小方:“你已經可以去找獨孤癡。”

小方完全沒有反應。

她不知道小方有沒有聽見她的話,可是她已經聽見了一聲雞啼。

就像是上次一樣,聽見了這聲雞啼,她就忽然躍起。就像是個聽不得雞啼、見不得陽光的幽靈鬼女般忽然逃走,消失在灰灰暗暗、迷迷蒙蒙的曉霧裏。

這一次小方沒有讓她逃走。

小方也追了出去。

第一聲雞啼響起時,就是獨孤癡起床的時候。

睡眠是任何人都不能缺少的。他也是人,可是即使在睡眠中他也要隨時保持清醒。

他睡的是張石板床,窄小冰冷堅硬,吃的食物簡單粗糲。

他絕不容許自己有片刻安逸。

這就是一個劍客的生活,遠比任何一個苦行僧過得更苦。他卻久已習慣了。

他總認為無論你要獲得任何一種榮耀,都必須付出痛苦的代價,必須不斷地鞭撻自己。

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的劍法是怎麽樣練成的,他自己也從來不願提起。

那無疑是段辛酸慘痛的經曆,其中也不知包含多少血淚汗水。

因為他既不是名門子弟,也沒有顯赫的家世。血淚和汗水就是他必須付出的代價。

現在他的劍法總算已練成。

他一劍縱橫,轉戰南北,從來也沒有遇見對手。

直到他遇到了卜鷹。

——卜鷹,你在哪裏?

他**裸地從**坐起,就像是個僵屍突然自棺中複活。

他蒼白的臉上從無任何表情。這些日子來,除了他掌中有劍的時候,他這個人就好像真的變成了僵屍。

這就是他多年禁欲的結果。絕對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這是件多麽痛苦的事,也沒有人比他更了解一個人要使出多大的力量才能克製自己的情欲。

窗外還是一片黑暗,大多數人都還在沉睡中。

可是他知道,等他走出這屋子時,小蟲一定已經在等著服侍他。

每天早上,他都要小蟲把他的全身上下擦洗幹淨,替他穿好衣服。

因為他知道這個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要將他刺殺於劍下。他絕不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可是他又需要這個孩子來鞭策激勵他。他總認為就算最快的馬也需要一根鞭子才能跑得更快。

這個孩子就是他的鞭子。

所以他留下了他,卻又不斷地折磨他、羞辱他,讓他在他麵前永遠都抬不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