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遊女·遊魂·遊絲
01
一刀揮出,斷的居然不是頭。
02
金樽已將飲盡,尚未飲盡。因夢用一雙十指纖纖的蘭花手,為自己倒了一杯鬱金香,琥珀色的酒,春蔥般的手,人如白色山茶,一張嘴卻又偏偏紅如櫻桃。
這是一幅多麽美的圖畫,隻要是一個稍微有一點想象力的人,都應該可以想象得到。慕容秋水無疑是個非常有想象力的人,可是在他眼前出現的卻是另外一幅圖畫。
他看到的纖纖十指不是蘭花,而是十根尖尖的錐子,他看到的紅色不是櫻桃,而是鮮血。
他唯一沒有看見的是——他沒有看見血是從哪裏流出來的。
因夢舉杯,淺淺地啜了一口,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才說:“慕容,你實在是個有福氣的人,又有權,又有勢,又懂得享受,不但英俊瀟灑,而且年少多金。”她問慕容秋水,“你知不知道你這一杯酒已經可以換別人一年的糧食了?”
慕容微笑。
因夢到這裏來當然不是為了來對他說這些話的,他的奢侈每個人都知道,她現在本來應該在法場裏。韋好客和他都想不通她為什麽會到這裏來,來幹什麽。可是他們都能沉住氣不開口。
他們都相信因夢自己一定會說出來的,想不到她接下去說的話,還是和丁寧完全沒有關係。
“像你這樣的男人,已經足夠讓女人著迷,何況你還有一樣最大的本事。”
“什麽本事?”
“你會騙人,尤其是女人。”因夢歎息著說,“連我這樣的女人都被你騙了,還有什麽樣的女人你騙不到?”
慕容依舊微笑。
“你答應過我不到日子,絕不讓丁寧死的。現在呢?”
——現在午時三刻已過,丁寧當然已經死在薑斷弦的刀下。
因夢又說:“奇怪的是,你雖然騙了我,可是我一點也不生氣。”
她真的不生氣,非但不生氣,反而好像覺得很愉快的樣子。
這確實是一件怪事。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不生氣?”因夢問慕容,“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不到法場去?”
“我不知道。”
因夢吃吃地笑了,又斟酒,又幹杯,又笑,笑聲如銀鈴。
“你當然不知道,如果我不說出來,你永遠都不會知道的。”
“那我倒不著急,因為我太了解你了。”慕容笑得也同樣愉快,“我相信你一定會說出來的,想要你不說都很困難。”
“哦。”
“這件事你一定做得很得意,如果你不說出來,不讓我知道豈非很沒有意思?”
“你說對了,我當然一定要告訴你,否則我晚上怎麽睡得著覺?”
因夢再幹一杯,卻不再笑。
“我不到法場去,因為根本不必去。”
因夢說:“我不生氣,因為應該生氣的並不是我,而是你。”
“那你就錯了。”慕容還在笑,“我這個人最大的好處,就是一向很少生氣。”
“可是我保證你會生氣的。”因夢說,“不但會生氣,而且氣得要命。”
“哦?”
“一個自己認為絕對不會做錯事的人,如果做錯了一件事,而且錯得很厲害,你說他會不會生氣?”
“難道你是說我做錯了一件事?”慕容反問,“我做錯了什麽事?”
“刑部裏有資格的劊子手很多,可是你卻一定要請薑斷弦來執刑。”因夢說,“本來我一直都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現在你已經明白了?”
“嗯。”
“你能不能告訴我?”
這本來是件很複雜的事,可是因夢隻用幾句話就說得很明白。
“薑斷弦殺丁寧,丁家的人殺薑斷弦,我不想讓丁寧死得太快,我劫法場,風眼殺我,你殺風眼,大家死光,隻有你依舊逍遙自在,這個計劃本來的確好極了。”因夢說,“隻可惜你做錯了一件事。”
她又補充。
“你也應該很了解我,我天生就是個喜歡爭強好勝的人,而且脾氣又臭又硬,說出來的話從無更改。”因夢說,“所以你算準我一定會去劫法場,也算準風眼一定不會放過我。”
她說:“可是你看錯了一個人。”
慕容秋水忍不住問她:“我看錯了誰?”
“薑斷弦。”
慕容秋水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本來還在笑的,然後笑容就漸漸地消失,然後他的臉色就忽然在一瞬間變為鐵青僵硬。
因為他忽然發現他實在不了解薑斷弦這個人。
他隻知道薑斷弦是世襲的刑部執事,是個資深的劊子手,經驗老到,落刀奇準。
他也知道薑斷弦就是十餘年來,江湖中最神秘可怕的刀客彭十三豆。
可是他現在忽然發現,他對薑斷弦這個人所知道的,隻不過是一些外表的形象而已,而且隻不過是一些很表麵化的形象。
對於薑斷弦這人內心的思想和內在的性格,他根本一無所知。
把一個自己一無所知的人,用為自己計劃中最重要一個環節,這是件多麽可怕的事?
慕容秋水忽然又想要喝酒了,隻可惜最後的一杯酒已被因夢飲盡。
因夢一直都在看著他,眼中那種譏誚的笑意,就好像他在看別人時那種眼神一樣。
他手中已被倒空的酒樽,也仿佛變得比傾滿美酒更重得多。
他知道他一定犯下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他一向都知道,每一個錯誤都可能是致命的錯誤,不管這個錯誤是大是小都一樣。
“你對薑斷弦這個人知道得有多少?”慕容問因夢。
“我對他知道得並不多。”因夢說,“可是我至少知道得比你多一點。”
“哪一點?”
“我至少知道他絕不會殺丁寧。”
因夢說:“如果兩人對刀,隻要他有機會殺丁寧,必殺無疑,可是在今日這種情況下,他一刀斬落,斬的絕對不會是丁寧的頭。”
一刀揮出,斷的居然不是頭。
花景因夢用一種非常溫柔的態度,把一件非常殘酷的事實告訴慕容秋水。
“如果我算得不錯,你就慘了。”她說,“不幸的是,這一次我是絕對不會算錯的,因為我已經把薑斷弦這個人徹底研究過。”
慕容的笑容已完全消失。
他知道因夢並不是在恐嚇他,如果丁寧真的能夠不死,那麽他就真的要慘了。
“其實你也應該知道薑斷弦是個多麽自負的人,他以彭十三豆的身份出現在江湖之後,大小數十戰,隻敗過一次,就是敗在丁寧的手下。”因夢說,“以他的性格,怎麽肯在這種情況下殺丁寧?”
她說:“如果他這一次救了丁寧,再安排時地與丁寧決一死戰,就算再敗一次也一樣能博得天下英雄的佩服尊敬,否則他縱然能將丁寧立斬於刀下,別人也一樣會對他恥笑辱罵。”
這一點慕容秋水也明白,有個性的江湖男兒,確實是不會做這種事的。
他不能不承認這一點確實是他的疏忽,任何一點疏忽都足以造成致命的錯誤。
韋好客卻在冷笑。
“我相信。”他說,“我相信薑斷弦這一次很可能不會殺丁寧,可是我絕不相信今天有人能把丁寧救出法場。”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就算薑斷弦不殺丁寧,丁寧今天還是死定了?”因夢問。
“是的。”韋好客的回答充滿自信,“我的意思就是這樣子的。”
他冷冷地接著說:“我相信你一定已經看到了風眼。”
因夢歎了口氣說:“是的,我看到了他,他老了很多。”
“雖然老了,卻仍未死。”韋好客說,“隻要他不死,丁寧今日就休想活著離開法場。”
慕容秋水的心情又比較好一點,他相信韋好客說的也不是假話。
以丁寧現在的體力,隨便派三兩個衛士就可以把他解決掉,根本用不著風眼出手。
有風眼在,當然更萬無一失。
如果他不在,薑斷弦如果想帶丁寧走,也許還有機會,以薑斷弦的武功,就算手裏抱著一個人,衛士們也擋不住。
風眼卻可以在任何一種情況中把他留下。
慕容臉上又露出了微笑,態度又變得極溫柔優雅,微笑著對因夢說:“我知道你說的話不假,隻可惜我算來算去,還是算不出你的那位公子在哪一種情況下,才能夠活著離開法場。”
因夢也笑了,也用同樣溫柔優雅的笑容對慕容秋水說:“我也知道你說的不是假話,隻不過我還是想跟你打一個賭。”
“打什麽賭?”
因夢將杯中的殘酒一口飲盡,輕輕地放下酒杯,直視著慕容秋水,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賭丁寧現在已經活著離開了法場。”
現在已經過了午時三刻,就算薑斷弦那一刀砍下時,並沒有砍斷丁寧的人頭,丁寧要活著離開法場還是難如登天。
無論任何人從任何角度去想,他都連一點機會都沒有。
慕容秋水也在直視著因夢,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你賭什麽?”
“我知道你是個好賭的人,有一次隻為了別人賭你絕不可能跟他的小老婆上床,你甚至不惜用你的兩條腿作賭注。”因夢問慕容,“有沒有這回事?”
“有。”
“你常常都賭得這麽大,這一次我跟你賭小的,你一定會不高興的。”因夢柔聲說,“像你這麽可愛的人,我怎麽能讓你不高興?”
說完了這句話,她就做出了一件讓人很難想象到她會做出來的事。
她忽然掀起了她那件雪白的長裙,露出了她那雙雪白的腿。
然後她才問慕容:“你看我這兩條腿,是不是勉強可以比得上你的一條腿了?”
“你是不是想用你的兩條腿賭我的一條腿?”
“是的。”
慕容臉上的笑容並沒有完全消失,因為在它還沒有消失之前就已凍結、僵硬。
他非常了解因夢,沒有把握的事,她是絕對不會做的。
——這一次她憑什麽有把握敢斷定丁寧能生離法場?
慕容忽然發現自己的掌心在冒冷汗。
“你究竟賭不賭?”因夢在催促,“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你就已經知道結果,還賭什麽?”
她說:“不管你賭不賭,我都要你立刻就回答我,在我數三的時候就回答我。”
她立刻就開始數,數得很快,慕容秋水卻完全僵住。
他好賭,而且敢賭,他確信丁寧連一點機會都沒有,可是“我賭了”這三個字,他硬是沒法子從他嘴裏說出來。
因為他忽然從因夢的眼神中發現了一件他從來不願承認的事。
——這個女人仿佛已經掌握了某一種神秘的力量,能夠將他完全摧毀。
因夢的時限已到,“三”字已說出口,慕容卻連一個字都還沒有說出來,隻不過好像聽見一個人在很遙遠的地方,替他說了他想說而沒有說出口的三個字。
“我賭了。”
這三個字是韋好客說出來的。
“我賭了。”他用一種雖然有點嘶啞,但卻非常堅定的聲音說,“慕容不賭,我跟你賭了。”
對於這件事,他比慕容更有把握。他敢賭,當然是因為他確信自己絕不會輸。
03
“請轉身。”
薑斷弦將這句話重複一次,丁寧終於轉身,天色一片空冥,他的臉色也如天色。
——在臨死前的這一瞬間,他心裏在想什麽?是在想他的親人、朋友、情人?還是在想他的仇敵?是在想他這一生中所經曆的歡樂?還是在想他的痛苦、悲傷和不幸?
——也許他心裏什麽都沒有想,也許他的靈魂已經飛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這時候薑斷弦的刀已經動了。
他反把握刀,橫肱外推,正是他獨門刀法的標準姿態,也是他獨特的標誌。
這一刀推出,人頭立刻落地,從無幸免,也從無例外。
隻有這一次——
這一次他的刀鋒並沒有推向丁寧的後頸,卻以刀背去挑反綁在丁寧後背的金絲絞索。
他的臂斜抬,刀挑絞索,將丁寧的人也挑了起來,右肩上的肌肉突然墳起,全身的力量都已經在這一瞬間集中到他的右臂。
也就在這一瞬間,丁寧的人已經被這一挑之勢帶動得飛了出去,就像是一隻風箏般飛了出去,飛過了監斬官的法案,越過燒煤的窯。
幾乎也就在這同一瞬間,窯上的煙囪口裏,忽然飛出了一根長鞭,鞭梢毒蛇般卷住了丁寧的腳,把他硬拉入煙囪裏。
煙囪不大,丁寧就好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硬拉進去的,可是一沒入煙囪,立刻就看不見了。
從薑斷弦推刀,到丁寧沒入煙囪,所有的動作幾乎都是一眨眼之間所發生的。
然後才有驚怒叱聲,然後才有人驚動拔刀。
薑斷弦的刀出鞘,手把反轉,橫刀斜舉,刀鋒在陰冥的蒼穹下看來更陰森肅殺可怖。
“請不要動。”薑斷弦的聲音比刀鋒更冷,“誰動,誰死!”
有三個人動了,兩個人撲向燒窯,一個人撲向薑斷弦。
三聲慘呼都很短促,因為慘呼聲還沒有完全呼出來,氣就斷了。
三個人從不同的方位撲出去,撲向兩個不同的目標,卻在一瞬間同時死於薑斷弦的刀下。
這一刀的威力和速度,委實讓人很難想象。
沒有人動了,沒有人還敢動,薑執事的刀法早已名動九城,親眼看到後,才知道果然名下無虛,還有誰願意送死?
隻有一個人。
一直聲色不動端坐不動的監斬官,現在卻慢慢地站了起來,繞過桌子走出去,走到距離薑斷弦隻有六七尺才停下。
這種距離正好是他們這樣的高手,在一擊間就能置人於死命的距離。
兩個人互相凝視,雖然也和那些衛士一樣都沒有動,可是情況卻是完全不一樣的,給人的感覺也完全不一樣。
他們靜立對峙,就好像箭在弦上,一觸即發,又好像兩隻對峙的野獸,全身都充滿了危險和殺機。
那些衛士看來卻隻不過像是一個個木偶而已。
天色忽然變得更陰暗,人的臉色看來也更陰暗。監斬官凝視著薑斷弦,輕輕地歎了口氣。
“想不到這次我們又不是站在同一邊的。”
“我早就告訴過你,”薑斷弦說,“我們永遠都不會是朋友。”
04
一直到薑斷弦和監斬官的決戰之前,這件事從頭到尾柳伴伴都親眼目睹。
根據她以後對她一個密友的敘述,她的說法是這樣子的。
——她說的話當然要從她絞殺詹總管,進入地道之後開始。
“地道的盡頭是個非常陰冷潮濕黑暗的地方,而且充滿了一種燒焦了的氣味。”伴伴說,“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地方是個燒煤的窯。”
她說。
“那個窯是用火磚砌成的,有兩塊磚之間,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被人挖出了一條縫,從這條縫裏看出去,外麵就是法場。”
“這個法場雖然很簡陋,可是警衛森嚴,法場上的每個人都帶著一種殺氣騰騰的樣子,如臨大敵,尤其是那個監斬官,我這一輩子都沒有看見過這麽陰沉可怕的人,他走進法場的時候,連天色都好像變了。”
“他剛坐下,丁寧就來了,看起來居然樣子很好,好像並沒有把生死放在心上。”伴伴歎了口氣,“丁寧這個人,就是這個樣子的,好像從來沒有把任何事放在心上。”
——其詞若有憾焉,其實心乃喜之。
伴伴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聽的人立刻就可以了解她對丁寧的感情。
“最後走入法場的是薑斷弦,慕容秋水和韋好客居然都沒有來。”
伴伴接著說下去。
“我想他們大概也不好意思眼見一個本來就是他們好朋友的人,頭顱被砍下。後來發生的事,就是我想不到的了。我做夢也想不到,薑斷弦居然沒有殺丁寧,反而用刀把他挑飛,就在這時候,牧羊兒忽然把他的長鞭從煙囪裏飛卷出去,把丁寧從煙囪外卷了進來。”
薑斷弦推刀和牧羊兒揮鞭,配合得真是好極了,就好像兩個人已經在一起練習過很多次。聽到這裏的時候,她的朋友才問她:“然後呢?”
伴伴說:“然後牧羊兒就立刻要我拖著丁寧走出秘道,坐上詹總管的那輛馬車,離開了法場。”
“那時候丁寧還被反綁住,功力也還沒有恢複,臉色更難看。”伴伴說,“我了解他的心情,他寧願落在薑斷弦刀下,也不願死在牧羊兒手裏。”
05
丁寧心裏的想法的確就是這樣子。
——薑斷弦為什麽不殺他?他多少還可以了解到這一點,可是他實在想不通薑斷弦為什麽要把他從那個方向挑出去。就好像已經很精確地計算過,特地要讓他越過那個煙囪。
——難道他和牧羊兒是早就約好了的?難道他們對他還有更惡毒的計劃?
丁寧心裏不但混亂,而且有一種說不出的憤怒、恐懼和屈辱。
像牧羊兒這種人,在他心目中,隻不過是一堆渣滓而已。可是現在他隻有任憑這個渣滓擺布。
牧羊兒一直在注意著他臉上的表情,一直在不停地吃吃地笑。
“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牧羊兒說,“你心裏一定在猜想,我會用什麽法子來對付你?”
他得意地大笑:“你永遠都猜不出的,因為你跟我不同,你是個好人,我卻是個瘋子,像我這種瘋子做出來的事,你連做夢都想不到。”
他忽然一把揪住柳伴伴的頭發,把她拖了過來。
“可是你隻要看看這位小姐的樣子,你多少總可以想象到一點了。”
丁寧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實在想不到這個**猥的瘋子曾經對這個女孩做過什麽事,他連看都不忍去看她。
伴伴的心幾乎已經被撕裂了,為了丁寧,她不惜去做任何事,不惜犧牲一切,可是丁寧卻好像根本不認得她這個人。
“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要用什麽方法對付你。”牧羊兒說,“我要把你關在一間很舒服的小屋子裏,每天喂你吃七八斤豬油,把你養得像一條超級肥豬那麽胖,胖得連肚子上的肥肉都可以一直垂落在地上。”
他又大笑:“那時候我就會好好地把你放出去了,讓江湖中人都來看一看,風流瀟灑的丁公子,究竟是個什麽樣子的人。”
丁寧連脊椎裏都冒出了冷汗。
他知道牧羊兒這種人隻要說得出,就能做得到,不管多卑鄙下流醜惡的事都做得到。
伴伴當然更明了這一點,她忽然撲過來,一口往牧羊兒後頸的血管咬了下去。
牧羊兒既沒有回頭,也沒有閃避,隻是一巴掌打了出去。
他的手又瘦又小,就像是個發育不全的小孩子,他連眼角都沒有去瞟伴伴一眼。
可是他一巴掌打出去,正好就打在伴伴嘴角上,伴伴被他這隻小小的手打了一下,就好像被人用大鐵錘子錘了一下。
伴伴後來對她那位親密的朋友說:“那時候我心裏隻有一種想法,我想這一次我們真的完了,我和丁寧都完了,都糊裏糊塗掉進了一個萬劫不複的地獄裏,永世都不得超生。”
“後來呢?”她的朋友問,“後來是不是又發生了什麽想不到的事?”
“後來發生的事,我的確沒有想到,”伴伴說,“我連做夢都沒有想到,奇跡就在那時候出現了。”
就在那時候,薑斷弦忽然出現了,忽然出現在他們那輛馬車裏。
看見了薑斷弦,牧羊兒就忽然變得像是一隻羊,忽然就縮成了一團。
“你老人家要我做的事,現在我都已做到了。”牧羊兒對薑斷弦說,“現在丁寧全身上下從頭到腳都是你老人家的了。”
薑斷弦冷冷地看著他,過了很久,才冷冷地說:“我從來不殺不是人的人,可是今天我卻要破例一次。”
“後來呢?”
聽到這裏,那位親密的朋友才問伴伴:“後來薑斷弦是不是真的殺了牧羊兒?”
“當然是真的。”
伴伴說:“本來我根本沒有看見薑斷弦手上有刀,隻看見他的手臂往外輕輕一推,牧羊兒的人就往車子外麵飛了出去,等到他的人看不見之後,才看見有一股鮮血噴了進來。”
她說:“後來我才知道,牧羊兒潛入法場,完全是薑斷弦在幕後安排的。”伴伴說,“薑斷弦知道丁寧的體力絕不會恢複得這麽快,縱然他不殺丁寧,丁寧也沒法子逃出去。”
“所以他就安排了牧羊兒這條伏線,做丁寧的退路。”
“薑斷弦這一生中最大的願望,就是要將丁寧刺殺於他的刀下,在一場公公平平的決鬥中,憑自己的武功,將丁寧刺殺於刀下。”
“在這次決鬥之前,他不但要丁寧活著,而且要活得很好。”
“牧羊兒既然知道了薑斷弦的秘密,當然非死不可。”伴伴恨恨地說,“隻可惜他隻死了一次,我真恨不得他死一千次一萬次才好。”
她的朋友歎了口氣。
“現在我才明白花景因夢為什麽不讓丁寧死了。”這位朋友說,“她一定也跟你恨牧羊兒一樣,把丁寧恨得入骨,如果丁寧隻死一次,她怎麽能解得了恨?”
伴伴立刻就反駁:“那是完全不一樣的。”
“什麽不一樣?”她的朋友問。
“我恨牧羊兒,和因夢恨丁寧是完全不一樣的。”伴伴說,“我恨牧羊兒是真的恨。”
“因夢恨丁寧難道是假的?”
“不是假的,而是另外一種恨。”伴伴說,“因為我跟她一樣也是女人,所以我才能了解這一點。”
“哪一點?”
“恨也有很多種,有一種恨總是和愛糾纏不清的。愛恨之間,相隔隻不過一線而已,愛得太強烈,忽然間就會變為恨,恨得太強烈,也可能忽然變成為愛。”
伴伴說:“因夢對丁寧的恨就是這一種。”
一個獨坐在風鈴下的寂寞女人,一個浪跡天涯的江湖浪子,他們在一起相處了一段時間之後,如果沒有生出一點感情,那才是怪事。
06
就從薑斷弦出現的那一刹那開始,江湖中有很多人的命運都改變了。
一直認為自己已墜入地獄的柳伴伴,忽然間就脫離了苦海。
這隻不過是其中一個例子而已。
丁寧、風眼、韋好客、花景因夢、慕容秋水,甚至連薑斷弦自己的命運,也必將因此而改變。
風眼讓薑斷弦離開法場隻因為一句話:“今天你讓我走,三個月後的今天,我必定來此相候,就算我死了,也會叫人把我的屍首抬來。”薑斷弦說,“如果你答應我這件事,我一定也會替你做一件事。”他說,“你應該相信我一向言出必踐。”
風眼毫不遲疑就回答:“我相信。”他說,“你去。”
07
丁寧靜靜地坐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最少已經有一個時辰沒有開口說過話,也沒有移動過。
薑斷弦就坐在他對麵,也和他同樣安靜沉默。
他們都是不世出的絕頂天才,對於刀的了解和熱愛,近百年來,恐怕再也找不到另外一個人能比得上他們。
所以他們也是不能並容於當世的大敵,正如一山之中不容兩虎並存。
可是在這個時候,他們兩個人之間,卻好像完全沒有敵意,反而有一種極深摯的了解和尊敬。
——能讓你的仇敵這麽樣對你,絕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至少先要學會尊敬自己。
先打破沉默的是薑斷弦。他凝視著丁寧看了很久,才說:“你這次一定受了很大的折磨,身體的損傷也很重。”
“是的。”
“以你自己的估計,你大概需要多少時候才能完全複原?”
“你看呢?”丁寧反問。
“我希望不要超過三個月。”
“為什麽?”
“因為我約了一個人在三個月後的今天了斷一件事。”薑斷弦說,“我希望先把我們之間的恩怨在那一天之前解決。”
丁寧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說不出的苦澀之意。
“我知道你約的是誰。”丁寧說,“你約的一定就是剛才那位監斬官。”
“我約他,當然是為了你,可是你並沒有欠我什麽。”
丁寧沉默。
“花景因夢這麽樣恨你,當然是因為她一直認為花錯是被你殺了的。”薑斷弦說,“想不到你一直都沒有辯說。”
丁寧又沉默了很久。
“我也想不到。”丁寧說,“我想不到這一次你居然沒殺我。”
薑斷弦也默然等著丁寧說下去。
“依你的性格,本來是絕不會在對方完全無法反抗時,殺死一個曾經擊敗過你的仇敵,這一點我也明白。”丁寧說。
丁寧說:“可是你如果殺了我,天下就再也沒有人知道殺花錯的不是我而是你,花景因夢也絕不會找你複仇。”
他說:“你當然也知道她是一個多麽可怕的仇敵。”
“是的,我知道。”薑斷弦說,“就因為我怕她,所以我才不能殺你。”
有所不為,有所必為。
對某些人來說,有些事是死也不敢做出來,有些話是死也不肯說出口的。
——你認為我是這樣的人,我就是這樣的人,如果你一定認為這件事是我做的,那麽這件事就算是我做的又何妨?
這種人的骨頭當然奇硬無比,丁寧無疑就是這種人。
薑斷弦說:“你寧願結下她這種可怕的仇敵,你所忍受的折磨,已經到了人類所能忍受的極限,但你卻還是沒有分辯一個字。”
他替丁寧解釋。
“因為你覺得在那種情況下,如果你說出花錯並不是死在你手裏的,豈非就好像在向花景因夢求饒一樣,像你這樣的人當然不會做這種事的。”薑斷弦說,“像你這種人,我怎麽能殺?”
丁寧忽然用一種很特別的態度笑了笑。
“你錯了。”他說,“這次你實在大錯特錯。”
“錯在哪裏?”
“我沒有說出這件事的真相,隻因為花景因夢從一開始就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丁寧說,“我替你去赴約之後,她就在一刹那間把我製住,我就沒法子再開口說一個字。”
薑斷弦的臉繃緊,然後就忽然有一個很奇妙的現象發生了。
——在他那張永遠如冰雪般岩石般冷峻的臉上,居然出現了一抹如沐春陽般的笑容。
“我沒有錯,因為從頭到尾我都沒有看錯你。”
“哦?”
“你就是這麽樣一個男人,不該說的話死也不說,要說的話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一定要說出來。”薑斷弦說,“從古至今無人不死,我這一生活得已足夠,如果死在你的刀下,我死而無怨。”
丁寧毫不遲疑就回答:“我也一樣。”
兩個人又互相沉默了很久,薑斷弦才說:“我也相信你的體力在三個月之內一定能複原,所以我已經決定在這裏陪你八十天。”
“你要在這裏陪我?”丁寧有一點驚訝,“為什麽?”
“因為一個人。”
“誰?”
“花景因夢。”
薑斷弦解釋:“這裏雖然是一個別人很難找到的隱秘地方,可是我相信花景因夢還是很快就會找來的,我相信她這一生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放過你,說不定現在她就已經知道了我們的行蹤。”
丁寧無語。
“可是如果我在這裏,就算她找到這個地方也不會出手的。”薑斷弦說,“我想她一定不願再見到我。”
——那一次在風呂屋內發生的事,對因夢來說當然是段很不愉快的回憶。
丁寧終於點頭。
“這個地方本來就是你的,你要留下來,誰也不能趕你走。”
“可是你的起居飲食,還是需要別人照顧。”薑斷弦說,“我當然沒法子照顧你,所以我已經另外替你找了一個人。”
丁寧轉過頭,就看見了伴伴。
——薑斷弦為什麽要這個女人來照顧我?難道她認得我?我為什麽完全認不出她?
08
天已經黑了。
風眼靜靜地坐在黑暗中,已經等了很久,才看見花景因夢提著一盞白紗宮燈,沿著用鵝卵石鋪成的小徑往這個亭子走了過來。
在朦朧的燈光下,在淒迷的夜色中,她看來還是像多年前那樣苗條,那樣年輕。
她看到風眼時,也沒有那種已經離別多年的拘束和陌生,隻是淺淺一笑。
“對不起,我來遲了。”因夢說,“因為我一定要等到拿到賭注時才能來。”
“什麽賭注?”
“一個小小的賭注,我跟韋好客小小地打了一個賭。”因夢說,“我贏了。”
“你贏了什麽?”
因夢歎了口氣:“我贏來的東西,其實連一文都不值。”她好像覺得很不滿意的樣子,“我隻不過贏了韋好客的一條腿而已。”
對別人來說,一條已經被砍斷的腿確實可以說是一文不值。
可是對那個斷腿的人來說呢?
“我一直認為韋好客是個聰明人,想不到他遠比我想象中愚蠢得多。”風眼的辭色依舊很冷漠,“他不該跟你賭的。”
“可是這一次他本來以為自己有穩贏不輸的把握。”因夢說,“他從未想到丁寧能活著離開法場。”
“你呢?”
因夢笑了笑:“你一向很了解我,如果我沒有十分勝算,怎麽會跟他打這個賭?”
“莫非你早已知道丁寧能脫走?”
“四天之前,就已經有人把丁寧這次脫逃的計劃泄露給我了。”因夢說。
“是誰泄露給你的?”
“是牧羊兒。”
“他怎麽會知道薑斷弦的秘密?”
“因為他本來就是薑斷弦安排好的一著棋,連煤場的管事老詹都是薑斷弦安排的。”因夢說,“丁寧的身子被挑起時,恰巧越過煙囪,它的力量、方向和角度,薑斷弦當然也早已計算過。”
風眼冷冷地說:“想不到薑斷弦也是個心機如此深沉的人。”
“隻可惜他還是沒想到牧羊兒會把這個秘密出賣給我。”
“也許他早已想到了。”風眼的聲音更冷淡,“牧羊兒的屍體已經被人像野狗般丟在亂墳堆裏。”
“你呢?”因夢問風眼,“我不信你沒有發現燒窯裏有人。”
“我也不信。”
“那麽你為什麽不揭穿?”
“因為我一直認為窯裏的人是你。”風眼說,“直等我接到你要人轉交給我,約我在此相見的那張紙條,我才知道你當時不在法場。”
“你是不是覺得很意外?”
“是的。”
風眼說:“隻不過我相信如果你不在法場,就一定有很好的理由。”他說,“你果然有。”
因夢又笑了。
“你果然很了解我,還是像以前一樣了解我,”她說,“可是現在我卻有一點不了解你了。”
“哦?”
“我實在想不到你會讓薑斷弦走。”
風眼轉過頭,遙眺遠方的黑暗,過了很久之後才說:“薑斷弦如果要走,世上有誰能阻留?”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絕對可以肯定的。
“沒有。”
宮燈已經熄了,是被因夢吹熄的,夜色青寒如水,人靜如夜。
靜默良久,因夢才悠悠地說:“我們已經有很多年不見了,當初我離開你的時候,雖然是情非得已,你一定還是會很生氣的。”她的聲音溫柔如水,“可是現在已經事隔多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原諒我。”
風眼的臉色看來也好像是水一樣,冷如水。
水的特性,就是有多重的麵貌,多重的變化,就好像一個多變的女人一樣,就好像花景因夢一樣。
“如果你能夠原諒我,我也不求別的。”因夢說,“我隻求你替我去做一件事。”
“隻要你有一點可能追查出丁寧的藏身處,薑斷弦就一定會留在那裏保護丁寧。”
“我也相信他一定會這樣做。”因夢說,“他總認為我有點怕他,總認為隻要有他在那裏,我就不敢出手了。”
因夢又嫣然一笑:“其實情況好像也是這樣子的,我好像實在有點怕他。”
風眼冷冷地說:“我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你才會來找我。”
“我承認。”
“你是不是要我去對付薑斷弦,好讓你去把丁寧劫走?”風眼說。
“是的。”
因夢凝視著風眼。
“你為我做的事已經太多了,我隻求你再為我做一件事,我保證這是最後的一次。”她的眼中充滿柔情,“我相信你一定不會拒絕的。”
天色更暗。
風眼石像般靜坐不動,誰也看不出他臉上是什麽表情。
他的確從未拒絕過因夢的要求。
風眼冷冷地看著她,嘴角忽然露出一絲笑紋,卻又笑得那麽陰寒尖冷,仿佛刀鋒。
“其實你根本就不用說的,你約我來,我就知道你是要我去替你做一件事。”他說,“現在我甚至已經知道那是什麽事。”
因夢好像覺得非常驚訝:“你真的知道?”
“現在丁寧的功力還沒有恢複,薑斷弦救人救到底,一定會替他找一個很隱秘的靜養處。”風眼說,“可是現在你一定已經知道這個地方在哪裏了。”
“這個地方既然如此隱秘,我怎麽會知道?”花景因夢故意問。
“牧羊兒既然已將這個秘密泄露給你,當然也會把他帶著丁寧從法場逃竄的秘道出口告訴你。”風眼說,“你既然知道出口處,當然就有法子追蹤丁寧。”
因夢嫣然。
“你真的太高估我了。”她說,“可是我也不能不承認,事情確實就是這樣子的。”
“我能想到這一點,薑斷弦也可能同樣會想到。”風眼說,“在他與丁寧決戰之前,他絕不容任何人傷及丁寧毫發。”
因夢歎了口氣:“想不到你非但了解我,還能夠這麽樣了解薑斷弦。”
——這是不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同樣的人?
這一次呢?
“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女孩,我從未想到過你會對我有什麽目的。”風眼說,“我隻不過盡我所能來幫助你。”
他的聲音仿佛來自黑暗的遠方。
“直到你不告而別的那一天,我都沒有懷疑過你,可是,以後……”
因夢打斷了他的話。
“我也知道以後你一定聽到過很多有關我的事,可是你一直都沒有找我報複,”她的聲音更溫柔,“可見你並沒有恨我。”
“我為什麽要恨你?”風眼說,“我所做的事,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
“這一次呢?”
“這一次就不同了,”風眼說,“此時已非彼時,往事都已過去,是非恩怨俱忘。”
他的聲音更遙遠,他的人已往遠方的黑暗走過去。
因夢急著問:“這一次已經是最後的一次,你難道要拒絕我?”
09
伴伴捧著個很大的托盤走進來,托盤上隻有一鍋清粥、幾樣小菜,沒有酒。
薑斷弦無飯不酒,丁寧現在卻不能喝,這是她為丁寧準備的,她根本忘了薑斷弦。
除了丁寧外,她心裏根本沒有別人。
可是丁寧看她那種眼色,卻好像在看著一個陌生人。
伴伴咬住嘴唇,垂下頭,隻覺得嘴裏鹹鹹的,就好像是眼淚的味道。
——為什麽眼淚的味道有時竟然會像鮮血一樣?
“這位姑娘,你的嘴上是不是在流血?”她仿佛聽見丁寧在問,卻又不知道是不是他在問。
她隻知道等她清醒的時候,她已經躺在她自己小屋裏的**,眼淚已經打濕了她的枕頭。
這時候薑斷弦正在問自己:“多情總是使人愁,無情的人呢?無情的人心裏是不是永遠都沒有憂愁痛苦?無情的人是不是活得比較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