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殺人者

01

薑斷弦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也已經明白就在影子說出這一句話的同一刹那,他的生死已在瞬息間。

他沒有想錯。

就在這時候,一柄殺人的長劍已經刺向他左背肩胛下一寸三分處,在瞬息間就可以從他的後背直透心髒。隻要他的反應慢一點,就必將死在這一劍之下。

因為他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這個影子所吸引了,竟完全沒有聽到身後的動靜,等到他聽見這個殺人者最後一響腳步聲時,他的背脊已經能感覺到劍鋒上的寒氣和殺氣。

他沒有死。

一個自己也曾殺人無數的人,對這種感覺的反應總是特別敏銳的。

薑斷弦這一生中曾經殺過多少人?

他對殺人的反應之敏銳,甚至遠比一個處女的私處對男人的反應更強烈。

就在這生死呼吸的一刹那間,他的腳尖已轉“扭馬”之式,腰低擰,身轉旋。右手已抽出長刀,反把握刀柄,順勢斜推,刀鋒的寒光就已沒入這個殺人者的腰。

沒有人能形容他身子輪轉時所發動的那種力量,也沒有人能形容這一招變化的巧妙。

最重要的當然還是速度。

力量就是速度,速度就是力量,也是生死勝負之間的關鍵。薑斷弦這無懈可擊的一刀揮出時,就已經決定了他自己和這個殺人者之間的勝負生死。

隻可惜他還是算錯了一件事。

在他聽到這個殺人者的最後一響腳步聲時,就幾乎已經可以算出這個人的身高和體重,以他身經百戰後所累積的豐富經驗,要從一個人的腳步聲中算出這一點來並不困難。

想不到這一次他居然算錯了,這個殺人者居然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

02

在一個殺人者刺出他致命一擊的時候,他的精氣都已貫注在招式間,腳下就難免濁重。

薑斷弦深知這一點,他的判斷一向非常準確,否則他已經不知道死過多少次了。

可是他怎麽也想不到,這個殺人者竟是一個嬌小的女人和一個斷腿的侏儒。

田靈子是個非常好看的女人,身體的每一部位都長得非常勻稱,隻不過比別的人都小了一號而已。

牧羊兒比她更小,是個天生畸形的侏儒,而且還少了一條腿。

所以他們兩個人的體重加在一起,剛好和一個正常人的重量差不多。如果牧羊兒騎在田靈子的肩上,兩個人加起來的高度也和一個正常人沒什麽分別。

這一點牧羊兒精密計算過,要刺殺一個像薑斷弦這樣的高手,每一個細節都不能不計算得很精確。

他的目的就是要薑斷弦算錯。

03

田靈子的腰柔軟如蛇,蛇一樣地吞沒了薑斷弦的刀鋒。刀光沒,等到刀光再出現時,已經到了田靈子的腰後。

她的身子已經翻飛而出,淩空一丈。腰肢上突然噴出了一股血樹,轉瞬間就煙花般散開,化成了漫天血花血雨飛落。

血光散動間已經有一條幽靈般的血影向薑斷弦飛撲過來,帶動著一條火蛇般的長鞭,卷向薑斷弦的咽喉。

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擊,因為它完全出乎薑斷弦意料之外。

血雨飄落時,田靈子也落到地上,可是她那不知**過多少男人的軀體,已經斷成兩截。

——刀光沒,刀鋒過,她的人還可以飛起來,飛起一丈餘,直到落在地上後才斷成兩截。

這是什麽樣的刀法?

這時候血紅的大蛇已經卷上了薑斷弦的咽喉,再以鞭梢反卷打薑斷弦的眼。

這一招實在比毒蛇還毒,薑斷弦對付這一鞭的方法,也是牧羊兒永遠想不到的。

他忽然低頭,用他的嘴咬住了往他咽喉上纏過來的鞭,他的手也同時抬起,用他手中的刀柄握住了鞭梢。

這不是刀法,天下所有的刀法中都沒有這一招。

這一招是他的智慧、經驗、體能和應變力混合成的精粹。

最重要的一點,當然還是速度,沒有看見他出手的人,絕對無法想象得到他的速度。

但是牧羊兒的反應也不慢,就在這間不容發的一瞬間,他已經做了一個最正確的判斷,而且下了決定。

——他決定“放棄”,放棄他的鞭,放棄他身邊唯一能保護他的武器。

鞭撒手,他的人淩空翻身,翻出七尺,力已將盡,他已斷了一條腿,身法的變化,當然不會像以前那麽方便。

幸好他還有一條腿,他就用這條腿用力點影子的肩,然後再次淩空翻身,借著這一股力穿了出去。

夜色已臨,這個殘缺矮小的人,很快就像鬼魅一樣沒入黑暗中。

薑斷弦轉腕揮刀,刀風如嘯,刀上的血珠一連串灑落。

——附近的人家有沒有風鈴被振動?

薑斷弦慢慢地轉過身,麵對一直站在那裏,連姿勢都沒有改變過的影子。

“你為什麽還沒有走?”他問影子。

“我為什麽要走?”影子說,“你剛才出手那一刀,我這一輩子恐怕再也見不到第二次了,你就算殺了我,我也不會走的。”

“你知道我不會殺你?”

“大概有一點知道。”影子說,“我又不想殺你,你怎麽會殺我?”

薑斷弦又盯著他看了很久,一直等到眼中的冷意在漸漸消失時,才歎了口氣。

“不錯,你的確不想殺我。”

他不能不承認,在他剛才擰身出刀斬斷人腰時,影子也有機會斬斷他的腰,在牧羊兒的長鞭卷住他脖子時,影子的機會更好。

從影子的眼神與沉靜中,薑斷弦當然可以看出他無疑也是個一流高手。

薑斷弦實在無法想象自己剛才為什麽沒有防備他。

影子在微笑,仿佛已看穿了他心裏在想什麽,所以替他解釋:“在剛才那一瞬間,你好像根本已經忘了這裏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影子說,“因為我根本就不是一個人,隻不過是個影子而已。”

他笑得很愉快:“我想你現在大概已經相信,影子是從來都不會殺人的。”

薑斷弦沒有開口,他在沉默中思索了很久之後,也說了很難聽得懂的話。

“你不是他們的影子,他們才是你的影子。”他說。

“這句話我聽不懂。”

“每個人都會有想要殺人的時候,可是每個人殺人的原因和目的都不同。”薑斷弦說,“無論他們的殺人動機是什麽,都絕對是出於人類最原始的共同需要。”

“有理。”

“從這些殺人者的身上,你已經看到你自己的心裏暴戾衝動無知和脆弱的一麵,你要殺人的時候,就可以控製住自己了,因為他們的行動已經替你消除了心裏的殺機。”

薑斷弦歎了口氣說:“換句話說,他們已經替你把人殺了,你自己又何必再去殺人?”

影子已經想了很久,也長長地歎了口氣:“所以你才會說,我不是他們的影子,他們才是我的影子?”

“不錯。”

“現在我真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了。”影子說,“這句話說得真好。”

今夕無雪,星光卻淡如雪光,淡淡地照著影子的臉。

他的臉看來更疲倦、蒼老。

就在此刻,那個江湖中最富傳奇性的殺手“影子”已經完全消失,現在他又變得隻不過是個蒼老而疲倦的賣花老人而已。

甚至連這個賣花老人也很快就會從此消失,就好像這個世界上從未有這樣一個人出現過。

但是薑斷弦卻絕不讓他就此消失。

“等一等。”他同時用聲音和行動把老人留住,“我會讓你走的,可是你也應該先讓我明白一些事。”

他的聲音強硬而堅決,他的行動無疑比他的聲音更有說服力。

這個影子般的老人隻有留下。

“什麽事?”他問。

“你究竟是誰?”薑斷弦盯著他,“你的身份,你的武功,你的名字,你在沒有易名改扮前是什麽樣子,這些事我都想知道。”

不但他想知道,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人都想知道,這個神秘的影子在不是“影子”的時候,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這當然也就是他最大的秘密。他既不願回答這個問題,又很難逃避,薑斷弦的眼神就像是一把刀,已經緊逼在他咽喉眉睫間。

他的人就好像真的是個影子般開始飄浮。

“薑先生,”他說,“我一直認為你是位君子,一位君子好像是不該刺探別人隱私的。”

他說的話也漸漸鋒利:“而且你自己好像也有兩種身份,我相信薑斷弦一定不願別人刺探他有關彭十三豆的秘密。”

薑斷弦忽然笑了。

“我不是君子,不過我至少還可以算是個很講理的人。”

“一個講理的人和君子已經很接近了。”賣花的影子重又微笑。

“那麽你能不能告訴一個很接近君子的人你的貴姓大名?”薑斷弦繼續微笑,“經過了這些事之後,我至少應該知道你的名字。”

影子不回答,卻反問:“你還想知道什麽事?”

反問通常都可算是最好的回答之一,所以薑斷弦居然真的放過了前麵一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是:“一個‘五’字之後再加四個零並不是個小數目,牧羊兒和田靈子價錢也不便宜。”薑斷弦問,“誰肯花這麽多錢來殺我?”

這當然也是秘密,任何一個有職業道德的殺手,都絕不會泄露這種秘密。

“薑先生,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如果我泄露了雇主的秘密,以後就再也不會有人花錢雇我了。”影子說,“這不但有關我的信譽和存折,而且影響到我的原則。”

“是的。”

薑斷弦不能不承認這一點,可是影子接著說出來的這一句話卻使他覺得很吃驚。

“你想知道的兩件事,本來我都不該告訴你。”影子說,“但是我卻可以為你破例一次。”

“為什麽?”

“因為從今以後,影子就會完全消失了。”他說,“顧橫波也一樣!”

“顧橫波?”薑斷弦問,“你說的是不是那位以‘詩、書、畫’三絕名動士林的眉山先生?”

“是。”

“他為什麽會忽然地消失?”

影子說出來的話又讓薑斷弦大吃一驚,他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的。

“因為顧橫波就是我。”

04

顧橫波,三十七歲,世家子。

姑蘇顧家是望族,極富極貴,良臣名士顯宦輩出,甚至還出了幾位傾動一時的俠客,可是無論從哪方麵看,顧橫波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個。

他的書畫精絕,詩名尤高,七歲時就被公認為江南的神童。還不到三十歲時,士林藝苑就已恭稱他為眉山先生。

像他這麽樣一個人,誰也不會把他和江湖間的凶殘暴力聯想到一起的。

可是現在卻有一個神秘的殺手說:“顧橫波就是我。”

這句話誰能相信?

薑斷弦相信。

他非常了解這種人,要麽就不說話,說出來的話就絕不會是假話。

“那麽你是不是說,眉山先生這個人也將要就此消失了?”

“是的。”

“這實在是件很可惜的事。”薑斷弦歎息,“這件事我也許根本就不該問的。”

“你已經問了,我也回答。”顧橫波淡淡地說,“這些事現在已不重要。”

“你那位雇主呢?”薑斷弦又問,“像你這種人,為什麽會泄露他的秘密?難道他也會消失?”

“他不會。”顧橫波眼中露出悲傷,“可是不管他以前是個什麽樣的人,以後他都不會再見人了。”

“為什麽?”

“因為他現在大概已經落入牧羊兒手裏。”顧橫波說,“無論誰落入牧羊兒手裏,以後都不會再是一個人了。”

“以前呢?以前他是誰?”

“她是個很奇怪的女人,也是個很美麗的女人。”顧橫波說,“她的名字叫柳伴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