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五:元十三姑

元十三姑,是江湖上有名的劍仙。出身於魔教,曾經是魔教教主夫人天姥的座下侍婢。魔教分裂以後,教眾風流雲散,有能力的幾個大弟子分別占山據地,創立了青木教、紫金門、湘西巫教等很多聲勢浩大的組織。元十三姑因為性格不羈,對於興複魔教缺乏興趣,流落在江湖上,獨來獨往,暢意來去。她煉有十三口飛劍,藏在雙眼的睫毛處,可以在眸子睜閉之間,劍光倏然往複,斬金斷鐵,沒有絲毫不順暢隨意。

元十三姑的容貌嬌豔,身子嫋娜輕盈,看上去似乎是一個纖纖秀秀的弱女子,其實性格暴戾,喜怒無常,旁人如果稍微拂逆她的意思,就會遭受到嚴厲的刑罰和報複,沒有和她接觸過的同道不知道這一點,很多人吃過苦頭。

元十三姑平常喜歡托寄在繁華的煙花場所,煙視媚行,以青樓名妓的身份迎來送往,很多有錢的公子哥兒都是入幕之賓,而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和來曆,被她妖冶外表所迷惑,死心塌地追隨,贈送名貴的珠寶璧玉,一時間大江南北都傳頌她的豔名。

有一年,元十三姑去城外探訪舊日朋友,歸程時遇上大雨。已經到了城郊,路上來往的人很多,她擔心驚世駭俗,不敢輕易動用法術飛行,隻好低頭疾步行走,非常狼狽。恰好有踏春出遊的書生三五人,見到她匆忙慌張的姿態賞心悅目,就停下車來,調笑她說:“如此傾城顏色的佳人,怎麽可以沒有馬車乘坐呢?”就邀請她上車同行。元十三姑於是大大方方地和他們坐在一起,沒有半分難堪或感激。書生中有一個叫作商退之的,相貌清俊,坐在角落裏,不喜歡多說話,給人粥粥無能的印象,但博得了元十三姑的好感,傾慕這樣穩重內斂的男子,故意在言詞間試探他的舉動,都合乎自己的心意。

下馬車的時候,故意把自己的羅帕丟落在商退之的腳邊,而商退之沒有察覺。過了幾天,就派遣婢女去商家討要自己的羅帕,商退之卻愕然地問起:“十三姑是誰呢,我沒有印象。女孩子家的東西,應該很檢點地收拾在自己的身邊,不要輕易丟失,也不要冒失地找上陌生人的門來才好。”元十三姑聽了婢女回來的稟告,非常氣惱,更加生出了要讓這個少年男子拜倒在自己石榴裙下的心意。

商家祖上曾經在朝廷做過翰林學士,因為政見不合,終至歸隱田園鬱鬱而終,家訓中曾有不許子弟托庇父蔭在朝受官的嚴示。商退之父母早逝,依靠幼年為自己哺乳的李嫂替人洗衣縫補賺錢來貼補家用,生活十分清貧,但是讀書人的高遠誌向沒有因此改變。元十三姑憐憫他的境遇,有好幾次遣人送上了些上好的食物和銀兩,都遭到商退之的拒絕,說:“不明來曆的饋贈,接受以後一定會帶來災禍,君子應該遠遠地避開這種莫名其妙的好處。”

有一次城裏的某個富人做東,邀請有名的才子們聚集到郊外平濤湖賞月吟詩,商退之也在邀請的名單裏,穿著的長袍打著補丁,靴子也很破舊,全身沒有半點珠玉佩件,但他自己絲毫沒有自慚形穢,意態坦然悠閑。這次聚會很風雅,大家飲酒作詩,互相吟誦絕妙的文章,直到夜深才散去。元十三姑受邀助興,趁機灌醉了商退之,大家知道她的心意,也沒有點破,於是趁他迷糊,把他引到元十三姑的宿處,兩人同床共枕,度過了一個**春宵。

醒來之後,商退之麵紅耳赤,叫苦不迭,指著元十三姑說:“你毀掉了我的清譽!現在唯一的辦法,隻好娶你為妻了。”元十三姑漫不經心地說:“我並沒有要糾纏公子的意思。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所謂兩相歡好,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你不必有什麽愧疚的心意。”商退之歎息說:“雖然在此之前你並不是我理想中的伴侶,但是我也絕不因為命運發生了這樣的轉折,就放鬆自己在道德上的約束。我決定娶你到商家來做媳婦。”元十三姑覺得這個少年郎實在太迂腐了,忍不住撲哧大笑,說:“在我房中流連忘返的恩客,就像窗外的杏花和桃花,數也數不過來,難道你一點兒也不在意嗎?”商退之板著臉說:“以前的事情不是自己所能操控的,後悔或者怨惱都不會對解決事情有幫助,因此也不會在我心裏留下什麽髒汙的痕跡。”說著就穿上打著補丁的衣裳離開了。

第二天,果然遣人來找元十三姑提親。元十三姑覺得這件事情很新鮮,就應承了下來。

她帶到商家的家底非常豐厚,平素又過慣了錦衣玉食的豪奢生活,對於商家清苦儉樸的日子很不習慣。沒過多久,就花費高於市價的銀兩,把鄰居的院子買了下來,請來工匠重新整修裝飾,布置得就像大戶人家一樣富麗堂皇。屋子裏掛著名家的字畫,案幾上陳放著上等的筆硯紙墨,日常一切用具都精美貴重,仆人也有很多,來往穿梭各司其職。但是商退之仍舊和李嫂住在原先破舊簡陋的院子裏,不肯接受這種奢華的生活。元十三姑很不以為然,指揮工匠拆去兩座院子之間的矮牆,結果商退之牢牢地張開雙臂護住,生氣地說:“男子漢大丈夫,在世上存活著,不能讓妻子兒女過上舒適的生活,本來就很令人羞恥了,怎麽可以放棄名節寄生在婦人的**威下,讓別人小瞧呢!如果一定要拆去這麵牆,不如讓我當場撞死算了!”元十三姑沒有辦法,隻得聽任丈夫這樣做。於是在兩座院子之間開了一扇門,平常除了吃飯,商退之根本不在新宅院裏多做停留,對那些精良的家居布置根本不多看一眼。

雖然嫁了人,元十三姑的性格仍舊很暴躁,經常對下人打罵發火,和鄰居也時不時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就起衝突,家裏幾乎很少有寧靜的時候。商退之不得不為了這些矛盾暗地裏向鄰居道歉。

他們所居住的街巷裏,有個潑皮無賴叫作牛勇,力氣很大,蠻橫不講道理。有一次路過一條很窄的巷子,身上發出難聞的臭味,商退之於是皺眉掩袖,牛勇很不高興,故意在擦身而過時,撞了商退之一下,反而誣陷對方衝撞自己,把商退之推倒在地上。商退之認為和這種無賴爭辯是很失顏麵的事情,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衣裳上的灰塵就回家了。元十三姑聽說了這件事,就用法術把牛勇縛到了家門口的一棵梨樹上,剝去了上衣,在皮膚上塗滿了蜜油,沒過多久,就有螞蟻成群結隊爬滿了牛勇的皮膚,令他渾身發癢紅腫。梨樹上有馬蜂窩,如果用力掙紮,則會受到螫刺,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把牛勇解綁,發現他奄奄一息。經曆這件事情以後,平常的街鄰就不敢招惹商退之,見到他都遠遠地繞道行走。

商退之喜歡在院子裏種植竹子和梅花,認為這兩樣植物能夠給讀書人的院子裏添加風骨。有次向朋友討到了一株綠萼梅,非常用心地侍弄栽培。下人中有一個叫曾阿虎的,是個粗俗而不識字的莽漢,平常做事情冒冒失失。某天傍晚,元十三姑讓他去鄰院請相公過來吃飯,但是商退之正在書房裏苦思一篇文章,心思沉浸,沒有食欲。元十三姑就順便讓曾阿虎把一缽才燉好的母雞湯送過去。商退之因為文思不順,怕人打擾,緊緊關閉了房門,曾阿虎敲門沒有得到反應,感到憤憤不平,順手就把滾燙的雞湯澆在梅樹之下,結果梅樹因此根幹漚爛而枯死了。商退之為此心如刀絞,半夜撫摸著梅樹慟哭不止。元十三姑漫不經心地說:“這又有什麽困難的呢,舉凡世間所能找到了奇花異卉,我都能替相公一一移植過來,就算是傳說中的仙花靈樹,也未必就是什麽難事。”商退之流著淚說:“你不懂我的心意和誌氣!難道一株梅樹的珍貴與否,果真取決於它的品種與價錢的貴賤嗎?用它來衡量我們人本身所存在的價值,也因為這個緣由而失去平等嗎?”元十三姑認為丈夫所說的東西太過癡頑,沒有理會,盛怒之下,竟然把曾阿虎殺死了,蠻橫地說:“我向來就是憑借一個人所具備的力量來區分貴賤的。用一個人的性命來賠償一棵樹的性命,你又認為怎麽樣?”商退之怒不可遏地拂袖說:“我可以娶你做妻子,並不指望你能夠帶來多少榮華富貴,又或是姿容豔麗讓人滿足虛榮心,而在於完善自己在道德上的追求。現在覺得自己錯得很離譜,不如你離開商家另外尋找適合的出路吧。”於是不顧旁人的勸阻,寫了一封休書。

元十三姑回到江湖上以後,曾經把這段遭遇當成趣事說給要好的女伴聽。閨中密友中有湘西巫教的鬼女子,和別人聽聞之後撫掌大笑的態度不一樣,認真地說:“商公子這個人,在我看來是值得尊敬的,背後這樣輕佻地評價他的短處,恐怕不適合。”元十三姑沉下臉來,說:“看來你對這個傻裏傻氣的書生有很好的印象,為什麽不自己嫁給他試一試呢?”鬼女子掩著嘴笑著說:“可惜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況且,你嘴裏雖然把商公子形容得非常迂腐不堪,其實正是因為放不下這個人,心裏惦記,所以才會時不時提及。依我看,這個人恐怕是你命裏的魔障,在漫長的修道過程中,如果不能夠驅除縈繞在命運裏的塵念,最後不會有所大成。”元十三姑竟然悻悻地找不到話去反駁。

青木教大舉進攻方丈仙島,因為緣出魔教一脈,元十三姑也允諾助一臂之力。像這種正邪兩道的交戰,一旦動手,則必定是傾盡全力,不死不休,元十三姑沒有把握能夠在頂尖高手的決戰中全身而退。回想起鬼女子說過的話,忍不住連夜趕到商家,見到了商退之,流著眼淚說:“雖然名義上已經不再是商家婦,但是牽念郎君的心意仍然很強烈,現在見上最後一麵,日後是死是活,也算是了卻塵世間的一樁孽緣,分別之後互相之間就不會再有什麽牽念了。”商退之死死握住她的手,不讓她離開,說:“人之所以和萬物生靈有區別,並不在於有更高的智慧和力量,而在於能夠體念天地之間除卻本身之外的情感。我對你雖然有很多不滿意的地方,但是仍然不能克製內心的愛慕和珍惜。”元十三姑掐指算了算時間,於是答應留下來陪伴商退之三天。

商退之對於這次的變故非常困擾,於是向城外清韶寺的好友繁一僧傾訴求教。繁一僧淡淡地笑著說:“承蒙商公子把我視為知交,才告知這樣隱秘的事情,我應當傾盡全力幫助你解決難題。”於是半夜踩著月色來到商家。

元十三姑對於修道同行的氣機感應非常靈敏,不等繁一僧踏進院門,就變了臉色,說:“這是一個很強硬的對手。”商退之假裝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狀況,並沒有過問。

元十三姑穿好了衣裳,走到院落裏,笑著問:“大師的劍術是傳自日照寺嗎?”繁一僧回答說:“是的。”元十三姑就說:“那就不能容許你活著回去。”眼睛一眨,十三口飛劍已經放出來,密集交錯,就好像雨點一般,光亮耀眼,竟然把庭院照得有如白晝。繁一僧所修煉的飛劍,取自日照寺的紫竹林,青光閃爍,不輸於元十三姑的飛劍。兩人的飛劍交擊,發出雷霆般的震響。

飛劍起初在庭院裏糾纏不休,接著又騰飛到半空,光華流轉,就像一條條飛龍似的盤旋回旋。過了一會兒,繁一僧的飛劍向更高的天空直衝上去,到了高遠縹緲的九霄雲外,元十三姑的飛劍也緊隨而上。雲朵層層疊疊,肉眼不能觀望,隻聽到一陣隱隱的霹靂轟鳴之聲,仿佛大雨來臨的前奏,時不時好像天空裂開一條縫隙般地閃出蜿蜒的閃電,那是劍氣突破雲層所造成的效果。

不知道過了多久,空中忽然傳來好像布匹被撕裂的聲音,一直沒有停歇的陣陣轟雷也歸於寂靜,緊接著就有一截竹枝呼嘯著墜下地來,插在泥土裏,細看竟然是繁一僧的飛劍失去了靈氣所還原而成。再看繁一僧,已經趺坐在泥地裏,停止呼吸而死去,麵色安詳,沒有半分憾意,隻是頭頂上有一股青色的氣流,就像是炊煙一樣筆直地向著天空。過了一會兒,這股青煙竟然慢慢聚攏成團,向元十三姑靠近,元十三姑的飛劍也不能把它擊散,恰好商退之撐開窗子察看虛實,這團青煙竟然就罩定他的頭頂,慢慢滲入他的身體,終於消失不見。

這是佛家修行有所成就的人以本命真元所化生而成的禪氣。

元十三姑叫苦說:“這個和尚害苦我了!”於是吩咐商退之馬上跟自己逃走,空著手腳,任何東西都來不及攜帶。商退之拒絕說:“即使惹了大禍,即將死去,也不願意就這樣舍棄撫養自己的李嫂。”元十三姑隻好又折返,帶上了年邁的老婦人。因為擔心施法暴露行蹤,隻得連夜雇馬車,逃了十天,漸漸進了深山,一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她向商退之解釋說:“日照寺的竹大師法力非常高強,雖然我並不害怕,但也沒有取勝的把握。現在殺死了他的弟子,對於我來說,並沒有什麽擔憂或恐懼,商公子因此遭受到連累,才是我所害怕的事情。你現在身上所被籠罩的禪氣,並不是用法術在短暫的時間內可以消磨掉的,必須隱藏行跡,得花費很多功夫。”

屈指一算,竟然因為這件突如其來的事件,錯過了與青木教主謝中天會合進攻方丈仙島的時間。

在深山裏隱居了好幾年,養育商退之的李嫂忽然在夏天死去了。埋葬她以後,商退之的精神漸漸鬆懈,忽然在某個黃昏和元十三姑賞花對酌時,忍不住把事情的始末說了出來。元十三姑這才知道丈夫原來使用計謀誘騙自己避開了那一場正邪之間的死戰,很惱怒地說:“我所戀慕郎君的,究竟是什麽呢?約莫就是雖然看似手無縛雞之力卻堂堂正正如同天地一般開闊清朗的意氣。現在似乎到了結束的時候。”說完祭起劍光飛逝而去。

商退之快意地把一杯酒灑在地上,遙祭繁一僧,微笑著說:“我所欠你的一條命,並不是可以用自己的性命來償還的。”於是背著行囊下山,出家為僧,後來在佛學研究方麵有一番大成就。

元十三姑離開商退之以後,沒有像從前那樣倚欄賣笑,也沒有混跡於魔教的同道中,終日獨來獨往,修行更為精純的飛劍之術。有人傳說她為了尋找魔教教主彼異老人的下落,窮搜三山五嶽,遍遊海外仙島,不知道有沒有結果。青木教出身的半尺羅,曾經在退隱之後在東海之濱見過她的身影,嫋娜娉婷,仍有少女般的動人姿容。但是因為青木教主謝中天為著她爽約的事情,對她曾經有很深的怨懟,半尺羅沒有上前和她說話。

又有一次,劍客杜百變去武昌探訪英寧,見到路旁的一口井邊有村婦打水,挽著袖子,穿著樸素的粗麻衣裳,眉目竟然酷似元十三姑,眸子裏卻沒有了往昔那種一觸即發的精光。她一邊抹著額頭上的汗一邊和年輕的漢子說笑,聲音爽朗清脆,杜百變不敢上前相認。村婦遠遠看到他,卻並不避開,反而大大方方地向他打招呼,說:“曾經有過數麵之緣,也算是老朋友了,難得重逢,這是緣分。”就邀請他到家裏去吃茶解渴。杜百變非常詫異,所見到元十三姑的住所,無非是簡陋的茅草屋,陳設布置粗糙但實用。不方便打聽太多細節,就告辭而去。尼姑英寧聽他說了這樁奇遇,微笑著說:“胸中暴戾的氣焰是會隨著經曆的增長而漸漸消減掉的,這就是所謂的磨滅,也是出身於魔道中人的幸事。元十三姑這個人,將來不論傳出什麽樣的故事,都不會令人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