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二:十工子

清平境內有善於製造室內器物的木匠,姓程,技藝精湛,名氣非常大,被百姓傳頌到很遠的地方。漢野境內也有手法靈巧的木匠,名叫公輸子羽,自稱是公輸般的後人,不輕易製造木器,一旦動工,所製造的器物別出心裁與眾不同,在當地很受人推崇。達官顯貴都以宅居中能夠陳設公輸子羽親手打造的器具為幸,把它當作一種彰顯身份地位的標誌。

公輸子羽自視清高,聽說程木匠的手藝出眾,非常想見識一下,於是就派徒弟騎著高頭大馬,穿著鋥鋥發亮的皮靴,腰間佩著上等的白玉,去清平境內向程木匠呈送用紫檀木匣盛裝的拜帖。語氣措辭也非常托大,約在某天請程木匠專程來他的府上小露身手,即便所製造的玩意兒並沒有什麽特別之外,他也願意付給對方很豐厚的酬勞。

過一段時間,徒弟趾高氣揚地回來了,說:“對方是一個形容和常人並無不同的鄉下人,住在簡陋的院子裏,穿著粗麻製成的對襟便服,根本不懂識字斷句和迎客的禮數,我看這個人無非是村野俗夫沒有見識才誇獎他幾句罷了。一聽說名揚天下的公輸大師要觀賞他的技藝,哪裏還敢前來呢。”

公輸子羽聽了也就付之一笑,並沒有再追究這件事情。

過了兩年,有一次出遊到南方去,恰好是清明過後。草長鶯飛,桃紅柳綠,風景很適宜野外郊遊。當地有兒童在草地裏嬉戲放風箏,手中卻並沒有牽引風箏的線軸,但風箏能自由地在遙遠的雲霄扶搖飛升。公輸子羽認為很奇怪,問兒童說:“沒有線的牽引,是怎麽借著風力向上飛升的呢?”兒童回答說:“旋轉某些機關就可以了。”再問下去,就回答得有些不知所雲。過了一會兒,兒童便向著東南方的一座平台跑去,說:“將要墜落到那個地方。”跟上去看,果然是這樣。一隻風箏竟然不需要線軸就可以事先控製它飛行和降落的高度、地點,這真是神乎其技了。於是詢問風箏的來曆,兒童們認為很好笑,說:“風箏難道還有別的種類嗎?”繼續打聽,於是知道風箏是由程木匠製造的。公輸子羽馬上派徒弟上門去,但是因為程木匠出遠門探訪親友,這件事於是擱置,久而久之,就忘記了。

又過了兩年,有一次,城中某個富商為新納的小妾慶壽,排場盛大熱鬧,當地很多有名望的人都受到邀請,公輸子羽也不例外。派人送呈的禮物,是由他親手用鋸、刨、鑿等普通工具做出的一尊天女奉桃佛像。人物的麵容清晰美麗,衣紋栩栩如生,由於木質采用的是西域特有的一種叫作焦沉香的木料,佛像能夠持久散發出一種淡香。最奇妙的是佛像具備活動的功能,能在賓客麵前演示捧上壽桃唇綻微笑的舉動。公輸子羽也對這尊佛像非常得意。在宴席上賓客們都讚不絕口,說:“這般神乎其技,簡直可以超過當年的公輸般了。”隻是富商的小妾似乎對這份大禮不以為然,淡淡地說:“這難道是什麽神奇的禮物嗎,比起去年收購的一扇舊窗木雕似乎遜色不少。”

有人不相信,於是小妾便帶賓客到後堂居室去欣賞那扇窗雕。公輸子羽也夾雜在人群中,見到那扇窗雕,刻著數十個在雲層裏飄**飛舞的神仙,一旦撐開窗子,所有仙人的動作都隨著主人撐窗的高低而有所不同,捧著花籃的會撒下花朵,舉杯對酌的一飲而盡,對坐手談的皺眉撐下巴苦苦思索,沒有一個人物呆滯不動,就連天空的雲朵也聚散不定,看上去令人心**神馳。問及窗雕的來曆,回答說:“是親戚偶然從鄉下見到買來的,出自清平的程木匠,花費的銀兩很少。”公輸子羽讚歎說:“我能夠見識到世間有這麽高明的木匠,也不算白白投胎一次。”從此沒有再以高人自居,和普通木匠一樣,勤勞地接活幹活,以被別人推崇欣賞為恥。

程木匠聽說了這件事,搖頭歎息說:“我哪裏當得起高明這兩個字呢,真正技藝精深的人應該是十工子呀!”

十工子姓王,出生於巴蜀之地的書香人家,據說幼年資質明豔,豐韻娉婷,是遠近聞名的美少年。性情溫潤又非常膽小,家中長輩擔心他受欺負,用蓄養女兒家的方法把他關在家裏,延請上好的老師教導他。到了十一歲的時候,詩詞歌賦文采風流,就連傳道授業的老師也慚愧地謝絕聘金,不敢再教授他。家中所蓄藏的典籍,仿佛鐫印在胸中不能磨滅。於是四處搜求各類書籍,花重金砌下了一座三層高樓的院子用來收納。這些書所涉及的知識非常博雜,不一而足,王生沉溺其中,享受到了常人所不能享受的樂趣,誌趣高遠,根本沒有考取功名的計劃。

到了十四歲,王生的父親因為某樁事情得罪了當地官府,財產遭到封查,雖然輾轉托了很多親戚朋友,一家老小幸免於難,但是家道中落,就連維持日常生計都很困難。恰好這時候偏偏又逢上中元節,隔壁鄰居在肅殺的秋日焚燒黃紙祭親,無意中燃起大火,救之不及,連帶把王家也燒得七零八落,那座用來藏書的高樓小院也付之一炬。王家因此更加窮困潦倒,王生的祖父和父親相繼鬱鬱而終,隻剩下孤兒寡母寄居在舅舅家裏。舅母出生於一個屠戶家庭,性格非常強悍,是附近有名的潑婦,動輒與丈夫口角,甚至挽袖拔拳相向,對王氏母子也沒有什麽好臉色。有一次過端午,當地人都依照風俗投粽到江中,舅母諷刺說:“喂食江中魚,一年隻盡到一天的心意,就算積下很好的功德;喂食親戚的功德要怎麽計算呢?”

王生聽了很受羞辱,於是變賣了母親唯一的一支鳳頭釵,換了糧油香料,包了些粽子放在門口煮。粽子還沒有煮熟,從鍋裏所散發出來的香味就引來了無數的街坊競相購買。拆開品嚐,發現王生的粽子又糯又軟,顏色鮮亮,就好像是用特別的材料做出來的。向他打聽原因,王生笑著說:“隻是因為湊巧記得古方罷了。”舅舅認為這是一條謀生之路,雇了兩個幫工,王生又指點著另外製作幾種當地沒有人見過的點心,都很受人歡迎,漸漸依靠這個獲得一些錢財維生。

王生漸漸到了成婚的年紀。當地一些人家紛紛上門提親,其中有很多富賈和官吏,都非常傾慕王生的俊逸外表和淵博學識。王生於是很快就娶了妻子,卻是鄰居家的阿梨,家境既不好,長相也很平凡,操持家務也不見得有多麽得心應手,粗通詩書,但就所謂的慧智而言則遠遠談不上。很多人為王生抱屈,但阿梨卻不以為意,說:“我不覺得我有配不上丈夫的地方。”

關於王生的事跡流傳有很多。江湖上有鑄劍師,名叫陽八,經他之手所鍛造而成的刀劍,鋒銳得可以吹毛斷發。曾經聽聞他向同行解說鑄劍之道,分為“判”“若”“雲”“泥”四層境界。最次的“泥”境,能夠打造出世人所需要的各類用具;較之境界更高的,則是非常人所能達到的精湛技藝,所打造出來的刀劍能夠去蕪存精。陽八很謙虛地評價說自己已經達到了“若”境,能夠穩定地利用技藝和心力打造自己需要的器具,使它得以呈現需要達到的某種狀態。旁人聽說了很驚詫,說:“江湖上的高手都期圖擁有一把你所打造的兵刃為防身利器,你卻說自己技止於此,難道還有比你更高明的人嗎?”陽八說:“太多了!我當年在師門所學習到的技藝,在同門師兄弟中也不過排名第八,隻是因為參與了江湖恩怨,被卷入而不能自拔,借之彰顯了名氣而已。在我看來,我的師父與三師兄陽晉,最接近‘判’境了。一個高明的鑄匠不僅要自己能夠達到所需目的,還能夠知道所鑄刀劍將來能夠招引怎樣的禍福,這才是更高層次的境界。”聽說這番話的人又問:“聽說巴蜀王生擅長各種技能,你認為怎麽樣?”陽八歎息說:“他的境界已經不是這四個字可以形容,以我看來不是世間的凡人所能達到。”

又有一次,有人從異域帶回來一種被稱作“女巢蜜”的葡萄酒,酒色澄亮,泛發出夕陽般的光彩,散出奇特誘人的甜香。據說要經過當地未婚少女以**夾葡萄成漿才能夠釀造出來,因為產量特別稀少而無比珍罕,又有人戲稱說是“金液“,一來顏色仿佛,二來也因為它的價格竟然能夠類比同等分量的黃金。王生聽說了以後非常不以為然,當時就采摘院子裏普通的葡萄,經過一夜熟,勾兌以後送給別人品嚐。放在真正的“女巢蜜”一起,無論色澤口感都讓人難辨真偽。

除此之外,王生還對種植、冶煉、建築、編織,乃至於琴棋書畫,都有著過人的才能,任何一項技藝,慕名而來的高手沒有不拜服的。由於他的能力實在過於驚世駭俗,人們認為超過了以往自己的所能聽聞識見,於是把他稱作“十工子“,意思是比“九”這個天數還要令人不可思議。

江湖上與青木教源出一脈的紫金門,本來也是魔教的旁支。起初掌管門戶的叫作金求聖,是一個功法足以和謝宗天、傷夫人並列在一起的宗師級人物。有一次聽說了十工子的事情後,心血**化裝成一個樵夫前去察看,結果卻因此脫離了對紫金門的掌握,心甘情願在王生門下做一個仆人。十工子知道了他的來曆,頓足說:“你這種舉動將會給我帶來災禍。”金求聖垂淚回答說:“看到主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就好像回到了以前在魔教侍奉教主的時光。我為此舍棄了一切的權勢,連修煉上乘魔教法術得道飛升的機會都不願意再繼續,難道你還有趕走我的辦法嗎?無非一死而已。”王生苦笑著無可奈何地收容了他,坦然地對待他,就像對平常的仆人一樣指揮吆喝。

落英水府的主人織葉先生,與金求聖向來有很深宿怨。得知他的下落以後,帶著很多法寶來到巴蜀,準備放手一搏。金求聖向十工子請教說:“我要如何避免這場災難呢?”十工子回答說:“所謂的避免,當然就是把以前所得到的一一償還幹淨,才會獲得新的契機。”金求聖於是閉目離開王宅十五裏路,在織葉先生麵前自盡了。

織葉先生沒有因為這樣的結果而停止,繼續向前,走到十工子家門口,說:“你連金求聖的生死都可以控製,恐怕我不能因此怠慢地把你當作普通百姓。”

十工子皺著眉頭說:“我知道自己犯下的過錯。古人曾經告誡說,河流裏的石頭如果高出水麵,一定會遭到浪濤的打擊;樹木如果在林中生長得格外高秀,就要被勁風不停地吹刮。這雖然是我的命運,但請給我十九天的時間做準備,我將要放手一搏。”織葉先生是修習木係法術有很多年的道人,身份和成就之高,可以和離空洞的金大佛和日照寺的竹大師相仿佛,而十工子卻是一個沒有修習過任何術法的普通人。他們的約戰引起了很多江湖人的好奇心,紛紛趕赴巴蜀一睹為快。由於人數龐雜,有人笑稱就連高聳入雲的巴山也被人的腳印磨低了三尺。

決戰的那一天,十工子穿戴與往常沒有不同,手裏也沒有特別準備的工具,就連像模像樣的防身武器也沒有。織葉先生所施展的術法喚作“見絀杵”,據說從他柱杖中所射發出來的青色法氣,能夠割裂人的魂魄,在很短的時間裏讓人死亡。但是他向前走了三步,忽然就停下來,扶著長杖,過了一會兒,把左手背在身後,慢慢倒退,沒有說一句話就離開了。旁人沒有看出勝負,把當時的情形敘述給日照寺的竹大師聽,竹大師認為不夠詳細,又詢問了很多看上去無關緊要的細節,然後沉默了很久,說:“十工子不可以去招惹。”他的弟子求問緣由,竹大師說:“一個人的精神和誌氣,會有某個專注的方向,越是沉浸其中獲得成就和樂趣,越是不可自拔。這就是人的弱點所在,織葉先生大約輸在這一方麵。”沒有更具體的解釋。

十工子與織葉先生一戰後,舉家遷到了京城,買了一座小院子,過起了隱居的生活。和他平常偶相往來的,有英寧、鬼女子、尼姑流霞和以刺繡聞名的舒歲歲等人。他的妻子性格很烈,經常因此和他吵鬧不休,周遭的鄰居都覺得不勝其煩,城外上色寺的響願有次說:“眾色皆色,卿難取舍。”其實是取笑他和很多色藝俱佳的女子有很深厚的交情,往來過於密切,以至於妻子醋意大發。十工子正色回答說:“世間的任何情感都沒有高低之分。我愛慕交往的紅顏,對自己這樣的人來說,就和精擅的各項技藝一樣是理所當然的存在,既不需要爭取,也不需要放棄,順其自然而已。”語氣裏沒有流露出絲毫驕傲自得又或是迷心障目的態度。響願僧為自己輕浮的調笑麵壁自省了三年。

過了幾年,母親亡故,十工子偕同妻子送葬回祖籍,忽然在半路上失去了蹤跡,從此沒有人再看到過他。有人說這種迥異於凡俗的異類,既然不知道為什麽會降臨到世上,離開的時候也就不需要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