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二:馬牧之
湘西有一種植物,長在懸崖的石頭上,根莖直接伸入堅硬的岩石,不像別的花草借助石縫的泥土存活。它的枝幹仿佛竹子,但一節黑一節白地交替生長,葉子又好像熊的腳掌,肥厚多汁。每隔三百年就會開一次花,花朵就像一隻倒立的酒盅,而且顏色也像青銅器一般呈灰綠色,最奇妙的是花瓣上竟然能夠看到隱隱約約的紋路,有的鏤刻著字跡,另外又有方格紋、麻布紋、葉脈紋、水波紋和雲雷紋,等等,一下子沒有辦法完全描述。這種植物叫作“盜魂草”,如果配合上適當的法術,能夠在迢迢千裏之外盜取人的魂魄,奪走人的性命。但是世間凡人沒有看見過。
湖北人馬牧之,擅長設壇作法,捉鬼降妖。曾經有人見過他在半夜出沒於亂葬崗,收取死人的魂魄祭煉法器。袖子裏藏著一種白色的飛蟲,用來尋找鬼魂的方位,十分有效,如果有人家宅中鬧鬼,請了他來,飛蟲能夠準確地探知鬼魂下落,飛行的目的和普通的蟲子有區別,人們都很願意相信,沒有產生絲毫懷疑的念頭。其實這是錯誤的,馬牧之所養的飛蟲隻不過是普通的蜜蜂,經過特殊的方法染成了白色。如果有人請他捉鬼,他就會事先在別人家中的某個地方鋪設一點蜂蜜,甜蜜的氣味能夠誘使蜜蜂的飛行顯得不那麽盲目罷了。從事這個行業大多數都是掛著茅山教的招牌,裝神弄鬼騙飯吃,而且往往三五人形成隊伍,有的負責在別人家裏模仿鬼魂出沒,有的上門遊說,有的故作正經要受到禮貌的邀請才出手,各種工作的布置都由於章法有度顯得很玄虛。
馬牧之的記憶力很驚人,所見所聞就如同鐫刻在腦海裏,很少被遺忘掉。甚至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經過若幹年以後還能夠很準確詳細地描述出來,仿佛仍然身臨現場,當事人往往瞠目結舌,嘖嘖稱奇。
有一年馬牧之經過市集,遇見一個穿著黃色道袍的年輕道士。馬牧之非常驚訝地說:“我曾經見過他。”並且向身旁的人解釋說,十五年前的某個秋夜,那個道士正好從江西一座荒山經過,當時穿的也是現在這一身道袍,手裏抓著一柄拂塵,身子輕盈得好像沒有重量,走路的時候腳並不沾著地麵,而是憑借著虛空中的一股法力在移動。聽到這番話的人都嘲笑他,因為眼前的道士看上去隻有十七八歲,並不具有想象中的仙風道骨。馬牧之漲紅了臉分辯說,道士的胸前應該有一塊葫蘆形的金牌,因為它曾經在月夜裏反射出刺目的光芒,讓他一直記憶猶新。嘲笑他的人果然發現小道士的脖子上係著紅繩子,但是因為墜子藏在道袍裏,根本看不見。有好事的人就跑上前去試圖拉住小道士察看究竟,但是還沒有真正觸碰到道士的身體,就不由自主摔了一跤,似乎受到了虛空中某種力量的牽絆。再一細看時,小道士的蹤影已經消失了。人們這才願意相信這個小道士有著奇異的來曆。
往回走的路上,馬牧之又遇見了那個小道士,正在前麵不緊不慢地走著。他便一直尾隨,直到出了市集,到了野外,四周的景物漸漸開闊,再也沒有旁人,馬牧之急急忙忙快步跑上前去,跪下來磕頭說:“我認為這是自己求得真正道術的機會,請您傳授我一點入門的基礎可以嗎?”
小道士笑著說:“世界上容貌相似的人很多,你一定是認錯人了。”袖子一拂,就要離開。
馬牧之認定了這是難得的機緣,死死地抱住道士的雙腿不放手,哀求說:“人的一生非常苦悶,因為明知道從出生開始,注定要奔赴的盡頭就是死亡,無論在活著的時候多麽努力都會變成一場空茫茫的夢境,這讓我經常困惑不已。請您教授我一些關於長生的辦法,讓我可以抵抗這種對於死亡的恐懼。我知道您是一個修煉道術有成就的高人,度世濟人應該是當仁不讓的習性,不可以拒絕我。”
道士沒有辦法掙脫他緊緊抱住的雙臂,搖頭否認了很多次,最後實在沒有辦法,就告訴他說:“如果你真的有誠心,那就半夜裏到城東的鬆樹林找我吧。”
等到馬牧之鬆開了雙手,道士又歎氣說:“你這是自己找上門來的,是福是禍都應該自己去承擔後果。”馬牧之沒有在意他的話,內心狂喜地連連叩首,抬起頭來時,發覺道士已經飄然而去。
到了深夜,道士果然出現在鬆樹林外。披著一身月光,看上去光輝聖潔,馬牧之愈發堅定了求道的想法。他這時已經有四十歲了,外表看上去比道士還要衰老。道士則自稱朋巫子,說:“想不到你的記性是如此的驚人,也算是難得的機緣了。不過人世間有各種各樣的願望,怎麽能說達到就達到呢!你如果向道之心足夠堅定,那就要經曆一次考驗。”馬牧之很高興地說:“我願意。”道士又說:“這是一個凶險的考驗,有可能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甚至連我也無法解救你,你真的願意嗎?”馬牧之仍舊沒有猶豫。
馬牧之跟隨著朋巫子走了六個月,到了湘西。路過一間客棧,當時天色已經薄暮,他們準備住下來。誰知道朋巫子遠遠見著客棧主人從後堂走出來,馬上變了臉色,很快地離開了。馬牧之暗暗看在眼裏,離開客棧很長一段路,問朋巫子:“這是一個可以使您害怕的人嗎?”朋巫子淡淡地說:“我所忌憚的不是這個人,而是不願意暴露行蹤。”
他們又向西行走了大約三天,漸漸沒有了道路,山勢崎嶇險折,杳無人跡,再到後來,愈向高處行走,空氣變得愈稀薄寒冷,竟然連鳥獸也幾乎絕跡。四周都是險惡難測的懸崖深穀,如果稍有不慎,失足滑落,就沒有什麽幸存的可能。到了最後,已經登上了危崖的頂端,眼前沒有路了,山風動**,吹得人站立不穩,馬牧之戰戰兢兢地說:“我們還沒有到達目的地嗎?”朋巫子說:“就快了。”馬牧之詫異地環視四周,沒有發覺有特別之處。朋巫子說:“你為什麽不抬頭看看天上呢?”果然在他手指的方向,居然另外有一座懸崖從厚厚的白雲堆裏隱隱約約探出來,就好像是從天上突然生長而出。朋巫子說:“你需要到達那個地方,但是我不能陪同。因為守山的靈獸叫作無舊,是個目光銳利嗅覺靈敏的家夥,能夠辨別出我的氣味,而對於普通人它卻視若無睹。”馬牧之說:“我去那裏將會遇到什麽樣的情況,又需要做些什麽樣的事情呢,這些就是對我的真正考驗嗎?”朋巫子說:“是的。”就向馬牧之解釋了一番關於盜魂草的事情。馬牧之認為這種植物很有趣,躍躍欲試,馬上就要行動。朋巫子拉住他說:“不急。”就帶著他下山去了。
在山下住了約有一年時間,隨從朋巫子學習道術的入山基礎知識。朋巫子很感慨地說:“稍微晚了一點!如果你從小有好的機會師從於我,將會有很大的進展,所取得的成就哪裏至於像現在這樣微薄呢。”
恰好他有一個同道好友,叫作魚逐流,路經此地小聚,馬牧之很虛心地求教。魚逐流很驚訝地說:“你竟然還貪心地想要學習我的法術嗎?如果你可以把朋巫子的道術修煉到三五成火候,恐怕就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了。”馬牧之問他朋巫子的來曆,魚逐流就更驚訝了:“這些他難道沒有告訴你嗎,朋巫子屬於魔教中五個支流裏叫作‘紫金門’的一脈,是可以和當世一些著名門派的宗師一較高下的人物,也許隻有青木教主謝中天才可能勝得過他。他現在不曾告訴你這些事情,大約是因為還沒有真正打算把你作為傳人來對待吧。”
當天夜裏魚逐流告辭以後,馬牧之覺得心癢難耐,就追問朋巫子說:“對我的考驗什麽時候開始呢?”朋巫子說:“就是現在。”當時是夏天,下著雷陣雨,朋巫子站在院子裏,用手招出一道紫色的劍光,飛到半空,借著它把馬牧之送到了懸崖上,馬牧之衣裳上卻沒有半點水漬。那柄劍化為一根紫色的繩索,光華燦燦,下端垂在地上麵,上端卻不知道係在雲端的什麽地方。馬牧之聽從朋巫子的教誨,順著繩索向上攀爬,強勁有力的山風吹得繩索搖搖晃晃,他心裏感到很害怕。但是因為馬牧之心裏認為這是一種幻景,閉上眼睛不敢看下麵渺茫的風景,咬著牙繼續向上,即使耳畔不停傳來虎嘯猿鳴,即使手臂酸疼,也不敢放棄。
過了不知多久,快要接近雲端的懸崖,終於看見有一株倒立生長的植物,黑白雙色的枝節,末端垂著一朵仿佛酒盅般的花,散發出一種腥甜的香氣。馬牧之立刻萌生了采摘它的衝動。念頭剛剛出現,懸崖上恰好有一隻怪物探出頭來,脖子像蛇一樣細長靈動,頭上生著鹿角,兩隻眼睛散發出寶石般的紅光,獠牙鋒利嚇人。這大約就是朋巫子所說的“無舊”了。馬牧之謹記朋巫子的囑咐,屏住呼吸,一動不動,怪物伸出舌頭四處**,擦過他的臉龐他也不敢逃跑。過了一會兒,怪物沒有發現異狀,把頭縮了回去。馬牧之這才發現如果剛才它沒有出現,自己受到盜魂草香氣的蠱惑,伸手去攀摘花朵,一定會從繩索上摔下來,不由出了一身冷汗。馬牧之把眼睛湊近盜魂草,香氣愈發濃烈了。朋巫子再三警告說這種香氣是無法用藥物進行抵禦的,必須要維持內心的堅定頑強才能不受影響,馬牧之愈發地謹慎。他按照朋巫子的吩咐,絕不碰觸盜魂草,細細端詳花朵上的紋飾,一一記在心裏,沒過多久就記得很清晰了,然後又騰出一隻手取出朋巫子交給自己的一塊葫蘆形紫玉,以一種很奇怪的韻律和節奏依次敲擊盜魂草的枝幹,沒過多久,那朵酒盅形花朵竟然緩緩轉動,露出側麵的紋飾。馬牧之又牢牢地把它記在心裏。過了一會兒,再細看時,那些紋飾就好像被一隻手撫平似的全部消失了。
順著繩索回到地麵,把盜魂草花朵上的紋飾一一複述給朋巫子聽,朋巫子露出很高興的表情,說:“很好。”第二天他們又重複了這番舉動。
到了第七天夜裏,朋巫子告訴馬牧之說:“這是最後一次。”馬牧之因為即將正式拜入師門而顯得很興奮。躲過了靈獸無舊的巡察後,把花朵上的紋飾牢牢記下來,忽然鼻間嗅到盜魂草的甜香,心神鬆懈,竟然忍不住把花朵摘了下來,揣在懷裏。
馬牧之剛剛落到地麵,從懷裏取出那朵已經變成青銅酒盅的盜魂草花朵,朋巫子就變了臉色,頓足生氣說:“你壞了我的大事啊!”
他的聲音還沒有落下,天空就傳來一聲尖厲的長嘯,一道冷幽幽的藍色光焰仿佛流星般趕了過來,凝立在半空,露出半截身軀,是個穿著藍色華麗衣裳的美麗少女,臉色冷峻,皺著眉頭,大聲呼喊說:“盜我仙草者,殺無赦!”
朋巫子臉色鐵青解釋說:“蠻香姑,盜魂草被巫教守護了這麽多年卻沒有發揮效用,實在太浪費。像這種通靈的仙草,隻有本領卓絕的人才可以得到它,你不應該生氣。”對麵的少女更加怒不可遏地說:“我知道品德高尚的人也許可以擁有它,什麽時候輪得到你這樣品性低劣的盜賊來和我說道理呢!”
馬牧之這才知道盜魂草竟然是有主人的寶貝,就轉過頭來責怪朋巫子說:“師從於你的代價就是讓人如此輕蔑地責罵,我認為這是一件難堪的事情。”
朋巫子因為他私自采摘仙草驚動了巫教的掌門人蠻香姑,已經很惱怒,不屑地說:“在遇到我之前,你隻不過是一個裝神弄鬼的江湖騙子,有什麽資格在我麵前提及道德的高尚和低劣呢?”
馬牧之反唇相譏說:“像我那樣為了生活去四處招搖撞騙,固然不應當,但你這樣指揮我偷盜別人的寶物,又和一個騙子有什麽區別呢?”說著就向蠻香姑遠遠跪下,願意以性命來求得她的寬恕。蠻香姑沒有理睬他,和朋巫子大戰起來。因為這裏是巫教的發源地,蠻香姑的巫術又有相當驚人的造詣,沒過多久,就占了上風。
朋巫子的元神化作一縷紫煙想要逃逸,恰好遇上隱居在山穀的鬼女子被這場戰鬥所驚擾,出來探詢,把他收在了一隻小瓶裏,用來祭煉某種法器。鬼女子也曾經是巫教中人,和蠻香姑似乎頗有淵源,但兩個顏色絕麗的女子並沒有互相搭話,就各自離開了。
馬牧之請求獲準進入巫教學習法術,遭到了蠻香姑的拒絕。她說:“本來以我淋漓痛快的性格,是應該處死你的,但是你似乎對於人世間的道德是非觀念有著特殊的了悟,我認為這很難得,但是以後巫教的地盤不準你再來。”就放過了他。
這是蠻香姑罕見地沒有殺死的人之一。馬牧之走的時候說:“我雖然不再年輕了,但慶幸的是突然重新懂得了人世間的一些道理,覺得自己像是在再活一次,這種感覺很奇妙。”
過了二十年,有人在陝北見過馬牧之,頭發烏黑,雙眼有年輕人的神采,想來是練習道家的長生不老術有了些微的成績。江湖上也有人在別的地方見過他。但在湘西巫教所占據的鬼國地域範圍,靖州、涪州、巫州,以及雲貴和洞庭湖,都沒有見到他出現過。
據說盜魂草的花朵上所生成的紋飾,原來就是巫教關於如何控製人的魂魄的方法。馬牧之所得到的,恰好是七魄的秘密控製術。如果他不采摘花朵,等待一段時間,盜魂草還會變幻出三魂的紋飾出來。這真是太讓人遺憾了。不過就算是這樣,後來他據此修煉,也有了相當了得的成就。
有人曾經見過魔教分支的紫金門一脈四處尋找馬牧之的下落,竟然在川藏交界的雪山遇上了。當時修習紫金術頗有所成的道士叫作寒鴉子,出手就用七道紫金之光罩定了馬牧之,試圖把他的身軀擊得粉碎,但馬牧之很輕鬆地逃逸出來,並用法術擊散了寒鴉子的七魄,使寒鴉子成了一個魂魄不能歸位的廢人。魔教中很有權勢的青木教主謝中天聽聞了這樁事情,很是驚訝地對人說:“紫金門怎麽會軟弱成這個樣子呢?”就張羅部下搜索馬牧之的行蹤,準備替紫金門出頭。這件事情在江湖上傳聞得風風雨雨,有傳聞說這件事情最後不了了之,是因為同時也驚動了巫教的掌門蠻香姑,但她究竟向謝中天做了些什麽,又為什麽要替馬牧之出頭,大家就不知道真相了。
過後馬牧之就消失在人們的記憶裏。有好事的人曾經在湘西辰州的一間客棧見過兩個人在憑欄喝酒,一個是曾經因為對敵受創而死去又被鬼女子救活的巫教弟子,退離江湖後成了客棧主人,另一個則麵目輪廓和馬牧之二十歲的時候很相似,臉上洋溢著一種天真爛漫的微笑,看模樣似乎是他。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聊天,顯得很暢快。
辰州是湘西巫教所統領的地界,為什麽馬牧之又出現在這裏,人們就更疑惑了。跑去向客棧主人求教,客棧主人微笑著說:“我沒有見過這個人。”熟知他性格的,認為他在說假話,但是除了存疑,也沒有別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