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一:醉流霞
流霞是杭州郊外一座庵堂的尼姑。她不是本地人氏,出生在甘肅。幼年時家境很貧窮,有七個哥哥和三個姐姐。父母養不活,剛剛生下她就到處托親友把她送到別家去寄養。但是很奇怪,每隔半年左右,願意收養她的人家就會把這個女嬰退回去,卻又支支吾吾不願意說清理由。
她的父母覺得很奇怪,向委托尋找收養女兒的親戚打聽原因,親戚搖頭說:“你們還是放棄她吧,因為有人抱著她去非常靈驗的軟紅庵占卜,結果庵中說這個孩子命理不好,加上又是羊年出生,現在養活雖然不難,但以後恐怕很難嫁出去呀!”
她的父母流下眼淚說:“難道命運的格局果真是不能改變的嗎?我們已經是命運多舛飽受苦難的人了,正因為如此才想要讓她有機會得到良好的生存機會,現在連能夠解救世人的佛堂都下了這樣的結論,我們還怎麽敢反抗呢?”
當時就準備把年幼的小女兒掐死,那個親戚慌忙阻止,雖然取得了效果,但臨別時,發現這對夫妻眼中的絕望憤懣仍然沒有消除。他覺得很是不安,想出一個辦法,回過頭來說:“這樣的話是從軟紅庵傳出來的,為什麽不試著把她送到那個地方去呢?以後就當作她不在人世好了。”
流霞的父親覺得很有理,就選了一個天氣晴朗的夜晚,把女兒扔在了庵堂的門口。
在庵堂長到十六歲,流霞已經出落得豐姿冶麗,瓊顏花貌。遠近的人們都知道庵堂裏有這樣一個並沒有舉行落發儀式的美女,尤其是那些身份矜貴的公子王孫,看膩了花枝招展濃妝豔抹的勾欄女子,對流霞更有濃厚的興趣,常常借著各種祝禱的機會跑到庵堂去,利用很多方法逗留,希望能夠多看她一眼。這些公子哥兒風度翩翩,出手闊綽,向庵中捐了大筆的金銀,為的就是引起流霞的注意。甚至有人向庵主許諾說,如果能夠把流霞交付出來,他願意拿出巨額的財產擴大庵堂的規模,修築麵積龐大的佛院園林,割讓出百畝良地養活庵堂眾尼。
當時的庵堂主持靜如拒絕了這些無稽的要求。尼姑們私下裏談論這些話題,認為靜如師太過於寵愛器重流霞。卻不料流霞掩嘴笑著回答:“她這樣做是正確的。誰會因為夏天的梨子清甜可口,就去砍掉那棵樹呢?”她的表情是如此的率真自然,根本看不出言語裏究竟是譏諷還是感激。
當時城裏有一個公子,名叫黎隱商,年少多金,見到流霞後非常渴慕,一心一意想要娶她為妻。父母因為門戶不當,認為從尼姑庵替兒子娶回一個媳婦的事情很荒唐,就把他趕出了家門。這個公子長年流連在庵外,隔著牆壁吟詩說,庵外的梅花到了苦寒的冬天,是一定會守諾盛開的,而流霞對他的感情,要到什麽時候才會開放呢?還有一首詩說,回想起舊日見到流霞時,那凝麗的容顏仿佛比佛堂的菩薩還要端莊慈悲,這是一種比領悟佛經還要簡單明了的點化啊。
恰好流霞當時正經過,聽見牆外這樣的詩句,竟然大膽地搭了梯子,爬到牆頭去看他,並且笑著說:“您對我的誇獎,我聽了內心感到很高興。我將在半夜出來和你相會,以慰你的相思之情。”可惜還沒有爬下梯子,就有多嘴的尼姑告知了靜如師太。靜如師太派人召她過去,卻並不責怪她,反而說:“發自內心地表達自己對人和事的喜愛,並不因為對方的財勢強弱而有所猶豫,這是真正的性情,你做得很好。不過,你究竟對這個少年有沒有愛慕的意思呢?你的資質非常高,如果內心的情感波瀾還能夠克製,我打算把你送到青燈神尼那裏去學習仙家法術。”
流霞隨即說:“我很願意去侍奉青燈神尼。”
從師太的禪房裏出來,有多嘴的尼姑問她說:“那牆外為你吟詩流連的公子又怎麽辦呢?”
流霞淡淡地說:“世間人的力量都是如此的平凡渺小,能夠偶爾掌控自己的命運,已經算是很幸運的事情了,旁人的命運是沒有道理要由我來安排的。”
流霞走了以後,軟紅庵的香火果然如同人們所預料的,變得冷冷清清。而且有些不信佛的人取笑靜如師太說:“原來青樓和庵堂是沒有區別的,如果失去了頭牌小姐,一定會生意不好。”這種難聽的話流傳到靜如師太耳中,她笑著說:“這話並沒有說錯,在心懷慈悲的人眼裏,難道會區分人的卑賤與高貴、肮髒與清潔嗎?”她的弟子們聽了都暗地裏吐舌頭。
大約過了三年,據說錢塘江有個水怪興風作浪,喜歡在江麵上布下有毒的瘴霧,過往的船隻稍有不慎,就會迷迷糊糊地連船帶人消失蹤影,再過幾天被人發現時,都隻剩下殘缺不全的屍骨。一時間人心惶惶,官府也認為這是個很大的憂患,四處張榜征求具有大神通的高人前來斬妖除魔。卻沒想到揭榜的竟然是一個年輕女子,容顏豔美,穿著印繪精美花紋的五色夾纈花羅裙,佩戴著上等的玉器,身材纖細,舉止柔弱,看上去就像出身大戶人家有教養的小姐。
執政的官員認為這是在開玩笑,準備派人把她送回家去,誰知道半路上她忽然失蹤了。
當天夜裏,錢塘江忽然湧出了大潮。有居住在水邊的人家目睹了這罕見的奇景,但按照節令氣候屈指一算,並不是應該漲潮的時間。還沒有望見潮湧,已經聽到轟隆隆打雷般的震耳聲響,就好像有人在天空擂起了無數的戰鼓。不一會兒,本來風平浪靜的江麵好像被橫置了一條雪白的鎖鏈,勢如破竹地迅速向西移動。場景之壯觀澎湃,讓觀潮的人都不禁吐舌頭。
再靠近水岸,那線白牆已經可以清晰地看到是一堵約有半丈高低的水牆,而更令人詫異的是在那水牆之上,竟然逆水站著一個身穿道袍的年輕道人,身體隨著潮水的高漲而晃悠不止,但又沒有被吞噬的跡象。他手中持著一柄長劍,淩空飛舞,仿佛在和什麽搏擊。而江水中偶爾會探出一隻巨大的角,偶爾又甩出形態如同蒲扇的尾巴,潮水也應和著那怪物的行蹤,忽高忽低,有時候水花亂濺仿佛冬天的飛雪從地麵浮升到天空,有時又水勢整齊高揚,仿佛千軍萬馬在整裝待發。
不知道過了多久,道士持著的長劍忽然脫手飛出,變成一條遊龍,伴隨著清嘯,迎麵向淩厲的水柱貫穿而去。沒有等人看清楚,那條水柱已經散為水霧,隻是顏色由雪白變成鮮紅,就像一匹朦朧的紗布,無邊無際。從紗布裏,一隻巨大的怪物直衝向天空,有六隻角,三條腿,渾身的鱗片閃閃發光,口中吐出一道道光芒攻擊道士。那道士已經躍上了天空,踩在一朵浮雲之上,駕馭著雲朵,渺小的身子一會兒向前,一會兒退後,一會兒浮高,一會兒降低,無法確定他的方向。但是因為他手中的長劍已經失去,仿佛再也沒有能耐把水怪擊殺。
激戰中,水怪忽然腦袋昂起,頭上的一隻巨角化為巨斧,疾風般地砍在道士身上。由於這一斧的變化十分突然,速度也很快,道士竟然沒有閃避的餘地,岸上觀看的人們都忍不住驚叫出聲。就在這危急的瞬間,人群中有一道光芒驀地騰空而起,宛如一條鋪設在水麵與天空的彩虹,五彩繽紛。等到彩虹消失,人們才發現道士已經被一個穿著華美霓裳的女子帶開。水怪全力的一擊撲了個空,咆哮如雷,轉首向著岸上觀戰的人們噴出一股水流,但又被少女手掌間飛出的一匹五彩布所兜住。那塊布散發著五彩熒光,慢慢擴大,起先是兜住水怪所噴射的水流和水汽,緊接著又試圖化作一隻袋子套住它的腦袋。水怪很不甘心地將剩餘的五隻角全部變成巨大利斧,想要把那塊軟綿綿的霞光所織成的布匹劃出裂痕,但沒有達到效果。
將水怪收服以後,流霞帶著青年道士離開了杭州。那個道士就是當時在江湖上頗負盛名的雪道人,據說天資之高,足可比肩方丈仙山的卓無塵。流霞對他非常愛慕,笑著說:“如果不是您把怪物的銳氣全部激發出來,慢慢通過耗戰,費盡了它的體力,恐怕很難收服它。”雪道人很坦然地說:“是這樣。”一絲一毫也沒有因為流霞出手降服了水怪而有失落感。
他的態度讓流霞更加傾慕了。流霞說:“讓我把水怪送到青燈神尼那裏去守衛某個寶藏,然後我就來追隨你。”雪道人居然應承下來。
青燈神尼知道了流霞的意思,問她原因,流霞高高興興地回答說:“我準備嫁給他。”
流霞離開以後,有人跟青燈神尼說:“您本來是準備讓流霞來繼承您的衣缽,為什麽這麽輕易地放棄,讓她去犯下這麽愚蠢的錯誤呢?”
青燈神尼反問:“她並沒有犯下什麽罪孽,我為什麽要製止呢?”
流霞跟隨著雪道人過了半年,隱居在秦嶺的一座古洞裏。忽然某天有尼姑找上門來,說是受青燈神尼的委托,看看流霞的情況怎麽樣。流霞說:“我很好。”她穿著襤褸的粗布舊衣裳,正在洗衣做飯,看上去和平常的世間女子沒有不同,完全失去了當年那種明媚傾城的顏色。探望她的尼姑感到很心酸,就留下了一些銀兩離開了。雪道人回來以後,流霞說:“青燈神尼希望你能夠還俗和我結婚。”
雪道人幹脆拒絕了,說:“你和我初認識的時候就知道我是個修道之人,你也知道我這一生唯一的目標就是能夠悟徹天機,成為真正的仙人,任何力量都不能阻礙我的這個誌向。”話雖然這樣說,但他仍然喜歡流連於俗世的享受,比如美麗的妓院女子、上等可口的菜肴、陳年好酒,甚至於一些盛大的年節聚會他也喜歡參與。流霞很喜歡他這俗世的嗜好,並不因為沒有成婚而放棄追隨。
後來有人在杭州郊外的一座庵堂裏見到一個尼姑,神態眉目都和流霞一模一樣,疑心她就是流霞,好奇地問詢,她也很痛快地承認了,說:“雪道人正在努力修行可以窺測天機的道術,他並沒有辜負我。”
但奇怪的是出資修建這座庵堂的商人,竟然是當年為了流霞而在軟紅庵外流連不舍的黎隱商。人們不知道這其中發生了什麽事情,有時候能夠看到他站在禪房外的花木間與流霞聊天,兩個人都顯得既坦然又平靜。這件事情就更讓人奇怪了,如果說流霞是為了對感情的失落才落發出家,為什麽還要與從前傾慕自己的人糾纏不清呢?
這些流言蜚語傳到青燈神尼的耳朵裏,她淡淡地笑著說:“流霞一定會解釋說因為這樣她會很高興。”後來流霞果真這樣回答過。
大約過了十年,江湖上傳說雪道人竟然還俗,娶了薊州一個中年女子為妻,開起了酒鋪。那個女人又醜又凶,身體肥胖,是當地一個富商的後代,家裏有很多錢財,所以養成了暴戾的性格,喜歡頤指氣使,動不動就吆喝打罵,偏偏雪道人能夠逆來順受。流霞聽說了這個消息,在庵堂裏流著淚說:“他的修道之心終於破滅了!”就坐在禪房門口,對著一院的蕭瑟花木喝了很多酒,醉得一塌糊塗。而黎隱商則因為有顧忌,隻能坐在院外,隔著一堵牆,也陪她喝得不省人事。
後來在兩人相隔的牆頭,人們發現居然長出一種葉色鮮紅的草,形狀有點和蘭草相似,但卻散發著濃鬱的酒香,醺人欲醉。因為從來沒有人見過這種植物,人們把它取名為“醉流霞”,有大夫嚐試著用它入藥,發現對於治療眩暈和心絞痛有奇異的效果。
這之後流霞就徹底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
某一年,甘肅軟紅庵的靜如師太圓寂前,留下一封信,決定讓流霞來繼任庵主的職位。當時軟紅庵裏的其他尼姑們都很驚詫地認為她老糊塗了。誰知道過了半個月,靜如師太的屍體被埋葬以後,流霞果真出現在庵堂。
但她並沒有按照靜如師太的遺言留在庵中,隻是靜坐了一夜就離開了。
庵中的尼姑憤憤地說:“你這樣的舉止,難道不是對師太的辜負嗎?”
流霞微笑著說:“我這一生,是隻聽從內心的喜歡、悲傷來決定事情的。”
旁人回想起來,果然是這樣。跑去問青燈神尼,說:“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女子呢?她準備做些什麽事情呢?她的行為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呢?”青燈神尼誦唱著佛號,回答說:“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