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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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十一日,宣布“山陵五使”的人選——按照大宋祖宗之法,皇帝的喪葬事宜,將由所謂的“山陵五使”全權負責。五使人選皆有慣例,在那個位置上,想不做也逃不脫,不在那個位置上,想做也沒機會——山陵使自然是首相司馬光,禮儀使是禮部尚書李清臣,鹵簿使是工部侍郎呂大防,儀仗使是禦史中丞劉摯,橋道頓遞使則是知開封府韓忠彥。
同日,正式尊高太後為太皇太後,向皇後為皇太後,朱妃為皇太妃。因為在國喪期間,不再實行冊禮。
十二日,也就是趙頊去逝三日後,遵照趙頊的遺詔,百官至閣門上表,請皇帝聽政;又至內東門上表,請太皇太後聽政。同日,太皇太後與小皇帝頒布的德政中,赫然包括各地所有拖欠之曆年稅賦,皆可用交鈔按官價補交!
十三日,大斂、成服……
如此效率,自有宋以來,應當算是比較高的。在外人的眼中,大宋朝仿佛已經從石得一之亂中迅速的恢複、振作起來,除了皇宮內靈幡紙帳素幔白龕外偶爾露出來的刀劍斫過的傷痕,這場兵變,似乎並未給大宋朝造成什麽傷害。
但保慈宮的高太後,卻很清楚,大宋朝傷痕累累的外殼之下,同樣的暗流洶湧。她知道自己垂簾聽政的第一件事,便是要設法彌補這傷痕,不要令得這傷痕再傷害大宋的宗廟社稷,也不要再傷害到她自己……
然而,直到真正接過自己兒子的這個國家,高滔滔才算真正明白,這個國家,處於一種怎麽樣的局麵——如今的國庫,連他兒子的喪葬費用,都已經要付不起了!
“真宗皇帝升遐,營造山陵等費用,預計是七十萬緡,實際花了一百萬緡。此已是極節省了——仁宗升遐,僅賞賜遺物,花費便超過一百萬緡,諸軍賞給,合計超過一千一百萬貫匹兩,折合成緡錢,不下六百萬緡……而今日之國庫,所有緡錢加起來,亦不足此數……”
高太後將司馬光的奏折輕輕擱到木案上,不自禁的歎了一口氣,但她此時的心情,卻無人能夠理會,站在桌案邊不遠處的向皇後,低垂著頭,絲毫也沒有留意到她——方才高太後一直用眼角的餘光瞥著她,注意到她自進來問安之後就再也沒有抬起過頭。
憔悴的容顏,紅腫的眼睛,茫然得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讓這個已年屆中年的婦人更顯蒼老,但高太後關心的並不是這些,雖然她很理解這個失去丈夫的婦人的悲傷與無助,但是她還是不可抑製的覺得生氣與失望——她究竟知不知道現在的大宋麵臨著什麽樣的局麵?又究竟知不知道如今的一切都得她們來麵對、來決定了!她們不是尋常人家的婦人,可以縱容自己盡情沉浸在悲痛之中。
她望著魂不守舍的向後,越發感到失望。她甚至後悔將她叫來保慈宮,這是個隻知道三從四德的婦人,原本亦無法幫她分擔什麽……但是,雖然一直生活在宮中,雖然對帝王之術也了然於胸,但,在沒有真正成為這個天下至高無上的主宰之前,即使是高太後,也無法真正理解“孤家寡人”是什麽意思……
然而,此時,她漸漸有點明白了。
她很盼望有人能幫她分擔一點肩頭的壓力——但她亦知道,自古以來之所以女主當權,容易政治腐敗,正是由於這種壓力。能夠幫女主“分擔”壓力的,除了宗室、外戚與宦官,還能有什麽人?而一旦將無上的權力賦予了這三者,天下就離覆亡不遠了。
高太後時時刻刻,都牢記著這條分界,她絕不願輕易逾越這些分界。所以,盡管她知道她身邊並非沒有人材,卻也不敢隨便使用。偌大的皇宮之內,她唯一可以放心的隻有向後……
這也就是說,實際上,將不會有任何人幫她分擔……
她別無選擇,惟有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才能保住她兒子的基業。
想到兒子,高太後心裏又是一陣疼痛。
一個兒子留給她一個看似強大,實則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的天下,外加一個不到十歲的稚子,一個懦弱無能的寡婦……
另一個兒子,卻為了得到這個負擔一般的天下而謀反,被幽禁在王府之內。
如今,連她最小的兒子都不得安生。外朝的大臣們雖然口裏不說,但是有了趙顥的前車之鑒,對趙頵也心懷猜忌;而趙頵也心知肚明,整天小心翼翼的生活著,連說話都不敢大聲。
高太後原本並不喜歡這個小兒子,因為她覺得他太謹小慎微,二三十歲的人,做事卻象六七十歲一樣。但是,此時,這個小兒子,原本應當是她在感情上最後的依靠,可是在外朝大臣那無形的壓力下,她甚至不敢隨便宣他進宮相見!
這金碧輝煌的皇宮,實在隔絕了太多的東西。
悲傷?
對於“權同處軍國事”的太皇太後高滔滔來說,實乃是人世間最奢侈之物。
她想告訴已經是皇太後的向氏,她不能給他丈夫風光大葬了,哪怕她夫君稱得上是一代英主,但形格勢禁,這個雄心勃勃的兒子,已經不可能有一個配得上他曆史地位的葬禮……
但她想了想,又覺得沒有必要對向後說這些事情,“你已經是皇太後,不合再住在坤寧殿,待到外朝禫祭除服[1]後,你便先搬到柔儀殿罷……”
向後忽然睜大了眼睛,抬頭望著高太後。大宋朝皇帝的喪製,與漢唐不同,在大宋,外朝是以日易月,內朝則行三年之喪。也就是說,兩府與文武百官,行二十七日守喪期;而在宮裏邊,卻是要守足二十七個月的“通喪”。[2]她無法理解,為何高太後會說出如此絕情的話來,難道那個不是她兒子麽?至少,向後都希望自己能夠在坤寧殿住到三奠發引[3]之時,在坤寧殿中,有一些莫名的,但確實能夠讓她感到安全的東西存在。
但她絕不敢違逆自己的婆婆。她隻是怨恨的又低下頭去,委婉的說道:“柔儀殿真宗時乃章獻明肅皇太後所居,臣妾還是……”
高太後瞥了向後一眼,章獻明肅皇太後,便是大宋朝第一位垂簾聽政的劉太後,便是高太後垂簾聽政,亦是仿她的“故事”,她當然聽得出來,向後這麽說,表麵上尊敬她,實際上卻是一種委婉的抗議。
“我不想搬了,便住在保慈宮。雖說六哥搬進福寧殿還早,但過幾日便會搬到睿思殿,你住在那裏,離睿思殿亦近,亦好照應——六哥如今已是官家,漸漸便知人事,他身邊總是婦人宦官多,有你看著,我亦放心些。”
高太後語氣威嚴,所說之理,亦令向後再無法推遲,隻得斂衽低聲答應了,但想想又覺委屈,眼眶不知不覺,便又紅了起來。
向後這等表情,更令高太後生厭。她正欲揮手令向後回去,卻見陳衍急趨而入,走到她跟前,低聲稟道:“娘娘,王賢妃求見……”
“王氏?”高太後訝異的望了向後一眼,卻見向後亦正驚訝的抬起頭,她方轉過頭來,對陳衍說道:“叫她進來罷。”
王賢妃走進來的時候,腳步又急又快,粗布的喪袍在摩擦中發出籟籟的聲音。高太後有些驚訝的看著這個來自高麗的妃子,隻見她一走近來,便重重的跪了下來,臉龐卻不無倔強的抬仰著,看著她的婆婆,顫抖著聲音說:“臣妾……”
她隻說了四個字,便即頓住,隻淚光盈盈的望著高太後,她這般出人意外的舉止,不止高太後頗為驚訝,就連一直垂著頭的向後也仿佛覺察出意外的望著她。
“起來說話吧!”高太後聲音溫和的說,但王賢妃卻固執跪在地上,一動不動,淚眼之中不無哀怨的望著高太後,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向後嚅囁了一下,想要說些什麽,卻被高太後以嚴厲的眼神製止了,她不敢違逆婆婆之意,隻得不安的看了看兩人:高太後沒有說話,也沒有追問,仿佛正耐心在等待王賢妃自己說出來意,而王賢妃卻始終仰著臉,哽咽著說不出話。
同向皇後一樣,王賢妃的眼眶也是又紅又腫,顯然這幾天也沒有停止過哭泣,大喪之中未施粉黛,因此王賢妃也顯得憔悴而蒼白,但與向皇後不同的是,王賢妃似乎依然處於容貌正盛的頂峰,那怕是極度的傷心與素顏打扮,她依然顯得清麗動人,讓曾經暗暗羨慕過她的向皇後心裏忽然生出了幾分此時不應有的感慨:“難怪得官家那樣喜歡她!”而王賢妃此時出人意外的舉動也讓她越發奇怪,尤其是她蒼白臉上的那團紅暈,讓向皇後尤其捉摸不透:這究竟是因為激動還是憤怒?
“臣妾……臣妾聽到一個傳言……”終於,王賢妃開口說道,她說這話的時候,仿佛是用盡了全身的勇氣,她用一種倔強的姿勢,始終抬頭望著高太後,仿佛是要用此來支撐自己說下去的決心。
向後幾乎是膽戰心驚的望著她,她從來不曾想象,在後宮當中,有人膽敢用這樣近乎無禮的神態,跪在高太後的麵前。
果然,高太後的臉沉了下來。
“傳言?”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種威迫。對於這個來自高麗國的妃子,高太後早已經沒有了反感,甚至還有幾分讚賞,她一向覺得,王賢妃很懂分寸。她絕想不到,這個在還有靠山之時尚且知進退、懂分寸的妃子,在她靠山倒掉後,竟敢用這樣挑釁的姿態和自己說話。她莫不是瘋了麽?但即便是她瘋了,她高滔滔也絕不容許這皇宮之內,有任何人敢於挑戰自己的權威!
“臣妾聽……聽說,娘娘要下恩旨,加封雍王、曹王,賜二王讚拜不名……”
向後腦子裏頓時嗡的一聲,她震驚的望著高太後,幾乎是脫口而出:“這……這是真的?”
“此乃祖宗之法,朝廷慣例如此!”高太後仿佛根本沒有聽見,隻冷然的注視著王賢妃,語氣平靜的回答。
王賢妃猛的發出一聲嗚咽,仿佛脫力般,忽然伏倒在地上痛哭起來。向後也徹底的呆住了,在這一瞬間,她完全了然王賢妃方才的舉動與心情,她也想如王賢妃一樣倒地痛哭,但高太後陰沉的神情卻似無形的桎梏,讓她雖然呆怔、憤怒,卻不敢作為,她隻能呆呆的站著,目不轉睛的望著高太後,希望能聽高太後能說些什麽,哪怕是委婉的解釋她的不得已也好……但她這最後一絲期望也在高太後冷淡的沉默下化做了泡影,眼淚再一次不受控製的奔瀉而出。
“官……家,官家——”王賢妃渾身都在顫抖,她伏倒在地上,哭嚎著。她心裏憤怒、委屈,然而,她知道自己在高太後麵前,又實在無足輕重。後宮之中,沒有人不害怕淒苦的冷宮,更何況她還有兩個讓她牽腸掛肚的兒子……她為她的丈夫不平,這種感情,令她來到保慈宮,來到高太後麵前;但是,她的反抗,終亦隻能如此。她隻能一遍遍呼喚著已經死去的趙頊……
終於,高太後的神情柔和下來,“來人,扶賢妃去休息,她悲痛得失儀了,”她的聲音很和緩,卻明顯含有提醒的意思,但這一次,一貫溫順的向後卻仿佛沒有聽見一樣,隻是默默的站著流淚。
陳衍用目光招來兩個內侍,攙扶著王賢妃退出了保慈宮。高太後又看了一眼向後,倦聲說道:“你也退下吧。”
目送著默然退出保慈宮的向後,高太後忽然感覺非常非常的疲倦。
“外麵會如何說?”
默默叉手侍立在一旁的陳衍幾乎是細不可聞的歎了口氣。
“史官又會如何說?”高太後似乎是自言自語,“連你也在腹誹吧?”
“老奴不敢。”陳衍連忙欠身回道。
“不敢?腹誹又有何不敢的?”高太後忽然笑了起來,笑容中,盡是苦澀,“我如何能不加封他們?我如何能不加封他們?虎毒尚不食子,難道非要我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麽?!”
除非明正典刑,否則,趙顥始終是大宋朝最親貴的親王!如今更是皇帝的皇叔……這中間,又豈能有第三個選擇?
“大行皇帝仁德愛民,體恤百姓……過往修奉山陵,時間倉促,總免不了催逼工匠。尤其本朝山陵所用石料,全部取於少室東嶺百岯山,離鞏縣有百裏之遙。要按時完成山陵修奉,這采石、刻石,三個月內就必須全部辦妥,故曆來修奉山陵,以此興作最招民怨。我曾經去過百岯山,當地土人皆雲,每到陰晦天氣,便可聽到山中有若聲役之歌者,此正是因采石而橫死於山穀之役夫,怨氣不散所致。大行皇帝是如何愛護百姓,若因修奉山陵而使百姓受苦,這等事情,亦非大行皇帝所願。我已經請示太皇太後:一則奉大行皇帝遺詔,喪事一切從儉;一則百岯山采石,可以提前進行,依過往之經驗,采石之兵匠,大約在萬人左右,人少役重,此次再增加五千廂兵采石……總之,此次修築山陵,不能枉死一人……”
尚書省內,範翔放的那把火的遺跡,依然觸目驚心。大斂成服後,宰執們可以回到兩府議事、處理政務,但是尚書省的宰執們,卻隻好將就擠到東廂的一間較小的屋子裏辦公。宰執們在東廂最北麵的屋子裏,而山陵五使,就在他們南麵的屋子裏議事。兩間屋子,隻隔了一麵牆壁——司馬光的聲音隻是稍稍大了一點,便清晰的傳到了隔壁石越的耳中。
“古禮雲‘天子七月而葬’,雖說國朝製度,天子之葬期多超過七個月,但亦從未有過八個月的。按行[4]又要等到禫祭除服以後,待到得地、複按,時日又耗費不少。相公所言,誠然有理,這修奉山陵,總是人手越多越好。隻是這人手一多,費用亦多……”
石越聽出說話之聲音,卻是李向安的。他沒留意李向安何時來的尚書省,但他既然與司馬光在商議山陵之事,那石越便已知道,李向安不是做山陵按行使,便是修奉山陵都知、都監——這些都是負責修築陵寢具體事務的,主要由大宦官擔任。隻是因修築山陵之勞力,向以軍隊為主,因此修奉山陵都護一職,卻是一向由禁軍高級將領擔任。
這也是過去為何修築山陵之時,總會出點事故的原因之一。曆來擔任按行使、都知、都監、都護的宦官、將領,總能發一筆大財。
這也難怪司馬光對於修築山陵的事情不太放心。
“修奉山陵之費用是五十萬貫。”
“五十萬貫?”隔壁傳來李向安驚訝的尖叫聲,“相公,這委實太少了些……”
“此事兩府已經議定,太皇太後與皇上已經認可。”司馬光斷然說道,“錢隻有這麽多,但山陵大事,卻不可馬虎。都知按行之時,須多加留心,風水要好,須符合五音姓利,這些自不必多言,但亦須留意,陵區要搬遷的百姓、舊墳不能太多,我大宋不比漢唐,可以強拆百姓房屋墳墓,這遷居之費用向來都是官給,若能省下來,則是官民兩便。至於役夫,盡可能多用廂軍,少雇百姓……若能精打細算,五十萬貫足敷使用。”
“這……相公,這是山陵大事,老奴實是不敢不言——若是延誤工期,或者山陵營造得不好,將來被人參上一本,老奴固然要掉腦袋,便是相公,也要罷相流放……這五十萬貫實是……實是……”石越幾乎可以聽到李向安急得跺腳的聲音。
“都知一二十年間辦事,從未出過差錯,斷不至於晚節不保。”司馬光不緊不慢的說道,“廂軍的日常供應,由樞府另外安排,不包括在這五十萬貫之內;本相另外再從左右廂店宅務[5]的收入中,撥出十萬貫緡錢,助修奉山陵……”
六十萬貫銅錢——即使石越一向反對厚葬,但此時心裏也如同壓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趙頊的山陵,也許將是宋太祖以後,最為簡陋的一座山陵,若想想趙頊一生的抱負,石越更覺抱愧於心。然而,形格勢禁,除非亂印交鈔,強征役夫,他亦無法可想。
如今形勢,不僅山陵要從儉,宋朝皇帝死後,慣例要賜給官員與軍隊的“遺物”也要省。宋仁宗死時,做禮儀使的司馬光獲賜的遺物便有五千貫銅錢,而現在,五品以上官員,都隻能賜給象征性的遺物。而其餘官員與軍隊之賞賜——如今看來,趙頊在遺詔中說明“諸軍賞給並取嗣君處分”,竟不是一句套話,趙頊當時肯定也想到過嗣君繼位後的窘境……
石越不覺黯然,又想起眼前的局勢,更覺心情沉重。
從目前他所掌握的情報來看,在汴京各種場合,已經開始流傳朝廷將允許提前用交鈔按官價交納兩稅的傳言……
但是,雖然相信石越決意堅持交鈔的百姓、商賈越來越多,但大部分商人依舊心存疑慮。十二日頒布的政策,實際上更是收效甚微。雲集於汴京的商人們,一隻眼睛盯著朝廷的賦稅收什麽,另一眼睛卻在盯著朝廷支出時,是使用交鈔還是金銀銅錢!商賈們不可能知道朝廷財政的底細,但他們中許多人,卻有著異乎尋常的嗅覺。
石越已經得到過曾布、蔡京、張商英、李敦敏等人不止一次的警告——官府在趙頊的喪事上越是節省,就越會打擊到商人們的信心。如果商人們真的認定國庫已經空空如也,那麽即使賦稅堅持收交鈔,也將變得毫無意義。因為人人都知道,那樣的話朝廷將不得不發行更多的交鈔,而從此陷入一個無止境的惡性循環。
如若商人們對國庫完全喪失信心,甚至會影響到石越發行“鹽債”的計劃。
國家也罷,個人也罷,都是一樣,越是窮,越是借不到錢。更何況,宋朝政府的信用,好得非常有限。
然而,盡管知道背後的風險,石越也無可奈何。即便趙頊的喪葬之事將是一個長達七個月的過程,但沒有錢便是沒有錢。別的事情可以瞞天過海,把表麵功夫做得漂亮一點,但是賞賜遺物這一樣,按例無法拖延,涉及麵又太廣,卻是無法打腫臉充胖子的。
另一方麵,石越也知道,到目前為止,宋朝為應付危機所做的事情還是太少,並且主要都集中在錢莊方麵——消極的下令限製取款額度,雖然讓許多錢莊得以苟延殘喘,卻也同樣加劇了信用危機;至於結算錢莊,它的確可以加強流通,但在目前的情形下,根本不是對症之藥,它著眼的是將來。
而更多的方案,卻一件件被拖著。錢莊兼並法被擱置;與錢莊總社的妥協,一直沒有具體的行動……至於針對交鈔、作坊、物價,更是全無反應,連石越都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自暴自棄了。幾乎每天都會聽到東南作坊破產的消息——當然,這不過是因為消息傳遞的延遲所致,此時已經過了年,破產的作坊數量會慢慢減少,而大量的作坊會暫時停工,等到六月西南季風刮起後,海商大舉回國,這些作坊若能夠順利的討到錢,拿到訂單後,就會慢慢恢複元氣。隻不過那時候壓力就會轉到海商身上,“訂金”這物什還能不能存在,都將成為疑問!
但這些還隻是小事,作坊雇用的工人,有相當一部分是無地的農民,東南許多地方本就地少人多,這半年之內,這些人若沒辦法養活自己,益州的暴亂,就保不定會在東南出現……
必須要做點什麽!
石越一把推開案頭的文牘,站起身來,吩咐道:“備馬!”
侍中王安石賜第。
“伏以生而不有,為而不恃,淡然無極,而不可強名者,天也……”王防恭敬的雙手捧著一疊寫滿字的紙,站在王安石麵前,朗聲誦讀著,“……天下之治,必以三王五帝為法,若秦漢以下,局促狹隘……”
王安石穿著喪服,坐一把交椅上,微合雙眼,認真的聽著王防讀出來的每一個字。這數千字的文章,非同小可,乃是大行皇帝趙頊的“諡議”。在這數千字裏,要說明趙頊一生的功過,議定諡號、廟號,並且說明理由。大宋朝皇帝的諡議,一般都是由翰林學士撰寫,然後交由兩府宰臣議定,最後再南郊向上天請諡,通過這樣的形式,表明皇帝的諡號、廟號,乃是由上天賜予。對於皇帝的諡議,表麵上看來,絕大多數都是歌功頌德,議定的諡號、廟號,也大都是美諡。但是,它絕對不象表麵上的那樣毫無意義,在諡議中,往往充斥著“春秋筆法”,而在熙寧十八年,就更顯得敏感——如何評價趙頊的功過,可能就暗示了高太後垂簾期間的政治態勢的走向。
如今新黨在朝堂中幾乎已經淪為第三勢力——趙頊死前的布局,令得朝中三大勢力都不可能一黨獨大,而其中勢力削弱尤其厲害的,就是新黨。今日之新黨,早已經不是王安石執政時的新黨,它早已經由一個主張推行王安石新法的士大夫集團,迅速的變異成一個因支持新法而獲得既得政治利益的官員派係。與王安石執政時全然不同的是,他們在政見上與舊黨、石黨的分歧日益淡化,反倒是充滿了個人的恩怨,個人政治利害的衝突……但是這個新黨依然有其立場鮮明的一麵——他們完全肯定趙頊在位十八年期間所施行的政策,將趙頊視為大宋朝建國以來最偉大的皇帝,反對因循守舊,主張繼續變法,充實國庫,開疆拓土。
也許正因為如此,不管這些人是真心這麽想,還隻是出於政治算計,對於他們,王安石都有天然的親近感。因為他們最根本的主張,依然是王安石的“法三王不法秦漢”、“天下無百年不變之法”。而且,今日的新黨,雖然表麵上勢力不那麽強大,卻也前途無量——在五十歲以下的菁英官員當中,新黨依然有強大的勢力。舊黨太老,石黨太年輕,新黨在四、五十歲這個年齡段中,卻還沉潛著一大批看起來寂寂無名,卻隨時都有可能跨進政事堂的官員……新黨絕非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經曆長達十年的在野生涯,王安石早已經承認自己當初推行的新法,確有不周到之處,但這十幾年的成果,亦令王安石同樣堅信,變法本身是對的!沒有變法圖強,就沒有今日之大宋。大宋朝應當繼續變法,應當繼續開拓進取!
但舊黨謹慎有餘,卻全無進取之心——王安石已經看出苗頭,他已經預感到司馬光將會全麵收縮。舊黨號稱“君子”,但也就是這點本事,給一個家大業大的好家產,讓他們好好守著,他們能夠做到;但叫他們將家業發揚光大,或者在國家危險之時,轉禍為福,他們便隻能束手無策。如今之局勢,若無石越,隻是交給司馬光處理,司馬光的本事,也隻能廢除交鈔,打落牙和血吞了,然後慢慢將養著,恢複元氣,雖然虧饋一些家底,卻也能保住家業還能流傳下去。說到底,這些人名為儒家弟子,實際上遵循的,卻不過是漢朝文景之治時無為而治的不二法門,外加一點鹽鐵會議時賢良方正們的老生常談——這已是司馬光和舊黨的全部本領。
在這方麵,王安石永遠都沒辦法看得起舊黨的那些君子,哪怕司馬光也不例外。那些個老調,王安石閉著眼睛都說得出來——選賢任能,節儉去奢,移風易俗……一千多年來,腐儒們所謂的“治道”,從來都沒有變過。
而且,在王安石看來,舊黨正在依賴司馬光的個人威信,維持住內部的分歧;而石黨的情況則更加嚴重。王安石承認石越的能力,也讚賞石黨大抵都是些有能力,而非僅僅隻會唱高調的人,但是,石越的溫和變法隻能是暫時的,無法長久維持,總有一日,它不是歸於舊黨的保守,便是與新黨合流——也許是互相靠攏。王安石不能肯定它最終會走向哪裏,但他卻肯定,石黨遲早會分裂,會變異……
自從接受侍中、平章軍國重事的任命以來,王安石知道自己的角色其實變化不大——他隻是由一個在野的旁觀者,變成了一個在朝的旁觀者。
他始終保持著身在局外的清醒。
以王安石之智慧、識度,隻需外界與他自己都不逼著他走上牛角尖,他就依然具有超越時代的眼界。何況在野十年,王安石並非在固步自封,慢慢走出愛子早逝的悲痛之後,王安石便漸漸開始自省,接觸所謂的“石學”,了解白水潭與西湖學院的學者們的學術。
他的視野也因此更加開闊。
他漸漸發覺,石黨在本質上隻不過一個溫和的新黨,其中一個證據便是,各大勢力都已呈現出地域化之征兆。舊黨主要來自北方,而新黨與石黨則以南人為主力。長期控製中央政權的北人,不希望變革,希望依徇舊章;而來自南方的新興勢力,如果想要全麵掌握權力,就一定要打出變法的旗幟。但南方與北方是如此不同,當新黨還在的時候,石黨尚可以依違其間;如今新黨既已淪為第三勢力,石黨與舊黨的合作,也就是“共患難”而已。一旦危機度過,雙方是絕對無法共富貴的!
因為這些認識,王安石能夠心態平和的接受新黨目前狀況。但是,他與趙頊名為君臣,實則情同父子,對於趙頊的蓋棺定論,他卻不能不關心——很少有人注意到,在趙頊去逝之後,王安石又衰老了許多。
關於去逝的皇帝,無論君臣之間發生過什麽,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和王安石一樣,與趙頊有過那麽多獨特的回憶。王安石第一次見到趙頊的時候,趙頊還非常非常的年輕,君臣之間談話,是真正的開誠布公,雙方都不時的使著小性子。王安石還記得他們曾經約定,君臣之間絕不互相欺瞞——曾經有一次,王安石已經不記得是什麽事情了,但他記得,是趙頊瞞著王安石去調查某項新法的執行情況,然後孩子氣的質問過王安石為何欺騙他?然後被王安石反問,他瞞著自己去調查新法,難道不是欺騙麽?王安石至今還記得趙頊啞口無言惱羞成怒的樣子。
那件事情不久後,君臣之間又和好如初。但後來終於發生了更嚴重的事情——蝗災與流民。
在金陵的王安石經常感到後悔——也許這個世界上,誰也會不相信會有這樣的皇帝,他一心一意希望能與他信任的宰相坦誠相待,共同創造一個富強的國家。但是天真的皇帝卻一次次被他的宰相欺瞞,終於慢慢成長、變化,成為一個精通所謂“帝王之術”的英主。
但是,即使在他那所謂的“帝王之術”的背後,王安石依然能看見他的赤子之心——這個世界上,真有一個慣於猜忌的君主,會在被王安石如此欺瞞之後,依然還保持著信任麽?還有石越,若趙頊果真是個猜忌的帝王,石越的頭早已經被砍過十次了。
在趙頊中風之後,王安石是陪伴他最多的臣子,也隻有他知道,在趙頊那身龍袍之下,還隱藏著最純粹的感情。
皇帝是一個真正念舊情的人。
隻要有情份在,他就不會輕易忘記。所以他才會最終放過呂惠卿一馬。
如果不是王安石轉變了心態,如果不是十年的在野令王安石的眼界、心情都發生變化,如果不是經曆過那痛心徹骨的喪子之痛……即使是複出,王安石也是感受不到這些的。
石越、司馬光們,王安石了解他們的本質,他們在本質上都並非熱衷於玩弄權術的人,但是,他們從未離開過汴京的廟堂之高,所以,他們都被蒙住了雙眼。
“廟堂”這種東西,隻會在不知不覺中,扭曲人與人之間關係。
隻有熙寧十八年的王安石,才會如此坦然的,將去逝的皇帝,看作自己的另一個兒子。
他又死了一個兒子!
王安石知道,朝堂之中,有許多的舊黨官員對趙頊心懷腹誹,難保他們不會在諡議、諡號,尤其是廟號中賣弄小聰明,搞點春秋筆法。而且,在諡議中,雖然王安石可以肯定,沒有人有膽子敢批評趙頊,卻一定會詳細提及趙頊在位時的功績,提到哪些功績,不提哪些功績,提到某項政績之時,用的又是什麽樣的讚美之詞,卻是大有講究。
王安石絕對不容許出現“謗書”!
皇帝理所應當得到一個公正的評價。
這是王安石於公於私,都要捍衛的。
王防讀的這篇諡議,乃是由翰林學士們商議所作。此時學士院一共有三個翰林學士——安燾、許將、蒲宗孟。安燾不屬於任何一派,卻是趙頊一手提撥的臣子,趙頊死前,還令他與李清臣一道寫遺詔;許將乃是狀元出身,在熙寧一朝,曾經頗受趙頊與王安石器重,王安石當年曾特意讓他主持《新義報》,他一直做到翰林學士兼知開封府,幾乎一隻腳跨進政事堂,後來為呂惠卿所忌,被尋了個過失,貶知地方,直到熙寧十七年下半年,才重新被召回京,又拜為翰林學士。許將時年還不到五十,文武雙全,不僅是大宋朝有名的神射手,還通兵法、曉軍政,又善吏治、懂外交,在熙寧朝已然嶄露頭角,如今資曆漸深,又經曆過挫折磨練,是新黨中極有前途的青壯派。而蒲宗孟更是不折不扣的新黨,但此君與呂惠卿交好,又因生活奢侈得過份,屢受言官彈劾,幾無前途可言,在學士院之地位,亦無法與安、許相提並論。因此這篇諡議,絕不可能出自他之手。
王安石聽到王防一字一字讀來,滿篇四六之文,竟全是對趙頊的歌功頌德,而所謂“秦漢以下……蓋不足論”雲雲,名是說趙頊之文治武功,直追堯舜,實則卻全是新黨的論調。他又聽到諡議中,大讚趙頊“奮威武,飭邊備,正馬法,實府庫,利器械”,又有“以兵法授諸將,以什伍教人民,誅奔軍叛帥以作士氣,推高爵厚祿以勸有功”雲雲,這其中論調,竟已不隻是稱讚兵製改革了,而是隱隱連保馬、保甲二法也一起肯定了!他又認真聽下去,卻見後文更是大讚趙頊在位時,勵精圖治,規複河湟、靈武之不世之功,經營南海、萬國來朝之深謀遠慮……
王安石聽得雖然極為順耳,卻也同時大感驚訝,他忍不住打斷王防,問道:“究竟諡號、廟號是什麽?”
王防連忙揀起最後一頁紙來,細細看過,“大行皇帝尊諡英文烈武聖孝皇帝,廟號……”
“廟號是什麽?”
“廟號……中宗!”
“中宗?中宗……”王安石皺起了眉頭,中宗的確算是中興之守成令主的廟號,但是,它配不上趙頊的功業!
“侍中。”門外,一個仆人走了過來,低聲稟道:“石相公求見。”
“子明?”王安石不由得站起身來,“快請。”
[1].漢族傳統喪禮製度,禫是喪家除去喪服的祭禮。禫祭之後,喪家生活歸於正常。
[2].此處所言,僅為基本原則。阿越按,宋代外朝禫祭一般在大祥後的第三日舉行。所謂“大祥”,是指父母死後兩周年的祭禮,因為以日易月,一般就是皇帝死後次日算起二十四日。但曆史上,宋太祖二十七日才大祥,而太宗、仁宗則是二十五日。所以其守喪期,相應的也就變成了三十日與二十八日。
[3].三奠、發引,宋代在皇帝死後,才營造山陵。在此之前,皇帝的靈柩暫時安置於宮中,稱為“攢宮”,而一般在小祥(父母死後一周年祭禮,以日易月則是自死日算起第十三日)與大祥之間(偶有在小祥之前),則有“掩攢宮”儀式,即是在攢宮以外,用木料圍成小屋狀,塗上白泥,表示已經暫時安葬。待到山陵造好,再有啟攢宮、三奠、發引之儀式,亦是將皇帝的靈柩,離開皇宮,送往山陵。此三項儀式,即意味著喪禮的結束和葬禮的開始。在宋代,一般來說這已經是皇帝死後七個月了。
[4].按行,即卜地,利用陰陽五行之說等來勘察陵寢的位置。確定陵寢位置,叫“得地”,複查叫“複按”。
[5].宋代汴京官營房屋租賃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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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是個意外的來客,在簡單的寒喧之後,賓主之間便陷入了短暫的靜默。看著仿佛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的石越和安靜等待石越說出來意的王安石,隨侍在王安石身後的王防明顯覺得氛圍有異,但他更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麽打破眼前的僵局,他也完全不能明白此時此刻石越為什麽會突然到來。
偌大的廳中,隻有放在桌案上的紙頁被風吹動發出的簌簌聲響。石越側過臉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了某頁最末的幾行字,“中宗?”他望著王安石,連連搖頭,“不是中宗!”似乎是想要抓住這個話題,石越不等王安石說話,又馬上接著說道:“這篇諡議在下與君實相公都已經看過,廟號中宗,不足以彰大行皇帝之功業!法三王不法秦漢,大行皇帝的功績,古之帝王,惟商高宗武丁可以相提並論!”
王安石的眉毛挑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石越卻如同全然沒有留意到,又提高聲音重複了一遍,“高宗英文烈武聖孝皇帝!”
“高宗英文烈武聖孝皇帝!”王安石輕聲複敘了一遍,隨即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沒什麽好再商議的了!”王安石提高聲量,打斷了石越,“大行皇帝運量酬酢,萬世可得而宗者,大行之廟,配得上高宗之號!”
石越點了點頭,雖然王安石抑製著自己的感情,但他還是能夠感受得到王安石聲音中的激動之意,他更能夠理解王安石此時的心情,正是出於這樣的理解,才讓他相信今天的來意能得到一個理想的結果。
“自從侍中返京後,即使是發生了石得一之亂,侍中亦甚少對政事發表意見。”石越的聲音裏帶著抹感慨,仿如無意般的又道:“許將曾經建議,讓侍中為山陵使……”
看到眼前老人的表情頓顯僵硬,卻依然固執的保持著緘默,石越又歎息道:“我知道侍中的心意,亦能明白侍中的心情——侍中其實極想為大行皇帝做些什麽。”他望著王安石的眼睛,突然脫口而出:“大行皇帝的功業,絕沒有任何人能夠否定!”
王安石注視著石越的眼睛,他想知道石越這句話有多少是出自真心。這句話對於王安石來說,的確如此,但是對於其他人卻未必。他也並非那麽信任石越——王安石知道,趙頊曾經束縛過他的翅膀,令他不得展翅。
石越能很清楚的感到覺到王安石的不信任,因為王安石從來不會費心去掩飾這些感情,對於王安石來說,喜歡與厭惡,都是光明磊落的,他從來不會在乎對方的身份與地位,也不會計較這背後的政治考量。
但這種不加掩飾的懷疑卻格外的刺激了石越。
皇帝不是你王安石的!石越望著王安石的眼神變得強硬。對於石越來說,趙頊絕非是一個普通的宋朝皇帝,甚至也不僅僅是一個曾經的朋友。在趙頊身上,他也寄托過太多的東西!
“大行皇帝的功業,絕沒有任何人能夠否定!”他挑釁似的高聲重複著,“大行皇帝獨一無二!攢宮殯於福寧殿西階,一直要到七個月後,才會啟程去山陵,但是,我每次去福寧殿,都會覺得那裏很陌生,很虛幻……當我說到皇上,說到官家的時候,我心裏想的,依然還是大行皇帝……”
“真正悲痛的人,沒有資格沉浸在悲痛中。”石越咄咄逼人的望著王安石,“我知道,侍中亦應當知道,若我輩不能將大行皇帝的基業發揚光大,不止大行皇帝十八年勵精圖治要付諸東流,我輩還要連累大行皇帝為後世所譏笑!”
“我石越斷不會效法無知的婦人,吾輩亦非黃毛稚子,當叛兵將箭射進福寧殿的那一刻,我就已經知道,哭泣守不住大行皇帝的基業!”
“廟號與諡號亦會因人而改變其意義!”石越抓起那幾頁諡議,一頁一頁,撕得粉碎,“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否定大行皇帝的功業,然而,真正能評價大行皇帝功業的,是曆史!若吾輩能將他的基業發揚光大,那便不是高宗彰顯了大行皇帝,而將是大行皇帝彰顯了‘高宗’二字!”
“如今國家局勢如何,侍中看得比越還要清楚,難道當此之時,侍中能為大行皇帝做的,竟然隻是這區區的諡號廟號麽?!”石越厲聲質問著王安石。
王安石的臉色霎時便變了。王防上前一步,正要替王安石反駁石越,卻被王安石揮手止住。他定定的望著石越,忽然說道:“子明說得不錯。但如今我還能做些什麽?”
石越沉默了一會,“越想請侍中去杭州!”
“去杭州?!”
“不錯!”石越坦然回視著王安石。
廳中再次變得靜默。
若非對石越的人格還有最基本的信任,王安石便會斷然拒絕石越的荒謬請求;而若非石越對王安石的人格有著完全的信任,石越更不敢提出這樣的非份之請。
王安石如今不僅貴為侍中、平章軍國重事,而且還是趙頊遺詔中的輔政大臣之一!若無足夠的理由,提出這樣的要求,這已經不是權力鬥爭,而幾乎是一種侮辱!
“越想請侍中去杭州主持東南大局。”石越這次並沒有讓靜默持續太久,他知道,和王安石說話,不能太直接,但更不能虛偽,“如今國家外憂內患,然一切之根本在於理財,而理財之根本,在於東南。”
“必須盡快發行鹽債,必須盡快籌到這筆錢!”
“子明擔心局勢還會惡化?”王安石皺起了眉毛。
“如若放任不管,局勢必定會繼續惡化。目前的策略毫無作用,商賈們已經在懷疑國庫有多少錢。”最糟糕的是,他們的懷疑是對的。“不能再從容等到禫祭除服以後——侍中若能先去杭州準備,待二月六日除服,侍中在杭州,我在汴京,便可同時開始發行鹽債。有侍中在杭州,朝廷既不必擔心發行鹽債會失敗,而在東南所籌到的緡錢,朝廷亦可放心留在東南,先穩定東南各路交鈔。”
“火坑我是不怕的。”王安石看了石越一眼,“隻要子明知道如此做,無異於將自己架在火上烤便好。”
石越挑了挑眉毛,淡然道:“一旦發行鹽債,地方官員為了政績,一定會有許多官員用各種辦法逼著百姓購買——我刻意將鹽債麵額規定得比較大,便是希望他們要強行攤派的話也盡可能去逼有錢人買!雖說如此一來,我便會成為眾矢之的,一些地方官拒不執行,台諫彈劾,清議洶洶……這些都是題中應有之義,越求仁得仁,何懼之有。隻是這個火架,還須勞煩侍中與我一道上去烤烤!”
“這些又何足道哉?”王安石捋著胡子,嘿嘿笑道,“最可怕的,並非是這些。子明別看鹽債之事,政事堂已經定策,太皇太後也已經許可。到了那時節,罪過還是子明的。子明需知,定策亦是可以變卦的……”
“隻要侍中不怕被石越連累,石越又何所懼?”石越淡然笑道,“為天下先者,難免不當箭靶。侍中若是答應,不僅東南諸路之鹽債發行要勞煩侍中,太府寺將在東南設立分司,負責各錢莊用交鈔兌換緡錢之事,這個分司,正好一並交給侍中。除此以外,還有一樁大事,亦須侍中在東南主持!”
“大事?”還有什麽比鹽債更大的事?
“正是。”石越鄭重的點了點頭,從袖子裏掏出一卷卷軸來,雙手遞給王安石。
“這是……”王安石接過卷軸,一麵緩緩打開來,原來卻是一幅南海諸島地圖,他正覺奇怪,忽然卻發覺這地圖與尋常的南海地圖有所不同——在各島之上,赫然用紅筆標著完全陌生的國名,還有一個個似曾相識的名字。
“這是?”
“這便是石越要請侍中支持的一樁大事!”
“唔?”王安石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地圖,忽然看見摩逸諸島靠近琉求的一座大島上,赫然標著“雍國 雍王顥”的字樣!他眉毛一跳,猛然抬頭,望著石越,“莫不是……子明莫不是想……”
石越默然點了點頭。
封建諸王的劄子,此時應當還在吳從龍的書房裏,沒有向外透露一點風聲,但這麽一樁大事,卻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瞞著王安石的。此事若想成事,高太後、司馬光、王安石這三人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既然想請王安石去坐鎮東南,石越便決定先攻克王安石。
“真是異想天開!”王安石的語氣,聽不出是褒是貶,他隻是拿著那張卷軸,反複觀看著。
“越還記得一件事。當日侍中曾想過恢複古製,侍中以為,經筵時,說書、侍講,應當坐著給大行皇帝講課……”石越忽然提起這件舊事,令得王安石不覺一怔,他抬頭望著石越,不知他是什麽意思。“但此事雖然大行皇帝許可,最後卻依然還是未能成事。”
“此事子明亦是知原由的。”王安石不悅的說道,“沒有一個大臣敢坐在皇帝麵前講課。”
“但曾經卻是三公坐而論道的。”石越卻不依不饒,“追溯孔孟之時,士大夫更可與諸侯分庭抗禮。任你如何權貴,沒有人敢對士傲慢無禮!”
“子明想說什麽?”王安石警惕的看了石越一眼。
“今日之世,惟君可擇臣,士大夫再怎麽樣胸懷經天緯地之材,也要受科場搜身之辱,臣不得擇君。”石越毫無顧忌的,便說出這種驚世駭俗、大逆不道的話來,“大宋欲永保太平,非徒君擇臣,亦須臣可擇君。惟有如此,君才能真正去禮賢下士!士才敢坦然坐著給皇帝講課而不疑!而若要出現如此局麵,則非恢複封建之製不可!”
“西周之製……”王安石輕輕說了句,比這大逆不道十倍的話,王安石也當著趙頊的麵說過,由士大夫要求與皇帝共治天下,變成皇帝求著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聽起來的確不錯。而且……
“好處不隻這些……”王安石似有深意的說道,“自古以來,西漢賴有諸侯王,呂氏方不能篡漢。若西漢末之諸侯王能似國初時,王莽又何能為哉?趙氏子孫中,多有鳳凰兒,本朝宗室之製,原亦委屈了他們;而那些宗室中的紈絝子弟,白食朝廷祿米,若能將他們丟到南海蠻荒之地,亦屬大快人心。然天下沒有這般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西周有春秋戰國之亂世,西漢有吳楚之亂,西晉有八王之亂,我隻想知道,本朝要多久?”
“快則兩百年,慢則四百年……”石越聽出了王安石的言外之意,他苦笑一聲,亦隻能心照不宣,回答王安石的疑問,“諸侯國要跨過大宋海與南海來擾亂中州,較之周漢晉三朝,實有天壤之別。”
王安石點點頭。
沒有人知道他拿起這張“南海封建圖”時的心情,看著南海諸島上那一個個諸侯國名,王安石感覺自己手裏握著的,實是一個夢幻般的時代——他拿起這張圖後,便已經知道這是一個令他無法拒絕的提議。
而這張圖,亦打消了王安石對石越的一些疑慮——沒有一個心懷不臣之心的人,會笨得給自己去設置這樣的障礙。石越是聰明人,也許,這亦是他為了證明自己的忠心所做的一件事。
但不管石越究竟是懷著什麽樣的想法,隻要是對這個國家有利的事情,隻要是對得起趙頊的事情,王安石便不會拒絕。
非徒君擇臣,臣亦擇君!非徒君擇臣,臣亦擇君……
在王安石的心裏,的確也是期待這樣的時代的。
他幻想著一個個諸侯國在南海諸島上興起,無數在中土不得誌的士人,遠渡重洋,投效諸侯王,在海外建功立業;為了爭奪人材,諸侯王們不得不做出禮賢下士的樣子……
王安石知道自己無法拒絕這樣一個時代的到來。
但是,事情亦並非完美。
這張“南海封建圖”上,還有一處非常刺眼的地方!
雍國!雍王顥!
王安石的目光,在地圖上到處移動著,然而,最後總歸會落到那一處——對王安石有很多的評價,但從來沒有評價說他是一個大度寬容的人。
對於趙顥與石得一之亂的關係,王安石心知肚明。然而,趙顥到底沒有進宮,他隻是被阻在路上,而偏偏叛亂的主謀全數死於鎮亂當中,而韓忠彥又“找不到證據”。趙顥畢竟是大行皇帝的親弟弟,是當今皇親的嫡親叔叔,太皇太後的親生兒子,如果太皇太後想要保住這個兒子的性命,而朝中的一些大臣又想維護國家的所謂“體麵”,維護“親親”之倫理,找不到證據的王安石也隻能無可奈何。甚至,在那些腐儒的腦袋裏,對這件事情窮追猛打,也是不合禮義的。
但是王安石卻無法原諒趙顥。
“其實我也不喜歡他。”石越注意到了王安石的目光,“但此亦是最好的辦法。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有人不欲皇上背上殺親之名,然他在宮中朝中,卻依然還有勢力,若是留在汴京,總是心腹之患。而若是一意想要將之明正典刑,則恐使兩宮失和,朝中分裂,卻是因小失大。舜時有四佞而不能誅,則竄之四荒。封建此人,不過亦是用堯舜之遺意。”
將趙顥封建到摩逸諸島去,雖然比不上將他明正典刑快意,但的確如石越所言,至少他從此再也不能成為小皇帝的威脅。王安石心裏當然也很清楚,石越如此做,八成倒是為了爭取高太後的支持——這是一個可以讓高太後、向皇後都接受的方案。但他亦不想說破——向皇後可以接受的解釋,其實亦是他王安石可以接受的解釋。
王安石永遠不會原諒趙顥,他會永遠記住他所做的一切!
但是,十年的在野,親眼目睹這十年所發生的一切,王安石亦已經改變,他知道必要的妥協是成功的鑰匙。南海諸島,也是瘴癘之地,即使在那裏為王,對於養尊處優的許多王公來說,亦無異於流放。
是蓬萊仙境,還是閻羅地獄?
相比即將到來的時代,區區一個趙顥的命運,又何足道哉?
“諸侯國的船隻將由杭州啟航?”
“若朝廷能通過此議的話。”石越點點頭,他知道王安石已經答應他了,“海上航行,若風向不對的話,則不免艱難萬倍,不僅耗費時日,而且亦多危險。迫不得已要逆風航行,亦隻好盡可能沿海岸航行。[1]故還是要盡可能乘冬春兩季東北季風起時渡海。算上眾諸侯之族人、招募的子民,以及朝廷賞賜的工匠、軍隊及其家屬,此番必將是一次規模龐大的遷移。屆時僅靠民間之海船是萬萬不夠的,還必須調動虎翼軍的軍艦運輸、護航。封建於婆羅洲及附近島嶼之諸侯,可以經由陸路至廣州,由薛奕護送至封國;而封建於摩逸諸島的諸侯,則經水路至杭州,然後坐海船經泉州前往封國,這些諸侯將由虎翼軍第一軍負責護送。此事涉及到十餘萬人,其中更有數以千計的皇親國戚,凡安排船隻、調配物資、維持秩序、安撫人心……這些都出不得一點差錯!若無侍中在東南坐鎮,在下在汴京也睡不安穩。”
“冬春二季!”王安石笑道,“看來,老夫要在杭州住上一段時間了。”
“越會盡量讓侍中無後顧之憂。”石越保證道。
[1].作者按,在南中國海航行,的確受製於季風。但那種認為無法逆風完成航行的觀點,亦是片麵的。如明代鄭和下西洋第一次航行,即不在東北季風之季節。古人東北季風南下,西南季風北歸,這並不完全是航海技術之原因,更主要的是需求原則與經濟原則。
3
石越的保證並非信口開河。
在他拜見王安石的次日,兩府即向王安禮與李憲下達了密令,嚴禁邊將向李秉常部挑釁,並告知二人,若西夏得知大行皇帝升遐欲遣使至汴京吊哀,可以接納其使者,同時,允許秉常派遣使者至夏國王陵祭祀。
強硬的對夏政策,在趙頊死後,終於開始鬆動。但這一切卻隻能秘密進行,盡管人心轉向,厭惡戰爭的情緒開始流行,但石越與司馬光都不能不顧忌許多士大夫的另一種情緒——對大行皇帝趙頊的懷念與維護。
儒家有“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的聖人之言。大行皇帝屍骨未寒,就改變他的政策,不僅會觸怒反對者,便是那些支持者,在心裏麵也會犯嘀咕。今日的石越,可不能打出“以母改子”的旗號來,這不僅會激怒王安石,而且更是否定了自己——這無疑是因小失大,如果他這麽做,朝野中原本支持他的許多士大夫,會將他看成是隻會迎合上意、反複無常、背叛趙頊的小人。
說是安撫也好,說是賄賂也罷……其實這樣做用處並不大,對於李憲倒不必擔心,他自然會心領神會,但以王安禮的身份地位,隻要他在安西府,與西夏接洽便不可能瞞著他——盡管王安禮並不是那種迂腐的士大夫,盡管王安禮也貪財愛色,在意功名利祿,但王安禮始終是個士大夫。若是不幸他反感此事,那區區一個“樞密副使”,是封不住他的嘴巴的,他畢竟是進過政事堂的重臣。
然而,不論怎麽樣,做了總好過沒做。這亦可以當成石越對王安石同意出鎮杭州的一個小小的回報——王安石當然不屑於這種交易,可石越亦不會笨得竟將此宣諸於口,自取其辱。
他隻要恰如其份的表露出自己的善意便足夠了。
石越與司馬光已經達成共識,此時趙頊雖然病逝,局勢發生變化,但這個共識並未改變——司馬光支持石越略顯激進的挽救交鈔計劃,而石越則支持司馬光的戰略收縮政策——這亦是石越向王安石保證的全部含義。如若一直是兩北不靖,西南不寧,隻怕王安石亦不會有心思呆在杭州,搞什麽鹽債和封建。
老天似乎並未完全拋棄石越,在向西夏悄悄的邁出了第一步之後,從益州也終於傳來了第一個好消息——高遵惠與陳元鳳在圍困伏虞縣城幾十天後,於熙寧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攻入伏虞縣城,平定了所謂的“陳三娘之亂”。
雖然這並不是一次完美的勝利——陳三娘在城破之日不知去向,高遵惠與陳元鳳搜了三天三夜,將伏虞縣翻了底朝天,也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而且,在石越看來,這到底不過是一次不光彩的鎮壓。但勝利始終是勝利,哪怕是不光彩的勝利也要遠遠強於不光彩的失敗。這個勝利,對於穩固益州的局勢,甚至是振奮汴京的民心士氣,也是有利的。
不過,益州的好消息也就到此為止了——與這份捷報幾乎同時送達的,還有一份讓所有人感到意外的馮京告病的奏折。
頂著“知樞密院事”頭銜,前往益州主持大局的馮京,平心而論,雖然他亦不過是個太平宰相的料,但其處理庶政之能力,原亦是可以信賴的。但是,在汴京十幾年養尊處優的生活,損害了馮京的身體。由汴京前往成都的長途跋涉,加之不太適應成都的氣候,竟然令得馮京在成都突然染病不起,根本無法理事。
這對於石越來說,無疑又是一次不小的打擊。益州目前的局勢,依然還需要有一位重臣坐鎮,而馮京無論資曆、能力,以及與石越的關係,都是理想的人選。如若馮京告病,則石越不僅要為新人選傷神,對益州路的控製權更可能因此落到舊黨手裏——司馬光已經在給高太後的表章中,暗示了不惜代價迅速停止在西南夷的戰爭的可能。而高太後聽政數日,還從未駁回過司馬光的任何建議。伏虞縣的勝利,必將令司馬光更加堅定從川峽撤軍的決心——除了失去西南夷的“無用之地”,他再無它慮。但是,盡管石越最初就反對什麽“熙寧歸化”,但他同樣也不願意失去那片土地——從地圖上看,西南夷叛亂的區域,比宋朝從西夏手裏收複的土地還要大!
不僅是馮京,連高遵惠的奏折中,也對陳元鳳大加讚賞,將全部功勞推到他身上,可見這些事跡不太可能是假的。石越以前一直沒怎麽把陳元鳳這個“布衣之交”當回事,但自從陳元鳳到益州後向呂惠卿反戈一擊,石越便開始對他另眼相待。石越不能象範純仁一樣,做到君子坦****,對他全無成見;更不能象李敦敏一樣,總以用善意去想別人。陳元鳳是一個他有點捉摸不透的人,此人雖然尚無資格成為他的對手,但石越卻也無法放心將益州交到他的手裏。
然而,無論石越喜歡與否,他都必須承認一件事情:他真正的、可以放心的,又有資格節度益州這樣重要的地區的朋友本就不多,而蘇轍等籍貫在川峽的官員,更不可能派往益州路擔任長吏這樣重要的職務——這就意味著,石越幾乎找不到“自己人”可以去益州。
“相公別無選擇!”雖然在稱呼上有所改變,但潘照臨刻薄的語氣,尖銳的用辭,卻沒什麽改變,“要麽做個順水人情,無論司馬光選中誰去益州,無非便是將西南夷視為化外之地,來個眼不見為靜。隻要在益州的軍隊撤回,休養生息幾年,益州便能恢複過來。沒了西南夷的麻煩,境內群盜也沒什麽好擔心的,朝廷也丟了個大包袱,可以省下好大一筆開銷。益州原本就與別處不同,當地原本是鐵錢區,對紙幣亦較為接受——隻須依樣畫葫蘆,幹脆在益州全境禁止使用銅錢、鐵錢,管好幾條出入通道,在外麵交鈔不穩定時,再在本地交鈔上加蓋一個印章,規定隻許在益州境內流通,禁止其他交鈔出入蜀境,保管益州鈔法、物價,迅速便能穩定下來……”
石越不由得在心裏苦笑,潘照臨雖然不太懂食貨之術,但他的洞察力卻的確是高人一籌的。益州的地理位置的確非常特殊,它完全可以自成一體的運行,對外界幾乎無欲無求。這也是當地此前能夠成為獨特的鐵錢區的緣由。而且,潘照臨所說的辦法,此前司馬光也的確曾經向石越流露過!
但石越對這個方案不太待見也是理所當然的——他追求的目標,是將大宋朝各個亞經濟區域更好的融合起來,而不是謀求各個地區的經濟獨立與分裂。宋朝政府此前容許鐵錢區的存在,還可以用它一直受困於銅錢的錢荒、鑄造銅錢成本過高等來做為借口,石越卻不知道他應當拿什麽來做借口!
難道益州是個占領區麽?連紙幣也要另外發行!
但潘照臨卻無意顧及石越的心情。
“要麽,支持一個新黨去益州,便當再送給王安石一個人情。此人自然不能是呂惠卿的黨羽,但新黨不論是誰,都是支持大行皇帝開疆拓土的。即使朝廷有意放棄西南夷,他到了益州後,多半也要唱反調。不過,新黨的人將如何恢複益州的元氣,那便沒人能料得到了……”
“先生以為司馬君實會答應讓個新黨去益州麽?”石越沒好氣的說道,“他恨不得明天便下令和西南夷議和,後天便頒令撤兵。那地方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那相公不妨去大相國寺燒香,盼著王厚與慕容謙趕緊打個大勝仗——這亦算一法。”潘照臨麵無表情的說道。
“要燒香有用,我每日燒一車香也成。”提及此事,石越更加氣悶,“王厚與慕容謙在汴京的時候倒是信誓旦旦,可花了這麽久時間,隻打過一次勝仗——何畏之率五十人偷襲一個叛部,斬首十二級,此外便是高遵裕收複了一座瀘州空城——我要拿這個‘戰績’去和西南夷談判麽?!”
“那也比吃敗仗強。王厚與慕容謙至今沒吃過一次敗仗。西南夷到底是在本鄉本土打仗,從二人的奏報上看,慕容謙幾次率兵進剿,都是無功而返——西南夷中,亦有善戰之人。他們多半聽說過王、慕的威名,隻要他們率大軍進剿,哪怕丟了老巢,也不肯與他們交鋒。但隻要官兵一退,他們立時便又呼嘯而返。二人一麵穩打穩紮,一麵借助何畏之的關係,暗中與叛亂的夷種聯絡,以圖分化打擊,這確屬上策。隻不過……”
“隻不過等他們令那些頭人信服畏懼,司馬君實早已下令招安了。”石越心裏雖然知道王厚與慕容謙的做法無可指摘,但越是這樣,他才越是鬱悶,他已經寫過密信給王厚與慕容謙,向他們說明了朝中的形勢,但迄今為止,並沒有任何石越期盼的消息傳回來。
即使不去看潘照臨的表情,石越也知道他此時臉上的嘲弄與譏諷。潘照臨與他說話,從來都是如此,絕不會特別給他留情麵。石越幾乎有點惱羞成怒的感覺,但是與以往一樣,他心裏其實很清楚潘照臨在說什麽。
不是永遠都有最好的選擇。大多數時候,你都必須接一些令你感到反感的選擇。這一點,即使你貴為尚書右仆射,亦無例外。
“陳元鳳比任何舊黨官員都好打交道。”
石越“哼”了一聲,“但他絕不會和我打交道。”
“那是因為他夠聰明。”潘照臨的語氣中甚至有讚許之意,“和相公打交道對他沒半點好處。陳元鳳向呂惠卿反戈一擊,不論司馬君實如何想,範純仁對他的好感卻是溢於言表。二人在伐夏之時,便已有交誼。依我之見,相公隻要能和範純仁打交道便可。”
“先生之意是……”潘照臨的暗示,是石越從未想過的可能。但是,石越對潘照臨這方麵的判斷,卻有完全的信任。
潘照臨輕輕點了點頭,“不管範純仁如何想,是真以為陳元鳳是識大體、知大義的真君子也罷,是得罪了新黨,與相公又有舊怨的孤魂野鬼也罷……總之,範純仁既不必擔心陳元鳳不站他這邊,亦無須懷疑他的能力。而範純仁看起來,也越來越不象是個迂腐的人。”
“至於陳元鳳,他隻是相公的敵人,卻並非相公的威脅。相反,他既然做出了對呂惠卿反戈一擊的事情,不論他真心還是假意,隻要他還有野心,便也隻好去當君子。不過,若是他想討好司馬光,那便會唯司馬光之命是從……”
石越冷冷的打斷了潘照臨的話。“陳履善若隻有這點野心,便做不出對呂惠卿反戈一擊的事來。”
潘照臨笑了笑,“我若是陳元鳳,亦會將自己裝扮成一個孤臣——惟有如此,才能迎得司馬光、範純仁的尊重,甚至是太皇太後的讚許……所謂‘君子可欺之以方’,陳元鳳既要迎合司馬光,亦要顯出自己有堅持的一麵來。若是這與眾不同的一麵,恰好又是範純仁所期望的,那自然更是一舉兩得!”
結束與西南夷的戰爭已經勢在必行。但範純仁也許可以說服司馬光不要那麽著急,可以馬上開始撤軍,但不必馬上結束戰爭。再給王厚與慕容謙們爭取一點時間……當然,最重要的是,這個人事任命將與石越關係不大。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會影響到石越與司馬光的關係。
“要阻止馮京告病。不妨便讓他判成都府,在成都養病。陳元鳳依舊做完他轉運判官的任期,朝廷不再派轉運使、副過去。以不變應萬變……”
潘照臨的話沒說完,忽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石越方一怔,便見侍劍快步走了進來,抱拳稟道:“相公,出大事了!”
當石越急匆匆趕到待漏院時,赫然發覺,除了韓忠彥與“至寶丹”外,所有的宰臣,竟然全部到齊了。此時外朝還在喪期,所有的人都穿著喪服,每個人的臉色都表情嚴肅,不發一言——待漏院的氣氛,從未如此的緊張過。
沒有人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沒有人知道為什麽事情會突然失控!
三十七名參加省試的貢生,身著喪服,擊響登聞鼓,在登聞鼓院外痛哭,聯名上書,痛斥韓忠彥不忠!
他們直指石得一之亂,乃是為了迎立雍王!痛罵韓忠彥隻問狐狸,曲護豺狼,是為了迎合高太後,希求富貴。說他為子不孝,為臣不忠……並且要求高太後大義滅親,誅亂臣賊子,以安天下!
但接下來的事情,更讓人目瞪口呆——韓忠彥竟然毫不避嫌,直接派兵將他們全部逮捕入獄,然後自己進宮請罪!高太後悖然大怒,斥責這三十七名貢生“妖言惑眾,離間君臣母子,於大行皇帝大不敬”,令開封府嚴加訊問,追查有無幕後指使!
這又是一樁大宋朝從未有過之事。
更糟糕的是,這三十七名貢生中,有十名白水潭的學生,七名太學生……從侍劍的稟報中,石越才知道,原來白水潭與太學這些日子中早有類似的流言,隻是沒有人知道,這些貢生竟然會跑出來打抱這個不平!
開封府中,因為謠傳雍王與叛亂有關,看到趙顥一直“平安無事”,那些因為皇城司叛亂而受到牽連的人們心中早有不滿。對大行皇帝的懷念與愛戴,伴隨著這種不滿的情緒,在這個時間,很容易就能轉化為對小皇帝孤兒寡母的同情……白水潭與太學的士子牽涉其中,勢必令局勢更加複雜!
石越心裏麵很明白,待漏院裏的每一個宰相也都很清楚,汴京百姓的怨氣,可還不止這一樁兩樁,若然在這裏引爆的話,關於交鈔、物價,種種怨氣,便會全部從這個口子衝出來……
石越又想起自己的封建大計,心裏麵更是五味雜陳。
內東門小殿。
殿中早已摒退侍衛,珠簾後麵,高太後坐在禦座上,陳衍等幾個心腹的內侍侍立兩旁。珠簾之外的殿中,隻有韓忠彥一個人。
高太後鐵青著臉,望著站在下麵的韓忠彥。
垂簾聽政的高太後,隻有這麽一個弱點——她最疼愛的兒子趙顥。但便是這一個弱點,竟然屢屢被人用來挑戰她的權威。她絕不相信這件事情後麵沒有陰謀——即使這些士子年輕氣盛,亦絕不會傻得隻憑流言,便做出這種蠢事。
這是高太後無法理解的愚蠢。
侍立在殿中的韓忠彥顯得平靜,仿佛他根本不曾被卷入這場風波當中。
“這些人喝多了。”韓忠彥對審訊的稟報,一開始便令高太後感到荒謬,但韓忠彥的表情顯然不是在開玩笑,“這三十七人互相全部認識,臣已經查明,此前他們的確全在會仙樓喝酒——會仙樓的掌櫃和酒博士都記得他們。民間禁酒哀悼之令剛過,所以他們亦不算違禁。在喝酒時,有人聽他們提到雍王與曹王晉封的事,訊問時,他們中亦有人承認,他們因為聽到雍王晉封之事而不滿……”
“他們誤信流言。”韓忠彥依然很平靜,但語氣堅定,“此前有流言說,石得一之亂,是為了迎立雍王。還有人說,太皇太後遲早會廢掉幼主,另立雍王……”
“一派胡言!”高太後騰的站起身來,悖然大怒。
她隔著珠簾,怒視著韓忠彥——無論如何,她都不相信韓忠彥這些鬼話。韓忠彥隻不過是為了讓所有人好下台階罷了。他隻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便如同他在雍王之事上的所做的一樣。
她知道是誰容不得雍王。
石越、王安石……這二人都曾受大行皇帝知遇之恩,他們一定會將雍王當成六哥的心腹之患。而且,這亦是朝中真正有能力不接受這個既成事實的兩個人!
她也知道石越曾經私下裏見過王安石,此後,王安石便主動請求出鎮杭州,去推行石越的鹽債——高太後不信任王安石,她一點都不信任王安石。而王安石竟然願意為了支持石越,做出如此大的讓步!他不惜去杭州,二人背後,究竟又有著什麽交易?
還有桑充國……桑充國對六哥一直忠心耿耿!他是王安石的女婿,是石越的大舅子。
十個白水潭的,七個太學的!
還有誰能對這些士子有如此大的影響力?
喝醉了酒?聽信流言?
是桑充國的盅惑,還是石越的暗示?!
你們當我隻是個深宮中的婦人,可以隨便擺布麽?!
這是挑戰還是試探?兩個輔政大臣想知道垂簾的太皇太後究竟有多少能耐?
高太後又想起曹太後對石越曾經有過的猜忌。
若是有人想試探她,那麽她高滔滔便一定會給他一個回應。她會讓他知道,究竟誰才是神器之主!
王安石想去杭州,便讓他去。石越又想去哪裏?!
高太後在珠簾之後,望著韓忠彥,忽然一字一句的說道:“大府,老婦雖在深宮,亦曾聽說,白水潭的學生,至今都管石相公叫山長,此事可是屬實?”
“太皇太後!”韓忠彥震驚的抬頭,望著珠簾之後。
“大府亦是遺命輔政之臣。大府且看看這些!”
韓忠彥此時已再無剛才之從容,他驚疑不定的望著陳衍捧著一疊奏折,送到他麵前。
“大府可以看看,這裏全是彈劾安燾、李清臣的折子,本朝從無建輔政大臣之先例!大行皇帝托孤於卿等,實是感於君臣相知之義!”
但不是叫你們為所欲為!
“臣等粉身碎骨,無以為報。”韓忠彥再也站不住了,連忙跪了下來。
“韓家之忠義,大宋人人皆知。”高太後冷冷的說道,“我隻希望,這些喝多了酒的貢生中,不要有石相公的學生才好!”
絕不能有如此想法?!高太後注視著韓忠彥,你也疑心此事與石越有關麽?
“石越乃國家柱石之臣!”韓忠彥絕想不到,高太後竟然會疑心石越,但是他卻知道,石越如今已今非昔比,高太後若要對付石越,休說司馬光與王安石不會同意,縱然同意,也會掀起軒然大波。這樣做的結果,隻會令得國家更不穩定,而高太後與石越之間,將會一直互相猜忌與不信任。
“石越乃國家柱石之臣!”韓忠彥再次重複了一遍,“臣隻恐這正是契丹離間之計亦未可知。若朝廷無石越,非止交鈔之事無法收拾,臣隻怕今日罷石越,明日契丹便已南下!”
“君臣相疑,非國家之福,太皇太後聖明,還乞三思!以石越之賢,斷不會為此無父無君之事!”
珠簾之後的高太後頓時怔住了。
她並非不知道朝廷對石越的倚重,但她絕未想到,原來連韓忠彥的心裏,也是如此倚賴石越!
高太後忽然感覺到一陣恐懼!
她從來不介意分享權力,從執政的第一天,高太後便已經決定,要任賢遠佞,她不會如曆史上的其他女主一樣,任用私人,她會尊重兩府的權力,她會與賢者分享權力!如此,國家的政治方能清明。
但是,這種分享,應當是她主動賞賜出去的,而不是被迫的。臣下應當對她的這種賢明感恩戴德,歌頌她的英明與賢德;而不是將此視為理所當然,甚至不容挑戰!
高太後緩緩坐下禦座,雙手卻緊緊抓住禦座的扶手。她親眼目睹過三位皇帝登上皇位,也目瞪了三位皇帝的死亡。治平年間發生的事情,更令她終生難忘。她知道宰相的權力,如曹太後那樣的人,也會被韓琦說撤簾便撤簾!
而她的禦座之前,珠簾之外,還有六位輔政大臣!
即使六哥還年幼,撤簾並不是眼前的威脅,但是,她不得不考慮另一種可能——輔政大臣們主導的兩府,可以輕而易舉的架空她!
她垂簾聽政還沒幾天。高太後第一次意識到,她的地位並不比石越穩固。
但是……她高滔滔依然會回應這試探!
“我知道了。”她冷冷的應道,語氣卻溫和下來,然後,她側過臉過,問陳衍:“相公們到齊了麽?”
陳衍連忙欠身稟道:“回太皇太後,已經都到了。”
高太後微微點了點頭,“去召他們進來罷!”
隔著珠簾,高太後默默的打量著魚貫而入的宰相們。每個人的臉色都是沉重,而不管他們是否對韓忠彥已經先獲召見感到意外,至少表麵上,沒有一個人流露出驚訝之色。
我會叫他們意外的!高太後冷靜的接受眾人的參拜,望著韓忠彥從容的走到班列的最後,一麵在心裏說道。
司馬光絕沒想到,高太後竟然在這時候,忽然問起王珪,他以為眼下要緊的事情,乃是討論那三十七名上書的貢生。但既然高太後問起,他卻也不能不答,隻得先回道:“回太皇太後,據醫官所言,王參政的病,隻怕非短期所能痊愈。”
“唉!”高太後輕輕歎息了一聲,“治國之要,首在選賢與能。吏部事務繁劇,以王參政的身子,隻怕……且吏部亦不能久缺尚書。”她說到這裏,微微頓了頓,又緩緩說道:“哀家之意,不若且拜王參政為太子少師,令他在家安心養病,吏部尚書一職,先由範純仁接任。君實相公以為如何?”
內東門小殿之內,頓時一片沉寂。
宰執們全都麵麵相覷,誰也不曾想到,高太後沒有問那些上書的貢生,反而一開口,就要罷掉一個宰相。
而且,這個宰相乃是遺命輔政大臣!
高太後耐心的望著簾外的宰執們。既然不能動石越,那麽好歹便給他們開個先例——不要以為輔政大臣便是丹書鐵券!
她提出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既然司馬光先前說了王珪的病一時半會好不了,吏部尚書如此重要的職位,當然不可能長久空缺。她倒要看看,是誰會反對她?是誰敢反對她!
高太後非常清楚,司馬光非常厭惡王珪,而以範純仁為吏部尚書,更是司馬光心裏麵一直想要的。在事實上,這也將進一步增強舊黨的實力。她不知道司馬光會有什麽理由拒絕她。得到舊黨的認可,她就更不懼王安石與石越的反對。她期盼著他們站出來反對,這樣,她正好可以借機挫一挫石越的銳氣。
但是石越與王安石卻並沒有出來反對。
倒是範純仁跪了下來,“吏部之重,非臣之愚所能勝任,還乞太皇太後另擇賢能……”
但高太後注意到他的用辭,他隻是推辭對自己的任命,並沒有反對罷王珪的相。
“太皇太後英明,若以範純仁主吏部,國家便不必擔心州縣長吏不得其人。”高太後萬萬想不到,石越反而第一個站出來旗幟鮮明的支持她,或者說支持範純仁。“王公受大行皇帝知遇之恩,乃是遺詔輔政之臣,素以國事為重。王公若知以範純仁繼其之位,亦必感欣喜。”
“子明說得極是。”司馬光也接著打破了沉默,“國家多事,吏部的確不能一直無人主持大局。王禹玉雖是遺命輔政之臣,但待其病愈之後,再回兩府,亦無不可。”
望著一個個表示讚同的宰執們,高太後忽然之間,竟有點哭笑不得的感覺。他們是對自己的服從與讓步麽?看起來,倒更象是高太後說出了他們一直憋在心裏不方便提起的事情。不僅石越大力讚同,連王安石也不見有多麽介意——難不成在王安石心裏,至寶丹早已經是死人了麽?
真正和這些宰相們打交道後,高太後終於對她的宰相們,有了更多的認識。
她越發意識到鞏固權力的重要。
不管怎麽樣,這一回合她沒有輸。
“既然諸位相公、執政都同意,範公亦不必再推遲。”高太後的語氣,變得更加謙和,“而刑部尚書一職,哀家以為韓忠彥足當此任……”
“太皇太後。”石越這次卻是毫不客氣的打斷了她的話,“以韓忠彥之能力,做刑部尚書絕無問題。韓忠彥為大行皇帝所看重,原亦當進兩府。隻是刑部尚書與知開封府,似不可一身兼此兩任。”
“以臣之資曆,原亦難當此重任。”韓忠彥也連忙出列拒絕,“太皇太後錯愛,臣感激涕零,然秋官之重,臣實不敢任……”
“大行皇帝視卿為托孤之臣,石相公亦稱卿能,卿何必妄自菲薄?”高太後可不想理會韓忠彥的推辭,她需要韓忠彥進兩府。她的確能夠信任司馬光,但她卻永遠無法命令司馬光。而且,司馬光始終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外朝宰相。“至於開封府……可以另擇賢能。”
“然臣乃是橋道頓遞使。”韓忠彥的態度,比想象的要堅決。
“你還是橋道頓遞使!”高太後不容置疑的宣布,“召呂公著回來,開封府便交給呂公著!”
呂公著?!
一時間,不僅韓忠彥停止了反對,石越和王安石也都吃了一驚。果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王安石不由看了一眼石越,不知道石越若是早知如此,還會不會勸他出鎮杭州?
“太皇太後!”司馬光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臉色變得難看的石越。司馬光心裏也很清楚,鬧出這麽一碼事,但高太後卻先是罷王珪,又委範純仁、韓忠彥以重任——這三人也還罷了,但呂公著卻畢竟是得罪先帝之臣。如此急著撥亂反正,消息傳出,隻會進一步刺激那些對高太後心存懷疑與不滿的人,也會讓維護、懷念大行皇帝的人感到難以接受。這麽做隻會激化矛盾——而以石越的立場,他若不堅決反對,定然也會招致議論。但石越如若真的反對,卻又不免讓舊黨心生猜忌。
司馬光知道,此時應當是他來說話的時候,“太皇太後,臣聽說呂公著染恙在身,不如暫且令蔡京權知開封府。”司馬光說得很委婉,“朝廷不能盡用老人。開封府乃是朝廷磨練人材絕佳之所,蔡京資曆雖然稍淺,卻是可造之才。”
“蔡京?揭發永順錢莊案的蔡京?”高太後望著簾外的司馬光,她自然不會相信呂公著抱恙在身——此前可從未聽人提過。但是宰相們也有自己想要安插的人,呂公著遲一點召回也沒什麽——隻須她提過這個名字,日後便不用擔心沒有人舉薦呂公著。司馬光的麵子,她是一定要給的。
他隻好也硬著頭皮說道:“以蔡京的能力,足以尹開封。”
高太後望望司馬光,又看看石越,終於點了點頭。“便以蔡京權知開封府。他處分事情,若能有韓忠彥這般果斷,朝廷便可無憂。”
“韓忠彥確是不曾辜負先帝知人之明。”司馬光終於有了機會提起那些貢生,他側過身,望著韓忠彥,問道:“大尹可是已經審問過那些貢生了?”
“是。”韓忠彥連忙欠身回道:“此事原來不過是這些貢生醉酒鬧事……”
司馬光幾乎疑心自己聽錯,“醉酒鬧事?”
“正是如此。”韓忠彥道,“按律奪其功名,杖責後趕回原藉便可。”
5
直到當天晚上,當石越前往司馬光府上,與司馬光一道給王安石餞行之時,石越還在想著韓忠彥說出“醉酒鬧事”時司馬光的表情。
其實當時石越也好不到哪去——他差一點便笑出聲來。
“醉酒鬧事”!
平時看起來忠厚老實得有點懦弱的韓忠彥,似乎永遠能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來。按理這樁案子韓忠彥應當避嫌,但是連禦史台那些一向就喜歡找人毛病的禦史,這次也罕見的無人說三道四。
一次有趣的斷案,有時候的確能緩解劍拔弩張的對立情緒。
不過,對於高太後的懷疑,到底也不會因為這件事情,便可以化解。而王安石素為大行皇帝所重,在這個時候,若是無故出外,亦將使天下生疑。而發行鹽債之事,依然還隻是少數人知道的秘密,所以王安石隻得秘密前往杭州——他將坐一艘虎翼軍的船前往杭州,須等到到了杭州,才能明示身份,公布此行的目的。
因此,司馬光與石越,才特意在前一天的晚上給王安石餞行——次日清晨,王安石便要離開汴京。
對於王安石來說,汴京對他並無值得留戀之處。他雖然是平章軍國重事、輔政大臣,但實際上,聽政的高太後從來沒有詢問過他對軍國事務的看法,更遑論采納。當知道他想前往杭州後,高太後雖然口裏挽留,但是心裏卻更多的是期盼。與其這樣呆在汴京,倒還不如出外,所以,對於要秘密前往杭州,王安石並不介意。
但眼前的窘境,對於石越卻是巨大的刺激。
石越並不知道高太後把賬算到了自己頭上,他反而念念不忘於消除國內的不穩定因素。
因此,他決定提前向司馬光透露自己的計劃,隻要爭取到司馬光的支持,高太後為了保全自己兒子的性命,多半便會支持此議——而那隻是幾封奏折的事情。他已經想好,隻要獲得司馬光支持,那麽,在公布發行鹽債的那一天,吳從龍將遞上他的奏折……如此亦可以減輕台諫對於鹽債的質疑。
司馬光的餞行宴,非常的簡單、樸素。一間陳設簡單得有點過份的小廳內,司馬光坐在主位,而特意依南方人的習俗,由王安石坐在右邊,石越坐在左邊。三人麵前各自擺了一張小案,席地而坐——這一點讓石越頗有點不習慣。而案上亦隻有簡單幾樣果子、食品,因為外朝還在國喪期間,更是幹脆連酒都沒設,而是用茶水代替。但實際上,三人都沒怎麽觸碰案上的茶水、食物。
“君實,子明。”王安石犀利的目光,最後落到了司馬光的身上,他凝視司馬光,好久,忽然輕輕歎了口氣,“君實,今日君實實是犯了大錯!”
“大錯?”司馬光有點愕然的望著王安石。
王安石點點頭,“天下之士,少有不為功名利祿所羈絆者,若用之得當,原也沒什麽。但蔡京此人,實是有太多的機變權詐之術,我觀此人,野心勃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今日君實與子明讓他一躍龍門,將來恐為國家之患……”
石越默默聽著,也不由得在心裏歎了口氣,他心裏也很清楚,以蔡京權知開封府的任命一旦下達,從此蔡京便可以參預軍國機要,專折上奏,儼然朝廷大員,與區區六部郎中,再也不可同日而語。但他轉頭去看司馬光,司馬光臉上的不以為然,卻是不加掩飾——的確,親手提拔過鄧綰、呂惠卿的王安石在這方麵的判斷,又怎麽可能打動司馬光?
但所謂的“識人之明”,便是這麽回事,總有些時候看走眼,也總會有看中的時候。所以自古以來,以識人為最難。
“介甫既是不以為然,為何又不當殿反對?”司馬光總算給王安石麵子,隻是枉顧左右,“這可不合介甫的脾性。”
“我當殿反對有用麽?”王安石冷笑道,“太皇太後對君實是言無不聽,計無不從;但我若是反對,隻恐更堅太皇太後之意。”
“介甫有點……”
王安石擺擺手,“今日隻我三人在此,再無旁人,亦不必諱言——太皇太後素稱賢德,其貶抑外家,可知亦無甚私心。隻是今日之太皇太後,卻已非往日之皇太後!”
“此話怎講?”司馬光微微有點色變。
但王安石卻毫不介意,他即將離京,有些話,不吐不快。“君實看不出來麽?人無欲則剛,然自石得一之亂後,太皇太後實是已有心魔!”
司馬光不覺沉吟,“介甫子明是說……”
“便是雍王!”王安石直言道,“石得一之亂究竟有何內情,吾輩心照不宣而已。韓忠彥不欲太皇太後、皇上有殺子、殺叔之名,亦是出自忠心。然天下不乏智識之士,此事又豈能令天下人盡無疑心?雍王雖被軟禁,但如今卻是主少國疑,太皇太後要按下此事,便隻能維護雍王,但她越是維護雍王,卻會越令人生疑。長此下去,中外互相猜忌,隻會越來越厲害。太皇太後無論做什麽,外朝凡忠於大行皇帝與皇上者,皆不會信任;而外朝以如此之心待太皇太後,太皇太後威信不立,又豈能公平決事?此時若有別有用心者在其中挑撥離間,隻恐最後弄假成真,亦並非不可能!”
司馬光默默聽著,過了好一會,才轉向石越,問道:“子明亦如是想?”
石越輕輕點了點頭,“大行皇帝崩駕當晚,在下在宮中,可以肯定太皇太後並無策立雍王之意,否則在下亦活不過那天晚上。但太皇太後此後之欲保全雍王,亦是有目共睹。今日貢生上書之事,雖是意外,然隻怕……”
“台諫、士子……”司馬光苦笑著,“隻怕朝中百官,心中亦不能無疑。便是介甫與子明,亦不見得全然放心罷?”
“不錯。”王安石坦然承認,“便是大行皇帝,又何曾放心?本朝可從無設輔政大臣之先例!”
石越卻是默然不語。
“介甫、子明肯和我說這些,那是對我還未生疑。” 司馬光望著二人,搖搖頭,歎了口氣,“亦不瞞介甫、子明,我昨日已經上過奏折,請封呼延忠、楊士芳、田烈武三人為侯,仁多保忠晉公爵,托以班直兵權,以拱衛腹心,亦可稍安眾心……”
原來司馬光亦早有擔憂!石越看了一眼王安石,卻見王安石也在看自己。是時候了!
“平叛之功,固然不能不賞。然越以為,終不若釜底抽薪來得一勞永逸。”
“釜底抽薪?”司馬光不解的望著石越。
石越緩緩點頭,站起身來,抽出藏在袖中的南海封建圖,雙手捧著,親自遞到司馬光案前。
“此圖便是在下的釜底抽薪之策!”
司馬光疑惑的接過卷軸,緩緩打開,方看了一眼圖上的幾個大字,便訝然抬頭,望望石越,又看看王安石,“封建南海?!”
“正是!”
司馬光又看了一眼地圖,抬頭看看石越,又看看王安石——石越隻管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並不多說什麽;王安石則低頭喝著茶,根本不去看司馬光。司馬光緩緩將地圖放到案上,低頭凝視地圖,默然良久,才終於抬頭望著石越,說道:“封建之好處我已經知道了。子明想不想聽聽為難之處?”
司馬光又瞥了一眼地圖,“為難之處第一樁,若是這張地圖泄露出去,我敢保證,宗室中定然人心惶惶,進宮前往太皇太後、皇太後麵前哭訴的宗室,能擠破宮門。我這個山陵使,到時候難免亦要提心掉膽——子明可還記得,陳世儒夫婦為了想回汴京,連殺母這等喪絕人倫之事亦做得出來,如今要將天璜貴胄們全部趕到南海瘴鬁之地,往好裏想那是封建,若往壞處想,便形同流放。大鬧喪禮的事,也未必做不出來!將來攢宮前往山陵,是要宗室去送葬的,若是他們拉著攢宮不肯走,子明想想,這是多大的亂子!這些人全是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孫,子明欲拿他們怎麽辦?”
石越點點頭,“相公所言,誠然有理。不過,越亦想問相公,今日若對雍王說,要將他封建到南海,自立一國,相公以為雍王是否會拒絕?”
“自然不會。”
“不錯,雍王斷不會拒絕,更不敢拒絕。朝廷若行封建,他為怕日久生變,多半會立刻之國。雍王既然不會拖延,相公以為曹王可會拖延反對?”
司馬光搖了搖頭,“曹王事母至孝,又深明大義。平心而論,以曹王之才能,做個公卿,亦足勝任。隻是本朝為安全宗室……”
“正如相公所言!若得封建,曹王得展懷抱,亦無拖延反對之理。”石越點點頭。所謂“兔死狐悲,物傷同類”,雍王之事,雖與曹王無涉,然其心中豈無疑懼?雍王既然走了,曹王若是不走,自向太後以下,宮中朝中,難道便不會猜忌曹王?
但這些話自然不便宣諸於口。“封建之詔一下,若最為親貴的雍、曹二王都欣然奉詔,敢問相公,還有哪位親王、嗣王、郡王敢為杖馬之鳴?!”
最重要的是,在高太後的心目中,究竟是她兩個兒子的前途重要,還是那些宗室們的不滿重要?!高太後隻要不是鼠目寸光之輩,她就一定會希望自己的三個兒子以及他們的後代,能各為一國之主。更何況,封建之策,還能一勞永逸的幫趙顥擺脫麻煩——高太後保得了趙顥一時,難道保得住趙顥一世?而若是趙顥能自為一國諸侯,她死後,向太後與小皇帝也奈何不了他。
隻要高太後心意堅定,宗室們又有誰敢鬧事?
“既便如此,也還有一樁難處——自此圖看來,子明欲用周製。此圖封建十九國諸侯,單單是護送這十九國諸侯與他們的族人前往封國,這筆開支,便已是駭人聽聞——若國庫豐裕倒也罷了,當此之時,傾國庫之力封建諸侯,諸國之土地、人民、賦稅,卻皆非大宋所有。這筆開支,要如何向天下交待?而若用漢製,則朝廷不僅要派遣諸侯國相,還要幫諸侯國征伐、建城……一切開銷,全要由朝廷負擔,朝廷財政斷然負擔不起。”
“若用周製,難不成諸侯之國的路費,也要他們自己掏?”司馬光反問道,“子明可知有不少宗室負債累累?他們若不還清債款,隻怕他們的債主也不肯讓他們走。若由朝廷來承擔這筆開支,子明可曾算過,這又是多大一筆巨款?”
“至少上千萬貫。”石越坦承,也許遠遠不止,畢竟這些都是鳳子龍孫,與普通百姓的遷徒完全不同。
“不過,諸侯之國,可以分批前往——從第一批出發,到最後一批人抵達封國,花個五年甚至十年,亦無甚要緊。相比而言,朝廷省下來的錢則更多,宗室的俸米、賞賜,亦不是小數目。此外,一旦開始封建,宗室們便要變賣家產,招募隨從,購買必需物什,幾年之內,不止是海上貿易之繁榮可以預期,自汴京至杭州、廣州,商旅增加,貿易更盛,亦是必然。這些於國家之財政,大有裨益。對付目前的危機,若說鹽債隻是被迫應戰,那封建諸侯,卻可以幫助東南諸路及海上貿易迅速恢複,甚至更加繁榮。朝廷雖然支出這筆開銷,但若能使東南諸路恢複景氣,區區上千萬貫,又算得了什麽?”
“分批之國,倒亦是個辦法。”司馬光點點頭,“介甫去杭州,正好亦可主持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