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集英殿風波

選拔大臣是君主的一樁大事。

——馬基雅維裏

1

邇英殿,顧名思義——“邇者,近也;英者,人中之傑也”,這裏曆代都是大宋的皇帝們和儒生們講道學習之所,許多重要的決策,也在這裏做出。

九月深秋,天氣漸漸轉冷,一心想著要勵精圖治的趙頊,此時正在這裏會見群臣,並一起聽曾布講學。年輕的皇帝身體似乎不是太好,臉麵略顯蒼白。

“……文景二帝體恤民力,藏富於民,故文景之世,國不富而民富,民先富而後國自富,其後武帝賴以征伐四夷……”曾布一邊高聲讀著手中的新書,一邊偷偷看皇帝的眼色。

自從五月王安石迫於眾議,同意罷製置三司條例司後,崇政殿說書呂惠卿便兼判司農寺,負責眾多新法事務,不料九月份呂惠卿父親逝世,丁憂去職,王安石希望皇帝身邊能夠有新黨的自己人,因此力薦曾布代替呂惠卿任崇政殿說書兼判司農寺,代替呂惠卿的位置。

“國不富而民富,民先富而後國自富。說得好!”皇帝擊掌讚道。王安石微微皺了皺眉毛,這個石越,這一句話似乎和新黨方針不合呀。

曾布待皇帝誇讚完畢,微微一躬身,說道:“陛下,石越的確頗有見識,而且奇在年紀不過二十多歲,實是百年難遇的奇才。”

“王參政常與朕說人才缺少,可惜這等人才卻不能為朝廷所用。”皇帝把熱切的目光投向王安石。

王安石苦笑道:“陛下求賢若渴,隻是那石越似乎真的是意在山林,我聽說他在城外白水潭建了一座學院,準備收徒講學,似乎果真無意於功名。”

“陛下,微臣以為,石越既出書,又講學,絕非隱世之人。臣以為,必是詔書中有什麽是他不願意做的事情,故此才一再拒詔。”宰相陳升之眯著眼說道。他原本和王安石一起主持新法,但是王安石越來越“囂張”,他的寵信、口才都不及王安石,便一直想在朝廷中給王安石多立一點競爭對手,好牽製王安石。

“哦?朕聽說曾子宣與石越私交甚篤,曾卿以為呢?”

“陛下,這個、這個臣亦不知,王安禮或者知道。”曾布遲疑道。他與石越私交雖洽,但聽王安石口氣似乎無意重用石越,便不敢舉薦,可曾布也不想對不起石越,便將王安禮拉了出來——怎麽樣也是王家的人,他若要推薦,卻與他曾布無關。

趙頊略有幾分不悅,轉目注視王安禮,道:“卿以為如何?”

王安禮連忙出列,答道:“臣以為,石越若做隱士,是國家的損失。微臣大膽揣測,石越定是不願赴製科。”

“不願赴製科?為何?”不僅皇帝不明白,連王安石等人也奇怪起來。

“臣以為,石越似有管、樂、諸葛之誌。有這等誌向的人,定然不願意參加任何考試。陛下不如召他一見,若君臣相得,臣以為石越定以國士相報陛下知遇之恩;若不相得,彼必然棄官而去,斷不肯在朝為官的。”王安禮侃侃而談。

“這樣做隻怕不合體例。”有人反對道。

“似石越這等人才,若想事事合體例,隻怕他永遠不會為朝廷效力。劉先主三顧諸葛,又何曾合體例?然後世以為美談。”王安禮厲聲反駁道。

“卿言有理。待會叫範鎮[1]來見朕書詔,召布衣石越崇政殿相見。”年輕的皇帝對於自己能夠效仿一下古代的英主,內心竟有幾分興奮。

“陛下聖德!”眾大臣齊聲拜賀。

“曾卿,卿繼續。”

“是。”曾布把書打開,繼續讀道:“自漢武之世……”

2

“自漢武之世……”桑充國抑揚頓挫地讀著石越的新著《曆代政治得失》,突然笑道:“子明這本書,以漢代論敘最為精彩得當。難怪連大蘇都要讚不絕口!”

桑梓兒托腮坐在旁邊,忽然抬起頭來,嫣然笑道:“哥,你可知道天下誰最喜歡石大哥?”

“誰啊?”桑充國愕然道。

“當然是印書坊的掌櫃桑致財。石大哥的書一本一本出個不停,他笑得嘴都合不攏呀,見到石大哥時便像見到財神爺一般恭敬。”桑梓兒抿嘴笑道。

幾句話頓時引得哄堂大笑,桑俞楚正在喝茶,一口水噴在他夫人身上,笑了個前俯後仰。

忽然,“員外,聖、聖旨……”便在一家老小笑成一團的時候,家人的稟報將眾人嚇了一跳。眾人連忙打開大門,布置香案,好在桑家接聖旨已經熟門熟路,瞬間便一切妥當。大家都以為這次不過又是例行公事,桑來福更是把錢都準備好了。

“敕布衣石越:卿博聞今古,周探治體,藏用而弗矜,養恬而為樂,有德君子,譬如麟鳳。朕統禦群方,寤寐多士,思得俊良,卿當勉赴闕庭,無戀雲壑,翹待之意,當寧增深。今遣供奉官[2]李向安持詔召卿赴崇政殿覲見。”

“臣布衣石越接旨,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石越接過了聖旨。

“恭喜石公子。”中使見石越接旨,竟是鬆了一口氣。他接過桑家的喜錢,一麵便笑道: “石公子,請準備一下,就和咱家走吧,車馬已在門外恭候。”

“李供奉稍候。”石越從詔書中已知道他叫李向安。

“不敢。”李向安一點也不敢怠慢石越。

桑俞楚久於世故,見石越朝自己使眼色,已知他有籠絡之心,連忙叫人拿出一張麵值一百貫的交子,悄悄塞給李向安。李向安無故受此大禮,說話更是客氣三分。恭恭敬敬請石越上了馬車,一路上對於進宮的種種禮節,無不和石越講說分明。

享受著專用馬車待遇的石越,對於車外禦街的奢華景致視而不見,一麵和李向安應酬,一麵也隱隱擔憂——如果和皇帝能夠談投機,自然一切都好;但是萬一皇帝讓自己失望或者自己讓皇帝失望,自己的理想就不知道要多走多少彎路了。“趙頊啊……”石越心中忐忑不安地回想著曆史上關於趙頊的種種記載。

正在他患得患失之際,突然聽李向安說道:“石公子,皇城已然到了,請下車,從這邊走。”

石越下了馬車,舉目望去,仍然在禦街之上,大內離此還遠。這段禦街的右側便是尚書省等中央機構,一座座衙門莊嚴肅穆地座立於路旁,那一對對張牙舞爪的石獅,瞪大了眼睛向天下宣布這裏便是大宋王朝的核心所在——若在此處還坐著車,就頗有點招搖之意了。李向安是成全之心,所以叫他在此下車。

石越一麵隨著李向安前行,一麵打量著路邊的建築。幾乎每座衙門之前,都有一堆堆的官員聚集,等待著官長的接見。這些官員三三兩兩圍在一起,閑聊攀談,打發這等待的時間。雖然已是深秋,路邊兩旁樹上的葉子都黃了,但是地上卻沒有多少落葉,顯然是常常有人打掃。一路上偶爾也會有人和李向安打招呼,那些官員都有點詫異地打量著李向安身後的石越,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哪家勳貴的公子……偶爾有一兩個知道內情的,便躲在旁邊竊竊私語,向石越投來或羨慕或嫉妒的目光;也有些伶俐的,便用目光向石越示好,隻是很難讓人分清那目光裏的笑意是真誠的善意還是虛偽的諛笑。

從宣德樓的一個側門入了大內,石越也不敢東張西望,生怕失了禮數,讓人看輕。隻跟著李向安亦步亦趨,走了二三十分鍾,才見李向安停住。石越抬眼望去,前麵便是一座雕欄玉柱的宮殿,上麵一塊豎匾上寫著“崇政殿”三個大字,心知是到了。

他不知道一眾官員都以為他是“當世大儒”、“經學大師”,區區宮廷禮節不可能不懂,兼之他剛進禦街,皇帝便已知道,趙頊急著想見這個名噪京師、屢召不起的年輕人,一麵急匆匆叫人去政事堂宣王安石等人,一麵自己帶了一幹侍從官前往崇政殿,所以竟是沒有人向他解說見駕的種種禮節——總不能讓皇帝在崇政殿等候石越吧?

到了崇政殿前,李向安向石越謝了罪,便自去交旨。不多時,一個穿著緋色官服,頭戴三梁冠,腰佩銀魚袋的年輕人從殿中走了出來——三梁冠是七品服飾,而緋魚袋則是加恩特賜的五品服飾,石越一看就知道此人必是個侍講、侍讀什麽的。隻聽他高聲喊道:“宣布衣石越覲見——”

石越連忙整了整衣服,拾階而上,入得殿去,再拜叩首:“草民石越,拜見陛下。”行禮完畢,方敢抬起頭來,卻見大殿正前方,一個穿著淡黃衫袍的年輕人坐在龍椅上,微笑著對他說道:“石卿免禮平身。”

石越又謝了恩,這才起身,偷眼打量著年輕的皇帝:二十多歲的趙頊臉色略顯蒼白,雙目深陷,整個人顯得很清瘦,隻是精神看起來還不錯,英氣勃勃。

趙頊也打量了一會兒石越,一麵笑道:“石卿何來之遲也?”

“山野之人,實無益於陛下,故不敢應茂材之征。”石越朗聲答道。

“朕在宮中,亦久聞卿的大名。”

“不敢,隻恐盛名之下,難副其實,讓陛下失望。”

“《論語正義》、《曆史政治得失》,豈是憑空能寫出來的?石卿不必過謙。朕觀石卿頗有經緯之才,朕正欲勵精圖治,富國強兵,石卿當有所教朕?”趙頊的眼光有幾分熱切,也還有幾分懷疑。

“臣何人,豈敢為帝師?臣聞賢主求治,必委之士大夫,陛下欲為明主,勵精圖治,振興大宋,親賢臣,遠小人,臣以為陛下當以此為第一急務。”

“這也不過是些平常的話語。”趙頊心道,口中卻笑道:“此言甚善。”

“天下事知易行難,親賢臣遠小人,曆代君主無論賢愚不肖,莫有不知,然而世有賢如唐太宗者,亦有不肖如隋煬帝者,可知知易行難。”石越侃侃而談,“今陛下方圖變法,欲除弊政,立萬世之基。當此之時,用人之成敗,實關係變法之成敗,亦關係大宋之成敗。此雖‘大有為之時’,然若無賢臣,臣恐畫虎不成反類犬。”

趙頊聽到此處,暗暗點了點頭。不料卻有人不答應了,出列質問道:“以石君之意,則現今朝中誰是奸臣誰是賢人?”

石越轉頭打量這質問自己的人,見他五十多歲,頭發微白,從帽子下看來略顯淩亂,身著紫袍玉帶,腰佩金魚袋,目光炯炯,透著精明強幹,而細看之下,那紫袍之上,竟有一塊不太顯眼的油漬——他立時想起一個人來,卻假裝不識,笑道:“足下此言差矣,朝中賢愚不肖,可問宰相;宰相賢愚不肖,可問禦史。奈何問我一山野閑人?”

那個出來質問石越的人,就是王安石,他聽石越話中似乎暗有譏刺,便忍不住出來駁斥,不料又被石越不冷不淡地頂了回來。

趙頊見王安石老臉通紅,想是正準備和石越辯論一番,心知自己這位重臣脾氣執拗,萬一被石越說得下不了台,真不知又會鬧出什麽事來,連忙笑道:“石卿所言,確是至理。”他這樣一說,王安石就不好再說什麽了。

石越朝王安石謝了罪,又說道:“陛下雖有愛民之心,求治之詔,然奉行仍賴良吏,惟地方官吏之賢者,方可行其誌。而良吏不易得,此陛下當深戒者。”

“甚是!”趙頊笑道。

石越微微一笑,又道:“陛下若能以人為本,則富強可得,太平可致。此大宋之福,亦天下臣民之福。”

“以人為本?”趙頊沉吟道。

“不錯,以人為本!陛下欲行良法,必先得良吏,縱不能所有官吏皆為良吏,亦須讓所有官吏不敢為奸邪,否則,便有良法,反為小人興事取利之機。陛下有愛民之意,而民自困苦,雖有三代之法,不得行於今日矣。”石越話中含沙射影。不過王安石對此卻不以為意,他並沒有認為自己的屬下是什麽奸小,隻覺得石越過分強調吏治,見識未免差了一層。

“那麽,如何才可讓天下官吏不得為奸邪?”年輕的皇帝有幾分急切地問道。

石越微笑不答。

趙頊沉吟半晌,悟道:“《三代之治》所說諸法,石卿以為可以行之當世?”

“暫時不可以。”石越斷然否定。

“那麽……”趙頊沒有想石越會公然否定自己的觀點。

“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不全。臣《三代之治》所言之法雖善,亦不可盡行於世,若強行之,反亂朝政。”石越不會幼稚到第一次見皇帝,就推出自己那些比王安石變法還要理想主義得多的主張。

“那麽石卿的方法究竟又是什麽?”趙頊不解地問道。

“其要在宰相與禦史,若宰相與禦史皆賢,何憂小人?”空話無比正確卻又不得罪人。

……

3

崇政殿的召見進行了兩三個時辰。皇帝不停地發問,石越對答如流,大臣們偶有駁斥,石越也毫不客氣地駁回。宦官幾次來請皇帝用膳,都被皇帝不耐煩地趕跑了。一直到王安石勸他先吃飯,趙頊才不好駁王安石的麵子,準備結束這次召見。

“朕以為布衣石越才學見識,皆非凡品,擬賜石越進士及第,特除翰林侍讀學士、著作佐郎、承奉郎,武騎尉,賜紫金魚袋——參政以為如何?”趙頊隨口說出一大串官名來,在場大臣無不變色。翰林侍讀學士一職,品秩雖然不高,但隨時陪侍皇帝,參讚機要,當時自宋真宗以後,一般授人,隻稱翰林侍讀,而不加學士,這時趙頊為石越特複古稱,已見恩寵;而一入仕,便徑授著作佐郎,更是比狀元的待遇更高——狀元及第,通常授大理評事,而後才能遷為著作佐郎!這兩個官職,都已經屬於“殊外之恩”了,但這兩者相比“賜紫金魚袋”來說,就更加不值一提,賜紫金魚袋,是讓石越在禮儀上享受三品待遇!宋朝從開國到滅亡,一入仕便賜紫的,僅石越一人而已!

眾大臣見此情形,便知道石越要得寵了。大部分人自是不願意掃皇帝的興頭,當麵得罪石越這個未來的寵臣,卻也有一些人立時變色,已準備出列諫阻——別的倒也罷了,惟有賜紫金魚袋過於駭人聽聞!

不料石越不待他們開口,竟是一口拒絕道:“陛下,草民山野之人,並不願為官。”

眾人全怔住了,不知道石越打的什麽主意。雖說皇帝賜官,然後虛偽地推辭一番,本是題中應有之義。但是石越卻又不相同,眾人知道他拒赴茂材製科許多次,現在好不容易來了,應當是打定主意出仕了,剛才君臣之間也很投機,怎麽突然又要拒絕呢?除非是嫌官小,否則絕無是理。可這官職品秩雖然低,但是恩寵已經很過分了,穿紫袍佩金魚袋,二府三司以下,誰敢怠慢?

趙頊不悅地問道:“石卿為何不願意為朝廷效力?”

石越沉默半晌,黯然道:“臣是不祥之人,所以臣在江湖市井中,或反能為朝廷效力。若是廟堂之上,他日必遭小人之譏。”

“此話怎講?”趙頊奇道。

“臣來曆身份,皆屬不明,陛下雖然不怪,然居朝堂久了,必有人因此生事,到時臣雖想退處江湖,恐怕亦不可得。”

趙頊見他擔心此事,不由鬆了口氣,笑道:“石卿何必在乎此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無論卿來自哪裏,都是朕的臣民。” 他還在藩邸時,就以複興以己任,常恨身邊人才太少,登基後見王安石所問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招致人才。此時自是百般勸說。

可石越隻是堅執不肯答應。趙頊終於無可奈何,皺著眉頭想了半天,不甘心地問道:“石卿若實在不願意在朝,那麽卿想去哪裏?大隱於市嗎?”

“微臣想在西南城外白水潭建學院,講學授徒,為陛下培養人才,以謝陛下知遇之恩。”石越哽咽著答道。

趙頊見他就在汴京附近,又早知道他要辦學院,心中略略寬解,因說道:“如此,朕依然賜卿進士及第,著作佐郎、承奉郎,武騎尉,賜紫金魚袋,改翰林侍讀學士為秘閣校理,另除白水潭學院祭酒,又賞白銀三千兩,絹十匹,白水潭學院附近良田四十畝,朱雀門附近宅院一座,另特許出入禁中侍讀,每逢朔日朝請。”

石越未及說話,早有官員按捺不住了,出列說道:“陛下,這白水潭學院祭酒當為幾品官?出入禁中侍讀又是何官職?此皆無例可循!甫一入仕即賜紫,隻恐開奔競之風。請陛下三思!”

王安石見趙頊將目光移向他,微一沉吟,說道:“臣以為祭酒這個名字不妥,國子監祭酒是從四品,莫若以石越為白水潭學院山長,賜正七品薪俸,不必列為官職。出入禁中侍讀,也不必為官職,隻當恩寵便是。至於賜紫的殊恩,臣以為雖然恩寵過甚,然以石越之經術學問,天下少有,非常之人,有非常之遇,亦無不可。”

“便依王參政所奏。石卿,卿若推辭,便以抗旨論。”趙頊斷然而決。

石越見皇帝說到這份上,知道自己不可不識好歹,而自己的目的基本達到了,也就不再推辭,叩首謝恩。

4

帶著“賜進士及第、秘閣校理、著作佐郎、奉承郎、武騎尉、白水潭學院山長、特許出入禁中侍讀、賜紫金魚袋”這樣長長一串頭銜回來的石越受到了桑府的熱烈歡迎,同時,頃刻之間,給他提親的人更是踏破了桑家的門檻。

但是石越對此卻毫無興趣。他四處奔波著,一麵遍邀大儒名士到白水潭學院做老師,一麵又請身有官職、學問才華出眾的官員去學院做“客座教授”。以石越的赫赫聲名,加上皇帝的另眼相待,從蘇軾、王安禮這些名臣到葉祖洽這樣的“龍飛榜”狀元,都不願意拂了他的麵子。白水潭學院尚未開學,其“客座教授”陣營之強大,已讓天下為之側目——便是太學,也遠遠不如。

九月二十日,唐氏棉紡行在杭州正式營業;九月二十一日,白水潭學院正式開學。

白水潭學院是一所三年一貫製的現代大學,第一年為預科,學生修《論語》、《春秋》、《詩經》、《算術》、《物理》、《地理》、《生物》、《邏輯》、《化學》九門科目;測試及格,升入第二年級,學生自選專業,分“儒學”、“算術”、“格物”、“博物”、“律學”、“子學”六係,其中格物係包括物理與化學,博物係則學習生物、地理、詩經、小雅、醫術等,律學係講法令與經義,子學係講邏輯與諸子百家之學。第二年級學有小成,可升入第三年級,這一年專做論文、設計與辯論。

這是石越和桑充國二人絞盡腦汁想出來的體例。雖然“客座教授”眾多,但是老師依然缺少,畢竟這些人隻能在公務之餘暇抽空來講課。此外,第一年的課程,除開《春秋》與《詩經》之外,幾乎都必須由石越親自主講,桑充國擔任助教——這也是石越不願意做常參官的主要原因。在他看來,播下火種比自己做官,更加重要。

5

十月初一在宋代是一個重要的日子。這天皇帝會賜給百官棉襖,到了十月初四,無論官員百姓,都會在這一天去給祖先上墳,然後就是立冬,各家各戶采辦過冬的物品,特別是準備蔬菜,開封的冬天特別寒冷,蔬菜都得從外地運來……

石越在車上聽新買的書僮侍劍介紹著這些當時的風俗。自學院開學後,石越便在桑家住幾天,在賜邸住幾天——主要是為了學院太忙,有時候甚至住在學院不回來。桑夫人因不放心石越的起居無人照顧,特意買了許多奴仆送給石越,其中也不乏有見石越顯達,而主動投身以求榮身之人,但石越僅僅留下一對看起來頗忠厚的石安夫婦幫他管理賜邸,又收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孤兒做書僮。石越見他聰明伶俐卻身世可憫,動了惻隱之心,因此收在身邊,取名“侍劍”。

其實以他的本意,卻是不喜歡自己被人服侍——人情是好逸惡勞的,石越既然希望有一個更平等的世界出現,如果自己被服侍慣了,隻怕慢慢地自己就會對不平等的現象感到麻木,畢竟自己現在已經是“利益既得者”中的一員了。在成功改變這個世界之前,石越清醒的知道,自己也可能被這個世界所改變。

馬車顛簸著到了西華門外。

“侍劍,待會兒我去麵聖,你就在這兒等我,不要亂跑,有人問起,你就說自己是白水潭學院山長石越家的書僮。”石越仔細對侍劍叮囑著,在石越的眼中,侍劍並不是服侍自己的人,而隻是一個需要自己照顧的小孩。

“是,公子放心。”侍劍伶俐地回答。

石越摸了摸他的腦袋,又向車夫叮囑幾句,這才下了馬車,向大內走去,心裏一麵納悶著皇帝找自己做什麽。

進到西華門,李向安早在那裏等候。他一麵在前麵帶路,一麵笑道:“石秘校[3],官家對您真是另眼相看,今日賜給您的棉襖,例份都等同三品以上——咱家跟官家從藩邸到宮中,從未見官家對誰這麽好過。”

石越原不知這些規矩,聽李向安說了,連忙笑道:“皇上的知遇之恩,臣粉身碎骨也不能報答。這次我本家二叔從杭州托人帶回幾匹棉布,做工卻還看得過去,改明兒叫人送到貴府,供奉可得笑納。”

李向安謙遜幾句,眉開眼笑地領著石越到了崇政殿旁的偏殿,尖著嗓子說道:“官家,石越見駕。”

“快宣他進來。”

石越連忙走進殿中,向皇帝參拜,趙頊待他見禮完畢,笑著問道:“卿的學院辦得如何了?”

“蒙陛下恩賜禦寶,短短十餘日,收了八百學生,現在微臣和臣友桑充國分班授課。隻恨先生太少,幸好有蘇軾、王安禮、曾布、葉祖洽等人替臣分別講《春秋》、《詩經》、《論語》三門。”石越詳細地回答道。皇帝親手為他題了“白水潭學院”院名,加上他自己與眾多“客座教授”的聲名,第一期居然招了八百名學生,遠遠超過他的預期。

這些學生大多數是富家子弟,因為種種原因進不了國子監,聞得石越的大名,便進到白水潭來。但也有少數人是因為不喜歡詩書禮義,專喜歡雜學,這才進白水潭讀書,不過這些卻不是石越所能盡知了。

趙頊顯然早知道他收了這麽多學生,並不吃驚,隻是頗有興趣的問道:“聽說卿的學院體製與曆來學院頗有不同之處?”

“回陛下,所有體製,都是臣一手草創。”石越拱手答道,又把學院各課程一一說明。

趙頊聽他說完,問道:“卿開設這許多課程,又有何用處?”

“臣以為,國家需要各種各樣不同的人才,故分門別類,學生學經義之外,各有專門之學,將來憑此一技之長,也能報效朝廷。此前不久,朝廷以為提點刑獄不宜用武臣,專用文臣,以武臣不通律法,故有此令。臣之意,略同於此。”

“原來如此。”趙頊並不以為意,他也隻是覺得新奇,故有此問,又隨口說道:“卿所慮甚善。他日若律學科要老師,自可問朕要。”

“謝陛下。”石越頓時大喜,連忙謝恩,想了想,又小心說道:“其實臣心裏一直想問陛下要一個人……”

趙頊不由一怔,問道:“卿想要誰?”

“沈括沈存中。”石越微笑說道,“臣隻要陛下讓沈公每十天來上三天課即可,臣自當奉上相應的薪酬。”

“沈括?”趙頊臉上露出疑惑之色。這位後世大名鼎鼎的人物,此時雖然已經漸受王安石的賞識,但卻還沒有真正進入皇帝的視線。趙頊隻是依稀覺得自己在某處聽說過這個名字。

石越猜到趙頊大約是還不太清楚沈括,忙又說道:“沈括現今在昭文館編校書籍,臣聽說他頗精於算學……”

“原來如此。”聽說隻是個精通雜學的官員,趙頊便完全沒有放在心上,笑道:“朕準奏了——且不說這個,子明學問極好,朕想問問你,卿以為葉祖洽的學問如何?”

“狀元的學問自然是好的。”

“那卿再看看這幾篇策論。”趙頊隨手遞給石越幾篇策論。

石越連忙接過來細看。這幾篇文章文辭甚佳,頗有漢風,但語氣激切,都是些鼓吹變法,呼籲采取強硬政策推行新法的話語。他也不知道是何人所作,隻好委婉地說道:“這幾篇文章寫得極好,不過作者似乎年紀尚輕。”

“寫這些策論的也是個進士出身,是王介甫的愛子。”趙頊笑道,“卿以為如此文章,比之葉祖洽又如何?”

“王雱王元澤?”石越吃驚地問道。

“原來石卿也知道王元澤麽?”

“臣的確聽說過王元澤的一些傳聞。”石越笑道,趙頊的口氣,擺明是要重用這個王雱了,他也無意得罪王安石,心裏立時便有了主意。

“噢,有什麽傳聞?”趙頊好奇地問道,這時候石越才可以看到皇帝始終也是個年輕人。

“聽說王雱小的時候,有個客人把一隻鹿和一隻獐關在籠子裏送給王公,恰好王雱也在旁邊,客人因問道,哪一隻是鹿哪一隻是獐……”

“那王雱如何回答?”皇帝對這些小故事很有興趣。

“王雱回答,鹿旁邊的是獐,獐旁邊的是鹿。”石越笑道。

“哈哈……這個王雱,倒真有幾分聰明才情。”趙頊聽他回答得如此狡獪,不禁開懷大笑。

“臣聽聞王雱自小便有神童之名,一生不肯做小官。皇上若要用他,隻怕還須寵以館閣之職。”石越這是順水人情。

6

戴樓門旁邊張八家園宅正店,是汴京裏數得著的七十二家酒樓之一。門外依例是彩樓歡門,此時天色已晚,燈燭熒煌,然而客人依然不少。張八家的掌櫃張有福樂嗬嗬地站在櫃台前招呼著客人,茶博士和酒博士穿梭往來,忙得不可開交。

張有福眼見一個穿著錦袍,身材高大的青年官人走進店來,身後跟著一個十二三歲,穿著一件黑色袍子,眼睛透著靈光的小書僮。他見慣了各種世麵,一眼就看出這主仆二人氣度不凡,連忙親自迎了出來,招呼道:“這位官人,可是第一回來小店?小二,樓上上等雅座一間侍候——”

小書僮眨了眨眼睛,稚嫩地笑問:“掌櫃的,你怎麽知道我們要的是雅座?”

“喲,你看看,小兄弟,你家官人這氣度,小的還能認錯嗎?”張有福笑嗬嗬地說道,眼光往青年的腰間無意識地瞟了一眼,幾乎嚇了一跳——金魚袋!

戴樓門邊不比景靈宮邊的長慶樓,也不比州橋、土市子、潘樓街的酒樓,那些地方官宦雲集,別說金魚袋,就是親王侯爵、宰執大臣,也有光顧的。張八家地處開封城西南,位置略偏了一點,來個金魚袋,就是個大官了。而這個官人竟如此年輕,不過二十來歲,定是哪家親王勳貴子弟無疑,否則不能有這個恩寵——當下張有福巴結得更加殷勤起來。

書僮一邊走一邊笑道:“掌櫃的,你這回卻猜錯了,我家公子喜歡熱鬧,不要雅座。”

張有福也不敢怠慢,應了一聲,親自引著上樓給收拾了一張桌子,茶博士馬上泡一壺上好的茶奉上。卻聽青年官人對書僮說道:“侍劍,去把桑五給叫上來,一起吃吧。”這主仆二人正是石越與侍劍。

“公子,桑五叔無論如何不肯來的,您讓他在大堂裏吃就行了,這上下有別嘛。”侍劍輕聲解釋。

“我不愛立這麽多規矩,讓你去叫你就去叫,什麽上下有別,大家都是人,桑五趕車比我們坐車不辛苦?”石越微皺著眉頭說道。

“是。”侍劍連忙答應著跑下樓去,不一會兒便拉著桑五上得樓來,在一張桌上坐下了。張有福看得目瞪口呆,瞅著這三人一桌而坐,實在不倫不類。他幾時見過這樣的官?便是讀書人,也不樂意和一個車夫一起吃飯,可眼前這個公子倒絲毫不介意,反倒是那個車夫坐立不安。

石越要了一盤蔥潑兔,一碟西京筍,又要了一壺老酒、兩盤紫蘇魚、簽雞,以及各色水果,便招呼著桑五和侍劍一起吃起來。桑五開始有點拘謹,慢慢地便也放鬆了,一麵吃一麵和石越聊些家常,又聽侍劍說些老家河北的鄉土人情,石越竟覺得這桌飯吃起來比在皇宮裏吃要自在得多。

張有福從沒見過這種怪事,雖告了罪回到樓下,過一會兒就忍不住借故往上來跑一趟,一心想瞧這個稀罕。不料剛上得樓,就聽人招呼他:“大掌櫃的,請過來一下,打聽個事兒。”他連忙循聲望去,卻是幾個年青的儒生,想了一下,才記得是從潭州來京的讀書人。他也不敢怠慢,趕忙上前問道:“幾位公子有何吩咐?”

便聽一個儒生說道:“我們幾個是潭州的舉子,因出來遊學,聽說京師西南有座白水潭學院,是石公子明親自講學,便想請問一聲,這白水潭學院該怎麽走?離此處又有多遠?”

張有福笑道:“幾位公子,這可不巧了,那石秘校是大宋少有的人物,聽說他老人家要開堂授課,十多天便招齊八百學生,便在九月二十一日,白水潭學院已經開學了。”

“這倒不妨,我輩兼程趕來,想那石山長也不能拒我們於千裏之外。”

“隻聽說學院的校舍已滿,幾位公子若能在白水潭村民家租間房子住,亦是可以隨班就讀的。不過小的聽說因學生太多,那石秘校已是忙不過來了,他們肯不肯再收人,非小的所能知。”張有福倒是一番好意。

一個茶博士過來笑道:“小人可聽說白水潭學院山規森嚴,學生不讀滿三年,不能卒業。”

那幾個讀書人顯是頭一回聽說這規矩,有人便笑問:“茶博士是否弄錯?這個規矩卻從未聽說過。”

茶博士見他們不信,便搖頭晃腦地賣弄道:“幾位公子想是外地人,不知道石秘校多大的名聲。那是皇上屢召不起的人,崇政殿對答,賜進士及第,紫金魚袋,可以隨時出入禁中侍讀,這白水潭學院五個大字,亦是當今親手所書,規矩自然不是別處可以相比的。”

張有福聽他說到“紫金魚袋”,心中一動,不禁向石越望了一眼,回頭又聽茶博士說道:“便是白水潭學院的考試方法,亦是別處不能比的。”

那幾個讀書人見他所說與傳言相合,不禁信了幾分,便有人問道:“不知它的考試方法,又有何不同之處?”

茶博士勾起他們興趣來了,卻又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它,不肯就說。那幾個讀書人出外遊曆久了,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便有人拿了幾文錢塞到他手裏。茶博士把錢一捏,笑著道了謝,方繼續說道:“小的有一個表親正巧也在白水潭學院讀書,故於他們的山規也略知一二。聽說學院裏邊,先生不稱先生,稱做教授。每學年結束,由教授出問題二十道,答對十五道方能通過。”

“這也平常。”一個書生不以為然地笑道。

“這還沒完呢。這二十道隻是普通的問答,通過之後,教授便會出五道更難的題目,當麵對答,答對三道,稱為‘及格’。這算是第二關過了。第三關則是由同窗出題,考試之前,每個學生都必須出三道題,由教授核準,若是某人出的題目太容易,則罰他勞作一周,責令重出——幾位想想,都是心高氣傲的讀書公子,哪個能丟得起這個臉?因此出的題目必是難的。而後便於這些題目中,每個人隨便挑出二十道作答,答對十五道,便算通過第三關。”那茶博士口沫橫飛,引得一眾客人都傾耳相聽,石越見他說得如此明白,心裏也覺得挺有意思。

旁邊不免有人搭話:“茶博士,你說得也太繁瑣了吧?聽說過四道考試三道考試,無非是詩賦文章,哪有這樣的?”

茶博士不屑的看了那人一眼,說道:“這不難能顯出白水潭的高明來?這並非小的胡說,他們山規上寫得明白的。若是不信,可自己去看。”

“依我的看法,這是石山長故意如此,眾位想想,他學院考試方法如此困難,那些能夠卒業的學生,能有多大的聲譽呀?便是比太學,也要強許多。”

“那不能比,太學的那是直接可以做官的。”

“你知道個甚,太學做官好還是考進士做官好?這白水潭學院出來的學生,考個進士還不容易?”

……

一眾旁觀的食客開始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侍劍是小孩脾氣,幾乎想去搭話,石越趕忙給擋住了。桑五隻是一邊聽著一邊憨笑。三個人正埋頭喝酒吃飯,忽聽有人在旁邊說道:“這位公子請了。”石越愕然抬頭,卻見一個人正抱拳朝自己說話,此人三十來歲,中等身材,白衣長袍,麵容清矍,隻是眼簾低垂,好似沒有睡醒的樣子。

“這位兄台是叫我嗎?”

“正是。”那人嘴角流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不知道怎的,石越一看這笑容,心裏就下意識的想到一個詞——“奸笑”,手不自覺地摸了摸錢包,一麵笑道:“不知有何賜教?”

“在下潘照臨,草字潛光,真定府人。因見公子氣度不凡,故此冒昧打擾。”

“原來是潘先生,在下便是開封府人,石越,草字子明。”石越連忙起身抱拳還禮。

潘照臨似乎並不太意外,眼角有意無意地瞟了石越的金魚袋一眼,笑道:“原來是名動天下的石公子,在下真是失禮了,我從杭州遊曆至此,本想明日去白水潭拜會,不料今晚在此邂逅。”

“不敢。”石越連忙謙道。其時士大夫邂逅相交,傾蓋如故,本是平常之事,便如當日石越大相國寺與唐棣等人相交,一見便如莫逆。侍劍極會察言觀色,早已讓人給潘照臨置了座,請他坐下。因聽到潘照臨剛從杭州過來,石越便笑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的風物想是極好的。”他卻沒注意當時尚無這句民諺。

“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美人柔夷,才士風流,如此而已。” 潘照臨似乎永遠是沒有睡醒的模樣。

“哦,如此而已?那麽不知天下何處可當先生一讚呢?這汴京城如何?”石越看他神色,頗覺有趣,一麵親自給他滿了一杯酒,一麵笑道。

“汴京城外表繁華似錦,卻是一隻大蛀蟲。舉國稅入,全聚於此,就為了‘繁華似錦’四字。燕雲已為敵有,所幸者,契丹無雄主,大宋無大災,一朝有變,此地必為他人所有。” 潘照臨冷笑一聲,把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

這一番話卻讓石越聽得暗暗驚心,對這個潘照臨也頓時刮目相看,隻不知這個人是何來曆,有何用意。便試探著問道:“若真如此,以先生之見,可有何良策?”

潘照臨見石越並不反駁自己,心中暗暗點頭,口裏歎道:“自古書生空議論,食肉良臣少奇謀。便有禦敵之策,又能如何?”

“當今明主在上,布衣上書,一朝便可為天子近臣,何憂報國無門?”石越越發不知道他的來意了,二人相交未深,此人說話卻句句帶著禁忌,讓石越摸不著頭腦。“如今朝廷方與西夏交戰,韓丞相親赴陝西,皇上亦親自主持武舉,此國家用人之際,足下大有為之時也。”

“那……”

潘照臨略一遲疑,他見石越言語之中小心謹慎,也知道此時二人交淺言深,多有不便,便說道:“此處非說話之處,潘某今夜就此告辭,改日必當登門拜訪,再談今日之事。”說罷長揖到地,告辭而去。

7

潘照臨數語之中,就說出大宋幾處關鍵的弱點,幾乎道出了宋朝的未來,給石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石越內心也非常盼望與他再次相會。不料此後幾天,潘照臨卻似乎是就此消失。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很快就到了立冬。石越回到宋代,也有足足一年了。這段時間裏,白水潭學院又多了沈括、範鎮等幾個老師。沈括對於石越的“石學”,早有研習,與石越相見甚為投機,兼之又是奉旨講學,且白水潭學院客座教授的薪酬頗為豐厚,因此對於到白水潭學院上課非常積極。石越有了這個好助手,壓力頓時大減。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短短幾天之內,沈括又向石越推薦了如蘇頌[4]等一大批科學素養非常深的人前來兼課,白水潭學院已漸漸稱得上人文薈萃了。

這一日因為皇帝下詔要大宴群臣,因此石越一大早就趕到尚書省,在宰相的帶領下,和文官們一起給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帝上壽,然後一起去大相國寺祈福。石越對這些禮儀繁多的活動毫無興趣,隻是循規蹈矩地跟著眾人一起參加而已。

此時朝中局勢風雲變換。九月十三日推薦王安石的宰相曾公亮辭職,十月份另一位宰相陳升之的母親也因病去逝丁憂。眼見宰相職位全部空缺,一方麵是王安石躊躇滿誌地等待著升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成為真正的宰相,名正言順地推行政策主張;一方麵卻是朝中大臣對王安石的專權越發不滿,許多原來支持王安石的大臣一步步走向新黨的對立麵,緊張氣氛與日俱增。在這樣的情況下,石越非常不願意參加朝廷的任何活動,生怕不小心被卷入新舊黨的政治鬥爭之中。

從大相國寺回來後,石越正準備去尚書省都廳赴宴,不料立時便有中使來傳,說皇帝召見。疲憊不堪的石越也隻得強打精神去見皇帝。

他跟著宦官從右掖門進宮,不料剛走到右長慶門,便遇上王安石和曾布,此外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官員,和王安石邊說邊笑,看樣子也是去見駕的。石越心裏暗叫一聲“倒黴”,卻也隻好恭恭敬敬地向王安石行禮參拜。宋朝宰執地位崇高,號稱“禮絕百僚”,石越也不敢不敬。但王安石對他卻格外客氣,熱情地把他扶起來,笑道:“子明不必多禮,是皇上召見吧?”

那個四十多歲的官員看見石越年輕,又見王安石對石越甚是禮遇,正暗暗驚訝,卻聽到王安石提到石越表字,也連忙近前拱手笑道:“原來這位就是名滿天下的石子明石秘校,在下鄧綰,現為寧州通判,幸會,幸會。”

石越一時也想不起來鄧綰是誰,但對方如此熱情,他也隻得隨聲應酬道:“原來是鄧通州[5],幸會。”

曾布知道石越多半不知道鄧綰此人,便在旁邊笑著介紹:“鄧通州言時政十多條,極受皇上嘉納。”

卻不防旁邊殺出一個程咬金來,冷笑著譏道:“不知是皇上嘉納,還是參政嘉納?”

石越不料有人竟敢當麵諷刺王安石,循聲望去,認得是開封府知府劉庠,他與王安石一向不和。在劉庠後麵,還跟著蘇軾等幾個開封府官員。

王安石青著臉向他望去,劉庠隨隨便便地給王安石行了一禮,說道:“今日佳節,參政不必如此作態,劉某比不得鄧通州,一心隻想做館閣,下官大不了不當官,有話卻是要直說的。”

“劉希道,你辱人太甚了。”被人幾次三番當麵羞辱,鄧綰臉上也掛不住了,禁不住發作道。

“是麽?我有什麽辱人的麽?鄧通州不是說‘笑罵隨人,好官我當’麽?在下不過笑罵而已,不會妨礙鄧通州做好官的。”劉庠夾槍帶棍的罵了回去。

鄧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身子氣得發抖。王安石勃然大怒:“劉庠,你麵辱大臣,太放肆了。我要參劾你!”

劉庠滿不在乎地一笑,昂首抱拳說道:“悉聽尊便。”說罷便揚長而去。

石越第一次親身體會這些大臣水火不容的感覺,心裏不由得有些佩服劉庠這份膽識,但表麵卻隻能不動聲色,他故意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跟著怒氣衝衝的王安石向集英殿走去。

進到集英殿中,隻見皇帝坐在龍椅之上,正笑嗬嗬地和幾位大臣說話;石越又用目光尋找劉庠,卻發現他一臉從容地站在文官行列之中。

眾人給皇帝行禮完畢,王安石便厲聲奏道:“啟稟陛下,臣有事啟奏。”

趙頊見他臉色不豫,不由怔道:“參政有何事?”

“陛下,臣要彈劾權知開封府劉庠無禮,麵辱大臣。”王安石聲色俱厲。

趙頊未及答話,劉庠已是主動出列,亢聲說道:“陛下,臣也有事上奏,臣要彈劾寧州通判鄧綰諛事執政,參知政事王安石青苗法擾民不便!”聲氣高亢,毫不退讓。

眼見一個歡歡喜喜的宴會,就要變成大臣相互攻伐的廷辯,年輕的皇帝心裏不痛快到了極點。他沉下臉說道:“劉庠,你不是禦史,鄧綰是不是諛事執政,不必你來說。”轉過來又對王安石說道:“參政先說,劉庠怎麽個無禮法?”

劉庠冷眼看著他哭鬧,重重哼了一聲,罵道:“小人!”

“劉庠,你說什麽!” 趙頊不敢相信地看著劉庠。

“臣說鄧綰是小人。”劉庠昂然答道。

“看來王安石說你麵辱大臣,沒有冤枉你呀!” 趙頊氣得站了起來,厲聲問道。

“回陛下,若是鄧綰這種人也配稱大臣,臣羞與之為伍!”劉庠硬生生頂了回去,讓許多人為他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好啊,他不配稱大臣,你配是吧?你倒說說看……他怎麽個不配法,你又怎麽個配法!” 趙頊怒極反笑,他已認定鄧綰是支持新法的能臣,這件事不過是反對派借故生事,所以格外生氣。

“陛下,鄧綰上書言事,說什麽王安石是伊尹,已是可恥。慶州之役,朝廷重邊事,他上書本是言邊事,因王安石不在,宰相陳升之、參政馮京擬讓他去邊疆,材有所用。鄧綰不樂,有人問他想當什麽官,他自謂當為館閣,甚至於想做諫官,因此媚事王安石。臣聞參政王安石輪值,立刻改授其集賢校理、檢正中書孔目房公事,過兩日就會宣布。其鄉人笑罵,鄧綰竟笑說,笑罵由你,好官我自為之。此無恥之尤也。”

石越此時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心中也覺得鄧綰實在有點無恥。正想著這事要如何收場,卻見翰林學士範鎮出列奏道:“陛下,鄧綰其人如此無恥,宜貶斥之,不可使列於朝廷。前者,鄧綰上書,雲青苗法在寧州實行以來,百姓歡欣鼓舞,他說以一州觀之,知一路皆然,以一路觀之,知全國皆然。實則青苗法擾民不便,天下鹹知,鄧綰其人,所言實不可信。請陛下明察,早廢青苗法,則國家幸甚。”

他話一說完,殿中嘩啦啦跪倒十多人,一起請皇帝廢除青苗法。

石越在心裏暗暗歎息,這些人不懂權謀至此,全不知道步步為營。如果全力攻擊鄧綰,想辦法撕開一道口子,隻要證據齊全,不怕扳不倒鄧綰。打贏這一仗後,再趁著撕開的口子,慢慢攻擊不遲。此時把事情擴大到對青苗法的攻擊,王安石肯定死保鄧綰,這是把向一個大臣的攻擊,擴大到對皇帝親自確立的“變法”這個大方針的攻擊,無論是皇帝還是王安石,肯定不會退讓,一退讓就前功盡棄了。這鄧綰的前途,算是也因此保住了。

他在那裏感歎,卻沒注意十多人跪下之後,他站著特別紮眼。這是表明立場的時候,蘇軾等人都直勾勾地看著他,恨不得起身來拉他跪下。王安石和曾布臉上卻有讚賞之意。

王安石掃視一眼跪下來的諸人,厲聲說道:“劉庠所言,皆子虛烏有之事,鄧綰上書,陛下親口嘉獎。除鄧綰集賢校理、檢正中書孔目房公事,是臣與宰相、參政商議的結果,其意在為朝廷愛惜人才。劉庠不是禦史,僅憑流言,就敢麵辱大臣,無禮驕橫,請陛下令有司治其罪。青苗法執行以來,雖小有不便,然而國庫收入增加,農民得其資助不誤農時,亦是不爭之事實,諸臣工奈何聽信流俗之言?況此事縱有不便,亦當在朝堂上辯論,今日議論此事,亦屬失禮,翰林學士範鎮沮議新法,臣亦請陛下治其罪。”

隻是集英殿裏的大臣並不太多,此時石越一不跪倒,二不發言,那更是加倍的礙眼了。王安石見他默不作聲,冷笑道:“石秘校,你可有何高見?”頓時,整個集英殿幾十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石越身上。石越心裏暗暗叫苦:自己居然這麽倒黴,參加一個皇家宴會,也會被卷進政治旋渦之中。

趙頊也正在為難之中,範鎮一向聲名極佳,皇帝對他頗為優容,劉庠素有直名,他也不願意輕易貶斥,但如果不處置他們,將來新法推行起來,未免千難萬難。正沒主意的時候,聽王安石問石越,心裏不由一動,也問道:“石卿,卿有何意見?”

被皇帝與宰執逼問,頓時,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石越身上。這時石越卻是不得不表態了,迫不得已,隻得字斟句酌地緩緩說道:“陛下,微臣對於青苗法的利弊知之甚少,此事不敢妄議。然臣以為,本朝自太祖皇帝以來,未曾以言罪人,陛下乃不世之英主,自然當優容之,以免阻塞言路。翰林學士範鎮,一向忠直,其建議廢除青苗法,姑不論是非對錯,其心則是至誠至公,陛下不宜以此加罪,王參政亦當有宰相之度量。如此則天下皆知陛下是納諫之主,執政有寬容之度。至於知開封府劉庠辱罵通判寧州鄧綰一事,臣以為劉庠或是聽信流言,亦未可知,但此事不必深究。若深究起來,民間必有種種傳聞,無論有此事無此事,於鄧通州臉麵上皆不好看,也失了朝廷的體統。但是劉庠擾亂宴會,其罪難免,當付有司定其罪。”

他話中幫著範鎮、劉庠脫罪,這殿中之人全是久經宦海,哪有不知之理。王安石鐵青著臉正要駁斥他,不料石越又說道:“陛下,臣於青苗法,並無成見,不過今日說到此事,有幾句話不吐不快,若陛下肯恕臣妄言之罪,臣當條陳於陛下麵前。”

石越自知對於禮儀、法令,絕對沒有王安石熟悉,王安石如果引經據典,定要窮治範鎮和劉庠之罪,他一來不願意和王安石當廷辯論,重重得罪新黨;二來肯定也辯他不過,所以故意轉移話題,搶在王安石開口之前轉移話題,引到王安石最關心的新法上去。果然,他一提到青苗法,殿中之人,盡皆關心,都想聽聽這個名滿天下的石越的意見。曾布聽他口氣,以為他要說青苗法的壞話,急得不斷地拋眼色,幾乎直想跺腳,石越卻隻作沒有看見。

石越環視眾人一眼,說道:“陛下,以臣之資曆,在此殿上,是最淺的一個,況且臣本來也無意於功名,朝政得失,也不是我應當說的。但是臣感激陛下知遇之恩,痛心於朝臣紛擾,故有一肺腑之言,敢陳於陛下之前——青苗法得失利弊,臣未曾親自去各州縣調查,沒有事實之根據,沒有統計之數字,臣不敢妄言其好壞。然而臣讀過青苗法的條例,從條例觀之,王參政與司農寺諸人,全是為國為民之心,其立法之意,一則解民之困,再則順便增加國庫收入,平心而論,青苗法,良法也。”王安石聽到這話,麵色稍霽,趙頊也點了點頭,以示讚許,曾布更是長舒一口氣。而那些跪倒的官員,臉色就不好看起來。

不料石越的話並沒有說完:“然而,縱是良法,執行還需要良吏。王參政雖然才學高識,人所不及,卻終非古之聖人,一部青苗法,由幾個大臣坐在一間小屋之內,閉門造車,難免不能夠盡善盡美,雖然此法過去曾經在一路施行過,但是各路與各路,民情風俗、官吏賢良不肖皆各不同,在此路為良法,在彼路則未必不擾民;在彼路擾民,在此路則未必不為良法。法雖相同,然後果不同,故天下有人說青苗法好,有人說青苗法壞,此並非有人想欺瞞陛下,沮議新法,實是所見未廣故也。”

趙頊點了點頭,又聽石越繼續說道:“臣聞古時有盲人摸象,摸大象之腿者,以為大象類柱子;摸大象之身者,以為大象類城牆;摸大象之鼻者,以為大象類蛇。今人之言新法,正是所謂盲人摸象。因此以臣之見,則陛下既不可以因為某大臣言青苗法不便,便倉促廢除青苗法;亦不可以因某大臣言青苗法善,便加罪反對青苗法之人。青苗法雖是王參政所倡,亦當做如此想,否則的話,臣恐怕唐代黨爭殷鑒不遠矣。”

石越這些話表麵上各打五十大板,做持平之論,但是內裏卻實在是偏向舊黨的。然而這些深意,朝臣中能體會的也並不太多,因此未免把新黨舊黨,多多少少都給得罪了。隻是他的話卻不易駁斥,王安石聽得滿不是滋味,直恨呂惠卿這時候偏偏不在,否則以呂惠卿的辯才,當可和石越辯上一辯。他正準備親自反駁,突然聽見有人厲聲說道:“陛下,臣以為不然!”王安石頓時大喜。

說話之人名叫唐坰,隻聽他聲色俱厲地說道:“若依石越所言,則朝廷威信盡失,青苗法名雖不廢,其實則廢矣。石越既然也以為青苗法為善法,此法至今不得踐行天下州縣,朝廷正當誅一二異議者,豈可鼓勵異議者反對新法?”

石越知道此人以父蔭得官,上書言事受皇帝賞識,主張以強硬政策推行青苗法,很受王安石的欣賞,因此推薦給皇帝,賜同進士出身,為崇文殿校書,是新黨中的青年才俊,少年得誌,行事便不免有些偏激。他卻不願意與唐坰爭論,隻向趙頊說道:“陛下,臣言盡於此,陛下英明,自有決斷。”說完便退到一邊,不再說話。唐坰不料遭石越如此輕蔑,氣得滿臉通紅卻又無可奈何。

8

石越滿腹心事回到賜邸,剛下了馬車,就聽石安來報:“公子,有一個姓潘的客人來拜訪,他一定要等您回來,小人已讓他在客廳等候。”一麵遞上一張名帖。侍劍接了過來,遞給石越,卻見赫然上麵寫著:“真定府潘照臨字潛光”。

石越心裏一動,連忙往客廳趕去,見潘照臨端坐在那裏,慢慢品著茶。他快步入廳,一麵拱手笑道:“潘先生,久等了。”

潘照臨起身微微笑道:“尚書省賜宴,不應當結束這麽早,石公子莫非是偷著跑回來了麽?”

石越一句髒話幾乎衝口而出:“赴的什麽鳥宴。”話到嘴邊突然警覺,便隻微笑搖頭,一麵招呼潘照臨入座。

潘照臨察顏觀色,知道多半有什麽事情,卻不方便開口。因正容說道:“石公子,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我潘某人這次是誠心投靠你而來的。”

石越吃了一驚:“投靠我?”

“不錯。”潘照臨斬釘截鐵地回答,眼中突然間精光四溢。

“可我無權無勢,一個白水潭山長而已,而觀潘兄之才,絕非凡品。潘兄可是想我將你薦於皇上麵前?”石越覺得這個潘照臨行事未免太出人意表了,就算他自己,也不會自戀的以為這時候以自己的權位,值得什麽人來投靠自己。

“非也,某若想要功名,易如反掌。我自束發起遍覽諸子百家,三年之後學縱橫之術,五年小成,其後遊曆天下,已近十年。那富貴於我,全不足道。吾一生抱負,就是想成就一番大功名大事業,然而苦無賢主得輔。”

“先生這話太大膽了吧?當今皇上,便是明主。”石越作色道。他聽潘照臨出言犯忌,心中不免有所忌憚。

潘照臨卻毫不在乎,繼續說道:“今上自然是英主,能簡撥王安石,那是有勵精圖治之心。然而一部青苗法,便弄得天下紛紛擾擾,均輸、助役諸法,更是弊病百出,較古之明君,頗有不如。觀其用人,則老成穩重之輩不得用,所重用王安石、呂惠卿,或誌大才疏,偏狹專任,或口蜜腹劍,其心可誅,故此皇上雖有求治之心,卻終不能致太平之世。”

“你如此非議重臣,何不自己一紙對策,叩闕進言,匡扶社稷?拿這些話在我麵前說什麽?”石越半諷刺半質疑地問道。

“石公子有見疑之意,還是真的糊塗?”潘照臨毫不客氣反諷回來,“王安石被重用,是他負天下大名三十年,兼有韓、呂世家之助的結果,我潘照臨便是入朝,最多不過一館閣,怎麽可能和王安石爭短長?方今之世,可以和王安石爭衡的,除開石公子,又能有何人?可以引大宋開創萬世之基者,除石公子,又有何人?”

“潘某遊曆天下近十年,豈會隨便找個人托付一生抱負?我在杭州就讀到石公子的大作,見識高絕,非常人所及,故有意來京一晤。當時還隻以為石公子不過是個有見識的讀書人。但其後我在潘樓街輾轉打聽,石公子每本書刊發的時間,在何種情況下刊發,我都查得一清二楚。唐甘南去江南辦棉紡行,桑俞楚在京師辦印書館,石公子親辦白水潭學院,其中種種發明,令人拍案叫絕。而這每一本書出書的時間,其中都有深意焉。”潘照臨似笑非笑地望著石越。

石越臉上的笑容更加僵硬,輕輕呷了一口茶,道:“我能有什麽深意?”

潘照臨笑道:“心照不宣而已。”停了一會,又說道,“石公子,高手布局,自與旁人不同,而花如此多的心血與精力,其誌絕非做一個學院的山長吧?皇上對石公子寵信方隆,借用王安石的一句話:此大有為之時也。”

石越心中暗暗嘀咕:這個時候,自己應當不值得誰花這麽大的力氣來陷害自己。而且這個潘照臨的見識,自己也是感覺得到的,用這樣的人來陷害自己,未免太大材小用了。想通這一節,懷疑之心漸去,心裏拿了主意,便笑道:“且不說這些——在下也多問一句,敢問潘先生的抱負又是什麽?”

“內革弊政,外逐強敵,有機會一展胸中所學。”潘照臨淡淡的說完,又恢複了那睡意迷蒙的樣子。

石越淡淡的一笑,問道:“卻不知大宋國內有何弊政,對外又要如何驅除強敵?天下大勢,還請先生為在下言之。”

潘照臨用手指醮了點水,在桌子上一邊畫一邊說道:“今日國家之害,有舊害,有新害。舊害者有三,冗兵、冗官、財賦聚於京師。新害者,新法也……”當下侃侃而談,縱論形勢,石越不住的點頭稱是,暗歎這等人才,竟然史冊無名,可見各朝各代,不知都有多少賢才被埋沒掉。

二人都是寂寞已久,潘照臨一腔才學,卻沒有人識貨;石越明明知道曆史的走向,卻恨不能警醒世人,這時候兩人相遇,彼此都有知己之感。從此潘照臨便入了石越幕府中。

名份既定,石越便將白日在集英殿發生的事情說給潘照臨聽,歎道:“聖意難料,我在朝中根基不穩,貿然介入朝政,雖是事非得已,仍頗覺後悔。”

潘照臨略一沉吟,卻是笑道:“無妨,公子今日所言,雖然表麵看來,是新黨舊黨都得罪了,其實卻不然。公子要立身朝廷,此時不宜得罪王安石,然而又不能不偏向舊黨,否則孤立無援,日後無以製衡王安石。今日所說的本是至理,如舊黨中司馬光、範鎮、蘇軾等領袖,都能知道公子深意,傳到韓琦、富弼、陳襄耳中,肯定也會表示讚賞的。王安石雖然喜歡逆我者亡順我者昌,但公子與王安禮、曾布交好,兼之聖眷正隆,公子亦無公開反對新法之意,王安石斷無就此便與公子勢不兩立之理。”

潘照臨如抽繭剝絲般,為石越分析著朝中主要力量的心態。石越本來覺得事情漫無頭緒,不知從何做起,此時聽潘照臨一說,眼前頓時豁然開朗,想了一想,卻又覺得還有不妥之處,因說道:“潛光兄的意思,莫非是讓我另樹旗幟,和王安石爭奪變法的主導權?這似乎失之過急了。”

潘照臨似笑非笑的說道:“非也,非也,王安石施行新法,搞得天下沸騰,公子此時就要從中救火,讓皇上了解你的才幹,慢慢樹立公子在皇上心中牢不可破的地位。這般做的好處,是可以不必和王安石公開對抗,不需要逼迫皇上提前在公子和王安石之間做抉擇。再者王安石搞得天怒人怨的事情,公子若可以從中周旋,把壞事變好事,則朝野上下,無不歸德於公子,王安石反而沒什麽功勞可言。此外,舊黨要攻擊新法,這筆賬也會算到王安石頭上,對公子隻有讚賞的份,可以說如此行事,則怨歸於王安石,恩歸於公子,上上之策。”

石越見潘照臨笑談之間,把就王安石這樣了不起的人物玩弄於股掌之中,真是佩服之至。隻是目光看到他嘴角的笑容時,卻不免又一次想起“奸笑”這個詞來。他又把這個策略想了一想,覺得自己也想不出比這更好的方針了,便頷首道:“潘兄所言,確是上策。不過若是總是為王安石補漏子,也是不夠,我也必須做一些自己的政績。”

“此時自己立旗幟,若是變法,則會引起舊黨的反對與攻擊;若不變法,有王安石在,實在難有什麽成績可言。公子還要三思。”

“你放心,我自有主意。”石越胸有成竹的笑道,“我們現在要計議的,是如何幫王安石補漏子,此亦非易事。”

9

石越和潘照臨在算計王安石,王安石亦在自己的書房,與兒子王雱一道算計著石越。

“這個石越,實非易與之輩。”回想集英殿上的一幕,王安石不由蹙眉搖頭。

“爹爹,不如請皇上調他去做地方官,美其名曰為朝廷培養將來的宰相,免得讓他在朝中礙手礙腳的。”此時天氣已轉冷,王雱手裏卻輕輕搖著一把高麗傳來的折扇。

“他既不肯正兒八經的出仕,卻又可以對朝廷大事指手畫腳。天下的好事都讓他占盡了。” 王雱憤憤不平地說道。

王安石搖了搖頭,“並非如此。若依古製來說,石越其實是所謂的‘中朝官’,是皇上的參謀,他的立場現在還是很難說,前幾日張若水從宮中傳出訊來,道他在皇上麵前推薦你,要皇上寵你館閣之任,而且這一次在朝堂之上,對新法似乎也並沒有很惡意的攻擊,目前來看,石越並不算是一個大的障礙。”

王雱合起扇子,瀟灑的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在手裏輕輕敲打著:“可他的所謂‘持平之論’,頗能動搖皇上之心,這次若不是他,在集英殿上,皇上就會拿定主意處分劉庠、範鎮。曾布資曆不足以服大臣,辯才不足以動皇上,現在皇帝身邊,正需要一個可以隨時向皇上解說新法的人,石越推薦我入館閣,正好是個機會。不管他石越的態度如何,有我在皇上身邊朝夕參讚,應當可以堅定皇上變法的意誌。”

王安石歎道:“話雖如此,但你始終是宰相之子,理當回避。我正準備推出任子法,限製朝中大臣以恩蔭為子孫謀官職,更不可給人口實,讓人說我專門任用私人。雖然前次用你的計策,將策論刊發,皇上也很賞識,但能不能進館閣,終究要看皇上的主意。我是不能為你討官的。”

王雱卻是不以為然,很自信地笑了笑,道:“爹爹,以我的才華,還怕皇上不賞識我嗎?我料得皇上招我入館閣是遲早間的事情。現在要留意的,倒是劉庠、範鎮斷不能留在朝中,否則反對者會群起而效尤,新法之威信更無法樹立了。”

10

趙頊在崇政殿裏踱來踱去,煩悶異常。幾個內侍小心翼翼地侍候在旁邊,生怕皇帝天威震怒,就拿自己當了替罪羊。

“盲人摸象,盲人摸象!”趙頊抓起案上的一本書狠狠地砸在地上,突然想起一事,厲聲喝道:“傳張若水、藍震元。”張若水和藍震元是趙頊悄悄派出去了解民情的宦官,恰巧這兩個人和王安石交情很好,趙頊因為聽了他們的話,才對青苗法深信不疑。

不一會兒張若水和藍震元就戰戰兢兢地走了進來。

“你們兩個上次出去查訪民情,可有虛瞞之處?”趙頊厲聲喝問。

張若水和藍震元早就知道集英殿發生的事情,二人商議妥當,知道這個主子的性格,如果自己從實說來,必是死路一條,因此隻得硬著頭皮說道:“老奴絕不敢欺君,民間對青苗法歡喜得緊。”

趙頊惡狠狠地盯著二人,咬牙道:“若是查得你們兩個欺君,朕定斬了你們。”

“既然你們不敢,為何有這麽多大臣上書說青苗法擾民?難道是他們全部都敢欺君?”趙頊的目光似乎想扒了張、藍二人的皮。

張若水靈機一動,連忙辯解道:“奴才奉旨,了解的是開封府的民情,各路或有不同,亦不可知。奴才天大膽子,也不敢欺君的。”

趙頊聽了這句話,又想起石越在集英殿所說的,心裏暗暗歎了一口氣。臉上卻不願少了君主的威嚴,厲聲喝道:“退下去。”

張、藍二人慌忙退下。趙頊無力地坐在那張寬大的禦座之上,心裏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一心想做個中興明主,以為王安石便是自己的諸葛亮、魏征,可是朝中卻竟然因為這個變法鬧得大臣水火不容。“難道王安石會騙朕嗎?不會的,不會的,王安石忠貞體國,絕對是個忠臣。”年輕的皇帝把這種念頭從腦袋裏晃開,心裏卻是感覺到一陣疲憊,“也許真如石越所說,盲人摸象,盲人摸象!”

“陛下,陛下……”一個內侍輕聲在旁邊打斷了年輕的皇帝的思緒。

“有什麽事?”皇帝不耐煩地問道。

“應當去給太皇太後和太後請安了。”內侍小心地說道,大氣都不敢出。

11

這一年的冬至,在普通的老百姓眼中,與往年並沒有什麽不同。照舊是買回過冬的蔬菜儲藏,照舊是開封府四麵各條大路上車水馬龍的運過冬物品進城……但是對於大宋朝廷的文武百官來說,因為集英殿的風波,這個冬至就不那麽簡單了。

大家心裏都暗暗揣測著,難道皇上真的聽了石越的進言,打算不了了之嗎?

“不可能,王相公絕不可能善罷幹休!”

“想想那個石越,多得寵呀,也不是不可能的。”

“石越得寵,有王安石得寵?”

“老子就看不慣鄧綰那廝,還有老劉這次冤的……”

各種各樣的耳語,在同鄉同年的私交聚會上,悄悄流傳著,倒是當事者的劉庠反而淡然若無事發生。

他自己淡然,別人卻免不了要關心他。蘇軾和劉庠有同僚之誼,政見又相近,他不顧自己現在一身是麻煩,三番幾次去找石越,希望石越能夠在皇帝麵前幫劉庠開脫幾句。大家都是聰明人,全明白這次最倒黴的人,多半就是劉庠了,而最能在皇帝麵上說上話的,也許就隻有石越了。

但是幾天後的處分,卻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嚴厲。

鄧綰依然是集賢校理,劉庠重貶為郴州縣丞,範鎮致仕!

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是王安石逼出來的。

王安石數次上表要求嚴厲處分劉庠、範鎮,以樹立新法的威信,皇帝留中,引得王安石不惜親自麵聖相爭。偏偏這個時候,範鎮還上表抗辯,宣稱“陛下有納諫之資,大臣進拒諫之計;陛下有愛民之性,大臣用殘民之術。”氣得王安石親自逐條批駁範鎮。矛盾激化至此,趙頊迫於無奈,隻好聽從王安石的處置意見,結果劉庠遠遠發配到郴州,範鎮本來就有本章乞致仕的,也就順水推舟讓他以戶部侍郎的名義退休了,但所有官員退休應有的賞賜,卻一件也不給他。

處分公布之後,以蘇軾為首,許多同情舊黨或厭惡新法的官員、士大夫,還有一些書呆子,紛紛前往範鎮家致賀,借此向王安石表示抗議。蘇軾更是公開給範鎮賀喜,說他雖然被迫退休,可名聲卻更加響亮了。這話沒有幾天,就傳到了王安石耳中。於是蘇軾通判杭州,去了江南繁華之地,做前參知政事趙抃的同僚。

一個月之內,加上司馬光,竟有四個舊黨名臣,三個被趕出朝廷,一個被迫致仕。

在此之前,石越和潘照臨甚至認為劉庠頂多就是訓誡罰俸了事的。他們低估了王安石對皇帝的影響力,也低估了那些名臣對自己原則的堅執。

12

“才幾天時間,朝中唯一能製衡王安石的,便隻有一個參知政事馮京了。王安石升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是指日可待之事了。”本以為曆史會因為自己的到來而有所改變,結果雖然的確有一些改變,但是大的趨勢,卻依然故舊,不由石越不生出幾分沮喪。

“我們的策略始終是不與王安石爭鋒,這件事雖然出乎意料,但於大局並無決定性影響,一定要耐心的等待時機。況且範鎮致仕,正可以讓他來學院做教授,他閑著無事,必不推辭。”潘照臨卻是依然很淡定。

“我不是擔心大局,我是覺得皇上此時如此集中的處分一批官員,或者是另有深意。”

潘照臨搖著頭,“這絕非皇上的主意。王安石急欲排除異已,希望朝中能為一言堂,好順利推行新法。卻不知新法的弊病始終存在,不會因為罷退幾個官員而消失,他如何能讓天下人噤口?”頓了頓,又略有些不甘心的說道:“隻是王安石和皇上的相知,可能還是出乎我們的預料……”

二人正談論著這幾天的朝局,突然聽到外麵侍劍高聲笑道:“桑公子,我家公子和潘先生正在書房裏,我馬上去通報。”

“你個小鬼頭,要你通報什麽!我自己去見。”話音方落,桑充國已興衝衝地闖了進來,手裏還拿著一本書。

石越和潘照臨相顧一笑,二人連忙起身。石越笑道:“長卿,這麽高興,有什麽好事?”

“當然是好事,你看看這是什麽?”桑充國一麵將手中的書遞給石越。石越笑著接過來,定睛一看,竟是一個字也不認識,全是些鬼畫符,當下笑問:“這是哪國的文字?”

潘照臨眼角往封皮上瞥了一眼,笑道:“這是契丹字,書名便是《三代之治》。”

石越再也想不到契丹這麽快就有《三代之治》的盜版,大吃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

桑充國笑道:“子明這是名揚外國了。這是一個和我家交好的行商帶回來的,他說現在契丹有三本書賣得最好,《論語正義》、《三代之治》,還有一本是《算術初步》,那邊的王公貴人,頗以讀此三書為榮。”

石越見他對遼人如此提防,忍不住寬慰道:“潛光兄大可放心,契丹不足為懼,其無能為也。”

“未必,契丹可是我大宋第一強敵。”桑充國立即反對。

石越笑道:“現在契丹是耶律洪基在位,信任耶律乙辛,主昏臣奸,對我大宋實無威脅可言。隻是我們大宋現在國庫空虛,兵卒不精,也沒有進攻契丹的實力。”

潘照臨歎道:“公子所說不錯,自己國內的事情若不解決好,敵人就算給我們再多的機會,亦隻能望而興歎。契丹的事情,現在也無力顧及。”

13

此後數日,朝中局勢維持了一段虛假的平靜。石越也將精力投入到白水潭學院的校務當中,在桑充國與沈括的幫助下,白水潭學院的教學漸漸走向成熟,學生人數也不斷的增加。隻是傳聞中沈括似乎越來越受到王安石的欣賞,也不知道他還能幫石越多久。

時間很快進入十一月,一股反對青苗法的潮流從地方襲向京師,短暫的平靜立時便被打破了。

受到石越“盲人摸象”比喻的啟發,被貶到地方去的舊黨,異口同聲上表說自己所在的地方不適合推行青苗法;而朝中的一些保守派大臣,則推波助瀾,趁機要求全麵廢除青苗法。派出去監督新法執行情況的四十多個提舉官,則因為地方官吏不肯積極執行青苗法,和地方官員互相攻訐,打官司的文書在政事堂堆積如山。政事堂名義上雖有一相三參,但實際上陳升之丁憂,韓絳在陝西軍中,所有朝政由兩個參知政事主持,心裏反對新法的馮京樂得看笑話,天天隻是悶頭寫節略報給皇帝,也不提處置意見,直把正躊躇著準備廢除更戍法,推行置將法、保甲法,全麵改革宋朝軍事體製的王安石累得喘不過氣來。

麵對這種情況,趙頊為了表明態度,斷然遣使者往陝西軍中拜韓絳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首相);拜王安石為禮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監修國史(次相);同時以翰林學士王珪為參知政事[6]。不久又以王雱為天章閣侍講,借著對王家的恩寵,向天下顯示他堅持推行新法的決心。

然而表麵上的決心,與趙頊內心深處的想法,並不是全然相同。年輕的皇帝,在內心中對青苗法,實在有著太多的懷疑——從韓琦上書說青苗法竟然在城市中推行,到無數大臣不斷的上書反對,再到集英殿的風波,還有石越那盲人摸象的比喻……如此種種,他無法不懷疑青苗法的效果是否真有那麽好。

但是他也能看到,青苗法讓國庫每年增加收入達數百萬貫,這巨大的利益他不能不注意到。他是一國之君,他的理想是重現漢唐的雄風,但是想對外用兵,就要打仗,打仗就要花錢,而國庫現在連每年的收支都不相抵。他不想做一個增加百姓負擔,損害百姓利益的暴君,隻有王安石,能給他“不加稅而國用足”的許諾。如果青苗法並沒有擾民,隻是傷害了一些富室的利益,讓一些人放不了高利貸了,那麽他要是聽信讒言而廢除了青苗法,豈不是要成為天下後世的笑柄?

“官家,石越來了。” 李向安打斷了沉思中的皇帝。

趙頊霍然抬頭,道:“快傳他進來。”

14

石越沒料到皇帝會突然召見他,亦不知皇帝有何急事。這時悄悄打量趙頊,竟感覺皇帝越發憔悴了。

“石卿,上回在集英殿議青苗法,卿說朝中大臣都是盲人摸象,究竟是揣測之辭,還是實有其事?”趙頊對石越說話,總是顯得很平和,可能這也是一種緣份。

“回皇上,臣之所言,即非揣測之辭,亦非實有其事。”石越實事求是的回道,他知道說大話是說不得的,就算騙得了皇帝,將來王安石麵前,一樣過不了關。

趙頊有幾分不解,皺眉問道:“此話怎講?”

“臣說並非揣測之辭,是因為那個結論是臣依據各種情況推論出來的,並非妄言空談;臣說並非實有其事,是因為臣終究不是地方官吏,而且於天下各地方之事,所知始終有限,所以也難說是實事。”

趙頊點了點頭,又說道:“朕反複思量,也是以為卿言有理。然而王安石忠貞能幹,必不欺朕,且青苗法於國頗有利,歲入能增四、五百萬貫,有人輕易要廢青苗法,難保不是出於偏見,朕終不能因為一些沒來由的理由而廢除青苗法。”

“皇上說的是,王介甫的確是個忠臣,此事天下皆知。”石越對這一點倒沒有異議,實際上皇帝說的也全部在理。

但趙頊依然憂形於色,“然而如卿所說的,若真是盲人摸象,那麽究竟有多少個地方百姓受青苗法之擾,又有多少奸滑之吏從中生事侵擾百姓?朕為天子,亦不能不問。唐太宗所謂民為水,君為舟,民意民心,實在不可輕視的。”

“皇上英明,民心即是國本,得罪百姓,就是動搖國本。”

“是啊,百姓不可得罪,民心不可失。然而又有什麽辦法能夠讓朕能明察千裏之外呢?”皇帝似乎在自言自語,似乎又在問石越。

“所謂兼聽則明,偏聽則暗。隻要皇上廣開言路,何憂不能明察秋毫之微,萬裏之遠?”

“這亦是所謂知易行難者。”

“其實以臣之拙見,青苗法立法之本意甚善,然失之於方法不當,若加改良,未必不能成其為良法。”

“卿有何善策?”趙頊眼睛一亮,石越這顯然是胸有成竹了。果然,便聽石越又說道:“臣以為青苗法之失,主要是強迫百姓認購,有些官吏為了多征青苗錢做為自己的政績,便不惜擾民,中產之家原不需要青苗錢,他們也強迫百姓借貸,甚至讓城市裏的百姓認購青苗錢,讓百姓背上了利息的負擔。而反對的官吏,見識不廣,不知青苗法實行得當對百姓的好處,卻又故意什麽也不做,導致新法不能很好的推行。青苗法的用意,由此全然毀掉。”

“再次一等的弊病,則是奸吏借故魚肉鄉民。明明朝廷定二分利,他們收三分甚至六分,自己從中貪汙謀利。又有一等弊病,則是官吏生怕在限期內收不回青苗錢,不等農民到收獲的季節,便催令農民還錢,此時農民如何有錢還他?官吏如狼似虎,又不敢不還,隻好典當家產,青苗法由便民反而變成害民。”

“以上青苗法實行過程中的種種弊病,皆為執政所諱言。而反對者則因這些弊病,全盤否定青苗法,不知隻要平心論政,對症下藥,青苗法亦可以轉而為良法。”

趙頊聽到石越侃侃而談,一條條羅列青苗法的弊病,不由慘然變容,歎道:“若青苗法真是如此,實是擾民之法矣。便由朕想來,種種奸詐之事,實不能免。卿有何良策可以除弊留利?”

石越和潘照臨早就把有關青苗法種種商議停當,當下石越便以商議好的方法答對:“臣以為,青苗法的種種弊病,全與官府有關,若是不由官府主持其事,則弊病自除。”

“不由官府主持其事?”趙頊聽到這匪夷所思的建議,眼睛都瞪出來了。

“正是。如今青苗法以國家常平倉為本錢,若某地一旦有大災,常平倉卻空無糧儲,則國家危矣。許多元老大臣反對青苗法,正是由此。臣所獻之策,常平倉竟可以不動,朝廷不用花一文錢,而百姓可以坐收青苗法之利,而無受青苗之害。朝廷收入雖然可能較原來的方法要少,但也可以歲入上百萬貫。”

年輕的皇帝聽到石越開口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由目瞪口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石越會有什麽辦法,難道他會平空變錢?

石越自是知道趙頊不易理解,又笑著解釋:“其實方法很簡單,隻需由朝廷頒布詔書,招募商家在各地建立錢莊,農民可以向錢莊用田產為抵押借青苗錢,立字為據,利息限為二分,錢莊一分,朝廷一分。如此朝廷可以不動常平倉,免征收執行之勞,坐收其利,而商家自有利潤可得,亦樂於去做,百姓則不受強征之苦。此三者皆有利之事。”

“地方官府沒有政績的壓力,由坐莊放債的債主變成了監督者,可以在錢莊和百姓發生糾紛時從中裁斷,百姓也不至於上告無門。況且縱有奸邪之事,百姓亦當歸咎於商人,不會歸咎於朝廷。可謂恩歸於朝廷,利亦朝廷得享,而怨則歸於商人。”

“同時,又可以依新法循例,以數十提舉分行天下,監督諸錢莊不得提高利息,專門處置錢莊與百姓之間的糾紛。為防諸提舉從中侵害百姓,可仿漢武帝時刺史七條問事之例,由朝廷製定《提舉青苗法條例》,提舉司隻可以依法問事,若所問超出職權所管,或者借機侵削鄉裏,地方官竟可就地鎖拿,報朝廷以聞。”

趙頊聽石越說完,不禁擊掌叫絕。

石越微一欠身,笑道:“其實此法非臣所創,朝廷早已用過。”

“有這等事,朕如何不知?”趙頊大驚。

“皇上忘記了昔日朝廷給邊境守軍運糧的事了嗎?”石越微笑道。

趙頊聞言一怔,旋即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原來當時有人曾經想出一個辦法,解決邊防軍的糧草問題,就是讓天下的商人自己買糧食運到邊境,邊防軍的主管給他們開張收條,把糧草和運費的價格寫在條子上。商人們再拿著條子去鹽場,鹽場就賣給他們那個錢數的鹽。如此商人們有利可圖,朝廷不用勞師動眾,搞得百姓怨聲載道,而邊境糧草自足。這個方法商人是反對的,因為商人要因此花掉許多的精力和時間,不如直接用錢買鹽好,所以在商人的影響下,這個法子並沒有堅持多久,有時施行有時廢除。石越深受市場經濟的影響,和潘照臨談論時又受此事啟發,便由此想出來一個方法,來解決青苗法的問題。為了防止商人們不肯合作,他更建言,可以強令天下錢莊,若想合法經營,就必須接受借出青苗錢的業務——其實根本不需要強迫,凡有利可圖之事,商人沒有不做的。

趙頊鬱鬱許久,突然之間聽到這樣的良策,頓時笑逐顏開,讚道:“卿真是經世奇才也。”

石越謙遜數句,方又說道:“皇上,其實這個方法也有些要注意的地方,尚要他法補足。”

“哦?”

“其一,商人言利,他們借給農民青苗錢,肯定千方百計要瞞過朝廷,因為朝廷要抽利潤,他們一定是借了也說沒有借。故此朝廷應當讓有司規範票據,凡票據都有應有一定的格式,每張票據都有自己的號碼,以方便日後查賬。若不用規範票據,則農民借了可以不用還錢。不過如此,則各地官府中查賬的小吏就比較多事了。”

“其二,商人重利,那些極其貧苦的百姓,因為沒有財產抵押,錢莊必然不會借青苗錢給他們,如此則朝廷應當別有他策,幫助這些小民。”

“卿於此可有良策?”趙頊問道。

“臣有一得之愚,曰農業互濟合作社,或可有所助益。”石越一步一步推出自己的主張。這些建議一旦被采納,會產生多大影響,是他自己都計算不到的。

“何謂農業互濟合作社?”趙頊對此大感興趣。

“此法古之良吏曾經推行過,然而未能普遍施行。是以一村一鄉一裏為單位,由農民自願加入,互相幫助生產的方法。例如某村,有二十戶加入合作社,則此二十戶在做完自己家的事情之後,凡於大家都有利的公益事業,如修路、挖渠等等,皆當一起去做,如此則平時一家一戶難以做到的事情都能做成,二十戶人家一齊得利。又各家各戶,有人有牛,有人無牛,則有牛者助無牛者耕田,無牛者則以相應勞力補償有牛者,如此則不誤農時。又,凡貧苦之家,不能得青苗錢之濟,則合作社其他社員一齊出資幫助他,待到他家境好轉,再還清這筆錢。”

“鄉有鄉老,族有族長,可為頭領。此事共濟鄉裏,若有循吏為導,則未必不能行。”石越也知道合作社實行起來不是如想象中的那麽容易,但是他和潘照臨推演許久,認為隻要不讓地方官吏參與進去太多,則縱使無利,也不至於有害。畢竟地方官吏能從中謀利的機會實在不太多。

“卿言甚善,卿可將此事寫成劄子呈上,朕當下中書議行此二法。”趙頊真是難得的振奮,這個石越,的確不是凡品。

15

《熙寧年間諸事紀事本末》卷第十二:

熙寧三年冬十一月,賜紫金魚袋、秘閣校理、著作佐郎、白水潭山長石越入對,言青苗法利弊與改良之議,上善之。退而作《青苗法改良條例及請行農夫互濟合作社劄子》,上讀之嘉歎良久,謂之“天下奇材”。下中書、樞密院、三司、翰林學士、禦史台議行。時安石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馮京為參知政事,議事十日,眾議紛紛而不能決。安禮力勸安石許之,曰“此亦變法,朝廷有利而無害,又可杜舊黨之口”雲雲,安石久不能決,蓋自謂此法於彼所立之法頗有更張,而心實善之。曾布又勸其行之,呂惠卿時守喪,書至,力勸安石沮之。

乙卯,上禦崇政殿,以眾議久不能決,怒。安石、馮京免冠謝。初,開封府判官、祠部郎中趙瞻因出使契丹而得入見,上問以青苗法事,趙瞻言青苗法之弊頗與越合,故上信之。安石亦終謂不能以私心而壞國事,遂主石越之議。既決,中書議曰:“石越諸法皆可行,其青苗法改良之議,可先於京東路、兩浙路、河北路試行,其餘各路,青苗法息減為一分,禁強行抑配,聽民自願。三年有成,推行全國。農夫互濟合作社頒行天下,著各州縣長官執行。”其以三路試行者,用安石子天章閣侍講王雱之謀也。王雱私謂安石雲,大名府、應天府、杭州皆舊黨名臣所領,其執行新法多不力,以之行石法,若無利,則二虎相爭,皇上可知彼輩不足恃,若得利,吾輩老成謀國之功。況亦於國有利,於新法無害。蓋安石一黨,雖與舊黨、石越相攻伐,然其心亦無私,頗以國事為念,故石越之法得行。

其時韓琦在大名,蘇軾在杭州[7],二者皆善石越。韓琦頗許石越,雖未謀麵,讀其書而歎曰“少年之雄者”。青苗法改良條例頗賴二人之力,其餘石越之友,如唐棣、李敦敏、柴貴友、柴貴誼輩,多在此三路為縣官,亦全力襄助。故石越之議,終得大行。

其後中書又製《提舉青苗法問事條例》、《錢莊法》,皆石越所倡議也。此亦後世所謂“民法”之始。其時石越以一秘閣校理、出入禁中侍讀,以皇帝特詔出入中書省與諸相參議,世以為榮。而事畢之後,即辭爵賞,退於白水潭旦夕講學,舉世尤高之。其於中書之時,凡安石等人厲聲爭辯,久決不下,或事有不協者,越皆能從容言之,從無惡言高聲,僅以理論事,不及其他。馮京退而謂私人雲,越有宰相之度也,惜其字甚醜,頗為諸大臣所笑。

……

石法行於世僅二年,三路皆言甚便,遂逐次行之全國。天下錢莊之盛,始於此。十年之後,凡縣城皆有錢莊,農民頗得其利。其後逐次亦有商賈借錢生利,錢莊儲蓄不足,商人為逐利,熙寧十年間,成都、杭州唐氏錢莊及京師桑記錢莊遂向於錢莊存錢者發放利息,其後諸錢莊紛紛效尤,遂為成例,而今之學者反不知熙寧十年之前,凡於錢莊存錢者皆無利息,更需另付保管金也。此亦熙寧年間事之要者,茲附記於斯。而國子監及諸學院為此開會計之科,財務審計,統計報表之風,究其源,亦起於石越之改良青苗法矣。

據桑充國遺稿《白水潭紀聞》,其時石越幕府中有潘照臨者,亦頗預其事。中書久議未決之時,潘照臨勸石越速見王安禮與曾布,說二子為助,又勸以書報安石,言安石實有公忠之心,可以言辭動之。越拜會安禮與布,而終未以書報安石。桑氏與沈括協助石越主持白水潭學院事,凡石越之謀,頗預之。彼言非虛也。故後世頗疑石越於此時已與安石不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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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代詔書,一般由翰林學士或知製誥書寫,時範鎮為翰林學士。

[2].供奉官,內東西頭供奉官之略稱,宦官官階。

[3].秘閣校理的簡稱。

[4].蘇頌,著名科學家。與宋敏求、李大臨並稱“熙寧三舍人”,熙寧三年四月曾因反對王安石的人事任命不按程序進行,而四次封還詔書,被罷知製誥之職。

[5].某州通判的簡稱。

[6].此次任命曆史上本在十二月發生,曆史在此發生改變。

[7].曆史上蘇軾遲到熙寧四年二月依然未赴任上,曆史在此發生改變。此後事例,不再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