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終南捷徑

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

——清 蔣士銓《臨川夢 隱奸》

1

西元十一世紀七十年代的第一個春節,身處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之中,石越如同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以前認為現代人的見識必定遠超古代,但是當看到從潘樓街到大相國寺這一段禦街的熱鬧景象後,石越就不再這樣想了。雖然天氣有點兒冷,但是從初三開始,街上就變得非常的熱鬧,出來拜年的人們絡繹不絕,酒樓店鋪都開始營業,小商小販們也挑著擔子上街呦喝,各種各樣的小吃散發出誘人的香味,最吸引石越眼球的,還是那些賣藝的雜耍……有人吞吐火球,有人掌碎石塊,有幾個人搭台唱戲,有幾個人劍舞生風,還有說評書的,彈唱的,真真讓人目不暇接。

石越和唐棣一行六人閉門造書一個多月,已經把唐棣悶得不行,趁著這舉國同慶的節日,幾個人便忍不住成群結隊的出來透氣。眾人走到土市子附近時,唐棣見大家都有點累了,便提議道:“我們且上陳州樓吃杯酒再走吧。”

石越抬頭看時,果然就有一座酒樓在街的對麵,好大的一麵酒幡迎風飄揚,一個大大的酒字下麵用楷體繡著“陳州酒樓”四個大字,旁邊還有一個隻有三色條幅的布幡,那是官府允許賣酒的標誌。眾人走了進去後,才發現裏麵早已人滿為患,店小二艱難的擠到這一行人身邊,唐棣大聲問道:“小二,雅座還有沒有?”

“有,有,樓上,六位官人,上等雅座一間伺候……”小二拖長了音大聲呦喝。馬上便鑽出人來,將他們請上樓去。

上得樓來,石越才發現樓上樓下,竟是兩個世界。樓下擁擠不堪,樓上卻還有幾張桌子能空出來,那一個個用屏風隔出來的雅座,也並沒有坐滿,石越等人竟然還能有一個靠窗的位置。“做有錢人真好呀。”石越在心裏感歎道,想起以前和同學開玩笑的事情,不由童心大起,張著嗓子大聲喚道:“好酒好菜盡管端上來。”——他念書的時候每每為點什麽菜而煩惱,當時最盼望有朝一日,可以衝店家大喊一聲:“好酒好菜盡管端上來。”想不到這個搞笑的願望,居然在今天實現了。

這等事情在唐棣這樣的富家子弟看來,卻十分平常,幾個人不以為意的坐下,話題便離不開科考與《論語正義》。李敦敏笑道:“子明真是神人,昨日我去給同鄉的舉子們拜年,聽他們說道省試已經定了,果然不變,惟殿試將隻試策論,一如子明所料。”

石越雖然知道這件事本是必然,心裏卻也有幾分得意,笑道:“幾位要取功名,其實也不難。考試之時,把握一個主旨便是。”

柴貴誼吐吐舌,問道:“以子明所見,當以何為主旨?”

“朝廷求變求新,欲一洗百年積弊,諸位的策論若違了這個大旨,考官隻怕不能相容。”石越笑道。

桑充國聽得這話,心中不禁有幾分不舒服,便問道:“朝廷當以才華取士,奈何迎合執政?”他滿腦子的正義,看不起阿容媚世。

石越淡淡的笑道:“道理上長卿自然說得不錯,隻是事實如此,也無可奈何。”

桑充國正色說道:“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1]。功名可以向直中取,豈可從曲中求?子明兄寫《論語正義》,學際若天人,怎麽可以隨波逐流呢?”說到後來,是有點責備的意味了。

石越也不生氣,反倒喜歡他的性格,微笑道:“長卿說得不錯,不過事有經,有權。不通權變,不可謂是知王者之道。試問若權柄為小人所掌握,以直道求功名必不可得,那麽用曲道求功名然後伺機匡扶朝政,救濟天下百姓;較之因此而不聞不問,隻求獨善其身。哪一種作法更加值得尊敬呢?”

桑充國頓時怔住了,這是他從未想過的問題。默不作聲好久,才說道:“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子明兄說的兩種方法,我以為都無可厚非。說到小人當權,真真可歎,為何三王五帝之時,就沒有小人當道呢?”

“三王五帝之時,並非沒有小人當道,而是小人當道,馬上就會被發現。故此小人不能居高位甚久。”石越笑道,仿佛他親眼見過三王五帝之時一般。

“不錯,以三王五帝之聖明,小人難居其位久矣。”柴貴友悠悠說道,其心不勝向往之。

“景中此言差矣,世人皆為此事所誤。以我所見,三王五帝之明,並非便強過當今聖上。”石越語不驚人死不休,“自古皆知三王五帝,以為古之聖人,然而卻沒有人想過,三王五帝之時,為何聖人輩出?而此下數千年,最賢不過唐太宗?同是華夏九州,水土未變,神靈未變,何以古今有異?”

“那是民風已變。”

“聖人是生而知之者,與民風變不變有何關係?”石越反問道,“不過說民風已變,也不算說錯。須知當三王五帝之時,民無階級之別,普通的百姓可以直接和天子說話,若有小人為惡,則百姓一可以在華表上書,曝其罪惡,二可以直接告訴天子。天子耳目張明,如何不聖?天下人都可以直言朝政得失,小人便是欺得一時,欺得一人,如何可以長久欺瞞天下人之耳目?故此三王五帝之時,朝中便有小人也不能立足,天子由是成其聖人。”石越說到激動處,已是站起身來,手舞足蹈。

“……其後階級之分遂起,民意與天子隔絕。今世雖有登聞鼓院,然而以民告官,便是坐實,民亦須受罰,故雖有小人在朝,天下百姓知之,亦不敢告之天子。諸君試看那登聞鼓院,百姓若不是走投無路,又有誰敢去敲那個鼓?這等設置,原本是百官中的奸詐之人,欲借以欺君而想出來的隔絕天子與庶民的辦法,後世卻因之不疑,反而在那裏妄求什麽三代之治,豈非緣木求魚?天下之奸弊事情,都是欺上不瞞下的,若天子能通達民意,小人便不能安居於朝,三代之治可垂拱而得。”

這一番話說得眾人聳然動容,一時座中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在心中細細思忖這聞所未聞的宏論。卻聽到隔壁有人鼓掌笑道:“好一番議論,真是聞所未聞,卻又深明事理。不知是哪一位賢者在此?”說話之間,便有人掀開門簾走了過來。

眾人一齊望去,卻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一張國字臉,神情俊朗,曠野中帶著幾分飄逸。石越連忙站起身來,深施一禮,說道:“小子放肆,不知深淺,不料驚擾足下。”

來人見石越等人都甚是年輕,眼中略現驚奇之色,一麵抱拳爽朗的笑道:“哪裏,哪裏。在下蘇軾,冒昧打擾賢者,還望恕罪。”

石越聽他自報名號,頓時大吃一驚,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眾人也全都站起身來,桑充國激動的問道:“足下果真是蘇直史子瞻公?”

“如假包換。”蘇軾笑嗬嗬的說道,一麵環視眾人,目光停到石越身上,問道:“蘇某沒有猜錯的話,方才說的子明,定是這位吧?不知可就是最近詞名蜚聲京師的石九變石子明?”

其時蘇軾文名滿天下,眾人親眼見到蘇軾,盡皆激動不已,其中又以幾個蜀人為甚。石越卻呆呆的望著蘇軾,心中尋思道:“蘇大胡子怎麽沒有胡子?”他卻不知道蘇軾的胡子,到四十餘歲始留。

唐棣見石越發愣,忙在他身後輕輕的捅了他一下。石越心頭一個激靈,這才回過神來,抱拳道:“不敢,在下便是石越。久仰蘇公之名。”眾人也連忙一一上前見禮,讓了上座與蘇軾。

蘇軾也不客氣,徑直坐了。便細細打量石越,竟似有幾分不相信方才那番話出自一個二十餘歲的青年之口。石越也愣愣的看著蘇軾,一時間竟忘了說話。半晌,方聽蘇軾笑道:“剛才聽石公子一席話,真是發千古之覆。蘇某不才,想請問石公子——孔子說,未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所以君子務本,如果放任庶民百姓無所顧忌的告發官長,豈非倫常大亂,這和武則天之世又有何區別?”——石越說應當讓百姓都可以批評朝政,他就舉出武則天讓天下人告密的例子來駁難。桑充國等人盡皆屏氣凝神,要看石越如何答辯。

石越見蘇軾問難,笑道:“五倫之中,聞有君臣之義,卻不當有官民之別。三代之時,天子置百官,本是用來幫助百姓,使百姓各得其所、安居樂業的。因為世有惡人,才不得不假百官以威儀,故此官民之間,民重於官。後世則謂士大夫高高在上,離古之聖人之意遠矣。至於武則天之法,未足稱上古之遺意。一則武氏得天下不正,以女主臨朝,使百姓告發長官勿問,不過是為了鉗製士大夫之口,其本意如此,豈可因此而有大治?再則三代之時,民少官少,政簡事易,後人若欲複先王良法,當先求其意,而不當拘泥其形。上古之時,王不過百裏之地,今則天子括有四海,豈可一概而論?”

“卻要如何法先王之意?”桑充國迫不及待的問道。蘇軾則微笑不語,石越這個論調雖然高明,卻和王安石相距不遠,王安石也是打著“法先王之意”的旗幟變法的。因此蘇軾便耐心的等待石越的下文。

石越朝桑充國微一頷首,注視蘇軾,緩緩的說道:“在下雖有良法,但愚意以為,今世欲求大治,須緩緩圖之。病重者不可用急藥,治大國如烹小鮮。”

這句話正中蘇軾心坎。蘇軾擊掌笑道:“本當如此。”

石越笑道:“若從長遠來看,想達到三代之治的境界,就應當在各縣聚士紳鄉老,設置議會,專事討論縣官施政得失、為人賢愚不肖,而不受縣官刑責。其有建議之處,則可以請縣官依法施行,縣官若有失職處,亦可隨時彈劾,請朝廷另委賢能。士紳鄉老於縣中利弊深知,則縣官不敢任意枉為。如此,一縣可得大治。再依此法,由縣之議會推舉名士組成州之議會,監察各州施政得失,又由州之議會薦人於各路,監察一路政治之得失,由各路之議會薦人於朝廷,監察一國之政治好壞——皇上自可以垂拱而得三代之治!在這個製度之下,皇上耳目遍及於天下,奸人斷難久居於位,更不用說犯上作亂——在議會層層監督之下,縱有才智過人之輩,亦無法瞞盡天下人耳目……”

石越話未說完,眾人都已悚然動容。蘇軾學問再淵博,也不曾聽說過議會製度,連連歎道:“奇才!奇才!”

“不敢。”石越略一欠身,又繼續說道:“議會製度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不讓製度更張太大。各縣置辦議會,隻需朝廷一紙詔書,保證士紳鄉老議論之權力。更不需要增加半個官員,也無需發給士紳們月俸,便可以多出千百萬計的監察禦史;士紳們也可以借此維護鄉裏的利益,提高自己的地位。如此士紳與皇上聯為一體,舉國上下同心協力,國家焉能不大治?”

饒是蘇軾聰明過人,此時也已完全被石越的主張所震撼。半晌,才問道:“石公子說,這是長遠之法?”

“正是。”

“為何說是長遠之法?”

石越笑道:“此法雖然好,但是如果天下人不明白它的本意,執行起來,必然走樣。隻怕畫虎不成反類犬。”

“所慮甚是,所慮甚是。”蘇軾猛然發覺,眼前這個年輕人雖然想法新奇,較之王安石也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他對於政見的謹慎,卻非常地合自己脾胃。

“那要如何一步一步實現它?”桑充國也是頭一次聽到石越談起議會製度。

“要讓天下人都知道這種製度的好處與壞處;要有更多的讀書人;要百姓更加富庶;要有謹慎的推行措施……”

“這似乎不難。”桑充國張口說道。

唐棣橫了他一眼,取笑道:“怎會不難?每一樣都是難上加難的事情。”

蘇軾卻沒有注意這些,他笑意盈盈的望著石越,問道:“石公子方才說,要讓天下人都知道這種製度的好處與壞處?”

“正是!任何一種製度,有好處必有壞處,隻有清醒的知道這種製度存在的壞處,才能真正執行好這種製度。”

蘇軾點點頭,忽然端起酒來,笑道:“石公子,為這句話,蘇某當敬你一杯!”說罷一飲而盡。石越連忙端起酒來,口稱不敢,卻也是一口幹了。二人望著手中的空酒杯,相顧大笑。

此時蘇軾對石越已是惺惺相惜,二人交杯暢飲,無所不談。李敦敏等人又說起《論語正義》的事情,更讓蘇軾咋舌不已。幾個時辰之後,蘇軾已經完全不顧自己的身份,竟與石越稱兄道弟起來。

2

第二天一大早,桑充國就將睡眼矇朧的石越給鬧了起來。

“子明,給我們說說議會吧?”石越勉強睜開雙眼,迷迷糊糊見到眼前有幾個人影,頭一歪,又睡著了。

桑充國等人哭笑不得。昨日蘇軾與石越對飲,二人仗著酒量好,說話投機,竟然旁若無人,喝得酩酊大醉。今日卻無論如何,也爬不起床來。偏偏桑充國對所謂的“議會”非常好奇,昨晚已是心癢難耐,想了一個晚上,今天卻是非要石越解說一遍不可。

桑充國正一籌莫展時,唐棣已經吩咐書僮端了一盆冷水過來。他擺擺手讓桑充國讓開,自己掬起一捧水來,猛的灑在石越臉上。此時尚是冬天,冰冷無比的水落在石越臉上,便見石越“啊”的一聲大叫,一個激靈,反射似的彈了起來。

眾人哈哈大笑,書僮連忙遞過毛巾,給石越擦了臉。桑充國便一麵問起議會的各種問題,石越隻得無可奈何的一一解釋著。不料眾人知道得越多,疑問反而越多。

桑充國首先問道:“子明,以我看來,議會雖然是個好辦法,但是如果議會成員全部是地方鄉紳,他們未必便不會和官府一起上下其手,魚肉鄉裏。”

李敦敏也忍不住插嘴道:“我也覺得議會雖然看起來有種種好處,但要靠它解決所有的問題,心中總覺得有很大的漏洞。”

“不錯,士紳和官府狼狽為奸的事情實在太多了,而若有議會,他們反倒可以用民意的借口來對抗官長了。”唐棣也有疑慮的地方。

石越的頭立時又疼了起來了——這次卻不是因為酒醉。

他自覺從三代之治發揮到民主議會製度,堪稱天才的猜想,心裏自有幾分洋洋得意。卻不料連這些最好的朋友也無法說服。將醒未醒之間,不由隨口說道:“你們的疑惑不能說沒有道理,但也不是不可以解決的。可以用三級會議的形式嘛……況且,還有報紙的輿論監督呢。”

“三級會議?那是什麽?”

“什麽是報紙?”

石越頓時冒出了冷汗,整個人也清醒過來。瞧瞧自己說了些什麽呀?此時隻得小心翼翼地說道:“三級會議,就是議會組成由普通的農戶、地方士紳名流、各行業代表等等,各按一定的比例組成,這樣就可以避免劣紳和官府一手遮天了。”

“三級會議也難稱盡善盡美。農民雖是國家之本,但是大字不識,在議會上肯定說不過讀過書的鄉紳,而且鄉紳大部分是族長族老,誰又敢和族長衝撞?”柴貴誼的見識又讓石越吃了一驚。讓一個農民和他的族長族老在議會上對立,那的確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他正待回答,卻聽李敦敏說道:“景中兄是盡往壞的一麵去想了。我們在《論語正義》中說過,孔子所謂的禮,其要義便是一個‘和’字。依我看,議會的要義,也是一個‘和’字。如子明所說,議會的作用,是監督地方官橫行不法,欺下瞞上;督促地方官在政績上有所作為,防止庸碌之輩竊居高位——這就是一個擴大了的禦史台。就算僅僅是士紳組成議會,隻要能保證議會不被打擊報複,還怕一縣之士紳,個個良心喪盡嗎?既便某處壞人居多,好人也可以向上一級議會和官府申訴……”

眾人細細思忖,無不點頭稱是——在主張人性本善的孟子最受重視的時代,人們是不可能相信一個縣中的士紳都是壞蛋的。石越雖然不以為然,卻也不願意繼續“布道”下去了。畢竟民主議會製度不是單獨的東西,不是單獨放在任何地方可以行得通的。

他微微笑道:“修文說得不錯。何況還有報紙,隻要報紙敢說真話,便沒有誰能一手遮天。”於是細細的把報紙的作用說了一遍,眾人無不拍手稱讚。桑充國興趣尤大,笑道:“我倒覺得這報紙比議會更有用處。如此看來,子明買下這印書坊,竟是另有深意的。”

3

石越很快就忘記了關於議會的討論,春節尚未過完,木活字印刷技術的研發已經占據了他的全部精力。讓他有點意外的,是桑充國竟然會主動來幫他的忙。

從泥活字發展到木活字,技術困難並不大。在石越的指導下,能夠大大提高排版效率的轉輪排字架也很快設計了出來。全部僅僅用了二十天左右,石越所設想的木活字印刷機全套設備都已製成樣品。桑充國第一次參預到一件新技術的發明之中,顯得非常的熱心,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印書坊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少東家能幹、和氣,這些設備能夠這麽快製造出來,和桑充國調動起來的勞動積極性,也是分不開的。

但在石越看來,木活字印刷仍然是一種簡陋的技術。

既然技術上暫時無法有飛躍式的提高,那就應當通過更先進的管理手段來提高生產效率。石越設想了一個幾百人規模的大型印書坊,有些人專門製造活字,有些人專門排版,有些人專門校字,有些人專門印刷,有些人專門裝訂成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工資,完全按流水線作業——如果規模足夠大的話,二十萬字的書二十天內就可以印刷出品。考慮到當時的書籍市場並未完全開發,許多人出書都是自己出錢雕版印刷,這樣一座印書坊的利潤是完全可以保證的。

按照石越的建議,桑氏印書坊製定了木活字標準尺寸,然後送到其他的雕版印書坊,向他們訂貨,每家各訂木活字若幹,桑氏印書坊則隻須要請幾個師傅以備不虞。由此不僅製造木活字的問題迎刃而解,整個印書坊的成本也大幅下降——這種方法很快就被印書坊行會所普遍接受,僅僅一年之後,活字標準尺寸就不再由桑家製定,而是由行會統一製定。

……

4

“這麽說來,石越的《論語正義》,便是由木活字印刷的?”王安石望著手中印刷裝幀精美的《論語正義》,驚訝的問道。

曾布搖搖頭,笑道:“相公,據我打聽石越的出身來曆,竟是一個全才。但讓木活字印刷得如雕版一樣精美,他卻還沒有這個本事。”他一麵說,一麵從懷中掏出一本《論語正義》,笑道:“相公請看,這本才是木活字印刷的。相公手中的,是第一版,卻是雕版印刷。”

王安石接過書來,比照半晌,歎道:“也相差不太遠了。”感歎一陣,沉吟道:“這部《論語正義》署名是六人合著,據我看來,這石越出現之前,似桑充國默默無名,唐棣、李敦敏、柴貴友、柴貴誼不過一舉子,豈能有這般見識學問?必是石越一人所著無疑。”

“聽說蘇軾與石越相交甚厚,或者他知道端詳。”

“蘇軾?”王安石皺起了眉頭。他因為蘇軾老愛唱反調,故意把蘇軾調到開封府做推官,想用瑣碎的公務困住他,不料蘇軾處理公務精幹明了,反而聲名更盛,惹得王安石甚是不快。

“爹爹,區區一個石越,何必如此費心?依我看,也是浪得虛名之輩。”曾布不用看也知道說話的,必是王安石的愛子王雱。

王安石悖然作色,怒道:“浪得虛名之輩?限你兩天之內讀完這本《論語正義》,再說人家是不是浪得虛名!”

王雱嘴角微翹,冷笑道:“我早已看完,‘莫問湘江橋下水,此生羞作無情死’,石九變也不過爾爾。”他引的卻是石越流傳坊間的詞句。

曾布早知王安石此子,從小聰明過人,號稱“神童”,十三歲上聽陝西士卒談起洮河一帶形勢,便說:“此地大宋不撫而有之,若淪於敵手,則敵強不可製矣。”還未行成人禮,就寫了洋洋數萬言的策論——甚至王安石變法,也多是他從中策劃。這樣的人,年輕氣盛,又怎肯輕易服人?

“天下講《論語》的,無人能出其右,你敢說‘不過爾爾’!你二叔生平未嚐讚許別人,獨獨誇讚這個石越,你便敢說‘不過爾爾’?歐陽修、司馬光、孫覺、程顥、蘇軾讚不絕口,你竟敢說‘不過爾爾’?”王安石瞪著王雱,怒斥不已,“且去將《論語正義》抄三遍,看你還敢不敢胡言亂語!”

王雱從未見王安石和他發過這麽大的脾氣,立時不再說話。隻是叉手靜侍一旁。

一直默不作聲的呂惠卿卻知道王安石這頓脾氣,並非專為王雱而發。自從推行新法以來,可以說事事難以盡如人意。朝野中反對之聲浪潮洶湧。起先反對的,還隻是呂誨這樣頑固不化的老頭,自均輸法[2]和青苗法[3]推行之後,溫和的如蘇軾、蘇轍兄弟,以及原本支持新法的程顥都開始表示反對;漸而發展到韓琦這樣的三朝元老也上書批評青苗法——皇帝因此召王安石質問為何原本在農村發放的青苗錢居然連城鎮居民也要強行認購,王安石竟然強辭奪理說:“如果他們願意借青苗錢,也沒什麽不可以的。”一時間元老大臣紛紛支持韓琦,被稱為“拗相公”的王安石則稱病不出,逼迫皇帝做出選擇。皇帝讓司馬光寫詔書催王安石複職,與王安石交好數十年的司馬光在詔書中皮裏陽秋,指責王安石惹得“士夫沸騰,黎民**”,結果王安石更是怒上加怒,抗章自辯。皇帝不得已親自寫手詔解釋——這還是呂惠卿親自來宣讀的詔書。這麽幾曆波折,王安石才重新上朝視事。

身為王安石最親信的人之一,呂惠卿自然知道司馬光的不合作對王安石打擊有多大——皇帝想重用司馬光為樞密副使,九次下詔,司馬光九次辭還,一心一意要求皇帝罷製置三司條例司[4]、青苗法、助役[5]。王安石與他書信辯論數次,意見卻終不能合——於是,王安石執政僅一年左右,不僅沒有得到一個有名望的大臣的支持,反而招來了諸君子的一致反對。隻有呂惠卿才知道,王安石有多麽渴望得到別人的支持!

皇帝在崇政殿表露出來的關切再一次浮上了呂惠卿的腦海。“王介甫也想招攬這些年輕人,特別是那個石越!”一個念頭飛快的閃過腦中,呂惠卿輕輕咳了一聲,笑道:“相公,自從《論語正義》問世以來,不過月餘的時間,京師中舉子爭購,士林交口稱讚,一時竟然洛陽紙貴——便是皇上,也甚是讚許,學生忝為崇政殿說書[6],便有數次聽皇上親口問起《論語正義》的事情。以學生的淺見,有這樣的人才,如果能夠支持新法,豈非相公一大臂助?”

呂惠卿話音剛落,便聽到王雱冷冷的哼了一聲。他知道王雱一向不喜歡自己,也不介意,隻微笑著注意王安石的反應。

王安石瞪了王雱一眼,沉吟道:“吉甫說得有理。我想先奏明皇上,由朝廷下令推行標點符號,至少可以使公文更加清晰明了。哪位替我走一趟,去看看這個石子明?”一麵說一麵將目光投入王雱,王雱卻賭氣似的將頭撇向一邊。曾布連忙站出來,笑道:“我很想認識一下這位石九變,便由我去一趟吧。”

王安石在心裏重重歎了口氣,知子莫若父:王雱聰明絕代,便嫌心胸太小了些。一麵朝曾布勉強擠出個笑臉,道:“如此有勞子宣。《論語正義》一書,依我看來,雖然言必稱三代古聖,卻是托先王之名行立法之實。這樣的人才,應當好好爭取。”

5

自從《論語正義》刊行之後,第一版三千冊很快被一搶而空。除了桑氏印書坊全力複印,應付從京師到各地源源不斷的訂貨,各個印書坊也毫不客氣的印起了“盜版”。一夜之間,石越六人的名聲,傳遍了大河南北。

但是石越反而越發的深居簡出起來。但凡慕名來訪的人,大抵都由桑充國、唐棣等人去接待。他自己則全心全意構思另一部更加驚世駭俗的著作——《論語正義》的成功,給了他極大的鼓舞。改變一個世界的關鍵,在於改變其思想;改變其思想的關鍵,在於占據道德製高點。《論語正義》如此順利的取得成功,已經悄悄的將石越推到了一個道德高度之上——但是,這還遠遠不夠!

沒有人的時候,石越喜歡靜悄悄的一個人坐桑府後花園的水池邊,望著水麵飄浮不定的浮萍——他覺得自己很象它們,沒有根的穩固,卻也無懼於任何風雨的吹打。每當石越泛起“思鄉”之情時,他便會來看浮萍。他用一根竹竿輕輕的挑撥它們,把它們打向遠方,這個時候,一身綠衣的梓兒便會托著香腮,靜靜的坐在旁邊觀察他。

有時候,她也會問上一句:“石大哥,你為什麽喜歡它們?”

“嗯?”

“我是說,浮萍。”

石越便會微微歎氣,自嘲似的笑道:“因為它們沒有野心,不會做自不量力的事情。他們聽天由命,安樂於天地之間……”

梓兒的眼中充滿了迷惘,“可是我聽我哥哥說,男子漢是應當在天地間做一番大事業的。”

“是啊……”石越的回答總是不那麽確定。

6

朝局依然在石越的掌握中,曆史依然按照它原本的軌跡前進。王安石複出視事之後,立即勸皇帝中止了對司馬光的任命,九次辭還的詔書終於沒有再一次發下去。王安石對皇帝說:“司馬光一向反對新法,讓他做樞密副使,是為朝中反對新法者立旗幟,使他們全都聚於此旗之下。”他似乎沒有想過,司馬光這麵旗幟是為什麽而存在的。新黨與舊黨的矛盾越發的激化,張方平出外,韓琦削職、範鎮罷官、司馬光請辭……石越靜靜的觀察著這一切,“與我的記憶完全相符。”

但是曆史也一定出現了小小的偏差。《論語正義》的發行;在石越的點撥下,唐棣等人順利通過了省試;唐甘南帶著大批工具遠赴杭州,創辦真正意義上的棉紡工業……

“子明。”桑充國匆匆的腳步打亂了石越的思緒。

石越站起身來,將竹竿丟到一邊,笑道:“長卿,有事嗎?”

“有個大人物要見你。”桑充國嘻笑道。

“哦?”石越淡淡的應了一聲。

桑充國重重拍了一下石越的肩膀,笑道:“你不想知道是誰嗎?大前天是蘇轍,前天是王相公的弟弟王安禮,昨天居然是侍禦史陳襄,今天,猜猜看是誰?”

“啊?我們家以前來個知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呀……”梓兒在旁邊訝聲道。

石越被梓兒天真的驚歎逗得一笑,在身上胡亂擦了一下手,無可奈何的說道:“憑他是誰,總是不能不見,是吧?”

桑充國笑道:“隻怕確是如此,看曾布的神態,竟是非見你不可。”

“啊?”石越霍地盯著桑充國,問道:“你是說曾布曾子宣?”

桑充國倒被石越的神態唬了一跳,“正是曾布。”

“王安石最堅定的追隨者、新黨的核心成員……”石越的心中閃過幾個名詞。“我去見見他。”

曆史上的王安石變法最終以失敗告終,這是它曆史的宿命。但是我來了,曆史就還有機會。石越不會錯過任何一次親身了解王安石的機會。從曾布身上,可以折射出一個王安石;正如從王安禮身上,也可以折射出一個王安石。

7

“《論語正義》在下已經拜讀,十分欽佩。請恕在下冒昧,不知足下以為如今國事如何?” 桑府後花園水榭之上,石越和略顯瘦小的曾布把酒論政,桑充國等人則在一旁作陪。酒過三巡之後,曾布開始投石問路。

“誠如王相公《本朝百年無事劄子》所說,現今大宋,隱患重重,若勵精圖治,則是賢臣良佐大有為之日,非守成之時也。”石越不假思索的回道,措辭卻十分謹慎。

“那麽以石公子之見,若要勵精圖治,當以何事為急務?”

石越微微一笑,此時他已知曾布來意,當下笑道:“本朝之冗兵、冗官、冗費,有識之士,無不知之,自當以此三者為急。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吏治,亦未可輕易。”說完凝眸注視曾布的反應。

曾布果然搖了搖頭,不以為然的說道:“公子的話雖然有理,卻還沒有找到真正的關鍵所在,若依下官之見,則其關鍵隻在理財。”——這分明便是王安石的論調,“國家不可以無兵無官,若有善於理財之人,那麽充足的財政收入足以解決這些問題。”

石越不過是抱著試探的目的,自然不去與他爭論。不置可否的一笑,反問道:“曾公,難道吏治的問題也可以用理財來解決嗎?”

“吏治之事,省官益俸養廉,祖宗之法甚佳,隻須依法而行,並無大礙。”曾布輕描淡寫的回答道。

“在下卻聽說,治國需得賢臣,如若地方守吏與各部監官員不賢,雖有良法亦不能行。”

“不錯,不過這個問題王相公卻早已解決。”曾布麵有得色。

石越怔道:“恕在下孤陋寡聞,還請曾公明示。”

“王相公派遣四十多個提舉官察行天下,地方官豈敢執行不力?”曾布洋洋得意的說道。

石越心中不自禁的苦笑,“靠四十個人就可以解決執行中可能遇到的問題嗎?”隻是自古以來,良藥苦口,忠言逆耳,他與曾布相交未深,便不敢以肺腑相托,隻淡淡一笑,道:“原來如此。”

唐棣性格梗直,卻忍不住冷言問道:“曾公,這四十餘人若是有一二奸邪之人,與地方奸吏上下其手,那麽一路百姓,豈不要遭殃了嗎?況且學生在江湖市井之中,也聽聞地方官吏專以苛刻為急務,隻怕有違王相公本意……”

“毅夫,如何可以以偏概全?”石越不料唐棣如此直言不諱,怕他因言惹禍,連忙出言製止。

曾布擺擺手笑道:“無妨,唐公子說的也是不錯的。奸人自古皆有,不過以王相公之明,他用的人,斷不會有奸邪之輩。況且朝廷還有監察禦史……”

“子明,王相公的才學,實可與孟子相儔,當今皇上又是英明之主,與王相公君臣相得,千古以來,唯劉先主之遇孔明可以相比。”曾布說得興起,竟直呼石越的表字,倒似相熟朋友一般,一麵又向眾人說起王安石的學識——王安石治《老子》和《孟子》,本是當時有名的大儒,學問自然非比尋常,因此曾布說到精妙之處,頗讓眾人讚歎不已,隻有石越這個現代人,對這些卻天生免疫。

8

自此之後,曾布竟頻繁來往於桑府,石越也回訪過幾次曾府。二人私交日見親密,曾布對石越的才華、見識十分佩服,石越卻是刻意要從曾布、王安禮等人身上了解王安石的為人與政見。但是每次長談,都隻能帶來更多的失望。

石越小心翼翼的試探著提出關於新法的種種建議,曾布卻似乎認為王安石的措施已經相當的完美,雖然對石越表示讚賞,實際上卻毫不重視。石越裝作不經意的說起變法必然牽涉到多方利益,須審時度勢,有時用猛有時用寬,寬猛相濟才是上策,不料曾布絲毫沒意識到石越是委婉的說他們推行新法過於“猛”了。石越又說起如何調和與舊黨的關係,讓新法順利推行,曾布卻認為隻要用“征誅”之術,學習商鞅的果斷與堅持,新法就一定能大行於世;又以為王安石和皇帝君臣相知,根本沒有妥協的必要……

石越的心在一點一點往下沉。

新法的支持者們似乎普遍有一種神經質的反應——若有人提醒他們要小心奸人,他們馬上就懷疑有人意圖汙蔑他們,找借口攻擊新法;若有人說老百姓認為新法不便,他就說這是“流俗”,不必在意,隻要堅持下去,就一定能勝利;若有人說士大夫反對新法,他就說這是“頑固、迂腐、不讀書”……總之天下的道理一定是新黨正確。

一次選擇錯誤,終身皆有汙點。輕易的投入王安石陣營,將來想反出新黨,不僅舊黨認為自己反覆,新黨也會認為自己是叛徒,打擊起來必然更加不遺餘力。

石越小心翼翼的伸出自己的觸角,猛然發現自己碰上的東西很危險,立刻就機敏的縮了回來。一個曾布已經如此固執於新法的正確,號稱“拗相公”的王安石又當如何呢?

也許曾布們不過是因為反對的聲音太偏激而產生了強烈的逆反心——舊黨往往針對一些小事情就極力的擴大化,攻擊到新法的全部,而新黨由此也變得格外的護短,幾乎任何來自新黨之外的意見都聽不進去。

如果自己進入新黨之中,或者說話就更容易被接受……

但是石越終於不敢冒這個險。將一切寄托在王安石是否采納自己的意見這種未知之上,不是石越的性格。

不過石越也清楚的知道,他現在沒有任何對抗王安石的資本。短期之內,任何激怒王安石的行為,都屬於政治自殺。保持中立,回到自己的計劃之上,慢慢的積累自己的政治資本。石越在心裏不斷的提醒自己。

與王安禮的交往更加堅定了石越的決心。王安禮對於王安石的許多舉措亦頗有保留,石越與其談論古今大事,很是相得。王安禮與王安石有兄弟之親,他做不到的事情,自己又有什麽把握做得到?人家畢竟是兄弟!石越記起司馬光寫給王安石的信,信中司馬光直言“一旦失勢,必有賣公以自售者”,明顯針對呂惠卿,可是王安石卻置若罔聞。幾十年相交的好友做不到的事情,自己又憑什麽能做到?

他絕不敢拿自己的野心去賭王安石的性格。

石越從此刻意做出一種淡然的樣子。他知道在古代中國,倫理被強調到了一個過份的高度,在這樣的社會,崇高的道德聲譽能給人們帶來意想不到的利益,而淡泊功名則無疑被認為是一種非常崇高的道德素質。石越深深的明白,道德上的聲譽比出色的才學更能夠保護自己,並為自己積累足夠的政治資本——這一點,甚至許多古人都不明白。

但就在之前三十年以內的時間,便有過一個成功的例子。

現在執政的王安石就是依靠道德聲譽與才學聲譽,二者互相作用,積累了足夠的政治資本,才得到當今皇帝的一再超拔。

石越也許已經決定,他將向王安石學習一下成名之道。以他表現出來的才華——雖然依賴的是超出千年的知識積累,但在當時卻已經足夠支持他贏得更多的聲譽了。“我需要比王安石做得更出色,因為我不能學他等上三十年。”此時的石越,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聲已經傳到了皇帝的耳中。

9

三月壬子,集英殿。

趙頊坐在高高的龍椅上。殿試官、省試官以及兩府、館閣等一眾大臣入殿侍立,八百二十九名正奏名[7]舉人則在殿門之外靜候著。

唱名儀式莊嚴、隆重,也有條不紊。

編排官們早已將殿試的試卷按名次排列在禦座的西麵。他們將試卷拆封,轉送給中書侍郎,中書侍郎與宰相一起對展進呈皇帝。

趙頊親口宣讀了葉祖洽等前三名舉子的姓名,站立在階下的軍頭司便緊接著一重一重的傳唱出去。被唱名的舉人高聲應答,進殿謝恩,然後趙頊親自詢問他們的鄉貫生平,給敕賜第,並賜予綠袍、笏,表示他們從此正式成為了大宋的官員。

然後,從四甲起,便轉由宰相唱名,舉子們也不再進殿謝恩了。

趙頊機械的聽著宰相陳升之念著一個個陌生的名字,他挺厭煩這種形式,但是他也知道這種形式必不可少。讀書人需要的,就是這一瞬間的榮耀!

忽然,年輕的皇帝眼中閃過一絲興奮之色。“四甲第八十一名,成都府唐棣——”

“四甲第八十一名,成都府唐棣——”軍頭司高聲喊道,一重一重傳出殿外。

唐棣連忙跪倒,高聲應道:“臣唐棣!”

名次排在前麵的陳元鳳充滿優越感的望了唐棣一眼,忽然,殿中傳來了出人意料的聲音:“宣唐棣、李敦敏、柴貴友、柴貴誼入殿覲見!”

數千道豔羨的目光一齊聚集在這四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身上,每個人都在心裏想著:“這就是《論語正義》的作者嗎?”

唐棣等人也想不到皇帝會親自問起,巨大的榮耀竟讓四人慌得手足無措,好不容易才勉強控製住激動的情緒,在萬眾矚目中走入集英殿內,叩首跪安。四人此時絕不知道,如果嫉妒的目光可以殺人,他們隻怕早已被陳元鳳的眼神殺死。

趙頊細細打量著四人,溫聲問了鄉貫簡曆,方笑道:“《論語正義》可是諸卿所著?”

唐棣連忙答道:“回陛下,臣等不敢欺瞞,《論語正義》其實是石越一人所著,臣不過編排之功,具名書頁,心中實感慚愧。”

“啊?!”殿中響起細微的驚訝之聲。《論語正義》由這幾個年青人合著,已經讓人不可思議,此時說是一人所寫,更是驚世駭俗。除了王安石、蘇軾以外,殿中眾人無不吃驚。趙頊連忙追問其中原委。

四人之中,李敦敏答對最為機敏,於是便由他把前事說明。一時間,所有的人似乎都忘記了這是在舉行著殿試傳臚大典,集英殿中一片寂靜,隻聽得見李敦敏娓娓而敘:石越如何出現,如何大相國寺相識,如何改進棉紡機、木活字印刷術,如何寫《論語正義》……直把趙頊與眾大臣聽了個目瞪口呆!

10

第二天,王安石去見皇帝時,便在袖子裏悄悄放好了一份奏章,他準備推薦石越參加茂材製科考試[8]。王安石從《論語正義》表露出來的思想、曾布和王安禮對石越的評價、以及唐棣等人的省試、殿試策論分析,認為石越是支持變法的。雖然曾布說石越對於新法一直不置可否,但是王安石很相信自己的判斷力。

趙頊的心情似乎不錯。王安石一來,他就遞過幾封奏章給他看,卻都是推薦石越試茂材科,請朝廷特開製科的。王安石心中不由泛起幾分不悅,這幾份奏章分別是陳襄、歐陽修、司馬光、蘇軾所進。趙頊興衝衝的說道:“這個石越不過二十多歲,就有這般才學,實在是罕見。蘇軾說他身世可憫,可是見識與氣度,皆為人所不能及。既然依例石越不能參加科舉[9],那就為他開個特科吧。卿以為如何?”

王安石心中有一種被人拔了先籌的不痛快,不過既然自己本意也是想舉薦的,那也沒有必要刻意的反對;隻是他驕傲的個性讓他恥居人後,當下淡淡說道:“臣無異議。”袖子裏那份折子,自然不用再提。

此時君臣二人還有更要的事情要談,三月份在科舉考試中新黨和舊黨的明爭暗鬥並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孤立的事件,而是忠實的反映了汴京朝政的現實。自推行新法之後,王安石昔日的好友與支持者一個接一個的走到他的對立麵,同時以王安石親自推薦的禦史中丞呂公著為首,監察禦史裏行程顥、張戩,右正言李常、孫覺等一大批台諫官員屢屢上書,指摘新法的過失,其中言辭激烈的人,更是將新法貶得一無是處,罪大惡極,對於王安石與樞密副使韓絳一起領導的新法核心機構製置三司條例司也是深惡痛絕。隻是台諫官員批評宰相,就算是當麵彈劾,宰相也隻能謝罪而已,這已是宋朝的傳統。因此王安石也無可奈何,隻能交給皇帝處理。

去年王安石曾經用“征誅”之術,把一批敢為仗馬之鳴的官員給貶出朝廷,沒想到一波方平,一波又起,看來如果不把禦史台徹底控製住,終究是不行,但是禦史的任命權,卻在皇帝手中……想到這些煩心的事情,王安石已經沒有什麽時間去想石越了。

11

宣詔的使者來到桑府的時候,桑家上上下下都吃驚不淺——雖然蘇軾事先知會了石越,但是石越似乎根本沒往心裏去。此時使者真的臨門,商家富戶不比品官之家,也隻能草草在院子裏設了香案,跪聽接旨。

詔書是一篇駢四驪六的大文章,石越若非事先聽蘇軾說過,幾乎要聽不懂這詔書是讓自己去試茂材製科的。使者搖頭晃腦念完之後,便靜等著石越領旨謝恩,然後自己好討喜錢。不料等了半晌,石越一點動靜都沒有,他這才把一直盯著天空的眼神向地下看去,石越竟然不見了!

桑俞楚也不知道石越打的是什麽主意,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心裏計較半天,朝管家桑來福使了個眼色,桑來福連忙拿了一貫錢過來,悄悄塞到使者手裏。使者拿手一掂,知道有一貫左右,說話便客氣了幾分:“就盼石公子別讓咱家為難。”

他知道若是石越不奉詔,他也奈何不得。

不料沒多久石越又出來了,他將一封折紙遞給使者,一麵跪倒,哽咽道:“草民石越,劫後餘生,無父無母,不祥之身,實在無意於功名,還請使者轉告皇上,請皇上恕臣不恭之罪。”

使者也不敢為難,隻好說道:“如此咱家便回去繳旨,隻是以石公子的大才,隻怕還會有恩旨下來的。”說罷便告辭而去。

唐棣將使者送出大門,折轉回來,劈頭就道:“子明,茂材製科呀!多少人求之不得,若舉此科,便直接入館閣,為何竟要拒絕呢?”當時的人,對於本官[10]升得快慢,並不很在乎,而凡是能登台閣,升禁從的,官場上便引以為榮。這是北宋一代的政治現實。一般試製科的,如賢良方正、茂材之類,一旦通過,就肯定有館閣的美差加身,這些職位隻領薪水,不太要做事情,而且經常可以見到皇帝,參讚機要,如果外放,至少也是一郡太守,稱得上是前途無量——石越竟然一口拒絕,難怪便是唐棣也有點想不通。

石越卻隻淡淡歎了口氣,道:“功名餘事,富貴等閑,我竟是把這些事都看淡了。”

李敦敏本以為石越不過是效法古人,欲迎還拒,故意推辭,但是這時見石越說話神情間有一種淡淡的落拓與傷心,心裏不由暗叫一聲“慚愧”。一麵尋思道:“怎生想個法子替子明開解開解,讓他振作起來?”

12

過得兩日,眼見天氣漸漸回暖,地上的小草開始變綠,樹枝抽出新芽,鳥類也一天天多了起來,春天的氣息一日濃似一日,已經到了文人墨客呼朋喚友,攜妓踏青,聚酒高會的好季節。唐棣幾人一起商議,便決定去城東北的五丈河邊踏青。石越因一直忙碌不停,所以也想出去走走,六人便租了三輛馬車,帶了幾個書僮和幾壇酒菜,浩浩****從東邊新曹門出城去了。

出得城來,石越迫不及待的跳下馬車,暢快的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才開始打量周圍的情景。這條通往曹州的官道上,從汴京城裏出來踏青的人們,倒似乎比那來往於曹州與開封的人還要多一些,大抵上富裕的人家都坐馬車——不過此時都下得車來,在馬車前麵慢慢步行;也有倜儻的少年騎著白馬按綹談笑而過;普通的人家則有坐牛車的,也有騎驢讀書附庸風雅的酸儒——看著那搖頭晃腦的樣子,石越不禁好笑,不明白在驢背上怎麽能看得進書!人群之中,自然以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全靠步行的占多數,這些人都是成群結隊,其中也有窮書生一邊談論詩文,賦一些“春暖花開”的句子從身邊呼嘯而過的;也有市井小民談些裏巷笑聞、奇聞秩事,其樂盈盈的……便一向呆在家裏不能出門的女孩子,這個時候也可以趁機出遊——當然,倒有一大半是借著燒香敬佛的名義來享受這春天的愜意。富家女子坐著小車,也有少數坐轎子的——當時的風俗,男性一般不坐轎子,隻有女性才坐——這些女孩子都偷偷的掀開窗簾的一角,打量著外麵的春天,若被人無意中看見,便連忙羞澀的放下車窗的簾子,自己躲在車裏滿臉通紅;反而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沒有這許多顧忌,雖然她們一般並不和陌生男子說話,卻是可以肆無忌憚的走在春風之中。

當石越看到歌妓之時,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酒樓裏淚眼盈盈的楚雲兒,真是有許久不見了。不知道為什麽,石越有點淡淡的牽掛,那個溫柔解人,臉上永遠掛著淡淡笑容的女子……想到這裏,石越不禁微微歎息了一下。

李敦敏聽到這聲歎息,卻以為石越在感懷身世,連忙笑道:“子明,四季輪回變換,草木乃無情之物,尚不為嚴冬所折,隻待春日一到,便重煥生機。況兄之大才,豈不明白順天知命之理?若為身世而自棄,鬱鬱不歡,竊以為非智者所為。”

柴貴友也笑著勸慰道:“修文說得甚是,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有經天緯地之才,不可以輕易自棄也。凡事皆須往達觀上想。”

石越見自己一句歎息就引來這許多話語,起先不免覺得有些啼笑皆非。可後來見眾人神情關切,卻也不禁感動,心裏又有幾分慚愧,覺得自己是在欺騙這些關心自己的人。口中嚅嚅,一時說不出話來。

眾人不免更加誤會。柴貴誼連忙轉移話題,無非是品評一路上所見的人物,又和桑充國由路上看到的美女談到曆史上的美女,天南地北的閑聊……不多久便到了五丈河邊。

石越等人吃驚的發現河邊亭榭樓閣,重重疊疊,不知幾何。眾人都不知就裏,找人打聽,才明白那些莊園都是朝廷的勳貴、宦官的別墅,連綿一二十裏,盡全被這些人給占了。

桑充國搖頭歎道:“富者廣廈千萬,貧者無立錐之地,隻能寄人籬下,世間不公若此。”

“長卿不必感懷,子明曾經說,理想世界當是居者有其屋,我輩若能同心協力,輔佐聖王賢相,三代之治,未必不可以複現。”唐棣這一番話,一麵是科舉得意,未免意氣風發,一麵還是有勉勵石越之意。

此時眾人可以說都是春風得意之時,聽到唐棣這番話,不禁都點頭稱是。當下找了一個風景秀麗的亭子,一麵煮酒,一麵縱論天下大事、古今風流人物,大家有意無意的都找些慷慨激昂的事情來說,盼著能讓石越回頭轉意,進入朝廷,一展平生抱負。

石越心裏慚愧不已,幾次想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來,卻又怕被他們當成“偽君子”看待,隻好暗自苦笑——無論如何,得把這個謊圓下去。

13

不料關心他的人竟然不在少數。

當晚回到桑府,桑俞楚便遞給他一封信,說是蘇軾所寫。信中寫道:

“軾啟,孟春猶寒,不審起居何似。前日聞君以自傷身世,遂無意於功名,而拒赴茂材之試,惟願終老於泉林。竊不以為然。古之隱者,有君無道而隱,有執政無道而隱,有居亂世而隱,有處太平之世而隱,當此名為太平無事,實則隱患深種之際,聖主在上,日夜欲求賢士大夫共治天下,以足下之才,正當報效君王,匡扶社稷,何由而隱?凡倫常之理,君臣重於父母,大義重於私情,豈可因一時身世之傷而自棄於天下?且,若論身世之悲涼,孔子十七而雙親皆亡,足下雙親則未必不在人世矣,孔子不敢自棄,足下何故而敢自棄?所謂自古雄才多磨難,孟子亦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誌。足下之遇,良可傷也,然亦不可以自棄也……”

石越默默的把信收好,對桑俞楚說道:“伯父不用擔心,我自有計較。”

桑俞楚冷峻的刀削臉上看不出什麽神色來,他隻淡淡的說道:“子明,你做事,我放得心。不當官也沒要緊,富家翁少不了你的。”

這平平淡淡的幾句話,讓石越心頭不禁一熱。自從回到古代,人與人之間善良的一麵,他體會到許多。在現代,除了自己的親人與極好的朋友,誰會來關心你想的是什麽?大家考慮算計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利益。桑俞楚的話讓石越的心中有了一種溫暖的感覺,他抬起頭來,打量桑宅,仿佛間竟有了一種家的感覺。

他一麵想著這些讓人心裏充滿溫情的事情,一麵往自己的書房兼臥室走去。進到內宅之時,突然聽到有人叫他:“石大哥。”聽這聲音,便知道是桑梓兒。

“梓兒?找我有事嗎?”石越對桑梓兒一向特別的關心,完全當成自己妹妹一樣寵著。

“我想問你一件事?”桑梓兒斜靠在一根柱子上,垂著眼簾問道。

“你說便是。”石越微笑著。

“我聽他們都在說你不想當官?是嗎?”

“差不多吧。”

“可是我覺得石大哥胸中很有抱負,是唐毅夫和我哥都比不上的。如果不當官,怎麽一展抱負呢?”

“……”石越一時無言以對,便笑道:“小女孩不要管太多。”

“人家已經不小了。我今年就十四歲了。”

“是,是……大女孩也不要管這麽多,好好回去學畫,春研墨,秋調琴,現在正是學畫的好季節。”

“我正好畫了一幅畫送給你。”桑梓兒狡黠的笑著,從身後拿出一卷畫來,石越這才注意到她一直把雙手背在身後。他接過畫來,展開細看,畫的卻是一個書生在月下舞劍,那個身影依稀便是自己,旁邊用清秀的小楷題著一句詩:“欲吐草茅憂國誌,誰能喚起讚皇公”——這是石越以前在她麵前吟過的一句詩,不料她就用在此處,把石越比作是被稱為“萬古之良相,一代之高士”的晚唐名相李德裕,也是一番勉勵之意。

14

有時候許多人的關心對當事人會造成一種壓力。石越用自己的身世做借口拒絕參加茂材科征召的事情,很快就傳遍了大街小巷,成為士子們議論的話題之一。有人讚賞他無意功名的“高風亮節”,有人不以為然的認為他“沽名釣譽”——當然,這種想法隻能在心裏想想,若有哪個冒失鬼說出來,不免要遭旁人白眼:“若是換成足下,還不定怎樣。”另有一些人則替他惋惜,認為他這樣的才華不為朝廷效力實在可惜;卻也有一些人暗暗高興,恨不得他再傻一點……

繼蘇軾來信責以大義之後,王安禮、曾布也寫了一封差不多內容的信,勸他節哀順便,不要回避為國家效力……

“如果誠實會嚴重損害到一個君主的利益的話,那麽君主就應當毫不猶豫的撤謊。”石越不斷用馬基雅維裏的名言來給自己打氣,以求度過這道德上非常艱難的一段時期。石越並不是把謊言當飯吃的現代人。

“我快要變成一個政客了!”有時,石越又忍不住要在心裏譴責自己。自從回到古代,自己就一直在謊言中生活,從頭到尾都是謊言,詩詞有一半是在抄別人的,文章也有一大半是抄別人的,自己的來曆明明很清楚,卻要騙所有人說不清楚……自己以前怎麽從來不曾覺得自己是這麽會撒謊呢?

但是要說出真相嗎?想想那後果吧?瘋子、偽君子、大騙子、怪物……可能瘋子是自己最好的結局。

“也許自從我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我要當一個騙子吧?!”石越無奈的想著。

受到自己道德心困擾的石越第一次諷刺性的發現,原來一直以為自己生長在一個道德缺失的時代,應當沒有多少道德上的拘束,但是當自己回到一個普通人更講道德感與真情的世界之時,卻突然覺悟到,一個生活在一群善良的人們之間的騙子,要承受多大的道德壓力……石越有時候幾乎有點渴望生活在一個更肮髒的地方,這樣自己至少不會這麽困擾。

不過這畢竟也隻是想想而已,對於人類而言,不管發生感情最初的原因是什麽,隻要一旦彼此之間有了真摯的感情,那就是很難割舍了。對於真摯的感情,每個人都有一份與生俱來的眷戀。

困擾中的石越幾乎是無意識的叫了馬車去碧月軒。

找到楚雲兒之後,他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坐在楚雲兒的對麵,靜靜的喝著酒,心情在這裏慢慢地恢複平靜。

楚雲兒這段日子聽說過無數關於石越的流言,當他進來的時候,她心裏高興得怦怦亂跳,卻又不敢表現在臉上。當石越進來靜靜的坐在她對麵,一言不發的喝著酒時,她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有一種針刺般疼的感覺。她輕輕地走到琴邊,默默的調好琴弦,輕撫一曲,陪著石越喝酒。

兩人就這麽坐著,一個喝酒,一個撫琴,沒有說一句話。可是兩個人的心裏,一個極度的寧靜,溫柔的寧靜;一個卻是快樂,從心靈到指尖都有幸福的感覺……一直到天全黑了,石越才起身,輕輕說一聲:“謝謝你,楚姑娘。”也不待楚雲兒回答,便轉身離去,留下楚雲兒一個人癡癡的發著呆。

從楚雲兒那裏回來之後,石越緊接著就引起了四月份的一場風暴。因為唐棣等人還沒來得及接到朝廷的任命,這也讓他們在這場風暴中依舊擔任著助手的角色。

熙寧三年的四月,本來應當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個季節卻也是個多事的季節。在朝廷中,王安石開始了對禦史台異議分子的大清洗,自禦史中丞以下,一大批台諫官員被皇帝趕出了朝廷。而在民間,剛剛出版《論語正義》、拒絕赴茂材製科考試的石越,再次刊發了驚世之作——《疑古文尚書偽作論》。

這本書的內容,是石越憑出色的記憶,綜合了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和惠棟《古文尚書考》的考據,證明東晉梅本《古文尚書》是晉人偽作。不僅如此,在書中,石越更是直接攻擊《今文尚書》除了《西周書》之外,也全部是後人偽作。《尚書》作為儒家最重要的經典之一,在學術層麵受到了石越最猛烈的挑戰!

這就是石越和唐棣等人自《論語正義》之後一直在做的事情之一。

本來在北宋的時代,今古文《尚書》並沒有分開,一直合在一起出版,要到朱熹時才開始慢慢懷疑到今古文《尚書》,把今古文《尚書》分開來講。此時石越直接攻擊《古文尚書》是一部偽作,而《今文尚書》則大部分是戰國人寫的偽書,如何可以不引起軒然大波?士林頓時一片嘩然。

石越費盡心思寫出這本書並公開刊發的目的,除了是要進一步確立自己在學術上的地位之外;就是想要顛覆當時人們對上古三代的認知,關於三代最原始的資料出自於《尚書》,一旦《尚書》的真實性被質疑,那麽其權威必然大大下降,而石越便可以借機重新解釋經典,構建一個新的上古三代;而且,在宋代的學者們已經開始對傳統的經典不再盲目信任,並且提出種種質疑之時,石越的這部著作,無疑會極大的鼓舞這業已出現萌芽的思潮——既然《尚書》都有問題,還有什麽不能被懷疑?

如果說《論語正義》刊印之後,是讚揚遠遠多過批評的話;那麽《疑古文尚書偽作論》一問世,首先便是讓許多人目瞪口呆,輿論幾乎是短暫性失聲。而等到最初的驚愕之後,留給眾人的,便是一種複雜的心情。石越考證之細致精確,讓《古文尚書》之偽幾乎成為一種無法辯駁的事實,士林也隻能平靜的接受。但是對《今文尚書》的質疑,卻未免有證據不足之嫌。一時間批評的聲音都是針對《今文尚書》部分而來,其中攻擊得最賣力的,便是陳元鳳。隻不過他的反駁,完全是對石越人品的責難,在學術上實在沒有太多的意義。而石越對《今文尚書》某些部分是否偽作,並未給出定論,這些反對的聲音沒有引來石越的辯護,反而引來了不少著名學者的辯護。

四月的風暴並非僅此而已。

四月下旬,石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自己創作的作品《三代之治》出版。

這本書全文不到五萬字,是一部烏托邦式的著作,以複興上古三代(堯、舜、禹)的名義,講敘了一個理想化的世界,包括社會、文化、政治製度等等諸方麵的內容。石越與蘇東坡所談的民主議會的思想,便反映在這本書中。其中心思想無非是天子是受命於民,而非受命於天,得民意者方能治天下,又指出天子最可倚重的,不是士大夫,而是老百姓……

“石越通過攻擊《尚書》的真實性,先空洞化對三代的記載,然後對上古三代進行自己的解釋,借三代的名義搶占對儒家經典的製高點,再輔以對儒家經典的重新解釋,完成對儒家學說內部的改革”——這是後世對石越種種行為的解釋。當時的宋代,在文化上實際上和漢武帝時代的情形非常相像,經學經過兩晉之變,在唐代複興,卻又慢慢讓位於詩賦,五代士風淪喪,可以說在宋代遲早要有一種新的學說來占領思想界的王座,這是一種客觀需要。所以先有所謂的“古文運動”,然後有王安石的《三經新義》,最後有朱熹完成的理學……群雄逐鹿,最後理學捷足高登,主導中國數百年的思想史。此時石越的作為,不過趁古文運動已到最後的輝煌,正準備完成它對晚唐以來豔麗的文風最後一擊,而“王學”尚未問世,理學影響未大之際,趁虛而入,以一係列的新說,加入到這場爭奪思想界王座的競爭之中。

在《三代之治》的序言之中,石越提出來“複古、樸實、求是”三原則,繼承古文運動的精神,他公開說三代無書,漢人之文風最合三代的精神,文章應當學西漢;而做人或為文,都應當講究樸實無華,不應當追求浮華的東西,文景之世,皇帝詔書如同白話,最值讚賞;三代堯舜禹,漢代文景,沒有皇帝給自己加尊號,他們的令名照樣傳之於後,石越因此大膽的在文中呼籲皇帝不要給加自己那種長而無實的尊號——這一點其實是謀定而後動,趙頊對於加尊號的確是沒有什麽興趣,終其一生,沒給自己加過什麽尊號;石越又提出來做事要講證據,重事實……

《三代之治》一經出版,幾天之內就被搶購一空,汴京城的讀書人睜大眼睛想看看石越的新作,桑氏印書館幾乎沒有停工的時候。而之後引起的議論,更加超過了《疑古文尚書偽作論》,畢竟後者是一部考證的書,真正能從中間找出問題來辯難的,都是比較高明的人物;而《三代之治》則主要是一部空想理想社會的書,但凡空想,隻要是人,便可品評一下得失。

石越隨手畫了一個太極圖,交給王安禮,微笑不答。王安禮看一了會,突然開懷大笑:“原來如此,妙,妙。”

唐棣等人麵麵相覷,不知道他們鬧什麽玄虛,柴貴誼忍不住悄悄問桑充國,眾人之中,以桑充國與石越相處時日最多,對石越的學說了解最深。桑充國微笑道:“陰陽一體,方為宇宙。世間至道,極陰便是陽,極陽便是陰。九五之尊為極陽,黎庶百姓則為極陰,二者表麵看來相距懸殊,實則一體。”

“子明在《三代之治》中倡議天下普設學校,立圖書館,欲使天下人皆得讀書識字。然則自古士農工商,各有所事,此天命也,子明欲使人人皆為士,可得乎?”蘇軾雖然是傑出之輩,腦子裏卻未免還是有那些等級觀念。

“在下聞孔子曰:有教無類。未聞孔子以士農工商而有教與不教之別矣。且士者,本出於農也,故有耕讀之家。工、商之間,亦未必無賢者,陶朱賈人也,傅說工人也,二者非為不賢。君以為工商不得讀書乎?以為讀書不可以為工商乎?”石越悠然答道。

……

《三代之治》自問世之後,其中稱讚者固然不少,但是眾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以為然之處,所以問難辯論便成了家常便飯。其中對《三代之治》持最激烈意見的人,竟認為這本書是無稽之談,荒誕不經,不過是《淮南子》之類的雜家之言,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畢竟大部分的讀書人,卻多多少少對書中提出的理想社會很有興趣,其中提出的“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之類的理想,更是被大部分儒生認為這正是儒家經典所說的“大同之世”。普遍的質疑,還是集中在某些具體措施之上。

皇帝趙頊曾經很認真的問王安石:“石越《三代之治》,可以施之於世否?”

王安石正色答道:“此非臣所能知也。惟其中議論,頗有迂闊之處,其謂耕者有其田,自井田崩壞以來,曆代無人能複之,如何能得耕者有其田?又謂廣立學校,臣以為州縣立學,已屬不易,全國遍立,所費幾何?此石越所未深思之故。然其意甚善,亦未必無可采之處。”

王安石這還是持平之論。有大臣在趙頊問到議會製時,憤憤不平的答道:“這是石越欲要離間君王與士大夫,其心實可誅。”弄得年輕的皇帝一臉愕然,說道:“不過論是非而已,何至於此?”

《三代之治》出版之後,新黨們看到的,是一個包含著改革思想的年輕人慢慢崛起,雖然他已經通過曾布向王安石表明一種中立的態度,但是王安石並未十分介意,畢竟中立不是反對,他還是樂見這個難得一見的奇才誕生的——雖然反對派諸大臣對石越的舉薦,依然讓他很不快。

所以無論新黨舊黨,並沒有人想去阻撓皇帝新一輪的征召——雖然對於石越寫在書中的某些觀點,很多人是不以然甚至極度反對的。當然,這種情況也許不過是因為大家的精力都放到了朝廷中關於變法引發的政治鬥爭上去了,沒有人願意花時間來對付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以致莫名其妙的樹敵。況且石越表現出的才學,也足夠構成朝廷征召他的理由了。

16

熙寧三年五月,皇帝的使者再一次來到桑府,重演了三月的一幕。雖然皇帝的詔書比上一次更加懇切,對石越的評價也更高,但是石越依然用老的理由拒絕了。而最誇張的是使者走之前說的話都和上次那位說的都一模一樣——當然,他口袋裏也有同樣的一貫銅錢。

蘇軾和王安禮不約而同的來到桑府,勸石越出山,結果發現石越的態度非常堅定,二人雖然無可奈何,卻始終不肯死心,隻是與石越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不勝其煩的石越,為了對付這兩個說客,不得已拿出正在寫的幾部書的草稿,請二人指教。

果然,這幾部書立即就把二人的注意力給吸引了過去。

略略看過之後,王安禮問道:“子明,這些奇技**巧之說,雖然頗得精妙,然於世道人心何用?”蘇軾也注視著石越,顯見二人有同樣的疑惑。

石越笑著背了一段經典:“伏曦造琴瑟,芒作綱,芒氏作羅,女媧作笙簧……”這是《作篇》裏麵的內容,講敘的是上古聖賢發明創造的事跡。背完之後,石越說道:“奇技**巧,若為無用,則伏曦、女媧、黃帝、舜、禹等古之聖人,為何皆有發明?這是聖人之事,哪裏是奇技**巧?《周禮》之中,惟《冬官》不存,故當今之人以為此等事不過小人之學,君子對之甚為輕視,我以為,這正是今之不如古的原因。”

雖然覺得石越的說法未免有點強辭奪理,但是《世本》中的確有這一篇,講古之聖人發明創造的故事,若依石越的說法,也不是沒有道理。二人雖然都是辯才無礙的人,但是對於石越的這種觀點,倒也一時想不到哪裏有什麽不妥。

王安禮溫厚的一笑,說道:“子明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不過也真讓人難以駁難。隻是把工人之事當成聖人之事,隻怕士子們不太服氣。且這些東西,甚至不是工人之事,而是雜學。”

蘇軾爽聲笑道:“雜學便雜學,古之君子,於經典之外,騎射博物、天文算術之學,無所不通。身兼數家之學的,今日也未必沒有。隻是如子明這般博學,似乎天文地理無所不通,又如此年輕,真是所謂生而知之者。”當時的許多儒生對於天文地理、算術植物以及占卜算卦,都是頗為精通的,隻是他們受“君子不器”的影響,大部分人不願意以全部的精力去鑽研這些,隻是當成一種業餘的修養,這一點上和石越的立意大有不同,一經石越點破,蘇軾眼前便豁然開朗。

這幾部書的內容可以說相當淺顯。

它們的可貴之處是提出了一些理論要點,並且是中國曆史上第一次對科學技術進行理論性的總結與歸納。當時宋代的技術積累已經達到了相當的高度,各種技術發明讓現代人都瞠目結舌,例如在宋代的兵器譜上,火藥兵器數以千百計!其他種種發明與創造,更幾乎讓人懷疑那是一個現代社會——但是獨獨缺少的,是科學理論的出現,也可以說是中華文明在這方麵的天生性缺陷,也可以說是曆史沒有給中華文明這個機會——但是不管怎麽樣,如果說中華文明和現代科學之間隔著一扇門,那門的鑰匙叫“科學理論”,那麽此時石越無疑是告訴了中國人那扇門的存在,告訴了他們打開門之後所會發現的世界,告訴了他們鑰匙製造的關鍵,接下來的,就是中國人憑自己的聰明,去製造鑰匙,推開那扇門了。

這就是“石學七書”的意義所在!

從此中國的科學家們不再用全部精神致力於解決一個個的技術問題,而是開始去總結發現科學理論,再以理論來指導技術的創新——這是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

學習過“石學七書”,在有限的時間內,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隻是知道了一些“雜學”,看起來並無用處,但是對於那些已經在科學領域達到一定高度的人來說,無疑是讓他們眼前豁然開朗。

但是石越始終隻是一個文科生。七部書中,《算術初步》略好一點,也不過是初中的水準;而《幾何初步》就實在太簡單了,號稱為“書”,可全書不過一萬字,隻講了一些簡單的公式;《物理初步》也不過是初中的部分理論;最糟的是《化學初步》,完全就是一本理論書,石越根本記不住那些分子式,隻好在書中羅列各種理論與化學現象數十條,提出各種問題近百個,篇幅不過兩萬多字,普通人根本不可能看懂;《地理初步》最為引人注目的是提出了地圓說,這在中國倒並不會導致迫害,遠在漢代,對此就有不少假說,隻是人們相不相信,卻要另當別論——《地理初步》的確也經常被人們當成第二本《山海經》來讀;《生物初步》中,為了避免太大的麻煩,石越沒有說物種起源,隻是介紹了化石的作用,又講了一些人體的構造之類——這是最難寫的一部書,顧忌之處,實在太多了;最好寫的一部書則是《邏輯初步》,是一本純粹的哲學書。

在六月的夏日出版的“石學七書”,並沒有引起很大的轟動——人們已經慢慢習慣了石越帶來的一個個的驚奇。關於他的種種謠言開始流傳在市井之間,最好的說法說他是“文曲星轉世”,所以這麽年輕有如此好的學問,連皇帝都兩次征召他;而最壞的說法說他是一個大騙子,他騙了一個垂死的學者的文稿,然後刊發於世,騙取名聲,所以皇帝征召他不敢應詔,是怕露了馬腳……

不過“石學七書”依然在比較小的圈子裏引起了注意,大部分讚揚的評語都是從這些小的圈子流傳出來的。也有不少讀書人明明看不太懂,也要買幾本回去充充門麵——當然,《地理初步》和《生物初步》、《邏輯初步》例外。不出石越所料,《地理初步》隻有少數人識貨,大部分當成海外奇談來看,真正的《山海經》宋代版!《生物初步》引發的結果則是驚奇,人的心隻是供用血液的?我們是用大腦思考?這實在有點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邏輯初步》在有學問的人眼裏,被認為是“雖則不無道理,然亦名家之言矣,略勝古人,非正道之學”。這三部書正是導致“石學七書”又被稱為“雜學”的主要原因。

但不管怎麽樣,朝廷在六月下旬明詔天下,以後公文、考試必須采用“標點符號”,允許使用“大食數字”記數,都是對石越某些倡議的認可。而緊接著對石越的第三次征召,也不能說完全與“石學七書”的刊行無關。

石越卻依然毫無新意的用一個老理由拒絕了這又一次征召,完全不理會詔書中皇帝對他這個已經用了兩次的理由進行了委婉的批評。

“這個石越真的不想做官?”年輕的皇帝未免覺得有點奇怪,才二十多歲就不想做官,實在少見,不過朝廷也極少征召過二十多歲的“茂材”。

“陛下,臣不敢妄說,隻是石越斷非無意功名之人,否則不會在半年之內,刊發著作十本。”王安石其實很理解石越,想做隱士的話你出什麽書呀?

“那為何又不願接詔?”趙頊更加奇怪了。

“依臣妄自揣測,或者是對茂材製科不以為然。”王安石不負責任的說道。

“臣也隻是揣測……”

17

石越三拒朝廷製科的征召,半年內十部書的刊行於世,終於讓他名噪天下。

石越對於自己成為大宋的名人顯得寵辱不驚。

“石學七書”出版之後,他的日子就漸漸悠閑。唐棣等人陸續放了外任,一個個到地方上任去了,他除了和桑充國談談學問,問一問印書坊的情況;便是與蘇軾、王安禮、曾布等人把酒言歡,縱論古今;又或者在家裏陪著桑梓兒品評詩詞丹青……總之熙寧三年的七月,除了天氣熱一點之外,實在是石越過得最愜意的一段時光。

桑俞楚也非常高興,因為家裏出了進士,又住著一個石越,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早已不同往日——有幾個商人家中接欽使都接過三次?雖然他講究喜怒不形於色,但是心中卻也不免暗暗得意。不久他又接到唐甘南來信,說他在杭州一切順利,那邊的地方官也知道他唐家出了一個進士,唐棣和石越關係非同一般,石越又是皇帝屢詔不起的人,若有一天大用,那肯定是顯宦,因此誰也不願意這時候得罪唐家——加上唐甘南頗知上下打點之道,隔三岔五各個官員都有禮物送到,自然更是對一切大開方便之門。唐甘南又在信中詢問桑氏印書館的情形,問他是否有意在杭州開設分店——不過這事還是要先聽聽石越的意見,無形中眾人都開始唯石越馬首是瞻了。

把唐甘南的信給石越看了之後,桑俞楚問道:“賢侄之意如何?”

石越略一思忖,說道:“江南讀書風氣日熾,印書坊也特別多,競爭定然激烈,這事還是給二叔自己處置吧。隻需告訴二叔,若要印書,就可不拘一格,經史子集到佛道典藏,詩詞曲藝到評話雜談,隻需有人買,便可以印。另外,我聽說江南杭州頗多能工巧匠,二叔可以試試彩色套印,若能成功,定然受歡迎。”說著又介紹了什麽是彩色套印。

桑俞楚連忙點頭稱是:“這是好主意。”

石越又笑道:“我們這邊用的流水生產方式,也可以和二叔說說,便是做棉紡,未必不可以用這些方法。做生意,自然是成本越低越好的。”

“那是自然。”這一點桑俞楚深有同感。

說完這些,石越沉吟了一會,抬頭注視桑俞楚,說道:“小侄也有一事正想和伯父商議。”

桑俞楚見到石越如此鄭重的樣子,便知道一定是有什麽大事,他習慣性的摸了摸短須,微笑道:“賢侄請說——”

“我想創辦一座書院講學,此事還須伯父周全。”石越語調雖然溫和,態度卻是異常的堅定。

桑俞楚不由一怔:不去當官卻想去教書,而且要辦書院,這個石越的想法倒真是奇怪。他想了一會,才說道:“各地辦書院,或有地方官支持,或有士紳合力資助,才能夠維持一所書院日常的開銷。士子們大抵並不富裕,多是平時耕種,閑時念書,半耕半讀,方能勉強生活。當然,以賢侄今日的聲譽,創辦一所書院倒並不困難,隻是……”

桑俞楚知他誤會,搖頭笑道:“置辦學舍等等,不必找別人,賢侄要做的事,我斷無旁觀之理。這筆錢不必勞動別人。這中間最大的困難是書院士子們的生活如何保障,以賢侄如今的名聲,想來讀書的士子們人數必然不少,要長期養活這許多人,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石越不料他擔心卻是這件事,不禁啞然失笑:“我這書院,與平常的書院有所不同。當日孔子給三千弟子講學,難不成還要養活這三千弟子?各地書院半耕半讀,那是因為其弟子都是附近鄉黨子弟,那都是有幾分義學之意。朝廷辦學校,那是為國家養材,所以要給這士子們發薪俸。我這書院,卻另有規模。凡是來此學習的士子,每年交學費一貫,食宿、書本筆墨自理,須連學三年,方得卒業……”當下和桑俞楚細細說來,直把桑俞楚聽得目瞪口呆——這樣的書院也會有人來讀?

雖然半信半疑,但是桑俞楚依然決定支持石越。便由石越和桑充國在開封城西南十裏處叫“白水潭”的地方選了一個院址。那本是一處白姓家族的公地,幾個小土丘上種著一片果樹林子,附近有一個水潭,頗見清幽,而且離官道也不太遠,石越與桑充國一眼就看中這地方。白家的族老聽說要在這裏辦書院,也非常高興。族裏幾個讀過書的秀才都聽說過石越的大名,和族長們一說起,那更無不答應的道理。他們願意用半價出售那塊地,條件就是在書院中順便辦一所義學,讓白家的子弟免費上學,白家則付給先生的食宿與禮金。這個要求也是很尋常,石越尋思著自己雖然本意並不想辦一所蒙學,但是也斷沒有拒絕的道理,便一口答應下來。

地址定下來之後,便開始建學舍。石越一心想著要早點建好,桑俞楚便也不計成本,青磚、石灰石、木材,全部購買。

看著那一堆堆的石灰石,石越不由有點納悶:“這時候人們就興用石灰粉刷房子了?”找了工匠詢問,才知道這石灰石不單是用來做粘劑,也是用來整齊地麵的,用石灰石和黃土整齊的地麵,光滑無塵,幾十年都如鏡子一樣平整。隻是因此要花的人力物力,也不是一般人家能承受起的。

石越自小在農村長大,小時候家裏燒紅磚,蓋房子、粉刷牆壁、用水泥砌地麵,可以說他這一代人隻要是農村的就無人不曾經曆過。而且這些事情,多半是要自己動手幫忙做事的,挖黃土用磚模做磚的事情,他小時候不知道做過多少,土法燒水泥石越也相當熟悉——此時正好用得上,用石灰石混合百分之二十的粘土燒出來,便成為水泥,用水泥做粘合劑、或者粉刷地麵,比起宋代人用石灰石與黃土砌地來,效率高出太多了。

如此在白水潭忙忙碌碌,用了兩個月的時間,這院舍才一切妥當。

在這段時間裏,石越、桑充國和白水潭的村民們也變得非常熟悉了,因為族長要求族裏的男子輪班去給學院義務幫忙,而村民們來做事,也是完全當成給自己家裏做事一樣,盡心盡力——石越許久沒有見過這種淳樸的場麵了,所謂“投之以桃,報之以李”,他見當時便是中等人家,也是用土磚蓋的房子——這土磚蓋的房子自有其好處,但是最大的壞處是不太通光,白水潭畢竟是郊區,比不得汴京城裏家家都燒炭,房子經柴火一熏,更顯得陰暗。石越便教給他們燒紅磚的方法,雖然成本比土磚要高,畢竟要用到煤,但是比起青磚來,卻要便宜許多。兼之石越平時說話非常和氣,誰家實在太窮,他也會忍不住動惻隱之心,隨時送點錢物,一時間整個白水潭的村民對他都非常的喜歡,連方圓十裏的人都知道白水潭來了一個很和氣的大人物——這個大人物不僅僅學問讓村裏的秀才們佩服,據說李家的李秀才平日讀的書就是他寫的;而且就是蓋房子燒磚這樣的事情,竟連老師傅也比不上他——但凡傳聞,必有誇大,村民們暗地裏早就開始傳說這個石公子其實是某某星宿下凡,專為扶助趙宋官家建太平盛世而來的。

以石越的本意,其實從來沒有在乎諸如水泥、紅磚這樣的東西。之前棉紡、印刷,以及幾部著作的發行,那都是他有意為之,他也相信這些東西是他扭轉時代之輪所必需的助力,憑借著他對曆史的了解,自然明白棉紗業是英國工業革命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而印刷業,無人不知道“穀登堡星係”是一個時代的開始;幾部著作的發行,不僅僅是為自己博得一個地位,也是為了慢慢的影響人們的思想——這些都是他為了實現自己的抱負而有意為之的東西。但是水泥、紅磚能改變什麽,石越卻是連想都沒有想過——隻不過當他親眼看到自己“發明”的東西能夠派上用場的時候,心裏那種成就感,和寫成一部書之後的感覺,卻並無二致。

18

熙寧三年九月,整個人沉浸在一種“終於建好了”的喜悅中的石越,高興的和白水潭的村民們一起慶祝著,他到這個時候才告訴蘇軾、王安禮、曾布等人,他打算在白水潭辦書院,本月就要開始招生,希望他們到時候能來書院講學,並請他們推薦一些知名的學者。

石越並不知道,在白水潭籌辦書院的兩個月裏,汴京朝廷內的新黨舊黨之爭更加激烈了,司馬光希望能夠盡最後的努力勸說王安石謹慎行事推行新法,然而卻被王安石大義凜然的駁回。他在經筵[12]上給年輕的皇帝讀他正在寫的《資治通鑒》時,借題發揮,指著和尚罵禿驢,直說呂惠卿是巧言令色以惑國君的奸詐小人,把呂惠卿氣得在心裏頭咬牙切齒。

與司馬光同樣遭遇到大麻煩的是蘇軾,有人突然汙告他販賣私鹽!這種莫須有的罪名,明顯就是一種政治陷害,而陰謀的主角,正是新黨。當蘇軾窮困之時,三朝元老韓琦贈銀三百兩給蘇軾,他也沒有接受,此時居然被指控走私食鹽、蘇木求利,簡直讓人哭笑不得。而他不接受韓琦的贈銀,也被說成是沽名釣譽之舉。皇帝趙頊甚至當著司馬光的麵說:“蘇軾不是好人。”

遇到這種百口莫辯的事情,蘇軾也隻能束手無策。他到底不過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官吏,雖然略有文名,卻比不上司馬光聲名遠播,這時的蘇軾也隻好心灰意懶,聽天由命,偶爾寫點詩文發發牢騷。

毫不知情的石越把自己的門帖遞給蘇府的管家時,才發現蘇家上上下下,眉間都帶著愁容。

石越和蘇軾交情已是不淺,見了蘇軾之後,便直問緣由,蘇軾把前因後果略略一說,因為怕讓石越更加不願入仕,反而強笑著安慰石越道:“我不過庸人自擾而已,便是君實[14],也未必有事,王駙馬和我說,已有人找太皇太後和太後說去了,皇上不過一時受人蒙弊,子明切不可因此而灰心,失了上進之意。當此之時,忠臣義士,更應當挺身而出。”他口中的王駙馬,是宋代著名畫家王詵,和蘇軾私交甚好。

石越暗暗歎道:“果然走到了這一步,哎……”一時嘴快,竟然脫口說道:“司馬光權知永興軍,不久罷判西京禦史台,改不了的命運。”

石越自知失言,連忙掩飾道:“旁門左道,子瞻兄幸勿外泄。”

蘇軾受佛教影響甚深,對這些事情一直半信半疑,此時心裏對自己的前途忐忑不安,便想求一個安慰,他又素信石越之才學,斷非江湖術士可比,便笑道:“子明有這種異能,可否為愚兄卜上一卦?”

石越暗暗叫苦,蘇軾的命運他自然是知道的,但是自己做了這許多的事情,誰知道曆史有沒有改變?隻得幹笑幾聲,道:“智者不必知命,盡人事而已。孔門弟子,不宜信奇門之說。”

蘇軾見他如此說,倒也不以為意,縱聲笑道:“正是,正當如此。倒是愚兄俗氣了……”

二人又說起石越這兩個月籌辦白水潭書院等等事誼,蘇軾正容說道:“講學於山野,為國家育才,也是正道,此孔子當年所為。然而國家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子明之才,在廟堂而不在江湖,君當三思之。”

石越連忙欠身笑道:“小弟謹記了。”

從蘇府告辭後,石越也不回家,叫了馬車直奔碧月軒楚雲兒那裏,細細思考下一步的對策。

楚雲兒見他滿懷心事,也不敢打擾,隻在旁邊靜靜的相陪。

石越拿了幾根筷子,並排擺在桌子上,那是朝廷中欣賞自己的有份量的大臣——司馬光,罷職了;蘇軾,朝不保夕;歐陽修,早就到地方去了;陳襄,也被罷了……想來舊黨中的其他人,此時也一個個不免兔死狐悲,心萌退意吧?真正能在皇帝麵前給自己說話,倒隻有王安禮和曾布了。

“沒辦法,人算不如天算,學院的事情隻能靠後一點了。”石越暗暗歎了口氣。遲早是要入仕的,難不成在白水潭講學就可以改變這個世界的轉輪嗎?沒有一定的權力,或者說不能有效影響到權力決策層,靠一點一滴的積累,不知道要花上幾百年的時間,自己並沒有這種耐心。

“楚姑娘,給我唱《離騷》——我要聽那一句,亦予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石越停止了計算,對楚雲兒笑道。

楚雲兒聽到石越和自己說話,本來也頗為高興,可突然聽到這兩句不太吉利的話,臉不知怎的,嚇得煞白,好一會才輕聲說道:“石公子,這《離騷》太不吉利了。換一曲柳三變的《定風波》吧?”

“也罷,也罷。”石越無可無不可的笑道。“本想來點悲壯慷慨的給自己壯壯行……”

“壯行?石公子要遠行嗎?”楚雲兒不解的問道。

石越爽聲笑道:“不錯,正是要遠行。這一步踏出,便再無回頭之路,亦不知何處是個盡頭……”卻聽楚雲兒早已漫聲唱開:“……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麽,悔當初,不把雕鞍鎖……”

人也跟著醉了。

[1].出自《中庸》第十章《子路問強》。

[2].均輸法,北宋初年,在東南江、浙、荊、淮六路置發運使,總管采購物資運往開封事宜。王安石變法,責成發運使必須周知六路物價與汴京需要,按“徙貴就賤,用近易遠”的原則,采購物資,節省價款和轉運勞費。因用人不當,執行時頗有弊端,甚受朝野攻擊。

[3].青苗法,亦稱常平給斂法、常平斂散法。宋朝初期,在各地設有常平、惠民等倉庫,調劑人民糧食歉收時的食糧不足。1068年,各地倉庫積存錢穀1500餘石貫石。王安石執政後,於熙寧二年(1069年)實行青苗法,規定凡州縣各等民戶,在每年夏秋兩收前,可到當地官府從常平倉中借貸現錢或糧穀,以補助耕作。借戶貧富搭配,10人為保,互相檢查。貸款數額依各戶資產分五等,一等戶每次可借15貫,末等戶1貫。當年借款隨夏秋兩稅歸還,每期取息2分,實際有重達三四分的。初期在河北、京東、淮南三路實行,後其他諸路也推行開來。其弊病非止一端,小說後有詳敘。

[4].製置三司條例司,王安石用來架空中書門下的一個機構。當時王安石還隻是參知政事,副宰相,在中書不能做主,遂創此機構,由樞密院與中書各派一人,負責新法事務。這個機構在熙寧三年五月就廢除了。

[5].助役法,王安石新法“募役法”之組成部分,呂惠卿所倡導。要求原來享有免役特權的品官之家,以及女戶、僧道戶、未成丁戶等貧困免役之家,也要依照戶等交納役錢,稱為“助役錢”。此法不僅觸犯了特權階層的利益,也給貧窮人家帶來了沉重的負擔。

[6].崇政殿說書,給皇帝講課的官員。

[7].省試合格奏名舉人為正奏名。這一年宋朝進士科295人,明經、諸科共534人,為正奏名;另有特奏名474人。

[8].茂材製科,即“天聖九科”中的“茂材異等”科,富弼即是此科及第。兩宋製舉一共禦試22次,入等者不過40人,選拔了不少著名人才。

[9].石越來曆不明,無法參加科舉考試。

[10].本官,亦稱正官、寄祿官。如某部尚書、某部侍郎,在北宋前期,此官隻用於確定官員的品位、俸祿,並非實際擔任此官,因此不受重視。

[11].即阿拉伯數字,當時阿拉伯地區中國稱為“大食”。實則阿拉伯數字是由印度人發明,石越亦是以訛傳訛。

[12].宋代製度,選擇儒臣定期給皇帝講解儒家經典,稱為經筵。

[13].朝臣到地方上任,稱為“出外”。司馬光於十月十九日麵辭崇政殿,十一月十四日到任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