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英雄不死
01
二月二十七日。
長安城外,荒野窮山。
距離天亮還有段時候,天地間仍是一片黑暗。
在數十盞孔明燈照射下的光影外,有兩條人影隨著歌聲如幽魂般出現,一人抱琵琶,一人吹洞簫。
人影朦朧,歌聲淒婉,在餘光反映中,依然可以分辨出他們就是那一夜,在長安居第一樓樓頭賣唱的盲目白頭樂師,伴著他的依然是那個讓人一看見就會心碎的瞎眼小女孩。
他們怎麽會忽然在這裏出現?是不是有人特地要他們到這裏來唱這曲悲歌?
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
青煙紫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
春蠶已死,絲猶未盡。蠟炬已殘,淚猶未幹。
朱猛滿臉的熱血與豪氣,忽然間就已化成了無定的遊絲。
因為他又看見了一個人。
黑暗中忽然又有一個人出現了,就像是夢中蝴蝶的幽靈,以輕紗蒙麵,穿一身蟬羽般的輕紗舞衣。
舞之飄起。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舞衣飄飄如蝴蝶,舞者也如蝴蝶。
朱猛沒有流淚,朱猛已無淚。甚至熱血都似已流幹了。
他知道她不是蝶舞,可是她的舞卻又把他帶入了蝴蝶的夢境。似真非真,似幻非幻。
究竟是真是幻?
是真又如何?是幻又如何?如此短暫的生命,如此珍貴的感情,又何必太認真?
就讓它去吧!什麽事都讓它去吧!隨蝴蝶而去,去了最好。
他知道現在無論誰都可以在拔劍間將他刺殺,可是他已經不在乎。
他已經準備放棄一切。
司馬超群卻不讓他放棄,歌聲仍在歌,舞者仍在舞,司馬超群忽然貓一般撲過去,要把這隻蝴蝶撲殺在他的利爪下。
舞者非但沒有閃避,反而迎了上去,以一種無比輕盈的舞姿迎了上去,先閃過了他這一擊,忽然在他耳邊輕輕說出了兩個字。
沒有人聽得見她說的是兩個什麽字,可是每個人都看到了司馬超群的變化。
“同同。”
這就是她說的那兩個字,兩個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的字。
“同同。”
無論誰聽到這兩個字都不會有任何反應的,可是對司馬超群來說,這兩個字卻像是一道忽然自半空中擊下的閃電。
就在這一瞬間,他所有的動作忽然停止,他的身體四肢也忽然僵硬,眼中忽然充滿了驚訝與恐懼,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往後退。
“同同。”
這兩個字就像是某種神秘的魔咒,在一瞬間就已攝去了司馬超群的魂魄。
為什麽會這樣子?
一個誰也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裏來的舞者,兩個任何人聽起來都認為毫無意義的字,為什麽能讓司馬超群變成這個樣子?
沒有人能解釋這件事,可是另外一件事卻是每個人都能看得出來的。
——司馬超群和朱猛都已經完了,他們的頭顱在轉瞬間,就將要被人提在手裏。
瞎眼的白頭樂師,雖然什麽都看不出,可是他的樂聲裏也已隱隱有了種蒼涼的肅殺之意。
天地間忽然充滿了殺機,連燈光都變得蒼白而慘烈,照在司馬和朱猛蒼白的臉上,也照亮了公孫寶劍握劍的手。
寶劍已將出鞘,人頭已將落地。
慘烈的燈光忽然閃了閃,閃動的燈光中,仿佛忽然又閃起了一道比燈光更慘烈的光芒。
光芒一閃而沒,一劍穿胸而過。
公孫寶劍掌中的劍猶未出鞘,已經被一柄劍釘在地上。
這柄劍並不是忽然從天外飛來的,是一個人飛身刺過來的。
隻不過這個人和這柄劍都來得太快了,人與劍仿佛已化為一體。
這一劍是這個人飛身刺過來的?抑或這個人是乘著這一劍飛過來的?
沒有人能分得出,也沒有人能看清楚。
可是這個人大家都已看得很清楚。
一眼看過去,這個人就好像是少年時的司馬超群,英挺、頎長,風神秀朗,氣概威武,穿一身剪裁極合身、質料極高貴、色彩極鮮明的衣裳,發亮的眼睛中充滿自信。
一眼看過去,幾乎沒有人能認得出他就是昔日那個落拓江湖的無名劍客高漸飛。
02
樂聲已斷,舞已停,舞者蜷伏在地,仿佛再也不敢抬頭去看這種殺人流血的事。
小高拔出了他的劍,秋水般的長劍上沒有一絲鮮血,隻有一點淚痕。
公孫乞兒吃驚地看著這個人和這柄劍,掌中的長棍雖然已擺出了長槍刺擊之勢,卻已沒有勇氣刺出去。
朱猛和司馬超群居然還癡癡地站在那裏,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看見。
公孫乞兒忽然大喝:“人呢?你們這些人難道都死光了,為什麽都不過來?”
光影外一個人用一種很溫和的聲音道:“這一次你說得對,你的人的確都已死光了,提燈的都已換上了我的人。”
一個人著華衣,擁貂裘,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自黑暗中走了過來。走路的姿態安詳而優雅,沒有人能看得出他會是個跛足的殘廢。
公孫乞兒臉色變了:“卓東來,是你!”
“是我,當然是我。”
卓東來悠然道:“隻有我才會用你對付別人的法子對付你,朱猛的屬下是怎麽死的,你的屬下也是怎麽死的。你要怎麽樣殺人,我也要怎麽殺你。”
他微笑:“你也應該知道我做事一向公平得很。”
公孫乞兒身子忽然向前滑出,長棍以丹鳳式直刺卓東來的眉目。
長棍向前飛刺而出時,棍已離手,他的人已向後翻起,淩空一個鷂子翻身,就已到了光影外,眼看就要沒入黑暗中看不見了。
這種反應之快、應變能力之強,正是他一生中經驗武功和智慧的精華累積。
隻可惜他還是慢了一點。
他的身子翻躍時,就已看到有一道耀眼劍光驚虹般飛起,忽然間就已到了他麵前,森寒的劍光,刺得他連眼睛都張不開了。
等到他能夠張開眼時,已經看不到這道劍光,隻看見了一段劍柄,就像忽然從他身子裏長出來的一樣,長在他的胸膛上。
直到他的身子像石塊般跌在地上時,他還在看著這段劍柄,眼中充滿了驚訝與恐懼,好像還不明白他自己的胸膛上,怎麽會忽然多出這麽段劍柄來。
可是他已經知道這柄劍的劍鋒在哪裏了。
劍鋒已齊根沒入他的胸膛。
脫手一劍,一擊致命。
“好快的劍,好快的出手!”卓東來向小高躬身示敬,“就隻憑這一劍之威,已經足夠統領大鏢局了。”
“統領大鏢局?”
朱猛仿佛忽然自夢中驚醒,慢慢地轉過身,用一雙目眶似已將裂的大眼看著小高。
“現在你已經統領了大鏢局?”
小高沉默。
“好,好一個高漸飛!”朱猛大笑,“現在你果然已漸漸飛起來了。”
他的笑聲如裂帛。
“你若是來取我頸上這顆頭顱的,你隻管拿去。”朱猛嘶聲而笑,“我早就想把它送給人了,送給你總比送給別人好。”
小高沒有笑,也沒有反應,就在這短短數日之間,他就已將自己訓練成一個岩石般的人,甚至連臉上都沒有絲毫表情。
朱猛大喝:“你為什麽還不過來,還在等什麽?”
“我不急,你何必急?”小高淡淡地說,“我願意等,你也應該可以等的。”
他忽然轉身麵對司馬超群:“你當然更應該知道我在等什麽?”
過了很久,司馬才慢慢地抬起頭,就好像第一次看到這個人一樣,就好像已經將過去所有的人和事都已完全忘記。
又過了很久,他才用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問小高:
“你在等什麽?”
“等著算你我之間的一筆舊賬。”
“好,很好。”司馬超群的聲音中竟似帶著種說不出的悲傷,“現在的確已經到了該算賬的時候,人欠我的,我欠人的,現在都該算清了。”
“以你現在的情況,我本不該逼你出手。”高漸飛冷冷地說,“可是上次你擊敗我時,我的情況也並不比你現在好多少。”
司馬超群居然笑了笑。
“我根本沒有怪你,你又何必說得太多?”
“等一等。”
朱猛忽然又大喝:“難道你現在就已忘了你我之約?”
司馬超群沉下了臉。
“你最好走遠些,這是我跟高漸飛兩個人的事,誰要來插手,我唯有一死而已。”
卓東來輕輕地歎了口氣。
“英雄雖然已到末路,畢竟還是英雄。”他說,“朱堂主,你也是一世之英雄,你也應該知道他的想法,為什麽要讓他一世英名掃地?”
他連看都不再看朱猛一眼,走過去拔起了公孫乞兒胸膛上的劍。
劍上還是沒有血,隻有一點淚痕。
卓東來以左手的拇指與食指捏住劍尖,將劍柄往高漸飛麵前送過去。
“這是你的劍。”
小高並沒有伸手去接劍。
“我知道這是我的劍,但是我也知道他沒有劍。”
“他沒有,你有。”
小高笑了。
“不錯,你沒有,我有,現在的情況好像就是這樣子的。”
卓東來淡淡地說:“這個世界上原來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我明白了。”小高說,“你的意思我已經完全明白了。”
他終於伸出手。
他的手終於握住了他的劍柄。
就在這一瞬間,他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眼中忽然露出殺機。
就在這一瞬間,他已將這柄劍刺了出去。
劍尖距離卓東來的胸膛絕不會超過一尺,劍尖本來就對準了他自己的心髒。他居然隻用兩根手指捏住,居然將劍柄交給了別人。
沒有人能犯這種錯,犯了這種錯的人,必定都已死在別人劍下。
卓東來也不能例外。
在這種情況下,他根本已完全沒有防避招架的餘地。
高漸飛一直在等,等的就是這麽樣一個機會。
他的眼睛一直在盯著卓東來的臉,因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在等這一刹那。
劍鋒刺入卓東來心髒時的一刹那。
——在這一刹那間,他的臉上會有什麽樣的表情?
卓東來的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因為每一件事都在他預料之中,這一劍刺來時,他的身子已隨著後退。
劍勢不停,再往前刺。
他再往後退。
這一劍已用盡全力,餘力綿綿不絕。
他再退。
劍尖還是被他用兩根手指捏住,還是和他的胸膛保持著同樣的距離。
小高停下。
他停下來時衣裳已濕透。
卓東來冷冷地看著他,用一種既溫和又冷淡的聲音對他說:“這一次實在辛苦了你。”
卓東來說:“為了要等這麽樣一個機會,你的確費了很多心機,出了很多力,你實在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實在應該讓你殺了我的。”
他的聲音中並沒有什麽譏誚之意,因為他說的也隻不過是件事實而已。
“可是我一定要你知道,要殺我這麽樣一個人,並不是件容易事,我不能讓你得之太易。”卓東來說,“何況你就算殺了我也沒有用的。”
高漸飛一直在聽。
他隻有聽。
此時此刻,每個人都隻有聽卓東來一個人說,除了他之外,別人能說什麽?
他忽然說出一句話,讓每個人都吃了一驚。
“如果你殺了我,你也死定了。”卓東來對小高說,“如果你那一劍真刺入了我胸膛,就在那一瞬間,你也必死無疑,而且很可能比我死得還快。”
卓東來一向是個很少說謊的人,可是這一次他說的話,卻實在很難讓人相信。
小高忍不住問:“你是不是說如果我那一劍刺殺了你,我死得反而會比你還快?”
“是的。”
“為什麽?”
“因為我知道世上最少有五種暗器是的確能見血封喉,能夠在一瞬間就致人於死。”卓東來說,“江湖中最少有三個人會使用這一類的暗器。”
“哦?”
“最重要的一點是,我也知道這三個人之中,已經有一個人到了這裏,已經用那五種暗器之中的一種對準了你的背。”
卓東來說:“如果你那一劍刺了我胸膛,那時一定會高興極了,得意極了,無論誰在那種時候都難免會疏忽大意的,你也不會例外。”
這無疑也是事實。
“就在你最高興、最得意的時候,你就會忽然覺得後背上好像被蟲子咬了一口。”卓東來說,“你就會忽然倒了下去,你倒下去時心跳就已停止,那時候我大概還沒有死。”
小高的背上已經在流冷汗。
卓東來悠然說:“可是現在你已經可以放心了,因為現在我還沒有死,他大概暫時還不敢出手,因為這個人也跟我們一樣,一向不太願意做沒有把握的事。”
“這個人是誰?”
“你想要知道這個人是誰,就得先想通三件事。”卓東來對小高說。
“三件什麽事?”
“第一,公孫兄弟怎麽能未卜先知,在五天前就已知道大鏢局裏要發生這麽重大的變化,及時趕來這裏?”卓東來說,“第二,這位以輕紗蒙麵的舞者是從哪裏來?司馬超群本來要為朱猛殺了她,為什麽聽她說了兩個字就退了下去,而且好像變了一個人?”
小高想不通,兩件事都想不通。
卓東來又點醒他:“其實這兩件事也可以算作一件事!就好像一間屋子雖然有兩個門,可是隻要用一把鑰匙就可以打開了。”
小高苦笑:“可惜我沒有這把鑰匙,我也不知道要到哪裏去找。”
“鑰匙通常都在活人身上,人死了,就用不著帶鑰匙了。”卓東來淡淡地說,“可是你要找這把鑰匙,卻不妨到死人身上去找。”
“這個死人是誰?”
“公孫兄弟既然能未卜先知,他們能及時趕來,當然是有人要他們來的。”卓東來問,“可是又有什麽人能在五天之前,就已算準我與司馬三十年的交情會毀於一瞬之間呢?”
他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隻有一個人。”卓東來說:“我與司馬反目,就是為了這個人。”
“這個人是個死人?”
“是的,本來應該是個死人的。”卓東來說,“她知道她死了之後,司馬一定不會放過我,因為她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在我們之間擺下了一把毒刀。”
小高的眼睛裏忽然間發出了光,忽然問卓東來:“一個女人把另外一個女人扮成自己,難道能瞞得過她自己的丈夫?”
“如果她活著,當然瞞不過。”卓東來說,“可是如果她已死了幾天,情況就不同了。”
他說:“一個人死了幾天之後,肌肉已扭曲僵硬,容貌本來就會改變,如果她是被吊死的,改變得當然更多、更可怕,無論什麽人都會被她瞞過去的。”
小高歎了口氣:“一個人回家時如果驟然發現自己的妻子兒女都已慘死,無論對什麽事大概都不會看得太清楚了。”
卓東來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如果他忽然又發現他的妻子並沒有死,他會變得怎麽樣?”
“這時候他大概就會忽然變得好像是另外一個人了。”
小高又長聲歎息:“這究竟是為了什麽呢?一個女人怎麽能狠得下這種心,怎麽能做得出這種事情來?”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種人是什麽事都做得出的,不管他是男、是女都一樣。”卓東來說,“你想不通,隻因為你不是這種人。”
“你呢?”小高問卓東來,“你是不是這種人?”
“我是。”
03
司馬超群慘白的臉上已全無血色,連朱猛看了都為他難受得要命。
那銷魂的舞者卻仍伏在地上,就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卓東來在說什麽。
卓東來冷冷地看著她:“其實我並不怪你,因為我們本來就是同一種人。”卓東來說:“你當然也早已看出來,大鏢局有三個人一直和我不對的,也隻有他們三個人能對付我,所以你早就在暗中和他們暗通聲息,所以現在你才能把他們及時找來。”
舞者無語。
“你這麽樣做,隻不過是為了保護你自己而已。”卓東來說,“我本來絕對不會因此而對你下毒手的,隻可惜你走錯了一步。”
他的聲音竟忽然又變了,又用他那種獨特的語調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管你為什麽,你都不應該這麽樣對司馬超群。”
從外表看起來,卓東來並不是一個凶暴惡毒的人,可是每當他用這種口氣說話的時候,無論誰聽見都會覺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最了解他的當然還是司馬超群。
每次他聽見他用這種口氣對一個人說話時,那個人等於已經判了死刑。
“你不能動她!”
司馬忽然縱身一掠,用自己的身子擋在那神秘的舞者之前,厲聲道:“不管她做了什麽,我都不怪她。這些年來,一直是我對不起她,就算我死在她手裏,我也不許你動她毫發。”
卓東來的臉色忽然變了,瞳孔忽然收縮,忽然大吼:“小心!”
他的警告還是遲了一步。
地上的舞者已躍起,淒聲而呼:“你要死,你就去死吧!”
呼聲中,三點寒星暴射而出,飛擊司馬的背。
卓東來用左腳鉤倒司馬,以右掌橫切小高的軟脅,小高撤劍柄,卓東來用一直捏住劍尖的左手將長劍一帶,劍柄已到了他右手裏。
這幾個動作幾乎都是在同一刹那間完成的,快得令人不可思議。
可惜他又遲了一步。
司馬的身子雖然被鉤倒,三件暗器中雖然有兩件打歪了,其中還是有一件打入了他左肩下的臂。
卓東來連考慮都沒有考慮,揮手一劍削出,劍光一閃間,已經將司馬這條手臂通肩削了下來。
蝮蛇噬手,壯士斷腕。
小高也知道暗器中必有劇毒,要阻止毒性蔓延,要救司馬的命,這是唯一的法子。
但他卻還是要問自己——如果他是卓東來,能不能在這一瞬間下得了這種決斷,是不是能下得了手?
劍風**起了舞者蒙麵的輕紗,露出了她的臉。
吳婉。
這個神秘的舞者果然是吳婉。
04
斷臂落下,鮮血飛濺,司馬超群的身子卻仍如標槍般站在那裏,屹立不倒。
劍光又一閃,直取吳婉。
司馬竟用一隻沒有斷的手,赤手去奪卓東來的劍鋒。
“你不能動她。”司馬的聲音淒慘嘶啞,“我說過,不管我死活,你都不能動她。”
他的臂已斷,氣卻未斷。
卓東來這一劍竟似被他這股氣逼住了,再也無法出手。
“吳婉,我還是不怪你,”司馬說,“你走吧。”
吳婉看著他,用一種沒有人能形容的眼神看著她的丈夫。
“是的,我要走了,”她輕輕地說,“我本來就應該走了。”
可是她沒有走。
她忽然撲過去,抱住了他,把她的臉貼在他的斷臂上。用她的臉阻住了他傷口流出來的血。
血流在她臉上,淚也已流下。
“可是我這一生已經走錯了一步,已經不能再錯。”吳婉說,“這一次我絕不會再走錯的。”
她已經選好了她要走的路。
唯一的一條路。
卓東來手中的劍仍在。
吳婉忽然緊抱著她的丈夫,向劍尖上撞了過去,劍鋒立刻刺入了她的後背,穿過了她的心髒,再刺入司馬的心髒。
這柄劍本來就是無比鋒利的寶劍。
這一劍就穿透了兩顆心。
“同同,”吳婉呻吟低語,“同同,我們總算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的,總算死在一起了。”
這就是她這一生中說的最後一句話。
“寶劍無情,英雄無淚。”
司馬超群還是標槍般站在那裏,還是沒有流淚。
他至死都沒有倒下,他至死都沒有流淚。
05
英雄的淚已化作碧血。
劍上卻仍然沒有血,隻有一點淚痕,可是現在連這一點神秘的淚痕,都仿佛已被英雄的碧血染紅了。
劍仍在卓東來手裏,卓東來在凝視著劍上的淚痕。
他沒有去看司馬,也沒有去看吳婉。
他的眼中更不會有淚。
可是他一直都在癡癡地看著這一點淚痕,就像忽然發現了這一點淚痕中,有一種神秘而邪惡的力量,所有的不幸都是被它造成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說:“今天來的三個人,真正可怕的並不是公孫兄弟,而是第三個人。”
卓東來的聲音冰冷。
“這個人本來是不該死的,因為他太聰明、太厲害,他的暗器和易容術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如果他剛才悄悄地走了,我也許會裝作不知道的,因為我以後一定還會用得到他。”
“他還沒有走?”
“他沒有走,”卓東來說,“因為他自己也知道他已做錯了一件事,我已經不會讓他走了。”
他忽然轉身,麵對那白頭盲眼的老樂師,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計先生,難道你真的以為我認不出你來了?”
白頭樂師一直站在燈光與黑暗之間的第一片朦朧中,光也朦朧,人也朦朧。
那個梳著辮子的小女孩,也一直抱著琵琶站在他身邊,蒼白的臉上既沒有悲傷之色,也沒有恐懼之意,也不知道是因為她根本什麽都看不見,還是因她已經完全麻木。
白頭樂師一隻手持洞簫,一隻手扶著她的肩,臉上也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計先生,”卓東來又對他說,“三星奪命,兩步易形,一計絕戶,計先生,你的易容之術的確高明,你的手段更高。”
白頭樂師居然開口說話了,居然說:“多謝誇獎,多謝多謝。”
“計先生,你要吳婉來作蝶舞之舞,在一瞬間就把雄獅堂的朱堂主和司馬超群兩個人的鬥誌全都毀了。”卓東來說,“這一招你做得真高。”
“多謝多謝。”
“白頭的樂師伴著他楚楚動人的小孫女賣唱於街頭,誰也不會仔細去看這個瞎了眼的白發老翁。所以你就扮成了他,帶著他的孫女到這裏來,用盲者的歌來掩飾、襯托吳婉的舞,用她的舞來吸引別人的注意。”
卓東來說:“那位白頭樂師的容貌雖然沒有人會去分辨,他的簫聲遠非你的簫聲能及,這是大家都可以分辨得出的。隻不過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也沒有人會去注意這一點了。”
“你說得對,”計先生居然承認,“我的想法確實是這樣子的。”
“計先生,你實在是位人才,了不起的人才,我一直都很佩服。”
卓東來溫和客氣的語聲忽然又變了,又用那種獨特的口氣說:“可是你實在不應該把你的絕戶針交給吳婉的,這件事你實在做錯了。”
計先生歎了口氣,用一種充滿了悲傷與後悔的聲音,歎息著說:“我承認我錯了,雖然我從未想到吳婉會用它去對付司馬,但司馬卻已因此而死。我早就應該想到卓先生一定會把這筆賬算在我身上的。”
“也許你當時隻想到要別人的命,卻忘了那也是你自己防身護命的利器。”
計先生也承認。
“不管怎麽樣,我都不該把那筒針拿去給別人的。”他又歎了口氣,用一種耳語般的聲音告訴卓東來,“幸好我自己還有幾筒。”
他的聲音很低,就好像在對一個知心的朋友,敘說他心裏的秘密。
卓東來一定要很注意地去聽才能聽得到。
就在他聽的時候,計先生的絕戶針已經打出來了,分別從他的雙手衣袖和他手裏那管洞簫裏打出來,這三筒針已足夠將卓東來所有的退路全部封死。
一筒三針,已足追魂奪命,何況是三筒?
何況它的針筒和機器都是經過特別設計的,速度也遠比世上大多數暗器快得多。
可惜卓東來更快。他根本沒閃避,但是他手上的劍已劃出了一道光芒耀眼的圓弧。劍氣激**回旋,就好像渾水中,忽然湧出的一個力量極強大的漩渦。
九點寒星在一刹那間就已被這股力量卷入了這個漩渦,等到劍光消失時,三筒針也不見了。
計先生的心也沉了下去。
高漸飛是學劍的人,已經忍不住要大聲稱讚。
“好劍法!”
卓東來微笑著說:“你的劍也是把好劍,好極了。”
他忽然又轉臉去問計先生:“剛才我說話的時候也是個好機會,你為什麽不乘機把你剩下的那筒針打出來?”
計先生的手握緊,握住了滿把冷汗。
“你怎麽知道我還有兩筒針,你連我有幾筒針都知道?”
“你的事我大概都知道一點。”卓東來說,“大概比你想象中還要多一點。”
計先生又開始歎息。
“卓先生,你的確比我強,比所有的人都強,你的確應該成功的。”他黯然道,“從今以後,我絕不會再叛你。”
“從今以後?”卓東來仿佛很詫異,“難道你真的認為你還有‘以後’?”
計先生的臉色沒有變,一個人經過易容後,臉色是不會變的。
可是他全身上下的樣子都變了,就像是一條驟然麵對仙鶴的毒蛇一樣,變得緊張而扭曲。
“你要我怎麽樣?”他問卓東來,“隨便你要我怎麽樣都行。”
卓東來點了頭。
“我也不想要你怎麽樣,隻不過要你做一件最簡單的事而已。”他說,“這件事是人人都會做的。”
計先生居然沒有發現他的瞳孔已收縮,居然還在問他:“你要我去做什麽事?”
卓東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要你去死。”
死,有時的確是件很簡單的事。
計先生很快就死了,就在卓東來掌中的劍光又開始閃起光芒時,他就死了。
劍光隻一閃,就已刺入了他咽喉。
高漸飛又不禁出聲而讚:“好劍法,這一劍好快。”
卓東來又微笑:“你的劍也是把好劍,比我想象中更好,我好像已經有點舍不得還給你了。”
06
朱猛一直沒有動,而且一直很沉默。
他本來絕不是這樣的人,司馬的死本來一定會讓他熱血沸騰,振臂狂呼而起。
他沒有動,就因為司馬的死忽然讓他想起了許多事,每件事都像是杆長槍一樣,刺入了他的心。
——吳婉為什麽要這麽樣做?是為了報複?還是為了保護自己?
一個人自己做錯了事,卻將錯誤發生的原因歸咎到別人身上,自己心裏非但沒有悔疚,反而充滿了仇恨,反而要去對別人報複。這種行為本來就是人類最原始的弱點之一。
一個人為了自己做錯了事,而去傷害別人來保護自己,這種心理也是一樣的。
自私,就連聖賢仙佛都很難勘破這一關,何況凡人?
但是朱猛的想法卻不同。
他忽然想到吳婉這樣做很可能隻不過是因為深愛司馬,已經愛得身不由己,無可奈何了。
愛到了這種程度,愛成了這種方式,愛到終極時,就是毀滅。
所以她就自己毀了,不但毀了自己,也要毀滅她所愛的。
司馬能了解這一點,所以至死都不怨她。
蝶舞呢?
在卓東來命令他的屬下夜襲雄獅堂時,蝶舞為什麽要逃走?寧可被卓東來利用也要逃走?
她為了“愛”而走的?還是為了“不愛”而走的?
如果她也像吳婉深愛司馬一樣愛朱猛,卻認為朱猛對她全不在乎,她當然要走。
如果她根本不愛朱猛,當然更要走。
可是她如果真的不愛,為什麽又要對朱猛那麽在乎?為什麽要死?
不愛就是恨,愛極了也會變成恨,愛恨之間,本來就隻不過是一線之別而已。
究竟是愛是恨?有誰能分得清?這種事又有誰能想得通?
朱猛忽然狂笑。
“司馬超群,你死得好,死得好極了。”他的笑聲淒厲如猿啼,“你本來就應該死的,因為你本來就是個無可救藥的呆子。”
等他笑完了,卓東來才冷冷地問:“你呢?”
“我比他更該死。”朱猛說,“我早就想把頭顱送給別人,隻可惜別人不要,卻要我死在你手裏,我死得實在不甘心。”
小高忽然大聲道:“你死不了的。”
他一步就躥了過來,和朱猛並肩而立,用力握住了朱猛的臂:“誰要動他,就得先殺了我。”
卓東來看看小高,就好像在看著一個被自己寵壞了的孩子一樣,雖然有點生氣,卻還是充滿憐惜。
“不管你怎麽對我,我一直都沒有動你,你要我死的時候,我也沒有動你。”卓東來說,“我相信你已經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了。”
小高不能否認!
“我當然明白,”他說,“你要把我造成第二個司馬超群。”
卓東來黯然歎息。
“他是我這一生中唯一的朋友,不管他怎麽樣對我,我對他都沒有變。”
“我相信。”
“你信不信我隨時都可以殺了你?”
“你的武功劍法之高,我的確比不上,你有心計,天下更無人能及。”高漸飛說,“你剛才說那位計先生是個了不起的人才,其實真正了不起的並不是他,而是你,誰也不能不佩服。”
他盯著卓東來,忽然也用卓東來那種獨特的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可是你就算殺了我也沒有用的,我就算死也不能讓你動朱猛。”小高說:“何況我還有一股氣,隻要我這股氣還在,你還未必能勝得了我。”
一股氣?
這一股氣是一股什麽樣的氣?是正氣?是俠氣?是勇氣?是義氣?還是把這幾種氣用男兒的血性混合成的一股血氣?
卓東來的瞳孔又漸漸開始收縮。
“我也不能不承認你的確有一股氣在。”他問小高,“可是你的劍在哪裏?”
“在你手裏。”
“在我手裏,就是我的了。”卓東來又問,“你還有沒有劍?”
“沒有。”
卓東來笑了:“你沒有,我有。”
有劍在手,劍已出鞘。
劍是一柄吹毛斷發的利器,手也是一雙可怕的手,甚至比劍更可怕。
這雙手殺過人後,非但看不見血,連一點淚痕都沒有。
“如果你一定要這麽樣做,你就這麽樣做吧。”卓東來說,“也許這就是你的命運,一個人的命運是誰也沒法子改變的。”
他這個人、他這雙手、他這把劍,確實可以在一瞬間決定一個人的生死和命運。
朱猛忽然又仰麵而笑:“大丈夫生有何歡,死有何懼?這兩句話的意思,我朱猛直到今日才總算明白了。”他的笑聲漸低:“高漸飛,我朱猛能交到你這個朋友,死得總算不冤,可是你還年輕,你犯不著為我拚命。”
說到這裏,他忽然用腳尖挑起公孫寶劍落在地上的那把劍,一手抄住,曲臂鉤在他的後頸上,隻要他的手一用力,他的人頭就要落地。
但是他的手已經被小高握住,又用另一隻手握住了劍鋒,“叮”的一聲響,一柄劍已被他從劍鍔處齊柄拗斷。
朱猛瞧著他厲聲問:“你為什麽不讓我死?”
“你為什麽要死?”
“因為我要你活下去。”朱猛說,“我本來早就應該死的,我死了後,你就用不著再去跟卓東來拚命,我也可以算死得其時,死而無憾,也不算白活了這輩子。”
“你錯了。”高漸飛說,“現在你是死是活已經與我們今日這一戰全無關係,不管你是死是活,這一戰已勢在必行。”
“為什麽?”
“因為現在卓東來已經不會放過我。”高漸飛說,“我若不死,他就要死在我手裏,若是我此刻就能殺了他,就絕不會饒他活到日出時。”
他用力握緊朱猛的手:“你剛才說的兩句話也錯了,大丈夫既生於世,要活,就要活得快快樂樂,要死,也要死得有價值。”高漸飛說:“現在你若死了,隻不過白白陪我送給別人一條命而已,死得實在一文不值。”
卓東來忽然笑了笑:“他說得對,等他死了,你再死也不遲,為什麽要急著把這條命送出去?難道你以為我會謝謝你?”
“今日我若不死,我不但要助你重振雄獅堂,而且還要整頓大鏢局。”小高說,“我們來日方長,還大有可為,隻要我們還活著,就千萬不要輕言‘死’字。”
卓東來又歎了口氣:“這句話他也說得對,人活著為什麽要死?為什麽要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輕賤?”他歎息著說:“隻可惜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誰都難免一死,無論誰都不能例外。”
他看著小高,瞳孔已收縮。
“現在你就已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卓東來說,“因為你又做錯一件事。”
“什麽事?”
“你剛才不該將那柄劍拗斷的。”卓東來說,“如果有劍在手,你大概還可以抵擋我三十招,可是現在,我在十招間就能取你的性命。”
這句話他剛說完,就聽見一個人用一種冷淡而高傲的聲音說:“這一次錯的恐怕是你了。”
07
曙色漸臨,使得燈光漸感暗淡,荒山間已有一陣乳白色的晨霧升起。
迷霧中,忽然出現了一個霧一般不可捉摸的人,手裏還提著口比他這個人更神秘的箱子。
“蕭淚血,是你。”
“是我。”蕭淚血冷冷淡淡地說,“你大概以為我已經不會來了,因為你對你的君子香一定很有把握。”他說:“其實你也應該知道,像這樣的君子通常都是不太可靠的。”
卓東來長長歎息:“蕭淚血,蕭先生,你為什麽總是要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呢?”
“大概因為我天生就是這種人吧!”
“我不喜歡這種人,很不喜歡。”卓東來的聲音已恢複冷靜,“我以前也曾遇到過這種人。”
“現在他們是不是都已死在你手裏?”
“是的。”
“你是不是想激我出手?”
“是。”
卓東來麵對霧中的人影,居然完全沒有一點畏懼之意。
“我說過,如果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誰也逃不過的。”他的聲音聽來居然也和蕭淚血一樣,一樣冷淡而高傲,“可是我也相信,你自己恐怕也未必有把握能斷定,今日究竟是誰要死在誰手裏?”
朱猛吃驚地看著他,就好像從來都沒有看見過這個人一樣。
因為他從來都沒有想到卓東來是這麽樣一個人,這麽驕傲。
因為他也不知道一個人的內心如果充滿了自卑,往往就會變成一個最驕傲的人。
何況卓東來的手裏還有“淚痕”。
有的人相信命運,有的人不信。
可是大多數人都承認,冥冥中確實有一種冷酷而無情的神秘力量,這個世界上確實有些無法解釋的事竟是因為這種力量而發生的。
——寶劍初出,已經被神鬼共嫉,要將鑄劍者的一個親人作為這柄劍的祭禮,一定要用這個人的鮮血,才能洗掉鑄劍者滴落在劍上的淚痕,才能化去這柄劍的暴戾凶煞之氣。
蕭淚血呢?
他相信不相信呢?
霧中的人還是像霧一般不可捉摸,誰也猜不出他的心事。
但是他卻忽然問小高:“高漸飛,你的劍還在不在?”
“不在了,我已經沒有劍。”小高說,“我沒有,他有。”
“這就是你的靈機。”蕭淚血說,“你失卻你的劍,是你的運氣,你拗斷那柄劍,是你的靈機。”
“靈機?為什麽是我的靈機?”高漸飛說,“我不懂。”
“因為我隻肯將我的破劍之術傳給沒有劍的人。”蕭淚血說,“你的手裏如果還有劍,如果你沒有拗斷那柄劍,我也不肯傳給你。”
“傳給我什麽?破劍之術?”小高還是不懂,“什麽叫破劍之術?”
“天下沒有破不了的劍法,也沒有折不斷的劍,更沒有不敗的劍客。”蕭淚血說,“如果你用的兵器和招式適當,隻要遇到使劍的人,你就能破其法、折其劍、殺其人,這就叫破劍之術。”
他的聲音仿佛也充滿一種神秘的力量。
“二十年前,我將天下使劍的名家都視如蛇蠍猛獸。可是現在,我卻已將他們視如糞土。”蕭淚血說,“現在他們在我眼中看來,都已不堪一擊了。”
他忽然又問小高:“高漸飛,你的靈機還在不在?”
“好像還在。”
“那麽你過來。”
“卓東來呢?”
“他可以等一等,我不會讓他等多久的。”
08
卓東來看著小高走過去,非但沒有阻攔,而且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就好像他很願意等,等小高練成那種破劍之術。
可惜他一定練不成的,卓東來告訴自己:就算蕭淚血真的有破劍之術,也絕不是短短片刻間就可以練得成的。
可是他們兩個人之間,也許的確有種神秘而不可解釋的關係存在,能夠使他們的心靈溝通。
也許小高真的能用那一點靈機領會到破劍之術的奧秘。
卓東來雖然一直在安慰自己,心裏卻還是感到有一種巨大的壓力。
因為他對蕭淚血這個人一直都有種無法解釋的恐懼,總覺得這個人好像天生就有一種能夠製他的能力——一種已經被諸神諸魔祝福詛咒過的神秘能力,一種又玄妙又邪惡的能力。
蕭淚血已經打開了他的箱子。
這時候天已亮了,旭日剛剛升起,東方的雲堆中剛剛有一線陽光射出。
就在這一瞬間,隻聽見“咯、咯、咯、咯”四聲聲響,蕭淚血手裏已經出現了一件神奇的武器。
自東方照射過來的第一線陽光,也就在這一瞬間,剛好照在這件武器上,使得它忽然閃起一種又玄妙、又邪惡的光彩。
沒有人見過這種武器,也沒有人知道它究竟有什麽巧妙之處。
卓東來的眼睛裏忽然也發出了光。
也就在這一瞬間,他心裏忽然也有一點靈機觸發,忽然間就已經想到了一個十拿九穩的法子,絕對可以在瞬息間將高漸飛置之死地。
他的身體裏忽然間就充滿了信心和力量,一種他從來未曾有過的巨大力量,連他自己都被震撼。
這種感覺就好像忽然也有某種神靈,帶著對生命的詛咒降臨到他身上。要借他的手,把一個人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滅。
這口箱子裏本來就好像鎮著個勾魂奪命的惡鬼,隻要箱子一開,就一定有一個人的性命會被奪走,也被鎖入這口箱子裏,萬劫不複。
卓東來一向不信神鬼仙佛,可是他相信這件事,就正如他相信這個世界上,的確有某種人類無法解釋的力量存在。
因為現在他自己也已經感覺到這種力量。
蕭淚血已經把手裏的武器交給了小高。
“現在你不妨去吧,去把卓先生的命帶回來。”他說,“這件武器至今還沒有在世上出現過,以後恐怕也不會再出現了。”
蕭淚血的聲音也像是來自幽冥的惡咒:“因為上天要我創出這件武器,就是為了要用它來對付卓先生的,它出現的時候,就是卓先生的死期,不管它在誰的手裏都一樣,都一樣能要他的命。”
09
密密的雲層又遮住了陽光,連燈光也已熄滅,天色陰沉,殺機已動,連神鬼都無法挽回。
高漸飛已飛鳥般掠過來。
卓東來的眼睛針子般盯著他手裏的武器,忽然大聲把手裏的“淚痕”向小高擲了過去。
“這是你的劍,我還給你。”
沒有人能想得到他這一著,小高也想不到。
這柄劍已跟隨他多年,始終都在他身邊,已經變成他生命中極重要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說已經變成他身體的一部分,已經和他的骨肉血脈結成一體。
所以他連想都沒有想,就接下了這柄劍——用他握劍的手接下了這柄劍,就好像已經完全忘記他這隻手裏,本已經握住了一件破劍的武器。
在這一瞬間,他好像已經完全沒有思想,完全不能控製自己。
因為一個有理性的人隻有在這種情況下,才會做出這麽愚蠢的事。
卓東來笑了。
現在小高又有了劍,可是破劍的武器卻已經被他奪在手裏。
他是個智慧極高的人,眼睛也比別人利,蕭淚血說的話又太多了一點,讓他有足夠的時間把這件形式構造都極奇特的武器看得很清楚,而且已經看出了這件武器確實有很多地方可以製住對手的劍,甚至已經看出了運用它的方法。
無論他的對手是誰都一樣。
隻有蕭淚血這樣的人,才能創出這樣的武器,隻有卓東來這樣的人,才能把這麽樣一件事做得這麽絕。
朱猛的臉色慘變。
他想不到小高會做出這麽笨的事,以後的變化卻讓他更想不到。
高漸飛忽然又飛鳥般飛掠而起,抖起了一團劍花,向卓東來刺了過去。
他本來不該先出手的,可是他一定要在卓東來還沒有摸清這件武器的構造和效用時,取得先機。
他無疑也低估了卓東來的智慧和眼力。
耀眼的劍光中仿佛有無數劍影閃動,可是劍隻有一柄。
這無數道劍影中,當然隻有一招是實。
卓東來一眼就看出了哪一招是實招,對這種以虛招掩護實招的攻擊技術,他遠比世上大多數人都了解得多。
他也看出了這件武器上最少有四五個部分的結構,都可以把對方的劍勢封鎖,甚至可以乘勢把對方的劍奪下來,然後再進擊時就是致命的一擊了。
但是他並不想做得這麽絕。
對於運用這件武器的技巧,他還不純熟,為什麽不先借小高的劍來練習練習?
他已經有絕對的把握,可以隨時要小高的命。
所以他一點都不急。
小高的劍刺來,他也把掌中的武器迎上去,試探著用上麵的一個環去鎖小高的劍。
“叮”的一聲,劍與鉤相擊,這件武器竟突然發出了任何人都料想不到的妙用,突然竟有一部分結構彈出,和這個環配合,就好像一個鉗子一樣,一下子就把小高的劍鉗住。
卓東來又驚又喜,他實在也想不到這件武器竟有這麽大的威力。
讓他更想不到的是,小高的這柄劍竟然又從這件武器中穿了出來。
這本來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構造這麽複雜巧妙的武器,怎麽可能讓對方的劍從中間穿過來?
難道這件武器的結構,本來就故意留下了一個剛好可以讓一柄劍穿過去的空隙?小高故意讓自己的劍被鎖住,就是為了要利用這致命的一招?
卓東來已經不能去想這件事了。
就是這電光石火般的一刹那間,小高的劍已刺入了他的心口,隻刺入了一寸七分,因為這柄劍隻有這麽長。
可是這麽長就已足夠,一寸七分剛好已經達到可以致命的深度,剛好刺入了卓東來的心髒。
——這件武器本來就是特地創出來對付卓東來的。
——因為隻有卓東來才能在那片刻間看出這件武器的構造,隻有卓東來才會用自己掌中的劍去換這件武器,別的人非但做不到,連想都想不到。
——不幸的是,卓東來能想到的,蕭淚血也全都先替他想到了,而且早已算準了他會這麽做。
——這件武器本來就是蕭淚血特地布置下的陷阱,等著卓東來自己一腳踏進去。
現在卓東來終於明白了。
蕭淚血冷冷地看著他:“你記不記得我說過,無論這件武器在誰手裏,都可以置你於死地,就算在你自己手裏也一樣!”他的聲音更冷漠,“你應該知道我說的一向都是實話。”
卓東來慘笑。
他的笑震動了他的心脈,也震動了劍鋒,他忽然又覺得心頭一陣刺痛,因為劍鋒又刺深了一分,他的生命距離死亡也隻有一線了。
小高輕輕地把這柄劍拔了出來,那件武器也輕輕地從劍上滑落。
雲層忽又再開,陽光又穿雲而出,剛好照在這柄劍上。
卓東來看著這柄劍,臉上忽然露出恐懼之極的表情。
“淚痕呢?”他嘶聲問,“劍上的淚痕怎麽不見了?難道我……”
他沒有說出這個讓他死也不能瞑目的問題。
——難道他也是蕭大師的親人?難道他那個從未見過麵的父親就是蕭大師?所以他一死在劍下,淚痕也同時消失?
——抑或是鬼神之說畢竟不可信,劍上這一點淚痕忽然消失,隻不過因為此刻剛好到了它應該消失的時候?
沒有人能回答這問題,也許那亭中的老人本來可以回答的,隻可惜老人已死在卓東來手裏。
蕭淚血要去問這個老人的,也許就是這件事,如果老人將答案告訴了他,他也許就不會將卓東來置於死地。
可惜現在一切都已太遲了。
卓東來的心脈已斷,至死都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樣的結局,豈非也是他自己造成的?
10
在陽光下看來,劍色澄清如秋水,劍上的淚痕果然已消失不見。
高漸飛癡癡地看著這柄劍,心裏也在想著這些事。
他也不明白。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想到要去問蕭淚血。
蕭淚血卻不在,卓東來的屍體和那件武器也已不在。
朱猛告訴小高:“蕭先生已經走了,帶著卓東來一起走的。”他心裏無疑也充滿震驚和疑惑,“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小高遙望著遠方,遠方是一片晴空。
“不管這是怎麽回事,現在都已經沒關係了。”小高悠悠地說,“從今而後,我們大概也不會再見到蕭先生。”
燈光已滅,提燈的人也已散去,隻剩下那個瞎了眼的小女孩,還抱著琵琶站在那裏。
陽光雖然已普照大地,可是她眼前卻仍然還是一片黑暗。
高漸飛心裏忽然又有種說不出的感傷,忍不住走過去問這個小女孩。
“你爺爺呢?你爺爺還在不在?”
“我不知道!”
她蒼白的臉上完全是一片空白,什麽都沒有,連悲傷都沒有。
可是無論誰看到她,心裏都會被刺痛的。
小女孩什麽話都沒有說,卻緊緊地抱住了她的琵琶,就好像一個溺水的人,抱住了一根浮木一樣。
——難道她這一生中唯一真正屬於她所有的就是這把琵琶?
“現在你要到哪裏去?”小高問,“以後你要幹什麽?”
問出了這句話,他就已經在後悔。
這句話他實在不該問的,一個無親無故、無依無靠的小女孩,怎麽會想到以後的事?她怎麽能去想?怎麽敢去想?你讓她怎麽回答?
想不到這個永遠隻能活在黑暗中的小女孩,卻忽然用一種很明亮的聲音說:“以後我還要唱。我要一直唱下去,唱到我死的時候為止。”
11
默默地看著被他們送回來的小女孩抱著琵琶走進了長安居,小高和朱猛的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我相信她一定會唱下去的。”朱猛說,“隻要她不死,就一定會唱下去。”
“我也相信。”
小高說:“我也相信如果有人不讓她唱下去,她就會死的。”
因為她是歌者,所以她要唱,唱給別人聽。縱然她唱得總是那麽悲傷,總是會讓人流淚,可是一個人如果不知道悲傷的滋味,又怎麽會了解歡樂的真諦?又怎麽會對生命珍惜?
所以她雖然什麽都沒有,還是會活下去。
如果她不能唱了,她的生命就會變得毫無意義。
“我們呢?”
朱猛忽然問小高:“我們以後應該怎麽樣做?”
小高沒有回答這句話,因為他還沒有想出應該怎麽樣回答。
可是他忽然看見了陽光的燦爛,大地的輝煌。
“我們當然也要唱下去。”高漸飛忽然挺起胸膛大聲說,“雖然我們唱的跟她不同,可是我們一定也要唱下去,一直唱到死。”
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劍客的劍、文人的筆、英雄的鬥誌,都是這樣子的,隻要是不死,就不能放棄。
朝陽初升,春雪已融,一個人提著一口箱子,默默地離開了長安古城。
一個沉默平凡的人,一口陳舊平凡的箱子。
《英雄無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