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屠場

01

二月二十四。

長安。

黎明之前。

天空一片黑暗,比一天中任何時候都黑暗。高漸飛一個人坐在黑暗中,冷得連血都仿佛已結冰。

“我沒有錯。”他一直不斷地告訴自己,“我沒有對不起朱猛,也沒有對不起她,我沒有錯。”

愛的本身並沒有錯。無論任何一個人愛上另外一個人都不是錯。

他愛上蝶舞時,根本不知道蝶舞是朱猛的女人,他連想都沒有想到過。

可是每當他想起朱猛看到蝶舞時麵上的表情,他心裏就會有種刀割般的歉疚悔恨之意。

所以他走了。

他本來也想撲過去,抱住血泊中的蝶舞,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拋開,抱住這個他一生中唯一的女人,照顧她一輩子,愛她一輩子——不管她的腿是不是斷了,都一樣愛她。

可是朱猛已經先撲過去抱住了她,所以他就默默地走了。

他隻有走。

——他能走多遠?該到什麽地方去?要走多遠才能忘記這些事?

這些問題有誰能替他回答?

距離天亮的時候越近,大地仿佛越黑暗,小高躺下來,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仰視著黑暗的穹蒼。

然後他就閉上了眼睛。

——既然睜開眼睛也隻能看到一片黑暗,閉上眼睛又何妨?

“這樣子會死的。”

他才剛閉上眼睛,就聽見一個人冷冷地說:“今年冬天長安城裏最少也有四五個人是這樣子凍死的,凍得比石頭還硬,連野狗都啃不動。”

小高不理他。

——既然活得如此艱苦,死了又何妨?

可是這個人偏偏不讓他死。

他的下顎忽然被扭開,忽然感覺到有一股熱辣辣的東西衝入了他的咽喉,流進了他的胃。

他的胃裏立刻就好像有一團火焰在燃燒,使得他全身都溫暖起來。

他睜開眼,就看見一個人石像般站在他麵前,手裏提著口箱子。

一個不平凡的人,一口不平凡的箱子。

這個人如果想要一個人活下去,無論誰都很難死得了,就正如他想要一個人死的時候,無論誰都很難活得下去。

小高明白這一點。

“好酒。”他一躍而起,盡力做出很不在乎的樣子,“你剛才給我的是不是瀘州大曲?”

“好像是。”

“這種事你是瞞不過我的,別人在吃奶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喝酒了。”小高大笑,好像真的笑得很愉快,“有人天生是英雄,有些人天生是劍客,另外還有些人天生就是酒鬼。”

“你不是酒鬼,”這個人冷冷地看著小高,“你是個渾蛋。”

小高又大笑:“渾蛋就渾蛋,渾蛋和酒鬼有什麽分別?”

“有一點分別。”

“哪一點?”

“你看過就知道了。”

“看什麽?”小高問,“到哪裏去看?”

這個人忽然托住他的脅,帶著他飛掠而起,掠過無數重屋脊後才停下。

“這裏。”他說,“就是到這裏來看!”

這裏是一座高樓的屋脊,高樓在一片廣闊的園林中。

這座高樓就是長安居的第一樓。

02

天已經快亮了,在灰蒙蒙的曙色中看過去,花依舊紅得那麽高傲、那麽豔麗,奇怪的是,雪地上仿佛也飄落了一地的花。

“如果你認為那是花,你就錯了。”提著箱子的人說,“那不是花,那是血。”

小高的心在往下沉。

他知道那是血,也知道那是什麽人的血。

朱猛來的時候,已經將他屬下的死士埋伏在這裏,已經準備和卓東來決一死戰。

“可是你們也應該想到,卓東來也不會沒有準備。”提著箱子的人說,“這裏沒有他的人,隻因為他的人都在外麵,他知道你們要把人手埋伏在這裏,所以就在外麵把你們包圍。”

這一次卓東來屬下一共出動了三百二十人,都是他這兩天裏所能調集來的最佳人手。

“他們的人雖然幾乎比你們多幾倍,卓東來卻還是不敢輕舉妄動。”

“因為他知道雄獅堂這次來的人都是不怕死的好漢,都是來拚命的。”

“拚命?”提箱子的人冷笑,“你以為拚命就一定有用?”

他問小高:“如果你要跟我拚命會不會有用?我會不會嚇得不敢動手?”

他的問題尖銳而無情,令人根本無法回答,他也不準備要小高回答。

“有時拚命隻不過是送死而已。”他說,“卓東來怕的絕不是那些人。”

“他怕的是誰?”

“是你!”

小高笑了,苦笑:“你難道忘了我和司馬在大雁塔下的那一戰?”

“可是司馬不在長安。”

“他在哪裏?”

“在洛陽。”提箱子的人說,“他不是卓東來那樣的人,他也有朱猛的豪氣,隻不過他受到的牽製太多而已。”

“哦?”

“要做一個不敗的英雄絕不是件容易事。司馬超群的日子並不好過。”

提箱子的人在為司馬歎息,因為他自己心裏也有同樣的感觸。

“司馬不在長安,以卓東來一人之力,怎麽能對付你和朱猛?如果他的手下先動手,你們會不會放過他?”

小高看著雪地上落花般的血跡,背脊上忽然冒出了冷汗。

如果不是因為蝶舞,當時他和朱猛的確有很好的機會把卓東來斬殺於酒筵前。

“那是你們唯一的一次機會,卻被你們輕輕放過了,因為你走了。”提箱子的人說,“你當然應該走的,因為你是條男子漢,當然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和朱猛翻臉。”

他的聲音冷銳如尖刺:“可是你有沒有想到過,你走的時候,正好是朱猛最需要你的時候?你把一個斷了腿的女人留給朱猛,就認為自己已經是個很夠義氣的朋友,可是我卻認為你對卓東來更夠朋友,因為你把朱猛和雄獅堂的八十六個兄弟都留給了他。”

小高說不出話,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全身衣服都已被冷汗濕透。

“所以他們隻有跟卓東來的人拚命了,隻可惜拚命並不是一定有用的。”提箱子的人說,“你走了之後,這裏就變成了個屠場。”

他淡淡地問小高:“你知不知道屠場是什麽樣子的?”

小高慢慢地抬起頭,盯著他,聲音已因悲痛而嘶啞。

“我不知道,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因為那時候我也在這裏。”

“你就坐在這裏,看著那些人像牛羊般被宰殺?”

“我不但在看,而且看得很清楚,每一刀砍下去的時候,我都看得很清楚。”

“你是不是看得很愉快?”

“並不太愉快,也不太難受。”提箱子的人淡淡地說,“因為這本來就是你的事,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小高一直在抑製著的憤怒,終於像洪爐炸開時的火焰般迸出。

“你是不是人?”

“我是。”

“既然你是人,怎麽能坐在這裏看著別人像牛羊般被人宰殺?”小高厲聲向這個好像永遠都不會動一點情感的人說,“你為什麽不救救他們?”

這個人笑了,帶著種可以讓人連骨髓都冷透的笑意反問小高:“你為什麽不留下來救救他們,為什麽要一個人去躺在雪地上等死?”

小高的嘴閉住。

“如果你真的要死,也用不著自己去找死,因為卓東來已經替你安排好了。”這個人淡淡地說,“我知道他已經替你找到了一個隨時都可以送你去死的人。”

“要送我去死也不是件容易事。”小高冷笑,“他找的是誰?”

“能送你去死的人確實不多,可是他找的這個人殺人從未失手過。”

“哦?”

“你當然也知道,江湖中有些人是以殺人為生的,價錢要得越高的,失手的可能越少。”

“他找的這個人是不是價錢最高的?”

“是。”

“你也知道這個人是誰?”

“我知道。”提箱子的人說,“他姓蕭,劍氣蕭蕭的蕭,他的名字叫蕭淚血。”

“你就是蕭淚血?”

“是的。”

小高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隻有這種尖針般的刺激,才能使他自悲痛歉疚迷亂中驟然冷靜。

晨霧剛升起,他靜靜地看著這個比霧還神秘的人,輕輕地歎息了一聲。

“這實在是件很遺憾的事,我實在想不到你還要為錢而殺人。”

“我也想不到,我已經很久沒有為錢殺過人了。”蕭淚血說,“這種事並不有趣。”

“這次你為什麽要破例?”

蕭淚血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灰暗的冷眼裏卻露出種霧一般的表情。

“每個人身上都有條看不見的繩子,他一生中大部分時候也都是被這條繩子緊緊綁住的。”蕭淚血說,“有些人的繩子是家庭妻子兒女,有些人的繩子是錢財事業責任。”

他也凝視著小高:“你和朱猛這一類的人,雖然不會被這一類的繩子綁住,可是你們也有你們自己為自己做出來的繩子。”

“感情。”蕭淚血說,“你們都太重感情,這就是你們的繩子。”

“你呢?”小高問,“你的繩子是什麽?什麽樣的繩子才能綁得住你?”

“是一張契約。”

“契約?”小高不懂,“什麽契約?”

“殺人的契約。”

蕭淚血的聲音仿佛已到了遠方:“現在我雖然是個富可敵國的隱士,二十年前我卻隻不過是個一文不名的浪子,就像你現在一樣,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根,除了這口箱子外,什麽都沒有。”

“這口箱子是件殺人的武器,所以你就開始以殺人為生?”

“我殺的人都是該殺的,我不殺他們,他們也會死在別人手裏。”蕭淚血說,“我要的價格雖高,信用卻很好,隻要訂下了契約,就一定會完成。”

他的聲音中充滿諷刺,對自己的諷刺:“就因為這緣故,所以我晚上從來不會睡不著覺。”

“隻不過後來你還是洗手了。”小高冷冷地說,“因為你賺的錢已夠多。”

“是的,後來我洗手了,卻不是因為我賺的錢已經夠多,而是因為有一天晚上我殺了一個人之後,忽然變得睡不著了。”

蕭淚血握緊他的箱子:“對於幹我們這一行的人來說,這才是最可怕的事。”

“你那條繩子是怎麽留下來的?”

“那張契約是我最早訂下來的,契約上注明,他隨時隨地都可以要我去為他殺一個人,無論在什麽時候要我去殺什麽人,我都不能拒絕。”

“這張契約一直都沒有完成?”

“一直都沒有。”蕭淚血說,“並不是因為我不想去完成它,而是因為那個人一直都沒有要我去做這件事。”

“所以這張契約一直到現在還有效?”

“是的。”

“你為什麽要訂這麽樣一張要命的契約?”小高歎息,“他出的價錢是不是特別高?”

“是的。”

“他給了你多少?”小高問。

“他給了我一條命。”

“誰的命?”

“我的。”

蕭淚血說:“在我訂那張契約的時候,他隨時隨地都可以殺了我。”

“要殺你也不是件容易事。”小高又問,“這個人是誰?”

蕭淚血拒絕回答這問題。

“我隻能告訴你,現在這張契約已經送回來給我了,上麵已經有了一個人的名字。”

“一個要你去殺的人?”

“是的。”

“這個人的名字就是高漸飛?”

“是的。”

蕭淚血靜靜地看著高漸飛,高漸飛也在靜靜地看著他,兩個人都平靜得出奇。就好像殺人和被殺都隻不過是件很平常的事。

過了很久很久之後小高才問蕭淚血:“你知不知道朱猛的屍體在哪裏?”他說:“我想去祭一祭他。”

“朱猛還沒有屍體。”蕭淚血說,“他暫時還不會死。”

小高的呼吸仿佛停頓了一下子:“這一次他又殺出了重圍?”

“不是他自己殺出去的,是卓東來放他走的。”蕭淚血說,“他本來已經絕無機會。”

“卓東來為什麽要放他走?”

“因為卓東來要把他留給司馬超群。”蕭淚血說,“朱猛的死,必將是件轟動江湖的大事,這一類的事卓東來通常都會留給司馬超群做的。”

他慢慢地接著道:“要造就一位英雄也很不容易。”

“是的。”小高說,“確實很不容易。”

說完了這句話,兩個人又閉上了嘴,遠方卻忽然有一股淡淡的紅色輕煙升起,在這一片灰蒙蒙的曙色中看來,就像是剛滲入冰雪中的一縷鮮血。

輕煙很快就被吹散了,蕭淚血用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對小高說:“我要到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去,你也跟我來。”

那股紅色的輕煙是從哪裏升起的?是不是象征著某種特別的意思?

——是一種訊號?還是一種警告?

那個特別的地方究竟是什麽地方?蕭淚血為什麽要帶小高到那裏去?

有很多人殺人時都喜歡選一個特別的地方,難道那裏也是個屠場?

這裏不是屠場,看來也沒有什麽特別。這裏隻不過是個小小的土地廟而已,建築在一條偏僻冷巷中的一個小小土地廟。

廟裏的土地公婆也已被冷落了很久了,在這酷寒的二月淩晨,當然更不會有香火。

小高默默地站在蕭淚血身後,默默地看著這一雙看盡了世態炎涼,曆盡了滄海桑田卻始終互相廝守在一起的公婆,心裏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寂寞。

他忽然覺得這一雙自古以來就不被重視的卑微小神,遠比那些高踞九天之上、帶著萬丈金光的仙佛神祇都要幸福得多。

——蝶舞,你為什麽會是蝶舞?為什麽不是另外一個女人?

他一直都沒有問起過她的生死下落。

他不能問。

因為她本來就不屬於他,他隻希望自己能把他們廝守在一起的那幾天當作一個夢境。

03

這地方有什麽特別?蕭淚血為什麽要帶他到這裏來?來幹什麽?

小高沒問,蕭淚血卻說:“他們全都知道。”他說,“那段日子裏,我做的每件事他們全都知道。”

“他們?”小高問,“他們是誰?”

“他們就是他們,”蕭淚血看著龕中的神像,“就是這一對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

小高不懂,蕭淚血也知道他不懂。

“二十年前,夠資格要我去殺人的人,都知道這個地方,也都會到這裏來,留下一個地名,一個人名。”蕭淚血解釋,“地名是要我去拿錢的地方,人名是我要去殺的人。”

——一個冷僻的土地廟,一個隱秘的角落,一塊可以活動的紅磚,一卷被小心卷起的紙條,一筆非常可觀的代價,一條命!

多麽簡單,又多麽複雜。

“如果我認為那個人是應該殺的人,我就會到他們留下名字的那個地方去,那裏就會有一筆錢等著我。”蕭淚血說,“隻有錢,沒有人,我的主顧們從來都沒有見過我的真麵目。”

“死在你手裏的那些人呢?”

“能夠讓人不惜花費這麽高的代價去殺他的人,通常都有他該死的理由。”蕭淚血說,“所以這個小小的土地廟,很可能就是長安城裏交易做得最大的一個地方。”

他的聲音裏又充滿譏誚:“我們這一行本來就是人類最古老的行業之一,甚至可以算是男人所能做的行業中,最古老的一種。”

小高明白他的意思。

女人所能做的行業中,有一行遠比這一行更古老,因為她們有最原始的資本。

“十六年,十六年零三個月,多麽長的一段日子。”蕭淚血輕輕歎息,“在這段日子裏,有人生、有人老、有人死,可是這地方卻好像連一點變化都沒有。”

“這十六年來你都沒有到過這裏?”

“直到前天我才來。”

“過了十六年之後,你怎麽會忽然又來了?”小高問蕭淚血。

“因為我又看到了十六年前被江湖中人稱為‘血火’的煙訊。”

“就是我們剛才看到的那股紅煙?”

“是的。”

蕭淚血接著說:“血火一現,江湖中就必定有一位極重要的人突然暴斃,所以,又有人稱它為‘死令’,勾魂的死令。”他又解釋:“找我的人到這裏來過之後,就要到城外去發放這種紅色的煙火,每天淩晨一次,連發三次。你剛才看見的已經是第三次了。”

“所以你前天已經來過,已經接到了那張不能不完成的契約?”

“是的。”

“用你的一條命來換這張契約的人就是卓東來?”小高問。

“不是他。”蕭淚血冷笑,“他還不配。”

“但是你卻知道這是卓東來的意思?”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蕭淚血說的話很奇怪,“自從那個人忽然自人間消失之後,我一直想不通他躲到哪裏去了,直到現在我才知道。”

他說的“那個人”,無疑就是和他訂立這張契約的人。

——這個人究竟是誰?是不是和卓東來有某種神秘的關係?

這些事小高都不想問了。他本來已經很疲倦,疲倦得整個人都似乎已將虛脫,可是現在精神卻忽然振奮起來。

“我知道現在我還不是你的對手,能死在你的手裏,我也死而無憾,因為那至少總比死在別人手裏好。”小高說,“可是你要殺我也不容易。”

他盯著蕭淚血手裏的箱子:“你要殺我,至少也得先打開你這口箱子,在我拔出我的這柄劍之前,就打開這口箱子。”

他的劍也在他的手裏,已經不再用青布包著,一入長安,他就已隨時準備拔劍。

蕭淚血慢慢地轉過身,盯著小高這隻握劍的手,眼中忽然露出種非常奇怪的表情。

他提著箱子的那隻手,指節忽然發白,手背上忽然有青筋暴起。

——寶劍初出,神鬼皆忌。

——劍上的淚痕是誰的淚痕?

——蕭大師的。

——寶劍已鑄成,他為什麽要流淚?

——因為他已預見到一件災禍,他已經在劍氣中預見到他的獨生子要死在這柄劍下。

——他的獨生子就是蕭淚血?

——是的。

04

浴室中熱氣騰騰,卓東來正在洗澡,仿佛想及時洗去昨夜新染上的那一身血汙。

這間浴室在他的寢室後,就像是藏寶的密室一樣,建築得堅固而嚴密。

因為他洗澡的時候,絕不容任何人闖進來。

因為無論任何人洗澡時都是**的,他也不能例外。

除了他嬰兒時在他母親麵前之外,卓東來這一生中,從未讓其他任何人看到他完全**過。

卓東來是個殘廢,發育不全的畸形殘廢者。

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一點,他發育不全,隻因為他在娘胎中已經受到另外一個人的壓擠。

這個人是他的弟弟。

卓東來是孿生子,本來應該有個弟弟,在母體中和他分享愛和營養的弟弟。

他先生出來了,他的弟弟卻死在他母親的子宮裏,和他的母親同時死的。

“我是個凶手,天生就是凶手,”卓東來在噩夢中常常會呼喊,“我一出生就殺死了我的母親和弟弟。”

他一直認為他的殘廢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可是他又不服氣。

他以無比的決心和毅力克服了他手足的先天障礙,自從他成年後,就沒有人能看得出他是個跛子,也沒有人知道他以前常常會因為練習像平常人一樣走路而痛得流汗。

可惜另外還有一件事卻是他永遠做不到的,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做不到。

他永遠都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他身體上的某一部分永遠都像是個嬰兒。

卓東來手背上也有青筋凸起,是被熱水泡出來的,他喜歡泡在滾燙的熱水裏。

他沐浴的設備是特地派人從“扶桑國”仿製的“風呂”。

每當他泡在滾滾的熱水中時,他就會覺得他好像又回到他弟弟的身邊,又受到了那種熱力和壓擠。

——他是在虐待自己?還是在懲罰自己?

他是不是也同樣將虐待懲罰別人當作一種樂趣?

現在卓東來心裏所想的卻不是這些事,他想的是件更有趣的事,他想小高和蕭淚血。

一個人是天下無雙的高手,而且還有一件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可是他的命運卻已被注定了,注定要死在他父親鑄出的寶劍下。

另外一個人本來是必將死在他手裏的,根本就完全沒有抵擋逃避的餘地。

可是寶劍卻在這個人手裏。

——這兩個人之中死的是誰?

卓東來覺得這個問題實在很有趣,實在有趣極了。

他忍不住要笑。

可是他還沒有笑出來,他的笑容就已經被凍死在他的皮膚肌肉裏。

他的瞳孔已收縮。

隻有在真正恐懼緊張時,他的瞳孔才會收縮。現在他已經感覺到這一類的事了。

他已經感覺到有一個人用一種他直到現在還不能了解的方法,打開了他這間密室的門,已經鬼魂般站在他的身後。

這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卓東來從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具有這種不可思議的能力。

但是現在他已經不能不信。

他很快就想到一個人,唯一的一個人:“蕭淚血,我知道一定是你。”

“是的。”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說,“是我。”

卓東來忽然長長歎息。

“神鬼無憑,鬼神之說畢竟是靠不住的。”他說,“否則你就不會來了。”

“為什麽?”

“因為現在你應該已經是個死人,死在高漸飛的‘淚痕’下。”卓東來說,“冥冥中本來已注定了你的命運。”

他又歎息:“現在我才知道這種說法多麽荒謬可笑。”

“以前呢?”蕭淚血問,“以前你信不信?”

“未必盡信,也未必不信。”

“所以你就想盡方法要我去殺高漸飛。”蕭淚血又問,“你是不是想看看我們兩個人之中,究竟是誰會死在誰手裏?”

“是。”

“不管死的是誰,你大概都不會傷心的。”

“我的確不會。”卓東來說,“不管死的是誰,對我都有好處,如果你們兩位一起死了,更是妙不可言,我一定會好好安排你們的後事。”

他說的話是實話,卓東來一向說實話。

因為他不必說假話。

在大多數人麵前,他根本完全沒有說謊的必要,對另外一些人說謊根本沒有用。

蕭淚血已經看出了這一點。

他喜歡和這一類的人交手,那可以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能和這一類的人交手也遠比做他們的朋友愉快得多。

“我一向也隻說實話,”蕭淚血道,“我說出的每句話你最好都要相信。”

“我一定相信。”

“我知道你還沒有見過我,你一定很想看看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我實在想得要命。”

“可是你隻要回頭看我一眼,你就永遠看不到別的事了。”

“我不會回頭的。”卓東來說,“暫時我還不想死。”

“說實話是種很好的習慣,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下去。”蕭淚血的聲音很平淡,“隻要你說了一句謊話,我就要你死在這個木桶裏。”

“我說過,暫時我還不想死。”卓東來的聲音也很平靜,“我當然更不想**裸地死在這麽樣一個木桶裏,你應該相信這事我是絕不會做的。”

“很好。”

蕭淚血對這種情況似乎已經覺得很滿意,所以立刻就問到他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二十年前,我跟一個人訂了一張殺人的契約,這件事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契約上最重要的一項一直是空白的,一直少了一個名字。”

“這一點我也知道。”

“現在已經有人把這張契約送來給我了,而且已經在上麵填好了一個人的名字。”蕭淚血又問,“你知不知道那是誰的名字?”

“我知道。”卓東來居然笑了笑,“那個名字是我填上去的,我怎麽會不知道?”

“契約是不是你跟我訂的?”

“不是。”卓東來說,“我還不配。”

“是不是你送去的?”

“是。”卓東來道,“是一個人要我送去的,先把契約送到那個土地廟,再到城外去點燃血火,為了確定要讓你看見,所以要每天點一次,連點三天。”

“是一個人要你送去的,”蕭淚血的聲音忽然變得更嘶啞,“你知道那個人是誰?”

“我知道。”卓東來說,“知道他的人都以為他早就死了,還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我知道,除了你之外,沒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多。”

“你知道他還沒有死?”

“是的。”

“你也知道他的人在什麽地方?”

“是。”

“很好,”蕭淚血的聲音仿佛已被撕裂,“現在你可以站起來了。”

“為什麽要站起來?”

“因為你要帶我去見他。”

“我能不能不去?”

“不能。”

卓東來立刻就站起來,對於無法爭辯的事,他從來都不會爭辯的。

“你可以披上你的紫貂,穿上你的鞋子。”蕭淚血說,“可是你最好不要再做別的事。”

卓東來跨出浴桶,披上貂裘,他的動作很慢,每個動作都很謹慎。

因為他已聽出了蕭淚血聲音裏的仇恨和殺機。

蕭淚血不會殺他的,也不會砍斷他的腿,可是隻要他的動作讓蕭淚血覺得有一點不對,他身上就一定會有某一部分要脫離他了。

他絕不給任何人這種機會。

蕭淚血無疑正在觀察著他,對他每一個動作都觀察得很仔細。

“我知道你一向是個非常驕傲的人,你的反應和速度都夠快,內家氣功也練得很好,當今天下已經很少有人能擊敗你。”蕭淚血說,“我相信司馬超群也不是你的對手,因為他遠遠不及你冷靜。我從未見過比你更冷靜的人。”

“有時候我也會這麽想的。”卓東來又在笑,“每個人都難免會有自我陶醉的時候,尤其是在夜半無人時,薄醉微醺後。”

“你沒有見過我,也沒有見過我出手,你怎麽知道我真的比你強?”蕭淚血淡淡地問,“你有沒有想到過,也許你一出手就可以殺了我?”

“我沒有想到過。”卓東來說,“這一類的事我根本連想都不去想。”

“為什麽?”

“因為我絕對禁止自己去想,”卓東來笑得仿佛有點感傷,“一個人如果還能活下去,像這一類的事就連想也不能去想。”

蕭淚血冷笑:“所以你寧願變得像一條狗一樣聽話,也不敢出手?”

“是的。”卓東來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05

小院外的窄門緊閉。

卓東來敲門,先敲三聲,再敲一響。

這種敲門的方法無疑是他和院中老人秘密約定的,小院裏卻沒有回應。

“他不在?”

“他在。”卓東來說,“一定在。”

“你是不是想通知他,有個他不能見的人來了,要他快點走?”

“你應該知道他不會走的,他這一生從來也沒有逃走過。”卓東來告訴蕭淚血,“何況他早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找他。”

可是小院裏仍然沒有應聲,卓東來又敲門,敲得比較用力一點。

門忽然開了,開了一線。

這扇門雖然是關著的,可是裏麵並沒有鎖住,也沒有上閂。

老人也沒有走。

幽靜的小院裏,花香依舊,古鬆依舊,小亭依舊,老人也依舊坐在小亭裏,麵對著亭前的雪地,亭前仿佛依舊有蝶舞在舞。

蝶舞不再舞。

老人也不會再老了。

隻有思想和感情才會使人老,如果一個人已經不能再思想,不再有感情,就不會再老了。

老人已經不能再思想,不能再考慮判斷計劃任何事。

老人也已不再有感情,不再有憂鬱痛苦歡樂煩惱相思回憶。

隻有死人才會不再有思想和感情,隻有死人永不再老。

老人已死。

他還像活著時一樣,帶著種無比風雅和悠閑的姿態坐在小亭裏。可是他已經死了。

他那雙混合著老人的智慧和孩子般調皮的眼睛,看來已不再像陽光照耀下的海洋,已經不再有陽光的燦爛和海水的湛藍。

他的眼睛已經變成死灰色的,就好像將晚未晚將雪未雪時的天色一樣。

看見了這雙眼睛,卓東來就無法再往前走了,連一步都不想再往前走。

他的全身都似已僵硬,僵硬如這個已經死僵了的老人。

然後他就看見了蕭淚血。

蕭淚血看起來並不高,實際上卻比大多數人都要高一點,而且很瘦。

他的頭發漆黑,連一點花白的都沒有,用一根顏色很淡的灰布在頭上紮了個發髻。

他身上穿的衣衫也是用這種灰布做成的,剪裁既不合身,手工也不好。他的手裏提著口箱子,陳舊而又平凡的箱子。

卓東來看到的就隻有這麽多,因為他看見的隻不過是蕭淚血的背。

就好像一陣風從身邊吹過去一樣,這個一直像影子一樣貼在他後麵的人,忽然就到了他前麵去了。

這個江湖中最神秘、最可怕的人,長得究竟是什麽樣子?卓東來還是看不見。

可是一個臉上很少表露出情感的人,卻往往會在無意中把情感從背上流露出來。

蕭淚血的背已繃緊,每一根肌肉都已繃緊,然後就開始不停地顫動,就好像正在被一條看不見的鞭子用力鞭撻。

老人的死,就是這條鞭子。

無論誰都可以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他絕不是這個老人的朋友。

他們之間無疑有某種無法化解的仇恨。

他逼卓東來到他這裏來,很可能就是要利用這個老人的血來洗去他心裏的怨毒和仇恨。

現在老人死了,他為什麽反而如此痛苦激動和悲傷?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卓東來。

他絕不是心胸開闊的人,絕不容任何人侵犯到他的自尊。

這個世界上從來也沒有人像蕭淚血這麽樣侮辱過他,這種侮辱也隻有用血才能洗清。

如果他殺了蕭淚血,也沒有人會覺得奇怪,也沒有人會覺得遺憾。

就算他如飲酒般把蕭淚血的血喝幹,也沒有人會難受。

蕭淚血並不是個值得同情的人,卓東來本來就應該殺了他的。隻要一有機會,就不該放過他。

現在正是卓東來下手的最好機會。

現在蕭淚血的背就像是一大塊平坦肥美,而且完全不設防的土地一樣,等著人來侵犯踐踏。

現在正是他情緒最激動,最容易造成疏忽和錯誤的時候。

可是卓東來居然連一點舉動都沒有。

這種機會就像是一片正好從你麵前飛過去的浮雲,稍縱即逝,永不再來。

卓東來的呼吸忽然停頓,瞳孔再次收縮。

他終於看見了這個人了,這個天下最神秘、最可怕的人。

蕭淚血居然轉過身,麵對卓東來。

他的臉是一張很平凡的臉,可是他的眼睛卻像是一把剛出鞘的寶刀。

“如果有人要殺我,剛才就是最好的機會了。”蕭淚血說,“像那樣的機會永遠不會再有。”

“我看得出。”

“剛才你為什麽不出手?”

“因為我並不想殺你。”卓東來說得很誠懇,“這一類的事我從來沒有去想過。”

“你應該想一想的。”蕭淚血說,“你應該知道我一定會殺你。”

“一定會殺我?”卓東來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這個人的臉,“你好像一向都不肯免費殺人的。”

“這一次卻是例外。”

“為什麽?”

“因為你殺了他。”

卓東來的目光終於移向亭中的老人:“你說我殺了他?你認為他會死在我手裏?”

“本來你當然動不了他,連他的一根毫發都動不了,”蕭淚血說,“你的武功雖不差,可是他舉手間就可以將你置於死地。”

“也許他隻要用一根手指就足夠。”

“可是現在的情況已不同。”蕭淚血說,“他還沒有死之前,就已經是個廢人。”

“我看得出。”

“你是不是剛才看出來的?”

他縱橫天下,行跡一向飄忽,如果不是因為功力已失,怎麽肯躲到這裏來,寄居在一個他絕對不會看得起的人的屋簷下?

“他當然不會看得起我這樣一個人,但他卻還是到我這裏來。”卓東來說,“因為他知道我這個人至少有一點好處。”

“什麽好處?”

“我很可靠,非常可靠。”卓東來說,“不但人可靠,嘴也可靠。”

“哦?”

“江湖中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的功力已失,也沒有人知道他隱居在這裏,因為我一直守口如瓶。”

這一點蕭淚血也不能否認。

“江湖中想要他這條命的人很不少,如果我要出賣他,他早已死在別人手裏。”卓東來說,“就算我要親手殺他,也不必等到現在。”

這一點無疑也是事實。

“而且他還救過我一命,所以才會在最危險的時候來找我。”卓東來說,“你想我會不會害死我唯一的恩人?”

“你會!”

蕭淚血聲音冰冷:“別人不會,可是你會。”

蕭淚血又冷笑道:“你隻不過擔心他武功太高,你對付不了他而已。”

“但是我早已知道,”卓東來說,“多年前我就已知道他對我很有用。”

“哦?”

“他來的時候,功力就已被人廢了。所以才會隱居在這裏,這一點你也應該想象得到。”

蕭淚血承認。

二十年前,老人還未老,那時候江湖已經沒有幾個人是他的對手。

“他的功力雖失,頭腦仍在。”蕭淚血說,“他的頭腦就像是個永遠挖不盡的寶藏,裏麵埋藏著的思想智慧和秘密,遠比世上任何珠寶都珍貴。”

他冷冷地看著卓東來:“你一直不殺他,隻因為他對你還有用。”

卓東來沉默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長長歎了口氣。

“是的!”卓東來居然承認了,“是我殺了他。”

蕭淚血的手握緊,提著箱子的手、瞬息間就可以殺人的箱子。

“其實他一直到現在對我都還是有用的。”卓東來歎息,“隻可惜現在已經到了非殺他不可的時候了。”

他看著蕭淚血手裏的箱子:“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準備出手了?”

“是。”

“在你出手之前,能不能告訴我一件事?”

“什麽事?”

“你要殺我真的是因為你要為他複仇?”

卓東來不等蕭淚血回答這問題,就已經先否定了這一點。

“不是的。”他說,“你絕不會為他複仇,因為我看得出你恨他,遠比世上所有的人都恨他,如果他還活著,你也會殺了他。”

“是的。”蕭淚血居然也立刻承認,“如果他不死,我也會殺了他的。”

“什麽秘密?”

“你不知道我要問什麽?”

卓東來反問:“如果我知道又怎麽樣?你會不會放過我?”

蕭淚血冷冷地看著他,沒有再說一個字,蕭淚血又長長歎息。

“可惜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實在很可惜。”

蕭淚血要問的是什麽事?

無論那是什麽事,現在都已不重要了。

因為現在老人已死,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能解答這個秘密。

卓東來已經死了,無論誰都應該可以看出他已經死定了。

蕭淚血已經打開了他的箱子。

——天下最可怕的武器是什麽?

——是一口箱子。

箱子可怕,提著箱子的這個人更可怕。

卓東來的瞳孔又開始收縮。

他的眼睛在看著這個人,他的臉上在流著冷汗,他全身肌肉都在顫抖跳動。

“嘣”的一響,箱子開了,開了一線。

就像是媚眼如絲的情人之眼,那麽樣的一條線。

06

無論是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隻要這口箱子打開這麽樣一條線,這個地方就會有一個人會被提著箱子的這個人像牛羊般審判。

這個地方也就會像是個屠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