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縱然一舞也銷魂

01

二月二十三。

洛陽。

風雪滿天。

司馬超群戴鬥笠,披風氈,鞭快馬,冒著這個冬季的最後一次風雪衝出洛陽,奔向長安。

他知道朱猛現在很可能已經到了長安。

大鏢局的實力雖然雄厚,可是力量太分散,大鏢局旗下的一流好手,大多是雄踞一方的江湖大豪,卻不會輕易離開自己的根據地到長安去。

朱猛這次帶到長安去的人,卻都是以一當十的死士,都沒有打算活著回洛陽來。

卓東來也一定會看出這一點,絕不會和朱猛正麵硬戰。

可是他一定有方法對付朱猛,他用的方法一定極有效。

機詐、殘酷、卑鄙,可是絕對有效。

沒有人比司馬超群更了解卓東來。

他隻希望能及時趕回去,能夠及時阻止卓東來做出那種一定會讓他覺得遺憾終生的事。

他已經爬得夠高了,已經覺得非常疲倦。

他實在不想再踩著朱猛的軀體,爬到更高一層樓上去。

卓東來會用什麽方法對付朱猛和小高?

司馬超群還沒有想到,也沒有認真去想過。滿天雪花飛舞,就像是一隻隻飛舞著的蝴蝶。

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因為他已經知道卓東來用的是什麽法子了。

02

同日,長安。

長安居。

長安居的第一樓在一片冷香萬朵梅花間。

樓上沒有生火,生火就俗了,賞梅要冷,越冷越香,越冷越雅。

這種事當然隻有那擁貂裘飲醇酒,從來不知饑寒為何物的人才會明白,終年都吃不飽穿不暖的人當然是不會懂的。

“想不到兩位居然比我來得還早。”

卓東來上樓時,朱猛和小高已經高坐在樓頭,一壇酒已經隻剩下半壇。

“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既然是來定的了,為什麽不早點來,先把這裏不要錢的好酒喝他娘的一個痛快。”

“是,朱堂主說得是,是早點來的好。”卓東來微笑,“來得越早,看到的越多。”

他將樓上窗戶一扇扇全都推開,“除了這滿園梅花外,朱堂主還看到了什麽?”

“還看到了一大堆狗屎。”朱猛咧開大嘴,“也不知是從哪裏躥出來的野狗拉出來的。”

卓東來神色不變,也不生氣。

“這一點我也不太清楚了。”他說,“隻不過我倒可以保證,那條野狗絕不是我布下的埋伏,也不是從大鏢局來的。”

“你怎麽知道它不是從大鏢局來的?”朱猛冷笑,“你問過它?你們談過話?”

卓東來仍然麵帶微笑。

“有些事是不必問的。”卓東來道,“譬如說朱堂主看到了一堆狗屎,就知道那是狗拉的屎,也不必再去問那堆屎是不是狗拉出來的,狗和狗屎都一樣不會說話。”

朱猛大笑。

“好,說得好,老子說不過你。”他大笑舉杯,“老子隻有跟你喝酒。”

“喝酒我也奉陪。”

卓東來也舉杯一飲而盡,“隻不過有件事你我心裏一定很明白。”

“什麽事?”

“朱堂主肯賞光到這裏來,當然並不是隻為了要來喝幾杯水酒。”

“哦?”

“朱堂主到這裏來,隻不過是為了要看看我卓東來究竟想玩什麽把戲。”

朱猛又大笑:“這一次你又說對了,說得真他娘的一點都不錯。”

他的笑聲忽然停頓,一雙布滿血絲的大眼中,擊出了閃電般的厲光,厲聲問卓東來:“你究竟想玩什麽把戲?”

“其實也沒有什麽把戲,就算有,玩把戲的人也不是我。”

“不是你是誰?”

卓東來又倒了杯酒,淺淺地啜了一口,然後才用他那種獨特的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今天晚上我請朱堂主到這裏來,隻不過因為有個人今夜要為君一舞。”

朱猛的臉色驟然變了。

在這一瞬間,他心裏是什麽感覺?

沒有人能了解,也沒有人能形容,刀剮、針刺、火炙,都不足以形容。

卓東來卻已向小高舉杯。

“蝶舞之舞,冠絕天下,絕不是輕易能看得到的,你我今日的眼福都不淺。”

小高沉默。

卓東來笑了笑:“隻不過今夜我請高兄來看的,並不是這一舞。”

“你要我來看的是什麽?”

“是一個人。”卓東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一位高兄一定很想看到的人。”

小高的臉色也變了。

——一個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都不能忘懷的感情。

卓東來悠然而笑:“高兄現在想必已經猜出我說的這個人是誰了。”

“啵”的一聲響,小高手裏的酒杯粉碎,碎片一片片刺入掌心。

朱猛忽然虎吼一聲,伸出青筋凸起的大手,一把揪住了卓東來的衣襟:“她在哪裏?你說的那個人在哪裏?”

卓東來動也不動,冷冷地看著他的手,直等這隻手放鬆了他的衣襟,他才慢慢地說道:“我說的人很快就會來了。”

這句話他好像是對朱猛說的,可是他的眼睛卻在看著小高。

03

這時候已經有一輛發亮的黑漆馬車在長安居的大門外停下。

園林中隱隱有絲竹管弦之聲傳出來,樂聲淒美,伴著歌聲低唱,唱的是人生的悲歡離合,歌聲中充滿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傷。

春去又春來,花開又花落。

到了離別時,有誰能留下?

蝶舞癡癡地坐在車廂裏,癡癡地聽著,風中也不知從哪裏吹來一片枯死已久的落葉,蝴蝶般輕輕地飄落在雪地上。

她推開車門走下來,拾起這片落葉,癡癡地看著,也不知看了多久。

也不知從哪裏滴落下一滴水珠,滴落在這片落葉上,也不知是淚還是雨?看起來卻像是春日百花盛放時綠葉上晶瑩的露珠一樣。

04

冷香滿樓、冷風滿樓,朱猛卻將衣襟拉得更開,仿佛想要讓這刀鋒般的冷風刺入他心裏。

他和小高都沒有開口。那種又甜又濃,又酸又苦的思念,已經堵塞住他們的咽喉。

一個白發蒼蒼的瞽目老人,以竹杖點地,慢慢地走上樓來。

一個梳著條大辮子的小姑娘,牽著老人的衣角,跟在他身後。

老人持洞簫,少女抱琵琶,顯然是準備來為蝶舞伴奏的樂者,老人滿布皺紋的臉上雖然全無表情,可是每條皺紋裏都像是一座墳墓,埋葬著數不清的苦難和悲傷。

人世間的悲傷事他已看得太多。

少女卻什麽都沒有看見過,因為她也是個瞎子,一生下來就是個瞎子,根本就沒有看見過光明,根本就不知道青春的歡樂是什麽樣子的。

這麽樣的兩個人,怎麽能奏得出幸福和歡樂?

老人默默地走上來,默默地走到一個他熟悉的角落裏坐下。

他到這裏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來奏的都是悲歌。

為一些平時笑得太多的人來奏悲歌,用歌聲來挑起他們心裏一些秘密的痛苦。

這些人也願意讓他這麽樣做。

——人類實在是種奇怪的動物,有時竟會將悲傷和痛苦當作種享受。

樓下又有腳步聲傳來了。

很輕的腳步聲,輕而震動。

聽見這腳步聲,小高的人已掠過桌子,躥向樓梯口,衝了下去。

朱猛卻沒有動。

他的全身仿佛都已僵硬,變成了一具已經化成了岩石的屍體,上古時死人的屍體。

一個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都不能忘懷的感情。

小高本來以為自己永遠見不到她了,可是現在她已經在他眼前。

——這是不是夢?

她也看到了他。

她癡癡地看著他,也不知是驚奇?是歡喜?是想迎上去?還是想逃避?

小高沒有讓她選擇。

他已經衝上去,拉住了她,用兩隻手拉住了她的兩隻手。

這不是夢,也不是幻覺。

他手裏的感覺是那麽溫暖充實,他心裏的感覺也是那麽溫暖充實。

“那天你為什麽要走?到哪裏去了?怎麽會到這裏來的?”

這些話小高都沒有問。

隻要他們能夠相見,別的事都不重要。

“你來了,你真的來了,這次我再也不會讓你走了。”

他拉住她,倒退著一級級走上樓梯,他的眼睛再也舍不得離開她的臉。

忽然間,她的臉上起了種誰都無法預料的變化。

她的瞳孔突然因恐懼而收縮,又突然擴散,整個人都似已崩潰虛脫。

——她看見了什麽?

小高吃驚地看著她,本來想立刻回頭去找她看見的是什麽。

可是他自己臉上忽然也起了種可怕的變化,仿佛忽然想到了一件極可怕的事,過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後,才敢回頭。

他回過頭,就看見了朱猛。

朱猛臉上的表情看來就像是隻野獸,一隻已落入獵人陷阱的野獸,悲傷憤怒而絕望。

他在看著的人,就是小高拉上樓來的人。

蝶舞。

忽然間小高已經完全明白了。

蝶舞。

這個他魂牽夢縈永難忘懷的女人,就是朱猛魂牽夢縈永難忘懷的蝶舞。

——命運為什麽如此殘酷!

這不是命運,也不是巧合,絕對不是。

卓東來看著他們,眼中的笑意就像是一個邪神,在看著愚人們為他奉獻的祭禮。

手冰冷。

每個人的手都是冰冷的。

小高放開了蝶舞冰冷的手,又開始往後退,退入了一個角落。

朱猛的眼睛現在已經盯在他臉上,一雙滿布血絲的大眼就像是已經變成了一柄長槍。

一柄血淋淋的長槍。

小高死了。

他的人雖然還沒有死,可是他的心已經被刺死在這柄血淋淋的長槍下。

但是死也不能解脫。

——朱猛會怎麽樣對他?他應該怎麽樣對朱猛?

小高不敢去想,也想不出。他根本就無法思想。

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走”。

想不到就在他準備要走的時候,忽然有人叫住了他:“等一等。”

小高吃驚地發現蝶舞居然已完全恢複了冷靜,居然已不怕麵對他。

“我知道你要走了,我也知道你非走不可。”蝶舞說,“可是你一定要等一等再走。”

她的態度冷靜而堅決,她的眼睛裏仿佛有一種可以使任何人都不能拒絕她的力量。

一個人隻有在對所有的一切事都全無所懼時,才會產生這種力量。

蝶舞又轉身麵對朱猛:“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在我要起舞時,誰也不能走。”

朱猛的雙拳緊握,就好像要把這個世界放在他的手掌裏捏碎,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毀滅。

卓東來卻笑了,陰惻惻地微笑著問蝶舞:“你還能舞?”

“你有沒有看見過吐絲的春蠶?”蝶舞說,“隻要它還沒有死,它的絲就不會盡。”

她說:“我也一樣,隻要我還活著,我就能舞。”

卓東來撫掌:“那就實在好極了。”

狐氅落下,舞衣飄起。

一直默默坐在一隅的白頭樂師忽然也站了起來,憔悴疲倦的老臉看來就像是一團揉皺了的黃紙。

“我是個瞎子,又老又瞎,心裏已經有很久沒有想起過一點能夠讓我覺得開心的事,所以我為大爺們奏的總是些傷心的樂曲。”他慢慢地說,“可是今天我卻要破例一次。”

“破例為我們奏一曲開心的調子?”卓東來問。

“是的。”

“今天你有沒有想起什麽開心的事?”

“沒有。”

“既然沒有,為什麽要破例?”

白頭樂師用一雙根本什麽都看不見的瞎眼,凝視著遠方的黑暗,他的聲音沙啞而哀傷:“我雖然是個瞎子,又老又瞎,可是我還是能感覺到今天這裏的悲傷事已經太多了。”

“琤”一聲,琵琶響起,老者的第一聲就像是一根絲一樣引動了琵琶。

一根絲變成了無數根,琵琶的弦聲如珠落玉盤。

每一根絲,每一粒珠,都是輕盈而歡愉的,今天他所奏的不再是人生中那些無可奈何的悲傷。

他所奏的是生命的歡樂。

蝶舞在舞。

她的舞姿也同樣輕盈歡愉,仿佛已把她生命中所有的苦難全都忘記。

她的生命已經和她的舞融為一體,她已經把她的生命融入她的舞裏。

因為她的生命中剩下來的已經隻有舞。

因為她是舞者。

在這一刻間,她已不再是那個飽經滄桑、飽受苦難的女人,而是舞者,那麽高貴、那麽純潔、那麽美麗。

她舞出了她的歡樂與青春,她的青春與歡樂也在舞中消逝。

寶劍無情,莊生無夢。

為君一舞,化作蝴蝶。

彈琵琶的老人忽然流下淚來。

他奏的是歡愉的樂曲,可是他空虛的瞎眼裏卻流下淚來。

他看不見屋子裏的人,可是他感覺得到。

——多麽悲傷的人,多麽黑暗。

他奏出的歡愉樂聲隻有使悲傷顯得更悲傷,他奏出的歡愉樂曲就好像已經變得不是樂曲,而是一種諷刺。

又是“琤”的一響,琵琶弦斷。

舞也斷了。

蝶舞就像是一片落葉飄落在卓東來足下,忽然從卓東來的靴筒裏抽出一把刀。

一把寶石般耀眼的短刀。

她抬起頭,看了朱猛一眼,又轉過頭,看了小高一眼。

她手裏的短刀已落下,落在她的膝蓋上。

血花濺起。

刀鋒一落下,血花就濺起。

她的一雙腿在這把刀的刀鋒下,變得就好像是兩段腐爛了的木頭。

刀鋒一落下,她就已不再是舞者,這個世界上永遠都沒有斷腿的舞者。

那麽美的腿,那麽輕盈、那麽靈巧、那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