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棺中人

01

唐缺。

這是一個人的名字。

無忌好像聽過這個名字,這個人無疑也是唐家的子弟。

黑鐵漢在臨死前的一瞬間,為什麽要掙紮著說出這個人的名字來?

他是不是想告訴無忌,這個圈套就是唐缺設計的?

唐缺為什麽要他們和雷家兄弟同歸於盡?

霹靂堂既然已與唐家結盟,唐缺為什麽還要將雷家兄弟置之於死地?

黑鐵漢掀開棺蓋後,究竟看到了什麽?為什麽會忽然暴斃?

這些問題無忌都想不通。

他根本連想都沒有想,因為他已發現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他發現了一根針!

一根八分長的銀針,隨著黑鐵漢喉結上噴出的那股鮮血射出來。

黑鐵漢無疑就是死在這根銀針下的,一根八分長的針,竟是追魂奪命的暗器!

這件暗器竟是從棺材裏發出來的!

棺材裏的人是唐玉!

一個已經完全麻木僵硬了的人,怎麽還能發得出暗器來?

難道他中的毒已消失?已經有了生機,有了力量!

對無忌來說,他的一句話,就是件絕對致命的武器!

隻要他還能說出一句話,無忌的計劃就完了。

無忌的手也有了冷汗。

他絕不能讓唐玉活著,絕不能讓唐玉再有開口說話的機會!

他一定要徹底毀了這個人、這口棺材,不管棺材裏還有什麽秘密,他都已不想知道。

他想到了霹靂堂的霹靂彈。

霹靂堂的火器威震天下,隻要有一兩個霹靂,就可以毀了這口棺材,將棺材裏的人和所有的秘密都化為飛灰。

雷家兄弟既然是霹靂堂的四大金剛,身上當然帶著他們的獨門暗器。

但是他們蓬頭赤足,衣不蔽體,身上好像根本沒有可以藏得住暗器的地方。

無忌忽然又想到了他們手裏的硬餅。

他們始終都把半塊硬餅緊緊地捏在手裏,是不是因為硬餅裏藏著他們的暗器?

無忌決心要找出來。

他的反應一向很快,在一瞬間就已將所有的情況都想過一遍。

但是他想不到在這時候,棺材裏忽然有人在說話了。

一個人歎息著道:“你是不是想用霹靂堂的火器把這口棺材毀了?我們無冤無仇,你為什麽要害我?”

聲音嬌媚而柔弱,充滿了女性的魅力,聽起來絕不是唐玉的聲音。

但是有些人卻可以用內力控製自己喉頭的肌肉,發出些別人永遠想不到的聲音來。

唐玉說不定就能做到這一步。

無忌試探著問道:“我們真的無冤無仇?”

棺材裏的人道:“你沒有見過我,我也不認得你,怎麽會有仇恨?”

無忌道:“真的?”

棺材裏的人道:“你隻要打開棺材來看看,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了。”

無忌當然不會做這種事。

黑鐵漢的前車可鑒,已經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教訓。

棺材裏的人又道:“其實我也想看看你,我想你一定是個很年輕、很英俊的男人。”

無忌道:“我就站在這裏,隻要你出來,就可以看得見。”

棺材裏的人道:“你為什麽不打開這口棺材來看看?”

無忌道:“你為什麽不自己出來?”

棺材裏的人笑了,道:“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做事就這麽小心。”

無忌道:“聽你的聲音,你的年紀也不大,而且一定是個很美的人。”

棺材裏的人笑道:“原來你這麽會說話,我想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歡你。”

她忽然又歎了口氣,道:“隻可惜我已經老了,已經是個老太婆了,已經可以養得出你這麽大的兒子來。”

她的人還在棺材裏,已經占了無忌一個便宜。

無忌說道:“你怎麽知道我有多大年紀?”

棺材裏的人道:“你是唐玉的朋友,年紀當然跟他差不多!”

無忌道:“你怎麽知道唐玉有多大年紀?你見過他?”

棺材裏的人道:“他就躺在我旁邊,我怎會沒有見過他?”

上好的棺木,總是特別寬大些,的確可以裝得下兩個人。

無忌道:“我怎麽知道唐玉是不是還在這口棺材裏?”

棺材裏的人道:“你不信?”

棺材下透氣的小洞裏,忽然伸出一根手指來:“你看看這是不是他的手?”

這的確是唐玉的手。

無忌忽然笑了,道:“原來你就是唐玉,原來你……”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另外一個洞裏又伸出一根手指來。

這根手指纖細柔美,柔若無骨,指甲上還淡淡地塗著一層鳳仙花汁。

這的確不是唐玉的手。

棺材裏果然有兩個人。

除了唐玉外,另外一個人是誰?為什麽要藏在棺材裏?

無忌悄悄地走到棺材另一端,用兩隻手扳住棺材的蓋子,用力一掀。

棺蓋翻落,他終於看到了這個人。

現在他才明白,黑鐵漢剛才為什麽會有那種奇怪的表情。

躺在唐玉旁邊的,竟是個幾乎完全**的絕色美人。

02

千千是個美人。

鳳娘是個美人。

香香也很美。

無忌並不是沒有接近過美麗的女人,但是他看見這個女人時,心裏竟忽然起了種說不出來的激動和欲望。

這個女人不但美,簡直美得可以讓天下的男人都不惜為她犯罪。

她美得比千千更豔麗,比鳳娘更成熟,比香香更高貴。

她的腰纖細,雙腿修長,胸膛尖挺飽滿。

她的皮膚是乳白的,仿佛象牙般細致緊密,又仿佛牛乳般的甜膩柔軟。

她的頭發又黑又亮,一雙眼睛卻是淺藍色的,閃動著海水般的光芒。

她身上的衣服絕不比一個孩子多,把她那誘人的胴體大部分都露了出來。

她看看無忌,嫣然道:“我並不是故意要勾引你,隻不過這裏麵太熱,又悶又熱,我從小就怕熱,從小就不喜歡穿太多衣裳。”

無忌歎了口氣,苦笑道:“幸好唐玉看不見有你這麽樣一個人躺在旁邊。”

這女人笑著道:“就算他看見也一樣。”

無忌道:“一樣?”

這女人道:“隻要我覺得熱,我就會把衣裳脫掉,不管別人怎麽想,我都不在乎。”

她笑得又迷人,又灑脫:“我是為自己而活著,為什麽要為了別人而委屈自己?”

無忌沒法子回答,也沒法子反駁。

這女人拍了拍唐玉的臉,道:“幸好你這個朋友是個很幹淨的人,長得也不難看。”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無忌,又笑道:“如果躺在我旁邊的人是你,那就更好了,你雖然沒有他那樣漂亮,卻比他有男子氣!”

她又道:“漂亮的男人,女人不一定都喜歡的,像你這樣的男人我才喜歡。”

她故意歎著氣:“隻可惜我已是老太婆,已經可以生得出像你這麽大的兒子來。”

無忌隻有聽她說,根本沒法子插嘴。

像她這樣的女人實在不多,如果你見到一個,你也會說不出話來的。

她卻偏偏還要問無忌:“你為什麽不說話?”

無忌道:“所有的話都被你一個人說完了,我還有什麽話說?”

這女人又歎了口氣,道:“現在我才知道,你真是個聰明人。”

無忌道:“為什麽?”

這女人道:“因為隻有聰明的男人才懂得多用眼睛看,少開口說話。”

無忌也不能不承認,他的眼睛實在不能算很老實。

但是他的臉並沒有紅,反而笑道:“老天給我們兩隻眼睛一張嘴,就是要我們多看少說話。”

這女人嫣然道:“這句話我以後一定會常常說給別人聽。”

無忌道:“但是老天卻很不公平。”

這女人道:“有什麽不公平?”

無忌道:“如果老天公平,為什麽要給你這樣一雙眼睛?”他凝視著她那雙海水般澄藍的眼睛,“老天替你做這雙眼睛時,用的是翡翠和寶玉,做別人的眼睛時,用的卻是泥。”

這女人笑得更迷人,道:“你說得雖然好,卻說錯了。”

無忌道:“什麽地方錯了?”

這女人道:“我這雙眼睛並不是老天給我的,是我父親給我的。”

無忌道:“哦?”

這女人道:“我的父親是胡賈。”

無忌道:“胡賈?”

這女人道:“胡賈的意思,就是從波斯到中土來做生意的人。”

自漢唐以來,波斯就已與天朝通商。

從波斯來的商人,雖然都成了腰纏巨萬的豪富,但是在社會中的地位卻一直很低,“胡賈”這兩個字,並不是個受人尊敬的名詞。

這女人道:“我父親雖然是個有錢人,卻一直娶不到妻子,因為善良人家的女兒,都不肯嫁給胡賈,他隻有娶我母親那種人。”

她淡淡地接著道:“我母親是個妓女,聽說以前還是揚州的名妓。”

妓女這兩個字,當然更不是什麽好聽的名詞,但是從她嘴裏說出來,卻完全沒有一點自慚形穢的意思,她並不認為這是羞恥。

她居然還是笑得很愉快:“所以我小的時候,別人都叫我雜種。”

無忌道:“你一定很生氣?”

這女人道:“我為什麽要生氣?我就是我,隨便別人怎麽樣叫我,都跟我沒關係,我是個什麽樣的人,還是個什麽樣的人,也不會因此而改變的。”

她微笑又道:“如果你真是個雜種,別人就算叫你祖宗,你還是個雜種,你說對不對?”

無忌也笑了。

他非但沒有因此而看輕她,反而對她生出說不出的好感。

他本來還認為她衣裳穿得太少,好像不是個很正經的女人。

現在他卻認為,就算她不穿衣服也沒關係,他也一樣會尊重她,喜歡她的。

這女人又笑道:“可是我真正的名字卻很好聽。”

她說出了她的名字:“我叫蜜姬,甜蜜的蜜,胡姬壓酒勸客嚐的姬。”

蜜姬。

這實在是個很可愛的名字,就像她的人一樣。

在這麽樣一個又可愛、又直率的女人麵前,無忌幾乎也忍不住要把自己的名字說出來。

想不到蜜姬已經先說了:“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你叫李玉堂。”

唐玉曾用過這個假名字,也許隻不過臨時隨口說出來的。

無忌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很響亮,所以棺材鋪裏的人問他“客官尊姓大名”時,他也就不知不覺地把這名字說了出來。

但是他卻想不到蜜姬居然也知道了,難道那時候她就已在注意他?

蜜姬道:“我們很久以前就已經注意你了。”

無忌道:“你們?”

蜜姬道:“我們就是我和雷家兄弟,還有一位老先生。”

她說的這位老先生,當然就是那身懷絕技的老人。

蜜姬道:“如果我說出他的名字來,你一定會大吃一驚,所以我還是不要說的好。”

無忌也沒有問。

蜜姬道:“他是我父親的老朋友,從我很小的時候,就在保護我,我父親去世後,他簡直就把我當作他的女兒一樣。”

她歎了口氣,道:“我實在想不出他為什麽忽然走了。”

無忌也想不出,隻不過覺得那老人臨走時,好像忽然受了傷。

蜜姬笑道:“我們注意你,倒不是你長得比別的男人好看。”

無忌道:“你們是為了什麽?”

蜜姬道:“為的是唐玉。”

無忌道:“唐玉?”

蜜姬道:“我們發現你帶著的那個穿紅裙的姑娘就是唐玉時,就已經開始注意你了。”

無忌道:“你認得他?”

蜜姬道:“就因為我們認得他,他也認得我們,所以我們雖然早就在注意你,你卻連我們的影子都沒有看見過。”

無忌道:“為什麽?”

蜜姬道:“因為,我們絕不能被他看見。”

無忌又問:“為什麽?”

蜜姬道:“因為他很想要我們的命,我們也很想要他的命。”

無忌道:“雷家兄弟是霹靂堂的人,霹靂堂已經和唐門聯盟。”

蜜姬冷冷道:“但是我們並沒有和唐玉聯盟。”

聽她的口氣,霹靂堂內部竟似已分裂,而且好像就是因為和唐家聯盟而分裂的。

對無忌來說,這當然是件好消息,敵人的內部分裂,對他當然有利。

雖然他並沒有追問下去,卻已發現這其中一定還有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

蜜姬道:“我們從看見唐玉的那天起,就想殺了他的。”

無忌道:“你們為什麽沒有動手?”

蜜姬道:“因為你。”

無忌道:“我?”

蜜姬道:“那位老先生一直認為你是個很可怕的對手,他說你不但武功絕對極高,而且機智、深沉、冷靜。”

她笑了笑又道:“我從來沒有聽過他這麽樣誇讚過別人。”

無忌笑道:“這位老先生好像很有眼力。”

他雖然在笑,笑得卻並不愉快,因為他並不希望別人太看重他。

別人愈輕視他,就愈不會提防他。

他才有機會。

——一個真正的聰明人,絕不會低估自己的敵人,卻希望敵人能低估他。

——低估了自己的敵人,絕對是種致命的錯誤。

——一個人如果能讓自己的敵人判斷錯誤,就等於已成功了一半。

這是無忌跟隨司空曉風時學到的教訓,他永遠不會忘記。

蜜姬道:“想不到我們還沒有出手,唐玉就已變成了個廢人。”

無忌道:“我也想不到。”

蜜姬道:“更想不到你居然很夠朋友,要送他回唐家堡去。”

她微笑著又道:“最妙的是,你居然想到用棺材把他送回去,看到你買棺材,雇挑夫,我們就知道機會來了。”

無忌道:“什麽機會?”

蜜姬道:“我們也要到唐家堡去,卻不能讓別人看見,也不能讓別人知道。”

無忌說道:“所以,你就想到要雷家兄弟做挑夫,把你和唐玉一起抬到唐家堡去?”

蜜姬笑道:“躲在棺材裏雖然熱一點,卻很安全,很少有人會打開棺材來看看的。”

無忌道:“所以雷家兄弟隻希望我不要出手,並不想殺我滅口。”

蜜姬道:“因為他們還想要你護送這口棺材。”

無忌道:“你們自己為什麽不能到唐家堡去?”

蜜姬道:“他們好像不大歡迎我。”

無忌道:“為什麽?”

蜜姬甜甜地笑了,道:“因為唐家的女人生怕我去勾引她們的丈夫。”

這當然不是真話,真話是絕不能說出來的,這件事的關係太大,“李玉堂”卻是唐玉的朋友。

蜜姬道:“如果我是別人,還可以喬裝改扮,混到唐家堡去,隻可惜,老天偏偏要對我特別好,讓我有這麽樣的一雙眼睛。”

她歎了口氣:“除非我把這雙眼睛挖了出來,否則我隨便扮成什麽樣子,別人還是一眼就可以認出來。”

無忌現在終於明白,她為什麽一定要躲在棺材裏。

蜜姬道:“這本來是個很妙的法子,想不到還是被唐缺發現了。”

無忌道:“唐缺是個什麽樣的人?”

蜜姬道:“這個人很少在江湖中走動,非但很少人看過他,連聽過他名字的人都不多,但是他卻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厲害得多。”

無忌道:“比唐玉還厲害?”

蜜姬道:“唐玉跟他比起來,簡直就好像是個小孩子。”

無忌道:“我隻知道唐家後輩子弟中,最出類拔萃的一個是唐傲。”

蜜姬道:“唐傲的確是他們兄弟中武功最高、名氣最大的一個,但是唐缺卻絕對比唐傲更可怕。”

她歎了口氣,又道:“我寧可跟唐傲打架,也不願跟唐缺說話。”

無忌笑了,道:“聽你這麽說,這個人豈非是個妖怪?”

蜜姬道:“等你看見這個人的時候,你就知道他是不是妖怪了。”

無忌道:“我寧可不要看見他。”

蜜姬道:“可惜你遲早一定會看見他的。”

無忌道:“為什麽?”

蜜姬道:“因為,他跟唐玉是最要好的兄弟,現在他既然已經知道我在這口棺材裏,當然也已經知道有你這麽樣的一個人。”

她淡淡地接著道:“現在你雖然還沒有見過他,說不定他已經見過了你。”

無忌道:“你認為黑鐵漢他們就是來對付你的?”

蜜姬道:“一定是。”

無忌道:“他自己為什麽不露麵?為什麽不自己來對付你?”

蜜姬又甜甜地笑了笑,道:“因為他知道隻要一看見我,就會被我迷死。”

這當然不是真話。

她跟唐家之間,仿佛有種很微妙的關係。

蜜姬又道:“他也知道他弟弟還沒有死,就躺在我旁邊,我對唐玉這種男人又沒有什麽太大的興趣,一生起氣來,說不定就會把他活活捏死。”

這些話也是說給無忌聽的,因為無忌是唐玉的“朋友”。

無忌現在確實不希望唐玉被捏死,蜜姬現在的確隨時都可以把唐玉捏死。

他隻有試探著道:“看樣子你現在已經不能再用這法子混進唐家堡去了。”

蜜姬歎道:“看樣子好像是的。”

無忌道:“你打算怎麽辦呢?”

蜜姬不回答,忽然問道:“你有沒有聽過‘好看不好吃’這句話?”

無忌聽過。

蜜姬道:“有些東西看起來雖然不錯,卻吃不得的。”

無忌也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卻不明白她為什麽忽然說起這句話來。

蜜姬道:“有些人也是這樣子的,看起來雖然好看,卻吃不得。”

她笑笑又道:“我就是這種人,好看不好吃。”

如果無忌是個孩子,一定會覺得很奇怪,人怎麽能“吃”?

幸好無忌已長大了,已經懂得這個“吃”字是什麽意思。

但是他不懂得這麽樣一個水蜜桃一樣的女人,為什麽不好“吃”。

蜜姬道:“因為我從腰部以下,已經連一點感覺都沒有了,兩條腿也完全沒有一點力氣,連動都不能動。”

她吃吃地笑道:“如果你是我老公,你一定會被我活活急死,活活氣死。”

原來她竟是殘廢。

這麽年輕、這麽美的一個女人,竟是個半身已軟癱了的殘廢。

如果別人在她這種情況下,也不知會多麽傷心,多麽痛苦。

但是她卻連一點難受的樣子都沒有,這麽悲慘的事,她居然像開玩笑一樣地說出來。

因為,她很不願接受別人的憐憫和同情。

她知道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那種一天到晚唉聲歎氣,怨天尤人,眼淚隨時隨地都會掉下來的女人。

無忌沒有說話,他心裏在想:“如果我是她,我應該怎麽辦?”

他不知道答案。

一個殘廢的女人,躺在一口棺材裏,她的朋友,雖然在棺材外麵,卻已都是死人。

她能怎麽辦?

蜜姬看看他,道:“我知道你剛才一定認為我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因為,我完全沒有給黑鐵漢一點機會,就出手殺了他。”

無忌剛才的確是在這麽想。

蜜姬接道:“現在,你一定不會這麽想了,因為你若是我,你一定也會這麽做的。”

無忌承認。

無論誰在她這種情況之下,都不能不心狠手辣一點,因為她不殺人,人就要殺她。

生存的競爭,本來就是一件很殘酷的事。

為了要活下去,有很多善良的人都會被迫做出一些平時他們絕對想不到自己會做出來的事。

蜜姬道:“所以我若用你這朋友要挾你,你一定也不會怪我的。”

無忌道:“你準備怎麽樣要挾我?”

蜜姬道:“唐玉還沒有死,你一定不想要他死。”

無忌說道:“你卻隨時都可以要他的命。”

蜜姬道:“所以如果我說我要你把我也帶走,算不算過分?”

無忌道:“不能算過分。”

蜜姬微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心的人。”

無忌道:“但是我卻不知道應該把你送到哪裏去。”

蜜姬微笑道:“你至少應該先把我送到一個沒有死人、沒有血腥的地方,讓我舒舒服服地透口氣,吃一點營養可口的東西。”

無忌道:“然後呢?”

蜜姬歎了口氣,道:“以後會發生些什麽事,又有誰能知道呢?”

03

無忌一個人是絕對沒法子把棺材抬下山坡的,幸好他已看見那位胖公子坐來的滑竿,還在竹棚外。

竿夫們都是窮人,一頂用兩根長竹紮成的滑竿,就是他們唯一的謀生工具,就是他們的飯碗。

無論誰都不會把自己的飯碗拋下不管的。

無忌相信他們一定還沒有走遠。

能夠抬得動那位胖公子的人,當然也一定能抬得動這口棺材。

蜜姬道:“如果你想找人來抬這口棺材,你隻管放心去。”

無忌道:“可是你……”

蜜姬道:“我的腿雖然不能動了,可是我還有一雙手。”

她用她那雙柔若無骨的手,輕撫著唐玉的臉:“我一定會替你好好照顧他的,因為現在他已經是我的飯碗,沒有他,我也活不下去。”

竿夫是那位胖公子雇來的,要用他雇來的人,總得先跟他商量商量。

幸好他看起來並不是那種難說話的人,而且,他現在就算還沒有被駭走,一定也已遠遠地躲了起來,一麵發抖,一麵流汗。

無忌實在想不到他居然還有胃口躲在廚房裏吃饅頭。

不是一個小饅頭,也不是一個大饅頭,是七八個大饅頭。

每個饅頭裏都夾著一大塊五花肉,一口咬下去,順著嘴角流油。

他用一雙又白又嫩,保養得極好的手,拿起一個饅頭,帶著種充滿愛憐的表情,看著饅頭裏夾著的五花肉,然後一口咬下去。

當肥肥的油汁從他嘴角流下來時,他就滿足地歎口氣。

在這一瞬間,世上所有的煩惱和不幸,都已不存在了。剛才的驚惶和恐懼,也早已忘得幹幹淨淨。

無忌的胃口一向很好,可是看見這位胃口不好的人吃東西時的樣子,還是覺得很羨慕。

這位胖公子吃完了一個饅頭後,居然也看見了他,居然說:“這饅頭不錯,你也應該吃一個。”

他嘴裏雖然這麽說,臉上的表情,卻好像生怕有人來搶他的饅頭。

他滿懷希望地看著無忌,隻希望無忌趕快拒絕他的好意。

無忌當然不會讓他失望,微笑搖頭道:“我也看得出這饅頭不錯,可惜我實在吃不下。”

胖公子舒了口氣,對無忌的態度立刻又變得友善多了。

於是他又拿起了一個饅頭,很溫柔地一口咬了下去,含含糊糊地說道:“其實我的胃口也不好,但是小寶一定要我勉強吃一點。”

小寶顯然就是他那個英俊的朋友。

小寶當然就在他身邊。

無忌道:“你的確應該勉強自己吃一點,像你這樣的人,絕不能太瘦。”

胖公子對這個人的印象更好了,忽然壓低聲音,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無忌道:“什麽秘密?”

胖公子道:“這裏的老板還養著十七八隻肥雞,足夠我們吃上個兩三天。”

無忌問道:“你準備把他的雞都吃光?”

胖公子道:“當然要吃光。”

無忌道:“為什麽?”

胖公子看著他,就好像看見一個呆子一樣。

無忌道:“我真的不懂,為什麽我們一定要把這裏的雞都吃光?”

胖公子歎了口氣,道:“你難道也看不出,剛才我們碰到的那些人,不是土匪,就是強盜?”

無忌道:“我看得出。”

胖公子道:“這條路上既然又有土匪,又有強盜,我們怎麽能走?”

無忌道:“你準備留下來?”

胖公子說道:“如果有保鏢的人路過,我就跟他們走,否則,我是絕對不走的了。”

無忌道:“對,能小心總是小心點的好。”

胖公子又壓低聲音道:“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無忌道:“什麽秘密?”

胖公子道:“我知道趙大鏢頭要回來了,最近這兩三天內,定會路過這裏。”

無忌道:“趙大鏢頭是誰?”

胖公子道:“連趙大鏢頭你都不知道?”

無忌道:“我真的不知道。”

胖公子又歎了口氣,道:“趙大鏢頭就是趙剛,是位很有本事的人。”

無忌道:“現在我知道了。”

他想了想,忽然又說道:“最近我的胃口不好,一頓有兩隻雞吃,也就夠了。”

無忌道:“一頓兩隻,一天三頓,就是六隻。”

胖公子道:“早上我吃得更少,一天有五隻雞就過得去了。”

無忌道:“不多不多。”

胖公子道:“實在不多。”

無忌道:“我吃雞吃得也不多。”

胖公子吃了一驚,說道:“你也要吃雞!”

無忌道:“不吃雞,吃鴨子也行。”

胖公子道:“這裏沒有鴨子。”

無忌道:“吃肉也可以對付過去。”

胖公子道:“肉已經被我吃光了。”

無忌道:“吃光還可以去買。”

胖公子道:“這裏老板比我膽子還小,早就駭得躲起來,連人影都看不見了,怎麽敢到城裏去買肉?”

無忌道:“那麽我也隻好吃雞了。”

胖公子道:“你一定要吃?”

無忌道:“鴨子沒得吃,肉也沒得吃,不吃雞怎麽活得下去?”

胖公子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道:“這話倒也不錯。”

無忌道:“可是最近我的胃口也不好,吃得也不多。”

胖公子滿懷希望地看著他,道:“你一天要吃幾隻?”

無忌道:“跟你差不多。”

胖公子道:“跟我差不多,就是一天五隻。”

無忌道:“我早上也要吃兩隻。”

胖公子嚇呆了,道:“這麽樣說來,十來隻雞,明天我們就已吃得精光,如果趙大鏢頭還沒有來,那怎麽辦?”

無忌道:“隻有一個辦法。”

胖公子道:“什麽辦法,你快說。”

無忌道:“雞全讓你吃。”

胖公子道:“你呢?”

無忌道:“既然雞已經全讓給你吃了,我當然要走。”

胖公子道:“什麽時候走?”

無忌道:“現在就走。”

胖公子道:“可是外麵……”

無忌道:“你肯把這些秘密告訴我,就表示你拿我當朋友,為了朋友冒一點險又算得了什麽?”

胖公子看著他,感激得簡直好像恨不得馬上跪下來。

無忌道:“何況,你既然拿我當朋友,我就不能讓你為難。”

他忽然歎了口氣,道:“隻不過有件事我卻很為難。”

胖公子立刻問道:“什麽事?”

無忌道:“我帶著口棺材來。”

胖公子道:“我知道。”

無忌道:“替我抬棺材的人都不在了,我一個人總不能把棺材抬走。”

胖公子笑了:“這件事一點問題都沒有。”

無忌道:“真的?”

胖公子道:“替我抬滑竿的人還在,能抬滑竿,就一定能抬棺材。”

無忌道:“你肯讓他們跟我走?”

胖公子道:“我們是不是朋友?”

無忌道:“是的。”

於是兩個人都笑了,笑得都很愉快。

無忌笑道:“想不到我居然能碰見你這麽好的人,想不到我居然有這麽好的運氣。”

他是真的想不到。

真的!

04

四月十九日,夜。

吉祥客棧。

吉祥客棧是城裏最大的一家客棧,負責接待客人的二掌櫃叫祥哥。

祥哥是個見過世麵的人,甚至還會說幾句官話,可是他聽見無忌說的話,還是顯得很吃驚。

這一行他已做了二三十年,從倒夜壺的小廝做到二掌櫃。

他從來沒見過像無忌這樣的客人。

無忌說:“我要兩間房,要最好的,窗子要大,要通風透氣。”

祥哥以為另外一間房是給竿夫睡的,就說:“那些哥子們,平常都睡在院子裏。”

無忌說:“我知道。”

祥哥問:“你還是要兩間房?”

無忌說:“兩大間。”

祥哥問:“還有客人要來?”

無忌說:“沒有了。”

祥哥問:“另外一間給誰住?”

無忌說:“那間房擺棺材。”

這就是讓祥哥吃驚的原因:“棺材也要擺在客房裏?”

無忌的回答聽起來好像並不是完全沒有理由。

他說:“棺材裏是我的朋友,我從來不虧待朋友,不管他是死是活都一樣。”

祥哥歎了口氣,苦笑道:“你這位公子倒真是夠朋友。”

——蜜姬究竟是什麽樣的一個人?和唐家什麽關係?

——她為什麽要到唐家堡去?唐家為什麽要把她置之於死地?

——她說的話究竟有幾句是真?幾句是假?

洗臉的時候,無忌在想著這些問題,喝茶的時候,他也在想。

事實上,他一直都在想。

如果你要說,他想的並不是這些問題,而是蜜姬這個人,你也沒有錯。

如果你看見了一個蜜姬這樣的女人,你也會忍不住要時時刻刻想到她的。

有些人天生就好像有種磁力,無論誰見到他,都會被他吸引。

蜜姬無疑就是這種人。

無忌恨不得馬上就能看到她,但是他總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去打開棺材,跟躺在棺材裏的人說話。

他叫祥哥把晚飯送到屋裏去吃,飯菜早已送來,他卻連碰都沒有碰。

他覺得如果自己在這裏大吃大喝,卻叫蜜姬餓著肚子,是件很說不過去的事,他實在沒法子吃得下去。

可惜他也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去把棺材裏的人叫起來吃飯。

他並不怕唐缺會來,現在唐玉還沒有死,唐缺絕不敢輕舉妄動的。

他隻怕蜜姬會覺得太寂寞。

——他們萍水相逢,他怎麽會忽然變得對她如此關心?

——這是不是因為他自已太寂寞?

也許他們都已習慣了寂寞,可是兩個寂寞的人相遇時,就像兩顆流星無意間在穹蒼中撞到一起,總難免會發出光,發出熱,發出火花來。

縱然這火花在一瞬間就會消失,卻已照亮了別人,照亮了自己。

——以後會怎麽樣呢?

——以後的事,又有誰知道?

05

現在客棧裏總算已安靜下來,旅途中的人,通常都睡得比較早。

擺棺材的那間房,就在隔壁。

無忌推門走進去,點起了燈,燈光照著漆黑的棺材,也照著**雪白的被。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在跳。

棺材裏的人知不知道他來了?他走過去,敲敲棺蓋,仿佛敲門。

他希望蜜姬能先找件衣服把自己蓋起來。

“篤,篤”。

她也在棺材裏輕輕敲了兩下,表示她已經知道是他來了。

於是他就打開了棺材。

他的心跳驟然停止。

棺材裏隻有一個人。

雖然隻有一個人,卻已將這口極寬大的棺材塞得滿滿的。

棺材裏的這個人,赫然竟是那位一天至少要吃五隻雞的胖公子。

他正在吃雞,吃剩的雞骨頭,一身都是。

他手裏還拿著個雞腿,看著無忌傻傻地笑道:“我現在才知道,躺在棺材裏,比坐車坐轎都舒服。”

06

無忌也笑了。

如果是在一年前,他一定會大吃一驚,甚至會被嚇得跳起來。

現在他卻隻不過笑了笑。

——如果有人想讓你大吃一驚,你對付他最好的法子,就是看著他笑一笑。

——因為笑不但可以讓你冷靜鬆弛,想嚇你的那個人看見你居然還能笑得出,說不定反而會被你嚇一跳。

——隻要你能運用得當,笑也是種很有效的武器。

令人遺憾的是,這位胖公子對這種武器也同樣精通。

他也在笑。

他的笑容看起來仿佛有點愚蠢,遠不如無忌那麽動人。

因為他臉上的肉實在太多,眼鼻五官都已被肉擠到一起,使得他看來好像永遠帶著種愁眉苦臉、六神無主的樣子。

幸好無忌現在已經不會再被他這樣子騙過去了。

他微笑著道:“你一定想不到我居然會在這口棺材裏。”

無忌道:“我的確想不到。”

他也在微笑,又道:“像你這麽樣的一個人,能夠擠進這口棺材,的確不是容易事。”

胖公子道:“幸好最近我又瘦了。”

無忌道:“我看得出你一定瘦了不少,再這麽瘦下去,怎麽得了。”

胖公子道:“其實,我還應該再瘦一點。”

無忌道:“為什麽?”

胖公子愁眉苦臉地歎道:“因為我雖然擠了進來,卻擠不出去了。”

無忌看著他,顯得很同情,道:“你當然不想一輩子躺在棺材裏。”

胖公子立刻搖頭,道:“我不想。”

無忌道:“你一定得要趕快想一個法子。”

胖公子道:“我看你好像是不會把我拉起來的。”

無忌承認:“我不會。”

胖公子道:“因為,你怕我乘機暗算你?”

無忌也承認:“一個人做事,能夠小心些,總是小心些的好。”

胖公子道:“你能不能夠替我想個法子?”

無忌道:“能。”

胖公子道:“什麽法子,你快說。”

無忌道:“這個雞腿,你很快就會吃完的,等你沒有雞吃的時候,就會被餓瘦了。”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神情顯得很愉快:“照你現在這種體型,最多隻要餓上個七八天,就可以爬出來了。”

胖公子又被嚇呆了,臉上的表情就好像隨時都要哭出來:“餓上個七八天,那豈非要被活活地餓死?”

無忌道:“你辦不到?”

胖公子道:“我辦不到,絕對辦不到,餓一天我就要發瘋。”

他可憐兮兮地看著無忌,道:“剛才你還說我們是朋友,你一定要救救我。”

無忌搖著頭,歎著氣,說道:“我也很想救你,隻可惜,我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來。”

他忽然又拍手笑道:“我想出來了,還有個法子。”

胖公子道:“什麽法子?”

無忌道:“隻要把你身上的肥肉割一點下來,問題就解決了。”

胖公子又嚇了一跳,道:“那要割多少?”

無忌道:“用不著割太多,最多隻要割個七八十斤也就夠了。”

他自己也覺得這法子真“妙”,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笑了沒多久,棺材就開始“吱吱”地發響。

一口用上好楠木做成的棺材,竟忽然一片片碎裂。

楠木的堅固耐久,他知道得很清楚,親眼看到一個人居然能夠用內力將楠木棺材震裂,無論誰都笑不出的。

胖公子已從散裂的棺材裏慢慢地坐了起來,吃吃笑道:“看來我已用不著挨刀,也用不著挨餓了,我的運氣真不錯。”

他站起來,拍著衣服,道:“現在我好像應該介紹自己才對。”

他用一隻白白胖胖的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姓唐,叫唐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