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第十個死人

01

四個挑夫也有點慌了,無論誰被人用這種眼色看著,都會發慌的。

他們的眼神本來一直在盯著黑鐵漢和無忌,現在忍不住彼此看了一眼。

這一眼看過,他們四個人臉上立刻也露出和無忌同樣的表情,卻顯得比無忌更驚惶,更恐懼。

其中一個人忽然轉身衝出去,一把抓起了個擺在棺材邊的茶壺。

霹靂堂以火藥暗器威震江湖,玩火藥和玩暗器的人手一定要穩。

但是現在這個人卻已連茶壺都拿不穩,忽然張開嘴,想嘶喊,竟已連聲音都喊不出來。

隻聽他喉嚨裏一陣陣“噝噝”地響,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他的同伴也轉身奔出,兩個人奔出竹棚才倒下,一個就倒在涼棚裏,一倒下去,整個人就開始萎縮,就像是一片葉子遇到了火焰,忽然間就已枯萎。

下午。

春天的下午,陽光豔麗,遠山青蔥,但是這山坡上卻仿佛已被陰影籠罩。

死的陰影。

連無忌都覺得手腳發冷,黑鐵漢額角和鼻尖上已冒出豆大的冷汗。

這四個挑夫臨死前那一瞬間,臉上的樣子變得實在太可怕。

無忌不是第一次看見這種樣子。

唐玉中毒之時臉上也有同樣的變化——眼神驟然遲鈍,瞳孔驟然收縮,嘴角眼角的肌肉驟然僵硬幹裂,臉色驟然變成死黑。

最可怕的是,他們臉上發生這種變化時,他們自己竟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這種致命的毒性竟能讓人完全感覺不到。

非但你中毒時全無感覺,毒性發作時,你也完全沒有感覺。

就在不知不覺中,這種毒已進入你的身體,毀壞了你的神經中樞,要了你的命!

坐在竹棚裏的那位胖公子和他的同伴,蹲在竹棚後麵,替他們抬滑竿來的四個竿夫,現在也都已悄悄地溜了。

竹棚後無疑還有一條路,遇到這種事,隻要有腿的人,都會溜的。

黑鐵漢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難道真是那壺茶裏有毒?”

他是在問無忌。

這裏一共隻剩下他和無忌兩個活人,這使得他們彼此間仿佛忽然接近了很多。

如果你也曾有過他們這樣的經驗,你也會有這種感覺的。

無忌道:“看起來一定是那壺茶裏有毒。”

黑鐵漢道:“不是我下的毒。”

無忌道:“我相信。”

黑鐵漢道:“是誰下的毒?”

無忌道:“不知道。”

黑鐵漢沉默著,臉上帶著痛苦掙紮的表情,汗流得更多。

無忌道:“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跟我說?”

黑鐵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大聲道:“我並不想要他們的命,也不想要這口見鬼的棺材,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四個人會抬一口棺材來。”

他說話的聲音大得就像是在呐喊,並不是在對無忌呐喊,是對他自己呐喊。

無忌了解他的心情,所以什麽話都沒有問,等他自己說下去。

黑鐵漢道:“有人告訴我們,這棺材裏藏著一批紅貨,至少值五十萬兩。”

“紅貨”這兩個字是江湖切口,意思就是“珠寶”。

黑鐵漢道:“前一陣子我們有急用,就向這個人借了一筆銀子,他一定要我們用這批紅貨來還他的債。”

無忌道:“你們有什麽急用?”

黑鐵漢道:“四月十一日,是我們一位大恩人的壽誕,每一年我們都要送一份禮給他老人家。”

無忌當然知道他說的這位大恩人,就是那神秘的蕭東樓。

黑鐵漢道:“我們以前就跟這個人有約,如果他知道有什麽來路不明的紅貨經過,他自己不便出手,就通知我們,做下了之後三七分賬。”

他又補充:“我們雖然是強盜,可是隻做‘紅貨’,而且一定要是來路不明的紅貨。”

這些話他本來絕不會告訴無忌,但是在死亡、恐懼和極度悲傷的壓力下,他忽然覺得一定要把這些話說出來。

如果你在他這種情況下,一定也會做出同樣的事。

無忌並沒有問“這個人”是誰。

那是別人的秘密,他無權過問,他一向不願探問別人的隱私。

黑鐵漢的聲音愈說愈低,顯得愈來愈悲傷,黯然道:“現在我雖然已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可惜已太遲了。”

無忌忍不住問:“這是怎麽回事?”

黑鐵漢道:“這是個圈套。”

無忌道:“圈套?什麽圈套?”

黑鐵漢道:“他想殺雷家兄弟,自己卻不能出手,他也想殺了我們滅口。”

無忌道:“他為什麽要殺你們?”

黑鐵漢道:“因為隻有我們知道他坐地分贓的秘密。”

他的悲哀又變為憤怒:“所以他就設下這個借刀殺人,一石二鳥的圈套,讓我們自相殘殺,最好全都死得幹幹淨淨。”

無忌道:“但是你並沒有證據,並不能證明這一定是個圈套。”

黑鐵漢道:“你就是證據。”

無忌道:“我?”

黑鐵漢道:“這口棺材是不是你的?”

無忌道:“是。”

黑鐵漢道:“你有沒有把紅貨藏在棺材裏?”

無忌道:“沒有。”

黑鐵漢道:“既然棺材裏根本沒有紅貨,這不是圈套是什麽?”

他握緊雙拳:“現在雷家兄弟已死了,我們的兄弟也死了,他的計劃已成功,隻可惜……”

無忌道:“隻可惜你還沒有死。”

黑鐵漢恨恨道:“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一定要揭穿他的陰謀毒計。”

無忌沉吟著,道:“我久聞金弓神箭、子母雙飛的大名,也知道令堂不但箭法如神,而且足智多謀,這件事你為什麽不找她去商量商量?”

黑鐵漢道:“家母病得很重,這種事我不能再讓她老人家操心。”

無忌道:“黑婆婆病了,你為什麽不留在她身邊照顧她?”

黑鐵漢道:“家母的病情,是在我們那位大恩人的壽誕之日才忽然變得嚴重起來,那天我們恰巧遇見一位好心的姑娘,一定要把家母留在她那裏,讓她來照顧,因為……”

無忌道:“因為什麽?”

黑鐵漢道:“因為她的夫家和我們母子之間,曾經有過一點淵源。”

無忌的心在跳,跳得好快。

現在他當然已能猜得出這位好心的姑娘是誰了,卻還是忍不住要問:“這位姑娘貴姓?”

黑鐵漢道:“姓衛。”

無忌說道:“她把黑婆婆帶到哪裏去了?”

黑鐵漢道:“到一位隱跡已久的武林異人那裏去了,那位異人不但劍法高絕天下,而且極精醫道,所以我也很放心。”

無忌沒再說什麽,也不能再說什麽。

他的痛苦,他的悲傷,他的思念,都絕不能在任何人麵前說出來。

他甚至連想都不能去想。

他還有很多事要去做,他一定要很堅強,思念卻總是會使人軟弱。

不管怎麽樣,他總算已有了衛鳳娘的消息,總算已知道她仍然無恙。

等他抬起頭,才發現黑鐵漢已走出了竹棚,走下了山坡。

他立刻喚道:“等一等。”

黑鐵漢停下腳步,回過頭。

無忌道:“你不看棺材裏有什麽?”

黑鐵漢勉強笑了笑,道:“我信任你,我相信裏麵不會有什麽的。”

無忌道:“雷家兄弟並不認得我,隻不過我花五錢銀子一天雇來的。”

黑鐵漢道:“我相信。”

無忌道:“一個被人用五錢銀子一天雇來抬棺材的苦力,會不會甘心替人去拚命?”

黑鐵漢道:“絕不會,除非……”

無忌道:“除非他知道棺材裏還有別的秘密。”

黑鐵漢眼睛裏發出了光。

無忌道:“我雖然沒有把紅貨藏在棺材裏,可是他們……”

黑鐵漢搶著道:“他們來替你抬這口棺材,也許隻不過是想用你這口棺材作掩護,把一批紅貨運到蜀中去……”

運送紅貨時,本來就是通常要走“暗鏢”,尤其是這批紅貨來路不明的時候。

江湖中走暗鏢的法子,本來就五花八門,光怪陸離,利用死人和棺材作掩護,並不是第一次。

無忌道:“我也知道現在你不會再對這批紅貨有興趣了,可是你既然已經做了這件事,至少總該把真相查出來,也算對你的弟兄們有了個交代。”

用不著他再往下說,黑鐵漢已經大步走了回來。

他的心也開始在跳,愈跳愈快。

九個人,九條命,隻不過為了一口棺材!這口棺材裏究竟有什麽秘密?

02

上好的楠木棺材,華麗、堅固、沉重。黑鐵漢將金弓插在地上,用兩隻手托起了棺材的蓋子。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他久已遺忘了的事。

他自己也不知道此時此刻,他怎麽會忽然想起這些事來。

棺蓋很沉重,但是以黑鐵漢的天生神力,當然輕輕一托就托了起來。

無忌也從竹棚裏走了過去。

他本來認為黑鐵漢他們很可能是為了唐玉而來的,他們知道這口棺材裏的人是唐玉,知道唐玉還沒有死,他們想來要唐玉的命。

他會有這種想法,並不奇怪,想要唐玉這條命的人絕不少。

但是現在他已知道這種想法錯了。

那麽這口棺材裏除了唐玉之外,還有些什麽別的東西?

是不是真的還有批價值巨萬的珠寶?

他也很想知道這答案。

為了這口棺材,犧牲的人已太多,付出的代價已太大。

他希望黑鐵漢能夠有些收獲。

現在他雖然還看不見棺材裏有什麽,但是,他可以從黑鐵漢臉上的表情中看出來。

黑鐵漢臉上卻忽然露出種任何人都無法想象的表情來。

那不僅是驚訝、恐懼,還帶著種說不出的激動和欲望。

如果他看見的是珠寶,他當然會激動,會顯出一種人類共有的欲望。

但是他看見的如果是珠寶,就絕不會有恐懼。

如果他看見的是種很可怕的東西,就不會顯出這種欲望來。

他看見的是什麽?

無忌正想問他,“砰”的一聲響,剛掀開的棺蓋忽然落下,闔起。

黑鐵漢全身上下,所有的動作、表情,全都在這一刹那間驟然停止。

他整個人就像是在這一刹那間完全凍結了。

然後他的喉結上慢慢地沁出了一滴血珠,轉瞬間又已凝結。

無忌飛撲過去,大聲問道:“怎麽回事?”

黑鐵漢的呼吸也已停頓,銳利的眼神已變為一片死灰。

他用盡全身氣力,隻說出了兩個字。

“唐缺!”

說出了這兩個字,他喉結上凝結的血珠就驟然迸裂,一股鮮血噴泉般飆了出來。他的身子往後退,鮮血一點點灑落在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