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老人

李尋歡注意那使左手劍的漢子,孫小紅注意的卻是另一件事。

這兩人走得很慢,步子很大,看來和平常人走路並沒有什麽不同,但也不知為了什麽,她總覺得這兩人走起路來有些特別。

她注意很久,才發現是什麽原因了。

平常兩個人走路步伐必定是相同的。

但這兩人走路卻很特別,後麵的一人每一步踏下,卻恰巧在前麵一人的第一步和第二步之間。

這四條腿看來就好像長在一個人身上似的。

前麵一人踏下第一步,後麵一人踏下第二步,前麵一人踏下第三步,後麵一人踏下第四步,從來也沒有走錯一步。

孫小紅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兩個人像這樣子走路的,她簡直覺得新奇極了,也有趣極了。

但李尋歡卻一點也不覺得有趣。

他非但不覺得有趣,反而覺得有些可怕。

這兩人走路時的步伐已配合得如此巧妙,顯見得兩人心神間已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奇異默契。

他們平常走路時,已在訓練著這種奇異的配合,兩人若是連手對敵,招式與招式間一定配合得更神奇。

單隻上官金虹一人,已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絕頂高手,若再加上一個荊無命,那還得了?!

李尋歡的心在收縮著。

他想不出世上有任何法子能將這兩人的配合攻破。

他也不相信長亭中這老人能將這兩人送走。

黃昏以後,路上就已看不到別的行人。

長亭中的老人仍在吸著旱煙,火光忽明忽滅。

李尋歡忽然發現這點火光明滅之間,也有種奇異的節奏,忽而明的時候長,忽而滅的時候長。

忽然間,這點火光亮得好像一盞燈一樣。

李尋歡從未看到一個人抽旱煙,能抽出這麽亮的火光來。

上官金虹顯然也發現了,因為就在這時,他已停下腳步。

他的腳步一停,後麵的人腳步也立刻停下,兩人心神間竟真的像是有種奇異的感應,可以互通聲息。

就在這時,長亭的火光突然滅了。

老人的身形頓時被黑暗吞沒。

上官金虹木立在道旁,良久良久,才緩緩轉過身,緩緩走上了長亭,靜靜地站在老人對麵。

無論他走到哪裏,荊無命都跟在他身旁,寸步不離。

他看來就像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四盞高挑的燈籠也已移了過去,圍在長亭四方。

亭子裏驟然明亮了起來,這才可看出老人仍穿著那件已洗得發白的藍布袍,正低著頭坐在亭子裏的石椅上裝旱煙,似乎全未發覺有人來了。

上官金虹也沒有說話,低著頭,將麵目全都藏在鬥笠的陰影中,仿佛不願讓人看到他麵上的表情。

但他的眼睛卻一直在盯著老人的手,觀察著老人的每一個動作,觀察得非常非常仔細。

老人自煙袋中慢慢地取出一撮煙絲,慢慢地裝入煙鬥裏,塞緊,然後又取出一柄火鐮、一塊火石。

他的動作很慢,但手卻很穩定。

然後他又將火鐮、火石放在桌上,取出張棉紙,搓成紙棒,再放下紙棒,拿起火鐮、火石來敲火。

上官金虹忽然走了過去,拿起了石桌上的紙棒。

在燈火下可以看出這紙棒搓得很細、很緊,紙的紋理也分布得很勻,絕沒有絲毫粗細不均之處。

上官金虹用兩根手指拈起紙棒,很仔細地瞧了兩眼,才將紙媒慢慢地湊近火鐮和火石。

“叮”的一聲,火星四濺。

紙媒已被燃著。

上官金虹慢慢地將燃著的紙棒湊近老人的煙鬥……

李尋歡和孫小紅站的地方雖然距離亭子很遠,但他們站在暗處,老人和上官金虹每一個動作他們都看得很清楚。

李尋歡早已問道:“要不要過去?”

孫小紅卻搖搖頭說:“用不著,我爺爺一定有法子將他們打發走的。”

她說得很肯定,但現在李尋歡卻發覺她的手忽然變得冰冰冷冷,而且還像是已沁出了冷汗。

他自然知道她在為什麽擔心。

旱煙管隻有兩尺長,現在上官金虹的手距離老人已不及兩尺,他隨時都可以襲擊老人麵上的任何一處穴道。

他現在還沒有出手,隻不過在等待機會而已。

老人還在抽煙。

也不知是因為煙葉太潮濕,還是因為塞得太緊,煙鬥許久都沒有燃著,紙棒卻已將燃盡了。

他抽煙的姿勢很奇特,用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托著煙鬥,無名指和小指微微地翹起。

上官金虹是用拇指和食指拈著紙棒,其餘的三根手指微微彎曲。

老人的無名指和小指距離他的腕脈還不到七寸。

兩人的身子都沒有動,頭也沒有抬起,隻有那燃燒著的紙棒在一閃一閃地發著光——

火焰已將燒到上官金虹的手了。

上官金虹卻似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就在這時,“呼”的一聲,煙鬥中的煙葉終於被燃著。

上官金虹彎曲著的三根手指似乎動了動,老人的無名指和小指也動了動,他們的動作都很快,而且一動之後就停止。

於是上官金虹開始後退。

老人開始抽旱煙。

兩人從頭到尾都低著頭,誰也沒有去看對方一眼。

直到這時,李尋歡才鬆了口氣。

在別人看來,亭子中的兩個人隻不過在點煙而已,但李尋歡卻知道那實在不啻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決鬥!

上官金虹一直在等著機會,隻要老人的神誌稍有鬆懈,手腕稍不穩定,他立刻便要出手。

隻要他出手,就必定有一擊致命的把握。

但他始終找不到這機會。

到最後他還是忍不住,彎曲著的三根手指已躍躍欲試,他每根手指的每一個動作中都藏著精微的變化。

怎奈老人的無名指和小指已立刻將他每一個變化都封死。

這其間變化之細膩精妙,自然也隻有李尋歡這種人才能欣賞,因為那正是武功中最深奧的一部分。

兩人雖隻不過將手指動了動,但卻當真是千變萬化,生死一發,其間的危機絕不會比別人用長刀利劍大殺大砍少分毫。

現在,這危機總算已過去了。

上官金虹後退三步,又退回原來的地方。

老人慢慢地吸了口煙,才緩緩抬起頭來。他仿佛直到此刻才看到上官金虹,微微笑了笑,道:“你來了?”

上官金虹道:“是。”

老人道:“你來遲了!”

上官金虹道:“閣下在此相候,莫非已算準了這是我必經之路。”

老人笑了笑,道:“我隻盼你莫要來。”

上官金虹道:“為什麽?”

老人緩緩道:“因為你就算來了,還是立刻要走的。”

上官金虹長長吸了口氣,一字字道:“我若不想走呢?”

老人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定會走的。”

上官金虹的手,忽然緊緊握了起來。

始終影子般隨在他身後的荊無命,左手也立刻握住了劍柄。

長亭中似乎立刻就充滿了殺機。

老人卻隻是長長吸了口煙,又慢慢地吐了出來。

自他口中吐出來的煙,本來是一條很細很長的煙柱。

然後,這煙柱就慢慢發生了一種很奇特的彎曲和變化,突然一折,射到上官金虹麵前。

上官金虹似乎吃了一驚。

但就在這時,煙霧已忽然間消散了。

上官金虹凝視嫋娜四散的煙霧,緊握著的雙手緩緩鬆開……

荊無命的手也離開了劍柄。

上官金虹忽然長長一揖,道:“佩服。”

老人道:“不敢。”

上官金虹緩緩道:“你我十七年前一會,今日別過,再見不知何時?”

老人淡淡道:“相見爭如不見,見又何妨?不見又何妨?”

上官金虹沉默著,似想說什麽,卻未說出口來。

老人又開始抽煙。

上官金虹緩緩轉過身,走了出去。

荊無命影子般跟在他身後……

燈籠漸漸遠去,大地又陷入了黑暗。

李尋歡目光卻還停留在燈光消失處,看來仿佛有什麽心事。

上官金虹走的時候,似有意,似無意,曾抬起頭向他這邊瞧了一眼,他才第一次看到上官金虹的眼睛。

他從未見過如此陰森,如此銳利的目光。

他從這雙眼睛,已可判斷出上官金虹的內力武功也許比傳說中還要可怕。

但最可怕的,還是荊無命的眼睛。

上官金虹抬起頭的時候,他也抬頭向這邊瞧了一眼。

隻瞧了一眼。

但無論誰被這雙眼睛瞧了一眼,心裏都會覺得很不舒服,很悶,悶得像是要窒息,甚至想嘔吐。

因為那根本不是雙人的眼睛,也不是野獸的眼睛。

無論人的眼睛,還是野獸的眼睛至少都是活的,都有情感,無論是貪婪,是殘酷,是狠毒……至少也是種“情感”。

但這雙眼睛卻是死的。

他漠視一切情感,一切生命——甚至他自己的生命。

孫小紅卻全沒有注意到這些,因為她正凝視著李尋歡。

這是她第一次看清了李尋歡。

雖然在黑暗中,但李尋歡麵上的輪廓看來卻仍是那麽顯明,尤其是他的眼睛和鼻子,給人的印象更深刻。

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充滿了智慧,他目光中雖帶著一些厭倦,一些嘲弄,卻又充滿了偉大的同情。

他的鼻子直而挺,象征著他的堅強、正直和無畏。

他的眼角已有了皺紋,卻使他看來更成熟,更有吸引力,更有安全感,使人覺得他是完全可以信任,完全可以倚靠的。

這正是大多數少女夢想中男人的典型。

他們全未發現那老人已向他們走了過來,正微笑著在瞧著他們,目光中充滿了欣慰。

他靜靜地瞧了他們很久,才微笑著道:“你們可有人願意陪老頭子聊聊天麽?”

不知何時月已升起。

灰白色的大路,在月光下筆直地伸向前方。

老人和李尋歡走在前麵,孫小紅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

她雖然垂著頭沒有說話,但心裏卻愉快得幾乎想呐喊,因為她隻要一抬頭,就可見到她心目中最佩服的男人和最可愛的男人。

月光漸漸明亮,將他們的影子溫柔地印在她身上。

她覺得幸福極了。

老人吐出了一口煙,緩緩道:“我老早就聽說過你,老早就想找你喝喝酒,聊聊天,今天才發現,跟你聊天的確是件很愉快的事。”

李尋歡隻笑了笑,他身後的孫小紅卻已吃吃地笑了出來,道:“但他直到現在,除了向你老人家問好之外,別的話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呀。”

老人笑道:“這正是他的好處,不該說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說,不該問的話一句也沒有問,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早已設法探聽我們的來曆了。”

李尋歡微笑道:“這也許隻因為我早已猜著了前輩的來曆。”

老人道:“哦?”

李尋歡道:“普天之下,能將上官金虹驚退的人並不多。”

老人笑了,道:“你若以為上官金虹是被我嚇走的,你就錯了。”

他不等李尋歡說話,已接著道:“上官金虹的武功,你想必也已看出;寸步不離跟著他的那少年人,更是可怕的對手。以他們兩人聯手之力,天下絕沒有一個人能抵擋他們三百招,更莫說要勝過他們了。”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前輩也不能?”

老人道:“我也不能。”

李尋歡道:“但他們卻還是走了。”

老人笑了笑,道:“這也許是因為他們覺得現在還沒有必要殺我,也許是因為他們早已發覺你在這裏,他們沒有把握能勝過我們兩人。”

孫小紅又忍不住道:“他們就算已發覺樹後有人,又怎知是李……李探花呢?”

老人道:“像李探花這樣的絕頂高手,就算靜靜地站在那裏不動,但隻要他心裏對某人生出了敵意,就會散發出一種殺氣。”

孫小紅道:“殺氣?”

老人道:“不錯,殺氣。但這種殺氣自然也隻有上官金虹那樣的高手才能感覺得出。”

孫小紅歎了口氣,搖著頭道:“你老人家說得太玄了,我不懂。”

老人肅然道:“武功本就是件很玄妙的事,懂得的人本就不多。”

李尋歡道:“無論他們是為何走的,前輩相助之情,總是……”

老人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若以為我是在幫你的忙,你就錯了,我做事一向都是為自己的。”

李尋歡道:“可是……”

老人又打斷了他的話,帶著笑道:“我隻是喜歡看見你這種人好好地活著,因為像你這樣的人,活在世上的已不多了。”

李尋歡隻有微笑,隻有沉默。

老人道:“你我雖初次相見,但你的脾氣我很了解,所以我也並不想勸你離開這裏。”

他目光凝視著李尋歡,神情忽然變得很鄭重,緩緩道:“我隻希望你能明了一件事。”

李尋歡道:“前輩指教。”

老人正色道:“林詩音是用不著你來保護的,你走了對她隻有好處。”

李尋歡又為之默然。

老人道:“林詩音本人並不是別人傷害的對象,別人想傷害她,隻不過是因為你,換句話說,別人要傷害她,就因為你在保護她,你若不保護她,也就根本沒有人要傷害她了……這道理你明白嗎?”

李尋歡就好像忽然被人抽了一鞭,痛苦得全身都仿佛收縮了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仿佛隻有三尺高。

老人卻似全未留意到他的痛苦,接著又道:“你若覺得她太寂寞,想陪伴她,現在也已用不著,因為龍嘯雲已回來了,你留在這裏,隻有增加她的煩惱。”

李尋歡目光茫然凝視著遠方的黑暗,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長長歎了口氣,黯然自語道:“我錯了,我錯了,我又錯了……”

他的腰似也彎了下去,背也無法挺直。

孫小紅望著他的背影,心裏又是憐惜,又是同情。

她知道她爺爺是在故意刺激他,故意令他痛苦,她也知道這樣做對他隻有好處,但她卻不忍。

老人道:“龍嘯雲忽然回來,隻因他已找到個他自信可以對付李尋歡的幫手。”

李尋歡苦笑道:“他又何必找人對付我?我還是將他當作我的朋友。”

老人道:“但他卻不這麽想……你可知道他找來的人是誰?”

李尋歡道:“胡不歸?”

老人道:“不錯,正是那瘋子。”

孫小紅插嘴道:“胡瘋子的武功真的那麽厲害?”

老人道:“普天之下隻有兩個人,我始終估不透他們武功之深淺。”

孫小紅道:“哪兩個人?”

老人含笑望著李尋歡,道:“其中一人是李探花,另一人就是胡瘋子。”

李尋歡笑道:“前輩過獎了,據我所知,我的朋友阿飛武功就絕不在我之下,還有荊無命……”

老人截口道:“阿飛和荊無命一樣,他們根本不懂得武功。”

李尋歡愕然道:“前輩說他們不懂武功?”

老人道:“不錯,他們非但不懂武功,而且不配談武……”

他冷冷接著道:“他們隻會殺人,隻懂得殺人。”

李尋歡默然良久,緩緩道:“但阿飛和荊無命還是不同的。”

老人道:“有何不同?”

李尋歡道:“也許他們殺人的方法並無不同,但他們殺人的目的卻絕不一樣。”

老人道:“哦?”

李尋歡道:“阿飛隻有在萬不得已時才殺人,荊無命卻隻是為了殺人而殺人。”

老人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你說得不錯,我也知道阿飛是你的朋友,但你為何一點也不關心他,為何不去看看他?”

李尋歡垂下頭,道:“我……”

老人道:“你若想去看看他,現在正是時候,否則隻怕就太遲了。”

李尋歡忽然挺起胸,道:“好,我這就去找他!”

老人目中這才露出一絲笑意,道:“你知道他住的地方?”

李尋歡道:“我知道。”

孫小紅忽然趕到前麵來,眼睛裏發著光,道:“但你也許還是找不著,還是讓我帶你去的好。”

李尋歡還未開口,老人已板著臉道:“你還有你的事,李探花也用不著你帶路。”

孫小紅嘟起嘴,垂下頭,看樣子幾乎要哭了出來。

李尋歡沉吟著,抱拳道:“就此別過。”

他心裏本有許多話要說,卻隻說了這四個字,因為他知道在這老人麵前,無論說什麽話都是多餘的。

老人一挑大拇指,讚道:“對,說走就走,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

李尋歡果然說走就走,而且沒有回頭。

孫小紅目送他遠去,眼圈兒都紅了。

老人輕輕拍了拍她肩頭,柔聲道:“你心裏是不是很難受?”

孫小紅眼睛還是呆呆地望著李尋歡身形消失處,道:“沒有。”

老人笑了,笑容中帶著無限慈祥,搖著頭道:“傻丫頭,你以為爺爺不知道你的心麽?”

孫小紅嘟著嘴,終於忍不住道:“爺爺既然知道,為什麽不讓我陪他去。”

老人柔聲道:“傻丫頭,你要知道,像李尋歡這樣的男人,可不是容易得到的。”他目中閃著世故的智慧之光,微笑著接道:“你要得到他的人,就先要得到他的心,那可不簡單,一定要慢慢地想法子,但你若追得他太緊,就會將他嚇跑了。”

李尋歡雖然說走就走,雖然沒有回頭,但他的心卻仍然被一根無形的線係著,係得緊緊的。

他知道自己這一走,又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再見到林詩音了。

相見時難,別亦難。

這十餘年來,他隻見到林詩音三次。每次都隻有匆匆一麵,有時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但係在他心上的線,卻永遠是握在林詩音手裏的。隻要能見到她,甚至隻要能感覺到她就在自己附近,他就心滿意足。